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到听风小筑的驾帖着实令纪舞风和叶云深吃了一惊,因为两人看到,上面注明的是“敕命殿前右军千户,霸州卓不凡,尚书兵部告身”,鲜红的官印足足盖了五六枚,历历在目。两人都是与官府打过交道的人,只是一眼就完全明白,这个驾帖绝无造假的可能。
左千户巴西木在襄阳府的樊城附近丧命不到十天,右千户卓不凡就跋涉数千里来风荷山庄兴师问罪了!
根据多年与官场打交道的经验两人知道,右千户卓不凡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除了在身手和名望上与左千户巴西木相当,两人再无任何共同之处。和巴西木的赤胆衷肠不同,卓不凡的性格时而爽朗时而深沉,阴晴不定,教人完全无法捉摸。但不论为将还是为官,他都是深谙其道。据说卓不凡手下的将士,对他最大的感觉不是敬,而是怕。然而卓不凡在官场上却左右逢源,不论是武将系统、文官系统、锦衣卫系统还是宦官系统,鲜有人不说他的好话。曹正纯不敢用巴西木,也借皇帝的手罢免了很多武将,唯独对卓不凡信任有加,让他带着精兵在宣化府驻防,一来可以防范瓦刺,二来可以随时候命入京勤王。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却又不文不武的人,任何人跟他打交道,都得掂量掂量。
饶是纪舞风和叶云深久经风浪,看到这样的驾帖,依旧不免渗出一身冷汗。
送驾帖到听风小筑的海萱始终垂着头,诚惶诚恐,不敢面对纪舞风的目光,更不敢去想象叶云深的样子。当日在襄阳府与按察使薛尚虚与委蛇,她影射圣火教才是杀死巴西木和锦衣卫的元凶,不想风荷山庄与圣火教却出人意料地化干戈为玉帛,叶云深和纪舞风更是弃敌对而结情缘。万一叶云深被抓,她该如何向纪舞风,以及楼兰等人和圣火教解释呢?看样子,凡事还是少耍些聪明的好,否则后患无穷啊!
“世事变幻万千,岂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预料?没有谁怪你的。”看到海萱那内疚的样子,叶云深已经隐隐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了。
海萱没有抬头,咬起下唇,声音压得老低:“谢谢姑爷!”
纪舞风托起海萱的臂膀,声音极尽平和:“卓千户来君山,总共带了多少人?”
“只有两名锦衣卫都统。”
没有气势汹汹地大军压境,情况不算太糟糕。然而纪舞风和叶云深并未因此而宽心多少。
纪舞风又问:“卓千户他们到了哪里?”
“大总管已经带他们到娥皇殿招待了!”
最隆重的迎接都是在娥皇殿,这个礼节东方一鹤倒是不至于忘记。
“海萱,你去把楼兰他们找来,就说有麻烦来了!”
纪舞风吩咐完毕,和叶云深一道离开听风小筑,转身急下。
卓不凡的样子和纪舞风往常见到的朝廷官员有很大的不同。或许是久居北地的缘故,这位四十五岁上下,身材长大的千户将军,有着和其身份不甚相符的形貌。被风霜侵蚀的脸孔,没有寻常官员特有的油亮白净,而是又粗又黄,看上去有如枯槁;他的眉毛和胡须稀稀疏疏,全然没有正常武者炯炯有神的风采;再加上他一副歪歪扭扭的坐像,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病人,而不是一个身份尊贵的朝廷将军。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位年轻都统,都有着虎虎生威的形貌,都比他更像是正规的右军千户。
“千户大人不远万里莅临敝庄,纪舞风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标准的问候,标准的作揖,与官府打交道的礼节,纪舞风始终都是驾轻就熟的。
听到纪舞风的名字,卓不凡的眼睛缓缓张开了。
这一张不要紧,竟令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纪舞风和叶云深同时一震。
卓不凡毕竟是卓不凡,堂堂的朝廷右军千户,就算他的相貌再怎么平淡无奇,只要他的眼睛一张开,那副病恹恹的脸孔,仿佛立刻就有了生命。卓不凡的眼睛是真正的虎目,哪怕只是一瞥,那种刺入灵魂的寒芒便教人无法忘记。
“纪大庄主和叶教主好本事啊!”
紧接着这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一声奇怪的问候,忽然出现在娥皇殿的某个位置。似乎卓不凡并没有开口,但是纪舞风和叶云深分明都听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陆忍的声音是江湖人公认的另类,但是与他相比,这个声音就是另类中的另类。
这个声音是阴柔的极致,类似于女人,但又完全不同于女人,同时完全有别于当朝的太监。它就是阴柔,如此而已。
“纪大庄主和叶教主声震江湖,三湘楚地无人不晓,卓某久仰了!”卓不凡起身还礼。
和方才那个极致阴柔的声音相比,卓不凡的嗓音中气十足,有着成年男人特有的磁性。但这样一来,就令纪舞风和叶云深更为诧异。
一个男人,居然同时拥有雄壮和阴柔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且,卓不凡似乎还不只是拥有两幅不同的声音。
他还有两幅相貌。从病恹恹的卓不凡到精神饱满的卓不凡,转变只不过是一瞬间……
他还有两幅姿态。适才的问候,等于是一个下马威,已经带着明显的傲慢,但在外人看来,卓不凡并没有开口;开口后的卓不凡毕恭毕敬,一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样子,教你没有办法不生好感……
也许,这个人还有其他的两幅样子……
看来,官场上说他很难缠不是没有理由的。和这种人打交道你得注意了,毕竟他的名字是叫不凡啊……
纪舞风和叶云深都在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神色,却无法控制背后不时透出的冷汗。
卓不凡来君山,果真是为了左千户巴西木和一百七十多名锦衣卫的死?
抑或朝廷将以这件事情为突破口,重翻七年前白浪沙和祝融殿的旧账,继而将风荷山庄、圣火教以及其他各大门派都纳入谋反的名单,一网打尽?
自古至今,没有任何朝廷喜欢江湖这个存在。江湖人才辈出,朝廷也不会是纸糊的。最近这短短半个月时间,主动介入过江湖的只有两位朝廷官员,左千户巴西木和右千户卓不凡。但是,没有任何江湖人敢轻视这两个名字。
杀死巴西木的圣火教教主古正阳除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了。
只是,对于目前的风荷山庄和圣火教来讲,卓不凡入君山到底是福是祸?
卓不凡没有去理会两人的神情,依旧视若无睹地为纪舞风等人介绍着自己的两位随从:“这位是简都统,这位是陈都统……”
没想就礼节上的事情纠缠不清,草草还礼后,纪舞风径直走上了台陛中属于自己的椅子,而叶云深也选在卓不凡的对面坐了下来,这样他可以一点不漏地捕捉到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和动作。
“无事不登三宝殿!千户大人来君山,个中缘由,可否告知民女一二?”
“久闻纪大庄主的聪明和美貌,卓某有心一睹芳容,不知可否?”
纪舞风和叶云深同时色变。然而卓不凡又马上大笑,改口:“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如此阴阳变换,这家伙显然是在试探两人的神经。纪舞风和叶云深的心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得片刻喘息。
“君山这几日的事情,早在岳阳府衙,本官就已经听陈知府说过了。纪大庄主和叶教主放下门户之见,了结一段世仇,避免江湖再起血光之灾,更化干戈为玉帛,结为姻好,堪称江湖佳话。只是此次过来,本官却不是为两位道喜!”
卓不凡深邃的目光落定在叶云深须发赤红的面上,声调开始变得冷淡:“叶教主神出鬼没的本领,堪称江湖一奇。敢问叶教主,冬月初十这天晚上,你到底去过哪里?”
冬月初十正是巴西木遇害的日子,很明显,卓不凡怀疑巴西木的死与叶云深有关了。纪舞风的心跳,霎时就快出了不少。
然而叶云深却镇定地应道:“当然是岭南。”
“你确定?”卓不凡再一次使上了适才那个阴柔诡异的声音。
叶云深依旧面不改色:“确切地说,从冬月初七到冬月十三这段时间,在下一直都在岭南。前后的那几天,在下在路上。”
“你去岭南做什么?”
“当然是散心。”
“巴西木死了,一百七十多名锦衣卫也死了,叶教主反而去岭南散心,真有闲情逸致啊!”卓不凡的声音有如寒潭之水,“谁可以为叶教主作证?”
“玉堂春的文子!冬月初五在下去约她,冬月十六在下带她回岳阳,不信的话,千户大人可以去玉堂春找鸨母和丫鬟求证。”
纪舞风补充道:“千户大人,文子就在我这里,要不要找她来对质呢?”
“不用了……”
叶云深与文子出去游玩,纪舞风非但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发醋意,反而把风尘女子纳入庄中。如此慷慨大度,简直出乎卓不凡的意料。卓不凡沉静少顷,笑道:“纪大庄主,你这位未来夫婿算不上一个老实人,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纪舞风轻轻顿首:“谢谢千户大人的提醒。”
“叶教主,能不能摘下你的帽子让本官看看?”卓不凡的目光回到了叶云深脸上。
卓不凡到底想做什么呢?被人像对待疑犯一样问来问去,叶云深心里不免有些窝火。然而卓不凡毕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身份煊赫的命官,以风荷山庄和圣火教这样的江湖势力,万万是得罪不起的。“千户大人想看的话,在下照办就是!”叶云深摘下火焰顶冠,搁在身边的案几上。
摘下顶冠和带着顶冠的叶云深,从样子上看去似乎没什么两样,那覆盖着整个头颅的赤红,依旧有如熊熊火焰在燃烧。然而卓不凡并未受到太大的震动。多年前神魔劫就已经闻名江湖,而且在叶云深摘下帽子之前,他就已经能从他胡子和眉毛中奇怪的颜色上看出端倪。
卓不凡离开椅子,走到叶云深身边,抽掉他束发用的扎带,让他的头发整个披散下来,继而一缕缕地仔细检查着叶云深的发丝。
卓不凡到底是想做什么?纪舞风和东方一鹤的心里满是疑惑。
“看得出叶教主并没有欺骗本官!”
回到席位,卓不凡恢复了慵懒的样子,声音也再次变得平和。
纪舞风却对卓不凡的举动产生了好奇:“千户大人如此在意叶教主的头发,是何缘故?”
卓不凡并不答话,而是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示意一旁的简都统交给纪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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