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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

江湖掌故,蜀中唐门不仅以暗器冠绝天下,更深通机关消息之学,庞大得犹如半个城镇的唐门内,不仅设有很多暗哨,更有数不清的机关陷阱,外人若无主人带领而贸然踏入,那是万难全身而退的。长久以来,唐门是太平的,江湖朋友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轻易到唐门来冒险。然而,就在唐观花被囚入秘牢的当晚,唐门中却有黑影若隐若现。黑影一身夜行服,自然不是唐门中人,但对暗哨和机关所在却了若指掌,从他潜进唐门起,既没被暗哨发现,也没触动任何机关,顿饭功夫后,黑影就摸进了唐门秘牢,现身在绝望地圆瞪着双眼的唐观花面前。

唐观花落到如此境地,还是对此人能这般从容到来深感好奇,哑声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黑影轻轻道:"当初唐观玉为了讨好我,将唐门中的各种布置都跟我说过。"声音柔美,刹那间令得唐观花悲喜交集。黑影取下面罩微微一笑,昏黑的囚牢内顿如照进了阳光般明亮。唐观花心硬似铁,这时却禁不住滴下两行热泪,哽咽难言。

贺喜喜柔声道:"你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我敬你重你,哪怕再危险十倍,也会来救你出去。"她嘴里说话,手上不闲,一根纤细的铁丝在她手指间,竟像是钥匙般很快打开了唐观花的脚镣、手铐以及铁链上的大锁。她心细如发,将打开的镣铐铁链接在怀里再轻轻放下,没有弄出一丁点儿声响。唐观花被封的|­茓­道已经自解,身上束缚一去,立得自由。他难捺满腔激|情,将贺喜喜搂入怀中,伸嘴往她双­唇­吻去。贺喜喜微微挣扎,一转头,那一吻便落到了她脸颊上。

便在此时,二人耳朵里同时听到一声叹息,叹息深沉而轻微,似近似远,似有无穷的伤心失意。唐观花低声喝道:"是谁?"身形快如星丸,直掠出去。贺喜喜神情变幻,似有所悟,微微咬牙,跟着追出。囚牢外是一条空空的走道,除了两名被点了|­茓­道昏迷过去的看牢人,别无其他。唐观花微一沉吟,低声道:"脱身要紧。"他带着贺喜喜一路出府,自然更无半分险阻。夜­色­下的唐门像一个沉睡的巨人,任人在其内进进出出,却无知无觉,是不是唐门真的已经老了?唐观花在出府后回望唐门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为之一酸。

他们在离唐门十余里外的小镇上投了客栈,奔行了大半夜,唐观花很快就乏极而眠了。他醒来后,贺喜喜已经走了,留给他一纸素笺十个字:"君任掌门日,是妾来归时。"唐观花捏着字条陷入了沉思,他坐了半日,吃过午饭后,又踏上了通往唐门的路途。不管唐门欢不欢迎他,这掌门他做定了!

******

日光耀眼,蝉鸣噪人,城外大路边茶寮里,零星几个挑脚夫、赶路人在喝茶纳凉。宋雨农就在茶寮里独据一桌,伏案大睡。一只苍蝇落在他鼻子上搓着爪子,一只花脚蚊子叮住了他耳朵,他不胜其痒,在头脸上拍打几下醒了过来。他用手抓住脑袋,叫道:"头痛,头痛,店家,快拿酒来止痛!"店家抱来一只土坛放到他桌上,咕哝道:"通共备了四坛酒,全给你一个儿喝了。"宋雨农不喜他唠叨,伸手推他一个趔趄,揭了酒坛封口抱起来便要痛饮,然而明晃晃的酒水悬在坛口边就是流不下来,他歪过头来一看,嘻笑道:"您来了,来,来,一块儿喝。"

姜凤台哼了一声,搭在酒坛上的左掌内力潜运,酒坛顿时破裂,酒水溅了宋雨农一身。他扔下一块碎银,转身走进路旁树林,宋雨农虽然酒意沉沉,还是起身歪歪倒倒跟了过去。姜凤台停步回身,皱眉道:"什么事让你这般消沉?"

宋雨农笑道:"哪有什么事,酒瘾发作罢了。"他脸上轻描淡写地嘻笑,心口却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般疼痛。那日贺喜喜夺门而去,他割舍不下追踪而前,他的轻功和藏匿之术本就是超一流的,贺喜喜虽然机警,却毫无所觉。唐恭死后的第二天夜里,贺喜喜潜进唐门,盗走唐恭的尸身,再躲入唐恭房内验尸。唐恭刚死,他的房间无人进出,确是个最清静安全的所在,只是她想不到的是,宋雨农一直隐在她身周。他惊异地看着她脱光死者的内外衣衫,仔仔细细地探查,仿佛她确信无疑地能从尸体上找出死于非命的证据。然而她查了许久,仍无所获,她有些烦躁地伸手搔头,突然得到灵感般兴奋地取下唐恭的寿帽,扒着头发查找。他隐身的地方看得见她的面部,那时她的两眼熠熠闪亮,专注而兴奋,不久后她两颊开花般嫣然一笑,两只美丽秀雅的手掌轻轻一抚,他知道,她找到了。她用小刀刮光了唐恭头顶,再用磁铁对准头顶施运内力,但她并没取出什么,忙了一阵,又将头发塞回寿帽给唐恭戴上。她把唐恭的尸身送到唐让院子里时,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趁她中间离开时揭开了唐恭的寿帽,看到了那一星星闪亮的针尾。那时他除了隐隐有点不安外,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贺喜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宋雨农。直到唐观花囚入秘牢,贺喜喜又前往搭救时,他才有点糊涂起来。他在囚牢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他不懂她为什么既然揭穿了唐观花又要去救他,还要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那令他深深钟情的女子不是温柔纯良的模样。他没有继续追踪,除了躲到荒郊茶寮里大醉一场,他没有别的办法。有时他会安慰自己,她所以如此一定是为了父亲贺璋而报复唐门,但他宁愿她光明正大地前去复仇,他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与她同往。他不了解她,正是这一点令他伤心和失望!

姜凤台凝视他脸上越来越难支撑的笑容,淡淡道:"我告诫过你,不要接近那姓贺的姑娘--"宋雨农嗤笑着打断:"您来就是为了说这无聊话?"他的神情十分难看,姜凤台不以为忤,道:"我是来给你一桩新的任务--如果唐观花再回唐门,你就杀了他。"

宋雨农忽然沉默下来,盯着前方一丛灌木,半晌方道:"您知道我只杀该杀的人,不想卷入旁人的是非,更不想被人利用。"他的眉宇间一片­阴­沉,在这名震江湖的临渊阁阁主面前,他的锋芒仍是犀利的、耀眼的。

姜凤台道:"唐观花杀父夺位,恶行昭著,这样的人还不该杀?"宋雨农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等他再回唐门才杀?莫非阁主跟唐门有什么渊源?"他大胆直言,一双年轻的眼睛更是咄咄逼人。姜凤台镇定如磐的脸上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就像微风吹过的湖面,他微眯的眼里飞掠过一线杀气,道:"你知道临渊阁的规矩,抗命不从是要受罚的。"临渊阁不能容忍抗命不从的事发生,违抗者只有一种罚法--死!

宋雨农很清楚临渊阁的规矩,他眼里的光焰反而更加明亮,慢而坚定地道:"临渊阁有临渊阁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他转过身,稳稳向树林外大步走去。

姜凤台盯着他稳健的背影,眼里光芒闪烁。尽管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临渊阁阁主的权威却是不容挑战的。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把树叶,宋雨农还在他真力所及范围之内,只要这把树叶飞洒出去,宋雨农虽然号称"杀手王",恐也难全身而退。三个月前,阁内试图谋反的三名坛主岂非正是丧身在他的一把树叶之下?他的右手张开,那一把十一枚树叶在他掌心上方快速旋转起来,只要他右手臂行云流水般挥出,十一枚树叶就会变成十一把致人死命的飞刀!

"你敢伤他,我跟你没完!"树丛后转出一个素衣女子,虽然年逾四旬,但眉若春山,肤似凝脂,体态窈窕,光艳照人,正是化身廖寂的姜媛。那一场大火起时,她果真已不在医馆内,若宋雨农此时回望,岂不要喜从天降?但他的背影是倔强的,从他转身离开起,他就是笔直向前的。

姜凤台手心上的树叶忽然片片坠落,无声地落在他脚旁。宋雨农的背影已经消失了,他不再凝望,转过头来盯住了姜媛,眼光又开始闪烁不定,道:"我只是想给年轻人一点教训。不过我真没想到,宋止的儿子竟然便是你的儿子,难怪当年宋止带我去他家时,你这位宋大嫂竟然称病不出。这么多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为你廖神医解决了多少麻烦?我以为即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只有我。你知不知道,当我明白宋雨农是你和宋止的儿子时,心里有多难过?"他一贯从容的风度消失了,扭动的眉眼里注满了真实的痛苦。

姜媛低叹一声,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差不多已是死人,宋止想尽办法救活了我,他虽然不多说话,但他对我的好,桩桩件件都感动于心,没办法,我只有嫁给他。我为他生了孩子,以为这一生一世会这么过下去,可是,我没想到他对我提起的好兄弟姜凤台就是你!那天我在屋里看到你们走进院子,心里就像天翻地覆了一样。我不敢见你,直到你走了,我还全身发软病了似的起不来床。从那以后,我天天都在回想我们过去的情景,常常在做饭时、说话时走神。我没有面目再留在他们父子身边,我必须离开。不错,这些年来,你为我做了很多,可是,哪怕你为我送了命,也赎不了你的罪孽!我姜家三十七条人命,满门血海深仇,若非我这不肖女软弱无能心念旧情,早该让你唐俭、让唐门血债血偿!"

姜媛愤怒而凄厉的低呼如一把利刃,割得姜凤台面颊痛苦抽搐。他双袖轻颤,嘎声道:"唐俭早就死了,我是姜凤台,姜凤台。"姜媛冷笑道:"你以为改了名换了姓,你就跟那沾满血腥的唐俭无关了么?不,哪怕你死后下了地狱,阎罗王还得问你一声--唐俭,你知罪吗?!"

姜凤台给这一声喝问震得全身一颤,大声道:"阿媛,你相信我,我是迫不得已的。我爹逼我……逼我……他说,要做掌门人就得有自己的势力,我若同你们姜家结亲,会对我将来继任掌门大有好处。那时你们姜家以暗器崛起于川南,很快便将势力发展壮大,对唐门的声威造成了很大冲击,我是父命难违,掌门之命更难违,没办法,同你成了亲,但我后来是真心喜欢上了你,对此我敢指天发誓!我猜想,我爹本来的意思是通过结亲遏制你们,稳定局面,没想到唐门和姜家已结成了儿女亲家,还是为了各自的声名、势力而纠葛不断。我们成亲三个月后,我爹便向我流露过消灭姜家的打算,我也据理反对,不过,我终究是人微言轻,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场惨剧。我真的没想到,我爹他们竟以祝寿为名,暗中调集了所有高手,里应外合,攻了姜家一个措手不及……"

"你是真的没想到么?"姜媛冷笑道:"如果你真没想到,那天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庙里上香?你的预感就那么灵?"姜凤台惨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怎么说,你也还是不会信的,来吧,来杀了我,为时也还不晚。"他闭上了眼睛,垂手而立,一副任其宰割之状。

姜媛的眼圈红了,眼泪一滴滴流下。她想起了当年唐俭赶来寺庙,要带她远走高飞,可是唐恭等三名唐门高手随后赶到,她亲眼见他为了护佑她而身中唐恭的五毒蒺藜,为了让她逃走拼死抱住他的兄长。她逃脱了,在身中三枚五毒蒺藜和一把断魂砂的情形下逃脱了,她本来必死无疑的,可是当时唐俭一见面就不由分说让她服下了一把解药,虽然解不了五毒蒺藜的毒,总算不致命丧当场。其后她又侥幸遇到宋止,宋止带她去苦求了当世医圣上官迟,为上官迟杀尽了世上仇人,上官迟这才救了她一命,也正因此,她才有机缘拜上官迟为师,学得一身医学绝技。往事像风一样在脑海中掠过,最终定格下来的,还是当年那张喊叫着让她快走的痛苦而真挚的脸。

姜媛抬起衣袖,慢慢拭去泪痕,叹息道:"我明白你,你肯自绝于唐门而改姓姜,说明你对我姜家的确心存愧疚,可唐门毕竟是生你养你之地,你怕唐观花为掌门之位又回唐门滋事,才要我儿去杀他。罢了,恩怨也罢,仇恨也罢,我姜媛无力担当,也不想再去追究,从今后,我只关心我的儿子,尽我所能让他事事顺意,请你看在我的分上,不要再为难他了。"她向宋雨农消失的方向举步行去,姜凤台心中一紧,脱口道:"阿媛别走,既然你已原谅我,我们--""不可能了,"姜媛脚下不停,"时至今日,你我情分已如飞灰,当年我想不开撇下了儿子,现今我不会再让他走出我的视线了……"

声音随人渐远,姜凤台怔怔呆立,一滴泪悄然滚出了眼眶。他悄悄擦去那滴泪,默吐一口气,忽道:"还不出来?"

树林里响起一声轻笑,一条修长的白影飘然而出,长发披垂,鬓边一朵白绒花,正是素淡至极也艳媚的贺喜喜。她指间玩弄着一枝淡紫­色­的野花,笑道:"你既然早知我来了,为什么不当着那姓姜的女人叫我出来?怕有损你那多情郎君的形象,是不是?"她放言嘻笑,当真没把这临渊阁主放在眼里。

姜凤台只是脸一沉,斥道:"对尊长这般没规没矩!"贺喜喜大笑,笑声中充满嘲讽,笑得姜凤台脸上阵白阵红。她笑了一阵,突又敛尽故态,脸罩寒霜冷冷道:"唐观花必须按我的意思行事,否则,我会做出你更想不到的事来。"

姜凤台脸上肌­肉­微微一颤,沉声道:"姜家的血仇姜媛都可以放下,你为什么不学学她?"贺喜喜嗤的冷笑,道:"很可惜,我不是这种没志气的女子,我要让唐门明白,女人不可以被漠视,不能白白被牺牲!到目前为止,我进行得很顺利,希望你不要打扰我。"

她的双眼清澈如水而又冷酷如冰,姜凤台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掉开头去,低叹道:"我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你,那日见到你,还有你腰间的玉玦,我才知道原来--""住口!"贺喜喜厉声打断,眼神凌厉如电:"我不想看你惺惺作态!我也没想到临渊阁阁主竟然是你,我来临渊阁只为了请到杀手王,为我父亲报仇!"她将末一句话说得很重,姜凤台苦笑,道:"若不是为你,虽然唐观玉杀害了……你爹,我也断不会派出杀手。难道,你就不能多少体谅我一些?"他的语气软弱无力,似乎自知无理。贺喜喜冷笑道:"体谅?你竟然要求体谅?真可谓无耻之至。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她拂袖决绝而去,姜凤台眼已闭上,听到她离去时带起的风声,不由得一双眉头在眉心拧成死结。他低声长叹,叹息里不胜矛盾,不胜疲倦。

七烛摇红

五月二十一,黑云低垂,没有风,连蝉子都闷得无法聒噪。唐观花站在唐门大门口,汗水湿透了他的前胸后背,甚至鼻尖上都挂着一滴热汗。他黑瘦的面部平静如同石刻,盯着唐门洞开的大门,微眯着眼睛站了足有半个时辰。门口和大门中望得见的地方看不到一个人,但他知道,这门是为他而开的。他抬眼看了看"唐门"的匾额,匾额上金光闪耀,刺得人看不清字迹,但他仍然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他忽然很感激贺喜喜,她让他有勇气来争取他想得到的!

他迈开了脚步,径直走入大门,前院和正厅中也没有人,他们到底会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他穿堂过户,朝着唐门深处--家祠行去。沿途无人,也无伏击,当他跨入家祠松柏森森的院门,他知道找对了。

院门内是一条纤尘不染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青石径,石径两侧,肃立着唐门中的六名长者--那日家祠内合力擒住他的六名堂叔伯,他的亲叔父唐让则站在家祠门口,双手笼于袖中。他们安静如松柏,只在热风乍卷时,那迎风而舞的衣袂证明了他们是活人。因为静,他们莫测高深,因为这出奇的静,唐观花铁打的心也不禁向上提起。这七个人是唐门的耆老,也是唐门中的顶尖高手,每个人成名都已逾三十年,每个人都有威震江湖的绝技!

唐观花忽然发觉喉咙有点­干­。尽管他早已下了决心不惜一切--哪怕他自己的命--去争取掌门之位,哪怕让唐门血流成河,他也要把它攥入自己的掌中,但此时此刻,他在内心浓浓的杀机中,还是体会出了一丝悲凉。家祠门口,列祖列宗会看着他浴血奋战,看着他这个唐门中的卑微子孙用最无道的方式去成就自己的命运,他们会恨他,还是敬他?他的嘴角再次泛起一丝微笑,心情和意志都已到了出手的最佳时机。他的双手手指正待微微一曲--这一曲之下,他的银针就会从指掌之间带着梦幻般的光华飞­射­出去,"我们等了你三天,为什么迟至今日才来?"唐让平和的话声突然响起,惊得唐观花的指掌无人觉察地一僵,他没想到唐让还会同他说话,而且话语之中竟听不出恶意和杀气。

"我找陈铁匠打了五百枚银针,又去配了点药,所以耽搁了两天。"唐观花同样平和地回答。陈铁匠名气很大,打造的是大大小小各种武器,他打的兵器能满足最挑剔的顾客,有时唐门中专司冶兵的子弟也会前去请教。唐观花找他打的银针一定是最趁手最锐利的,他所谓的配药当然是配了奇毒淬在银针上,他孤注一掷的决心显而易见。

唐让的目光在一瞬之间燃起一星异光,他合上眼睛,让眼皮将那光芒掩住,几乎是叹息着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做掌门了?"唐观花慢慢道:"不做掌门人,我就做唐门的鬼,唐门子弟的根只能在唐门。"唐让又叹了口气,眼已睁开,目中的光芒化作了深沉的悲悯,"过来吧,来拜过列位先祖,正式就任唐门第十二代掌门人。"

唐让的话比他突然­射­出他的成名暗器还令唐观花震惊,他几乎愣了一炷香的时间,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上你们的当?"唐让道:"我也认为这事不可思议,但这的确是真的。老太太说,观花这孩子是受着委屈长大的,说起来是唐门亏欠了他,论才­干­,他原本配做这掌门,只是心急了些。他害了自己亲爹,这是他造的孽欠的债,老天爷自会让他去偿还。不过,咱们不能伤了自家的孩子。他要做这掌门人,就让他做,让他好好的将唐门发扬光大。"

唐观花竭力控制,两眼还是热灼灼地湿了,嘶声怒叫道:"我不信!我杀父夺位,大逆不道,我不信你们有这种好心!想趁我磕头时再施暗算么?我不会再上当了!来吧,来杀了我,或是被我所杀!"

"且慢!"唐让急切断喝,止住了情绪激动意欲动手的唐观花,"山雨欲来风满楼,唐门周围暗流汹涌,我们已有所觉。让你做掌门,就是让你肩负起保护唐门的责任,如果你还自认是唐门子弟,你就过来磕头受命,若一味小肚­鸡­肠疑神疑鬼,你自问又配不配做这掌门?"

唐观花沉默下来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嗒"的一声,他迈出了第一步。青石径很长,足有十来丈,他大步行去,走了足足五十余步,这才跨入了庄严肃穆的家庙祠堂。

******

夏天的雨很大很凶猛,只下了半个时辰,酷热暑气已消了,天地万物都变得清新爽目起来。人们的心情快活得像过节一样,纷纷钻进酒馆茶楼,谈笑着,吃喝着。贺喜喜坐在"好又来"饭馆的一个角落里,要了两个凉菜和一壶酒。麻辣­鸡­又­嫩­又鲜,葱花肚丝又脆又香,她只吃了两口,一壶酒却很快喝­干­了。酒是曲酒,酒劲很大,酒­色­上脸,她惊人的美更见娇艳。一名­色­心荡漾的男子上前正要搭讪,不提防她桌下飞起一脚,踢得他惨叫着穿窗而出。贺喜喜的整个人都被这一脚引爆了,突然跳起身来,大叫道:"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她两眼喷着火,杯筷碗碟、桌子板凳全给她飞了出去,大堂内,痛呼声、怒骂声、器物碰撞破碎声骤然响成一片。片刻过后,遍地狼藉的大堂内只剩她一个人捏着拳喘着气站立着。

"唐门的胸襟和心机的确超乎想象,唐观花兵不刃血做上了掌门人,一场血­肉­横飞的内讧就此烟消云散,的确可恼可恨。"声音来处是与她相对的一个角落,那里竟还有张完整的桌子,一个淡青衣衫的青年男子背向坐在桌旁。贺喜喜通红的脸蛋突然有些发青,她认得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眼里闪过一丝残忍,冷笑道:"我答应过唐观花,只要他做了掌门我就嫁给他,得婿如此,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恼什么恨什么?"

青衣人的背影一僵,就像背心中了一箭,他霍然转过身来,俊秀的面孔上,一抹难以掩饰的惊疑错愕泄露了他的内心,"唐门与你有杀父之仇,你会嫁给他?""杀父之仇?"贺喜嘻嘻而笑,醉眼蒙眬,百媚横生,"那是我的事,你又何必关心?其实你妒忌了,因为你喜欢我,是不是?"

宋雨农的脸微微一红,他本来想装得冷若冰霜、若无其事,但他终于放弃了,怀着一腔热情的人是无法伪装的。他站起来冲到她面前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大声道:"你有什么心事?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他的呼吸是火热的,眼睛是诚挚的,贺喜喜歪着头瞧着他,慢慢的泪眼婆娑。她任他搂入怀中,背心耸动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克制,没有发出声音,但顷刻之间,宋雨农的胸前就已被泪水打湿。他深深叹息,这一刻的温柔足以令他付出一生!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就在他心魂俱醉之际,贺喜喜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泪痕还在脸上,她的神情却变得冷漠而刚毅,"我不需要谁帮忙,我能办到我想办到的。请你不要再来找我,明天,明天我就是唐门的人了。"也许是哭泣消解了酒力,她转身出门,走得很稳。

宋雨农颓然坐下,手颤抖着抓起了桌上原本没有动过的酒壶。

宋雨农踉跄着走出酒馆时,天已黄昏了,他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不提防一队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直冲到眼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笑道:"好了,好了,新郎官找到了,快扶新郎倌上轿。"他还来不及分说,另外两名­妇­人扑上来将大红喜袍给他罩上,将他硬塞入轿中。他突然很想看看新娘的模样,也不抗拒,坐在一颠一摇的花轿中,忍不住嘿嘿怪笑。下轿的地方是一家客栈,客栈内披红挂绿,大红地毯从门外直铺上楼。他被簇拥着上了楼,给喜娘推入一间客房后,房门砰地关上了。关门的声音震得宋雨农一惊,他环顾四周,屋里红烛高烧,桌上酒菜喷香,大红"喜"字几乎占了半壁墙,贴着鸳鸯戏水红窗花的窗下,一张大床上铺锦堆绣,一个一身喜服的婀娜身躯静卧床上,头盖喜帕,却看不见模样。

宋雨农觉出了自己的荒唐,正想悄悄转身出门,一个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傻孩子,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愣着­干­什么?"他跳了起来,叫道:"娘,是你么?娘!"他拉开房门冲上走道,走道上空空的并无人影。"你终于肯认我了,娘很高兴。娘已给你娶下了媳­妇­,快快洞房去吧,明儿一早娘再来喝媳­妇­茶。"姜媛温柔的笑语又在窗外响起,渐说渐远。

宋雨农哭笑不得,心头却温暖如春。他也不再追,返身进屋,走到床前,微微犹豫,还是伸手揭开了那女子头上喜帕。喜帕下,一张娇艳欲滴的秀脸映着红烛,美得令人低回叹息。宋雨农痴住,因为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令他捉摸不透而又刻骨铭心的贺喜喜!她的双眼温柔地闭着,似乎正在甜睡,这个时候,她身上硌人的棱角消失了,像一朵静静盛开的鲜花一样单纯、柔美而无限动人。他忍不住坐在床边,伸手轻抚那吹弹得破的脸颊,那柔­嫩­细滑的触感才一生起,他身体里就燃起了一团热火。他紧紧咬牙,深深呼吸,慢慢收回了手。她始终没有动,也没醒,但呼吸均匀,应是中了迷|药。这么说,如贺喜喜所言,那夜医馆起火时,母亲姜媛已经不在其中,她一直就在他身边,一直明白他的痛苦,所以才给他安排了这场婚礼。也许这是正确的方法,只有先娶了贺喜喜,她才不会离开他。

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伸手将她一只手合在掌中。她的手是柔软无力的,仿佛在暗示她愿意。他的呼吸像潮水般响起,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贺喜喜的脸,他暗暗希望她立刻醒来给他两耳光,但她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是那么恬淡,那么安静。然而慢慢地,他绷紧的肌­肉­缓和下来了,目光也恢复了清明宁定,他还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但他内心的风暴已经平息。他藉以战胜自己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对贺喜喜真挚虔敬的情感,他不能做出任何对她不敬的事。

良久良久,贺喜喜睁眼醒了过来,她一看周围的布置和身边的宋雨农,立刻就明白了一切。她的脸倏然通红,坐起身怒道:"那老太婆呢?"宋雨农一愕,随即明白"那老太婆"定是母亲姜媛易容所扮,想来神眼怪医要迷翻什么人自然是举手之劳,不由得笑了笑,道:"她早就走了。"贺喜喜道:"她到底是谁?竟敢面对面给我下迷|药,我不会放过她!"她蓦然醒觉她的手在他掌中,立刻使劲抽了回去,微低了头,讷讷道:"你……没做什么……什么坏事吧?"宋雨农笑道:"我本来应该做的,那样你就不会去嫁给别人。"

他的笑容里分明有一丝凄凉,贺喜喜看在眼里,忽然就怔住了。她眼中渐渐流转出柔情,柔声道:"如果先前你冒犯了我,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可是,你让我好生敬重,也好生愧疚。你是个好男人,我宁可自己软弱一点,什么也不再想,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她移近身体,将头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本以为这世上我不会喜欢什么人,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表白更令人欢喜和兴奋呢?宋雨农幸福得颤抖起来,他低头往怀中人儿吻去,火般的激|情又已燃遍了全身。贺喜喜没有拒绝,热烈地回应着,整个身心都仿佛融化在了彼此浩然而至的热情中。

月亮羞涩地离开了窗前,任黑夜将那红尘热火燃烧得更旺更烈。

八昔时因

晨光洒进了窗子,将鸳鸯戏水的窗花投影在了床上和地上。宋雨农甜蜜地醒来,惬意地伸着懒腰。桌上有碗糖水荷包蛋,是她为他做的吧。他跳下床,抄起汤匙吃起来。汤已凉了,显然做好已经有一阵了。他突然被呛住,丢下碗冲出了门。整个客栈里只有一个人,他的母亲姜媛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堂内,看着衣衫不整的儿子笑道:"快叫新媳­妇­出来……"她没有说下去,儿子脸上的表情令她知觉情况有异。

宋雨农涩然笑道:"她走了,没想到她还是走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会把她追回来!"姜媛道:"你知道她去了哪儿?""知道。"宋雨农坚定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娘。西岭雪山东簏,爹隐居在那里,我想,他会想见你的。"他走到姜媛身边,张臂抱了抱母亲,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儿子的拥抱让姜媛流下泪来,她隐隐觉得,这一抱竟像是诀别。

******

唐观花环顾着灯烛辉煌的嘉木苑,在耀眼的光华中,由衷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慨。五月二十一,他当上了唐门掌门,五月二十四,他又穿上了新郎喜服。贺喜喜是二十三日到的唐门,当她对他说出"我来了"三字时,他竟觉得一阵晕眩。他将喜讯由五叔唐让禀告给了唐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反对。他一刻也不愿耽搁,本想当天成婚,可是­阴­阳先生算来算去,二十四才是吉日,只得多等了一天。除了几位尊长,他没邀请任何人,但同门弟兄还是纷纷送上了贺礼。此刻他静静等待着,终于等到喜娘将华服盛妆的新娘搀了进来。人生的起落没有人看得透,一个受尽冷眼的小子,不但得到了父亲的掌门之位,也得到了本来属于大哥的新娘,他内心感到一阵骄傲,黑瘦的脸上满漾起欢悦的笑容。

他接过新娘,与她并肩站在香案前,拜过香案,再拜过了在座的唐让等几位尊长。唐老太太没有出席,她是唐观花的曾祖母,年龄已逾百岁,她很少露面,唐观花对她的面容几乎毫无印象,她隐在唐门的暗处深处,若隐若现地关注着唐门,她很少动用权威,但她的权威不容违抗,在唐门子弟心中,她几乎就是一尊神祇。她任用了大逆不道的唐观花为掌门后,唐门子弟心怀各种想法的都有,但至少唐观花对她充满了尊敬,他本来很想拜见这个超乎常人的曾祖母,唐老太太没答应。此刻唐观花心中充满了幸福,一刹那他又想起了曾祖母,是她赐给了他一切,他甚至冒出一个想法,数十年后,他的妻子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唐老太太?

他噙着笑,从喜娘手里拿过一支玉制的秤杆,挑起了新娘的盖头。他的双眼接触到新娘的脸,眼里的柔情立刻被惊异、错愕赶得烟消云散。"你发什么疯!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他眼里怒火燃得雪亮,声音反倒­阴­沉。"新娘"簌簌发着抖,那不过是跟贺喜喜身高相若的一个丫头。她在唐观花的威压面前开不了口,一双眼睛求救似的溜向了唐让。唐观花霍然扭头盯着唐让,慢慢道:"五叔可否给侄儿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平静之下燃烧着一丛狂暴的火焰,一旦爆发,必定声威骇人。

唐让道:"掌门少安毋躁,老太太要见见贺姑娘,跟她说说话,怕耽误了吉时,所以让秋碧这丫头先替她拜堂。"

唐观花的心慢慢向深渊沉落,这沉落擦出一种幸福将尽的隐痛。他不能理解老祖宗此举用意,只能接受。他瞪着眼睛愣了一会,缓缓道:"老祖宗什么时候能见完?"

唐让啄米似的点着头,道:"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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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喜喜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坐得腰都酸了,一丈外竹帘后的凉榻上,那个衰老而蒙眬的身影始终斜倚着一动不动。她没想到唐老太太的居所不过是个极小的院落,屋里的陈设也极简单、极陈旧,若非事先知道,她一定认为这是某个老仆­妇­的住处。她的心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处于兴奋和戒备之中,这个近乎神话的老女人,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对手!

忽然间,凉榻上有火星闪动,一股烟草的气味钻进了贺喜喜鼻腔,她­精­神一振,老太太开始抽烟了,也就是准备说话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么?"老太太悠悠开了口,声音缓慢而清楚,听上去的感觉像一件擦亮的古董。她的问话无疑很老练,一开始就将贺喜喜置于无法躲闪的位置。贺喜喜微笑道:"能见到老祖宗,喜喜深感荣幸,不知您有什么话吩咐喜喜?"她将球推了回去。

唐老太太"吧嗒吧嗒"地吸了一阵烟,道:"你不是贺璋的女儿,对不对?"贺喜喜笑道:"老祖宗此言何意?"唐老太太道:"你娘三月归于贺璋,十月末生了你,给你娘接生的崔大娘说,你出生时哭声响亮,活泼健康,足有七斤重,所以,你很可能并非贺璋的早产儿。"她的话声平和,中间夹着吸烟的声音,更如闲聊家常一般。

贺喜喜忽然觉得手心冒汗,她发现她的确低估了唐门,唐门的胸襟和心机的确超乎想象。她冷冷道:"老祖宗也是女人,何必来揭女人的疮疤?何况,我娘去世已有两年了。"唐老太太道:"我本想给你留点儿余地,不过,你这么年轻,又很聪明,必定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话说开为好。"

贺喜喜道:"老祖宗是嫌弃喜喜来历不明?"唐老太太往烟锅里滴了一点焦油,霎时烟味大浓,她陶醉地吸了几大口,道:"我老了,就剩了这么点嗜好,本来很多事都不想再管,不过唐观玉死了,他老子也死了,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还是不让我消消停停过日子啊。"

贺喜喜道:"他父子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忽然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唐老太太道:"贺璋的确是给唐观玉用穿心莲子害的,他被宋杀所杀,那是他该死。唐恭是给唐观花用银针­射­死的,他生了儿子没当好爹,那是他自作自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贺喜喜道:"既然如此,老祖宗到底要对喜喜说什么?""每件事看来都合情合理,细想来又有不合情理之处,"唐老太太吸着烟,仿佛在自言自语:"两个年轻人年貌相当,本是天生一对佳偶,何况小姐身边的丫头也曾偷看到两人儿幽会,有说有笑情投意合,当爹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是疼得心肝宝贝一般百依百顺,为什么固执己见一力反对?""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有何奇怪?"贺喜喜忍不住Сhā嘴。唐老太太如若未闻,继续咕哝道:"小伙子第一次登门,老头子客客气气,受宠若惊,只说要问问女儿的意思,再登门却闹得灰头土脸、败兴而归,想来只有一个原故--当女儿的跟爹表了态:这小子轻浮放浪,非我良配,女儿说什么也不愿嫁他!"

贺喜喜的脸突然有些发白。她的确对贺璋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时四周并无他人,何以唐老太太竟然知道?莫非她仅凭推测就能将事情料得这么准?她不想再兜圈子,决心爽爽快快地豁出去,冷笑道:"不错,是我两面三刀从中生事,我看准了唐观玉,他那样的人一定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唐老太太点了点头,道:"你既然知道唐观玉害死了贺璋,那么,临渊阁的杀手也是你请来的了?"

贺喜喜道:"是。我知道临渊阁有个号称'杀手王'的杀手,专杀作恶之人,所以我只花了一两银子的酬金--"她突然想起了宋雨农,想起了那个风光旖旎的夜晚,一刹那间,一道甜蜜的波流掠过胸间,止住了她原本充满恶意和快意的言语。唐老太太再­精­明神算,也猜不到她此时心中所想,慢吞吞道:"不要紧,痛痛快快全说出来吧,老太婆也是经过风浪、走过险路来的,什么接受不了?"

贺喜喜笑了起来,道:"老祖宗快言快语,让人听着爽快,喜喜就说了。唐观玉既死,我本想以父仇为由向唐门生事,可我见到唐观花后又改变了主意。说来我真同情唐观花,唐门子孙数以千计,大概也有不少像他这样受尽冷落的吧?他满心都是委屈不平,满身都是喷薄待发的力量,我接近了他,鼓动他去争夺掌门之位。我没有看错人,他真的办到了。后来我暗中揭穿了他杀父夺位的­阴­谋,在他被你们下狱后又去救了他出来,我本以为他再回唐门争夺掌门时,唐门中一定会爆发一场空前绝后、血­肉­横飞的大战,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能不计一切让他轻轻松松当上掌门人!我好恨你,却不得不佩服你,一个女人能做到你这分上,连我都感到光荣。"

唐老太太竟然"呵呵呵"地笑了,边笑边咳道:"嗯,丫头心机虽深,该坦白时倒也坦白,能得到你的钦佩,老太婆也很高兴呢。你看人很准,懂得利用旁人的力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个难得的人才,亏得老太婆说话还能作得数,依得唐让他们,咱们可就当真中了你的套儿了。不过你太自负了,唐观花当上掌门后,你就该死了心永不再现身,那样或许我唐门就再也找你不到,你还要嫁给唐观花,还想利用他再行生事,这一步棋可走差了。"

贺喜喜淡然一笑,道:"我活着,就是想让唐门受到该受的惩罚,事既至此,喜喜也已无憾,老祖宗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吧。""这不像你说的话,老太婆认为你还有办法。"唐老太太沉吟道。贺喜喜道:"承蒙老祖宗看重。喜喜请问,老祖宗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一切吗?"唐老太太道:"我调查过你,你独来独往,并无帮手,贺家也没有你的人,所以我即便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但你是唐门的敌人,那是确凿无疑的了,哪怕就此除掉你,唐门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贺喜喜脸上泛起一丝强烈的讥讽,冷笑道:"其实老祖宗也很胆小懦弱,你根本不敢知道我是谁,你怕面对唐门犯下的罪恶!"唐老太太默然了,好一阵才慢慢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唐门能长保今日的强盛,也让很多人作出了各种牺牲,或许,你恨唐门有你的道理。"

贺喜喜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光,道:"听老祖宗此言,似乎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唐老太太道:"就在个把时辰之前,有人来见了我,那人求我放你一马,我答应了不伤你­性­命。"贺喜喜尖声道:"那人是谁?"唐老太太道:"你冰雪聪明,还要我给你说出来吗?"贺喜喜怒道:"是姜凤台么?我叫他不要管我的事!"唐老太太微叹道:"无论如何,他是你亲生的爹,当年他抛弃了你们母女,也是为了唐门的利益,你身上也流着唐门的血,难道就不能为唐门着想吗?"

贺喜喜大笑,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按着胸口,笑道:"真可笑,老祖宗竟然承认我是唐门的人!不过你错了,当年我娘生下我,就告诉我唐门是我们的仇人!如果不是唐门要跟川南姜家结亲,我娘怎么会被自己的未婚夫婿抛弃?何况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她含恨忍辱改名换姓嫁给贺璋,贺璋表面上对她温存体贴,暗里经常讥讽她­淫­荡失节--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贺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常人,我娘一身武功,却默默忍受着这伧夫的羞辱,因为她未婚先孕又遭人所弃,这是她永远洗不清的污点,永远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多少次我想杀了贺璋,我娘却不许,说这是女人的命!两年前,我娘死了,她死时还很年轻,不过四十来岁,头发却白了大半,衰老得像六十岁的老太婆。老祖宗,您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事都见过,您说,这该是我娘的命吗?"

唐老太太没有开口,吸烟的声音也不若先时响亮,贺喜喜没有等她回答,又道:"贺璋对我的确很好,说百依百顺也不为过,可是这老贼别有用心,我岂不知?唐观玉来求亲,我假意对老贼说,唐观玉非我良配,我也不想嫁人,爹对我这么好,我就一辈子侍候爹。老贼欢喜得什么似的,回绝唐观玉时自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终于激得唐观玉起了杀心。贺璋该死,可唐门的罪孽比贺璋深重千百倍,又该如何清算,又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她的两眼里­射­出决绝而凄厉的光芒,紧盯着竹帘后那个越来越深浓的­阴­影。丈余外的唐老太太似已感受到了她犀利的眼光,一时默然无语。她吐了一会儿烟圈,缓缓道:"自来罪恶就与权力相伴,老太婆不讲善恶报应,只要为了唐门的利益,无论怎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贺喜喜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不信命,也不相信报应,我不想等待老天来惩罚唐门,所以我亲自动手,除掉了唐门中两个大人物,又为唐门种下了祸根,老祖宗瞧着吧,唐门不得安宁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了。"

唐老太太沉吟道:"如果唐观花娶不到你会怎样?"贺喜喜微笑道:"他一定会认为是你们瞧不起他,硬要和他作对。其实他的感情很脆弱,如果就这么见不到我,他一定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来。"

唐老太太沉默下来,一股股草叶烟的烟雾从竹帘后冒出来,让已显昏暗的光线更见模糊。"老太婆的看法有所不同,"唐老太太沉默有顷之后开了口,"男人一旦拥有权力之后,很多东西就看淡了,看穿了,唐观花会老老实实做他的掌门,老太婆很想赌上一赌。"她将烟锅在床畔矮桌上敲了敲,门外立刻进来两人,一人走到她身边聆听指示,一人架起了贺喜喜。贺喜喜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她虽然步步小心,还是不知不觉中了迷烟。唐老太太往烟锅里加焦油时也加入了迷|药,焦油浓郁的气味掩盖了药气,贺喜喜慢慢丧失了功力,但她脸上并不绝望懊恼,反而浮起一抹笑容,仿佛成竹在胸。

九今日果

危险的沉寂笼罩着嘉木苑张灯结彩的喜堂,唐观花已快丧失耐心之时,一个人进来了,他对唐老太太的相貌没甚印象,对这人却印象深刻。这人唤作"四爷",乃是专为老祖宗传话的特使,仿佛便是唐老太太的化身。四爷甫一进来,唐让等人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道:"老太太有何吩咐?"四爷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瞧着唐观花,道:"老祖宗说,我跟贺姑娘很是投缘,现已将贺姑娘留在身边相伴余生,你叫掌门就不要再跟我这半死的老太婆争了,总之我老太婆在一日,就不会亏待了贺姑娘。"

唐观花身子摇了一摇,他当然不信这缘由,嘴里却不能直言,只得道:"请四爷禀告老祖宗,观花想再见贺姑娘一面。"若不当面问清原因,唐观花是无法轻易死心的。

四爷咳了一声,道:"老祖宗说,唐观花身为唐门掌门人,唐门中、江湖上,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在看着,既然我力排众议让他做了掌门,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老祖宗还说,既然掌门人已经与秋碧这丫头拜过了堂,那就是夫妻了,强求不如随缘,从今后安安生生过日子,也是一桩美事。秋碧,老祖宗要你好好侍候掌门人,多给唐家生男育女,恪尽­妇­道,你都听到了?"秋碧又惊又喜,不意这一出假戏做下来,自己竟真成了掌门夫人,她战战兢兢瞟了唐观花一眼,应道:"是,秋碧听到了。"

当此之际,唐让等人绷紧了面皮,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只听得华堂中唐观花粗重的呼吸忽急忽缓,显然内心正自矛盾挣扎不休。他们暗中都积蓄真气于指掌,以备唐观花不服而暴起发难。如此僵持了盏茶时间,唐观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向四爷道:"请禀告老祖宗,观花遵从老祖宗的安排。"四爷点了点头,转身扬长而去,唐让等人各自松了口气,也即告辞而出。

烛光闪动,照着唐观花­阴­沉的脸,他直直站在当地,瘦小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根钉子钉在那里。秋碧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走近前,怯生生道:"夜已深了,掌门还是安歇了吧。"她本以为唐观花不会理她,没想到他竟然转头看着她,神情虽有些莫测高深,倒还不算凶恶,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嫁给我吗?"秋碧勉力一笑道:"秋碧不知。""他们妒忌我!"唐观花点着头,道,"对,他们妒忌我。我出身不好,人才也不出众,可我把武功练得最好,他们没办法,只好让我当了掌门,但他们绝对不会让我称心如意。你见过我夫人吗?"秋碧一愕,她向来还算伶俐,立即明白过来,道:"是,奴婢见过贺姑娘,她生得好美,就像天上的嫦娥。"

唐观花抬头看着屋顶,神情仿佛真在看着月中的仙子,道:"她真美啊,第一次看见她,我就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娶上像她那样的妻子呢?最终他们把一个丫头配给我,他们压根儿就瞧不起我,我这个丫头生的儿子,就只配娶一个丫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暴烈狞恶起来,扭头瞪着秋碧。他的表情吓得秋碧脚步踉跄不断后退,但她怎么能躲得过呢,唐观花铁掌劈面一击,她还来不及惨叫,就已横尸在地上。

唐观花盯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重重吐了口气,自语道:"我也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我宁可终身不娶,也决不受你们羞辱!"他无力地坐了下来,木然的眼睛里缓缓滚出两滴泪。

宋雨农来得完全不是时候,他潜进嘉木苑喜堂时,正好看到唐观花席地流泪,脚边尸横当场的新娘虽然面目摧毁得五官全无,但他能想到的就是唐观花发现了贺喜喜的私情而将她残忍击毙。他本来可以到得更早些,但那夜贺喜喜向他透露过,贺家才是她唯一的安身之所,以致他寻到贺家白白耽搁了一天。她有意支开他,不想让他来扰乱她的婚礼,可是难以预料的种种变化,反将他推上了险境。他不加掩饰地走进门,傻盯着那凄惨可怖的尸身,眼前模糊,几乎已经无法站立,牙齿咬破了嘴­唇­,靠着那点刺痛,他才能勉强保持清醒。唐观花看到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内心的想法,他一下鼓舞起来,这是一个除掉"杀手王"的良机!

"你杀了她?"宋雨农咬着牙道。"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有什么权利过问?"唐观花冷笑。"为什么?"宋雨农声音几乎完全沙哑,"为什么杀她?"他的愤怒冲破了喑哑的喉咙,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唐观花轻蔑地盯着他,冷笑道:"你是一个杀手,长处就是伺于暗中作突然一击,现在你跟我面面相对,优势丧失殆尽,你还有几成出手的把握?"

宋雨农不理他嘲笑,一步步挨到了死尸身边,失重般一跤坐倒。以往他只知自己爱极了贺喜喜,没想到当"她"死了,他竟会心痛得罔顾生死!他颤抖着想去摸摸那张血淋淋的脸,但那血­色­刺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这时他突然体会到,"死"既是如此可怕,如此令人疯狂,那么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对于那些被你夺去生命的人,你永远是罪恶的。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父亲宋止,当年父亲在暗杀武林盟主万山平时临阵退缩,是不是因为那时他也有此体会?父亲不让他做杀手,是不是就是不愿看到他承受今日彻悟时的痛苦?他颤抖得更加厉害,慢慢牵起那死尸一只手合在掌中。

唐观花不意他失态至此,拾起半截折断在地的玉秤杆,笑道:"你根本不配我的银针,我担保你连它也躲不了。"玉秤杆从他手里飞出,"噗"地Сhā入了宋雨农左肩。唐观花大笑道:"好笑,好笑,名冠天下的杀手王,为了一个女人,竟连区区一截秤杆都躲不过!

宋雨农脸颊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顺额滚落。­肉­体的剧痛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也让他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他慢慢站起身,凝视唐观花,道:"她是谁?"唐观花一怔,他发现宋雨农变了,脸­色­还是很憔悴,但那神情、那目光都已奇迹般变得坚定起来。他冷冷一笑,道:"除了她,还能是谁?她说过只要我做上了掌门,她就嫁给我。"

宋雨农竟然微微一笑,道:"她不是贺喜喜,你杀了她,也正因为她不是贺喜喜。"唐观花淡淡道:"何以见得?"宋雨农微笑道:"她的手掌比贺喜喜宽一点,手心粗糙一点,手指也短了些。贺喜喜的手是真正完美的手。"

唐观花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很难看,因为他心里忽然爬进了几条虫,一口口咬着他的心。他怪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宋雨农笑得更甜蜜了,道:"因为事实上贺喜喜是我的妻子,我了解的不仅仅是她的手。"他两眼里闪动着欢悦而尖锐的光芒,比唐观花的绝世银针还要犀利,还更伤人。

唐观花蓦地里大叫,叫声惊天动地,愤怒而疯狂。他压抑得太多太久,这个时候,他必须暴发出来。他找陈铁匠打的五百枚银针还在身上,针上淬过毒,沾身就会丧命。他的双手各自闪电般舞了两次,数百枚银针就在瞬息之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铺天盖地的威势飞向了宋雨农。这是势无可当的、空前绝后的一击,幸好宋雨农早有准备,幸好他身边恰好有具尸体。他同样闪电般抓起尸体,飞旋舞动之间,数百枚剧毒银针尽数钉进了尸身。他的铁管也在同时出手,瞄准的并非他惯取的太阳|­茓­。

杀手王毕竟是杀手王,唐观花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叫声变成了痛苦和绝望。铁管有两支,分别深深Сhā入他双肩天鹨|­茓­,他并非因皮­肉­之痛而痛苦,而是他发觉,宋杀截断了他两臂经脉,他的命还在,双臂双手却无法动弹,即使经脉能重新接续,武功也必大打折扣!他的面孔完全扭曲,嘎声道:"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宋雨农双眼炯炯,淡淡道:"为了掌门之位,不惜杀害至亲之人,你这样的人竟然还想娶妻生子,就不怕将来遭到同样的报应?若在以往,我会免费杀了你,可是刚刚我决定不再杀人,自然留你一命。"

唐观花厉声怪笑道:"好个菩萨心肠的杀手王!你可知我一生受人所欺,好容易有了今天,你竟让我重新跌进泥潭,那比杀了我还残忍!我宁可以掌门的身份死去,也不能再受人白眼!但你害死了唐门第十二代掌门人,唐门绝对不会放过你!宋杀,我等着你!"他双眼圆瞪,连眼角都已开裂,丝丝鲜血染在他凄厉的面孔上,令得宋雨农转开了头去。

唐观花死了,用手中最后一枚银针刺入了自己身体。他亲手淬炼的奇毒霸道无比,顷刻间就让他窍流黑血,仆地而亡。

宋雨农没有离开,也不能离开,他还没有找到贺喜喜,他坚信她还在唐门,何况嘉木苑四周脚声密密,他已陷入了重围!唐观花的叫声惊动了整个唐门,唐让率领一百名唐门­精­英包围过来。这些­精­英当中,至少半数身怀长距离、超速度的机簧暗器,如果同时发­射­,武功再高也难抵挡。宋雨农很了解唐门,所以他忽然打灭烛火一闪身藏了起来。藏匿本身就是一门学问,藏得好,可令对手失去目标而自乱阵脚,可等待时机攻敌不备,所以,当唐让发现宋雨农忽然不见了时,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唐让很生气,近日唐门中发生的种种事端又燃起了他的激|情,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躲在竹­阴­下享受清闲,作为唐门的中坚分子,他必须负起自己的责任。他本来并不认识宋杀,是唐观花最后的号叫让他明白过来。他想起了唐观玉,无疑宋杀算得上这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他暗暗立誓,为了唐门的荣誉,一定要除掉宋杀,哪怕开罪他身后的临渊阁,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一百名唐门­精­英将嘉木苑围了两层,唐让静等着瓮中捉鳖。他的手里还有一种唐门暗器的最新发明--绿波愁。暗器的名字很美,发­射­时更美,只是一粒鸽蛋大小的绿丸,爆炸开来,那绿荧荧的雾气竟能笼罩丈许方圆,绿雾的毒­性­强到所及之处十年内寸草不生,如果沾上人身,吸进体内,是真正的无药可医、无医可救。唐门还没有将这种剧毒暗器对外使用,甚至唐门内知道它存在的人也不多,因为这种毒提炼极难,也没能配出解药,唐让手上的,也仅是唐门制造出的唯一的一枚样品,他之所以拥有它,也因为他是唐门内专司冶兵、炼毒的负责人。绿波愁可分档发­射­,从三丈到十五丈之间都是它所及范围。

唐让的手指抚摸着掌中那支半尺长的金属外壳的圆筒,那冰冷光滑的触感令他杀机汹涌,轻轻道:"杀手王,你躲不过绿波愁,绝对躲不过。"他面含笑容,充满了信心。

十春晖明

亥时末,夜深沉,天空澄蓝如洗,繁星闪烁如梦。嘉木苑香气氲氤,百名唐门­精­英终于渐渐闻到了那怡人的清香。起初他们全神贯注地包围着苑中厅房,于身周一切一无所觉,然而两个多时辰的漫长等待终于令他们疲惫,渐渐有些分心。唐让注意到,有人开始不时顾盼,有人在打哈欠,甚至有人在短暂地交头接耳。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沉甸甸的失落,宋杀能为了杀一个人而昼夜潜藏,这些唐门的­精­英却连两个时辰也等待不了,或许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长时间缺乏砥砺令得他们骄傲而浮躁。他心中怒火燃起,但他不能轻易动作,他所处之处看得见光线幽暗的喜堂,地上唐观花和秋碧的尸身蒙眬而狰狞,几张歪斜而空落的锦披高椅也在视线之内,两个多时辰前,他就曾坐在其中一张椅子里看着唐观花和秋碧拜堂,曾在那里暗自钦服老祖宗的英明睿智,可是唐老太太算得准唐观花,却算不到杀手王竟然不请自来!但唐观花再怎么该死,也不能死在旁人手上!唐让的心在渐旺的怒火中渐失平静,他打算打破僵持,派两人进去诱宋杀出手--只要宋杀出手,就能知道他藏身所在,就能让他在劫难逃,可是,他刚唤了一声"唐威……"他的人就忽然软倒在地。

一百名唐门­精­英和唐让一齐软倒在地!

唐让的惊奇和愤怒是难以言表的,他听到一声轻笑,一串细碎的脚步自杉树后轻盈而来。他斜斜仰望的眼里掠进一片浅麻­色­的裙袂,一个修长的身影撑得他两眼作痛。"好在我这逍遥香分量足够,若非如此,要在这空旷之处放倒一百零一条好汉,还真不容易呢。"来人轻言浅笑,俏影一顿,停在了唐让面前。唐让勉力道:"你是谁?"此人能将百余名­精­擅用药的唐门高手顷刻迷翻,这等手段当真惊世骇俗。

来人微微弯腰,淡淡一笑,道:"真不认得我了?"唐让一震,星光下,那女子素脸生辉,光艳照人,一双深澈的眼里喜怒难辨。他心一沉,惊道:"四嫂?你还活着?"他想起了二十余年前唐门灭掉川南姜家的惨烈,那些血­肉­横飞的片断闪电般掠过心头,他以为已经忘却了,但那些片断里的血仍是如此新鲜,那些恨毒的眼神仍是如此凌厉。他惨然一笑,道:"四嫂报仇来了,很好,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消灭姜家的点子是我出的,四嫂要报仇,冲我来,尽管将我千刀万剐。"

姜媛哼了一声,道:"你倒想做好汉,居然硬揽在自己身上,不过唐门满身罪孽,你一人双肩担当得了么?"她本待再行讥刺,身后一声热切的呼唤,令得她全身一抖直起身来。

"娘!"宋雨农已经现身出来,站在了厅堂门外,双眼中强烈的幸福光芒连夜­色­也掩盖不住,张开了手臂,向姜媛奔了过来。一刹那,仿佛时光流转,姜媛眼中见到的,却是当年那蹒跚学步的幼子嘻笑着奔向她的怀抱,稚­嫩­灵秀的脸上满是惹人疼怜、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信任。她两眼蒙眬,满心慈母的甜蜜,伸手迎向了儿子。离散了二十年的辛酸和隔阂在这危机四伏之地消失了,四条相执的手臂将血­肉­亲情紧紧融合。

宋雨农业已流泪,微笑道:"我以为这一回一定凶多吉少了,但你来了,真好,真好。"姜媛揉着儿子的头发,笑道:"我当然会来的,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会来。"宋雨农道:"娘,我们找爹去,我们一家人再不分开。"姜媛怔了一怔,搂住儿子的双手慢慢松开,涩然一笑,道:"我去见过他了,我恳求他宽恕,他却始终没跟我说上半个字。他执拗得紧,当年我离家出走,也实在伤了他的心。"宋雨农心中一动,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你是为了我去的,你怕我有险,要他来帮我可是?"姜媛神­色­微见不忍,她的确是预感不好,去求宋止出山救助儿子,但宋止冷若冰霜的脸孔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自顾做好晚饭,自顾吃了起来。姜媛尴尬亦复伤心,只得孤身前来。她本不想将这一节告诉儿子,但宋雨农太了解父亲了,那样的人既可以重情重义,也可以心如铁石。当年他执意要做杀手时,父亲不是亲口说过"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吗?他的神情不禁黯然,姜媛勉强笑道:"其实娘来了就足够了,你瞧,唐门­精­英不都被娘悉数放倒了么?"

"你错了,四嫂,唐让还没有当真倒下。"唐让奇迹般站了起来,右臂前伸,掌中"绿波愁"对住了三丈外的姜媛呣子。"你不知道,四嫂,我之所以在唐门中专司炼毒,是因为我小时机缘巧合服食过莽牯朱蛤,因而百毒不侵、百药不迷。我手中这支圆筒名叫绿波愁,是我近十年来潜心钻研而成的剧毒机簧暗器,我敢保证,它不仅是唐门中最具杀伤力的暗器,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发明。"

姜媛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她了解唐让,唐让绝不是个妄言之人,如果他说三招能制敌,往往只需要两招。她在不知不觉中将身子挡在了宋雨农身前,动作虽然轻微,宋雨农却心神剧震。在这生死间发之际,他忍不住细细瞧向母亲,母亲的脸虽则仍然算得上年轻美丽,但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皱纹,鬓间青丝里也偶露出星星白发。她的面容于他仍有些陌生,那陌生里又有一种深邃久远的亲切。她炯然怒视唐让,眼里有愤怒、焦灼和恐惧。她怕的是什么?她怕的一定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儿子的安危。

唐让沉毅的表情在姜媛怒视下微微变化,忽道:"唐门对不起姜家,我其实也不想再跟四嫂为难,我要你实话告诉我,宋杀究竟是姓宋,还是姓唐?"

姜媛身子一颤,她明白唐让的意思,如果宋杀是她和唐俭所生,说不定他会放过她的儿子。她转回头来瞧了宋雨农一眼,目光中充满祈求,道:"他是……""我姓宋,我爹便是当年的杀手王宋止,我是子承父业,­干­得还不坏吧。"宋雨农打断了母亲,微笑侃言。姜媛低叹一声,微微一笑,她忽然觉得一阵骄傲,她的儿子原不是贪生惜命的懦夫。

唐让目光骤寒,厉声道:"那就对不住了!"既然宋杀必死,姜媛自也不能留其活命,他话未落音,手指便已按下了"绿波愁"的机括!

姜媛的手是清瘦纤细的,她的右手一直温柔地护住儿子,这时候突然发力,将毫无防备的宋雨农推得直向后跌,她的人也借这一推之力飞了起来,罗衫蹁跹,迎着唐让飞去。"绿波愁"中共有三粒绿弹,唐让出手不软,三弹连发,但绿丸没来得及爆炸,它们全都­射­入了姜媛的身体!她落下地来,轻笑道:"也许绿波愁真的是天下无敌,可是一个当母亲的总会有她的法子。"三枚绿丸全部深深嵌进她的腹部,她的整个人就像一片风中的秋叶瑟瑟而抖。

唐让已经愣住了,他确实没想到,他呕心沥血研制出的绝世剧毒暗器,竟被姜媛以血­肉­之躯扼制住了它的光华。虽然她随时都可能死去,但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儿子!一刹间,他内心深处有什么情感被深深触动了,酸酸的、热辣辣地涨满了整个心胸,甚至他的右肩被铁管带来的尖锐的痛楚洞穿时,他眼角那滴热泪都不是为了自己。

宋雨农在那瞬间的纷乱后发出了铁管,他还是没有杀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生比死重要太多!他冲上前搂住母亲,没有叫,没有哭,只有满脸的敬爱、孺慕。姜媛轻声道:"别难过,儿子,娘心里很高兴,你还不明白,其实娘这么做是很容易、很容易的……"她竭尽全力控制着脸上痛苦扭曲的肌­肉­,笑了一笑。

宋雨农扭头凝视唐让,沉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他的表情令得唐让不禁歉然,道:"我也没有配出过解药。"宋雨农心头一痛,眼前一黑,眼泪就由不得掉了下来。姜媛低声道:"娘不怕死,娘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眼看着你一点点长大,长成今天这般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她呼吸微弱,手臂抬了抬,想去摸摸儿子的脸,终是没能抬起。她渐渐散失的灵智忽又聚拢--她听到一个粗糙而温暖的声音道:"阿媛,对不起,我来了。"她涣散的瞳孔里映出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很老,面部线条冷硬,可是只有她知道,那岩石般的外貌下藏着一颗怎样火热、多情的心。岁月是不能让他那样的人老去的,只有刻骨的思念才会令他两鬓霜雪。她模糊地笑了笑,昏了过去。

宋雨农没有想到父亲会来,执拗如他,原来内心还是撇不下至爱亲人。父亲似乎更老了,他含泪凝视母亲的神情令宋雨农惊奇,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倔强的石头般的男人的温柔,那种温柔因为生涩而愈见动人。

宋止看看儿子,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宋雨农胸口一热,父亲终于原谅了他,也理解了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足以消弥父子之间所有的隔膜!他­精­神一振,急切问道:"爹,娘还有办法,对不对?"

宋止已经接过了姜媛,小心翼翼,像捧着稀世的珍宝。"她会活下来的,我保证,她一定能活下来!"他说得很坚定,仿佛是回答儿子,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当年他也是这样抱着将死的她去求医,那时他也是这样告诉的自己,他相信,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抱着姜媛,飞身而去,他一定要赶在绿丸破裂前找到她的师父医圣上官迟,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已经来迟了,他不能再有后悔和遗憾!

宋雨农微一迟疑,目光掠向了不远处杉树下的人影。那人自与宋止相偕现身后就一直笼在树影之中,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姜凤台。姜凤台接过他的目光,道:"放心吧,贺姑娘的事有我。"有了临渊阁阁主的承诺,宋雨农的确可以放心了,他点头铭谢,纵身飞起,追向已远的双亲。

唐让肩头滴着血,但他顾不上照料伤势,盯着暗处的姜凤台,厉声道:"你又是谁?"姜凤台走了出来,叹道:"是我,唐让,这些年来,你像变了很多。"唐让冷笑道:"你还记得这里是唐门!你早就不是唐家人了,早就死在家谱上,如今­阴­魂不散又来做什么?你跟那姓宋的同来,莫非也要与我唐门为敌?!"他的话很凶恶,他的眼里却已有泪。

姜凤台道:"宋止有他来的原由,我有我来的原由,我们各有所为,刚好同路而已。其实你看错了姜媛,她的胸襟比你想象的宽阔许多,她不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再加诸于人,哪怕是她的仇人。如果她真要报仇,这些年来,唐门至少会损失两百名子弟。你听说过神眼怪医廖寂吧,那就是她。"他叹息着向唐门深处行去,一个褐衣飘飘的背影有些落寞,有些沉重。

唐让无言呆立,满心翻腾的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迷茫。他一直认为唐老太太是对的,这一刻,他内心对她的崇拜却已开始动摇。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觉得,其实他应该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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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喜喜走出唐门时,正是一个清爽的下雨天。

"你走吧,永远别再靠近唐家的大门。"唐老太太吸着草叶烟对她说。

她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放了我?"

唐老太太又吸了半晌,才慢吞吞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个叫姜凤台的人为了让你重获自由,亲手切下了自己一条左臂。唐门规矩不可废,你残害同门,本应囚禁终身,不过既有人肯为你断臂赎罪……"

那时她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了,耳边只反复回响着"那个叫姜凤台的人为了让你重获自由,亲手切下了自己一条左臂"那一句,直到她跨出唐家大门那条尺许高的青石门槛时,她的内心还是被这句话震得不住发颤。她记得她在冲动中问了一句"他去哪儿了",唐老太太回答道:"谁知道,反正他断了一臂,临渊阁怕是没必要再去了。"

雨水湿透了全身,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是借着大雨的掩饰,她还是放肆地哭了出来,这时她才忽然明白到,那个人的一生其实也很无辜,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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