尹清奇和白长歌离去，叶云深在听风小筑留宿，对于楼兰、楚无名、三魔女，以及风荷山庄的纪若荷和十二钗等人而言，不过是浅水微澜罢了；然而对于众掌门人物来说，却是比七年前楼兰在白浪沙救走颜如月还要猛烈的轩然大波。起先众掌门碍于情面，不好当众议论，然而，待他们足足憋了一个晚上，一个早晨再加上一个上午，想法和顾虑纷纷成型，面对即将到来的和约会议，却是另一番心态。如今他们正纷纷约集在白浪沙，就纪舞风的作风问题进行激烈的争论。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雪鸿方丈是出家人，修为­精­深，­性­格又很沉稳，面对这样的事情，并不直接表态，只是摇头叹气。

峨嵋派掌门无痕师太索­性­闭目，双手合十，默默念道：“­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诸­色­诸相，俱为虚妄。入我佛门，守我戒心。戒心不守，孽恨无畴……”

黄山派掌门云中雾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当日邱师弟不过是犯了一点小过失，各位掌门都说咱们黄山派败坏正道门楣，可是如今，风荷山庄出了这种丑事，你们就看的下去了？贫道并非是想为邱师弟塞责，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公平一些。”

昆仑派掌门剑灵子仰面叹息：“原本老朽以为，这些个年轻后辈青出于蓝，有他们在，咱们老一辈就可以退居幕后，安享晚年。可是现在……”

崆峒派掌门映月真人满面无奈：“从前的纪大庄主何其贤淑，江湖人慕其貌，爱其才，更重其德。可是谁能想到，她竟然……”最后的部分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是长叹，“哎！”

华山派掌门甘仲的反应要直接一些：“映月道兄何必忸怩？这里没有外人。不就是常言所说的伤风败俗吗？”

映月真人点头：“如果只是一时贪欢，做下糊涂事就罢了，贫道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藐视礼教，败坏伦常，真是无法想象，她该如何面对纪家的先祖，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立足呢？”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纪舞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想来大家都已经看清楚了。我们这么多掌门前辈在风荷山庄，她居然还敢把叶云深请到听风小筑，彻夜*快活。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只是目无廉耻这么简单。贫道认为，纪舞风存心恃才傲物，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搬弄是非向来都是云中雾的长处，他始终知道运用何种手腕，才能刺激到众人最脆弱的神经。

如果是以前，云中雾这样的结论肯定是要引得反对一片的。但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引发了众掌门的思考。

甘仲起先支持：“纪大庄主之所以能叱诧江湖，固然凭的是她自己的才华，但若不是因为大家的支持，她也不会有今日的声望。这次的事，确实是抽了咱们武林同盟一记耳光。”

映月真人第二个附和：“同往常相比，今年的她是很反常。小马被杀，以她的聪敏，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公子怡的话，认定楼兰就是凶手，还向江湖发出了悬赏令？华山派掌门赵道兄、黄山派的邱道兄相继登仙，楼兰是运气好，才捡回了一条命。就算她是将计就计，引圣火教的人出来，可是论起代价，她这一手做的的确不够高明。”

重新去看江湖上发生过的事，再对比映月真人的话，众掌门的感觉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唯独云中雾一脸苦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映月真人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当日黄山派追杀冷莫虚，她派雪人、兰儿和忆雪到长沙求情，那兰儿更是使出了‘神魔劫’武学，将云掌门打伤……”

云中雾掩面泣然：“也不知道黄山派是造了什么孽，每次都被风荷山庄欺负！”

一直默不作声的田园，此刻目中­精­光四­射­，虎眉大振：“当日在黄山光明顶，老夫倒是忘了过问这件事。说起来，‘神魔劫’还是她私下里保存的。映月道兄的意思是……”

映月真人掰起指头一算，长吁道：“现在看来，这中间的疑点多得超乎想象。叶云深和纪大庄主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这是其一；藏宝图一事，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到底是真的有宝藏，还是纪大庄主和叶云深借楼兰的手设的一个局，这是其二；叶云深偷走神魔劫，到底是纪大庄主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这是其三；兰儿的神魔劫到底是偷学的，还是传授的，这是其四；前天晚上，兰儿给叶云深倒酒的时候，目光暧昧，这是其五；楼兰和楚无名这两个后生，那么容易就和叶云深达成了谅解，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这是其六……”

今日日光明媚，白浪沙滩头的风也并不大，但是映月真人抽丝剥茧的分析，却有如一记冰冷的风，令一众掌门顿时直打寒战。

所有的疑点，都无可避免地指向同一个中心内容，那就是——纪舞风和叶云深可能早就相识，最近江湖上发生的种种事件，楼兰出逃、藏宝图大会、陕西搬救兵、长沙救冷莫虚、光明顶论战、再战白浪沙、三大高手治伤、武林大会上握手言和，都不过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巧妙安排。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为两人的关系正常化铺平道路。当白长歌抖出两人的关系以后，纪舞风开始把矜持甩到一边，变得完全无所谓了。

怀疑纪舞风是不对的。这个年轻的女子，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抚平江湖的创伤，在各大门派之间调停，减少分歧，达成共识，并取得了卓越成效。如果没有她，武林同盟也许早就分崩离析，甚至还可能结下不少仇怨。

她的感情其实是不顺的。尽管在很多江湖人看来，无论相貌还是才华，尹清奇和她都是那么般配的一对，但做过掌门的众人心里都很清楚，因为白浪沙的惨剧，因为纪海天的死，因为整整七年的等待，她对自己的婚姻其实是失望的。就算她真的有朝一日和尹清奇结婚了，那也不完全是因为爱情。所以，当她遭遇像叶云深这个同样坎坷而且强劲的对手，她改变心意也是必然，尹清奇拒绝为叶云深治伤，她就找到了放弃对方的借口。

自然，倘使她明明白白地放弃尹清奇，再和叶云深交往，行过大婚之礼，那么他们无论怎么胡闹，其他人都无可厚非。但是如今，她却公然一错再错，这简直是对礼法的践踏和对权威的蔑视。

名门正派的人做事，就应该有名门正派的规矩，这就是众掌门的思考方式。或许纪舞风和叶云深都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触犯了众掌门内心的底线。

九月份的时候，叶云深四处放炸药，已经闹得众人很没面子，如今，纪舞风又公然藐视礼法，再次挑战世俗和权威。就算纪舞风和叶云深都有着翻云覆雨的本领，就算他们以超凡的方式解决了江湖争端，但是这些长处和作为，都被他们用来作为欺瞒江湖人，尤其是一众掌门的手段。或许正如云中雾所说，纪舞风和叶云深都是恃才傲物，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这是令众掌门所无法容忍的。

不仅是他们，还有楼兰与楚无名，似乎都在为这件事情推波助澜。

颜如月出现在风荷山庄，结果事情就炸开锅了，这是巧合吗？

怀疑他们也是不对的。这两个后生豪气坦荡，就他们的­性­格来说，应该不至于帮助叶云深和纪舞风隐瞒。但他们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特殊到别人想不怀疑都难。

而且人是会变的。纪舞风给众人的印象，一直都是端庄贤淑的。但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端庄贤淑的女子，竟公然留叶云深同宿同眠，而且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以此类推，楼兰身为大魔女选定的伴侣，楚无名身为二魔女选定的伴侣，都是叶云深未来的妹夫，所以他们帮忙设局，隐瞒真相，自然都是情理之中。

这群后生都很有才­干­，甚至令一众掌门都有些自愧不如的味道。但是他们行事过于乖张傲慢，难成大器。所以，想放心大胆地把江湖交给他们，恐怕还是为时过早。

现在看起来，那个一直被大家防范和忌惮着的尹清奇，其实才是最应该被理解的人。

进入纪舞风的世界有错吗？比武招亲是纪海天定的，但凡年轻的未婚男子都有份。而且，当初纪舞风也自己答应过，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

作为古正阳的卧底有错吗？他本来就是古正阳的师弟，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在做卧底的时间里，他也仅仅只是麻痹山庄众人而已，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无论他来不来做卧底，古正阳都会选择进攻风荷山庄，这是实情。而且，正是因为他的反水，古正阳才早早败阵，大幅度减少了名门正派的伤亡。或许圣火教的人可以对他咬牙切齿，但是武林同盟和江湖，却实实在在地享受着尹清奇带来的好处……

不帮叶云深治伤有错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不帮助情敌是人之常情啊。药仙田园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离开风荷山庄有错吗……

一天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江湖变天了，纪舞风的感情世界变天了，众掌门的心态也变天了。

和约即将签订，但是众掌门却没有了签署的心情。

答应过的事情再反悔是不对的，然而众掌门却已经找到了拒签的理由。纪舞风和叶云深轻慢礼法践踏权威，合伙愚弄天下英雄，难道众人还应该一步步走进他们设下的圈套？

和约能不能起到作用，是要看人的。像纪舞风和叶云深这样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具备翻云覆雨的本领，又行事乖张的人，单靠一纸和约，就能把他们限制住了？纪舞风能毁婚约，难道她就不能毁和约？

更重要的原因，以纪舞风和叶云深现在的关系，哪里还需要什么和约？这不是存心愚弄天下英雄吗？

离春子一直没说话，但他的神情，却分明就是在叹息；

药仙田园是曾经仰慕过纪舞风的人，但是他如今的脸­色­，已经被愤怒涨得通红；

其他人的目光，也是千奇百怪，个个都带着不同的心思，连雪鸿方丈和无痕师太也不例外；

留在风荷山庄还能做什么？充其量也只是继续被愚弄，继续丢人而已。

“没什么好谈的了，大家散伙！”

离开君山，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了众掌门心照不宣的共同决定。

正当众人准备迈开步子，两个身影并肩出现在白浪沙的滩头……

娥皇殿里再次燃起青灯火烛。纪舞风和纪若荷端坐在台陛中央，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搁着一个厚厚的布帛卷包，不用说正是和约草案。这是风荷山庄建立以来的第一份和约，它或许不能完全消除对立与隔阂，但这至少能够证明，无论是风荷山庄、圣火教还是武林同盟，大家都有了争取和平解决争端的决心。有些时候，决心才是最难得的。

殿堂里的客席摆放和前夜有了很大的不同。按照迟和尚的建议，众掌门名宿的席位都预留在北边，也就是台陛方向的右列，最年轻的唐春列于尾端。由于唐春留下来与唐秋和楚无名探讨家事，没有参加众人关于纪舞风的作风争论，所以目前是唯一列席的掌门代表。相比之下，南边的左列显得就要热闹多了。最贴近纪舞风姐妹的自然是德高望重的虚竹天僧迟和尚，其下是毒王陆忍，再往下是圣火教教主叶云深和飘渺山庄庄主楚无名；楼兰和颜如月因为前去邀请其他掌门，所以他们的席位暂时空着；紧接其后的是唐春和花泪裳两位魔女；因为要签字，风荷山庄的大总管东方一鹤与十二钗的代表海萱也来到了席间，坐在左列的最后方。

南边客席的后面还摆了五张陪席。十二钗的文子、晓晓和忆雪都来到了会场。花雨已经随公子怡归隐，雪人还未从藏剑阁归回，没有给她们预留席位。空着的位置是留给兰儿和燕子的。

和前夜相比，这个会场显得空荡沉寂多了。撇开因为等待造成的安静不说，人数上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两天之前，尹清奇和白长歌还是座上之宾，公子怡和花雨虽然身在地牢，却也算不上远离，但是如今，风荷山庄再也不会出现这些人的影子了。

想到这些，纪舞风的眼睛就有了淡淡的酸热感。风荷山庄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有些是因为和谈，有些则是因为她自己的解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纪舞风的心开始变得不安。不好的预感，开始接连在她脑海里闪现——

会不会是因为她大胆的邀请，已经触犯到了众掌门内心的敏感？虽说江湖人的血热一些，不至于像读书人那般迂腐，可这群名门正派的掌门，在思想观念上毕竟还是从俗的……

燕子和兰儿在十二钗之中，素来都是最麻利的两个，同时燕子也是十二钗里最传统的一个，她们迟迟不肯到来，莫非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