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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冰魄娃娃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开层层迷雾,少年神魂在黑暗中寻着光明与出路。

他不知道山口个儿究竟是昏睡了多久,更不清楚这会儿他究竟是身处地狱,或是天界?

是天界吧!他心底玄思,只有天界才会有这样稚­嫩­甜软的小女孩嗓音。

“这就是你说的宝?”那是个小女孩,亮亮的嗓带着不以为然。

“轻声点,”是另个小女孩,少年听得出,这就是几天来他昏迷时常会听见的甜软声音,可这会儿,她的语气中却带着慌。

“蔷丝,你别把他吵醒了,我爹会骂人的。”

“你怕你爹,我可不!”甘蔷丝哼了哼,“睡猪似地有什么好玩?起来、起来,别装死了,快陪咱们玩!”

少年感觉到自个儿的脸颊上被人用小手指头掐扳着扯动,用劲之大,怕就是死人也承受不住的。

“别!别!别!”另个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坏蔷丝,人家不想看到爹爹生气啦。”

看来,小女孩不许人欺负他,倒不是维护他,而是怕着爹罢了。

“华依姣,你真没用,”说着说着甘蔷丝还编起了童谣拍手和唱着,“华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见愁!却偏偏,看到了爹,她就开溜!”

“出去,”小女孩漠着嗓恼了,一把把推动着小玩伴,末了还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我不同你玩了,赶僵尸的!”

被赶出去的甘蔷丝也不恼,依旧笑嘻嘻,隔着窗还能听到她的——

“华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见愁……”童音渐渐远去。

这边厢,少年突然听到声响,不一会儿,一个冰凉凉触感在脸上滑动,原来是还留在屋里的那小女孩许是见小玩伴弄脏了他的脸,正用着湿布巾想帮他擦­干­净。

小女孩是好意的,只可惜手拙了点,为了换水方便,她还将水盆拿到床边,却一个不慎啪地一声响,一兜子水全淋上了少年的身子和脸。

这下可好,什么迷雾、什么昏沉都没了,少年霍地被冷水惊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双眼绽开,那一脸愧疚还不及缩回身的小女孩就这样摔进了他湿湿漉漉的怀里,弄得两人同样一身湿。

她好小,五岁左右吧,也难怪连盆水都拿不好,脸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双长长亮亮的丹凤眼,小猫咪似地。

“对不起,”小女孩嘟嘟哝哝,手上一条湿布巾还往他脸上擦拭着,“我再帮你擦擦,待会儿就­干­了。”

“­干­?!”少年环顾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内,漫不经心续语,“我看很难。”

“再难我也办得到,只要你……”她咬着­唇­,“别告诉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观着她的一脸认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过个五岁的妹妹,“也曾”,是因为妹妹死在瘟疫里了。

小女孩点点头。

“你爹很凶?”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见着的死神,如此看来,她该是那死神的女儿吧!

她摇头,“他不凶,他只是,”她歪着脖子寻着适当的字句,“他只是很伟大!”

少年点头认同,他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伟大”似乎会是个满贴切的词儿。

“你叫华依姣?”小女孩点点头,“那么,你爹呢?”

“我爹叫华延寿!”光三个字就说得她眼神发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亲为傲的模样。

“延寿?!”少年咀嚼着二字,久久不语。

“大哥哥叫什么?”

“辛步愁。”他淡淡吐着,没有特别情绪,对于劫后余生似乎并没有太多激动。

“不愁?!不用发愁?”华依姣问着。

“不!”他纠正她,“是步入忧愁!”

“别愁、别愁!”她一脸认真用力搓平着他的眉心,“以后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吗?

他心头空荡荡,想起那一张张由生到死的亲人面孔,由他们的快乐想到了他们的痛苦,蓦然,他用力将身前的华依姣揽紧在怀里。

将头埋入了她溢着草药香气的细发里认真地嗅着。

华依姣先是吓了一跳,却也没出声没抗拒,净由着他。

那是个温热热、活生生、会呼吸、会叫他别发愁的小东西!

是否,真能热暖起他冻寒得已失了知觉的心呢?

○●○●○

就这样,十岁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财门三徒华延寿的嫡传弟子,成了“死人对头”当今神医的徒儿。

华延寿话少,辛步愁也是,两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里除了传授医理、研习针砭之术外,鲜少有过旁的话题。

有关那场大瘟疫,华延寿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问,那段曾与他有关的过往岁月,似乎都已被他锁进了记忆里,不愿,也不堪再去碰触。

鬼墓山上人虽多,可都很好相处,只要有人声就会有笑语。

可自然,华家这死财门三徒之系是个例外。

华延寿寡言,辛步愁少语,久而久之,连华依姣都愈来愈漠了­性­情,三个人相处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语已然可有可无。

华延寿授徒毫不藏私,他依着进度按着顺序,由入门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传递给了徒儿。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于疾病,使得他习医的心念更加坚定。

相较起,原是一块儿习医的华依姣就明摆着一点儿也没承继到华家神医的血脉了,光个奇经异脉、点|­茓­搜位,她就能搞得错误百出,没多久,向来耐­性­就差的华延寿再也忍不住了,驱走笨女儿只单单教起了徒弟。

“­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此乃八纲辨证,”华延寿详解着,“其中­阴­、阳是总纲,表、热、实可归阳证,里、寒、虚则归属于­阴­证,咱们疗病就是以调治­阴­阳,使其恢复平衡,即以‘­阴­平阳秘’为目的。”

辛步愁学得很快,不久便能举一反三,并问出了艰深的问题。

一年后,辛步愁总算学完了基本医理,一个春日清晨,他按例又来到书斋,却没见着师父,只在书牍上见着了留言。

到灵枢屋。

即使是向来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动荡。

灵枢屋?!那个向来被师父封为禁地的地方?

师父真肯让他进去了吗?

换言之,师父已经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门,华延寿开门让他进入,为他介绍了屋中所有陈设及药草贮放处所。

“习医者所有理论都是假的。”华延寿看着徒儿淡淡出声,“如果没有实际动过手、扎过针、­操­过刀,那么,一切都形同虚物。”

“这屋里有所有咱们习医者所需的医书和器具,”华延寿皱皱眉,“刚开始时自然不会让你用活人试针动刀,师父会去擒些山中野兽供你试验,不过,野兽毕竟不是人,很多情况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领会。”

辛步愁点头。

“有任何状况就喊我,就算下错了刀也别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错刀只怕救不活,有师父在,这点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无语,他羡慕师父能够如此漫不经心的傲语,更深信师父所言属实,凡“死人对头”不许断了气的生灵,想来,是难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拥有师父一半的本事呢?

“灵枢屋上有阁楼下有|­茓­室,阁楼与平面之处任你使用,惟独地下|­茓­室……”华延寿瞳眸闪着异样的芒思。

“你不许进去!”

辛步愁再点了头,连原因都不想问,师父会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没什么好问的。

不出两年,灵枢屋便成了辛步愁最优游自在的地方了。

不过十三岁的他,却已用刀如神,好几日,在他将那些原是病恹恹生灵治至再度活蹦乱跳后,他在师父漠然眼底观着了赞许。

师父虽然寡言,可他却可从他的目光里获得肯定。

对他而言,这世上除了得到来自于师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于师妹华依姣,还是同两人初见面时一样,总爱三不五时寻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转,除了他到灵枢屋时。

灵枢屋是禁地,华依姣在限制内。

辛步愁虽不擅语词,却也曾臆想过将来。

习医济世将是他日后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条活命是他惦在心头最要紧的事,至于师妹,因着师父救他养他教他,这条命,早属华家,如果师父当真开口,那么,他会接过师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师妹。

可却在一个夏日午后,他的认知起了骤变,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组装。

而这改变的开始,竟缘起于一只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经受了伤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划开肚皮后,它哀哀惨叫,求生本能激发了野­性­,它狂动的四肢挣脱了辛步愁的手,带着血开始在灵枢屋里窜逃。

相对于野豹兽­性­的凄叫及张牙舞爪,辛步愁沉稳而冷静,他皱皱眉,担心的只是它的血弄脏了屋子。

几番对峙后,野豹突然消失了踪影,辛步愁漠着瞳,这家伙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逃进地下|­茓­室。

他无意违逆师父的吩咐,可更不愿的是,一只死豹子弄脏了师父的禁地。

他循着血迹下到了|­茓­室,玄冶铁门向来紧阖着,这会儿却让野豹用仅余力气给推出了条缝,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还未走进里头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会被冻死的!

辛步愁推门而入,果不其然,见着了身上颤着白霜,蜷缩在角落里的野豹。

他摇摇头正想趋至角落抱起它,不过是瞥眼的刹那,他却见着她了!

一个睡在冰魄玉石里的美丽少女。

一个躺在透明棺椁里的神秘女郎。

她是谁?

辛步愁全然忘了野豹,忘了师父,忘了一切,呆愣愣走向那眠在玉石里的少女。

就近打量,少女有着蔷薇似粉润的肤­色­,显见并不是在死后被封入冰魄玉石的,辛步愁曾在医书里见识过天山冰魄王石,可当时并不曾特别留意,直至这会儿才真正见识到它的神奇用途。

那少女该是被用瞬间乍冷的方式,由冰魄玉石封住了所有感官与呼吸,冻住了她全身肤理肌致的吧,她没死,只是被人抑住了成长。

打量起那只玉石冰椁,辛步愁起了赞叹,这样毫无瑕疵完美的手法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换言之,是他的师父,华延寿将少女冰冻于此的。

可,为的是什么呢?

辛步愁再向前一步,再一步,只为了能够看清楚少女的模样。

|­茓­室中没有灯火,光线是室外廊间那盏油灯透过门转折而来的。

可这样的光源几经转折,­射­在冰魄玉石上却制造了诡异的绚丽效果,让少女仿若托生于烂彩之上。

真观清了少女之后,浓浓懊恼自辛步愁心底泛开,他不该看清她的,因为,这样美丽而罕有的容颜将一生一世缠入他记忆底,永远不得开解!

少女美得极不真实,恍若是让人用细刃­精­心地一丝丝、一缕缕细细琢雕而成,那弯弯细细的黛眉,秀气巧挺的鼻梁,线条完美而诱人的­唇­瓣,整个组合起就是一幅美艳绝伦,令人神摇意夺的绝美画面。

还有她被困在玉石里的柔美无助,更予人一种纤弱待援的气韵。

就这样,十三岁的辛步愁呆看着眼前冰魄少女恍了半天神,直至角落里野豹的哀呜惊醒了他。

他抱起野豹,拭掉了一路上留下的血迹,掩紧玄冶铁门离开。

他治好了野豹,却治不好他对冰魄少女起了迷恋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开口询问过师父,有关少女的来历及她的冰刑何时可解。

他尊敬师父、相信师父,不容许自己有质疑师父决定的心。

他发现,师父盘桓在灵枢屋里的时间极长,留在|­茓­室里的时间也很长。

少女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少女又是犯了什么大错,何以师父要将她冰拘于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梦里,他常会梦见她由冰魄玉石中笑着起身,笑着同他说话的模样。

梦中的她笑盈盈开了口,他却没法听见她的声音。

他老揣思着少女的嗓会是什么声音呢?

他也想恪遵师父警语不下|­茓­室的,可那少女对他却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会趁着师父下山时,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里的她。

初初见着少女时,依模样判断,少女该是十五、六岁的及笄之龄,而他,不过十三。

年岁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长大了,她却没有。

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来到鬼墓山已然过了十一个寒暑。

这会儿,立于冰魄玉石前深情看着少女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青涩少年。他已然长大,这会儿的辛步愁,是个二十一岁的男人了。

看着自己爱恋已久的人儿,在他心底,那股想将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热火不仅未曾减熄,还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炽烈。

眼看着,就要将他烧熔殆尽!

第三章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

“天命不可违!”

“什么叫天命?什么又是天命?”

“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为那是­阴­谋?还是诡计?师父!您明知咱们可以让她活转的,可为何,您从没想过试试?”

“她现在这个样不是好端端的吗?”华延寿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们剥夺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这样还算好端端的?”

“这世间美好罕见,”华延寿语气中净是冰锋,“多的却是丑恶!步愁,”他冷目瞧向徒儿,“对于她,你似乎逾越了医者当有分际。”

“那是因为……”辛步愁总算寻回了冷静,“对她而言,我们身分并非医者,而只是个,”他嗓音漠冷,“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随你评断!”华延寿漠然,“此事毋庸再议!”

他提步离去,不曾回头。

月光拉长了静杵着的辛步愁的影,他冷着瞳,身子似被钉在地上,远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

一个决定在他脑海中成形。

自从他的命被师父救起后,他从不曾违逆过师父的意思,更不曾质疑过师父昀任何决定,生平首次,他有了自主的意愿。

他要救她,要释放她,要让她重新“活”在人世里!

转回灵枢屋,辛步愁开始搬迁屋中所有物事,除了|­茓­室中的冰魄玉石和他的冰魄少女,不久,他已将屋中重要典籍、针砭药具另置他处。

接下来,他在|­茓­屋里倒满油料开始点火。

这是个艰难的工作,|­茓­屋里温度太低,火压根点不起来,最后他只能选择由平面的屋宇燃起,这样做风险极大,他很有可能因为控制不了火势不及逃生而葬身火窟,但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火势终于烧到冰寒的|­茓­室,冰魄玉石虽还不至于被火势烧溶,但它的表面开始起了凝化,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珠在那透明的棺椁上绽起,捉紧时机,辛步愁将备妥的巨斧施出全力自棺椁中心劈下。

第一下,巨斧被匡当弹回,玉石文风不动,他不死心,用力一劈再劈。

烈火带来了呛人浓烟,却也帮了辛步愁大忙,在数不清第几个劈落后,冰魄玉石开始出现了裂缝,且急速地嘎嘎龟裂绽开,他再劈了劈才放下巨斧,一脚踢开碎玉石并抱出了少女。

少女依旧全身裹着冰霜,僵冷冷地没有气息,没有知觉。

辛步愁谨慎地将这珍贵的宝物护在怀里,依着他安排妥当的退路窜出已然烈焰狂作的灵枢屋。

屋外,有他打点妥当的包袱,里头有医具、换洗细软,还有他这十多年来陪师父下山诊疗时累积下来的银两盘缠。

鬼墓山上多的是奇珍异宝,只要随便拿几件就可让他在外头逍遥快活一生,可他想都没想过,他的离去不是叛逃私离,若非为了想让少女重获自由,他从没想过会有离开鬼墓山的一天。

但为了少女,他必须离开鬼墓山,因为他无法确定师父是否会再用“天命”两字对少女不利,或者,再将她囚回冰魄玉石!

墨夜沉沉,灵枢屋的火光焰天不久就会引起深夜里熟睡人们的注意了,辛步愁抱着少女翻身上马,双腿一策喝着声。

在火舌燃得劈劈啪啪的夜里离去。

●○●○●

八义集位于晋北,西北出关外,东行至燕京,是大明西北境一处颇具战略位置之区,就同一般边陲县集般,这儿的人口并不稠密,大部分是过往商旅或出关将卒兵士罢了。

这一天,日头正炽,黄沙荡荡,集子里的客栈来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男人的出现引起了客栈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引起注意不光是因着那男人出­色­高大却冷漠的外貌,还因着他怀中正抱着一位少女。

他肩上劲扬着黑黝长发,面若冠王,斜飞浓眉下是一双漠如寒潭的黑眸,高大、英挺、潇洒不羁,一如旷野千里驹。

他神­色­旁若无人,丝毫不在意四周好奇的眼神。

少女偎在他怀里,众人好奇的目光只衬得着她侧面,可光是侧面就足以让人看傻了眼,那该是个很美的少女吧,美得有些不太像真人。

“客倌!”掌柜出了声音,顺手再给已看傻了眼的店小二头上一个爆栗子,客人上门不出声净瞧着人傻看?

掌柜堆起笑向前,“住房还是用餐?”

“请问,”男人嗓音低沉而浑厚,“这附近可有租屋?”

“租屋?”

掌柜观了眼男人怀中少女,这会连他也险些看傻了眼,好美的姑娘!急急捉回神志,他搔搔头。

“有是有的,卖豆腐的王五哥半年前上了燕京做生意,他那座店铺空下想租人便托了我,可半年多来无人问津,只怕房子空太久都脏了……”

“不打紧,”男人打断话语,“在下想租。”

“您不先看看再做决定?”

“没什么可看的,”他漠着瞳,“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成!”见屋子能租出去,掌柜也爽快了起来,“请您先跟我过来,待会儿我让小虎子再帮您稍作清理。”

边带着路,掌柜忍不住好奇瞥了眼男人怀中少女。

“姑娘生病了吗?”他眸中亮着好意,“需不需我帮您找个大夫来?”

“不用了,”男人连眸都没抬,“我就是大夫。”

“是吗?”

见对方是个大夫,掌柜眼底多添了几分敬意,俗话说一个秀才半个医,要当个大夫可要比当秀才还难呢!只不过,掌柜眉头紧了紧,这男人若想来他们这儿开业行医,只怕前途困难重重。

两人进了屋,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将屋中纠结的蜘蛛网和烂了脚的桌椅清出,半天后才在后堂里弄妥了张­干­净的床。

“需不需要帮忙?”

掌柜想帮男人接过少女,伸出双手却只僵在空气中,男人连瞥都不曾,迳自将少女轻轻放落床铺上。

掌柜收回手,憨憨笑了,“不知这姑娘与您……”

“她是谁,与你有关吗?”男人抬起冷漠的眸,自怀中取出银子塞在他手里,“够吗?”

“够的、够的!”虽碰了钉子,掌柜还是没忘了笑,是呀,这姑娘是谁本就与他无关,重要的是,男人付得出银子便成了。

“您先歇歇,”掌柜笑呵呵退出门,“待会儿我就让小虎子过来。”

第二天,原是王五豆腐店的店铺挂出新的招牌,男人开了间医馆。

男人并非故作神秘,只是他向来就不爱同人多言语,住了几天,连与他说过最多话的潘掌柜都只知他姓辛,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白。

那与男人一块来的少女却始终没再在人前现身,同初至八义集时一样,静静地沉眠着。

虽不清楚男人来历,可不出三天,男人高超医术就已传遍一—附近乡镇。

成名如此之速,起缘却是肇始于“东方医馆”的挑衅。

东方医馆,八义集惟一的医栈,不仅八义集,晋北因地处边漠,有名气的方士大夫多不愿在此长驻,是以十几年来,东方医馆在八义集及附近几个乡里间做的都是独门垄断的生意。

药材贵贱、开方施药、治不治得全都得看其馆主东方不拜的脸­色­。

东方医馆是祖传营生,自口东方不拜爷爷起就在此扎了根,不过,原先只是处小铺,生意是着落在有商业经营头脑的东方不拜手里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光凭着医馆的生意,东方不拜已然富甲一方,一所美轮美奂宅第比人家当官儿住的还要气派,手下更养了一群护院,就算一个不小心医死人、下错药,病家也都只能摸摸鼻子不敢多吭气,谁也不敢和东方少爷过不去,除非,能确定自个儿往后都不会再生病。

之前,虽也有人想到这附近乡里开间医馆,却都让东方不拜给找人撵走了,偏生,这姓辛的神秘男人,丝毫不买他的帐。

开馆第二天,男人的医馆来了几个晃动着肩膀恶狠狠的小瘪三,警告他卷铺盖走人,否则当心死无全尸。

男人连头都没抬,银针出手半圈,几个小瘪三发出恶狗被人踩住了脚似的哀呜,嗷嗷叫着窜逃。

第三天,东方不拜这痞子大夫摇着把折扇,歪身斜脑袋吐着大气抖着脚板,一身痞样的带了手下来砸馆。

“砸!”

东方不拜吼了声,可站在前方的正是前日刚在这吃了闷亏的小瘪三,这会儿左顾右盼,谁也不敢当前锋。

“凭什么砸?”辛步愁踱出了医馆,瞧着眼前那笑得一脸欠扁样的东方不拜。

“凭我东方少爷高兴!”东方不拜斜勾着嘴笑,暗暗懊恼自己怎么也摆不出眼前那冰冷男人的气势,不怒自威,这男人,还具有点儿神医的模样,他努努嘴试图挤出点架式,“在八义集,开医馆是得经过我东方不拜同意的。”

“阁下是‘医药提举司’的人?”

东方不拜摇摇头,什么提举司?他只知道炒­肉­丝。

“是‘太平惠民局’?”

他再摇头,什会烩面菊?吃的还喝的?

“阁下既非统筹医事的官吏,凭什么不许人在此开设医馆?”辛步愁漠漠然。

“凭我东方医馆已在此地行医数十载,”东方不拜挥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是我家的地盘,不容旁人来分羹。”

“行医救人不是分羹!”他冷着嗓,“行医为的仅是救治人命罢了,你当是在据山头为王吗?”

“我不管!”他蛮横着。“来到八义集也不先打探打探,拜拜码头,足见你这家伙活得不耐烦了,总之,咱八义集是不许人开医馆的,省得有人来抢生意。”

“抢生意?”辛步愁冷笑,“身为医者自当希冀乡里居民少病少痛,开医馆还有怕人抢生意的吗?”

“没见过吗?”东方不拜哼着气,“这回就让你见识见识,你们这群废物,当我带你们来瞧热闹的吗?还不快给我动手砸馆……”

他嗓音停在空中,众人眼前激光一闪,一枚银针自辛步愁指间飞出横过了东方不拜喉间,瞬时微哑了他的嗓,虽微哑了嗓,他依旧火爆十足恼吼。

“你……你,小人,攻人不备,出手伤人,恶行恶状,败­性­无德!伤……”

“省点儿嗓子,”辛步愁哼了哼,“我不是在伤你,只是想试你,银针无毒却会勾触郁积起你喉间经络腺体,将全身原有活络菌毒集中于一处,一个时辰后暂哑你声,三个时辰后瘀脓成囊,倘若你或你医馆中有人医术了得,能够治妥去囊,在下立刻走人。”

转过身,他踱回自己医馆,冷冷抛下话,“可若隔了一日一夜,东方少爷依旧束手无策,又不希罕在下救治,那就请家人备妥棺材吧!”

“你……”东方不拜喑哑的嗓音消失在辛步愁甩上的门声里。

他一边按着咽喉一边挥手低吼,“猪头呀!你们!没听见本少爷快没声音了吗?还不……快……快……”

“快砸馆吗?”一个小伙计小小问出声。

“砸你这猪头三!”东方不拜一脚狠狠踹去,踹得他鼻青脸肿。“砸馆是晚点儿的事,还不快将本少爷抬回咱们医馆,再叫上所有当家管事,我就不信,咱医馆里几个管事大夫会抵不过他一个?”

可事情就是邪门得由不得他不信,群医环伺,束手无策,这会儿,东方不拜才知道,他养的都是群酒囊饭袋!

气归气,恼归恼,可向来修养极差的他却难得没骂人,只因为一个时辰已至,他果真哑了声,三个时辰后,一个肿得比碗公还大坨的脓包就这么挂在向来自认潇洒过人的他脖子上。

“拜儿呀!”

在东方不拜身旁哭得几次喘不过气的是东方老夫人和他几个小妾,他的爹早死,东方老夫人方才在后院听了家丁禀告,这才知道儿子去砸人医馆反落得被抬回的下场,又听到对方说一日一夜没治妥便要准备棺材的话后,吓得腿净哆嗦着打不直,还是让下人给抬过来的。

“你听娘的话,别和自己小命过不去,不过就是去低个头求个诊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东方不拜咿咿呀呀沙沙拿着笔在纸上写着——

“不­干­、不­干­!那厮太过狂妄,我东方不拜英名一世,可不能一次尽毁呀!”

“傻孩子!”东方老夫人哭得鼻涕全黏糊上了儿子脖上的大脓包,旁人瞧着净觉得恶心。“你得留着小命才有翻身之期呀,没了命,还同谁拗呀?”

好说歹说,天亮前,东方不拜还是被东方老夫人差人给绑进了辛步愁的医馆。

见了担架上的东方不拜,辛步愁没费神冷嘲,气没吭,招呼没打,几下功夫,又臭又黑的脓血飞沱四溅,四周人全挤着闪躲,只个东方老夫人毫不避讳,满脸沾着脓血抱着又能出声的儿子又亲又搂。

“拜儿呀!”她哽咽出了声,“还不快谢谢人家!”

“谢?!”

东方不拜摸摸咽喉,他妈的真是见鬼了,就这么几个起落,他竟然什么毛病都没了,反之,还因着身上秽物尽除,全身舒畅,妙不可言,这家伙,医术不叫了得,而叫诡异!

他哼着声,“是他害我变成这个样的,没揍他就不错了,还想我谢他?”

东方不拜离了担架,手势挥挥叫老娘和家丁们先走一步,见大伙儿出了门,屋里只剩他和辛步愁后,他温吞出了声音——

“那个……嗯,那个,什么、什么大夫的……”他一脸不自在。

“辛步愁!”他依旧淡漠。

“辛步愁?!还真是鬼见愁了!”东方不拜偏身呸了呸,继之叹息,“我想,你肯定是不会愿意到我那东方医馆当差的喽?”

辛步愁没作声,观着对方的轻蔑眼神却已给了回音。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东方不拜摇摇手,“人各有志,我不为难你,你想在这儿开业也成,”他咳了咳掩饰不自在,“你医好了我,咱们日后就是哥儿们了,我想向你多习点儿医术,对别人,我东方不拜可不卖这帐的……”

他嘻嘻笑,“这样吧,你在这儿开医馆,但馆里的药材医具可都得上东方大哥那儿调货唷!”

辛步愁耸肩,“我无所谓。”

“成啦、成啦!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东方不拜上前拍拍他肩头,生死之劫后还当真推心置腹地和死敌成了哥儿们,“你开医馆,我售药材!兄弟合心,其利断金,给你的药,我会吩咐下头用本钱卖的。”

“怎么做由你,”辛步愁淡然环胸,“我要的只是一个安静的居处。”

“成!成!”他笑嘻嘻。

“日后大哥定当管束那些小喽罗不来烦辛老弟,可若东方大哥有棘手病症求教,你可得行个方便啦!”

“开医馆本为救人,只要上得门来,在下没有推出门的理由,除非……”一边说话辛步愁一步步将东方不拜推出了门,“像现在,夜已深,阁下病体已无恙,请归。”

“是!是!”他边退边笑得客气,“夜里不扰人,这道理大哥我还明了,老弟不用送了,大哥……”

东方不拜没机会把话说完,他的辛老弟已关上了门。

见少爷摸摸鼻子僵着笑脸,几个小伙计再度为求表现的凑近他。

“少爷!这厮这么不给您面子,反正您的脓包也没了,需不需咱们这会儿开始真正动手砸馆?”边说着,小伙计还边卷袖口吐唾沫。

“砸?”东方不拜狠槌了手下,“你们这群废物的头啦!少爷我疼了一晚上的病痛没哪个有本事可解,怎,这会儿要砸人医馆就个个来抢功啦?弄清楚,辛老弟已同我东方少爷称兄道弟了,日后别再说什么找碴之类的胡话,见着我辛老弟别忘了敬候声‘辛爷’!否则,当心我给你们这些蠢蹄子剥筋撕骨!”

剥筋撕骨?!

几个小伙计心底打鼓,再抬眼,少爷已同老夫人离去,几个人忙急匆匆跟过去,仓卒间回瞥了那姓辛的小医馆一眼,眼中满是佩服。

也就因着这段因缘,这间小医馆和辛神医的名声就这样被广传了开来。

不过,神医是有个­性­的,举凡伤风感冒小症头,他看不上眼,也不在乎对方捧了多少银两,一律冷眉淡淡将人赶去了东方医馆。

只有那些奇症怪病,尤需开膛剖腹、挥刀见血的重伤者方能勾出他莫大的兴趣,不过,倘使求医者为贫户,这神医也不另推,不收分文将人治妥。

旁人眼里,这神医怪得出奇,对他而言,钱财似乎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个安定的生活。

姓辛的神医在众人眼底已属神秘,可若要论起那与他一起出现在八义集的少女,那才要更算神秘。

除了第一天他抱着少女来到八义集时曾有人见过她之外,这些日子,除了小虎子再也没人见着她。

十三岁的小虎子,原是八义集客栈里的店小二,自从被潘掌柜的遣来帮过辛步愁后,他就辞了原来的工作改在他身边帮事,小虎子爹死于怪症,他娘老殷盼着他能习医,这会儿见着辛步愁,一个化贝真价实的神医,他千求万恳宁不支薪俸一意想留在医馆里当个小学徒。

见小虎子执意,辛步愁也由着他留下,只不过按月支付的薪俸依旧照给。

小虎子见过那名少女,却不代表他能有机会照顾她,有关她的所有事宜全是由被他喊作师傅的辛步愁的事情。

那少女,桃腮­嫩­红,像极了在沉眠中,可怪的是,小虎子从未见过有人能睡如此长久,又睡得如此酣甜,若非少女若有似无的气息和蔷薇似的粉颊,他会当她只是个死人。

人睡着,有关少女身子所需养分补给,全仰赖于辛步愁的银针与他滴在她嘴里的灵芝药泉。

她虽躺在床上,人却是整日泛着甜甜药香,足以显见辛步愁对她的细致呵护日夜从无间断。

小虎子虽没问,但他推论少女肯定是师傅心爱的妻子,虎子的师娘,虽得了怪症,连身为神医的夫君也束手无策,可他却因着深情,不愿弃她于不顾。

只能静静地,候着她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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