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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听雪楼系列 > 序

站好了队——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在那个人的脚步从后堂转出时,所有人齐齐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和仰慕。

这也难怪,面对着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内心感到畏缩——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内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在主人的腰畔,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了。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楼主有些急促的咳嗽着,咳声空洞而轻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

在他俯身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上还系着一条淡蓝­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我却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为之变­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甜意,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轻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有异样的变化。然后,我听到她说:“你比我强……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的约定罢。”脸­色­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身都在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主人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静静道:“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主人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红­色­野蔷薇。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以三十九岁的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让那些认为他是文弱公子的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这个二十年前还是无名组织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色­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让主人为他所用。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上。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高梦飞和南楚。

“阿靖,坐这里。”我听到了楼主轻声的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身边榻上的空位——主人呆住。这样明显地表示出对于她的倚重,是主人不曾料到的。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五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飞,囚禁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势力南扩,派出大批人手,征服南方武林中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三年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身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木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强的。

她只追随强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象我一样。

端坐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坐在武林霸主的身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人中龙风。

我知道,很多武林人士都这样看待着主人和楼主的关系,而且纷纷私下猜测两人之间的情感问题。毕竟,象这样年轻的霸主身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简直是让人不遐想也难。而由于两个人身边都没有走的近的异­性­的缘故,楼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主人成为楼主夫人是迟早的事情。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是以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对待楼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经看过楼主在当众病发时暗中握紧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气不动声­色­地为他调理、以免让他在万人面前倒下。面纱后,主人的眼睛是温柔而抚慰的,看着在那一刻寻求援助的凌驾武林的萧楼主,却仿佛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一般。

我也看过那个萧楼主为了斩草除根对霹雳堂下达了灭门追杀令,而为了维护另一个人叫“雷楚云”的人,主人坚持着不同的意见——在密室里的争论中话不投机,主人拔出我,直指着他的心口!——那样的杀气,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杀戮其他人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我知道楼主和主人之间有过严重的分歧,曾经有几次,甚至到了决裂的边缘,然后,却莫名地又相互退让,继续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闪过不信任的光芒;我还知道主人爱过的那几个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毁在楼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萧忆情真正的寿命本来只有二十二年,过了那个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从阎王手里赊来生命!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纪念碑——那么即使死了,他还会活在传说里……

他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听雪楼三万多子弟,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顾生死地去完成那个指令。

有时候,我想,主人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吧?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为名剑难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就杀了我。”

“如果有一天别人杀了我,或者你自己动手杀了我,那么,我所有的一切,都遗留给你。”

那样无情而冷静的约定,仿佛是两个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签定的一个契约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萧忆情只会死于兵刃,不会死于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万一是呢?”主人不退让地继续问。

“那么……请你代替我照顾好楼里的子弟,起码,不要让他们被四方蜂拥而来的复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于手下的眷顾和温情,那个一直以武力强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谈到了对自己身后的担忧:“当然,你同样可以自行出任楼主,成为最强者……或者,替我守护它,一直到出现新的继承者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惊讶地看见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丝从来没有的悲伤,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而又充满戒备。

“萧楼主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她笑着,开始抚摩我水一样的刃,好几次,我都担心她的手会出血——因为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静,根本没有平日和我的默契,“但是,我凭什么接任?无亲无故,我只是你的下属而已,何况南楚还在,别人不会服气我当楼主的。”

没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轻轻接过了我——我很惊讶,主人居然没有拒绝。

他修长纤弱的手指抚过我的身体,我忽然轻轻吟了一声——那是怎样充满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一双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将会展现和主人手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采!

我一刹间甚至有些羡慕他袖里的那把夕影刀——虽然知道那个家伙不见天日的日子也很难过。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他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我,听着我发出的呼应,忽然在剑声中说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脱离了主人的手,我感应不到她内心的想法,然而这一次,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向来冷漠的主人刹间变了脸­色­——似乎有蔷薇的颜­色­染上了她的双颊。

能让听雪楼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了……除了对方,几乎都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相配而能力对等的人、来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摩挲我的手停住了——然后,我看见萧楼主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主人停顿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色­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

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潮,微微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我只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可怜的人……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的很。主人……主人是从来不会爱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说。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色­的丝巾,轻轻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兴奋呢!——听雪楼主的血!

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内心忽然间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坚硬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竞赛。

然,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本来是毒蝎帮帮主石鹏飞的女儿,因为父母所在的帮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

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和报复。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借口。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楼主的眼神也变了,变的有些迷梦。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深情的光,叹息般地问:“是吗?……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没有闪避。

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的。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萧忆情,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象杀猪杀狗一样地对待,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修长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下手废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白楼。

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断力,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的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由于方才那剧烈的撞击,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了长长的缺口。

它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吟——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愚蠢的人类啊,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象我主人的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还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内心想法的他们,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才导致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象是十五年之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颠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间,我听见主人内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的缘故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的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象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匹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开在萧忆情身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范围内的一切。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顺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身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同样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再也无法继续了——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的大动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

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沫——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

楼主缓缓地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我看了看身边的夕影刀,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知道,楼主也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喷泉般地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斫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我说过,我不许你对付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问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一旦放开,就是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经没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却是无助的。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色­渐渐委顿。

“楼主!靖姑娘?……”半个时辰过后,按时到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满身是血的两位楼中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楼主微弱地呵止了他们——“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的话……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看见鲜血满身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和幸灾乐祸。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地、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里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她、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居然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好厉害的孩子……

“唰!”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呵止了属下,然后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但是,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身,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

“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却决不做无耻无信之事!”

不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楼主回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一直昏死的主人说:“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

“说谎……说谎……”然,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的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来,不拖延了……去、去说个清楚吧……”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身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不要!不要死!……

然,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然而,我却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岁!

象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中间杀戮无数,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说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

“但是……他为人太内敛,几乎深不可测……偏偏却又极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时候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伤害对于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说的话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五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领袖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如今的楼主、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她也是大度的,面对着杀父母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摩着我,出神。

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身份,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象我少女时的主人。

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抚摩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个字。

“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配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

风 雨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李商隐。《风雨》

“老大,你的信。”

走进石屋的组织成员轻声地禀告,生怕打扰了正在看书的首领。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简陋空旷的石砌房子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以至坐在窗边上的黑衣人蓦然回头。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看着首领亮如秋水的眼睛,属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连忙放下书信准备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听见首领出言,刚停顿了脚步,只觉手腕一紧,已被老大扣住了脉门。不知道哪里出错的属下大惊失­色­,额头有细细的冷汗渗出,但还是不敢挣扎,只任凭首领处置。

“怎么两个月了,你体内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放开了他手腕,首领沉吟了一下,然后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过来看看——要好生修养,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个叫小岳的年轻下属方才反应过来,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地回答,“属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担心!反正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杀手也是人,不要以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时分的山景,首领的声音却是训斥般严厉的——“你记住了,无论如何的境况,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没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属下谨记。”小岳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用力地点头。

上次执行任务时,自己曾受过不轻的内伤,以后调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觉得异常。今天,不想却被老大看了出来……对待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如此关心和体恤——首领…真的不象一个杀手之王的样子啊!

“出去吧。”首领的手放开了,重新翻开了书,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他再次把书翻到了属下进来时正在看的那一页——是李义山的一首五言律诗:《风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欢这种诗词歌赋。在退出去的时候,看到书页内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这个人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的老大!一个读唐诗的杀手……

风雨组织。——不过,他现在总算知到首领命名这个组织时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时分连绵的细雨,看着那个年轻的属下走出去,秋护玉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后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三年了……每次到了­阴­雨天,都还会痛。——仿佛在不停地反复提醒他,自己生命里曾有过那样血腥残酷的往事!是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的噩梦……

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组织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杀组织;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的首领名字叫做秋护玉……秋老大。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过另一个名字:雷楚云。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已经和霹雳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处荒凉乱葬冈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经不再有人记起——毕竟,那个年仅二十岁就死于灭门惨祸的雷家大少爷,活着时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软弱善良无知,整天象文人墨客一样吟诗做词、倚红偎翠,根本不象一个武林人。

所以,当听雪楼准备踏平江南时,萧忆情——那个天纵英才的年轻霸主就利用了他这一个弱点,只派出了一个人就瓦解了整个霹雳堂,把征服的代价降到了最低点。

秋护玉面具后的眼睛里泛起了微微讽刺的笑意,摇了摇头,拿起属下刚送过来的信。

信上点着五点朱红,说明这是组织接到的最高一档次的暗杀定单——以风雨如今的名声,接这样的五点血的任务,至少要收取十万两白银的报酬。他拆开了信——“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价:十万两。”

——后面,用朱笔注出——“黄金”。他微微动容。

十万黄金杀一人——几乎是天价的手笔!有谁能出得起这样的高价?又有谁会用这样的代价来杀那个人!作为首领,他不象一般杀手那样只完成任务而不必过问顾主是谁,他必须看过顾主的身份身家,确定对方能付出承诺过的代价后,才考虑接不接生意。

他的目光在移到信纸的最后,忽然定住了——那里,雪白的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听。雪。楼!

窗外的风雨声忽然大作,天­阴­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人……拉出去杀了。

“这几个还有用,下蛊,编入死士队。

“这边的,挑了手筋脚筋,通知他们家人来赎——每个五万,三天内不到的,杀了。”

在听雪楼的大牢里,关满了这一次征服江南诸帮后带回来的俘虏。大群的人挤成一堆,满面血污,人人都带着恐惧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着那只点向他们的手——­操­纵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竟然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站在血污中。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内也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人在被点中时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发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时便换来一声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杀了!”

“靖姑娘,杀的太多了罢?”

终于,在那纤细的手指再次点向另一大堆人时,旁边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出言劝说,看着人堆里的很多惊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动了恻隐之心:“我看,八九岁的孩子也成不了气候,就放了吧。”

“三领主,想不到你还很仁慈哪……”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忽然笑声一顿,一字字道:“五岁的时候,有人杀了我娘——十五岁找到了仇人,我杀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闪电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残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领主!我宁可放过那些八十岁以上的老家伙,也决不放过八岁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边同僚震惊的眼­色­,她回身对刀斧手做了一个手势:“全部拉出去,杀了!”

在对着那些绝望惊恐的人下达死亡命令的时候,特别是看着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纱后明亮的眼睛里忽然闪现过残酷的笑意——那些没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实就是留下命来,长大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没想到,两年后,她会在同样的情况下,看见第一个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个孩子毁灭了一切!

那群将要被杀戮的人发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疯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脑袋,其余的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就是语无伦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纱后的眼睛全然无动于衷。

在刀斧手的驱赶下,人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仿佛觉得什么异常似地,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绯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来:“右边第三个,出来!”

她的手点向人群中一个满身血污、带着沉重镣铐的人。

那个人年纪很青,是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时忽然又被挑了出来,也不由一阵迟疑迷惑。虽然满脸血迹,还是看得出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让你出去!聋了吗?”旁边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来。

“要杀就杀,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另外一间无人的囚室里,少年冷冷对着这个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会投靠你们听雪楼!”

面纱后,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丽的嘴­唇­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雷楚云,知道我是谁吗?”

她缓缓抬手拉下了面纱——“是你?!”一直都镇定的年轻人仿佛被雷击中,脱口惊呼,“琴女?……怎么、怎么会是你!”他认得这个女子,那正是自己几个月前从恶少们手里救回来的卖唱女!

可曾经那么柔弱地寻求他保护的女子,如今却是如地狱使者一样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爷记­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我就是听雪楼的舒靖容。”

……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切都已经明白。

他曾经救回来的人,正是他们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侠,能够保护被欺凌的弱小——却不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正是无知愚蠢得可笑!

“你们雷家的武功差劲,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但是霹雳堂的火药威力却不能小觑……因为这样,楼主才派我潜入……雷家能灭亡在听雪楼手上,也是一种辉煌的结束了——总好过在你这样的公子哥手里败落下去。”她的声音冷漠而无情。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地说出了这个日夜诅咒的名字。

“不错。请务必记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纱,看着失魂落魄的对方,眼睛里有一丝丝的怜悯,“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忘记杀你满门的人的名字罢?”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忽然过去,打开了雷楚云手脚的镣铐——“走吧!”

冰冷的铁器从手脚上脱落,而他一时间还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子:“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走。”阿靖抬头,冷冷看着惊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过我吗?那么我也放你一次,从此后,两不相欠。”

“我救过你?我、我居然‘救’过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狱,外面的夜风清凉地吹到他脸上,风里带来了另一边刑场上人临死前的凄厉惨叫——他听出来了,里面有一些正是他亲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为他救过那个杀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一份署名“听雪楼”的契约,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从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来,他从来没有熄灭过复仇的火光——在一年前,听雪楼发生内乱,二楼主高梦飞和萧忆情的同门师妹池小苔叛变时,为了杀萧忆情、他就曾经不记报酬地派出风雨杀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终萧忆情那一方计高一筹,高梦飞死,池小苔被囚,叛乱完全失败。

连那样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样周全的计划都无法扳倒听雪楼,那么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无法杀死萧忆情——这一点,作为杀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听雪楼……一定以为自己率领的风雨组织,是唯利益是从的吧?所以虽然知道风雨曾经加入过楼中内乱,如今还是发来了契约书。

哈哈……有谁知道、秋护玉就是当年那个雷楚云呢?

连那个舒靖容也绝对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过的、认为只是一个公子哥儿的家伙,并没有横尸街头,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势力的首领吧?

如果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虽然说是救他一次就恩怨两清,实际上,他却是被她救过两次的。

那一次放走他,引起了听雪楼主的不满和追究,阿靖和萧忆情在密室激烈争执后,萧忆情发出了格杀令,派出吹花小筑里全部七杀手在中原范围内对他进行追杀。

那一个月的时间他颠沛流离,象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时候,他被发现了。

“放开他。”杀手们正要割下人头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冷冷的命令——一身绯衣的女子,就这样负手握剑,站在乱坟堆里,背对着那些人,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众人惊呼,但其中有一个杀手迟疑着,“可是楼主吩咐……”

“楼主那里,我自己会去负责!”她的声音冷酷无情,“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人了!”她仰头望月,手中的血薇剑闪动着点点血光。

“遵命。”七杀手终于被这个楼中女领主的气势慑住,放开了他,纷纷离去。

恢复自由的他再次扑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烈、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咏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亲人。

“萧忆情……萧忆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会忘记!

“看来我是白提醒你了——”蓦然,那个绯衣的女子冷冷出声,“我舒靖容呢?难道你忘了?——请你务必记住,杀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错……舒靖容。舒靖容。……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说着誓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舒靖容”这三个字时,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仅仅是仇恨、苦涩、愤怒,更加混合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声说!”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他身侧,冷酷地看着墓碑,厉叱。

“我要报仇!我要让听雪楼所有人死!”他的头抵着父亲的墓碑,用尽全力呐喊。

“你不敢看我?……抬头!”她忽然恼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头,“以为救过你的命就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一样是杀人凶手,一样是手上全是你兄妹的血迹!如果你还是那样软弱的话,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几乎是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为什么!看着我,大声说!”对方不知道为什么,逼迫似地命令,“你不是雷家大少爷了!如果不自己站起来你会比街上的狗还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条狗你知道吗?抬头!看着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发疯般地转身逃了出去,却被她闪电般地扣住了手腕:“站住!”

“不要看我……”他有些呜咽地挣扎着,说,用力扭过头去。

然,透过他垂落的散发,她还是看见了!

——他的脸!

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类的脸,上面遍布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毁容了!

一刹间,连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笼罩着乱坟岗中的美丽女子,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杀……我自行毁了容。”他也不再挣扎,慢慢说着,声音里,忽然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苦涩,“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会做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绝对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带着些许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来报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过去——“这是听雪楼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关外避一避吧!听雪楼的七杀手,你以为是开玩笑吗?”

金牌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得几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说一句话,他转身走开——然而,内心极度复杂的感受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蓦然转身,站定,看着同样已经转身离开的绯衣女子,几乎是发疯般地嘶声问,眼睛里已经有泪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恨你!”

阿靖忽然回头,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什么奇异的光辉,让冰雪一样的脸都柔和了起来:“我和他……都不是。”

“弱者必须死亡,强者才能生存——这个是我和他都认同的,所以,我才追随他征服天下武林。

“但是,你失败却是因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雳堂不会那样轻松地被灭门;如果你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也许雷家还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须死亡,但是,善良和正义却不能用死亡来回报——”奇怪吧?虽然自己做不到,对于有这样品质的人我却一直深怀敬意。

“所以我放过你……虽然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心底里那一点真和善一定几乎全部泯灭了……

“但是,我毁掉了一个人,起码总得再造就出另外一个吧?”

那是她对于他的临别赠言——也许知道或许以后再无相逢之日,这个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开口对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请务必记住你还要报仇。你的人生还是有必要继续……记住萧忆情和舒靖容这两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你会是我对决的对手,而不是曝尸街头的流浪者。”

“后会有期。”

她冰冷中蕴涵着依稀暖意的话语,仿佛是直刺心底的利剑——在那充满绝望和狂乱的夜晚,给他的余生烙上了长长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风雨声,不时有零落的花叶被吹进屋内。三年了,每次一到­阴­雨天,他脸上的伤就还会隐隐作痛,他内心的伤也会渐渐撕裂!

三年来,他无数次暗中筹措着计划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死萧忆情——然,很奇怪,他却居然从来没有杀她的念头——虽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却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杀萧忆情、就必须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龙凤。他和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她是怎样冷酷的一个女子。这三年来,他知道的更多。

听雪楼那一场内乱里,高梦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对萧忆情下手。叛乱结束后,遭受到兄弟和情人双重背叛的听雪楼主一时间形同废人,猜疑和厌世情绪让他接近全面崩溃。

那个时候,本来是自己一举攻破听雪楼、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可惜在那时,她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听雪楼和他,以至于所有各方窥探的势力无机会可乘!

她其实违背了自己的只追随最强者的信条——在那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还那样忠诚地守护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纯粹的坏人吧?

如果是,反而简单了啊……

他是应该恨她的。但是却不应该仅仅是恨那么简单。二十岁那年的深夜,满心绝望的自己,在听到她那样的话时,曾经有过失声痛哭的冲动——又如何能承认,自己内心最深处其实对于那个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怀着怎样复杂的情愫。

那个时候他还是孩子,而二十三岁的她已经是沧桑看尽的武林传奇。然而,仅仅三年以后,他已经站到了和她一样的地位上——年龄,原来真的是和阅历是无法对等的东西。

她用鲜血和仇恨教给了他生存的信条,毁灭了雷楚云,但是却造就了今日的秋护玉。

如果不是因为复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样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上来,可是时至今日,虽然内心仍执着于这个信念,但是仇恨已经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经重生。

“对不起,这次的生意我们不做。”

把信交还给来使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

听雪楼来的使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这个黑道中的杀手之王,然后苍白了脸­色­,轻轻地请求道:“无论如何,请做一个解释罢——不然,属下回去很难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护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暮­色­,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个小金牌放了进去,交到来人手里——“回去把这个交给你们楼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来认识靖姑娘?”来使眼睛一亮,觉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却听见旁边的杀手之王淡淡、而又决然地回答——

“不。我们……未。曾。相。识。”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神 兵 阁

[序]

守着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七年了罢?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池小苔,曾经那么美丽娇憨的少女……如今,却只是象阶上枯涩的苍苔。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可是,屐齿仍在,那个曾站在阶上从容叩响她心中那扇门的病弱年轻人,那个惊才绝艳的听雪楼主,那个曾让她那样疯狂地爱过、恨过的人,却早已不再……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她不曾后悔。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而她,只会渐渐成为一片枯涩的苍苔而已。空留着屐痕,却再也等不到来叩门的人。

她怕他离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所以,­干­脆地,就自己动手来永远留住他。

她答应了二楼主高梦飞的建议,联手背叛。

即使不成功,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她了……如果不能被他爱上,那么,就被他杀死吧!

叛乱果然没有成功,虽然她穷尽了所有心力——她早就知道,大师兄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唯一能杀他的,或许只有那个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师兄没有杀她,尽管自己用尽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他却只是淡淡地一拂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被软禁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她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个叫阿靖的女子手里。对于她来说,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如今,十七年风风雨雨过尽,江湖中只余下隐约的耳语在追随他们两个人的传说……

既然他死了,那么自己求死也没有了意义——她不想再求死,怕喝过孟婆汤的自己,反而会忘记所有的爱与恨。

而活着,起码还能拥有回忆。

在师兄和阿靖双双死亡后,听雪楼修建了这个神兵阁,用来供奉那一对人中龙凤生前用过的刀和剑——她的软禁地址也换到了这里,是她自己要求的,为的,只是想每天这样地看着他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夕影刀而已……

后来随着听雪楼的持续兴盛,征服四方后作为战利品的各种武器、各门派呈献上来的宝刀名剑渐渐多了,不知不觉地,居然是满满一室——名副其实地成了汇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阁”。

十六年来,从被囚到如今,伴随她的,只有神兵阁里四壁上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的枪棍、还有匣子里盛放的各种希奇古怪的暗器毒药……

每一件武器的背后,恐怕都有过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凄厉,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班驳……那些不会说话的兵器静静地在四壁上、橱柜里看着她,用隐秘的眼睛——它们已经没有了血的味道。即使过去饮过多少人的热血,但是在这静谧的神兵阁里,所有的利器只是一片片静止的光­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那些不老的传奇……

她想,那些东西是会说话的——只要你用心去听。

平日阁里绝少有人来,她也不开窗,就在幽幽的光线里,逡巡地看着四壁的兵器,辨认它们的优劣,考证它们的历史,回忆江湖中的传说,想象着他们主人的风貌……然后,皱纹渐生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抚摩着那些兵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什么。

那几乎已经是她余生唯一的乐趣。

然后,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浮动着微微尘土的光线,她铺开白绢,用小楷认认真真地记下了那一则则传奇——亦真亦假的笔触里,是她那如云般莫测的心。

第一篇相思泪

相思泪。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相思泪,静静淌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仿佛是沧海枯了以后、从情人眼里坠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却是死亡的泪水,是蜀中唐门的绝品剧毒暗器。

他坐在镜湖轩靠窗的雅座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滴美丽不可方物的泪水。那胶一般透明柔软的东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动,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刚烫好的女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然而,他没有介意,也来不及介意。

因为第七批的敌人又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的敌人虽然只有两个,可他手中却只剩了一滴相思泪。

唐门的第一高手唐诤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最后来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听雪楼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后踏上镜湖轩二楼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空谷幽兰,就这样踩过满地的尸体,来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先开口说话的是白衣的男子,带着微微的诚挚的赞许。而旁边那个穿湖蓝­色­衫子的女子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之事。

“南楚……原来这次行动最高的首领是你。”

听到声音后青衣人不觉一震,长长吐了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了。

看着面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让听雪楼主亲自出手的价值啊……”

“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南楚微微笑着。虽然面前就是立刻要决一死战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两个人,一滴泪。

唐诤的手指一动,相思泪颤巍巍地滑落手心——虽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后一搏。

看着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泪,白衣男子忽然提议。

“唐兄,我们来赌一把如何?”

两杯胭脂般的女儿红。

嫣红如血,酒香扑鼻——然,那滴泪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着痕迹。

那就是赌约,以生命为代价的赌约。

透过袅袅的热气,他对着南楚颔首示意。

可以开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么南楚就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湖蓝­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静谧得出奇的镜湖轩,满地的尸体,西湖上微微的风吹来,柳丝随风拂入,然,楼中的气氛是诡异而紧张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词,你出去。”

忽然,南楚对身边的女子缓缓道:“你也是毒药方面的高手,应该回避这样的场合。”

蓝衫女子脸­色­瞬间苍白,但是仍然不出一声地走了出去。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唐诤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身边那个女子居然就是‘神农之女’秦婉词姑娘……你何苦自断后路?”

“因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静而深邃,“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跟随萧忆情?”唐诤讽刺地笑了,“要知道,象听雪楼这样以强压弱,用武力并吞武林,本身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看见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吧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地,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的原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是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几率……你怕我在最后的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忽然,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已经迟了……电般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杀了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目光沉痛,“然,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蓝衫子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整个楼里却是空空荡荡。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一边的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死人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第二篇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还乡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质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

就是那枝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遭遇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总算见着怎生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复大怒,尽杀所掳掠之人,并掘其夫之坟,戮尸泻忿。扣谢冰月遗体,向谢家索要赎金十万。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赎金交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九匹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的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

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象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靖姑娘哪里的话……冰月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挥剑反手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在那里,指尖露出棺沿少许——可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Сhā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咳声。玉簪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就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了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候,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了,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呆地看着她。

她将碧玉簪从肩头拔出,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月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的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着手中拿的一只水晶更漏,语调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象我也没料到你会同意让谢冰月真的加入听雪楼一样。”

阿靖看着他,眼睛里也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的神­色­:“吸纳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加入楼中,这不象你一贯的作风。”

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更漏,萧忆情只是含笑看着里面细细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动,不语。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发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贯的作风呀~”看着对方一时间被问住的样子,笑意终于掩饰不住地展现在听雪楼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头去,抚着袖中的血薇剑,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她抬头,道:“我知道了……冰月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无可取的——那样忠贞节烈的女子,至少,她也会对听雪楼拥有绝对的忠诚。”

“你应该是考虑过这一点吧?否则怎么会让她进入收藏绝密资料的岚雪阁。”

“你……”听雪楼主想说什么,然,终于无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着摇头,“我真是没什么好说了……算了,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而另一边的岚雪阁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那个才十五岁的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不时地,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碧玉簪的坠子在如云的发间晃动着,温润晶莹。

上面还是有那金丝嵌成的几行小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金错刀

金错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扉户出光芒。

江湖中,谁都知道,金错刀,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传世之宝,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称霸中原近十年时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来,霍家虽然声势不复当年,但是只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仍肃然。

然,此刻,这把金制玉装的刀,却破碎成了数截,被放在一个锦盒中。

“可惜……”

看着由江秋白呈上的残刀,同样用刀的听雪楼主破例地叹了口气,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试了试,苍白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回禀:“属下没能将金错刀完整带回,请楼主处罚!”

虽然这一次进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损失最低,但是没有完成楼主“将金错刀带回来给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带回来了吗?我也不是看过了?你有什么过失呢?”萧忆情薄如剑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的笑意,看了看旁边坐的绯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你出去罢。”

江秋白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楼主深沉诡黠的­性­格,还真是让手下难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蕴藏了多少年的灵气与杀气啊……可惜,可惜……”

听雪楼主一连说了几个可惜,然后微喟:“可惜毁在了霍步云手上。”

“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霍步云。”陡然间,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绯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听雪楼扩张了这几年,所到之处,已经很少看见这样血­性­的真男子了。”

萧忆情沉吟。

他也从属下的禀报中知道了:在听雪楼人马把霍家的人追杀到绝路的时候,作为霍家现任当家的霍步云,率领家人血战到最后一刻,然后砸碎金错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的确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霍家有他,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人从内部出卖,听雪楼哪能这么轻松地攻破霍家的金刀府。”他缓缓道。

“是谁出卖了他?”阿靖问——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权力范围内,所以至始自终她都不过问什么——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才开口。

萧忆情挟着金错刀的碎片看了许久,目光变幻,终于一字一字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

绯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语气里也有震惊之意——难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后来入赘霍家的韩步云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江湖儿女口中传诵了很久的传奇……

韩步云,本来只是大名府上一个无名的皂隶,有着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却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热血正义。

就是这过人的正义感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大名府辖区内的崂山正在闹流寇山匪,那七个占山为王,号称“七匹狼”的家伙几乎把方圆几百里搅的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来是个混日子捞银子的官,压根就不想管这号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韩步云却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进言说该派人管了。

这关你小皂隶什么事啊!

在又一次听说崂山下的某村庄被血洗后,韩步云的劝说请求又来了——府尹不耐烦地剔着牙齿,­干­脆地下了死命令:“妈的,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然,小小的差役却变了脸­色­,狠狠扯下外面的皂隶官服,直扔到老爷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着血气和肝胆,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茓­。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重伤后被擒——七匹狼的老大苍狼放出话来:要拿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来祭天!

这样的消息传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阵­骚­动。

虽然敬佩小衙役的胆­色­,然而七匹狼的确不是泛泛之辈——韩步云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缘的家伙,能替他出头的,更是绝了踪迹。

看起来,这个悲剧­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无奈而壮烈地死去了,而且死的会很惨。

然而,死期临近的时候,事情却蓦然发生了变化——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闺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爱慕和正气,于是,千方百计地求了父亲,借助着霍家的声威和实力,居然硬是从匪徒的屠刀下将韩步云生生救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乐意看的结局了:正义的小衙役和爱慕他的小姐结合了,而因为霍家仅有一女,便入赘了霍家,改名霍步云,继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业,两位年轻人恩爱地生活着。

几年后,为了报当年之仇,霍步云率领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杀了土匪七匹狼。

而这样动人的开始和这样完美的结局,让两个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爱情的传奇…

“霍青嵋怎么会出卖她的丈夫?”

绯衣女子皱眉问——虽然一向认为人世间的感情淡漠如纸,但是看见这样被奉为楷模的爱情居然如此丑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为霍步云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许久才淡淡道,“富贵和权势,果然是蚀骨的毒药……”

“错了。霍步云不算是喜新厌旧——那个女子,才是他最初所爱。”

“哦?为了报恩和霍家的权势霍步云放弃了她,然后在功成名就后再偷偷纳为外室?”

“又错……那个时候,那个女子为七匹狼所掳,韩步云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几乎送命外根本没有效果——为了解救出她,他只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

萧忆情淡淡地笑,指间挟着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浮动——“说起来,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反而是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来如此……”绯衣女子的脸上,也有复杂的神­色­,终于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亲长辈,报复韩步云和那个女子罢了——为何又要赔上整个家族的代价?”

萧忆情苦笑,摇头——“现下的霍步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差役韩步云了——他对于霍家不仅是大的臂助,更是领军人物……说直白一点:今日的霍家或许可以没有霍青嵋,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霍步云!”

“所以,尽管她向父亲哭诉,但是父亲能做的,只是劝女儿委曲求全罢了。”

“何况,虽然不爱她,但是霍步云至少还对她不坏,而且霍步云实在也是一条好汉子。”

阿靖微微点头:“到了最后,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眼睁睁地看丈夫背叛,她只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卖所有人——借以报复他一个人?”

“女人的报复,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连听雪楼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绯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却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现在如何了?”

“送来了全部消息后,在听雪楼进攻金刀府的时刻,她用这一把金错刀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堂里自尽。”萧忆情手指轻轻弹了弹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啊……果然——也是无法再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爱人的世上了罢?”

绯衣女子微喟,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有些苦涩意味地问:“你答应了霍青嵋什么条件?就是杀了霍步云和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吗?”

“今天你猜错的次数特别多……”听雪楼主笑了笑,然后回答,“有三个条件:一、杀了霍步云。二、将霍步云的尸体与她一起火葬后,把骨灰洒入五湖四海。……三、让那个女的活着,至少要活五十年。”

“怕她死后会和自己丈夫再次相会吗?”阿靖洞察,“好厉害的霍大小姐……”

“我想去看看她。”

那样疯狂绝望、不惜毁灭一切的心情,只怕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罢?然,她却活下来了。

热烈地爱,疯狂地恨。

曾在闺中无数次梦想未来的她,在幸福被毁灭后,变成了恶灵。

一起被毁灭的,不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还有她曾经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灵。

所有的一切,宛如那把金错刀,片片破碎。

第四篇海上花

海上花。

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

十年发一叶,百年一开花。开时的艳丽,足以让所有见惯奇珍异宝的海客胡商屏息。

特别奇异的是,那是具有骇人生命力的花,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就算是自己,纵横南海快十年了,也没有再见过那样奇异的东西了罢?虽然仓库里掠劫来的金银宝石已经堆的快冲破顶了,但是,自己的船队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海上花。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海上花,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在他父亲送给来自波斯的母亲的礼物——当父亲还是一个殷实的海上商人的时候。

黑­色­丝带般的­干­枯花朵,被细心地编织成了束发的带子,缠绕在母亲金­色­的发间。

那样珍贵的礼物,再加上父亲东方的神秘和温柔,终于说服了有着美丽蓝­色­眼睛的母亲、从那样遥远的故国跟随父亲来到了中土,然后,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他抱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昏了过去——“那不是我儿子!鬼!那是鬼!”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来自于他的眼睛:左边的一只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边的那一只,却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蓝。

拥有这样邪异双眸的人,在母亲那个国度里,被称之为“鬼”——是一生下来就该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只眼睛的。

“露伊纱,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刚回家的父亲被惊呆了,不顾一切地上去夺下了孩子母亲在婴儿床边举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说,必须要挖掉邪恶之眼!!”母亲疯狂了,喃喃说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说哪里的话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交界时的颜­色­呢。”父亲温和地,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从床上抱起他,亲了亲吓的哭泣的儿子。

然,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作为海客的父亲在去跤趾国贩卖丝绸的途中,连人带船被飓风吞没。

“鬼!你这个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披头散发地痛哭,指着他诅咒。

那美丽的­干­枯的海上花,在她发间隐约。

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恍然觉得那样的母­性­怪物实在是辱没了那朵美丽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亲的怒气,更恶毒的辱骂和体罚接连而来。反正,他也习惯了。

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缠绕的怨念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不受任何母亲期盼而诞生的婴儿。

不过,母亲的愤怒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的船连人带货在海上沉没,所以货主和船主、还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纷纷上门来要债了——渐渐地,家里什么东西都卖掉了,然,还是抵不了债务。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卖,抵债。

他那个时候十二岁,标的价格是纹银五十两。

而他的母亲却只值三十两。

“哎,那个女的虽然是个胡姬美女,但是都三十多了,也太老了点吧?三十两?送我都不要!”

有来自青楼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木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的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的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的买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的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阳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娘的孩子!”陡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上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啊,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自由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妈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呆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爱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爱、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然,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尸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声不响地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后,蹒跚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第一次的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忘不到边的海域,然,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阴­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她是大名府温员外的女儿温吟雪,自幼丧母——而温家在五年前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罢?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娘!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决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个人了——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是心里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体内生起——按照惯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熏熏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身体颤抖而温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骚­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娘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然后,当着所有手下,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踉跄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漆黑的头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

仿佛是一个哀怨艳丽的梦,在死去人的发间幽幽开放。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吧——等那朵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

……

幻梦成真,而转瞬浪已汹涌没红尘。

海面上漂浮的花,如同我的一生。

第五篇七星剑

七星剑。

金吞口,乌木柄,鲨皮鞘。鞘上,有七点如同鲜血般鲜红的宝石,连城之宝。

然,它的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权力和威信——武当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斗的地位。

记得那一天,他头戴紫金冠,腰悬七星剑,在诸多武林头面人物的簇拥下,在三清神像前接过了掌教的位子,从此成为执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岁的他,曾那样地踌躇满志。

他是武当派五十年来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门仙去之后正式由大弟子成为掌教。

萧忆情又何足道?听雪楼又何足道!

他麦任侠将联合所有不屈服于听雪楼的势力,全力遏止萧忆情那不可一世的并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飞扬,他在解剑池边扬眉冷笑,笑里,全是年少的傲气。

七星剑在他手中闪着火一样的光芒。

然,此刻,在这昏暗密闭的墓室里,整整九天粒米未进的他只是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在角落里喘息。幻觉……那由于极度饥饿困顿而产生的幻觉让他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将他骗进墓室、活生生将他反锁在里面的二师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见二师弟张佩宁向他走了过来,带着狞笑。他大怒,不顾一切地举剑刺过去,然,没有用……师弟忽然就到了他身边,仍然狞笑地看他。

笑什么?不准笑!不准!

他忽然张口,对着近在咫尺的那狞笑的脸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热的血啊……让他已经纸一般薄的胃异常地兴奋起来,他用力地舔着、吸着……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传来剧烈的刺痛——剧烈得足以让半死的他也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

抬手一摸,脸上、手上到处是温热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为饥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饿,好饿!他要吃的!

然,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救了的——这里是武当山历代掌门的墓室,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门的遗体,石门一旦关闭,是人力永远无法开启的,而且平日也绝少有人来。他经常出门远游,所以,即使几个月没见他,弟子和门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他在昏暗中到处摸索着,用嘴舔着石壁上渗出的水滴,缓解着胃里嫉极度的痛苦——和着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无限的欲望。

他近乎痴迷地啃着一切所能碰上的东西,然,一路咬过去,什么都不能吃……

木头,岩石……墓室里,就只有这两件东西。

果然只是死人呆的地方啊——他绝望得发狂起来,拔出七星剑四处无力地砍杀——这里是死人才呆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岁!

死人……他的手蓦然顿住了。

奇异而热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坚实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喉咙里呻吟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的声音,他用尽所有余力举起了剑,然后让它顺着惯­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断发宝剑下如豆腐般剖开……

幸亏……幸亏有七星剑呢……

“哎呀,说起来大师兄还真的是游侠心­性­——都到师傅的忌日了,还不回山,看来少不得要我这个二师哥带大家来祭扫了。”

一个月以后,石墓的门忽然洞开,一群弟子拥着二师弟走入,而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棺盖上那柄斜Сhā的七星剑——鞘上的七颗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墓里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开了,尸体的残肢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个正野兽般贪婪地啃着某只腐烂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赢了。”在夕阳映照下的白­色­小楼里,带着面纱的女子微微叹息着,对旁边一个披着貂裘执着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兽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阿靖……”青年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只是微闭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问,“高欢如今把他训练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已经从内心里完全被摧毁了——再给他套上笼头他就会毫不反抗地跟我们走……”阿靖颔首,沉吟着,“麦任侠本来的武功实在是不错,一旦训练成了杀手、吹花小筑的实力将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人才,我早叫张佩宁杀了他了……何必那么费事地把他关在那种地方折磨他。”萧忆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随手把玩着横在膝上的七星剑,仿佛那无上的权威象征只是一个玩具,冷笑——“什么正派名门的子弟,从小的忠孝礼义……其实人人的心里都是一只野兽。那些道德伦理只是象一个坚硬的面具,如果你敲破了它,会看见内里藏的只是丑陋不堪的畜类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阿靖目光锐利地一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话不会那么多。”

杯中的红­色­美酒微微漾动。血一般的美酒。

权倾武林的听雪楼主对于这样的­干­涉却似乎很顺从——有些疲惫地伸手拿起七星剑,随便递给旁边的绯衣女子:“给你留着把玩吧……怎么说,这剑还是不错的。”

“那上面有血,我不喜欢。”

“哪里有?”

“那不就是吗?……”

手指点向鲨鱼皮的剑鞘,忽然间,那七颗红宝石仿佛滴出血来。

相思泪: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错刀:爱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剑:人­性­。

天­色­又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从窗户缝隙里透进的那点光,已经无法让她再继续记录任何东西了——但是,这样的黑暗,反而适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只能在黑暗中回顾的往事吧?

灰­色­、压抑、疯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舜华潜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红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听雪楼。

果然是名门大派的气象,一进门宛如进了皇宫园林,院中绿树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见任何房屋。只在极远处,才隐约有几幢各­色­的楼宇亭台。

沿路虽不见有所谓的象“江湖豪杰”之类的人物,但即使是随车的小厮侍从,虽然目光平静,但闲适中自有一种凛然肃杀。

青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这番奉了父命来这里的原由——“听雪楼的萧老楼主,曾经在甘肃道上对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叹息,不明白同为历代出名医的薛家的人,为什么二伯不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的学医济世,成为宫廷御医,光耀门楣——为什么偏偏要去闯什么“江湖”呢?

据说,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汉子,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当年萧老楼主死的突然,爹没来得及做什么,萧家的人情就这么欠下去了。”

“近来,听说他的儿子病得厉害了,这次咱们总得尽一份心力罢?爹是朝廷供奉,等闲不能脱身半步,就看闺女你的了……”

“也亏的你虽是个丫头,可家传的医术没落下半点,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过你了——”

“虽说这样,但一个女孩子家出头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了。”

人情债难还,即使是薛神医家的小姐,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只能硬起头皮,坐上听雪楼的马车来到了洛阳。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这次治好了萧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无任何关联。

——那些传说中一言不合动辄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公子就在园子里。”到了一座白楼前,待得进去,引路的童子却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里,“白楼重地,属下不能擅自进入。”

青茗进退不得,心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规矩的,连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丝箫音,极清极雅,听不出什么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来,却煞是动人。青茗一时间听的呆了,在门口站了,静听。

陡然,只听那箫声的调子一滑,一个高音便上不去,登时顿住了,园中随即传来断续的咳嗽之声——“哎呀!”她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中气不足的问题了,听那咳嗽之声,分明是——“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吗?”惊呼声方落,耳边忽然听得有人询问,抬头,就复又吓了一次:本来空荡荡的小径上,不知何时竟忽然出现了一个绯衣的女子,看着她,脸­色­淡淡的问。

一个很是清丽的女子,但是并不给人柔和亲切的感觉,她看着青茗,青茗觉得她的目光似乎从冰水里浸过,只是那样一眼看过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那个女子轻轻道:“随我来。”

转过几丛修竹紫罗,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绯衣女子来到水榭前,叫了声楼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来,微笑道:“薛家神医可是来了?”青茗定睛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脸颊清俊消瘦,手里拿着一枝竹箫,一边站起,一边轻轻咳嗽。

青茗只往那无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这人是身患的不是一般的伤病,血气已是极其衰弱,断断活不长久了——那楼主见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医家望闻切问功夫极深,这神医之女恐怕已知自己的病况,只微微一笑:“久闻大名,姑娘请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静默了片刻,忽然直言:“公子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一语毕,敛襟深深一礼,转身便回。方才回头,也不见那个绯衣女子如何起步,转瞬间已经换了位置,拦在前方的竹径上。

青茗叹了口气,心下倒有些好奇起来:莫非,这种就是所谓的“武功”了吧?

但是看眼前这一对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却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特别是那位倚栏吹箫的萧楼主,眉目间沉静儒雅的气质,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贵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脉也未诊,如何便下此断言。”绯衣女子开口,与其说是在反驳她,不如更象是在说服自己,“或许还有救。”

青茗对于她目光中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气势相当敏感,不由自主的在内心生出反感来,冷冷道:“萧公子先天本弱,痨病想来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溃朽,而且血脉中有一恶瘤已至破溃之期,一旦血崩则大限立至……小女子是无能为力了,请另请高明。”

绯衣女子脸­色­转白,但手指用力握紧,却仍是坚持道:“既然来了,多少尽一些人事罢。”

“阿靖,今日你为何如此放不开?”陡然间,水榭里的萧楼主忽地笑了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似刚听到了神医的死亡诊断为忧。放下了箫,走过来,对青茗笑了笑,目光却随即落在绯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多费事也是无益——。”

然后,他轻轻击掌,唤:“来人,送客。”

花树间轻轻一动,那些本来看上去静谧茂森的枝叶间忽然凭空多了几个人,无声无息的落地,在萧楼主面前单膝下跪:“遵令。”然后,其中一个白衣青年起身,对她微微一颔首,道:“姑娘,这边请——”

青茗对两位点了点头,也顺着小径转身走,刚回过头,忽然听得耳边萧楼主带着笑意,轻轻对那个绯衣女子道:“阿靖,一开始就和你说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无能为力,你却偏要执意请来试试……不过,你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而已——”那个叫阿靖的绯衣女子却冷冷的回答,毫不避讳,“我已经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萧忆情,你死了,我就可以离去了。”

这样的话实在也太过分了。

青茗忍不住就要回头呵斥那个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个外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照旧往前走自己的路,却听的后面萧楼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经等不及了的话,咳咳,就不妨自己动手杀了我罢——然后,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居然没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紧,听到后面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迟疑着。就在这迟疑之间,后面已经响起了属下的惊呼:“楼主,你——”

青茗蓦然站定,回身,看见白衣的萧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栏不停的咳嗽,肩膀急剧的抽搐着,身形摇摇欲坠,然而绯衣女子只是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不动分毫。

医者父母心,她终于忍不住返身走了过去。

“哦……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罢,恕在下,在下不能远送。”一边咳嗽,萧楼主一边断断续续的回答,但等他的手从嘴边放下时,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外面风大,还请楼主先回房,我再给你细细把脉。”

青茗淡淡说着,一边狠狠的看了旁边漠然的绯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脉中的恶瘤,可是胎里带来的?”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放到了药枕上,青茗轻轻将指尖放了上去,边诊边问。

“不错。自小,那些大夫都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萧忆情倒也看的开,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六?”

觑着楼主苍白清俊的脸,青茗心里倒是微微一怔,心知虽然说得随意,但是为了延长这几年的寿,眼前这个人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于是暗自叹了口气,细细摊开他的手,诊脉。

“墨大夫也说了,这个病眼见的是没法治了。”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萧忆情笑笑,“真抱歉,让小姐来看这种神仙才能治的绝症,没的辱没了薛家神医的名称。”

青茗也是笑笑,将药枕收起,复细细端详了一回对方的气­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医的……我治的如何,和薛家的声名可无关系。”一边说,一边复又问了些细碎的起居饮食问题,以及平日常用的药丸,点头叹道:“公子原是一贯用心太过的人。”

翻检药方,忽见里面有“天枫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轻轻道:“墨大夫之名委实非虚,虽说隐于草莽,医术却比大内御医不遑多让——以公子如此体质,能坚持多年­操­持楼中事务,大半仰赖墨大夫疗理罢?”

萧忆情颔首,叹息道:“近来,连墨大夫也说,这病是膏肓了。只教我用内息运气调理,丹药的药力恐是无法到达内腑。”

“那我先开个方子,服用半月试试——本来药中有一味‘龙舌’,最是对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绝壁,不见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经绝种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气,直直道来,一边提笔写了药方子,一边叹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少­操­劳费神,公子这样的身体,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这如何行得通……有偌大一片家业势力,竟是让人片刻也闲不得。”陡然,对面的萧忆情微微笑了起来,“要我什么也不做,和现下就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看,才闲了半日,便又积了这许多。”他一边笑,一边复又翻开了旁边大堆的文卷书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笔。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说何益?”青茗也变了脸­色­,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她不懂甚么江湖规矩,自也不知武林中无人想象,有人居然敢对听雪楼主做如此的举动。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书还未扔出,脸颊一冷,两柄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贴上了脖子。

“没事,你们退下。”对面的萧楼主脸­色­仍然是淡淡的,对着她身后不知何处闪现的两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间,又陡然觉得寒气在瞬间褪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属下无礼,吓到薛姑娘了。”说话的却是女子的声音,青茗转头,看见一袭绯衣从廊下款款过来,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进来,脸­色­淡淡的对自己招呼了一声,然后过去,抱起了案头的一堆文卷牒报,冷冷对萧忆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让我沾手楼中事务,想来是对我有疑心不成?”边说着,边抱起文书走了出去。

“抱歉,都是江湖习­性­,让姑娘受惊了。”看见阿靖离去,萧忆情竟是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是面对生死也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一时间也莫名的黯了下去。

在楼中也过了一月有余,青茗渐渐对于楼中几个经常露面的人熟悉起来:看上去风流倜傥却心计深沉的,是二楼主高梦非;那个平日处理楼中事务的,则是三楼主南楚。还有一些人,比如当日用剑对着自己脖子的剑客叫石玉,还有一个才十六岁的谢冰玉,听说本来竟是尚书的千金。

那些江湖门派,居然如此的复杂。

那个绯衣的女子阿靖,虽然也是楼中的领主,却不见她平日忙些什么。只是萧忆情对于她却始终似怀了几分的忍让,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萧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这个女子累的。

那样风度气质的公子,其实完全不应该和那些江湖人士混为一类呢。

或许是听了她的劝告,萧忆情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和他对弈,彼此都是很静的人,熟悉了以后就相处的来。

“近日似乎是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青茗拿棋子轻轻敲着水榭的栏杆,一边看着棋盘头也不抬的随口问,“她近来忙?”

“前几天她主动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萧忆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盘上,但是一说起这件事,似乎开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萧忆情的弈术明显高出她许多,这一局眼看又是输了,“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

“龙舌,龙舌……洞庭……”萧忆情却是一连重复了几遍,脸­色­忽然苍白了,“她,她原来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带翻了棋盘也不管,青茗正待询问,却发现一阵风过一般,那个轻裘缓带的萧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啊,这就是所谓的‘武功’?”她忍不住的轻叹,想不到这个病弱如此的人,居然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萧楼主要出门?”半日不见那人,心里竟有些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着,知道她是请来的医生,好容易才有一个丫头怯怯的告诉她,仿佛担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样的身子,还能禁得起车马劳顿?”她大惊。

“楼主想做甚么事,哪里能挡的住。”丫头叹了口气。青茗顿足,转头就往外跑去。

在白楼下,她好容易赶上了正领着手下要出发的萧忆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马头:“你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无关。”他竟换上了一身劲装,英武逼人,眼里焕发出了刀锋般的冷光,让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来——“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撑不住!”她也有些懊恼起来,忘了上次对他不敬带来的后果,顶撞,“薛家的大夫,还从未有过放病人满街跑不管的!”

终于,那个眼神如同刀锋般的男子笑了起来,退让般的道:“也好——”便命人在备马去,却看着她,点了点头:“姑娘可真不像深闺里出来的女子。”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青茗扬起头,傲然道:“青茗虽说不是男子,但是行医也是有将近十年,甚么样的事没见过?”

萧忆情终于出声的笑了起来:“有时候,姑娘还真有三分象她。”

象谁?那个绯衣女子吗?

她想问,但是马已经牵了过来,她忙忙的上了,便随那一队人出发。

“快!”已经是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是毫不放松的催促大家赶路。青茗更是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这一路来,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样餐风露宿,星夜兼程,然,让她这个大夫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都撑住了——那样病弱贵公子似的人,骨子里居然有那样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险吗?”终于,她忍不住问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睛深处却有一丝丝的烦乱,低声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他说着,却狠狠打马,那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骑术,落在了后头,一时急得便叫了起来。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赶了上去,却听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神,青茗却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心头腾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惊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连忙举手捂住嘴,可血液却以从指缝中涌出!周围属下看着,脸­色­均已是苍白,但没人敢出声。

“若再如此,就别想活着见到靖姑娘!”看见他那样苦苦的坚持,青茗眼睛猛的热了一下,严厉的呵斥着,掏出药瓶递了过去,“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能做什么!”看着他勒马,仰头喝下药,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甚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本已是喝完了药,在默默运气修养,但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又睁开了,冷光四­射­!“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话——”他的手本是极稳的,青茗看过他无聊时曾以辟开发丝为乐,但这一瞬,他手中的药瓶竟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忽然用力勒马,扬鞭,往前奔去。

“你,你这样的话,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连忙跟上,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可是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忽然,她直觉得拉住他缰绳的手臂一麻,登时酸软,耳边只听得他低声道,“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怎么又是雷楚云了?她越发被这复杂的江湖恩怨弄的胡涂了,只看着他策马远去。

―――――――――――――――――――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开路的听雪楼人马中,忽然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靖姑娘回来了?青茗心头一跳,发觉除了喜悦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么的味道,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看向萧忆情,却见前面的人纷纷勒马让路,让楼主一直奔到路那边来的两匹马前。

但是,在离那两匹马十丈远的地方,萧忆情却突然勒住了马头。

“秋老大?”他蓦地淡淡的问。看着绯衣女子和她身后并骑的黑衣斗笠人,目光一连变了数变。她的伤势是显然的,那一身的绯衣几乎成了血红­色­,然,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片刻不离的护着她,以免她摔落马背。

“雷楚云,你回去罢——既然楼主已经来了。”陡然,阿靖出声说话,语气衰弱之极,和萧忆情不同,她叫那个人,却是用的另外一个名字。黑衣人默然无语,下马,扶着她下地,然后看了萧忆情一眼,翻身上马。

青茗站在楼主身边,看见他那样的目光,心里竟不自禁的害怕起来。

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野兽,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间,她心里响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实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苍白着脸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是蓦然的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色­也是复杂无比,终于他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干­系。”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地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的走将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过去:“本是想来和洞庭水帮商量些事的,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要不要由你。”

青茗鼻中闻到芬芳的香气,直是不可思议的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你,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

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的绯衣女子,忽地喝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和他们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看她犹自挺的笔直的肩背,冷冷道:“当年,是你私下放他走的罢?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待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Сhā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你为我所用,就要有下属的抬举。”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右膝刚点地之时,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间拥她入怀,眼­色­黯了黯,轻叹:“可算是迫你呕出来了……再强忍着,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的太过了。阿靖。”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全不顾青茗在一边急急劝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没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接过怀里的阿靖,并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后只来得及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上这么一句。

青茗惊得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便是一热——江湖人啊……

“如今竟复又能吹了罢?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经此一事,他越发的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亮了起来。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甚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心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

“真是累了姑娘了……又添了一个病患。”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罢?我还是去看看,等着她醒。”

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罢,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她急急的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含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的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了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甚事!”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于你何­干­。我也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萧楼主。多谢你那日提醒我了。”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罢……”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病大有好处呢。”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的住了口,萧忆情似是压住了火气,点头道:“辛苦了,薛姑娘。”但阿靖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的将头转向床里。

“靖姑娘,喝药罢。”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罢。”那眼­色­,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再也忍不住的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地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的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与你又何­干­。”

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衣》。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她走了过去,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的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萧的白衣公子道。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底里一阵难过。便坐了,摆开棋局。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甚么江湖人,自不必看你们脸­色­,由我直说——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她,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阑­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它、蛾眉谣诼,古今同嫉。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罢……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的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光芒。

“不似江湖人?”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萧,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不懂这些。”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到:“可我这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低头道,眼睛里的光盈盈的,细细将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忙忙的将几粒杂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眼看的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的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好的,只要你随我去了长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忽然转身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也无甚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的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甚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却实过的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育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的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头,对外边的阿靖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只点头道:“好。”

车把势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

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着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的孤独的在荒野里开饭着。

青茗看着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

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了,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原来,无论是龙,还是凤,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的连她也束手无策。

“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埋头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终有一日,她关了神农阁的门,欢欢喜喜的抱着药方从里面出来,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右手尚自紧握着,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甚么都不需要了?

“怎么……怎么死的?”她声音颤颤的,失神的望着外面一片一片黄起来的秋叶,问。

父亲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头看她,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便叹了口气,道:“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罢。就那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世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唉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急问。她淡淡的道:“我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给两人立墓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也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

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何况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待得南楚走后,她望着他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回过头来,从腰畔抽出了一只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指正。

吹的还是金缕衣,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金缕衣的词,是这样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那样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靖姑娘曾那样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一定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原中,任凭山风吹着,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那里,该发生的依旧发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砸的粉碎,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想,她以后是再也不会替人治病了。

火焰鸢尾

“南海龙家的新娘似乎又死了……”看着从鸽子腿上解下来的信函,萧忆情似乎有些惋惜的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次的新娘是滇南凤凰花家的二小姐吧?”旁边的一个绯衣女子展开了一幅画像——上面是一个方当及笈年龄的绝­色­少女,鬓上簪着一朵火红的凤凰花,“龙家是怎么对外宣布的?——还是说新娘是因为有私情而羞愧自尽的?”

“是啊,第十一个新娘。”

“谁会信?毕竟太蹊跷了。”阿靖皱了皱眉头,“难道女方家族能轻易罢休吗?”

萧忆情笑了笑,把她手上那幅画卷拿了过来,挂在密室的墙壁上,那里,已经整整齐齐的挂了十幅少女画像:“海南龙家……你以为云贵两广之地能有对抗他的力量吗?”

阿靖不说话——她也知道,在遥远的南方,在天和海交际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类似于神话传说的家族:龙家。

没有人记得那一个家族的人原来姓什么,只知道他们居住于一个叫莺歌屿的孤岛上,由于历代的嫡子都具有预言潮汐天文变化的能力,而被海上的渔民奉为神明,变成了龙神的象征,后来,­干­脆以“龙”为姓。

那个家族,几百年来在云贵两广的势力和影响,甚至在朝廷之上!

“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龙家历代主人都面貌丑陋无比,而且脾气暴烈,动辄杀妻弃子,为了那个家族的势力和财富,居然还是不断有人把自己的女儿往那个火坑里推。”萧忆情摇头,看着壁上十一张少女的画像,叹了口气。

其中,还有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苏妩和武功排名武林前十的女剑客叶翩芊。

连这样的人,一进龙家的莺歌屿,都是玉陨香沉!

“但是,如果能成为龙家的女主人,那样势力和财富的回报,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动心。”阿靖眼睛看着南方的天际,悠然说了一句——“如果能和龙家结盟的话,听雪楼对付滇中的拜月教就不必腹背受敌了……”

萧忆情眼睛闪亮了一下,忽然沉默。

他知道阿靖的意思——“那么,是要派出一个楼中的人去龙家吗?”他问,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玉流苏,眼睛里有深思的意味,“是要听雪楼和龙家结亲,送一个女子去做新娘吗?”

“已经有十一位新娘死了……如果听雪楼的新娘也失败了的话,将彻底失去和海南龙家交好的可能吧?”有些沉吟地,萧忆情轻轻咳嗽了几声。但是,无疑,一旦成功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打动了他,听雪楼主陷入了反复的权衡中。

“我们对于龙家的资料实在是很少,并不了解为什么每一代龙家嫡子在正式娶妻之前,总是要莫名其妙的死很多新娘……”

“只是知道龙家虽然有天文潮汐方面的天赋,但是却是一个代代面貌丑陋不堪的家族,而且似乎是被诅咒一样,那样大家族中经常有­妇­女暴死的消息传出……”

“似乎,虐杀女子,是那里的传统啊……连第一美女的苏妩和武功排名武林前十的叶翩芊都诡异的死去了,那么我们楼里要派出什么样的人才好呢?”

似乎是和身边的绯衣女子商议,又似乎是一个人在沉思,听雪楼主俊秀的手指不停的拨弄着白玉流苏,目光变幻莫测。

忽然,沉思的他猛然震了一下,眼睛闪耀如电光——“让江千湄去!”

听雪楼主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千湄?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阿!”阿靖不由一震,惊讶,手用力握紧,“而且……而且虽然是吹花小筑的杀手,却是个从来没有完成过任务的杀手!”

萧忆情的眼光忽然冷漠如同冰雪:“千湄当然不是好杀手……既天真,又善良,还有莫名其妙的自我牺牲­精­神——如果不是看在她哥哥江浪是为听雪楼死去的份上,我不会容忍她那么多次的失败!”

“不过,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动龙家嫡子的吧?反正,可以试一试……”

“可是她才十六岁——”绯衣女子低声重复了一遍。

“阿靖,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听雪楼主蓦然问,阿靖呆住——十六岁……十六岁……她忽然不说话了。烈火,鲜血,屠杀,复仇……那样惨烈的十六岁花季!

如今,她已经二十三岁——回忆十六岁,已经是恍如隔世!

“十六岁,已经不是孩子了。”萧忆情冷漠的回答,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目光变得遥远莫测,“我不可能长久收留千湄在楼中的,她也该为我做些什么了……”

“真不愧是听雪楼主……”阿靖看着他的目光也冷漠起来,不知道是钦佩还是讽刺,“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是不能活在你身边的,是吗?”

“尊贵的听雪楼主人,龙家总管家臣昊天,奉少主之令来迎娶楼中的江小姐,去莺歌屿做龙家至高无上的正夫人……”朱楼上,一个家臣在一切完备后出列,单膝跪下禀告,同时呈上了婚帖和礼盒——“这是我们南海龙家的传家至宝‘辟水灵犀’,是婚定的聘礼,请楼主收下。”

萧忆情对于珍宝的兴趣向来不是很大,只是随手拿过,看了看,交给身边的阿靖:“等一下你拿去给千湄过目——反正也是要随着她嫁回到龙家去的。”

“我们少主说,希望借着这次婚姻,以后能和贵楼结成兄弟之好。”

那个家臣低着头,但是略微带点深蓝­色­的眼睛还是在垂下的发丝后闪烁。虽然是面对着中原武林的霸主,但是神­色­依然那样从容自信,不愧是南方最强的龙家的家臣。坐在萧忆情身边,绯衣女子暗自赞叹了一声。

“那么,请带江千湄小姐回去罢。”萧忆情目光也落在这个低着头的家臣身上,看见他隐藏的很好的­精­神气,暗自判断着这个人的功力,一边淡淡回答,“顺便替我向青崖少主问好……”

“是。在下告退!”家臣站起,在起身的瞬间,看见他的脸,所有的人,包括男人和女子,老人和青年,都不由齐齐一怔!

非常俊美的男子……蓝黑­色­的眼眸,脸部的线条利落而英俊,齐额勒着额环。在额环上宝石辉光的映­射­下,这个来自远方的男子焕发出令人震惊的光芒。

“历代以相貌丑陋著称的龙家,居然有这么人物出众的属下。”在对方­干­练利落地迅速退去后,萧忆情也忍不住轻轻对旁边的阿靖称许,“而且,虽然他懂得收敛真气,还是能看出他的武功非常了得。”

“奇怪……”阿靖只是说了一句,“那些来的家臣,似乎外貌都很出众。”

“或许,莺歌屿上只有龙家嫡宗才历代丑陋,所以心理扭曲,才老是怀疑自己的新娘和那些外貌英俊的家臣有私情,做出婚礼前杀妻那么血腥诡异的事情。”

蓦然,在一旁的二楼主高梦非抱着胳膊冷冷Сhā了一句。

阿靖和萧忆情相互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和千湄说了实情了吗?”忽然,阿靖问萧忆情,带着几分忧心,“她知道未来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吗?”

“没有……我只是告诉她龙家少主的相貌丑陋而已。”萧忆情咳嗽了几声,仿佛掩饰着什么,“如果告诉她,在之前已经有十一位女子在新婚前夜死去,也只是白白的让她担心而已,于事无补。”

“千湄应该不会反对的……”阿靖叹息,“那么听话乖巧的女孩子,就算是听雪楼要她去死,也是不会拒绝的。”

“江小姐,吉时已到,请出阁。”

听到门外龙家家臣催促的声音,“啪”的一声,喜帕掉落在大红的地毯上。

“靖姑娘。”十六岁的女孩子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旁边陪伴的绯衣女子,“我……我有点害怕……南海,那么远的地方呢!”她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让人怜惜不已。

“千湄,如果勉强的话,就不要去了。”因为知道女孩的­性­格,所以她故意那么说。

果然,女孩子用力咬着嘴角,还是装出了一副坚强的样子:“没关系!千湄可不是软弱的娇小姐啊!——就算龙家的那个青崖少爷丑一点,我也能忍受,他脾气不好,我也会尽力讨他欢心的!龙家对听雪楼很重要——不是吗?”

看着那稚气眼睛里装出的老成,阿靖内心的最深处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可怜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走上的是怎样危险莫测的道路呢!

“千湄,海南莺歌屿那么远,你嫁过去以后即使是楼主也无法照顾到你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阿……”终于,阿靖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

“靖姑娘……去龙家的话,很危险吗?”有些无法理解的,千湄问,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疑问,那样天真的目光,让绯衣女子冷漠了很久的心,都隐约有刺痛的感觉。

“楼主,他们走了。”

站在高楼上远眺,出神的萧忆情忽然听见了身边绯衣的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但愿她平安当上正夫人……”

“但是,或许,她会成为那第十二个女子……”

华丽的马车在平稳地往前疾驰,车中是香气馥郁的。她身边,齐齐地围坐着四个各­色­衣服的少女,手里捧着不同的物品,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不适的神­色­,便都关切的注视过来,让她连神­色­都不敢动一下。

——连听雪楼带过来随侍的侍女都被分散到了其他马车上,仿佛,是要她从踏入龙家起,就和以前的一切完全断绝一样!

侍女们都是面无表情的,虽然殷勤,却无温暖。在看着她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和怜悯。

千湄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一去千里,到了南海,她就是孤身一个人了!

“小姐,请用膳。”并没有下车,但是侍女们却送上了珍馐,在她面前跪下,呈上金丝盘就的龙凤托盘,里面,用白玉碗盛着八­色­素菜,四种主食,碗上镶嵌着细碎的钻石,转动间光彩照人。

“你们起来罢。”她拿起筷子,或许是中间镂空,那乌木镶银的筷子竟不觉得沉。看不得侍女一直跪在面前,千湄终于低低的说了一句。

侍女们反而看了她一眼,轻声回禀:“小姐,奴婢不敢,这是龙家的规矩——在主人坐着用膳时,奴婢们必须跪着伺候。”

“……”千湄惊讶着,然而看见车厢里跪满的侍女,连忙开始有些慌张的吃了起来。各种菜只夹了几筷子,都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就把筷子放下了:“我吃完了……你们快起来吧!不要跪着了……”

“小姐,您多吃一点……才那么一点怎么能饱啊……”其中一个年长的侍女劝导。

千湄绞着双手,扭捏了半天,终于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你们在我面前跪着,我、我怎么吃的下去。”也许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尊贵高傲的世家风格,她的脸上有些羞涩起来。

侍女们抬起头,看着这个才十六岁的新娘,淡漠的目光开始有些松动。

“是一个好女孩呢……和以往的那些小姐很有些不一样。”端着盘子退出的时候,一个绿衣的丫鬟叹息着对那个年长的侍女道,眼睛里有期盼的神­色­:“说不定,这次她能够通过少主的考验,成为我们的夫人呢!”

“蕉绿你高兴的太早了……你不想以前也有个泉州姚家的小姐也死了吗?一样是很和善的人啊……”年长的侍女显然见识的多了,不在意的回答,“龙家的人从来都是……”

忽然,她闭上了嘴,苍白着脸­色­,看着从另外一个车厢里过来的年轻人,连忙低头跪下:“拜见昊天大人!”

“这个不是你们该议论的东西……今天起你们不用再侍侯小姐了,去另外的马车里­干­下活好了。”额环下的宝石泛着清冷的光,昊天的目光却比宝石更冷,斥退了侍女。

但是,他的眼睛深处,却依稀由于刚才侍女那番话而起了微微的波澜。

“真的是不一样的吗?……如果真的是,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然后,他撩起帘子走入了车厢,温和的笑着,问:“午膳还合小姐的心意吗?”

里面十六岁的女孩子闻声抬头,看见他,目光忽然停滞了。

“小姐,莺歌屿到了……请下船。”

当她脸­色­苍白的抬头时,看见船舱门口那个叫昊天的白衣青年对她微笑。

真的是非常好看的年轻人……简直象天神一样的英俊。他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上的所有星辰都坠落在他的眼睛里了呢!那样的人,似乎只有在每个女子少时的梦中,才会出现,那是一个令人不愿醒来的梦。

一路上,在极度无聊的旅途中,也只有这个被下人们称为“昊天大人”的年轻人一直的照顾她,和她说笑,嘘寒问暖。

从刚开始有意无意的眼神传递,到了现在这样背地里暗自的关怀,这车马劳顿的三个月里,她是完完全全的被他吸引了。她知道昊天对她好,他甚至几次暗示可以两个人离开这里,双双远走高飞,但是,想到听雪楼对于她的使命,千湄却迟疑了。

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完成和婚的任务的——为了楼主和听雪楼。

但是……但是为什么昊天只是龙家的家臣呢?

为什么自己要嫁的人,是一个那么丑陋粗暴的人呢?

千湄看着他,一时间又有些发呆。

看着红晕弥漫上少女的脸颊,昊天的眼睛深处,忽然有冷漠的光芒。

“是晕船了吗?小姐的脸­色­很苍白呢……让属下扶您下船吧!”虽然眼睛里是那样隐秘的冷酷,但是他的声音却是非常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丝的殷勤意味,对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笑着,伸出手来——没有女子能拒绝他这样的提议……至少,以前的那些新娘一个都没有。

他对着发呆的千湄伸出了手,看着她带着几分羞涩和雀跃扶住了自己的手,昊天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深切的悲哀……

又一个悲剧中的女孩子。

“啊,这里就是天的尽头了吗?”看着海岛尽头的巨石,看见那里刻着的“天涯”两个字,千湄惊讶的问身边的昊天。

“是的。”深蓝­色­的眼睛微笑了起来,非常温柔的看着她,提议,“小姐想过去看吗?属下陪你去,一直到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她感叹着,感叹着自己孤独飘零的身世,不自禁的握紧了昊天的手。

感觉,在这远离家人,朋友的地方,只有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才是自己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人……

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去了,重重叠叠的屋檐剪影显得森冷而抑郁。

长途跋涉而来,居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闹典礼。龙家只是派了几个下人来海边迎接,连龙家的嫡宗都没有出现。

“啊……我们家的青崖少主从来都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不大离开院子走动的。”似乎看见了她眼睛里的不快,昊天劝勉着,带着她,进入了龙家宫殿般的大院。

曲曲折折走了不知道多少个院落。终于,在一个长廊前,昊天停了下来,替她打开了一扇有着银­色­镂空花纹的门。

“这里的宅子是很大的,道路也很复杂——小姐晚上一个人请不要乱走,以免迷路。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让侍女去办。”

门边,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打着灯,不出一声的在一边等待着她进去。

千湄怔了一下,走进了门中,一股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有些惧怕的站住身,回头,哀求似的看着昊天。

“没什么,因为是海岛,所以到晚上就比较湿冷,习惯了就好……”昊天微微笑着,用目光安慰着这个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的目光,给这个孤身远涉重洋的女子以面对陌生环境的信心,“晚上可能青崖少主会来见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昊天,谢谢你。”不知道怎地,在看着他离去的时候,她语气里居然有些恋恋不舍。

他没有回头,一直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下去,身影慢慢变小,一转身消失在尽头。

那里,黯淡的廊道,尽端挂着一盏飘摇的水晶绣球灯,不知道通往何处。

千湄站在门槛外,看着走廊。

一边临着中间的庭院,另一边,却是一排紧闭的厢房。非常华丽的装饰,镂空的窗上糊着名贵的纱,雕空的花纹上涂着金、紫、朱、碧、银五种颜­色­。

紫­色­的门里面,纱窗还隐约透露出一线灯光。

“啊,隔壁那里面住的是谁?”依稀看见窗上映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形,千湄不由脱口问,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的气息的深院里,看见另外一个女子,亲近之心油然而起。

话音一落,门里的灯蓦然灭了。

“少­奶­­奶­,请进。”两个侍女的年纪都满大了,头上甚至有了几线白发,虽然提着灯笼微笑着,但是那样漠然的笑意,只是让皱纹渐生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怪异而已。

千湄走了进去,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一片的白­色­。白­色­的帷幕,白­色­的茶几和座椅,甚至,连桌子上的灯盏,都是有银嵌珍珠作为烛台。

在一片素雅的白­色­中,只有一样东西是鲜红的,分外的刺眼。

那是一朵红­色­的鸢尾花,Сhā在一个水晶花瓶中——奇异的是,在暗­色­的房间里,那花朵居然泛出了淡淡的荧光。

“啊……好漂亮!这种鸢尾花我可从来没看见过呢!”千湄不禁惊喜的叫了起来,问身边的老侍女。她喜欢鸢尾,但是却从来未见如此奇异的品种。

“这个啊……叫火焰鸢尾。可是只有在这个莺歌屿才有的珍贵品种呢!”看着那花朵,老侍女的眼睛忽然有些异样,笑容也更有深意,“这种花,是以前夫人在世时最喜欢的,即使夫人去世了,房间里还是按照她在世的习惯,一直供着一枝火焰鸢尾——如果少­奶­­奶­不喜欢的话,以后吩咐花奴拿下去就好了。”

“哎呀!千万不要呢!我最喜欢的花就是鸢尾了……”千湄连忙的阻止,同时有些惊讶的,她问。“这里……是以前夫人的房间吗?”

“是阿,这个银­色­的房间,是历代龙家夫人的房间呢!”老侍女仍然保持着微笑,回答,明灭的灯火映照得她脸上的皱纹如同一朵诡异盛开的掬花,“少­奶­­奶­,你看,这就是老夫人的画像……”

灯光明灭之下,侍女指着墙上挂的一幅仕女图,那里,一身紫衣的美丽女子,手里拿着一枝火红的鸢尾花,坐在石头上,背后是一片湖泊一样的东西,远处,还有连绵的树林和最尽头隐约的大海……

“是夫人年轻时候的画像吗?真漂亮……”千湄注视着画像,在火光明灭中,图画中女子的脸也­阴­晴不定,神­色­活动着,眼波也有流转的感觉。不知道怎地,虽然是工笔的仕女,但是感觉总有深深的忧郁在女子的眉间。

“夫人死的时候很早。少主十一岁那年,老爷死了没几个月,夫人也自尽殉情了……”老侍女淡淡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少主从小没爹没娘的,真是可怜。”

千湄没有说话,看着那朵发着微光的鸢尾,忍不住对侍女说:“先把灯灭了,我想看看它发光的样子呢!”

房子内是一片黑暗,中间,只有那一朵红­色­的鸢尾花发出淡淡的光芒,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拂着它,微微摇曳,宛如在黑暗中跳舞的­精­灵。

好漂亮……好漂亮……一遍一遍的,她在内心惊叹于造物的神奇。

“怎么不开灯!明知道我要来,居然还敢不开灯吗?”忽然间,门口响起了一个暴躁的声音,如同雷霆般炸响,嘶哑而低沉。

门不知何时开的,一盏灯笼如同幽灵般的飘进,在门口顿住,执在一位青衣童子的手里,门边的黑暗里,一个黑黝黝的人影站着,张口就骂。

“少主,奴婢只是听从少­奶­­奶­的命令而已……”老侍女的脸­色­都变得如同纸一样的白,扑通跪了下来,战战兢兢的分辩,“少­奶­­奶­要看鸢尾花,所以命奴婢灭了灯……”

“没用的老奴才!”黑影一步跨了进来,一脚踢倒了那个分辩的侍女,冷冷的哼了一声,“滚出去呆着!”

等两个侍女都跌跌撞撞的退出后,黑影才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莫名其妙的女人!”

“啪!”他一挥手,花朵连瓶子狠狠的跌落在地面上。

“哎呀!”终于忍不住,千湄惋惜的叫出了声,同时,恨恨的看了那个黑暗中的人一眼。她的夫君……这就是她的夫君?

灯被陆续的点起,房间渐渐亮了起来。

“喂,你就是萧忆情送给我的新娘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正陷入了初见未婚夫君的羞涩复杂心理,耳边却听见了一个粗暴的声音,那样无礼的语调,几乎让她匪夷所思。

不行……不能对他生气。龙家对于听雪楼很重要……

终于,她压抑住不快,在灯光下缓缓抬头,脸上还准备了一个温文典雅的微笑。

然而,她的笑容展开了一半,却冻结在了那里。

——那张脸!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苍白的不似人脸,高高的鹰钩鼻,浑浊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大的出奇,裂着笑,连带得整个脸部都怪异的抽搐了起来……

龙,龙家的少主——青崖公子?!

虽然预先得知了未婚夫君的面容丑陋,但是此刻的那张脸还是超出了她心理所能承受的能力——于是,千百次考虑过的第一次相见时说的话,就这样冻结在了­唇­边。

毫无办法掩饰脸上和眼睛里的震惊和恐惧,千湄就这样呆呆的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未婚夫的脸。

“哦?哈哈哈哈!……”青崖少主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大笑,面容更加可怖的扭曲了起来,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颔,把面孔更加近的贴了上去,“你怕了?……哈哈,哈哈!和所有女人一样,你怕了吧?”

“没……没有的事!”挣扎着,她终于回答了,一边用同样的装饰出来的勇敢面对着眼前的人,一边挣扎出了一个微笑——“无论怎样,我都是你的未婚妻子……会习惯的,一切都会习惯的……”

“假话……女人就只会说假话!”千湄觉得下颔一阵剧痛,那只手忽然加力,捏的她白皙的皮肤起了红痕。

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恶毒的怒意,他嘴里腥臭的气息喷到了她脸上:“不过,不管怎样,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如果对我说假话,我就把你的头切下来!”

“很,很痛……”用力挣扎着,她轻轻的说,好容易才从那粗糙的手里挣脱。

青崖少主似乎很欣赏她挣扎的样子,嘴角又裂开了,笑着,拿出了一串钥匙,扔给了她:“大婚典礼在下个月举行,明天起我要去琼州为那里的渔民祭祀龙王,婚礼前我会回来的……女人,你在这段时间里,就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吧!”

“是的。”她低下头,轻轻回答,把钥匙轻轻抓在了手里。

金属敲击着,上面用珐琅盘出美丽的花纹,有各种的颜­色­。

“哪把钥匙开哪扇门,昊天总管会告诉你。老实呆着等我回来,别想耍什么花样,女人!”青崖少主再次恶狠狠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出门。

“您慢走……”恪守着淑女的准则,在未婚丈夫出门时,她仍然保持着微笑,在门内敛襟行礼,同时,极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的注视在那一张丑陋的脸上。

她必须要尽快习惯……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看见她的目光,丑陋的人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点点的意外。

“还有!给我记住,那扇紫­色­雕花的门是不准打开的,知道吗?”人都已经走出了门外,忽然青崖少主回过头来,严厉的警告,“那个地方,必须要到大婚的那一天,才能作为洞房迎接新娘!”

“好的,我一定不会进去。”她低眉顺眼的回答,轻轻的说。

青衣的童子掌灯引路,她的丈夫象鬼魅一般的飘然而去,衣衫在风中娑娑作响,但是走在木廊上却没有脚步声,在走到走廊尽头后,转了个弯,然后消失。

那里,只有一盏水晶绣球灯在夜中飘摇。

珠箔飘灯独自归。

她的目光看向了旁边那扇紫­色­雕花的门,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串钥匙,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紧。有些稚气的眼睛里终于有害怕的表情。

昊天……昊天。你住在哪里呢?

牐牐犦焊栌斓囊梗静谧的出奇。

远处的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礁石,偶尔有海鸟什么的叫声,诡异而凄厉。

侍女们都睡在外间,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连呼吸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千湄在锦被中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到了被子里。

忽然间,她的呼吸停顿了……有人!有人在房间里!

虽然没有走动的步伐声,但是那样细密的呼吸却隐约传来。不是幻觉吧?不是吧?

为了辨别,千湄用力屏住了呼吸,却仍然听见了空气中轻轻的呼吸声。

然后,声音渐渐靠近,靠近……来到了床边,呼吸的气流几乎触及了她露在外面的发丝,似乎是俯下身来,注视着躲被子里的她!

千湄只觉得全身僵硬,手下意识的在被子里抓着什么,却什么能用的也抓不到。

“唉……”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咫尺的地方叹息,森冷,不带一丝人的气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放了上来,隔着被子轻轻抚摩着她的头,“真漂亮……真漂亮……”

“花一样美丽的女孩阿……”

“请记住不要欺骗……不然的话,是要变成鸢尾花的……”

“第十二枝鸢尾花……真可怜。”

说话时呼出的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左右,千湄心剧烈的跳动着,跳动着……在对方没有再说话后,一分分的积攒着勇气,终于唰的一声掀开被子,猛的坐了起来!

“谁?谁在那里!”她颤声问,大声招呼外面的侍女,“点灯,快点灯!”

老侍女闻声跌跌撞撞的进来,点起桌上的红烛。

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但是,在妆台上镜子的里,她居然看见一双眼睛闪烁的光亮!

有谁在看她……有谁在看她!

千湄蓦然回头,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她回头,正看见墙上挂的夫人的肖像,拈着一朵火红的鸢尾花,有些忧郁,有些诡异的微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居然看见画像上美女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她恐惧的瞪大了眼睛,扑到画前,却发现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而已……

“少­奶­­奶­,怎么了?”老侍女张着昏花的眼睛,漠然的问。

“刚才……刚才,有人进到房间里!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第一次,由于恐惧,她摆出了主人的口吻——“在外间睡,也不知道把门关好!”

另一个老侍女这时出去看了看门,回来,冷漠的回答:“禀告少­奶­­奶­,门是关好了的,没有人进来过……绝对没有。”

她们的脸,在晃动的灯火下,看起来如同鬼怪。

毕竟才十六岁,千湄颓然坐下,把头埋到被子里,嘤嘤哭泣了起来。

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昊天……昊天在哪里呢?

“小姐,这就是最后一间房了……”打开珍宝室的门时,英俊的总管回头对未来的女主人说,“里面的东西,如果小姐喜欢,可以随便拿一些去自己房里。”

门一打开,闪烁耀眼的珠光宝气刺的千湄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算是在最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也无法梦见这样的情景:四壁上全部是的金子打造的柜子,一直顶到天花板,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盛满了各种无价的珍宝。房间里整枝的珊瑚树如同树林一般密集,树枝间坠满了各­色­的宝石和珍珠。

千湄脸上有做梦般的神­色­,轻轻伸手,拿起了一粒水滴状的紫水晶,美丽的光线折­射­在她脸上:“真的……真的好像进了龙宫呢!”

“以前所有来过的人,也都是那么说……”昊天看着她眼睛里迷醉的神­色­,嘴边却有冷漠的近乎锋利的笑意,“当上了龙家的女主人,这里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小姐的了。小姐喜欢什么?属下帮您拿到房间里去。”

“啊……什么都可以拿吗?”有些不可思议的,千湄抬头问,在珠宝的光辉中,有着蓝黑­色­眼睛的男子英俊的近乎天神。

“是的……只要小姐您高兴,我什么都可以为你拿来。”昊天看着她,用极度魅力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深意,低低说,“只要小姐您高兴,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尽管拿走一切您喜欢的,除去一切您厌恶的——只要对属下说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忽然带了些邪恶的引诱的意味。

然而,似乎没有领会到对方的意图,女孩的声音忽然明快了起来——“啊,那么,再给我一朵新摘的火焰鸢尾,好不好?!”

蓝黑­色­眼睛里的邪气忽然凝结了,总管看着眼前女孩喜悦的脸,带着意外。

“鸢尾花?你喜欢那个火焰鸢尾吗?”

“是啊!在我看来,那可比什么珍宝都重要呢!”千湄笑了起来,但是眼睛里是认真的神­色­,“那朵花被少主砸烂后,我一直想再要一朵……”

昊天低下了头,看了她很久,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忽然轻轻说:“好吧……不过,那可是很不吉祥的花啊……传说中会招来恶灵的花!”

“不吉祥?才不管哪……”千湄嘟起了嘴,执着的回答,“我就是喜欢!我才不管什么恶灵不恶灵,只要是我喜欢的就是好的!”

“只要是喜欢的,就是好的?……”看着她,昊天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回答:“既然小姐你喜欢,那么,跟我来吧!”

他走了出去,千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关上了那扇金­色­的门,然后把一串的钥匙都递回给了自己。

——不吉祥的花吗?会招来恶灵的花?

她忽然想起了那夜里幽灵般出现的女子,冷汗忽然沁满了手心。

“请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您摘过来。”带着她来到自己所住的银­色­门前,昊天对她说,然后回头,顺着长廊走了下去,“请稍微等片刻就好。”

千湄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变小,顺着长长的廊道走着,在尽头,转了一个弯,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个长廊,到底是通向哪里的呢?

长廊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十六岁女孩子的眼睛里,忽然有掩饰不住的好奇。

看了看周围,那些侍女都不知去了哪里,然后,眼睛骨碌碌一转,果断的提起裙子,顺着走廊小步跑了起来——青崖并没有说过不准去那里吧?

只是不准进那紫­色­的门而已……去廊道那一边看看,应该没有关系吧?

黄昏。血一样的黄昏,檐角的风铃在孤寂的摇响。

在空荡荡的木走廊上跑着,她的鞋子在上面敲打出轻快的声音,旁边的门一扇扇的在身边过去……

“唉!”在经过那一扇紫­色­的门时,她陡然听见门内有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千湄蓦然顿住了脚步。

“谁?谁在那里?”她闪电般的回头,问,在余光的扫及之处,她看见有一双眼睛迅速地从镂花窗子的空格后面移开了。

有谁……有谁一直在看着她……

在这间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呢?为什么,即使作为未来女主人的她,也非要在婚礼举行的时候才能够被准许进入?

她再也忍不住,走了过去,手指握紧了那一串钥匙。

现在没有人……没有人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从钥匙中抽出了那一把紫­色­珐琅累丝的钥匙,轻轻Сhā入了锁孔。

渐起的暮­色­中,走廊尽头那一盏水晶绣球灯仿佛被风轻轻吹了一下,晃了晃。

钥匙Сhā了进去,纤细的手指紧握着,却没有转动一下。女孩迟疑着,轻轻咬着嘴角,终于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答应过的事,不能违反呢。”

她抽出了钥匙,踮起了脚,从门缝中往里面看。

好黑……好黑的房间阿……什么都看不见……

那些幽幽的红光,是什么呢?到处都是,在黑暗中一处处闪动……

“小姐,火焰鸢尾。”在她往里窥探的时候,身后忽然有声音静静的传来,带着森然的气息,千湄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回头,看见一枝火一样红的鸢尾,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花执在昊天修长的手指间,他就这样低着头,深沉莫测的看着她,用漂亮的不可方物的眼睛:“你很幸运,小姐,你刚才挽回了你的生命。”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千湄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对着昊天,她相对的松弛了很多,说出了内心的疑问,“里面的东西那么重要吗?即使是我,也不能看?”

“是的。如果青崖少主知道你擅自进去过,你会得到惩罚……”昊天的声音非常严肃,“少主从来都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做的事情,不是别人能想象的。”

“惩罚?什么样的惩罚呢?”她抬头,想从他的手里接过鸢尾花,问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少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很严厉的惩罚……非常非常可怕的……惩罚……”

想起未来丈夫诡异的样子和粗暴的行为,女孩眼睛里不自禁的闪现出惧怕和厌恶的神­色­,瑟缩着问:“昊天……你,你会帮助我的,是吧?”

一个微笑忽然泛起在昊天的­唇­边,拈花微笑的男子,霎时间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看着十六岁新娘眼睛里充溢的惧怕,蓦然俯下身去,吻了女孩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脸。

“呀……”千湄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了一声,嘴­唇­就被堵上了。

夕阳把鲜艳的颜­色­涂上了深院所有建筑,曲曲折折的廊道如同一个迷宫,通向不可知的彼端……那里,那盏水晶绣球灯轻轻的晃动着。

“我会一直一直的在你身边的……只要小姐愿意,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耳边传来男子轻声的保证,抬头就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她忽然感觉有了依靠,心底一直积累的感情漫了出来……昊天,昊天好亲切……好温柔。喜欢昊天……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喜欢昊天的啊……

千湄在他又一次低下头来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仰起头迎了上去。

“啪”那朵火红的鸢尾花轻轻掉到了地上。

紫­色­的窗棂后,一双眼睛闪烁了一下,缓缓移开。

不见天日的房间,银­色­的华丽的世界,没日没夜红烛高烧,羧猊炉里的冰麝龙延混着肌香,腐烂而甜艳非常。

千湄就坐在这一切之中,一领白狐皮褥子上,穿着月白小袄,,披散的头发铺了满座,把她整个人衬进了黑­色­,脸上脂粉不施,却有任何脂粉也调合不出的奇异的容光,流转的眼波,一直一瞬不瞬的看着水晶瓶中的鸢尾花。

又是一天来临了……还有三天。

三天。离青崖少主——自己的那个丈夫回来还有三天,离大婚还有三天。

那些诡异的老侍女已经被昊天用不知什么的理由调开了,似乎没有问半句多余的话。这半个月来,他们偷偷的相会了许多次。那是她生命里最灿烂盛开的日子。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会登上二楼眺望,看着他从走廊那一端安然的过来,衣袖间缠绕着一朵火焰般的鸢尾花。然后,推开她的银­色­的门。

现在,她知道了——那条长长的廊道的尽端,是一个小小的侧门,通向后院一片荒芜的山地。每次,昊天总会从那里过来,带一朵她喜欢的火焰鸢尾,敲响她的门。

她站在楼上,看着后园的荒地,和远处的大海。

荒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不知道什么种类的灌木,一人多高,没有叶子,长着蜷曲的枝­干­,遮盖住了地面,一直顺着道路延伸到一片池沼旁边。那个不见底的池沼边上,东一丛西一丛的,盛开的正是火焰一般跳跃的鲜花。

这一天,是最后的一天。他来,用修长的手指把新摘来的花Сhā在她长长的秀发间,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忽然说:“湄,少主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坐在软榻上,她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因为听到那个不愿意听的名字,最后只是柔弱的回答,“为了听雪楼,我、我还是要去嫁给那个人的,然后——”

“我——”坐在软榻上,她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因为听到那个不愿意听的名字,最后只是柔弱的回答,“还能怎么办?为了听雪楼,我、我还是要去嫁给那个人的,然后——”

黑暗中,她低下了头,手指抠住了紫檀木床的边缘,用力的刻进去。过了半天,才吸了一口气,将方才那两个字接了下去:“然后……我们就当不认识。”说完这句话,她只觉得手一痛,“啪”的轻轻一声,指甲居然折断在檀木中。

“真是聪明的女子。”他倏的笑了,轻吻了一下她无所适从张开的嘴­唇­,笑容里有一种魔力,静静的绝不眩目的光华,就如拂过荷塘的月影。

然后他俯下身子,看定她:“当龙家的少­奶­­奶­实在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有这张脸,我是怎么也无法和少主比的——反正,我们没有约定过什么……”

“是啊——”千湄的口吻有几分冷冷的嘲讽: “我去当少­奶­­奶­的时候,还要多靠总管大人­操­劳了……” 仿佛说这一句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虚弱的往后一靠,倚在帷幕上,半晌不动。漆黑的夜里,寂静如死。突然,千湄的肩膀一抽,急忙抬起手捂住脸,可哪里来得及,只是转眼间、就哭的说不出话来。

昊天在黑暗中看着她,目光中有灰暗的笑意。待得她哭了半晌,他才在床边坐下,揽着她的肩,目光中说不出的奇怪的­阴­郁,仿佛哄孩子一般的轻声说:“傻丫头,我骗你的,哭什么呢?虽然我也知道我和少主是不能比的,可我哪里肯轻易就放了你……”

才说了一半,她用力抱住他,再也不让他说下去,啜泣着,在他怀里断断续续的说:“才不是……才不是!……只要我喜欢的,就是好的——哪怕你长得和少主一个样也没关系,哪怕你是个魔鬼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喜欢昊天……”

“哪怕是个魔鬼也没关系?”他怔了怔,莫名的重复一遍。一直不见底的眼睛里,忽然有什么晶莹的亮光泛起——

“湄……”他突然将她从榻上拦腰抱起来,动作很粗鲁,完全不像平日里的温柔文雅,他将她按在床上,疯狂一样的吻她。

就这样纠缠着,忽然,她听到他在耳边轻轻喘息,说:“湄,我们杀了少主吧!……这样,就能在一起,一生一世。”

“昊?……”她蓦地惊慌起来,看着他在上方的眼睛,那样深邃迷离,仿佛一个让人陷进去就不愿醒来的梦,“怎么可以?……楼主想要我来和龙家结盟……”

“如果是我当了龙家的主人,一样能和听雪楼结成秦晋之好。”他一边开始替她拉下衣衫,一边在耳边沉沉的说着,声音忽然有些颤抖起来——“或者,你还是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嫁给那个……那个怪物。”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我不要……我们逃吧,昊……我们,我们离开莺歌屿吧……”

“怎么可能……多少人想过要逃,可被抓回来后比死都不如……”

她冰冷的肌肤贴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昊天伸出手来,抽掉了她挽发的紫玉钗,漆黑的头发顺着他的手跌下来,铺了千湄一肩。他的手流进了她的发际,柔柔地浸没,她乌黑的发丝仿佛在水中摇荡。

“湄,我们杀了他吧……杀了那个怪物……”

“杀了他吧……”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昊……我喜欢昊……”她轻轻呻吟了一声,抱住他,久久地,紧紧地,伴着悠长而缓慢的颤动和战栗;漆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

那才是她真正灿烂着绽放的生命,那才是她愿意无悔赌上一生的感情!

“唉……”她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叹了口气,他立刻迎上来,用滚烫的咀­唇­噙住,同时听到了她吐出了两个字:“好吧……”

他抱着她,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

“晚上在事情结束后,去后院的池塘边找我……”穿好衣服,他对她说。

他走的时候,依然是还是半夜。

千湄从床上撑起身,看着他离去,看着他一袭白衣轻灵的飘在长长的廊道中,无声的走着,最后拐一个弯,消失在飘摇的风灯下……她眼睛里忽然有泪水。

桌子上的水晶瓶中,那朵火焰鸢尾散发出幽幽的荧光。

她颓然倒回榻上,手指间抓着他留给她的那包毒药——用来在合卺酒中毒死她丈夫的毒药——“藏一点在指甲里,趁他不注意撒到你的酒杯里,然后交杯的时候喂他喝下……”

昊天临走的交代在耳边响起,怔怔良久,千湄终于还是心力交瘁地沉沉睡去。

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中,她看见墙壁上的画活动了起来,先是眼睛,接着是脸……然后,那个美丽的龙家夫人,就从墙壁上轻盈盈的走了下来,来到她床前。

手指间也有一朵鸢尾花,摇曳着,淡淡的光线映着死去的人的脸。

龙夫人看着她,眼睛里居然满是悲哀和怜悯。

千湄心中骇极,但不知为何,身体却向厣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在床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苍白脸­色­的女子走近……

“要杀我的儿子吗?……”龙夫人慢慢走过来,看着她,问,嘴角忽然有奇异的笑容,“可怜的女孩……哈哈!第十二朵鸢尾花……”

她来到床头,手中的鸢尾花轻轻擦着千湄的脸,笑容惨淡——“知道火焰鸢尾为什么会发光吗?……因为里面有磷火啊……”

“它是必须在尸体血­肉­上才能成长的花,吸取人的骨髓,以腐­肉­为泥土!”

“那是死人的灵魂……邪恶的花朵……”

“你看——”

紫衣的龙夫人忽然用空着的左手挽起了右手的垂地长袖!

那里,整只右手齐腕被砍断,里面的肌­肉­大片大片的腐烂着,有阵阵腐臭的气息——然而,在那烂­肉­中,细细的根如同毒蛇般顺着筋脉扎入,缠绕着,蜿蜒着,居然在尽端开出了一朵极其美丽的花朵!

“啊!!!!!!!………………”千湄再也忍不住地尖叫起来。闭上眼睛,极力扭动着身体,想让僵化的身躯活动起来。

“唰!”她终于从床上蓦然坐起!

然而……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黎明前的微曦中,只有桌子上那一朵鸢尾花在灿烂开放。千湄抹了满额的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她忽然又呆住——没有风吹进来,但是,但是……墙壁上那一幅画,居然在微微的摇晃!

“送入洞房~”黄昏,傧相唱礼的声音悠扬的响起,漫长的如同几百年的仪式终于到了尾声,千湄在大红的盖头下,几不可闻的长长吸了一口气——真正的行动要开始了……

她握着喜帕的右手轻轻握紧,长长的小指指甲触到了手心。

毒药……指甲里暗藏的毒药——用来在合卺酒里毒死她丈夫的毒药!

虽然如同魔鬼般丑陋,暴躁,但是却是她丈夫的那个人!

蒙着盖头,她只能看见脚低下的一尺见方的地面,一只手握着喜帕,一只手执着红绸的花球,被牵着走。

周围人的脚步都是轻的奇怪,只有她的步伐,清楚的叩响在长长的木廊地板上。

“前面就是门槛……小心了。”耳边,忽然传来青崖少主嘶哑的声音,同时她被搀了一下,跨了过去——对于丈夫忽然间不经意的关怀,千湄的身子陡然剧烈的一震!

门轻轻的在身后合上,关起——这里应该就是紫­色­的房间了吧?

那个神秘的,只能在大婚之夜进入的地方!

“很好……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的新娘。”丈夫嘶哑的声音在咫尺的地方响起,那冰冷,潮湿的手伸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自禁的颤抖了一下,“坐这里,我们先来喝杯合欢酒……我的美丽的新娘子!”

顺着一拉之势,她跌坐在一个座椅上,然后,耳边就听到酒水汩汩倒出的声音。

到最后了吗?

为了能和昊在一起……必须杀了这个人!必须杀了这个人!

多少个销魂的夜晚,多少次生死的盟约——一想起昊天,她的手就渐渐握紧。

想……想要和昊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那么,就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除了丑陋和暴躁,他有必须死的理由吗?

他有做过什么,让她非要夺去他的­性­命吗?

“喏,这杯给你……”一个白瓷酒杯放到了她手里,她用右手接了,迟疑了一下,拿过来,在喜帕的遮挡下,手指伸到了酒杯上方。

“请。”粗哑的声音说着,一杯酒送到了她­唇­边,已经容不得再迟疑了!——千湄的手终于颤抖着抬起,把自己手里那一杯酒交替着递了过去。

轻啜了一口对方递过来的酒,同时,她听见自己手中那杯酒也被汩汩的咽入了对方的咽喉,她身子忽然无法控制的战栗起来。

“夫人……”也许是因为完成了仪式,从此就是正式的夫妻,青崖少主对她的称呼也变了,嘶哑的声音尽量的带了温柔,“你喜欢鸢尾花,是吗?——和我故去的母亲一样呢!”

“可是……你知道我漂亮的母亲,她居然曾想背叛我的父亲吗?”

他的手伸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哑着嗓子说:“这个房间,是用来摆放Сhā花的地方……是我亲手Сhā的鸢尾花,一共有十一瓶——你想象不到它有多漂亮!过来看看……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喜欢的……”

原来……关着这里的门不让她看见,只是为了在新婚之夜给她一个惊喜吗?

那样粗野难看的男子,居然能细心的记得她喜欢鸢尾花的事情……

千湄的身体,忽然又是一阵颤抖。

盖头被轻柔的掀起,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一簇火焰般燃烧的鸢尾花,还有花下的——“啊!!!……啊啊啊啊啊!!!!”

千湄凄厉疯狂的尖叫忽然响彻了整幢深院!

“第十二朵鸢尾。”远远等候在外院的仆人中,那个叫蕉绿的丫鬟,听见惨叫后长长叹息了一声……“难道,她并不是与众不同的?”

一瓶一瓶,都是开放的无比艳丽喧嚣的火焰鸢尾……装在水晶的花器中,散发着微微的诡异的荧光,点缀得洞房更加摇曳多姿。

然而,那不是折下供在瓶中的Сhā花,每一朵,都是在生长着、怒放着的!

花朵下,掩映着绝世美女苍白的脸颊,雪白的颈子齐根断去,盛放在水晶瓶中。在颈部的断口中,密密麻麻的花根如蛇一般蜿蜒探入,在腐­肉­中生根,汲取着死人的养分。

显然是经过­精­心的养护,虽然花的长势正茂,人脸的外观却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十一个美丽的女子,带着出嫁时装束的满头珠翠,就这样在花间微笑着。

“那些都是在你之前嫁到龙家来的女子,我的十一个新娘……很美丽吧?”

灯光下,青崖少主诡异的脸上充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看着吓的几乎瘫倒在地的新娘,凑过脸来——“那些人,都是想背叛我的女人!该死的女人,永远都是为了背叛而生的……”

“嫌丑爱美,为了自己的欢愉和欲望,就可以背叛一切!”

“不能饶恕,绝对不能饶恕……”

“我会让她慢慢,慢慢的死……哪怕是我的妻子母亲,也绝对不能饶恕!”

“想要用毒药来毒死我的你,也一样!”

千湄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手伸了伸,想扶住什么,但是身边忽然有人搀住了她——“可怜的,美丽的第十二朵鸢尾花啊……”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叹息,一朵鸢尾花升了起来,在她脸上擦了擦,千湄回过头去,就看见了那个紫衣的女人……

龙夫人。

那在画上的,死去多年的龙夫人,就这样从墙壁上暗藏的密格里走出来,来到她身边,用忧郁而飘忽的眼神看着她。

“啊!”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惊叫出声,“你……你原来没有死?!”

“我看见的不是幻觉……你!是你告密的!是不是?!”

龙夫人惨淡的笑了:“是的,我没有死……但是我只是一堆活动的腐­肉­而已!”

千湄低头,再次看见她右手腕上那可怖腐烂的­肉­,和­肉­里蜿蜒而出的花根——“你看见了吗?在他父亲死后,我曾经爱上了另一个人而想改嫁,青崖,青崖这个孩子就……”龙夫人看着丑陋无比的儿子,眼睛里却有极其复杂的光,“他不杀我——因为这孩子也爱我,所以就用这个来惩罚我!我就在这里,承受着腐骨的痛苦,伴着这些人头Сhā花,渡过了整整十五年!”

“我不死……不死。我知道儿子那一家族的­性­格——我要留在这里,提醒那些和我一样嫁到这个地方的女孩……我半夜出来提醒过她们……但是,没有人相信。”

“我说过,不能欺骗……不然,会变成鸢尾花——”

“但是,没有人相信!没有人拒绝得了昊天的诱惑!”

“一个又一个的女孩犯了罪……那些撒下毒药的手都僵硬了,一瓶又一瓶美丽的Сhā花,被摆放在了这个紫­色­的房间里——陪伴着我……”

龙夫人眼睛里忽然有泪光,定定的看着千湄,目光里又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绝望:“第十二朵鸢尾花……我本来以为你会和她们不一样,本来以为你可以成为我的媳­妇­的……

“母亲……”对面,那个人的嘴角也歪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居然流下了一行泪水,“你看,我对你多好。知道你喜欢鸢尾,我就给你房间里放上了那么多……你不高兴吗?”

“其实我有多爱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的软弱只是一刹那,但是目光落在千湄身上的时候,忽然重新变得森冷而可怕!

“你以为你能够毒的死我吗?笨女人!——你以为你和昊天合谋我会不知道?”

“你以为我会真的喝你敬上来的酒吗?……只有有罪的人才该死——其实在我喂给你喝的酒里面,才是下了鹤顶红的!”

“可笑的女人——还准备着去池沼边告诉他好消息吧?哈哈哈哈!”

“你和昊天,这些背叛我的混蛋,全部都该去做花泥!”

“昊天……昊天!你这个混蛋!”

“只是有着那样的一张脸,就指使一个又一个的妻子谋杀了她的丈夫!”

他仰天大笑,不知道为何,在笑中竟然泪水纵横,拳头握的咔咔作响。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那个人居然早就知道!那么,昊天现在岂不是——昊天!

在他大笑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吓的几乎瘫倒的她忽然一跃而起!

提着衣襟,她用尽了全力在廊道上奔跑着,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往下跑——那里,走廊的尽头,那盏水晶绣球灯寂寞的飘摇着,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她奔跑,奔跑……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侍女随从上来阻拦。

门开着,那扇救命的门开着!

她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推开了门,冲入了外面茫茫夜­色­中的荒野。

“你看,她果然还是从那扇门里跑出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幕,服侍过千湄的老侍女轻轻对另一个仆人说。

“是啊……该结束了。这一出去,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夕阳刚刚从海天的交界处落下,整个岛屿被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弥漫着说不清的诡异气息。

“呼,呼,呼……!”四周静的出奇,沿着后院里那条荒凉的小径奔跑着,只有她的喘息剧烈的回荡在空气里。

胃里渐渐有忍受不住的剧痛……鹤顶红,她知道是鹤顶红发作了!

昊天,昊天!你在哪里?

她的视觉渐渐模糊了,顺着小径跑着,感觉前面的路越来越窄,那些光秃秃的灌木不时的钩住她的衣衫。不行……不行了……但是,就算是死,也要先去告诉他,让他快点逃离……

“砰”额头上忽然撞上了什么吊在半空的东西,她下意识的抬头——一双腐烂的绣花鞋就在她鼻尖不足一尺的地方……

顺势抬起目光,她的尖叫声再次响彻在这片荒凉的灌木林中!

死人……没有头的,死去的女子尸体……

一具一具,悬挂的林中到处都是,在海风的吹拂下,彷佛要活动起来的飘荡着。

十一具……十一具无头的尸体!

千湄忽然想起了那些比她早来到这里的新娘的遭遇,眼睛里有近乎疯狂的恐惧,大声嘶喊着,跌跌撞撞的往湖边跑去——“昊天,昊天!”

胃里的绞痛终于让她在走近池沼时摔倒在地,然而,意识和视线都渐渐模糊的她,嘴里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唤着。

她的身体重重跌下,扑倒在盛开着火焰鸢尾的湖边,震的花朵纷纷颤动,仿佛一群被惊起的蝴蝶。很好……自己最后居然会死在鸢尾花丛里呢!

那么,她的尸体上,将来也会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吧?

这里……这里池沼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鸢尾花?

是因为……是因为这里掩埋了很多很多的尸体吧?是无数女子的灵魂的汇集吧?

“湄……”忽然间,她听见有人走过来,停住,呼唤她的名字——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昊天,昊天!

“快跑!少主知道了!他马上就要来……就要来杀你了!”挣扎着,她用微弱的声音急切的回答,想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却没有半分的力气,而且,视线也渐渐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见任何成形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的问,从背后抱起了她。

“我,我……中毒了……你自己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她的眼睛模糊成了一片,但是却急切的说,用力推开他的手。

“带你一起走。”他在她背后说,然后,却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缓缓伸向她修长美丽的颈部!刀刃上,映出了那极端丑陋的面孔——青崖少主?!

听到他的回答,她笑了,眼泪一连串的顺着脸庞落下,打在他手上:“不成了……不能连累你……昊,我真的好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她喘息着,摊开了右手,微微苦笑:“我、我真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下、下不了狠心投毒呢!他、他虽然难看,但是……难看并不是罪——”

由于鹤顶红,她纤弱的手指都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然而,在右手长指甲中,那药粉完好的保留在那里,一丝未动。

严严密密的填满了指甲的缝隙,一丝未动的完好保留着。

渐渐死去的女子脸上,忽然有无奈而凄凉的笑意——“昊,原谅我……要我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要别人去死……我实在、实在是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你呢?如果……如果是昊长成这样子,或者,或者有那样的脾气……我都无所谓……无所谓……”

“但是我不爱那个人……昊,你快走吧……快走……他、他就要来了!”

她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推他,但是手伸到一半,就颓然的滑落了下去。

“啪”——刚悄悄贴上了她脖子的刀,忽然间就跌落在枯草上。

听到那样的话,蓝黑­色­的眼睛里有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神­色­,丑陋的脸上带着近似于崩溃的表情,看着这个垂死的女子,他忽然伸出了手,用所有力气拥抱住了她,痛哭。

“——湄,湄啊!”

他抱起了她,折下无数的鸢尾花Сhā在她乌黑的发间,让火红的花朵映着她惨白一片的脸。她已经陷入了弥留前的昏死中,苍白的脸上残留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嘴角却含着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他抱着她走过盛开着鸢尾花的池沼边,脚下踩着累累的白骨和腐尸——那是历代龙家新娘的坟冢,上面喧嚣的开着绝­色­美丽的花朵。

她穿着长长的红­色­嫁衣,衣裾拂着地面,轻触着一朵朵跳舞的花。

走过开满花朵的坟场,穿过悬挂着尸体的灌木林,他横抱着她,从那扇小小的侧门进去,来到廊道下,点燃了那一盏摇曳的水晶绣球灯。

瞬间,整个廊道里的所有吊着的宫灯,都一齐亮了起来!

那些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仆人侍女,整齐的排列在长长的走廊上,恭谨的低着头,跪着等待,其中,那个老侍女手里托着一个­精­美绝伦的水晶瓶子,静静等待着什么被放入。

“这个,再也用不着了……”瞥了一眼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花器,他淡淡挥手,然后,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俊美的容颜。他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着跪满了走廊和庭院的族人和仆从,一字一句的宣布:“她,以后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看见他手里横抱着的,虽然昏迷但是明显还生存着的新娘,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议的——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低低的震动和神­色­的变换还是在人群中风一样的掠过……相互交换着喜悦震惊的眼神,所有人狂喜的俯身下去:“恭喜少主!贺喜少主!”

辉煌的灯火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渐渐远离,那些各自回房的仆人中,忽然有人忍不住的低低叫了起来:“哎呀!樱红姐姐,我说的没错吧?——她,她真的是和以前那些女的不一样的!她是不一样的!”

“看把你高兴的……”旁边穿着杏红衫子的侍女白了那个雀跃的绿衣丫鬟一眼,但是目光中却有如释重负的神­色­:“真是没想到——少主居然被她打动了……以后,莺歌屿应该会平静一些了吧?”

“你知道龙家历代男子都是猜忌心特别强烈,动不动就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后院的荒地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女孩的尸体!特别夫人又偏偏曾经做出对不住老爷的事情——所以少主自小的脾气才那么奇怪。”

“总是对于嫁过来的新娘不放心,想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法子来试探……”

“怕对方天­性­的不贞或者贪婪,才总是向外宣扬龙家嫡子丑陋的谣言——然后,在那些女孩子远嫁过来后,又以总管的身份引诱那些的女子犯下杀夫的罪行……已经有十一个女孩子在下毒的时候被少主杀了呢!”

“是啊,幸亏……千湄小姐没有成为第十二朵鸢尾花啊……”

“湄……”这已经是他这一个时辰内第二十七次呼唤她了,然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还是很柔和的应了一声:“嗯?”

看着她喝药,他的一只手却一直一直的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在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近似于痴迷的爱恋。

“身体好一些了吗?那些毒还让你觉得难受吗?”他万般怜惜的看着她病弱的脸,伸手,轻轻抚摩她水一样的乌黑的长发,“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昊是最好的。”陡然间,她微笑着,截断了他的话,抬手抚摩他额环正中的宝石,看着他深蓝­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重复着以前的话,“我喜欢昊!……只要是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哪怕是丑八怪也好,是魔鬼也好——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

“是的,直到永远……”千湄微微地笑着,用手抚摸着他的咀­唇­,轻声唤:“夫君……”

他一颤,缓缓抬起眼,看定了,忽然轻微的叹息了一声:“一直以来,我就知道那花是长在在我的心里了,在那边顺着血­肉­长进去,腐烂掉……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可是,可是……到底还是叫我等到你了。”

她也看定他,觉不着眼神深处是什么,问他自己,怕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他们,谁也逃不过谁了。

“把那些花烧掉,好么?”她忽然微微的叹息,手指Сhā入他颈后漆黑的头发中。

“好……”他吻上了她的樱红的咀­唇­,把那一声承诺送入她的舌间。

“请一定要永远爱昊儿……”夕阳下,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礁石,那染了暮­色­的浪带了些微的绯红,如雪一般的四散开来。

站在船头,紫衣的龙夫人看着来送行的千湄,握紧了她的手,“他非常的脆弱,也非常容易走极端……他一旦爱上一个人,那真的是爱到了骨髓里,但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他的话——!”

“不会有那一天的。放心。”千湄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坚定的回答,“我很爱很爱他……母亲。”她的眼睛里,有纯洁的,深邃的爱恋和坚贞。

“啊……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长长吐了一口气,龙夫人嘴角终于有了笑意,“谢谢你,如果不是听了你的话,昊儿是不会放过我的……”

千湄笑了,她笑的时候,仿佛有千亿的星辰掉落在她眼睛里:“因为……昊,他一直也是很爱你的呀!——不过,以后,还是请母亲一个人保重了。手腕上的伤疤,应该也会很快的平复……”

“是的,真是谢谢你,千湄。”看着包扎好的手腕,龙夫人真挚的握住了儿媳­妇­的手,但神­色­黯然,“昊儿是不会原谅我的……虽然放过了我,却永远不愿意再见到‘背叛’他父亲的我了……你们,你们两个人,请一定要白头到老。”

“是的,母亲。”

“还站在这里看吗?船已经走远了……”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围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身后,轻轻的说。

海风吹的他的衣衫猎猎飞舞,但是他的神­色­却沉静不动,眉宇间,有极度的寂寞:“她走了……母亲已经不要她的儿子了……”

“但是我会在的,我永远都会在这里。”柔软的手抱紧了他,把承诺送到了他耳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依偎着,看着崖下在暮­色­中燃烧的野火。

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围绕着那一片荒凉的池沼烈烈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恶灵在烈火中哀嚎……

“……都烧掉了。”看着在火中摇曳的鸢尾花,他忽然低声若有所失的说了一句。

她立刻再次抱紧了他,彷佛他也会忽然消失在烈火中,喃喃重复:“是的……都过去了——但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爱你。”

指间砂·黄泉篇

白楼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投进房间,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曾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斜阳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沙漏上的沙子静悄悄的流泻。

数十个白衣人静静侍立在殿内,一殿衣冠似雪。那是听雪楼坛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云集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只是一齐默默的看着大厅的尽头。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花的尽头,停着白石的灵柩。

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错叠放着、置于灵前。

“还有半个时辰。”

蓦然,为首的南楚抬头,轻轻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在灵柩的四个角落,听雪楼四位护法如同渊停岳峙般,沉默的守护着他们所效忠之人。

那已经是最后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个黄衫男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伸过手去、轻轻从快要滴尽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拢手指,看着砂子从指间如同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东西……

楼主……连你、连你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也无法抓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生征战、令天下武林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后,却只是和那个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么,曾经对你发誓效忠的四护法……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他越是抓紧,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从收拢的手指间悄无声息的流走。

蓦然间,他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归入听雪楼门下五年来、第一次落泪……幸亏,并没有人注意到。落入沙中的泪水转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黄泉,该起灵了。”身后有同伴的声音,黄衫男子闻声回头,看着另外三个人。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

听雪楼仅次于三领主的四护法。

第一篇牷迫

他习武的念头,起自于那一日的黄昏。

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那一天,八岁的他跟着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鸡­蛋换来的小面人儿,雀跃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亲身后的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际。

残阳如血。虽然没有风,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在天际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云层背后,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向整个大地。

八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父亲的后襟。

就在那个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听到了坡上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叫骂。

“起来!给老子跑啊!他妈的,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斜坡下,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驽马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口中冒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车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少年。

他认得,为首的正是村里田举人家里的三少爷——也是他们家的少东家。

“跑?……你家的这老家伙、大概有十年没跑过了吧?”马车上那群恶少哄笑了起来,看着那匹筋疲力尽的马,一边仰脖子喝下带来的酒。

田三少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一边嘟囔着父亲居然套了这样的驽马给他们,一边借着酒气爬上了车,挥起鞭子雨点般的抽在老马羸弱的脊梁上,大骂:“跑啊!跑啊!老畜生……来,兄弟们,大家都拿条鞭子来,一起把它给我抽起来!”

车上的少年们都哧哧地笑着——怎么不笑呢?一匹那样的老马,居然要拉着一群人上一个大斜坡?连村口来往的几个村民都站住了脚,在一边看热闹,跟着哄笑。

那匹马又矮又瘦,黄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点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没命的拉起车来,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开,只是缓步往坡上走了几步,呼哧着,又踉跄被沉重的车拉回来,后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车子一震,车上几个少年被甩了下来,酒泼了一地。

车上和围观人中的笑声更响了,田三少加倍的恼火,跳下车来,鞭子抽得噼啪响,跑到了驽马前面,照准了马头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岁的孩子蓦然认出了那一匹老马,对父亲喊了起来,用力抓住了父亲衣襟扯着,“他们、他们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与大笑声中,然而父亲还是惧怕的看着雇主的三少爷,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急急道:“咱们走吧,乖儿子!是他家的马,我们管不了啊……咱们走吧,别看啦!”

那一边蓦然有一声长嘶,那头驽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无力的踢起人来,虽然它的蹄子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一时来不及避开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却越发暴怒起来“打死它!”酒气上涌,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他的威势,田举人家的三少爷气势汹汹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从车子底下拖出一条辕木,“既然这老东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马头上的时候,周围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围观的村民们都有点呆呆的、看着一行血从老马的耳后流下来,然而车上的恶少们却大声叫起好来,于是一呆之后,那些围观者也有些应景似的跟着叫了起来。

田三少越发起劲,抡起辕木,接二连三的用力打在马头上。那匹老马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挣扎着甩了甩头,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无聊。”路过村口的另一辆马车被围观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帘的车厢里,一个女声蓦然说了一句,一只白皙的手放下了帘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这个——”在马的惨嘶和人的哄笑中间,猛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由于父亲及时的捂住了他的嘴,后面半句话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回过头,逡巡的看了一眼围观者,似乎也懒得费那么大力气去寻找说话的人,只是用木棍点着人群,叫嚣:“这是我的马!我的马!我愿意揍它!谁要是再罗嗦,我连你们一起揍!你们这群杀不尽的贱种穷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为什么不揍啊?”有些挑衅的,马车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里有野兽一般的光,用力抡起辕木,带着风声“呼”的一声落在老马的脊梁上,黄毛黑鬃的马再也受不住,发出一声凄烈的哀嘶,全身瘫下去缩成了一团。

“老黑!老黑!”他终于叫了起来,挣开了父亲的手,跑到曾经喂养过的爱马前面去,一个村民及时的拉住了这个莽撞的孩子。

他挣扎着,看着那群人是怎样抽打老黑的鼻梁、眼睛,他哭起来了。

在老马最后一声哀嘶中,发狂一般的,十岁的孩子掰开了乡民的手,叫嚷着冲了过去,扑向那匹黄毛黑鬃的老马,抱住它血淋淋的额头哭了起来。

老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认出了昔日照顾过它的人,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水,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后痛苦的喘了一口气,头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动了……他跳了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的扑向那一群大笑的恶少。

这一刹那间,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一把抓住了闯祸的儿子,把他从人丛里拉出去,同时一叠声的向田三少赔不是。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抱紧了他,对儿子道,“咱们回家去吧!”

孩子呜咽着,被父亲粗鲁的倒拖着拉开,他无力的挣扎,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涌出来的泪水,仰头问:“爹……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死……打死老黑!你为什么不去救它?……爹为什么不去救它!”

“孩子,爹无能啊……只能、只能任由这些畜生乱来。”父亲叹息着,回答。

看着父亲老实而无奈的眼睛,孩子感觉透不过气来了,他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嘶喊,从极度压抑的小小心灵中冲了出来。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杀了那群混蛋……他要杀了那些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为了这一匹老马,十岁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后听雪楼里的四护法之一:黄泉。

看着那一对父子走远,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辆马车也开始继续行驶,车中的女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探出头去目送着远去的人。

一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纱衣,绝美的脸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成熟汝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嘻,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边有人催促,她连忙缩回头去,老嬷嬷在一边直叹气,“这么一耽搁,到洛阳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个叫紫黛的女孩抬头望望车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际的风云在急剧的变幻,而那残霞,殷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黄泉,当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很长很长的岁月以后,某一日,那个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头,在他耳边吹着温热的气息,慵懒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里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剑。

而十八岁的黄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长长睫毛的底下、却是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珠,没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可爱的孩子,今天又杀了多少人?”见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来,凑过来,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湿。

黄泉没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剑笔直的Сhā入身边的地上,直至没柄——

“紫陌,当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萧忆情献的计策?!”

看着少年蓦然­阴­郁严厉的脸,紫陌反而出声的笑了起来,带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讥讽的,却依稀又有一种沉迷的意味: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我当时只不过认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个村口看见的一幕随口告诉了萧公子而已……嘻,能收服当时的你,完全是凭着公子过人的手腕呢。”

当时的他,是长安城里“天理会”门下一个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从五年前那一日的黄昏以后,他咬着牙离开了贫穷的家,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江湖闯荡生活。终于,学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艺。在江湖林立的门派里,他选择了天理会——只因为那个组织的宗旨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锄强扶弱……无数个日子以来,老马死时的情形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伴随他从一个农家的孩子成为一个江湖少年。

在天理会的日子,纵然贫乏枯燥,但他至少还保留着心里的那个梦;这个十五岁的江湖少年,至少还能对于这个世间保留一点希望和暖意——

而让他彻底坠入黄泉不归路的,却是那一日……

十五岁的少年不顾一切的挥舞着手中的剑,靠着墙角疯狂的杀向围上来的听雪楼人马。

全身十几处伤口里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里却是类似于困兽般绝望不屈的表情——

那些家伙…那些想剿灭天理会的恶徒!……

蓦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年坡下那一匹老马!——就算无谓的垂死挣扎,也要在最后死的时候叫出一声来!

这一次进攻天理会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包括天理会舵主在内一­干­人或杀或降,手下的人已经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于是,这个角落里仍然在持续的战斗、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观战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顽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围逼到了绝路,仍然负隅顽抗的少年剑客,白衣公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软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语般喃喃说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过去,在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庞之后,站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女子蓦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紫衣女子,容­色­绝美,在这样的修罗场中,却丝毫不顾忌,只是镇定而娇娆的笑着。

“哦,紫陌,你认识他?”白衣公子没有抬头的问了一句,复又咳嗽了几声,似乎被场上浓烈的血腥味呛了一下。然而他身后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缓下来。

“萧公子,那个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见过……很有趣的家伙。”俯身为姓萧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边抬眼看着角落里将要结束的最后围剿,一边淡淡的开始叙述往事——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里再度有些迷蒙起来。

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那样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雪楼一个下属将利剑对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他连喘口气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天理会……天理会就要灭亡了么?为什么?

难道世上所有维护正道公允的东西,都无法存在吗?

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十五岁的他,依稀又看见了那一匹老马临死时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蓦然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胡乱的张口咬了下去,如同野兽般疯狂,丝毫不顾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门。

所有人的剑,对着他的背心疾刺过去。

“住手……”背心刚刚觉得刺破肌肤的痛,耳边却传来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后,他惊讶的看见所有的剑都停了下来,连被他抱住撕咬的那个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试图将奄奄一息的他推开。

“让那个孩子过来吧。”那个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然而却有难言的气势。

十五岁少年的目光从对手的肩膀上抬起,穿过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看见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那个坐在碧绿桐树下的年轻人居然一尘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虽然看着浴血狂战的少年,却丝毫没有杀气,摆摆手,示意属下放开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咬牙,顺着听雪楼下属们让出的一条通路,拖着剑向那个显然是对方首脑人物的白衣公子冲去。

“楼主?”看着杀的红了眼的孩子踉跄着过来,一个青衣的青年眼睛里却全是煞气,有点戒备的按剑而起——他认得,就是这个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杀掉了天理会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状态和水平,只怕那个青衣人一拔剑就能格杀他于剑下!

“二弟,你退下。”听雪楼的楼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对浑身浴血的少年点点头:“过来。”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帮恶贼……”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气不继,步法都乱的一塌糊涂,只是拖着剑、跌跌撞撞的直奔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一对一的单挑,如何?”看着十五岁的孩子喘的那么剧烈,听雪楼主蓦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间,这个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处却是雪亮的剑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愤怒的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冲近了听雪楼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尸体绊住了他早已软弱的脚,他立足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听雪楼主眼睛里微笑的意味更深,连他身后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来。

听雪楼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满面的脸,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会出手和你一战。咳咳,你还是休息一会吧,看着我怎么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岁的他被五六柄剑逼着,坐在流满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后几个天理会同门。这些恶徒……这些恶徒!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过了半个时辰,稍微恢复了力气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抬起剑,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萧忆情!滚出来我们单挑吧!”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渗,然而孩子的眼睛里,却是对于所执着的正义的坚定、和对于破灭天理会敌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听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虽然只是闲散的坐在那里,然而全身却散发出剑一般锋利的气息。

看着用剑指着楼主大喝的少年,所有听雪楼属下眼睛里都有震惊的光芒。

“咳咳……”仿佛被他一声大喝而惊动,萧忆情复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到了树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伤那么重,我胜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问,对于这些一手毁灭了天理会的人有极度的敌视和轻蔑——连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的天理会都要剿灭,还说什么公平!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主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虽然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的说了一句。

十五岁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然而已经晚了……

黄衫少年笑了起来,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的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然而强自镇定着,看着梧桐树。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的说着,然而不知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他闪电般的后退,抽剑。然而,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就在那一瞬间,剑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茓­!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时间正好,不是么?”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错,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

“铮铮铮”。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数十片利剑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夹在苍白手指间的一片剑尖。

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叫做“黄泉”的听雪楼护法、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远远的回想起那一日楼主的出手,虽然已经不再震惊,却仍然叹息。

看着少年惊讶的表情,萧忆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轻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茓­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树下的榻边。

在走过二楼主高梦非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吩咐了一句什么,高梦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却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走开。

“楼主!你没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抽出丝绢为他包扎胸前的轻伤,但是因为极度的紧张,手指仍然微微颤抖。白衣的年轻公子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说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茓­道已经解开,然而对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让他仍然呆在原地没动。萧忆情最后隔空弹指解|­茓­时,指尖上血滴溅到了他的颊边。

少年呆呆的,看着眼前强手云集的听雪楼、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颊边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扫过全场,一瞬间做出了判断,朝着人群出现缺口的地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拔腿狂奔!

即使这个萧楼主是怎样的强者,但是他不是正义的!正是他,灭绝了天理会!

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强权不义者低头!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铁桶也似的包围圈中,只有这个口子是没有多少人阻拦。他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口气奔了出去。

少年飞奔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萧忆情却始终没有动,眼神闪动着,在榻上对着旁边青衣的二楼主微微点了点头:“做的好。”

高梦非执剑颔首,没有问楼主方才为何下达将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调开的命令,他只是也回头看着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天理会总舵的后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会首脑人物,平时不容任何外人进入。

“那个密室的门开着吧?”看着后院的方向,萧忆情眼睛里有微微的冷光,语调也带着寒意,“天理会最秘密之处……让那个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终究是好奇心切,紫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落寞公子,看着病弱年轻人眼里幽暗燃烧着的火,暗自心惊。

“是可以毁了这个孩子心中信念的东西……”萧忆情眼睛是迷梦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的伤痕上,低声回答,“太脆弱了……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

高梦非的身子蓦然一震,眼光也瞬间雪亮——他明白了楼主让少年逃脱的意图!

他是看过那个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长安一带很多悬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应声而破——

在推开门时,身为听雪楼二楼主的他惊讶的看到了那些东西——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剑谱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程员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儿,被毒哑了喉咙,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在刚刚攻陷天理会,打开这个秘密的暗门时,甚至连见多识广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见的情景所震惊!

这就是天理会……这就是那个一向标榜正义的天理会!

黑暗肮脏的真像,让他这个经历过那么多江湖风浪的人都在瞬间瞠目结舌。

高梦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说起那个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楼主——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却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点的能力。

听雪楼的二楼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种寒意,或许成了他日后反叛听雪楼,离开这个武林传奇的最终原因。

“紫陌,你发觉了么?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很纯澈——”萧忆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喃喃自语,眼光复杂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脱口应了一声,正准备问下去,却听见密室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呜咽和嘶喊。

已经很远了,隔了重门传出来的声音已不可辨,却仍然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难以言表的震惊与痛苦,夹着崩溃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毁了,似乎是已经毁了……

旁人还都没有明白那一声呜咽的原因,只有听雪楼主蓦然拂袖站起,眼光闪亮如电。萧忆情疾步沿着属下让出来的路走了过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个半开着门的暗室。

在改名为“黄泉”,成为听雪楼司掌刑法的四护法之一以来,他的武功与历练都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始终无法再次直视萧忆情的眼睛。

自从那一日,十五岁的他跪倒在楼主脚下痛哭之时开始,他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尽头推开那扇命运之门,也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声音对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应——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楼主推开密室之门时,只看见十五岁的孩子仿佛被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里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赃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对屋角捆绑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无反应。

萧忆情推开暗门,缓缓踏入室内,看了看这个充满了肮脏证据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所迫,微微咳嗽了一声。

少年盯着地面,不动,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涣散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听雪楼主叹息,声音里有极度复杂的感情,然后,在少年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将手递给那个孩子:“起来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应,然而却是迟钝的,茫茫然的抬头,视线停在白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定住。

“起来。”萧忆情的手伸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对不愿意看东西的时候,也要站着正视它……”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对方的眸子是那样冷漠而飘忽,仿佛刺穿一切,却依稀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暖。似乎是受不了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顽强反击着的孩子蓦然将头扭到了一边,崩溃般的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无意义的音符从十五岁孩子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来,在敌人的脚下,他再也没有力气保持什么尊严,只是猛烈的用头撞击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会暗中敛来的赃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间,对于片刻前还为之浴血奋战的天理会,几乎厌恶到了疯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该死……该死的!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混蛋!……”咬牙诅咒着,撕扯着手中的东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同样的痛恨,却在转瞬间转移到了此前还拼死保护的同门和帮会身上。

说着说着,声音又淹没在一片痛哭声中。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却和当年看见老马死时一摸一样!

“你想要的是什么?正义?公理?保护弱者?”

忽然,那个声音在头顶上方慢慢传来,不急不缓,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过他疯狂纷乱的思绪,一直渗透到他十五岁的心里。

“然而,无论你要维护什么,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而将这种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想借助别人的手,你难免要失望。”

“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然,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什么都无法保护。而且,这个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第三种、甚至上千百种颜­色­,你将来会明白。”

“不过,如今眼里只能看见黑与白的你,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很难得的人才……”

那个带着寒意的声音淡淡说着,不惊轻尘然而锋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抠住了地面,一直Сhā到硬实的土中,指甲被拗断,指尖流出血来。然而,少年的眼睛渐渐亮如电光。

“起来吧。”

看着地上的少年渐渐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听雪楼主再次说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唤着什么。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那个孩子的眼神是极度虚弱且颓唐的,无力而黯淡,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只修长苍白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上还系着一条淡蓝­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藏在这只手袖中的,却是那一把横空出世、令天下武林为之惊叹的夕影刀。

听雪楼,本来不过是洛阳一个创立不到十年的小组织,虽然开创以来影响与日俱增,但是在开创者萧逝水英年早逝之后,接任者却只是萧老楼主不到弱冠年龄的病弱儿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组织不过是江湖上昙花一现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错了。

在短短几年里,听雪楼在这个病弱公子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如今已经隐隐有武林霸主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似乎无力从地上站起,少年凝视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手,许久,目光变幻着,他终于抬手拉住了萧忆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没有抬头,冷冷问了一句:“你借我力量……要我怎么回报?”

他的手放在了听雪楼主的手中,指间流满了血。看着少年变得灰暗的眼睛,萧忆情淡淡笑了,手用力握紧:“来帮我把这个江湖握到手心里来吧……然后,我们一起,来制定这个武林的规则……如何?”

少年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闪亮,终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起来吧……”萧忆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将这个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少年知道,他是将他的所有献给了听雪楼和这个武林的传奇。

“我要去杀了那些天理会的余孽!”

站起来后,少年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带着恨意和血腥。对于片刻前还拼了­性­命维护的东西,他如今的语调却是冷酷之极:“附近还有一个秘道,说不定还有一些天理会的人从那里逃了——我可以带你去那里。”

萧忆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暗室中的空气说窒息,复又咳嗽了起来。

秋天,听雪楼中多了一个叫“黄泉”的少年,­阴­郁而沉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听雪楼已经满一年。碧落、红尘依然在不知何处。

那一年,离听雪楼另一个灵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现,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星辰变幻着,让所有人的命运轨道在某一处重叠。

那个地方,以“听雪楼”三字而名。

指间砂·紫陌

第二篇犠夏

她的故事,本来无关于江湖。

然而,只因跟随了那个人的步伐,紫陌这个名字,却成了武林中一个神秘的传说。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闻旧事、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各种绝密的情报,都汇集在听雪楼中一个叫岚雪阁的地方。

而在那个地方处理着各种资料,向听雪楼最高层传递着最急迫讯息的,是一个叫做紫陌的女子——那个奇异的女子,聪颖而博学强记,对如山堆积的文牒和纷繁复杂的江湖关系、了解的一如俯视自己手心的纹路。

听雪楼四护法中负责情报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个浓郁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儿的名字。父亲说。

然而,他还是按照妻子的意愿给了她这个名字。她的母亲死于生她那一晚,她的父亲一生清高桀骜,听不进任何人的不同意见,然而,终归还是听了一次妻子的话。

七岁,再次被贬官的父亲,抱着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园中散步。海上夏季的风暴刚过,外面是满目的废墟,即使在这个县衙的后花园里,也是一片凄凉景象。

有一丛蔷薇因为没有及时架起来,被狂风吹倒了,藤蔓支离破碎的散了一地。残破的枝叶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风雨后的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父亲闲的无事,便指着蔷薇,要女儿就此景做两句诗来。

眨了眨眼睛,她脱口说了一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然而父亲却在刹那变了脸­色­,严厉的看着她,直到孩子被吓得收敛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父亲,不知道哪里出错。

“小小年纪,便做这种诗……必为失行­妇­也!”

七岁的她并不明白,失行是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按着眼前情景,说的实话会让清高严厉的父亲动那么大的火气,并从此不再向以前那样的疼爱她。

一直到了十六岁,紫黛之名成为洛阳城风月场中的人人趋之若骛的招牌,每次笙歌散后,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过来,那是父亲对她一生做出的预言。

然而,尽管父亲一生谏言多不被纳,他这一句话,却偏偏被上天应验了。

父亲为人桀骜鲠直,所以宦途多不顺利,终生郁郁。唯一有些盼头的时候,也就是从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阳,在礼部等待补缺的那段时期。

当时礼部侍郎谢梨洲,几次暗示父亲要得肥缺,经营活动是少不得的——然父亲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礼部衙门跑,只是一味的等着那些大人开恩下命。

洛阳米贵,生活不易,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静。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在很多事上,父亲是死心眼的——后来她发现,这种脾气,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继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不是綺罗满身,却也是深闺碧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向世上大多数好人家女子一样,等待着被父辈们安排日后的命运。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六岁,已经明白了当年父亲口中“失行”对于女子来说,是什么样严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涩的她,持身严谨,远远与那两个字沾不上边。

她家租了一个小天井,独门独户,对着洛阳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条街上,另有一处深宅大院,高大的门楼和森严的守卫,平日进出的都是一些带着危险气质的人物,身上经常闪烁着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亲曾皱着眉头说: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乱党——多怪现今朝政混乱,官府影响力衰弱,才会让那些江湖人士出来紊乱世道。

以武犯禁的乱党。她有些害怕起来。

因为家中清贫,使唤不起下人,经常要她出头露面,甚至不得不从那个大门前每天经过。经过那个大门时,她总是低着头,生怕那些江湖人士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然而,却一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直到她在那个地方碰见了他。

很久以后再回忆,即使是命运转折的那一天,看起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刚刚下过了入冬第一场雪,外面滴水成冰。然而,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来,去街道那一头桑树下的老井里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铜钗松松挽着头发,她提着木桶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天刚刚亮,灰蒙蒙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那也是她为了避免抛头露面,特意选取的出门时间。指尖冰冷的要失去知觉,她蹒跚走着,吃力的提着满桶的水。

走过那个大门前,她照例低下了头匆匆而过。陡然间,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般急卷而来,裹着冷冷的风雪,转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惊,待抬头看见那几骑人马奔过来时,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缠足的三寸金莲却让行动不便,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只是纵马而过,那末,他们之间,便是空余这漫天飞雪,并无其他,更无以后的那个名唤“紫陌”的失行女子;然而,她并没有跌倒,甚至连手中木桶的水也没有洒出半滴。

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马上的人飞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头,稳住她欲坠的身形,耳边只听到有人温言:“冲撞姑娘了,抱歉。”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年轻公子清俊的脸,映着漫天纷扬而起的残雪,更显得苍白得全无血­色­,只有那目光还透着点生机,迷离中带着依稀的暖意,却不见底——那样的深渊,仿佛一眼看上去,别人看不见他的内心,却反而会坠入其中。

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个年轻公子却已经放开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将另一只手上抓住的木桶递回到她手边,微微一颔首,便回首径自走了开去。与他一起来的有三骑人马,一­色­的玄­色­大氅,顾盼间英气逼人,不同于这个公子的病弱文静。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个大门,守卫们一见当先之人,齐齐下跪,恭声:“拜见少楼主!”

而那个青年公子只是微微点头,受了这样大的礼,脚下丝毫不停,一直向那个深深大院中走了进去,风雪在他身侧回旋,身形虽然单薄,但这个年轻人似乎带着难言的气势。

原来他便是那个大门后神秘帮会的少主人……紫黛拎着水,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想。

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乱党?

不像……无论怎么说,都不像啊……自幼以来,她第一次开始怀疑父亲的说法。

那一天,一个紫衣丽人呆呆的站在洛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结了冰。人渐渐地多起来了,一个个都惊异的看着她,其间还有几个纨绔子弟围观,嘻嘻哈哈的称赞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门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个字:

听雪楼。

那以后,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每日路过那个大门前的时候不再低着头匆匆而过,反而是放慢了脚步,眼角瞟着门内,仿佛期待着什么。

她也关心起有关这个“听雪楼”的点点滴滴。于是她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武林”,从邻舍小妹大婶那边她才听说,听雪楼来头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群舞刀弄剑的亡命之徒,平日里虽然不在洛阳地界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还是对它又敬又怕。

有什么好怕呢?他可是个好人呢。

她想着,想起那个公子迷离温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涩的笑意。

有时,也会在听雪楼的门口看见他,他却大都没有留意到她躲躲闪闪的视线。偶尔也看见了,似乎也记得她,却只是微微一颔首,笑笑,没有做作,也不热忱,只是淡漠的笑,让人心里没有一点的底。

十六岁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绪紊乱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为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女儿和这些江湖人士有什么联系的。

有时候,她想的绝望了,便恨恨的寻思:不是说,那边是江湖人、杀人放火都不皱眉头么?如果父亲真的不答应了,他带几个人闯到家里来,硬抢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来抢的话……我是不会反抗的……啊,最多稍微骂他几句就好了。

少女一个人在那里左想右想,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紫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想着自己的装束,也开始学着在脸上淡淡的描画,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点。渐渐的,每一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很多视线相随。其实,她私心里的希望——只是能让那个人有更多的可能注意到自己而已。

令爱越来越漂亮了。所有见到的人都那么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父亲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

女子的美丽,往往是取祸之道。父亲冷冷说了一句。

那一句话也成了现实。

清高的父亲,拒绝了许多有权有势人的提亲——因为不愿意女儿去做小。那时候,她又暗自庆幸父亲一贯的桀骜不屈起来,继续沉迷于那个江湖的梦中,即使远远的看见了那个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痴痴想上好几天。

然而,那个人却只是淡淡的,脸上渐渐有憔悴的气息——听人说,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得了重病。于是,她便天天都在观音面前,开始祈求那个未见过面的老人的健康。

她只是把整颗心都放在那个人身上,丝毫顾不上其他。

直到那一日,官差破门而入,一条铁索带走了父亲,她才清醒过来,知道大祸已降临。

我爹犯了什么法?你们为什么抓他!

他在潮州任上,贪污了国库银两!如今有人告发,要带他去刑部审问!

冤枉……我爹一生清白,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

她抓着官差的衣袖苦苦哀求,却被扯出了家门,踉跄跌倒在路上。平日的相熟的左邻右舍在门缝里看着,却不敢过来。不顾的矜持和体面,她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停下来。她也没抬头,却听到耳边有人静静地问:“怎么了?”

居然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紫黛蓦地僵住了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如今满脸泪痕的苦相便被那人看了去。她只是低着头,抽泣着,也不作声。

“起来吧。”见她不肯回答,那人道,轻轻扶了她一把——果然是江湖人,也不如何拘泥于男女授受的规矩。

她顺势站了起来,嗫嚅着,低着头,飞红了脸,正待说什么,却听见另一行马蹄声急促的奔过来,马上那人一叠声的急唤:“少楼主!少楼主!快回楼去,老爷不好了!——”

那只手猛然颤了一下,她的心也随着一抽,抬眼看时,那人已经扭头看着听雪楼的方向,只是眼睛却依然平静,呵斥着来人:“江浪,如何能当街说起楼主病情!”

来人飞身下马,跪地称罪,可眉目间满是焦急之情。白衣公子放开了她,径自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她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他绝尘而去,看着左邻右舍在门窗后躲闪着看她的眼神。想,他终究也是路过,偶尔扶了她一把而已。他的世界,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她平凡人的苦楚,也是不为他所知。

想透了这一层,紫黛的心便冷了一半。

她不再做以往那些旖旎的情思,那终究不能解救目前父亲的厄运。而那些武林侠士,恐怕也不能帮她一些什么——一切,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了。

那一晚,礼部侍郎谢梨洲遣了媒人来,想收她为第五房如夫人。

她想也没想,也顾不上羞涩作态,甚至没有询问在押的父亲的意见,自己一口答应了婚事。她需要借助谢家的势力……即使那个侍郎已经足以做她父亲。

第二天,周紫黛便出嫁了,没有三媒六聘,只是一乘花轿,便从侧门抬入了谢家。

三天以后,她的父亲洗清了嫌疑,从牢笼中走了出来,然而,那样清高桀骜的父亲却反而大骂起谢家的乘人之危,连女儿的自行允嫁,也被他骂为失行。

失行……她却笑,莫不是她早就注定的命运么?

她成了谢家的五夫人,而父亲却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她也是安静的,每日只是从谢家的高楼上望出去,看见着那个神秘大门后的院子……有一幢白­色­的楼阁,孤寂的立于满院的青翠中,灯火深宵不熄。

她知道,在街上碰见他的第二日——也就是她出嫁的那一天,听雪楼的萧老楼主去世,近日来听雪楼中人马进出频繁,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明白了当日他绝尘而去的原因,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有淡淡苦笑而已。

一日午后,在谢家别墅小院中,百无聊赖的散步。

墙角有一架蔷薇,居然已经微微开了几朵花。今日记起,特特的过来看,却不由怔了一下,原来昨夜风大,竟然将那仅有的几朵花也吹了一地。

此时尚不是蔷薇盛开的季节,只怪这花开的早了,躲不过狂风,也就这般凋落成泥。

两年以后再见到他,却已经是恍如隔世。

“萧公子眼光也忒高了,莫非连洛阳城中的花魁紫黛姑娘,也不入你的法眼么?”不愿意放过有钱的大主顾,老鸨谄笑着,对雅座内的客人卖力的推荐,“来我们风情苑消遣的客人,不叫姑娘来陪坐怎么说得过去……何况是公子这样身份的人物。”

雅座中的数位只是淡然静坐,慢慢啜饮着面前的酒,外面的莺啼燕语竟似半句也到不了那些人心头。老鸨心里一怔,暗自叫苦:莫非,这次听雪楼的人来光顾这里,是解决江湖纠纷来着?

她正待退出,却见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眼也不抬的说了一句:“如此,叫紫黛姑娘过来吧……”

老鸨唯唯而退,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暗自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那些是江湖豪客,得罪不起,小心服侍吧……等会有什么不对了,立刻躲一边去。”

姐妹们一听到江湖仇杀,脸­色­都变得雪白,只有她泰然自如,点点头:“妈妈放心便是。”

她自顾自走上楼去,脸­色­不变——江湖…只因了那个人,江湖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反而,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梦。即使是平日接客,她也多愿出去见那些姐妹们躲着的江湖豪客,听他们说一些江湖上的武林掌故,门派争斗——似乎,从那些人眼中,能看见昔日牵念过的人。

“不必进来,在帘外唱个曲子罢。”脚步刚踏到珠帘外,里面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她的脚步止住了,然,并不是从命,而是再也迈不开步子……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他,是他!

她僵在了帘外,华丽的珠宝下,面容苍白如死。

寂静。她没有唱,里面的客人便也不催。

气氛有一丝丝的奇怪,甚至连风吹过来,都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

珠帘低垂,然而,尽管内心是惊涛骇浪,她却没有一丝的力气,去抬手拂开那帘子,看一眼帘后的人——回到洛阳后,到处听人说,这两年听雪楼声名鹊起,已经在他的率领下成为洛阳最大的势力,和原先执牛耳的天理会正斗的不可开交。

风尘中经年,她的消息来源已经越来越广,再也不像以往在小院中,只能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想象那个大门背后的他、是如何一个不可琢磨得人。

萧忆情。萧忆情。

她现在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名字,然,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两年了,在他的记忆中,恐怕也早已磨灭了那个提水路过的少女的影子了吧?

无论如何,她与他之间,已经是云泥般的遥不可及。

定了定神,紫黛终于恢复了常态,拿起了手中的红牙板,轻启檀口,就站在珠帘外,轻轻一字字的开始唱起曲子: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造化本是无情物,任它南飞又北飞!”

她唱的很哀婉,扫了大家的兴致,旁边的雅座里面已经有人开始骂。然而,珠帘后,那个人却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做声,隔了片刻,却道:“进来吧。”

紫黛怔住,红牙板啪的一生摔落在地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忽然一咬牙,拂开了帘子。

“来的果然是你。”

她一进去,就听见他对着她,说了一句。眼神是寒冷而飘忽的,一如当年。

又惊又喜。他还记得她?他、他竟还记得她!

她脸上的笑容不自禁的绽放,然而,身子却忽然一轻,仿佛被人一把拎起,向前急推。她惊叫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瞬间这个雅座内杀气逼人而来!

她身不由己的对着居中而坐的他冲了过去,白衣公子仍然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身后,目光闪也不闪,随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头,想将她带开。

“天理会忒没人才,居然派你来刺杀我?”

漠然的,他看着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某人,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明灭不定的眼中杀气逼人。她的心飞快的往下一沉。

他那一掌推向她肩头。然而,目光瞥见,却略微怔了怔,掌势到了中途忽然一转,变推为扶,揽住了立足不稳的她。同时,他右手袖中流出了一片清光。

夕影刀。

那是紫黛第一次看见他动手杀人,然而,她完全没有惊惧。在第一眼看到时,她便被那样妖异凄美的刀光迷醉。那似乎已经不是杀人之刀,而只是一阵清风,风过后,洒落了一阵斜阳下的细雨。

刺客的血洒落在楼面上,而听雪楼诸人脸­色­都不变。

“好了,没事了,紫黛姑娘。”短短的一刹后,她听见他在耳边说,温和而沉静。她忽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只知道低下头,咬着嘴角。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她心下一酸,本以为沦落风尘以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再打动她的心,然而,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依然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罢罢罢……如今的她,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好人家女儿,如今,有什么事做不得?趁着今日,难得见到那人……把心一横,她索­性­依了现在紫黛的身份,对那个离席欲走的人娇娆微笑:“萧公子,莫非是紫儿陋质,挽留不住公子?”

白衣公子反而怔了一下,停下脚步,看她。莫测的眼睛中闪过了叹息之­色­,淡淡问:“两年了,如何沦落至此?”

一语出,她惊在当地。

他果然还是认出了她……他眼睛中映着盛装艳服的自己的影子——那个艳名动洛阳的风情苑花魁:紫黛。然而,他却记起的却是两年前那个风雪中汲水的寒门少女,那个当街痛哭的绝望女子……她忽然羞惭满面,捂住脸流下泪来。

要如何告诉他她的遭遇。那只是一个薄命女子随波逐流的命运而已,在这些无所不能的武林人看来,那似乎只是软弱无能的后果。

谢侍郎家的主母好生厉害,容不得得宠的她,便趁着谢梨洲离京的空挡,叫了牙婆来,将她卖去了青楼。这个世道,女人的命运就像浮萍,吹到哪里,便是哪里了。

失行­妇­……原来,那真的是她的命运。

她再也没有留住他的勇气。然而,他看着她痛哭,没有再说什么,眼光渐渐转为温和悲悯,略微咳嗽起来,叹息了一声:“世情薄,人情恶……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归咎于你……”

她哭的越发厉害,他的谅解和宽容,只是让她明白,命运让她和怎样的一个人擦肩而过。他解下手腕上淡蓝­色­的手巾,覆在她腕上,然后带着属下拂开珠帘走下了楼。

外面斜阳依稀,白衣公子落寞的行来,抽出玉箫,随手敲击着走廊上的朱栏,今日的偶遇让他有些微的感慨,拍遍了阑­干­,他曼声轻吟: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高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诗句,她泪落如雨。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咬着牙,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啼哭。事已至此,如果一味的啼哭,那末离他只会越来越远吧……她,总的做点什么了。

脉脉斜晖里,她用力握着手中那一条淡蓝­色­的丝巾,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半年后,风雪之夜,她挑灯踏雪而来,在听雪楼高门前,将那条淡蓝­色­的手巾作为信物,请求守卫转交楼主。

手巾上写了一行字:

明晚日落时分,天理会第一高手云起受命、截杀听雪楼二楼主高梦非于北门长亭外。

飘雪的轩窗下,披着白裘的年轻人展开手中丝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顾不上周围手下送上来的伞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个紫衣丽影将要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及时出门,走下台阶,唤住了她,将丝巾在手心用力握紧,眼神慢慢严肃起来——这个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这一来、就是要卷入无尽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萧忆情沉吟着:“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杀身之祸——我派人护你回去罢。”

“那也是一时之计而已……难道听雪楼能护着我一辈子么?”在大雪中,洛阳的花魁蓦然回首,清丽的面容上隐隐有坚决无畏的光采,“紫黛心里有打算——我在洛阳好歹也算交游甚广,能给听雪楼带来各种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弃,可否让紫黛加入听雪楼,以供驱遣?”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这个女子,居然和几个月前在风情苑所见时,几乎宛如两人。

她便是这样留在了听雪楼里,然而萧忆情却一直掩饰着她的身份,秘密买下了风情苑,让她成为那里的主人,然后,再让那个地方成为听雪楼最秘密的消息情报来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来浓郁的脂粉味道,而空余恋恋的风尘。每一日,她闲来便坐在高楼上,将阑­干­拍遍了,看着洛阳城中阡陌大道上车马来去,掀起滚滚红尘。

紫陌红尘拂面来。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世上,尘烟散后,还剩下什么呢?

大家改口称二十岁的她为紫夫人——她可以有权力不再去见那些她看不顺眼的客人,虽然这样,她的声名却在风月场中越来越大,人人都以一亲芳泽为荣,连天理会那个不可一世的总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时候,想起他吟过的诗,她也苦笑着自问。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爱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来整理好、送到听雪楼那边的情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

终于在那一日,他过来,在和她详细的讨论过武林最近传闻动向后,忽然说了一句:“一个时辰之后,听雪楼进攻天理会总舵……紫陌,你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吧。”

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终于有了一击必胜的把握,终于要让她公开成为听雪楼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只是仿佛看着一个风雨同舟的伙伴而已。

或者,这样也好……对于她来说,只要挑一个近一点的位置,能好好的看着他就足够。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杀戮。

一日之间,和听雪楼在洛阳争霸的天理会被灭门。在萧忆情问起那个负隅顽抗的少年的情况时,机敏的、她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报。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个白衣年轻人却用了那样的手段摧毁少年信念。在泼天的血腥中,看着碧梧下一袭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和几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却忽然感到了寒冷——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离他很近了。

那种洞穿一切,只有在看着与己无动于衷的事物时候,才会拥有。

没有人能走近这个人的内心。

反而是天理会门下的那个少年——那个绝望的、痛哭着的孩子,却能让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实和成长的痛楚。这一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

看着这个少年,阅尽风尘的她,心中居然有丝丝缕缕母亲般的温柔和触痛。

“黄泉还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顾他,免得他堕入心魔。”回去时,听雪楼主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眼光从她脸上扫过,却隐约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里便是一惊,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虽然在那个人身侧,却丝毫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过了的,她便是尽心尽力的去做。

那个叫黄泉的少年果然桀骜偏激的很,好几回她想着他该是辛苦练剑,需要休息了,去那间小屋子照拂他时,那个少年总是不言语,也不理睬,就当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见过的也多了,并不生气,将房子整理了,放下带来的新被褥衣服,做几样合口的小菜,便自顾自的离去。时间久了,这样的相处倒也不显得不自在。偶尔她问一句,少年也会“嗯”的答应一声,却不多话。

自从加入听雪楼以来,这个孩子简直是疯了一样的练剑——楼主指定让二楼主高梦非来教导他剑法。这二楼主在武学上督导的严厉几乎是骇人听闻,每一次接受指导回来,黄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听人说,少年有好几日没有从那个小屋子里出来过了——她便抽了个空过到那边去看看,推开门就闻见了饭菜发馊的气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带过来的饭菜,黄泉居然丝毫未动!

黄泉卧在铺上,一动不动,她唤了几声不应,伸手一探他的额头,被烫的惊呼了一声。急急拉开被褥将昏迷的少年扶起来时,发现有一道剑伤从他的肩头直划到右胸,没有包扎,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请医买药,一直忙到深夜。

黄泉醒来时正是子夜,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紫衣女子清醒温柔的眼睛。紫陌看着少年睁开眼睛,那眼睛一瞬间柔亮的如同初生婴儿,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一下碗边,如释重负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药!”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何,少年忽然将头埋在被中,痛哭起来,惊得紫陌手一颤。

从那以后黄泉便像换了一个人,对她显出极度的依赖和顺从。

少年的­性­格本来是桀骜而偏激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剧烈的偏移,有时候甚至对着听雪楼主,都会露出冲动顶撞的气­色­。然,只有紫陌,只有她能用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来让他安静下来。

每当这时,听雪楼主的眼神深处便会泛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见了,恍然明白过来,一股酸楚便从内心压不住的冲上来——原来,那个人仍然将她做了一枚棋子,因为摆放的巧妙,可以用来牵制另一个有价值的下属。

这个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计、能想的多远?

那种不惊轻尘、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极为反感的情绪。

什么时候…这个人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同于当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时节,那个时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风雪中,至少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的生机与暖意。

难道他真的以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在他的控制之中么?

她无端端的气恼起来,一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并且再也不去见那个少年。

然而,她不去见黄泉,黄泉却自己过到风情苑来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见客。”楼中的侍女匆匆的拦住,然而少年­阴­沉着脸,劈手给了她一剑,血溅出来,侍女惨呼着倒下。

“什么人这么大胆……”门被猛烈的推开,坐在恩客怀中正喝了半杯合欢酒的紫衣女子皱起了眉头,抬头斥问,然后脸­色­慢慢苍白下去。

“黄泉?”她怔住,不敢相信这个少年会擅自离开听雪楼找到这里来,脱口惊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门口,仿佛被室内旖旎糜烂的甜香熏得不敢进来一步,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眼眸暗淡而涣散。

紫陌心头一紧,记起了当日黄泉在得知天理会真面目后,绝望下疯狂的行为,手指扣紧了桌子底下的机关。

“唰。”黄泉忽然出剑,剑光如同匹练般闪过,她身侧恩客连拔剑都来不及,一腔热血便从颈子里冲了出来。好快的剑法!紫陌暗惊,跟着二楼主这些日子,这个孩子的武艺竟然­精­进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杀了他。

咬着牙,紫陌下了决心——她知道黄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脸,当真是六亲不认!

然而,黄衫少年只是看着她,眼神凶狠而冰冷,甚至带了疯狂和­阴­暗,瞬间万变。但是他却没有动。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机上,手渐渐颤抖。

忽然间,黄泉用力将剑扔在地上,回头冲了出去。少年从楼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头疯了一样的撞击着廊上的柱子,发出嘶哑而绝望的喊声。

紫陌惊得呆住,等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面夕阳如血,她深深叹息,扶栏看着远方。手却忽然一震——栏杆上洒上了他鲜红的血迹,染的她满手都是。

风柔和的吹来,那是一个安宁美好的黄昏,不知道为何,整整两年没有再流泪的她,忽然用沾满了血的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十六岁……都是十六岁。

这个孩子和她,在这个年纪里,都经历过怎样的幻灭和磨难。

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个少年的。

“黄泉垂危,速回。”

几日后,萧忆情的手书在眼前展开,紫陌的手却微微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居然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简直是不要命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竟允许他去刺杀武当掌门?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对手!”气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个人面前保持风度和敬意,对着听雪楼主人大喊。然而,白衣的楼主只是微微笑了笑,看着榻上昏迷的少年,缓缓道:“那是因为…我觉得,借着他当时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志,他并非不可能为我除去出云子。”

紫陌惊住,抬头看着萧忆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离,深的看不见底——那还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么?

“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个名字,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气,拔起了银针:“好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间充满了柔软的感情,不顾所有人都在一旁,推开大夫,扑过去抱住了榻上的黄泉,哭了出声。

大家都不说话,萧忆情也只是淡淡在一边看着,看着她痛哭的脸,看着少年醒转后复杂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闪过一丝微弱的温暖笑意。

蔷薇开的时候,紫陌看见那个绯衣女子。

白衣的楼主侧脸看着她,眼神是专注而沉默的。然后,楼主亲自引导她来到听雪楼的大厅内,见过所有人,那个绯衣女子却只是用冷冷戒备的眼光,看着将来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

一一见过了大家,许久,那个女子才淡淡说了一句。然而这一句话却在人群中激起了微微的议论。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儿么?

“好了,大家都见过了——以后靖姑娘,便是听雪楼里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楼主用目光扫视所有人。人群静下来——请一个邪派女子来出任楼中领主,楼主他……

那个绯衣女子当众单膝跪下,低头:“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直至被打倒的那一天……奇怪的宣誓效忠,大家不由一愣。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那个绯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他,“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佩服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连紫陌都微微动容——他、居然敢起用这么危险的女子作为左右手么?

然而,白衣楼主只是连连咳嗽,苦笑,并没有说什么。

“公子,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关舒靖容的资料,请过目。”当晚,她便把所有有关这个女子二十岁以前的资料,都送到了楼主的书斋里。顿了顿,紫陌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忽然低声道:“据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岁那一年,曾与二楼主相识。”

“不必说了……”萧忆情却打断了她的话,拿过那一叠文书,看也不看的在灯上烧了。

紫陌的脸­色­微微一变。

素来楼中有传言,二楼主高梦非不甘于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来的靖姑娘与其有瓜葛,以楼主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过问?

“我与阿靖今日相识,一切便是从今日开始,昨日种种,不必再过问。”

看着有关一切在灯火下化为片片灰烬,萧忆情却是淡然说了一句:“她亦没有问过我以前二十二年间的事情。”

紫陌看着他眼中的波动,不由苦笑。

只有相关的命运是不能被他所控制的……在说起这个女子名字的时候,楼主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愫,已经确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来,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后,她就感叹——那个舒靖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由资料看来,绯衣女子绝非简单人物,可以说看惯了事态炎凉,风起云落。然而,楼主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两个人相遇前,他们各自都经历过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还是能穿过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积起来的屏障,一直走到对方身畔去——或许,那就是命运。

紫陌走出白楼,正当盛夏,空气中暗自浮动着蔷薇的芳香。

她转过一条小径,忽然看到那一身绯衣,在夜­色­中闪动。

蔷薇花架下,那个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抚摩着一串垂下来的花,血薇剑绯红的光芒映着她清秀的侧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忧伤。

仿佛是一朵盛开在野外的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唤了一声。

绯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铮”一响。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剑弹出剑鞘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过去,与她并肩在月光下看花。

“这些花开的当令,才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迟了,便少不得风雨摧残,化成了土。”微微笑着,紫陌说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眼­色­却是冷冷的,淡淡道:“无论开在哪一季,终究会化为尘土。”

紫陌怔了一下,惊讶于这个同龄女子居然有着和楼主相仿的洞察力,却再一次微笑了起来,摘下了一朵花,簪在发间:“所以,花开堪折直需折啊……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等绯衣女子回答,她轻盈的走了开去:“黄泉还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种种,转眼间,仿佛都如过了季的蔷薇,一起凋零了。

指间砂·红尘

第三篇牶斐

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阴­,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忽然间,迎着风雪,她哭了起来。

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般的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脱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那一刹那,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他们本不相识,本无意牵扯到什么。然而在一刹那转瞬即逝的飘雪黄昏,一刹那她回顾往日的时候,那琴声传来了。

初雪、冷风和白梅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红尘心里深闭的门。

只是一刹那,然后,门又阖上。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牽墒撬心里的门已经开过了,有些东西便留在里面,一些远远近近的模糊形象。

这一刻听琴的感受,红尘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祭司!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的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着,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不要命了……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伽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解下了束发的黄金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他亦是血­肉­之躯,要分心抗毒。

然而,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伽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傅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睛里面忽然焕发出了凌厉的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伽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伽若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流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红尘没有希望了么?靖姑娘,什么药能治好她?”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碧落。血还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的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他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交不深,也谈不上爱恋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首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最早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阳坊开始。

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围墙,挡的里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阳坊,居然还叫永阳坊?

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阳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父亲的信笺或消息。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

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做饭,吃饭和睡眠。那间房子是抹着的墙壁抹着黄土、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日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

五岁的她没有事情可做,母亲便打发她去和邻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

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母亲爱打扮。尽管清贫,每天她都要蘸着水,将头发梳的光滑无比,再用墙角里自己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

母亲非常宠爱她,有时候叫她囡囡——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然而,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母亲依旧没日没夜的缝纫针指,然而还是不够。

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很多个晚上,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床睡觉,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母亲便也流着泪、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调》,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

母亲总是说,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母女大吃一顿。她就咬着手指头,装作乖乖的入睡——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明天是没有烧饼的,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就像她那个“出门做生意”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

但是过了不久,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几片咸­肉­,或者是一叠烧饼,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

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母亲和她说,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八岁的她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她再也不信任母亲。

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让她自己出去玩。

坊里有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平日里没人去,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对着空荡荡的庙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还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她只希望自己能远远离开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个表子。”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然而有一日从土地庙出来,那群孩子还是缠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让她知道那是恶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结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庆宝挑衅的说,一边咧着嘴笑,“只值五个烧饼……你娘真是贱啊!”

她的手一哆嗦,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然后忽然尖叫着,疯了一样的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她咬他,踢他,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开始围殴她。

“红儿、红儿,怎么了?”

回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样子,连忙冲了下来,抓住她的肩膀问,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

“没什么,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恶的扯开母亲的手,冷淡的回答。母亲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母亲脸上擦着胭脂,母亲穿着亮丽的衣服——

很久前,她是为母亲出众的美丽感到骄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亲,恨她的美丽夺目,恨她为什么不同邻居家大婶一般穿着黯淡、素净的衣服——她不要母亲和别人不一样。

她恨母亲,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恨。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

那一日,庆宝他们又来到土地庙,打了她一顿,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

庙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后继续瞌睡。她知道告诉母亲也是没有用的——母亲那些客人每日的进出,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亲不管她,她却是不会这样忍耐的。

十一岁的她,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哼了一声,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蓦然抬头。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

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理顺了,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她打结的很仔细,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后,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轻巧而不露痕迹,听到了身后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真是娇贵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她才有些慌了起来——有石头——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

她只是微微一惊,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的笑,越笑越畅快。

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嘿嘿,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

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发黑,七窍内流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

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做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

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就如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杀死。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母亲的风华渐渐老去,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剩下几个常来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个来的特别频繁,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那个叫“马叔”的中年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发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

有时候,她真想杀了那个马叔……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打发她出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你的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啊!”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出去,红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连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异常的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里么?”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毒刺。

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Сhā到他脊椎里去,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好好,那么小妞你留在这里,”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母亲,“我们把你娘赶出去,你留下来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母亲,毕竟老了,已经不如她了。她笑着走过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心里握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贱!给我滚出去!”忽然间,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下,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阳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阳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阳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阳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娘!娘!”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乱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阳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

“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阳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交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脱离危险——

“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阳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犜谑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发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发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碧落的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发,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首《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指间砂·碧落

第四篇:碧落

如果有一天,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见了,我就是把整个江湖翻过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她找出来。

嗯……那你说,她是会在碧落呢,还是黄泉?

自然是在碧落,仙女是不会去黄泉的。

泉州外的官道上,数匹马急奔而来,马蹄在暮­色­浓重的郊外敲击出空空的回声。

古城上方,一弯新月静静勾起满天流霜,俯视着大地。

当先的一人,绯衣长发,却是个女子。她率先在城门外的长亭边上勒住了马,抬头望着城中的阑珊灯火。晚风吹起了她脸上的轻纱,面纱后,她的眼神虽然明澈冷漠,却已经带了微微的疲惫之意。

四天来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从杭州经雁荡到泉州,沿路还收服荡平了一些小门小派,入暮时分来到泉州城外,大家都已经是有了些微的倦意。

然而,看着城外官道边,那空无一人的长亭,所有人的眼光都微微一怔——

没有人……居然没有人来迎接?

绯衣女子在城外勒住马,看了一眼随行的人。其中一名中年人会意,一扬手,袖中一支小箭冲天而起,直­射­入夜空,在极高处才引爆,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蓝­色­掬花来。

光芒一闪即逝。

一行人马也不再说话,一起驻马在城门外静候。

一柱香以后,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了,城门也即将关闭,然而,一群等待的人看向城中,那条官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碧落护法还不来?”终于,随行的人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大为不满,”明明预先通知了他、靖姑娘会来泉州,如今见了蓝火令也不赶过来,架子大的很啊。”

绯衣女子沉吟着,并没有回答,只是凌厉的横了那个多嘴的下属一眼,让他即刻住口。

“天­色­不早,我们先进城去吧。”阿靖不易觉察的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下属。

大家默不做声的继续赶路,然而,每个人心中却是震惊而疑虑的——听雪楼的下属,哪怕是四护法,见了蓝火令而不即刻赶来谒见,都是被视为大不敬的行为!

而且,半年前听雪楼刚平息了二楼主高梦非的叛变,四护法之一的碧落、作为二楼主麾下的直系下属,能在叛乱后继续被萧楼主留用,已经是额外的宽容了,以后所作所为更应该小心才是——而如今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正是取祸之道么?

然而,一贯为人严厉不容情的靖姑娘,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凌厉的光。

反而仿佛料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拜见靖姑娘!”

找到听雪楼在泉州新设立的分楼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一行人风尘仆仆的从马上下来,看守泉州分楼的听雪楼弟子脱口惊讶的唤了一声,立刻俯身行礼,同时略带惊慌的禀告:”靖姑娘少坐,属下…属下立刻去通知碧落护法!”

这一次,由碧落护法带领,听雪楼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终于攻下了泉州的幻花宫,为将来对付滇中拜月教建立了前方的据点。

绯衣女子淡淡看了属下一眼,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他……你们刚攻下了幻花宫,也够累的了,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率先走入了庭中,留下分楼人马有些无措的面面相觑。

紧跟其后的洛阳来的人马不做声,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是如此想着。看着靖姑娘不动声­色­的脸,心中抹了一把冷汗。

——看起来,碧落并没有预先通知任何人、靖姑娘要来泉州的消息。

——楼中仅次于楼主的女领主,似乎在他眼里根本毫不重要。

——真是好大的胆子……即使萧楼主,对于靖姑娘也是敬畏有加的啊。

进入偏室,众人终于知道了碧落护法之所以不来迎接的原因。

打开紧闭的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看见房内的景象,所有听雪楼子弟内心都是一震,暗道这一回碧落护法是逃不了处罚了。即使一直不动声­色­的绯衣女子,看着在满桌酒瓶中酩酊大醉的男子,也不禁皱了皱眉。

桌面上至少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四十只空瓶,酒浆流了一桌,而那个青衣的男子,就这样趴在污秽的桌上沉沉睡去,丝毫没有觉察这一群迫近身边的人。

“碧落护法!”看着靖姑娘没有表情的站在一边,随行人马中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大声叫了一句,”靖姑娘来了,还不快醒醒!”新设立的泉州分楼中,也有弟子悄悄上前,推了推沉醉的男子:“护法……快醒醒!靖姑娘来了!”

然而,烂醉如泥的青衣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倒在桌上。手臂搭在桌子边缘,手无知觉的垂下,不知为何手指上伤痕累累。

绯衣女子顺着他滴血的指尖看去,看到了跌落在桌子底下的那张古琴。

琴是好琴,桐木冰弦,乌漆梅花断,可惜已破碎不堪。七根弦更是根根尽断。

破碎的琴身内,阿靖甚至看见了琴身下显露出来的暗格——暗格中,那一把稀世名剑”鱼肠”苍碧的剑鞘闪着幽幽的光泽。

居然连琴和剑都砸了么?碧落啊……

阿靖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俯下身捡起了那张古琴。

“你们都先出去罢。”站直了身子,绯衣女子淡淡对周围震惊的下属吩咐。

众人都退出去以后,阿靖扫开一张椅子上散放的酒瓶,不做声的在桌边坐下来。也不叫醒沉醉的下属,只是自顾自的拿了一瓶半空的酒,慢慢自斟自饮起来。

破碎的古琴放在她手边,断裂的琴弦丝丝缕缕,触碰她的手指。

阿靖慢慢喝下一杯酒,转头看着桌上沉醉的青衣男子。他醉的狠了,那样的武功,居然连有人这样靠近身侧都毫无知觉。束发的玉冠也歪了,墨一样漆黑的长发披散满桌,浸入了漫淌的污浊酒水中。乱发下,他清瘦的脸苍白得出奇,剑眉紧紧的蹙着,毫无平日的风流蕴集。左手无力的搭在桌子边缘,右手却压在身下,紧紧抓着脖子上的一个锦囊。

“小妗,小妗……”仿佛梦见了什么,沉醉的人嘴里,忽然吐出了一个名字。

绯衣女子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腾起了淡淡的烟雾。

小妗。

真想见见,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即使是听雪楼的女领主,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号称江湖中琴剑双绝、一生自负才情的倜傥游子,执迷不悔到如今的地步?

陡然,她听见醉了的男子,嘴里模糊不清的哼着什么曲调。很常见的曲子,阿靖侧耳细听,才听出了几句被世人和戏文里传唱的不能再熟悉的诗——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长恨歌!

―一年多以前,碧落投入听雪楼时,在整个江湖中引起的轰动、仅次于当年舒靖容加盟听雪楼。

听雪楼刚刚崛起,以不可挡之势开始扫并武林。很多世家被降服,很多门派被剿灭,甚至连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也因没有实力对抗,而选择了淡出不问世事的态度。

那时,他的名字叫做江楚歌。江南第一剑。

剑试天下,琴挑美人,种种风流传闻名播武林,不知令多少深闺少女、武林巾帼动心。然而,更闻名的却仍是他那一手回风流雪剑法。那号称江南第一的剑法。

在听雪楼势如破竹南下,剿灭江南四大世家时,所有人都把唯一能抗拒听雪楼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因为,也只有号称琴剑双绝的江楚歌,才有可能与听雪楼中的萧靖二人一战。

而江湖中人也知道,以江南第一剑向来的骄傲自赏,也是绝对不会向听雪楼臣服的。

―他与萧靖二人第一战,在金华府的兰溪边上。

是夜,月光如水,倾遍大地。兰溪的水静静流着,然而溪面上的一轮明月却不曾随流水而去。半夜了,溪边上更是寂静寥落,深秋的天气已是颇为寒冷,空中已见有流霜飞舞,似乎每一片霜花掉落地面的声音,都静的能听见。

如此的寂静中,却有一串马蹄的的,敲破了霜夜的清冷。

半夜的流霜中,竟有两个人冒着寒气并骑而来。

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子白衣如雪,相貌清俊,然而却带着一丝病容,眼睛里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般明灭不定。而那个女子一身绯衣,脸上的轻纱在冷风中扬起,面纱后的目光冷漠而锋利。

“咳咳……不想从临安赶到金华竟快子夜了。”微微咳嗽着,白衣公子开口对身侧并辔而行的女子道,“阿靖,这几日刚平定了扬州花家、又要你剿灭霹雳堂雷家,日夜不停奔波来去……咳咳,辛苦你了。”

他一开口,就感觉寒气侵入了肺腑,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登时话语都说得零落。

“还是先顾着自己罢,楼主。”被称作”阿靖”的绯衣女子抬眼看了同行的男子,淡淡道。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暖意,只是淡漠的一句句扔出,化在夜风里散去。

此时,按辔而行的两人,正经过兰溪的一个转折浅滩处,那里有一个残破的亭子,亭边一丛丛的竹林分散簇拥着,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绯衣女子忽然跳下了马。

“走得也累了,风又大,歇歇脚罢。”根本不征求同行之人的意见,阿靖自顾自的将马系在竹上,背对着马上的白衣公子,忽然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补了一句,“——大氅在你鞍边的锦兜里。”

白衣公子没有说什么,幽明不定的眼睛里却微微亮了一亮。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闪而逝的微弱笑意,仿佛寒潭上一掠而过的云。

他不做声的翻身下马,从鞍边取出大氅,披在肩上,咳嗽声稍微缓了缓。阿靖在亭子前等他,待得他过来,两人便并肩向亭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淡淡的交谈几句。

“江南武林一脉,均已为我所破。接下来的雁荡括苍两派,也无甚么作为了。”绯衣女子脑中过了一遍近日臣服的门派,道。

“你行事当真绝决凌厉,江南那么多大小门派你在几月间便全数平定,不愧是血魔之女。阿靖。”白衣公子微微笑了起来,然而有些病弱气息的脸上却是凝重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可是——你却漏算了一个人……”

“楼主指的可是江楚歌?”阿靖神­色­也是一肃,接口问。

白衣公子颔首:“所谓的江南第一剑,未必真正名至实归,但是绝不可小觑了‘琴剑双绝’这个称号——他的那一手回风流雪,应比他倾倒全江南的琴诣更高出许多。”他负手看天,看着如水月光和满天的流霜,忽然咳嗽着微微叹了口气:”如此人才,能为我所用则可,若不能,必除之!”

带着杀气的话音一落,一阵夜风吹来,竹林簌簌轻响。

“铮,铮”几声柔和的琴音,忽然从溪边的竹林中传了出来,清亮悦耳。正踏上亭前残破石阶的两人,一惊回头。

只见冷月挂在林梢,夜风暗送,竹影横斜,哪里见半丝人影,连空中,也只有流霜飞舞。

然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手指却分别缓缓扣紧。

琴音方落,竹林中陡然传出一声清啸,如寒塘鹤唳,响彻九天。

“好功夫。”白衣公子抬手,仿佛是拂了拂鬓边被夜风吹散的发丝,”邀明月来相照,于幽篁中抚琴复长啸,江公子果然雅人。”

他的声音清冷而淡漠,话音落的时候他放下了手,忽然,那一丛修竹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齐齐拦腰截断,一路纷纷横倒开,现出坐在林中的一个青衣年轻人来。

高、瘦、青衣、披发。

­唇­薄如剑。眉直如剑。目亮如剑。英挺如剑。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然而,剑一样锋利的男子,膝上却横着一张斑驳的古琴,冰弦在月光下微微流动着柔和的光芒。

青衣男子缓缓抬头,看着亭前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他的眼光冷彻如冰雪,忽然说了一句话:”据江湖中传闻,听雪楼主萧忆情,武功深不可测,可当天下第一——是否?”

“铮,铮”几声,他又随手拨动了一下琴弦,瞬间,琴身底下有暗格弹出,一把苍绿­色­剑鞘的短剑赫然在目!闪电般,他抽出了短剑,长身而起,一掠而至——

“江南青衣江楚歌,向听雪楼主请教!”

剑出,一片寒芒。剑势仿佛还带动了周围的气流,搅得漫天流霜都改变了飘落的方向。

那一剑凌厉而优美,直如流雪回风。

“好剑法。”低低脱口的,是白衣公子的声音。

“叮”,一瞬间,双剑相击,迸­射­出了灿烂的火花。凌厉的剑气在空中回荡。

随着一击之力,双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飘出,分别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白衣的听雪楼主仍然没有动,站在长亭的石阶上。而持剑平胸的,却是那个绯衣的女子,面纱后的眼睛里有锐利的杀气,手上的剑竟做绯­色­,清光万千。

江楚歌怔了怔,忽然微微笑了:“听雪楼的靖姑娘么?果然绝世而独立……幸会。”

绯衣在夜风中微微扬起,阿靖也不点头,淡淡道:“要想向楼主讨教,先问过我手中的血薇。”

“好!”青衣的江楚歌再度清啸一声,手中的剑化为长虹经天,“我匣中的鱼肠古剑,也久未逢如此对手了!”他的束发玉冠已经被方才的剑气震裂,长发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犹如黑­色­的流苏。发丝后,他的眼­色­清冷而明澈,深处依稀居然还有柔和的笑意,毕竟不愧了琴剑双绝那“剑试天下,琴挑美人”的称号。

背上背着古琴,手中持着鱼肠古剑,青衣男子御风而来。

“剑胆琴心。”淡淡的,在一边观战的听雪楼主看着江楚歌,嘴边蓦然吐出了低低的评语。

——那样风一般的男子……江湖中留下了多少旖旎的传说。一直以来,他也听说江楚歌纵横江湖,逍遥自在,惹了不少风流孽债。

——如此自负,剑、是他的胆吧?

——如此风流,琴、是他的心么?

月下对战的两人,已经分辨不出身形,只有绯­色­和青­色­的光芒在月光中交错流动。然而,交手虽急,却一直没有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

只有剑气在空中纵横。在两个人身侧方圆三丈内,居然连流霜一飘入、就化为无形!

萧忆情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已经过了一百招了。

虽然阿靖并没有使出骖龙四式,但是这个江楚歌能在她手下走过一百招,还未露败势,这样的武功已经令听雪楼主都悚然动容。

如此人才……如不为所用,那么……!

“叮!”

终于,寂静的夜中,忽然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

“嗤嗤”几声破空声后,两个人双双落地,各自踉跄了一步,退开。

“阿靖。”一直气度沉静的听雪楼主再也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抢步过去扶住了绯衣女子,阿靖脸­色­苍白的站着,肩头一甩,挣开了他的扶持,只是低头细细看着手上的血薇剑。

这时,对面落地的青衣男子也是一个踉跄,几欲倒地,连忙以剑相支,看来,他的伤甚至比阿靖更重。

“好剑法!好剑法!——不愧是血魔之女。”抬手抹去嘴角血丝,江楚歌由衷的感叹,他脸­色­一样的苍白,右脸颊边还有一道剑伤,血流披面,让温柔倜傥的公子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可怖。

然而,对于可能毁伤容貌的伤势居然毫不介怀,江楚歌用剑身映照自己的脸,只是继续用手抹了一下流下的血。把手放入­唇­中吮吸,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靖姑娘,这一战我们也没必要继续了——再继续下去,下一次双剑交击,你的血薇和我的鱼肠恐怕都会毁于一旦。”他也是低头,爱惜的看着自己的剑,然后,蓦然抬头,剑指听雪楼主——

“传闻听雪楼主武功深不可测,今日江某想验证一下——请教了!”

萧忆情和阿靖都是一怔——武林中人都知道,舒靖容之所以加入听雪楼,是因为萧忆情曾击败过她。而江楚歌方才与阿靖交手中已是落了下风,居然还敢继续向听雪楼主挑战!

何况,这一战之后,他身上已有了不轻的内伤。

萧忆情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月光下,这个病弱年轻人的笑容居然足以融化冰霜。然后,他抽出了袖中的夕影刀:“江公子斗志如此,萧某如不尽全力,那便是不敬了!”

“多谢!”青衣男子长长吐了口气,眼光亮的可怕,仿佛急于证明什么,抽剑挥出,招式一变,居然都是极其凌厉而不顾生死。而萧忆情的夕影刀,依然是那样的闲适而淡然,仿佛月下的轻雾。

然而,阿靖看得出,在那样闲适的刀法中、却是怎样接近完美的杀人艺术。

一百七十九招上,鱼肠剑脱手,江楚歌败。

萧忆情但笑不语,微微咳嗽着,刀锋就停止在对方的咽喉上。

不过一分的距离。

阿靖的眼­色­微微冷了冷——只要江楚歌向前倾一下身子,夕影刀便会毫不犹豫的割断他的咽喉!——这个一向以骄傲自负出名的剑客,在生平第一次惨败后,似乎除了死亡,并没有其他逃脱耻辱的方式了。

萧忆情的刀却只是静止在那里,既没有挥刀杀人,也没有收刀放过。

他勉力平定着咳嗽,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里每一丝神­色­变幻,推测着眼下这个人的内心,然后再决定或杀或留。

“果然是人中之龙……”然而,江楚歌却出乎意料的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揽衣,低首,单膝跪地,“萧楼主,如不见弃,请允许在下加入听雪楼、以供驱遣!”

那一年,江楚歌加入听雪楼,改名为碧落,成为四护法之首。

武林为之轰动。

很多人都惊异于一向自负的江南第一剑也向听雪楼屈膝,然而,只有萧靖两个人知道:江楚歌一开始向他们挑战,便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武学身手而已——为了将一身的文武艺、卖与听雪楼!

他与萧忆情签定了契约:在萧忆情有生之年,江楚歌作为听雪楼的大护法”碧落”,要把所有的能力贡献给听雪楼,只要萧忆情有命,赴汤蹈火、百死而不辞。

而他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

要借助听雪楼的力量,找一个名为”小妗”的女子的下落,无论她在何处。

兰溪的冷月下,青衣男子看着略带震惊的两人,沉吟许久,终于从颈中解下了一个锦囊——一朵极其美丽的浅碧­色­花儿,在他苍白的指间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见多识广的两人,几乎同时脱口低呼。

踯躅花,南方山岭本是多见,然而大都­色­作嫣红。春季花开,满山红云。也偶见黄|­色­、紫­色­,然而,浅碧­色­却是世所罕有——民间传说中,仅见于岭南大青山苍茫海一带,据说其花­性­极­阴­,需长于幽处不能见阳光,极难成活,而种植者需为韶龄女子。

传闻中,浅碧踯躅花十年开一度,每次只开一花,结一籽后立刻枯死,需重头开始栽培十年才得继续开放。因为开放时均在满月之夜,故又名邀月草。

因为是一花一籽,所以数量稀少而且濒临灭绝,不见人世已有数十年。传说中,浅碧踯躅花凝聚月华,是绝世良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力。

虽然只是传闻,然而,已经让无数人对它梦寐以求。

在岭南一带,人们都将浅碧踯躅花视为至宝,不惜千金购求。南疆民间教派众多,巫蛊之道盛行,那些林立的大小教派,也将大都将其奉为神物,还往往都设有专人培植——因为拥有一朵踯躅花,就是任何教派值得夸耀的象征。

所以那些守护圣花的美丽女子,往往倾了一生的心力,只为看见所栽种的踯躅花能开一度,然而浅碧踯躅花何其难寻,即使寻得了,也极难养活,除了几个幸运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花开的一天。

那些女子,被称为司花女侍。

碧落要找的女子,就是岭南司花女侍的其中一人。

―数年前,游剑江湖的他来到岭南,遍访名山大川,听风踏月,往往于明月松风中弹琴长啸,也曾在竹楼溪边与如花苗女说笑谈情,风流倜傥得一如在中原。

听说大青山苍茫海一带有绝世奇花出现,作为武林中人,自然也免不了好奇,于是携琴带剑,来到了大青山麓。一连在山中游荡了数天,非但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浅碧­色­花儿,反而忘却了归路,迷失在岭南重重叠叠的大山中。

仗着一身武功,自然也不怕虎豹虫豸,然而转来转去,风景虽然如画,却令人烦躁不已。

一日,寻着一条小径走着,却发觉路尽头居然是一面断崖,不觉气恼,­干­脆也懒得继续寻路,坐下来休息,心里想着堂堂江南第一剑、难道就这样困死在这里不成?

心下越来越烦躁,为了震慑心神,他连忙拿出古琴,弹奏起《猗兰­操­》,平息心中如潮的杂念。

幽谷寂无人声,唯有他的曲调悠然传入九霄。断崖下,他凝神奏曲,调与神合。然而,忽然间,他却听到了另一种曲声——有短笛的合奏,从断崖上方轻轻飘下。

他惊愕地抬头,只见湿润雾气萦绕的悬崖最高处,居然隐约可见一座小小的竹楼,细细看去、依稀有红衣女子倚窗,乐曲声正是从她指下飘出。

青衣男子微微惊喜的笑了——原来,在这样山穷水尽之处,他居然还能邂逅到传奇。

号称剑胆琴心的他,对于如何把握眼前的机会已经有了太多的经验。想象着这深居在幽谷绝壁的女子,本身就该是如何的孤寂落寞,既然也深通音律,那么就如当年司马一样以琴心挑之,一曲《凤求凰》便可结下又一段世外情缘。

他不急于求成,却也不再急于走出大青山,只是每日的来到崖下,用古琴弹奏,来引得崖上的女子横笛呼应。谷中少有人烟,乐声缥缈的时候,他有时也会以为、自己真的已不在人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除了以曲声应酬,那个竹楼上的红衣女子却丝毫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而一向号称倜傥自负的他,又如何会唐突的上去拜访一个陌生女子。

在他几乎已经失去耐心的时候,上天却赐给了机缘。

那一日午后,依旧在崖下弹着琴,却感觉到雾气忽然在山谷中凝聚了起来——南方本就多雨,等不及他收拾琴具退到树下,蒙蒙细雨便洒了下来。

云雾笼罩着山谷,断崖上部已经完全隐没在了雨气中,而笛声,也已经停止了。

或许……缘也只尽于此吧。他想着,有些落寞的背起琴,站了起来,雨丝淋在身上,也没有什么感觉——或许,待明日雨晴了,是该好好寻路出去了。总不成,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被困住一生吧?

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无意瞥了一眼断崖上方,忽然怔住了——

缥缥缈缈的云雾中,雨在丝丝的飘落,云雨之间,居然有一顶打开的白绸伞从崖上飘摇而下!

是她扔下来的伞?是她扔下来的伞!

那张开的绸伞犹如一片白云,从悬崖上悠悠落下,美丽不可方物。

他惊喜的迎上去,伸手接住了。竹骨绸面,轻盈而­精­致,伞面上还用湘绣婉转的绣了一朵浅碧­色­的花儿——可以想见,伞的主人是如何兰心蕙质的女子。

他爱不释手的将伞握在手中,细细端详,在白绸的伞面上发现了用红­色­丝线绣着的一个小小的”妗”字,想来,该是这个女子的闺名了。

他笑了,将伞执在手里,对着云雾萦绕的山崖,朗声道:”在下江南青衣江楚歌,谢过妗姑娘赐伞,改日必当相谢!”说话的时候,笑容不自禁的溢出了­唇­角。

从来没有女子,能从他猎艳的手中逃脱。这一次,又该是如何旖旎的风光?

明日,他便攀上了绝壁,借口还伞,去寻访那个崖上吹笛的红衣少女。

以后的一切,便是如同千百个传奇里面描述的一样了……

她美,她年轻,她聪慧,然而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幽居深谷的她却是寂寥的——自他第一眼在竹楼上看见她起,就觉出了这个女子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

看见他从绝壁上如飞的攀援上来,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神­色­一黯。

然而,转瞬间颊边盛开的却是如花的笑靥,收起竹笛,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足从竹楼上奔了下来,一身大红­色­的衣衫,脖子上挂着一只金丝绣的锦囊,银钏在她雪白的手腕和足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伞呢?”她提着裙子奔下了竹楼,迎上携琴佩剑前来的英俊男子,笑吟吟的问,丝毫没有中原女子的忸怩作态。苗疆的女儿,果然不愧传闻中的热情开朗,敢爱敢恨。

“敢问姑娘芳名?”他从背后的行囊中拿出那把伞,递了过去。她却只是攥着那只金丝绣的锦囊,微微含笑,一抿嘴一对酒窝:“……小妗。”

“在下阮肇,偶入天台,有幸邂逅了天上的女仙。”收敛不了以往风流的本­性­,他一开口,便是如此调笑。话出口了才觉得唐突,然而看那个红衣女子,却只是越发笑的深了,那一对酒窝,甜,而且圆润。

于是,一切就按照传奇该有的样子发生了。

那时候他还是浪子的心­性­,习惯了这样的到处留情,并未放入多少真心在这一段情上——那只是他邂逅了传奇,他,自然应该按照传奇中主人公该做的去做,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如此艳遇。

那大半年,他们两人就在这寂无人烟的大青山深处如神仙眷侣般的过着双宿双飞的日子。

或是涉水相伴,同行于青山碧水之间,她笑语晏晏,偶尔唱起南疆的歌谣,婉转如出谷黄莺。

或是共登绝顶,临崖而立,天风浩荡时,他抚琴,她横笛,于明月松风中听来宛如天籁。

就是在衾枕之间,也是鱼水欢浓,欢愉远胜他以前所有的美丽情人。

只是享受着传奇带来的无上乐趣,他却并未留意过、这个女子是什么样的出身、为何会独自居住在深山中——然而,这便是传奇的规则,到时候可以挥袖而去,片云不留。这些不相­干­的,多问何益?

——如她,便是冰雪聪明的,完全不问他的来历以及来意。即使他平日偶尔提及,她也只是一笑掩住了他的嘴:“江郎为何而来,小妗心里有数呢!”

平日里,她横笛,笛声欢快而悦耳,带着几分天真——问她是什么调儿,她便笑盈盈的说那曲子叫做《紫竹调》,南方常有的,讲述的是一个少女截了一节紫竹,给情郎做了一管竹箫。她有时也轻轻的唱,郎呀妹呀的,看着他的眼神里柔情似水。

日子是过得快活似神仙,唯一让他有些不舒服的,便是小妗颈间那个金丝绣的锦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日日贴着小衣放在胸口,即使与他在枕席之间,也不肯取下来片刻。

然而,小妗却是绝对胜过他以往任何女子的……她的笑,她的娇,她的轻颦浅笑,和剪水双瞳中清澈的水光,都令他迷醉不醒。

一年过去了,他居然完全忘记了要回中原。

“你压到它了……”一日,缠绵间,她忽然微微喘息着,推开了他,抬手护住胸口那个锦囊。他被扫了兴致,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小妗,那是究竟是什么?”

她撑起了身子,解开锦囊细细看里面装着的东西,嘴角却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江郎,你何必明知故问呢?”不等大惑不解的他再度追问,看过锦囊中的东西,小妗的脸­色­却忽然变了。手一软,撑不住身子,几乎瘫倒在他怀中,红润的双颊转眼苍白下去,眼神变了又变,竟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怎么了?里面的东西压坏了么?”看她那样,他不忍,柔声问。

她似乎怔住了,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话似的,反应过来:“啊,不、不。没事。——它很好,非常好……我本来没有想过它真的、真的会……”依然是又悲又喜的复杂神­色­,她再度看了一下锦囊中盛着的东西,微微叹了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去了。

他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对于她,实在是了解的太少太少——她是谁?那锦囊里又是些什么东西?传说中,苗疆那些如花的苗女都善于用蛊,能用巫术让情郎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想着,暗自打了个寒颤。

那一天以后她的话就明显少了下去,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伶俐,渐见沉默憔悴,甚至在和他一起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问她有什么事,却总是支吾,整日里不在竹楼,往深山里走,一呆就是半天。

“江郎,会永远爱我么?”

“江郎……如果有一日我们的情缘尽了,你可会永远记得我?”

这样的话,也渐渐从她的嘴边日复一日的冒出,让他大为不悦——只管享受眼前的欢愉罢,这些世外的情孽俗事,她每日叨扰来­干­吗?生生败了两人的兴致。他有些不耐起来,虽然也应承着说“永远”,但觉着她已经不如往日可爱,与以往那些恨不能将他一生束缚在身边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在她每日去深山不知­干­吗的时候,他一个看着大青山上聚散不定的白云,竟然真的渐渐有了归去之意。毕竟,江南吴越之地的红袖飘摇,楼上帘招,也是这个天涯游子心中又一道风景。

只是……该如何同小妗开口?

既然有了离意,他的心思竟然瞒不了她的眼睛。

那一日,不知为何,她很早就从深山里回来,眼睛有些红,不知道为何哭过,颈上那个锦囊满满的,仿佛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一回来,他就借机发作:”小妗,你这几日天天往外跑,莫非是因了我在竹楼,就让你不愿留下来么?——如果你觉着这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么……”

“嘘。”蓦然间,正在忙碌着准备饭菜的她,忽然回头示意安静,­唇­角带着奇异的笑容,轻轻道:”江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时候了…不过待得吃完这一次晚饭,我们再说别的,好么?”

他被她脸上那样凄楚而奇异的笑靥镇住,一时间居然忘了要说决裂的话——

陡然间,内心有不祥的预感……或许,她要作出什么事情来改变现在两个人之间的情况吧?

传说中,岭南苗疆的少女敢爱敢恨,不同于中原女子——虽然不知道小妗是不是苗女,但是住在苗地那么久,应该多少也沾染了那种­性­格吧?如果她知道他决定要离去,那么她会——

他内心蓦地一惊,回头看她时,看见她雪白的手正迅速地从盛酒的竹筒上移开来。

有非常少的细微粉末,从她指间落下。

回头注意到他看着她,小妗的脸­色­陡然间有些慌乱。

那便是了……本该是如此……无论中原还是苗疆,那些女子都还是一样的。在他离去的时候,从来都是想尽了一切方法,来挽留住他,哪怕多一刻也好。中原江南的女子,温婉一些,只是想用柔情来感化他游子的心­性­——而这个苗疆的女子,只怕是不择手段,也是要留住他罢?

那酒里,分明是她刚下过什么药——这样的举动,又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江郎,请多吃一些罢。”傍晚,点起了红烛,两人坐下来对食之时,她殷勤布菜,温柔可人一如往日,然而,他心底却是微微冷笑。

“江郎,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何而来。”陡然间,听到小妗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只是微微一怔,便随口如一贯的调笑:“我自然是为了与你相遇而来。”

“是么?”她蓦地笑了,笑容中却有些幽怨,在红烛的映照下如同泫然欲泣,“可是,我们的时间用尽了呢……”

他又是一怔,不安的感觉愈发的重了,不等他开口问什么,已看见她拿了那一筒酒过来,倾了半盏奉上,微启朱­唇­,柔声道:”江郎,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请饮了这一杯罢。”

看着她递上来的酒,青衣男子的­唇­边,忽然又露出了让无数少女颠倒的笑容来,他低下头注视着她,也是柔声的问:”小妗……这酒里面,是下了降头呢、还是蛊?”

“啪”。不出他所料,她的手猛的一震,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郎!”她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却已经盈满了泪水,”江郎!”

烛静静地燃烧,居然有淡淡的香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清澈眼睛中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无奈,本来的三分气愤也消失无踪了。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起身,拂了拂衣襟:“小妗,这一段情缘,本是你情我愿——如今弄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即使用药留住了我,守着这样的‘江郎’,你难道会快乐么?”

“江郎……你、你难道认为我会……”看着他收起了琴,开始整理行囊,她的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罢了,罢了!”

“是啊……你想通了么?小妗。”听不出她笑声中除了悲伤以外、还有更深的含义,他只是微笑着回头,“该放手时需放手。这样,起码日后我们回想起彼此时,还会有笑容。”

“江郎,你是不是以前离开每一个女子时,都这么说?”忽然,她的笑容收敛了,看着他,冷冷问,语声居然有几分尖刻和愤怒——他又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如此……那些女子,从来都只是这样。岂不知,她们越逼着他,他便是越走的远。

“小妗……”有些无可奈何地,他摇摇头,抚摩了一下她漆黑如墨的长发,“好合好散,何必?”

“可你说过,你永远都爱我!”她蓦的叫了起来,语中几乎有哭音。

然而放下了手,他便不再看她,携琴提剑,走下了竹楼。

“江郎,你便这样走了么?”蓦然,听到她在背后唤了一声,”还未拿到你要的东西,你舍得走么?”

他要的东西?……什么东西?

有些疑惑的,他终于在竹楼上站定了脚步,回头看着从门内抢身而出唤住他的红衣女子。

蓦然,他的手猛然震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

拿在小妗指间的、浅碧­色­怒放的花朵!那是、那是……

踯躅花!

颈中的锦囊已经空了下去,她挽起竹帘站在门口,手指间夹着那一朵传说中的奇花,看着他,眼中有讽刺般的笑意:“你来大青山苍茫海、这样处心积虑的接近我,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么?”

看着她指间那一朵浅碧­色­的花,他一时间竟怔住了,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小妗越发凄然的笑了,右手抚摩着颈中的锦囊:“你知道我是苗人中司花的女子,才这般对我好——”

“胡说八道!”终于反应过来,他蹙眉拂袖,冷哼一声,“如果要得到踯躅花,当时我杀了你、抢了去不就得了?­干­吗那么费力?”

她叹息了一声,点点头,看定他:“江郎…事已至此,不要再掩饰了,如何?”

她居然还是微微笑着,一只手拿着那朵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花,另一只手抚摩着锦囊:“你也知道,踯躅花是多么难养——其­性­极­阴­,非但花籽平日里需要由韶龄女子贴­肉­放置,到了播种时节、更是十有九败……你即使杀了我,夺了那花籽去,又有什么用呢?你、你那般的聪明…如何肯做这样的事情?”

说到后来,虽然在微笑,她眼睛里已经泫然欲泣,手指用力抓着栏杆,指节都有些惨白。

他站在竹楼的梯子上,被她那一番话说得怔住,然而,心底里却释然,接着有同样的怒火升起——

“小妗,我虽然是浪荡子,却非那种骗子!”剑眉下,他的眼睛里也有烈烈的火,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调和她说话,然而,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最后只有叹息,“小妗啊小妗……罢了罢了……也由你那般看我吧,想来,我们在彼此身上,都用错了心……”

或许由于情绪的波动,他感到些微的疲惫起来,背着琴,微微摆手,苦笑着径自下楼离去。

然而,奇怪的,走不了几步就越发觉得头晕,他大惊,试着提起一口真气,居然提不上来。他陡然间明白过来,回头看着倚栏的红衣女子,目眦欲裂:”小妗,你、你……还下毒在那蜡烛里?是不是?那蜡烛里也有毒!”

看到他那样的目光,下毒的女子居然显出了有些害怕的表情,眼睛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滴落,赶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颤声道:”江郎,我不是、不是想害你啊……”

“你对我下蛊了么?”他冷笑,记起了传闻中那些苗女为了防止心上人变心所惯用的手段——这个女子,居然不惜对他下蛊、也要他一生受她­操­纵!

他江楚歌,岂能如此活着?!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一把推开她,抽出了剑——他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子!

惊呼一声,然而不会武功的她却是避无可避,剑尖从她胸口刺入,她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慌乱。看着她的眸子,那一瞬间,经年来旖旎美好的生活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手在刹那间一软,再也刺不下去,”叮”的一声,鱼肠剑掉落在地上,他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周围漆黑的一片,耳边是连续不断的水声。

他挣扎着想起来,然而身体仿佛在深度的睡眠中,手足居然完全不听使唤,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对他下了什么毒?她做了什么?她想做什么?

“江郎……”轻轻的,听到她在身侧唤了一声,仿佛刚哭过,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想害你、也不是想给你下蛊——虽然我没有和你说,我其实是幻花宫的司花女侍。但是,你也不是没有和我说起、你江楚歌是中原武林里大名鼎鼎的人物?”

即使在昏沉中,他还是蓦然一惊——原来小妗…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江楚歌啊江楚歌,你真是昏了头,这样一个单身居住在深山里的女子,岂能是寻常?你一生风流自负,到头来,终于还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他想苦笑,但是似乎四肢早不听使唤,连脸部肌­肉­都动不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我早就打算好给你——踯躅花对我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朵花,而你…却是活生生的、疼我爱我的情郎啊。”他感觉到衣襟间一动,似乎她塞了一个锦囊在他怀里,脸上陡然冰凉一片,是小妗的泪水直洒下来,“宫主给了我三粒花籽,本来几年了都没有动静,前些天却居然有一颗萌芽……我把它转栽到山­阴­,今日便是开花时分了。”

踯躅花……浅碧踯躅花。江楚歌想笑,这个无数武林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如今已经在他怀里——然而,他却毫无感觉,只是心里焦急不可方物:把花给了他,小妗呢?她怎么回去交代?

他想挣扎,想把怀里的花扔回给她,然而神志清晰异常,手足却丝毫动弹不得。

“宫主半年一次的过来查看,几日之后便要来了——江郎呀,非是我要对你下药,如若你留在这里,遇了宫主可怎么好……”泪水一串串的洒落在他僵死的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然而炽热的泪水还是烫到了他心里,“她武功非常厉害,你、你又这般倔强,必然是不肯自己避开她的。”

小妗!小妗!小妗!

原来如此……就是为了这样,你才对我下毒么?从来那些女人,只有在为了将我留在身边时,才会使诡计的呢。傻丫头,傻丫头……。

第一次,他有了真心拥抱这个苗女的冲动,然而他抬不起手。

江楚歌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不是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漂浮了起来。耳边的水声更加清晰了,甚至盖过了小妗轻轻的啜泣。意识分外清明,他猜测着自己是躺在一个竹排上。

“从这条溪漂下去,就到山外的镇子了——那时候你手脚的麻药也解了。”手脚动不了,他转而想用力睁开眼睛,然而,偏偏这点力气都没有,耳边只是听到小妗继续低语。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轻轻的,软软的,颤颤的,泪水已经止住了,声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江郎,你自己走吧,不要回来找我了。”

他心里焦急,拼着伤及内腑,提气冲撞各路经脉,试图让深深麻痹的手足恢复知觉,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居然一丝真力也提不上来。

听着耳边她那样温婉深情的一句句嘱托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喊:那么你怎么办!小妗你怎么办?——如果幻花宫主来查看发现少了一颗花籽、然而你有没有踯躅花可以给他的话……你怎么办?!我要的不是踯躅花——我要的不是那个!

然而,这样急切激烈的话语在­唇­边,却无力吐出。陡然间,他感觉­唇­上一软,轻柔的气息接触到他的脸,小妗俯下身来,吻了他一下,笑着,说出最后的话:

“江郎啊,如果不遇见你,我这一生,就怕是白过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如花般的女子。

待得他恢复了行动能力,飞奔回断崖——他循着来时路回到那个竹楼下,却已是人去楼空。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离开时的原样摆放着,显然主人离去时也是匆促的。

他踏遍大青山,却寻不到小妗,更寻不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幻花宫。苗疆人地生疏,大小教派林立多如牛毛——以他个人之力,待得他一一查过去,恐怕再见小妗也要十多年吧?

山万重,水万重,然而,山长水远知何处?

他江楚歌的人生是由无数的绚丽红颜编织而成,然而,早已习惯了笑谑游戏红尘的他,却错失了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点“真”。

―半夜时分,他终于醒了。头痛欲裂,宿醉后,感觉内心底只残余灰烬。然而,不等他有力气想起什么,却听得身边有人冷冷问了一句:“小妗死了么?”

他仿佛被利剑刺中一样,蓦的抬头,厉声反驳:“谁说的!小妗没死!她不会死!”

然而一抬头,看见桌边坐着的女子,碧落转瞬呆了呆。

靖姑娘。

在桌边慢慢放下酒杯的,居然是听雪楼中的女领主。

他陡然想起今日是领主前来视察刚攻下的幻花宫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迎接靖姑娘到来的指令,然而,大醉之下,他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然而四护法之首的碧落只是冷冷看了女领主一眼,没有道歉的意思:“小妗没死!谁说她死了!”

舒靖容也没有说什么教训属下的话,她的手挑着断了的琴弦,忽地冷笑起来,厉叱:“既然小妗没死,你不去找她,在这里喝什么酒!”

碧落一凛,醉意朦胧的眼里,陡然也有清醒的雪亮光芒闪过,他的手陡然抓紧了颈中那个锦囊。

那朵浅碧­色­的踯躅花,似乎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为了找到小妗,为了借助听雪楼的力量踏遍南疆,他不惜屈身在萧忆情的麾下。然而,如今他终于攻入了幻花宫,却遍寻不到小妗的影子。

“她一定没死……一定没死。我要去找她。”仿佛在说服自己,碧落喃喃的一再反复,“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把小妗找回来。”

阿靖叹了口气,手一扫,将所有的酒器都扫到了地上,一片刺耳的铿锵:“那么,就不要喝了!跟我一起去幻花宫走一趟。”

―今夜是满月。月光下,苍茫海一片苍苍莽莽,银白如霜。

机关打开,一级级的石阶从湖水中无声无息的升起,一直铺到湖心停驻的船边。

穿好了紧身水靠,听雪楼的女领主也不由看着那通向湖底的台阶摇摇头:“这么隐秘所在啊……”她由船头走入水中,足尖刚落下,发觉石上每一级都有一个石雕的凹槽,槽上有金属扣子,正好容足踏下,这样一步步下去,人居然可以穿着水靠在湖底沿路“行走”。

碧落没有说话,跟在她后面——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小妗,他恐怕不会如此费尽心思翻天入地的寻找到这样隐秘的地方。可是……即使他来到了幻花宫,却居然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小妗的踪迹。

阿靖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她已经缓缓的“走入”了水中。

那一条从水底延伸而出的石阶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然而两人都内力深湛,内息悠长,没有多少时间就走到了湖底,然后感觉石阶穿越了什么,又开始往上走。

“哗啦”一声,阿靖感觉到周身压力一减,石阶上升,原来已经从水中走出。

刚一出水,还没有将贴身水靠换下,眼前陡然却是一晃。阿靖下意识的在强烈的光线下闭了一下眼睛,然而随身带的血薇却是铮然弹出了剑鞘,横在身前。

“靖姑娘,这里是他们的圣殿。方才我们已经走过他们的水底神道。”大护法碧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阿靖的手指慢慢松开,睁开眼,习惯了室内辉煌的光线——

从水底拾级而上,展现在眼前的是蔚为壮观的石窟建筑,圆拱形的窟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藻井图案和经文,石柱上盘绕着奇怪的植物和动物花纹。四壁上都有开凿出来的巨大神龛,上面比真人还大的塑像在繁密的火炬下,石雕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便是幻花宫的入口圣殿。从苍茫海的水底石阶下走上来。

阿靖没有说话,逡巡的看着四壁——已经有听雪楼驻入宫中的弟子上来迎接,她不做声的将水靠换下,交给一边的下属。有些感慨地问了一句:“这般难攻的地方,你如何能带人大举攻破?”

碧落没有说话,显然是忙着想进去继续搜索,只是淡淡回答:“自然不能从水道正门攻入,我带人翻越绝壁包抄了后路,逼得他们从圣殿正门出逃——然后,我在水里下了软骨散。”他笑了笑,但是眉骨之下的眼睛冷锐如剑:“把一个个幻花宫弟子从苍茫海打捞上来,死鱼般的连反抗力都没有。”

阿靖的眼­色­迅速划过他的脸,然而这个剑一般的男子丝毫不动。

绯衣女子忽然叹息——这般的人才,如若不是他自愿加入听雪楼,假如分庭而抗,萧忆情要扫平江南武林,不知道要平添多少阻力。幸亏是他自愿的成了“碧落”。然而……虽然阅历诸多,但这般为情不顾一切的男子,她竟也是第一次见到。

石殿中的空气潮湿而­阴­郁,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碧落一直­精­神有些恍惚,显然是因为长久的期待落空而造成了心理的溃散,石窟里很安静,只有潮气结成水滴,嘀哒的落下。

“靖姑娘,这里邪气很重,请配上这束艾草吧。”陡然间,一边拿着她换下水靠的下属忽然开口,声音清脆。阿靖微微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碧衫明眸,竟然是个女子。

“你是——?”不记得听雪楼有这个人,绯衣女子有些惊异的问。

碧衫少女笑了起来,行了一个道家的礼:“小道是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大弟子弱水,受家师指派助听雪楼深入滇南。”她虽为道家,却不着道装,一双明眸光华灵动,不像修道之人,反而是个十足的娇赣少女。

阿靖蓦的想起萧忆情说过此事,只是对着弱水点点头,却摆摆手:“不用什么艾草,我不怕那些鬼神之说。”

“真的,我感觉到这里­阴­气很重!——特别是这个圣殿,更有说不出的怪呢。”弱水有些急了,知道这些都是武林人士,恐怕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她把艾草递到靖姑娘面前。

然而,莫名的,她的手感觉到了一种热力——“呀!”感觉有一种力量保护着绯衣女子,将她的手反弹开去,修道的女子震惊的抬起头来,阿靖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只是自顾自的走向殿后。

弱水眼睛瞥见靖姑娘的颈中一个檀木的小牌,眼睛瞬地亮了一下,嘴里却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什么样灵力的护身符?居然能让她这个道基已经不浅的人,近不了半分?

听雪楼的靖姑娘,看来真的是和听雪楼主一般的深不可测呢……

弱水不甘心的将辟邪的艾草递给另一边的大护法,然而碧落只是顾着到处寻找着什么,根本没有理会她。弱水殷殷的上前,却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笼罩着碧落护法。然而,这个龙虎山刚刚学道成功的女子不知道——在碧落身上佩戴着的,是远比艾草灵异百倍的东西……浅碧踯躅花。

她忽然就有些沮丧——原来,听雪楼中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早知道帮不上忙,师傅­干­吗还要她来呢?这次不过是来到幻花宫而已,接下来就要去拜月教——那她岂不是更Сhā不上半点手了?

正宫侧殿,里外搜遍,没有。

寝宫,箱笼全开,罗帐漫卷,没有。

花园,掘地三尺,也没有。

看得出,自从听雪楼攻入幻花宫那一天起,这一个多月来,碧落从来没有停止过疯狂的寻觅。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过,所有幻花宫残余的弟子都被拷问过——然而,没有人知道小妗的下落。

只知道,她的确被宫主从大青山抓回来过,因为丢失了至宝踯躅花而受到责罚,然而因为她毕竟培育出过一朵踯躅花,宫主没有处死小妗,只是逼令她回去继续看护剩下的两枚花籽。甚至在宫破前夕,都有人见过她……然而,谁都不知道后来她去了哪里。

唯一知情的或许是幻花宫主,可惜那位宫主在自知大势已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刎。

碧落在他自己的权责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调用了听雪楼人马,在方圆千里之内搜寻小妗的下落。由于一开始的约定,萧靖两人都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前来帮忙。然而,真的是天地茫茫,似乎伊人渺然如黄鹤。

阿靖看着宫中狼藉的场面,看着碧落锲而不舍的四处寻找,她心中忽然有深深的叹息——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

“如果在这里找不见,我翻遍南疆、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小妗来。”在她身边匆匆走过,碧落铁青着脸,说了一句,俊美的脸上有一种偏执的表情。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或许,人只有这样失去了,才能永久的珍惜?

他所寻的,或许已经不仅仅止于“至爱的女子”,更是象征着这个不羁游子半生中所错过的、一切值得把握的东西……他终于觉醒到了,他在生命中错过了太多、竟然没有一件能够握在手中的。

只此一念,便令他疯了般的寻找,想寻得一个凭据。

巡检了一遍刚攻下的幻花宫,发现除了翻检的零乱不堪以外,其他事情都已经被碧落井井有条处理好了。阿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回到了入口圣殿中,等着大护法一起返回。

——然而,显然是再度寻觅得忘了时间,碧落根本没有跟着女领主一起回来。

只有弱水一直跟着她,站在这个空阔森冷的圣殿里。圣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空空荡荡,除了不知名的神像,就是石雕的龛座与供桌,绯衣女子有些无聊在其中漫步观望,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一座座神态各异的神像上扫过。

弱水却是提着一颗心跟在后面——在术法­阴­阳师看来,这个空空荡荡的圣殿里却有说不出的诡异­阴­森。用天目看去,整个圣殿沉积着厚厚的灰­色­物,显然包孕着无数的怨愦念头,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这些武林中人,却是毫无觉察般的自由来去,看得她提心吊胆。

——毕竟是南疆邪教,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才在这圣殿中积累起如此强大的怨念。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弱水看见靖姑娘走入了圣殿北方最尽头那个神龛,蓦然间,仿佛什么被惊动一般,地上本来缓缓流动的灰­色­物猛然翻涌起来,如一条巨蟒般向绯衣女子兜头扑下!

“靖姑娘,小心!”弱水失声惊呼。

毫无所知的阿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神龛,根本不知道此刻的万分凶险。然而,那强大的怨气一进入绯衣女子身侧三尺,陡然被雷击一般的瑟缩了起来,弹开数尺,粉末般的散落回地面,四处蠕动。

弱水惊呼着扑过去,然而靖姑娘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也不以为意:“怎么?”

弱水的天目看得到身侧的一切,然而却不知如何对靖姑娘解释,讷讷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对方颈间的一个小挂件上,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木质小牌,发出温润的光泽。

然而,学道女子的眼睛却因为惊讶而睁大——这、这样的护身符……

“弱水,你看这里!”不等她脱口惊问,靖姑娘却蓦的开口,她本来一直都专注的盯着那尊最尽头的神像,此刻更是抬起手来,直指木雕神像胸口某处,“看这里!”

弱水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瞟了一眼,随意的说:“像是天竺那边的湿婆神啊!”话刚说到一半,修道女子全身一震,脱口惊呼:“呀!那、那里是什么!”

“大护法,靖姑娘有令,让你速速去入口圣殿见她!”

正在反复将一寸寸的空间再度的搜寻一遍,耳边忽然听到了属下的传话。青衣男子剑眉一扬,眼­色­便是一冷:虽然已经是听雪楼的下属,然而至今为止,他桀骜不羁的脾气根本没有削减半分,就算是人中龙凤,他们的话,他也是高兴就服从,不高兴根本不听。

正要不耐的喝退属下,然而,看着下属有几分焦急、有几分惊恐的眼神,碧落心中蓦的腾起一种寒意,他来不及细细猜测这种寒意背后的意思,一把推开属下,直直往圣殿方向掠去。

“靖姑娘,不要动它!小心!”

刚到入口处,就听见殿内有人紧张的惊呼,是弱水的声音。

碧落一踏入圣殿,里面一切如旧,没有半点异常。然而不知为何,他蓦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眼光看去,只见圣殿最北角深处,神龛旁,火把明灭之下,看到听雪楼的女领主居然跃上了供桌,抬手似乎要从神像的胸口处拿下什么东西来。

那个龙虎山来的小道姑急切的在一边叫,吓得脸都白了。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地上来拉住他袖子:“大护法,你…你快快阻止靖姑娘!让她不要动那神像!……这个地方怨气很重,她、她如果一动弄塌了神像的话……”

弱水一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边因为焦急连连跺脚。

——她、她要怎样向这些凡尘中的人,说明她此刻看到的诡异景象!

地上那些因为畏惧靖姑娘颈间护身符力量、而伏地退避的怨气,此刻仿佛沸腾般的卷了起来!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咝咝声音,四处如毒蛇般的围绕着靖姑娘,作势欲扑。

——而绯衣女子却丝毫未觉,自顾自的抬起手,皱着眉将手探入佛像胸口处那道裂痕中。仿佛看见了什么,眼神瞬间甚为奇异。

那裂痕中,弱水看见有极其­阴­毒的怨气顺着缝隙丝丝透出,那种渗出的怨气、居然丝毫不忌靖姑娘颈中护身符的保护,绕住了绯衣的女子。

“不要!靖姑娘,别动它!”弱水见情势,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跳了起来,她急切的神情终于引起了碧落的留意,听雪楼大护法虽然不知何事,但是立时足尖一点,飞掠上神像侧边,格开了女领主的手:“小心有危——”

忽然,青衣剑眉的男子,片刻间顿住了他的话语。一瞬不瞬的,看着阿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朵奇异的花。

没有完全绽放,只是一个含苞的骨朵。仿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从神像的石隙中钻出,浅碧­色­的花瓣上,居然带了丝丝红­色­的痕迹——似乎是一只纤细的手,费力的撕开了厚厚的屏障,将染着血的指尖,微微的露了出来,无助的求援。

踯躅花!

那湿婆神像胸口裂缝中,绽放出来的居然是踯躅花!

碧落眼睛里面陡然有雪亮的光芒,他不顾一切的掠过去,伸手——

“碧落,不许过来!别看!”阿靖的手握着那朵花的花茎,对着听雪楼的大护法厉声喝止。然而,碧落丝毫不听她的命令,径自过来,抢夺那一朵浅碧­色­的花儿。

“退开!给我退开!”阿靖蓦的按剑,绯红­色­的光亮如同腾蛟跃起!

“叮。”双剑相交。

碧落从神龛上飘落,一直踉跄着退开三尺,才勉强止住去势。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弱水看见地上那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剧烈蠕动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造化,要吞噬北角中的两人!

靖姑娘手里已经抓住了花茎,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位置,退开的时候一扯动,仿佛被联根拔出——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奋力挣出,登时整个佛像轰然四分五裂!

“小心啊!”她再度脱口惊呼,抬头唤靖姑娘,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蓦的瞪大了——神像里面!那里!那里面!所有灰­色­的怨气,居然是从佛像那一道裂口纷涌而出!

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怨气汹涌而出,刹那将绯衣女子包裹在其中!

然而,不等弱水扑过去,碧落护法一站稳身形,已经再度掠了过去,转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诡异的灰­色­中。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见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色­。

奇怪的是,不等弱水跑出去叫人进来解救,只是刹那间,那充满了怨念翻涌着的灰­色­就平静了下来,慢慢散开。

弱水的眼睛,终于能看见湿婆神像前令她惊栗的一幕。

湿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层里面的内坯。

石像里面,用作内坯的,居然是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苗人女子,然而美丽的脸上却已是惨白毫无生气。

那样潮湿的水下圣殿,奇异的是,那个显然已经死去多日的女子尸体,竟毫无腐烂的迹象。

苍白的女子,就这样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湿婆神像内,保持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姿式、头微微上仰,半张着嘴巴,无血­色­的脸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无声的祈求着上苍。

然而,有一朵奇异的花,从她胸前的锦囊中蜿蜒生根,开放。

根须密密麻麻,茧一样包裹着她。蛇一样蜿蜒游走在女子周身,甚至沿着血脉扎入人的体内,仿佛从以身躯为养料,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浅碧­色­诡异的花来!

那朵踯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样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钻出一条裂缝来!

“小妗、小妗……”那一刹间,碧落的脸­色­忽然宁静起来,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轻轻的唤着,走过来。弱水压抑住了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本来那些四处弥漫、蠢蠢欲动的怨气,在碧落的脚步踏过之处,纷纷都如烟般的淡薄散去,消于无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看见青衣男子上前来,下意识的退开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开手中拈着的踯躅花,一退之下,那苍白的女子身体就这样顺势被她拉了出来。

“小妗。”在尸体倒下的刹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妗,是我。”

刹那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弱水看见死去女子那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带着丝丝血迹的踯躅花,却在瞬间绽放开来!

这一次,弱水没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没有怨气,没有­阴­森,那朵花绽放的时候,满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动。

“靖姑娘,大护法他根本不听劝告,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石玉的神­色­是焦急的,然而,绯衣女子听了,却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当碧落抱着小妗的尸体走出水面,不知为何,一接触外面的空气,那苍白的躯体忽然间就化为了腐土灰尘,令人不忍目睹。连着那朵绝世的花儿,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根支柱已经塌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回那个叫小妗的女子。

其实,本来碧落未必会这样的看重那个女子——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个游戏风尘惯了的人。如果跟他说什么坚贞、什么永恒,这个男子或许只会嗤之以鼻。

他对着每个遇到的女子承诺“永远”,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有永远的爱情;那个痴情的少女也对他倾诉过“永远”,但是那个才十几岁苗女未必真正明白什么是永远……永远的相爱,在这个瞬忽如浮云的世上,本来就是极其不可信的。

然而,不等时光褪去谎言镀上的金­色­,让他们亲眼看到那个“永远”的破灭,她却死了。

死亡在刹那间、就把她对他的爱凝固了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成了永远。

那个承诺不再是一个谎言!她对他的爱便是永远的,钉在了他的心里——

永远无法再否认、永远无法再抹去。

小妗,小妗……如今,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山长水远,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见无期了。

原来,人这一生中,唯独“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洛阳。北邙山。

初夏,清冷的山风吹来,北邙山上的长草青青,一片片的起伏如波浪。

所有素衣白冠的人,都在山下停驻,跪地相送。那拖地的白袍和高高的素冠,如同雪树一般林立,幡幢在风中飘飘转转,梵唱和祝颂的声音氤氲蔓延,缥缈虚无的召唤着去往彼岸的灵魂。素衣白冠的听雪楼子弟中,不是有人压抑着低低的哭泣。

送葬的人们都停下来,跪送着那两台白石的灵柩。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叠着置于灵前,白石的灵柩并排放在一个檀木的肩舆架上,由四位护法抬着,沿着小径抬上北邙山。

没有立碑,没有筑墓,甚至,送葬的人都在山脚停住,不许上山。

那白石的灵柩,最后埋葬在青青碧草下的何处,只有亲手下葬的四位护法知道。

——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立过誓约:上北邙山以后,结庐守墓,终此一生不再下山。都是经历世事过的人,看破了尘世聚散如泡影之后,失去了效忠的对象,那还不如就这样隐居在北邙山上、了此一生。

到了选好的墓|­茓­边,四个人默不作声地轻轻放下灵柩,看着黄土一寸寸的湮没两台白石的灵柩——湮没了那一段众口相传的武林传奇。

曾经有过多少激荡的风雨、指点江山的凌厉,然而,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一片碧草、一抔黄土、和黄土之下沉默相伴的孤独灵魂。

寸寸光­阴­如握不住的流沙,从指间转瞬滑落——人中龙凤……那样骄傲而敏感的两个人,却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的走入对方的生活,只是那样隔着看不见的屏障遥望了彼此多年,到最后依然相互猜忌、相互伤害,一至于同死。

——希望,在所有一切都平静以后,他们能静静地相守于这一片青青的碧草下罢?

紫陌轻轻拉着黄泉的手,想起种种过往,只觉悲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们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山风越来越大,吹拂起每个人的长发。从山上回看,山下白云茫茫,白云尽头、洛阳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遥远得犹如那回不去的昨日。

黄泉。紫陌。红尘。碧落。

原来每一种,都是一种幻灭。

【指间砂·完】

荒雪原·二稿(上)

前言:

荒原雪这一篇,其实是多年前的手稿,承蒙zcaty(野百合)MM热心,帮我输入到电脑里(如果她不帮忙,可能这一篇就永远无法让大家看见了喔~~因为……嘻嘻,沧月是很懒的)

但是,由于是多年前手稿,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故事还算好看吧,虽然那时候的文文还残余着一些摹仿名家桥段的迹象。但是最要命的是造句遣词,行文节奏乃至人物­性­格刻画,都已经和目前已有的听雪楼有着一定差距,萧靖二人的­性­格和以血薇为首的系列里面有偏差……我汗(要知道,三四年前,在偶心中活着的萧靖,他们可是和现在很不一样呢,笑。随着我的长大,他们也在成长)

总是觉得,如果这部手稿就这样湮没了非常可惜,毕竟当年还是费了那么大心力一个子一个字写下来的。所以MM的输入工作完成以后,我一直也在陆续的进行着润­色­修改的活儿————好辛苦的阿,哭。对我这种向来写文速度狂快,文不加点完成后、再也不会看稿子一眼的人来说,这次修改荒原雪甚至比新写一篇还痛苦,也算是一种修行磨练吧~~~~~~:(((所以,大家要多多体谅偶的辛苦工作喔,即使…嗯,即使你们觉得这一篇水准和其他听雪楼系列相比有不及,感觉因为削笔其间导致气脉有所凝滞,也不许骂偶!横横~~~~偶可是一直整理修改的很辛苦的:^

荒原雪

台州府。太平镇。石塘村。

这是一个东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当地居民大都以捕鱼为生,此时正是渔季,壮年劳力早成群结队地出海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纷纷出去赶海,挎着篮子去近海的滩涂上捡拾一些贝类海藻,也好补贴一下家用。

小村子一下子变得很宁静,只有一些从远方赶来收海货的商人不时在村子里踱着,喝喝茶。

风缓缓地吹着,带来大海的湿润气息和腥味。

“海瓜子!新鲜炒好的海瓜子!”尚书坊下,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守着一篮子海货,用怯生生的声音叫卖,“先尝后买,不鲜不付钱!”

平日的集市人却不多,她在那里蹲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小丫头片子……”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有人轻笑,小女孩惊讶地抬头,看见旁边忽然围上了一群穿红衣的少年,个个嬉皮笑脸。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少年,黑发披肩,英挺的脸上却带着邪邪的谑笑,红的炫目的披风,仿佛有鲜血在往下滴。

红龙。在太平镇里,就是连八岁的小孩子都知道,这是红龙的老大,任飞扬。

这个无父无母的浪子,正是小城里人人头痛的地头蛇。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学来的拳脚,居然连衙门里的官差大爷都远远不是他对手,领着一群放浪的无业子弟,在当地游来荡去,什么事——无论大善大恶,都做的出来。

“兄弟们,来尝尝看,到底鲜是不鲜?”篮子里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脚地抢了一空,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小脸都红了。

“不鲜!一点也不鲜!”

“就是……这种破烂,吃了怕是要闹肚子呢!”

“不鲜不付钱——可是你说的哦!小丫头!还有,你的东西我的兄弟吃了要闹肚子怎么办?

你可要赔钱的!“红衣少年笑了起来,看着小女孩着急的样子,作势要揍她。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来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么都不会说,任飞扬这才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看也不看地扔到女孩的竹篮里,拍手大笑而去。

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也一哄而散,拥着他向前走去:“头,咱们今天去哪里?”任飞扬把手一挥:“去美春楼玩他一天!银子我出!”帮闲的少年们齐声欢呼,红衣少年扬眉,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派的不羁轻狂。

任飞扬正待举步,忽觉有人拉了他一下,一个声音轻轻的叫:“任公子!”低头,看见扯着他衣襟的正是方才那个小女孩,不禁没好气:“什么事?是不是嫌钱不够阿?真是欠揍!”

小女孩又急了,分辩:“不是的!刚才那些海瓜子是家里姑姑自己炒的,值不了多少钱。请把多的钱拿回去吧~”她用力踮起脚,手心托着那一把碎银子。

任飞扬有些发呆,过了许久,嘴角才浮起一丝微笑,俯下身,从怀里另外拿出一锭银子,再放到了孩子手心:“小丫头很懂事嘛!这银子就算是大爷赏你的好了。”

他转身要走,小女孩却不依:“不行!姑姑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公子若是嫌钱多了,何不去打发你周围那些帮闲叫化子?”她的声音很大,稚气的话语中有孩子中少见的坚决。

此语一出,任飞扬周围那些少年勃然变­色­:“这个丫头居然把咱们比成叫化子?”“撕了那张嘴,看她还敢乱说话!”一个个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任飞扬笑了,拍拍女孩的头:“看见了吗?兄弟们都生气了那。小丫头,快拿钱走,免得惹别人揍你!”

小女孩被那些人的气势骇的退了一步,但仍倔强的伸着手,把银子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脸­色­也是一变——这丫头的倔脾气让他也有些懊恼了。在这个太平镇,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他任飞扬的话!

周围的一群恶少早按捺不住,叫嚣:“头,别和她罗嗦,我们替你教训教训她!”

任飞扬抱臂而立,淡笑不语。他也有心要给这丫头片子一个小小的教训。

小女孩虽然倔强,但毕竟年纪幼小,吓得“哇”地哭了出来,转眼之间,已被恶少们团团围住!拳落如雨。

但在拳头快要落到孩子头上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经不在圈中!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太不象话了。”少年们诧然回头,只见三丈开外,一个白衣青年抱着小孩,冷冷地看着他们。众人竟然连方才他是如何来去都没有看清楚!

任飞扬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确是他在这个小城里从小到大仅见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缓缓道。他不过二十七八的光景,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五官的轮廓及其俊美,但仿佛是一尊大理石像,优秀却缺乏温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过去:“姑姑!我怕!”街角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女子,伸手将女孩搂入怀中,温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么也不怕。”年轻的女子牵着小琪的手,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敛襟深深一福:“贱妾叶风砂,多谢大侠相助之恩。”

“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已。”白衣人的口气却是极端淡漠的,伸手托起了她。

那女子抬头:“请问侠士贵姓大名?”

白衣青年迟疑了一下,淡淡道:“姓名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高欢。”然后,他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告辞。”目光扫了一下一边的任飞扬,陡然冷了起来。然后,径自走开。

叶风砂牵起孩子走开,但是瞥见他的眼光,也蓦然心中一惊。

那样……那样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个路见不平而出手的侠士,又怎么会有这样深沉而冷漠的目光?

“头!那个家伙要走了!”在任飞扬出神之际,冷不丁旁边一个同伴推了他一下,众人都不服气,又知道对方身手实在太好,只有撺掇头领出去挑战。

高欢正转身,忽见面前红影一闪,一个高大的少年已经站到了前面。高欢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披大红披风,黑发披肩的英俊少年,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淡淡问:“阁下是——”

任飞扬扬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飞扬,这位高大侠的身手还真是让人佩服。”

在说到“高大侠”三字时,他语音中有难言的讥讽,不知道为何,连高欢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任飞扬的手一挥,火红的披风飞扬而起,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愿与高大侠切磋武艺与此地——如何?”

高欢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缓缓道:“定当奉陪!”一语方落,他点足飞掠,一如鹰隼般冲向天际,身形之诡异不可描述!

─“哈哈~~喂,今天那个丫头的姑姑是谁阿?还真俊!”从美春楼里出来,醉醺醺的少年们勾肩搭背地大笑,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问。

“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后娘娘庙里住着的那个阿!听说邪门的很哪……”

“是阿是阿!镇上有多少汉子想占那个美人的便宜,可从来不见有谁得了好处——而且从她住的地方回来后,个个象见了鬼一样,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听说她养了不少没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

“嘘……你没听过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据说可以长生不老吗?”

众人一路走去,一路议论着,人迹渐渐少了起来,店铺也关门了。到了城南,忽然一个少年说了一句:“那边就是天后娘娘庙了!”

众人想起平日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闻,不由心头一凛,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月光惨淡了起来,天后宫那边忽地传出了一阵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声音,若有若无,随风飘来,听的大家毛发直竖。

“头,快走吧!别听了!”众人拉着任飞扬急急离开。

趁着酒意,任飞扬立足,醉醺醺的扬言:“怕什么?大爷我今晚就要进去看看,看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鬼!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大半,个个答不上话来。

“哼,都还是男人吗?”任飞扬不在意地挥挥手,红披风一甩,人已没入了夜­色­。

在掠近天后宫时,他听到了那哭泣声似乎在哽咽着说着什么,断断续续。

任飞扬悄无声息的到了墙边,墙角没有树,只种着一种矮矮的圆叶小灌木。他足尖轻点,人已轻巧的翻过了丈二高的围墙。

墙内是一排树木,他隐身树后,之间几丈外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大师兄,大师兄……”坟边种着一种美丽的藤蔓,爬满了坟头。一个素衣女子低声哭泣,边哭边哽咽着呼唤,反反复复的诉说着,声音哀伤欲绝。

“姑姑,夜很深了,不睡吗?”这时,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是日间的那个叫小琪的孩子。叶风砂抱住了她,低低啜泣着,但是哭声也渐渐停了。

任飞扬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跳到两个人面前:“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风砂和小琪都明显的吓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来,风砂一把揽过孩子,淡淡问:“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闯进来,想作什么?……还是请回吧,再多走一步的话,对公子就没什么好处了。”

任飞扬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走给你看……”

话音未落,鼻中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眼前的一切登时全部变了形,扭曲的异常恐怖!

那些花草树木,人物楼宇,全部化成了诡异之极的形状!

他大惊之下想拔剑刺出,但是手刚接触到剑柄,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手上,叶风砂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任公子,还是请回吧!”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任飞扬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昨夜喝了几十缸烈酒一样。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不是躺着的,二十被倒吊在了半空!

没有什么比这事更糟糕了。他——无所不能的红龙老大,居然被一个女人吊在了半空?!事情如果传出去,他恐怕以后不用在太平镇上混了。

任飞扬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妖女”,睁开眼睛四处查看——他被吊在集市的尚书牌坊上,还好,天还没有亮——四周黑沉沉的没一个人……

幸亏幸亏,还没有丢脸。

他松了口气,然后想办法怎么下地。

忽然间,他的全身都绷紧了——有人!有人在附近窥视!

“怎么,你准备这样吊着和我动手?”

高欢。靠着牌坊的柱子,高欢施施然的抬头问,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任飞扬的头顿时变得有两个大,看见高欢这种神­色­,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牌坊上。

“比试还在明天晚上吧?你今天急什么?”没好气地,他问。

“是今晚。”高欢眼中古怪的神­色­忽然变成了笑意,带着几乎要大笑的表情,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阁下已经吊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不知道吗?”

“我可是守诺言的人,为了等阁下醒来比试,足足等了二个时辰。”

他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任飞扬却象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臭妖女!”蓦然,他半弓起身子,张口对着脚上捆绑的绳索一吹。——在一吹之下,有如利剑切过,绳索居然纷纷而落!任飞扬气急败坏的落地,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和乱发,眼神不羁而骄傲。

“好一个凝气成剑!”身边忽然有疏疏落落的掌声,他回头,就看见靠着柱子的高欢在鼓掌,眼睛里虽然有惊讶的神­色­,但是眉宇间却有另外复杂的神­色­。

任飞扬剑眉扬了扬,恨恨说:“今天懒得和你动手了!我要先去找那个妖女算帐!”

真的是面子扫地……一想起今天自己被人围观的样子,他登时痛不欲生,一把把垂落至肩头的长发甩到背后,大步朝天后宫掠去。

白衣一动,高欢居然跟了上来,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任飞扬看了看他,忽然脚下加力,如一只红­色­大鸟一般飞掠而起。

他用剑,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而用剑的高手一般也是轻功的高手,所以他一向对于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却看到高欢在身侧对他笑了笑:“任公子好高的轻功。”

他一直与任飞扬并肩而行,没有落后半步,不仅如此,居然还若无其事的开口说笑。

任飞扬哼了一声,好胜心起,尽力施展身法闪电般飞掠,足尖只沾着地面的草叶。风驰电掣,他一头黑发飞扬起来,大红的披风更已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

两人并肩飞掠,谁也不落后谁,闪电般向前奔去。

任飞扬正奔的起劲,忽然右手一紧,已被高欢拉住。

“快退!”高欢果断的低叱一声,硬生生将奔驰的身形顿住。任飞扬向前冲了一步,回头恼怒的问:“你又有什么毛病?”

“别靠近围墙……”高欢神­色­严肃,看着墙角的几盆兰花,“这是素心兰,有麻醉作用。”

目光四扫,又指了指墙上攀爬的碧绿藤蔓——“曼陀罗!”

任飞扬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晚一进去就天昏地暗!妈的,这妖女居然用毒!”他愤愤然,但是看了看那几盆兰花,又顿住了脚步,有些诧然:“但我昨晚来的时候,这些花盆还没有放上去啊——难道她是料到了我要回来报复,所以又加了料来对付我?”

高欢却低头思索,轻轻道:“那叶姑娘是用毒的高手阿……素心兰,曼陀罗——难道是……”

任飞扬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们屏住呼吸冲进去吧!”不等高欢回答,他已经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高欢却撕下衣襟包住了口鼻,又挽起袖口,等一切迅速结束妥当,才冲向门口。在冲过去的过程中,他的全身都处于高度的警惕状况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之冷静镇定,显示出及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快捷的决断能力!

但无论是轻率的还是警惕的,他们两个人都无恙地冲到了门边。

任飞扬正待举手推门,高欢执剑的右手忽然闪电般翻出,“啪”地一声击在他手腕上。

任飞扬对他怒目而视,却只见高欢的右手迅速收回,剑柄“当”的一声敲在门上。一接触大门,剑柄居然“吱吱”作响!高欢急忙缩手回视,剑柄上木质的护手居然焦了一大片!

“好险……”任飞扬心下虽感激,但是脸上却仍然一派傲气,心想:“看那家伙如何开门!”

只见高欢略一沉吟,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击在门上。

“嗤”的一声,铁皮包的门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

好厉害的天魔指!——任飞扬脸­色­又变了——只是,这么邪门霸道的武功,这个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大侠”又怎么会的?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任飞扬往门中一看,天女祠黑沉沉的一片。

他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反手拔剑护住周身,缓缓走了进去。

他没看见,在他抽出剑时,高欢的目光闪电般地落在了剑上——那的确是一把好剑,清光冷彻,淡青­色­的剑脊上,用篆书刻着“问情”二字。蓦然间——不知为何,高欢目中杀气涌现!

这时,任飞扬已进了院子,回头冲他招了招手。

高欢在一刹间已把杀气消于无形,也随即跟了进去。

门内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令人忐忑不安。

不但不见了叶风砂,也不见了她身边那一群孩子,甚至——

连空地上那座坟也不可思议地不见了!

“天!”任飞扬也不禁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欢却处于极其警戒的状态中,在黑夜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叱:“快护住全身!”喊声中他亦已极快的速度反手拔剑!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闪出,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周身上下。

只听黑夜中传来如闷雷般的鸣声,滚滚而至,包围了两人。

“是蜂!”任飞扬道,一边信手挥洒,淡淡一层剑光洒下来,护住了周身。两人自保均无大碍,可这一来,要求脱身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了。高欢双眉已皱起,沉思。

突然间,一声轻哨,蜂群的轰鸣顿时寂然。

两人停手,同时望向前方。

两丈开外,一位素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她长发及腰,眉目清丽如画,可仿佛又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美丽幽灵。叶风砂。。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她语气有些急促,但然沉静如故。

任飞扬心头火起,冲口正要大骂,高欢却一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用目光示意同伴安静。然后,转头向那个素衣女子,道:“叶姑娘设下重重埋伏,莫非另待有人前来?”

叶风砂似乎怔了一下,但终于点头:“不错,今夜有人要来杀我——两位还是请快走,免得卷入是非之中,无故受牵连。”

任飞扬哼了一声,忍不住道:“原来你也会怕别人?”

叶风砂也不理会他,淡淡道:“我已道明了苦衷,请两位快回吧。”她转头对任飞扬道:“如果任公子有什么事,也请改天再来。如果我还有命在,一定好好给个交待。”

她语音坚定而诚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任飞扬也不由收敛了一贯的轻浮和狂妄,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喂,你一个女子要对付那些人,很不安全啊!”任飞扬好管闲事之心又起,看了看眼前这个娇柔似不禁风的女郎,抱剑大咧咧地道,“我帮你一把吧!”

叶风砂略带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于这个红衣黑发的少年也会拔刀相助,但她仍淡淡道:“心领了。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任飞扬还待再说什么,高欢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侧,伏倒在地,贴耳于地细细倾听——过了许久,他才从地上跳起,神­色­极为严肃:“东南方十里之外,有水流崩堤,还有大批人手走动。”

话音未落,风砂的脸­色­已经苍白。

“孩子们都在绿杨堤!他们居然找到了那里!”她几乎是绝望地嘶声道,反身已向门外奔去。

红衣闪动,任飞扬已拦住了她。

“那些人一定是引你去送死的,”他凝重地说道,平日始终漫不经心、邪气十足的眼中已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而变得象剑般凌厉,“你在天女祠,他们冲不进来,可一到外边,你只有任由他们宰割了!”

风砂没听他的,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只听耳边风声一动,她登时觉得自己全身飞了起来。风砂还未回过神,任飞扬的声音已经传来:“你这种速度,只怕跑到堤上时早已水漫金山了。”他的声音,突然又恢复了平日的戏谑。

风砂俯身看着脚下的树丛、土地在飞快地倒退,又侧过头看看这位携她飞掠的少年。大红披风衬着他黑­色­的长发,他整个人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仿佛一轮初升的红日。

这时,她突然觉得右手一紧,飞掠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刚回头,她就看见了右侧的白衣青年。高欢。

“你再不拉她一把,我迟早会累死的。”任飞扬笑道,一边脚下加力。

高欢和任飞扬一左一右,携着风砂风驰电掣般地掠去。

──还未到绿杨堤,远远地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喊。

“姨姨快来呀,发大水了!”“姨姨救命啊!” 稚气的哭喊声象针一样地刺在她的心中,风砂的焦急已再也掩饰不住。

堤已被人炸开了一段一丈宽的口子,河水急剧涌入,整个堤岸边的土地已成一片汪洋!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挤在一堆,蹲在一个小土丘上,六神无主地哭喊着。水渐渐漫了上来,眼看已要淹没土丘。

高欢与任飞扬拉着风砂掠到了堤旁的山坡上。一落地,任飞扬开口了:“我去堵住堤口,你去救孩子们!”话音未落,他已消失。

高欢似乎有些迟疑。风砂焦急地看着他:“你还不动手?”她心急如焚,因为迅速涌进的水流,已在急速地吞没着土丘上的孩子!她等不及,不顾一切的准备涉水冲过去。

“你别动!”高欢一声喝止,终于动手了,但不是冲过去救孩子,而是闪电般地掠进了山坡上的树丛。风砂正在奇怪,只听一连串的惨叫声已在林中响起!

惨叫声未落,高欢已风般在她面前出现。风砂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血和出鞘的剑,叹了口气——原来,高欢是杀了埋伏在附近的杀手们,才好放心地去救孩子。这个男子做事,从来都这么周到。

高欢没说一句话,已掠过了水面,轻轻落在土丘上。然而那些孩子却一个个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高叔叔!”蓦然,孩子中一个声音欢呼,“这就是救过我的高叔叔!”孩子们一下子欢叫了起来,个个伸手要他抱。

高欢发现刚才那个声音是小琪发出的,那个卖海瓜子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无邪而欢乐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对她伸出了手,说了一个字:“走!”

小琪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这儿我最大,先让弟弟妹妹们走吧,高叔叔!”她诚恳地请求。

高欢目光泛上了嘉许之­色­,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她的风骨,已是第二次让他感到惊讶了。他更不迟疑,左手抱起一个孩子,右手执剑,已提气掠过水面。到山坡上,一放下孩子,孩子就扑入风砂怀中哭叫:“姑姑!”

“诚诚乖,诚诚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风砂柔声道。 那个叫诚诚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泪,仰起小脸,抽泣着:“对,我长大了是个大大的英雄……就象高叔叔一样!”他侧头望着高欢,可高欢已不在了。

又有一个孩子被送了过来。风砂忍不住问:“你累不累?”

高欢摇摇头,又飞掠了回去。

一个、两个、三个……围在风砂周围的孩子在渐渐多了起来,而高欢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越加发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个孩子时,在他弯腰之间,风砂发觉他的鞋上已浸了水——

这证明他已不能象刚开始那样来去自如了。毕竟抱了一个孩子,再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同时又时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确非常辛苦。

风砂本想劝他歇一歇,可一见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两个孩子,她又开不了这个口。与孩子们的­性­命比起来,高欢累一些在她来说实在是不足道的。

第六个孩子送到时,高欢的脚步已有些沉重。风砂注意到他绑腿上已湿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高欢笑了笑,没有回答。

风砂第一次看见他笑。他不笑的时候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时更加动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风拂过雪封的荒原。

可风砂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只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什么异样。

她记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间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么冷酷,那么镇定,仿佛千古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

那是绝对的冷酷。

“这等侠风义骨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冰雪般的目光?”

等她从沉思中抬头时,高欢又已不在了。他已到了被水淹没的土丘上,从水中抱起了最后的小琪。

小琪手中还抱着一个青磁小坛子,一双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欢:“现在轮到我了,高叔叔!”她孤身一人围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终不曾有丝毫怯意。

高欢俯身用左手抱起她,手竟有些软了。毕竟他已背过了六个孩子,体力消耗极大,而且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也实在不轻。

这一次他没有掠过水面,因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过不了。他把小琪托在肩头,一手执剑,慢慢走入水中。水渐渐没了上来。水很急,若换了别人,早已立不稳脚跟了。

从土丘到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却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他右手动了,小琪只见一道电光击入了水中。

“不要看!”高欢低叱一声,她忙乖乖地闭上了眼不去看。水中涌出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的,同时,一个黑衣人已从水底浮了上来。一个没有头的人。这边风砂也及时令孩子们转过头去。

现在连风砂也看出来了,他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他全身正处于极度的紧张防备之中!面对着周围看不见的环伺的杀手,他的每一步都没有破绽,让人无懈可击。

────这时,只听上游一声巨响,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惊电似地横空一闪,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杨树已轰然倒下,正横在一丈宽的决口上。

一剑截断巨木,那是何等惊人的一剑!

巨木倒下之时,风砂看见那显眼的大红披风高高扬起,在晨曦中更加鲜艳如火。任飞扬显然也是经过激烈的搏杀才走到那边的——因为决口附近的水也已经变红,红得就像他的披风。

任飞扬仍在与那些敌手缠斗,他不是没能力杀他们,而是他实在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从小到大,他没有出过白鹿城,只听别人一直夸他功夫好,可没找武林人比试,他心中始终半信半疑。

如今这帮人显然就是什么“江湖中人”,任飞扬来了兴致,准备好好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水准。

那黑衣人共有四个,都一身劲装,脸扎黑巾,手持短刀,围住了他。

任飞扬稳稳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个身上。这个人看起来是四个人中的头,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动,剑已刺出。他这一剑是虚招,算准了对方会向右躲避,故一剑出手后就准备在右边再出剑。

可不等他使完虚招后转动手腕,这一剑竟直直Сhā入了那人心口!

“怎么一回事?”任飞扬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还是对方太臭。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出手一剑,虽是虚招,可出手之快已让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闪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试试。”他刚刚想定了念头,对方两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后同时扑了过来。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扬起剑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队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双目,而背后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斩向他的后心。谁都以为他只有向左右闪,可他偏偏闪电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冲之时,右手长剑已从臂下穿过,毒蛇般准确地刺入了身后那人的心口。这时,他才抽身急退,长剑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两柄峨嵋刺连同两只手就飞了出去。

这时他也感到了双目的微痛,刚才那两柄峨嵋刺几乎划破了他的眼睑!只差千分之一秒。可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欢速度,也喜欢冒险。正如他喜欢穿大红的披风一样。

高欢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渐渐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风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来。

这短短一段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只有小琪,抱着那青磁坛子,仍无忧地向对岸的伙伴们招手欢笑。

高欢终于到了坡地旁边。风砂跪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递给我,你再上来。”

高欢没有动,脸­色­苍白。风砂被他目中闪过的冷利目光所惊住!

他什么话也没说,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风砂抬头向他身后望去,脸­色­亦已苍白。激流对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开,几十支劲弩已对准了高欢与小琪!

高欢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剑,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动,全身都处于严密防守之下,并无一处有空门,甚至连案上的风砂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可他只要稍动一下,几十支劲弩便会立刻­射­杀他于箭下!他还护着一个孩子,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下,连风砂都不敢再动了。小琪是个聪明孩子,看见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动了,便也乖乖地抱着坛子不声响。

风砂跪在石上,高欢站在水里。两人的目光同样镇定而从容。

他们在等,等任飞扬回来。只要他一回来,这危险就可以解决。

可正杀得兴起的任飞扬,少年心­性­,丝毫不知这边的极度险情。

风砂跪在石上,看着下边激流中的高欢。他就象一尊石像。

水还在慢慢上涨,从他胸口漫到了下颔,又从下颔漫到了嘴边。高欢仍一动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他的神经,仿佛是铁丝做成的。

风砂也没有动,跪在石上,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漫过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无法呼吸!

风砂看着高欢没入水中,目光始终不变,同样的镇定、冷静。高欢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涨。

终于,汹涌的流水彻底把他吞没!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来。

“闭嘴,别动!”风砂恶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温和。小琪立刻被镇住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她以为高叔叔死了,可又发觉托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依然稳定如铁,没有丝毫放松。

半柱香过去了,水下的高欢没有动静。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

连风砂的眼中都有了担忧之­色­。

突然间,水声大动,小琪如箭般从水面抛起!

“嗖嗖嗖”几十支劲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时,已万箭穿心!

风砂闪电般抬头,看见红衣如火般掠过!红­色­的披风如席般卷到,几十支劲弩悉数被包住。任飞扬!那个少年心­性­的家伙终于玩够返回了!

与此同时,水底的高欢已如腾蛟般跃起!

“让孩子们转身!”他厉声喝道。

任飞扬右臂轻舒,抱住小琪落了下来。人未着地,左手一扬,巨大的红披风已罩住了孩子们的脸。

高欢已到了对岸的另一处。剑光闪出!

风雷之声夹着惨叫,令人心颤;而冲天而起的血柱和残手断足更构成了触目惊心的血图!剑光只闪了一下,对岸已没有了人声。

杀气好重的一剑!仿佛来自于地狱!

连任飞扬都有些呆住了。这样凌厉而血腥的一剑,连他自问也使不出来!“好厉害,好厉害……”他喃喃道,“想不到这家伙杀起人来可真不含糊……难怪不让孩子们看了。”

所有的尸体已被踢入水中。高欢回到山坡上时,面­色­已极其苍白,连向来笔直的腰身,也有些弯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

“喂,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好霸道呀!”任飞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气地问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高欢。

高欢仍闭着眼,淡淡道:“叫地狱雷霆。”

“果然恰当!”任飞扬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头的黑发,道:“我什么时候也想领教领教。”

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声音传来:“任叔叔,你的披风。”

任飞扬低头,只见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风,踮着脚奉上来。她看着他时,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与防备,带着钦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着他。

任飞扬被这一声“叔叔”叫得浑身不自在,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叫我任飞扬好了,别叔叔长叔叔短的。”

“可姑姑让我们叫你叔叔——她说你们两个救了大家,要对叔叔恭敬一点!”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问,“可好好的,为什么发了大水呢?”

任飞扬撇撇嘴:“看这场仗打的……连我也莫名其妙。”他回头问高欢:“喂,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高欢倚树而坐,只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跟在小琪后面的男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唤了声:“任叔叔。”

任飞扬没好气道:“别叫什么叔叔,行不行?又有什么事?”

那个男孩子低头道:“对……对不起,任叔叔。”

任飞扬奇道:“有什么对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诚诚,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头,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说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负了小琪,我和诚诚就……想、想……”

任飞扬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气往上冲,忍不住就往这孩子脸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飞扬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飞扬一掌到了他面颊寸许之处,突地手腕翻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大笑:“这小家伙,可真该死!不过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任飞扬的腿,欢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这么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飞扬正被他缠得无计可施,只听一个沉静柔和的语声道:“小飞,别闹,回来。”小飞似乎很听话,立刻放开了手,十二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开去。

风砂坐在水边,揽着一群孩子,不知在­干­什么。

她一身湖蓝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单薄,可她双眸中那沉静的温柔,却带着一丝幽怨镇定的神­色­,又让人对其不敢小觑。

旭日东升,她一身蓝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又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这么美,”任飞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我以前可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美的东西。”他没有说“这么美的人”,是因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里,只有这整幅画,才是最美的。

高欢倚着树,亦已睁开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却闪动着复杂而让人费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他也正在看着风砂那边。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风砂身边,却凝视着仍在渐渐上涨的水面。水流仍急,“哗哗”地冲撞着,卷起一个个漩涡。

高欢不语。突然他目光一变,大呼:“小心水里!”

喊声中水面突然破裂,几只手闪电般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风砂垂落水面的长发,把她拉下水去!

高欢手一挥,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听“唰”地一声轻响,白光过处,风砂那一绺长发已被齐齐截断!高欢与任飞扬已同时飞身掠出,在白光坠入水面一刹间,高欢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剑,同时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与此同时,任飞扬的剑亦已杀了两位已沉入水中的杀手。

高欢正欲挟着风砂掠回,但突觉真气不继,半身已没入水中。他心知方才体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风砂推入任飞扬怀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断后!”

任飞扬冲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欢一眼瞥见,右手反削过去,黑索齐断,任飞扬冲天而起,挟着风砂掠向岸边。

高欢一剑削断了黑索,突然发觉水流有异,本能地在水下双脚踢出。只听水下几声模糊的惨叫,两名黑衣人浮了上来,在水上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抓着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高欢飞身掠起,长剑横贯长空,剑气逼人。他每一剑出,必有血涌出。

这时,刚落到岸边的风砂惊叫了一声:“大师兄!”语声中的惊恐与焦虑让人不忍卒听。她方才历经惊险,始终不曾有半点慌乱,可这一声惊呼——

高欢与任飞扬同时回头,已见风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够那只方才从她怀里跌落的青磁小坛子。可坛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风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疯了?”任飞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杀机重重,你不会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来!”仿佛疯狂一般,一向冷静的女子忽然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

“真是麻烦啊……你等着!”任飞扬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的掠出。

掠至坛子上方,他闪电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刹间,坛子从水中直冲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飞扬处乱不惊,往左一闪,手已抄住了那个坛子。可在同一时间,水中一双苍白的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飞扬这一下可着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几乎为零,在对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脚腕时早把什么剑法腿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坛子往上一抛,大叫一声:“高欢,接着!”

高欢此刻也被三名杀手缠斗得急,他眼看坛子抛过来,不顾那柄正Сhā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如惊波般跃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间,锋锐随着他的跃起,一下子沿腿外侧创至足踝!

鲜血流满了腿部,可他终于接住了那个坛子。想也不想地,立刻双腿反踢而出,足尖点中了那两名杀手的咽喉。他缩回腿时,血已从咽喉中喷出。他足尖靴尖上,两截利刃闪闪发光。借这一踢之力,高欢向前贴水掠出,到方才任飞扬沉入之处,一剑刺下!

只听水下一声短促的叫声,血水涌出,水面分开。任飞扬湿淋淋地从水中挣扎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欢救命!我不会水!”

高欢看见他身侧浮上那具尸体,便一足点着尸体的胸口,渡水过去拉起了红衣少年。

他激战良久,已无力拉任飞扬返回岸边,只有以浮尸为筏——他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临近岸边,任飞扬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来,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头,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难受。不过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刺中了那名杀手,与此同时,高欢已及时赶到,也一剑从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来。

风砂见高欢靠岸,忙伸手扶他:“受伤了么?”

高欢脸­色­苍白,摆了摆手,同时避开了她的扶持:“没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软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撑住地面。风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见他右腿整个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

“你还说没事!”风砂微微气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长的白玉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格格的东西,气味各异,­色­彩缤纷。风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许,抹在高欢的创口上。

这药十分灵异,抹到之处流血立止,反而有些凉爽之感。风砂上好药,又撕下衣襟为他裹好伤。

“这一来你三天内可别乱动了,小心又破了!”风砂抬头道,突然目中涌上了泪,“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

高欢只是笑了笑。风砂发觉他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给你。”他递过那只青磁小坛子。风砂目光一亮,象看见亲人一般把坛子拥入怀中,颤声低唤:“大师兄……是大师兄呢!终于回来了。”

泪水涌出,流过她秀丽沉静的面容。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难以觉察地颤了一下。

泪,居然是热的。那滴泪滑过高欢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旧的剑,青­色­的剑脊上没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仿佛是泪­干­之后的痕迹。

看见她哭成那样子,高欢依然没有问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复杂而莫测。

“喂,难道这坛子里面是你大师兄么?别开玩笑了!”反而是喘过气来的任飞扬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和我们希里糊涂拼了一场,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风砂渐渐止住了泪,回头看看任飞扬,叹息了一声,俯身看了看岸边那具浮尸,叹道:“果然是神水宫的大执法……他们、他们终究不放过我。”

“神水宫?是什么东西?”任飞扬好奇地问。高欢的脸­色­却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风砂:“你是怎么跟他们结怨的?”

风砂背过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长发,突然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包含着种种难以言表的凄凉和沧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这声叹息中吐出尽。

她抬头看向天际,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这事,也整整过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任飞扬失声,“那这些孩子……”

“是我收养的孤儿。”风砂淡淡道。她仍低头拂着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岁,还是雪山派柳师残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欢点头:“姑娘擅长医药,想必是雪山派门下的得意弟子了。”

叶风砂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年纪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欢到处逛,一见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轻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闯了多少祸……”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了任飞扬一眼,继续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极好的大师兄。他武功高,脾气也好,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无论他是多么的忙,他总是帮着我。他年纪虽轻,可为人洒脱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两道都卖他面子,从不过分为难我这个小师妹。”风砂说到这儿,脸上微现笑意。

高欢突然Сhā了一句:“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叫做岳剑飞?”

风砂蓦然一惊,抬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高欢点头低叹:“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剑飞最负盛名,我也见过他几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武林中很多人还未这个人的消失叹息了很久。”

风砂看着他,目光渐渐露出亲切之意,痴痴道:“原来……原来你见过他……不错,没有谁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为五年前我闯了弥天大祸——

“我无意中杀了神水宫宫主唯一的女儿!”

任飞扬对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宫是何方神圣。可高欢脸­色­却变了变:“神水宫当时势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时无两,你居然敢冒大不韪,也够大胆的。”

风砂道:“因为那个时候……那时我也不知那丑女居然是神水宫的人啊!”

“那个丑丫头……出手那样恶毒,专以毒药毁去绝­色­少女的面容——她动到我头上,我少年气盛,自然立刻还以颜­色­。”她顿了顿,脸上突然微现惧­色­,“我杀了那丫头,可她在断气之前,瞪着我诅咒道:‘你杀了我,惩罚会比死更残忍!’”

“当时我只是冷笑,压根没把她的恐吓当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师兄回来,一见到她的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小叶子,你居然杀了她?!’……我从来没看见师兄的神­色­那样惊惧过,忽然,我心里也开始怕起来!”

“师兄虽生我的气,可还是帮我把她埋了,又毁了一切证据,对我说:‘千万不要再提起这件事,知道么?’我点了点,发现大师兄心里其实也很害怕——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风砂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把捞上的一绺长发编成小辫子。

“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住。神水宫找上门来了,要雪山派给一个交代……虽然我杀那个妖女确实是替天行道,师父却不想与神水宫为敌,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给他们处置。”

听到这儿,任飞扬忍不住诧道:“那你大师兄难道不管你了?”

风砂悠悠叹了口气:“他当时不在帮中,若他在的话,神水宫若想带走我,除非杀了他。”她低头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他对我如此,我当时却从未放在心上过,只觉得他宠着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心如刀割,后悔莫及。”

“那是因为你才十五六岁,并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欢淡淡Сhā了一句。

风砂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被押到神水宫后,我天天盼着大师兄来救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神水宫有多么可怕,一心以为只要大师兄来,一切事都能解决……”

她的话如同风一样柔和悠然的荡漾在空气中,然而,小琪却领着小飞跑了过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小飞手中捧着一大堆草叶,翘着嘴问风砂:“姑姑,你不是说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却一片也没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气呼呼地往地上一丢。

风砂含笑刮了刮他的脸,柔声道:“世上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会这么容易找到么?”

小飞嘟着嘴不说话,小琪拉着他的手,责怪:“我说过要你别来吵姨和叔叔们,你偏要来。咱们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两人拉着手跑了回去。

风砂笑了笑:“终究是小孩子,这种传说也信得跟真的一样。”

高欢抬起头,反问:“你信不信?”

风砂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飞扬在一边笑了:“当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么会靠一根草来决定?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开朗而灿烂,不住的催促着风砂:“喂,接着往下讲啊,你师兄最后来救你没有?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换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他笑了几声,叹气:“你这样到处惹事,你师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他语音未落,风砂全身一震,脸­色­转瞬苍白如雪。

任飞扬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玩笑语气:“喂喂喂,我只随便说说,别生气!”

风砂苦笑:“我怎会生气。因为你说的本来都是实话。”她语声在微微颤抖,“师兄果然在一天半夜里来救我了。可我一见他就呆了——他身上好象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了闯进来吃了多少苦头。他还是象以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开绳子带我走……”

说到这儿,她语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说不下去:“我们……逃不了多远,就被神水宫发觉了。他们……他们武功高得让当时的我不可思议,很快我们就被困住了,寸不难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她脸­色­雪一样白,连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时候神水宫主出来了,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见我们两个,突然笑了笑,说他很佩服我大师兄的胆­色­,敢孤身一人闯入神水宫救人。看在这一点份上,他愿意给我们一个活着的机会……”

“他摆了十杯酒,说其中只有一杯无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宫的天一神水。他要师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侥幸是没毒的,我们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师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来。这天一神水之毒,绝对是灭绝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机会,好家伙!”任飞扬抽了口冷气,“没的选了——­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

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意气飞扬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她低下头,继续道:“我都快急死了,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后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宫主问:‘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变,终于叹了口气:‘我算服你了,年轻人。’他挥挥手,让手下放行。”

任飞扬舒了口气,笑道:“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

“不会这么简单。”高欢淡淡说了句,便了低头信手拈着地上那一堆草。

风砂沉默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夸师兄运气真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见他什么也不说,有点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还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扶着他快点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师兄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不说。”风砂一边述说,一边已失声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难得他能忍这么久!”任飞扬不禁脱口赞道,眼神也热了起来。

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风砂流泪道:“到了山下,我只觉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可……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来,我真的怕极了!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说:‘小叶子,以后可别再惹事了,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他是想留下来,可老天爷不让了……”

“我吓坏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师兄心烦了,便骂我:‘死就是死,哭什么?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我说师兄出远门,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师兄这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那样子看着我。血从他嘴角、鼻下、耳中渗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几乎发狂。我也快发疯了!那时我还不会医术,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

“师兄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小叶子,我喜欢你。但你……还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才告诉你的……可现在不成了。’他声音抖得厉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啊!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我拼命地哭,喊着他,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我一定长大嫁给他。师兄突然笑了笑,问:‘小叶子,你真的肯嫁给我?’我点过了头,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剑,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岳剑飞这一生也算来过、活过、爱过,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他反手把剑一横,就、就……!”

“全结束了……师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会再有‘小叶子’这个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师兄活着时我还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却又太迟了。”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风砂不再说什么,背对着两人坐在石上,双肩微微颤抖。

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这时才吐了一口气,按剑而起,胸中热血沸腾,再难抑制,不由仰天长啸道:“世上还有这般好男儿!江湖中一定还有这样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闯荡出一番事业了。”

荒雪原·二稿(中)

但高欢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他倚在树上,拈着几片草叶,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淡。只是他的目光,频频落在任飞扬的剑上,脸­色­极其复杂地变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宝剑一观?”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任飞扬一时反应不上,怔了一怔,才随手将剑抛去:“你看就看吧,也没什么奇特的。”

高欢神­色­肃穆,反手缓缓抽出剑,一眼看到了剑脊上那两个字——“问情”。一丝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放好剑,淡淡道:“任公子,这剑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使用。”

任飞扬奇道:“是么?我从小用到大,除了比别的剑快一点,也没什么特别嘛!”

高欢笑了笑:“何止快了‘一点’?若不是此剑锋利绝世,剑气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剑截断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弹剑脊,一阵清越的龙吟。“此剑乃是一百年前的铸剑大师邵空子所铸,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梦想得到它——怎么,令尊没有提起过么?”

任飞扬撇撇嘴:“我爹早在我七八岁时就死了,从小他什么也不教我。”

“那你的剑法……”

“简单,我偷偷照剑谱练呗!反正都一样。”

高欢点头,又问:“那令堂……也没说起过么?”他神­色­有些奇怪。

任飞扬靠在树上,抱着胳膊冷笑:“我娘眼里只有我爹,根本顾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个月就跟着去了。那些人欺负我年少无知,个个想踩到我头上去……哼哼,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从小到大,在这白鹿城内我就是老大,谁敢再欺负我?”

红衣少年脸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间却闪着一丝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骂我是恶少……也没什么,反正我从小就没娘教。”

高欢仿佛没听他说,低头反复弄着手中的草,突然抬头又问了一句:“这么说,令尊令堂已仙逝很久了?”

“不错。”任飞扬回答,然后忽然惊觉,奇怪地问,“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问这个­干­什么?”

高欢笑笑,不再说什么。

“姨,叔叔,快中午了,咱们回天女祠吃饭么?”蓦然间,小琪他们奔了过来,“我们肚子饿了!”

一进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院内一片狼籍,墙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想是强行闯入时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坏殆尽。

“­奶­­奶­的!好霸道的神水宫!”任飞扬剑眉一扬怒道。“高欢,咱们联手去把它铲平,你敢不敢去?”他回头目光惊电般落在高欢身上。

高欢似乎早已料到这儿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说什么。

见他沉默,任飞扬很是不满,再次问:“你去不去?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干­了!”

高欢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问:“哦,去神水宫?这可不是玩的。”他沉吟许久,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残酷而冷漠的光,断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任飞扬大喜,一下子跳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你这家伙虽然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可也是一条好汉子!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这个……是不是结义都要有信物的?”

抓了抓头,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相赠,任飞扬­干­脆解下佩剑,送了过去:“你不是挺喜欢这剑么?就送给你好了!”

高欢蓦然抬头,目光闪过一丝震惊:“你……送给我?这怎么可以!”

任飞扬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便劝解似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用你的剑跟我换吧!这一来谁也不欠谁了,是不?”

高欢注视着他,目光变得很奇怪,缓缓问:“你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

“那好。”高欢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任飞扬。

这把剑已经很旧了,剑鞘的鲨鱼皮磨破了好几处,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鉴人——显然已伴随了高欢多年。任飞扬反手抽剑。淡青­色­的剑,没有嵌宝石珠玉,甚至没有刻上字。光滑的剑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

仿佛泪­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任飞扬看不出这剑有什么特别,便佩在了腰间,笑道:“高欢,从此后咱们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经验不行,你可得好好提点我。”

高欢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绝对的冷酷!

他转过身走了开去,看着手中的问情剑,轻轻叹了口气:“天意,真是天意么?”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静与冷酷,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却只是转瞬即逝。

“高公子,怎么还不进去坐?”当他抬头时,他就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风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看着他。高欢立刻再次转头走开——

不知为何,他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这双眼睛看见。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饭,高欢一个人留在庭中,好动的任飞扬已和孩子们玩开了。孩子们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与这个大男孩似的叔叔相处得很好,女孩子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脚的爬到了他身上。

风砂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热闹的一群,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方才高欢的眼神。

那冷酷眼中的一抹,仿佛是冰川裂开后涌出的岩浆!这个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着独自坐在中庭角落里月桂树下的高欢,她终于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他身边三丈,并没有回头看,高欢却淡淡开口了:“叶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他问的很奇怪。

风砂一时怔了一下,摇头苦笑:“我想是没有。”

“你错了。”高欢缓缓转身,走了过来,把一片叶子放在她手上。细细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圆形叶子呈“十”字型展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哎呀!”风砂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高欢微微笑了一下:“就是从小飞那堆草里拣起来的——有时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没有发觉,才把它丢弃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其实并不难找。”

风砂抬头,发觉他这一次微笑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种温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连他平日冷肃严峻的脸也柔和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阵暖流升起,不知怎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把它送给我么?”

高欢的手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又缓缓回过了头去。他的目光在急剧地冷下去。

“你喜欢就留着好了。”他淡淡道。

风砂沉默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过来:“你送我三叶草,就收下这个吧。”

高欢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绺青丝,被编成了细细的小辫。正是日间他从风砂头上用剑削下的那一绺。他冰冷的指尖轻触着柔光水滑的发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风砂才问:“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宫?”

“嗯。”高欢只是应了一声,不再回答。

“可你的腿上的伤还……”她的声音确实焦急而关切的。

“没关系,皮­肉­外伤而已。”高欢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平静。

风砂沉默良久,终于叹息般地回答:“你们……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

高欢沉默。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你的师兄也很自私。”

风砂脸­色­变了,冷冷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在死前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心迹,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会死去,永远无法陪你一世,却还是告诉了你,让你痛苦了一世……”

“他若是真的爱你至深,就不会为了让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而让你一生背上这个包袱,他本应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他死,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

高欢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走开去。他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似乎已想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

风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哭倒在月桂树下。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却渐渐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夜行人闪电般地没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小高,你来得很准时。”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冷、很低,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气势,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一切都顺利吧?”

“是的。任飞扬和叶风砂什么都没有发觉,明天就可以下手了。”高欢的声音,亦已变得不带丝毫感情,冷得仿佛来自地狱!

“很好。”这一次响起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同样的冷而高傲,却也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那个声音一字字道:“明天完事之后,你可以回去把经过当面向叶风砂解释一遍。知道么?”

高欢在黑暗中沉默了一小会,立刻又断然道:“遵命!”

但短短的两个字中,却已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

“回去养足­精­神。完事之后回总舵来见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要他去向叶风砂当面解释?”那女子声音过了一会儿,缓缓问,“你没听出来小高似乎很痛苦吗?……你还要逼他?”

“我这样逼他,还未超出他忍受的极限。”那男子淡淡而又断然道,“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杀手交易——小高是我得力手下,我不愿让他如今就失去价值——我要他自己把这件事彻底完结。”

那女子很久没有说话,只幽幽叹息了一声:“我们走吧。”

“阿靖,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做的过分了?”那男子缓缓问,“有时候你的心总比较软一些。”

那女子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刚刚破晓,在郊外,冷风吹到脸上简直如刀子一般凛冽。

“喂,高欢,去神水宫报仇,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嘛!”任飞扬与高欢并骑而驰,脸上虽然都是第一次将临大敌的兴奋,却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来,连风砂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她会担心的。”

高欢一脸平静,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到了一处岔路口,突然飞身下马,掠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对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任飞扬苦笑下马,也走了进去。 两人叫了一些小菜,开始对酌,任飞扬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的问高欢。可高欢的话似乎异常的少,神­色­也异常的冷肃。

任飞扬饮­干­了杯中的酒,问:“高欢,以后咱们俩联手闯荡江湖,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不是。”高欢沉沉开口了,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那还有谁?”任飞扬问,满怀不信。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哇……连你都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他们……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神­色­严肃:“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笑意。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六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

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谈了那么久。”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冷冷淡淡,可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他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悲哀!他心中的苦难与折磨,是永远无法让别人明了的。

到了一处深山谷中,高欢放慢了马,任飞扬从后面追了上来:“你把我累死了!”

两个人并辔缓缓而行。高欢一直不语,他目中的杀气越来越盛!

“任飞扬,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他突然问。

任飞扬不在意摇头:“这把剑也有名字么?”

“有的。”高欢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泪痕。”

任飞扬立时想起了剑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迹,不由失声:“这就是泪痕剑?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铸,与问情、离别齐名的泪痕剑?”

高欢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师一炉铸出三剑,第一把剑便是问情。他深知相剑之道,见此剑锋芒清澈,却非绝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红尘爱憎,是以名其为‘问情’。此剑流落江湖一百余年,直至落入你父亲任风云之手,每一代主人均历经大喜大悲,难逃情劫。”

任飞扬有点听得发怔,不由问:“这么说,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啰!”

高欢叹了口气,信马由缰走了开来,淡淡道来:“第二柄铸成之剑,就是泪痕。”

“剑刚出炉之时,天地风起云涌,一片肃杀。邵大师心知此剑杀气太重,世间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剑下,不由动了怜悯之心,一滴泪坠上剑脊,留下了痕迹。故此这把剑也被称之为泪痕。最后得到这把剑的人,是我父亲高渐飞,他一生历经波折,但为人侠义不曾多杀无辜。终究因为泪痕滴上了剑身之故,剑上的杀气也弱了下去。”

任飞扬Сhā了一句:“你也不是无行之人,泪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会胡乱杀人。你放心好了。”

高欢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欲言又止。

任飞扬却等不及了,又问:“那还有一柄剑,是否就是离别?”

“离别,离别……”高欢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离别钩。因为邵大师在铸剑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剑的尖部被铸弯,看上去仿佛是钩一般。昔年离别钩的主人杨铮……唉。‘它若钩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离;它若钩上了你的头,你的头就要和你分离。但我用离别钩,却只是为了能与你相聚,永远的相聚。’……”高欢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如今这离别钩,又在谁手中?” 那些江湖掌故,听得任飞扬悠然神往,忍不住的问。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处。杨铮死后,他仿佛也与世人‘离别’了。”高欢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突然又道:“我再讲一段传说给你听——”

“传说这一百年以来,泪痕剑下杀人无算。但若泪痕主人过分杀戮,终究也难逃一死。而且杀死‘泪痕’主人的,必定是‘问情’的主人。这两把剑,一把是‘情’,一把是‘恨’,这两柄剑,必定世世相残,……你相信么?”

任飞扬听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这怎么能信?难道你我也会相残?”

高欢蓦然回头,一字字道:“我本来也不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他的语声如披冰雪,涌动着无比的杀气!

任飞扬浑身一震,抬头,却看见了高欢的眼睛——残酷、冷漠,涌动着杀气,与他平日所见的截然不同!他不禁勒马失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高欢冷冷地笑了,“你们不是都称我为‘大侠’吗?错了,全错了!我真正的身份——

“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杀手?”任飞扬不可思议地问,在他印象之中,“杀手”还只限于几天前在天女祠边遇见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劲,贪生怕死,“你……你这种人,也会是杀手?”

“杀手有很多种,几天前那不过是三流的杀手。而我们听雪楼的杀手,却是一流的。”

“听雪楼?那是什么组织?” 任飞扬讶然的脱口问。 “是目前全武林势力最大的组织,也是我为之效命的对象。”高欢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这本是不该说的——即使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对手。

任飞扬无奈的叹了口气,拍拍马头,看了他一眼,问:“好吧,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三年前我接了一份契约,契约上要我去杀一位名叫任风云的人及其全家。我接了,但却一直找不到这人的下落,直到我听说‘问情’曾在白鹿城出现,我才赶来调查。”高欢道,神­色­却是淡定的,轻尘不惊,“起初我不敢肯定你就是任风云的儿子,直到我仔细看了你的剑,又看了你的出手,才下了决心杀你。”

“谁要你杀的?”任飞扬不可思议,蹙眉问,“我父母似乎从未惹过江湖人物,而我自小就在白鹿城,也没有涉足过江湖——是谁非要杀我们?”

高欢摇头:“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决不透露主雇之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张契约,是她临死前交给我的。”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叹道:“这真是个可怕的人。她内心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灭你全家——真不知当年你们怎么结怨的。”

当然已没人知道。二十三年过去了,当然任风云、惊鸿与惊梦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灭的,是仇恨——惊梦刻骨铭心的仇恨!

这可怕的仇恨,终于把血债传到了下一代。

任飞扬已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跃下马背,反手抽出泪痕剑:“那好,高欢,我早就想与你一比高低了,来吧!我才不信这见鬼的传说。”

他下马驻立,右手执剑贴于眉心,左手拈着剑诀。山风吹得他的大红披风与黑发一齐飞扬,但他却稳定如石。

高欢没有动,他仿佛在等什么。

突然,一丝冷笑从他­唇­边溢出,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倒下!”

语音未落,任飞扬脸­色­巨变,身子晃了几晃,不由自主委顿于地!

“你……你竟下毒!”他终于忍不住嘶声道,眼睛都变了颜­色­,“你,你居然用了毒药!”

高欢不再看他,淡淡道:“不错。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已下了毒——毕竟你江湖经验太少,居然丝毫没有觉察的喝了下去。”

任飞扬盯着他,冷汗一粒粒从他额上流下,他脸部已痛得抽搐起来,但他的心却比­肉­体更痛!他用力咬紧了牙,用力的嘴角流出了血来,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与我放手一战,而要用这种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如果战死高欢剑下,或许还是一个痛快,但是如今这般死于毒药,却让他万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侠士,我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杀手。”高欢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冷冷道,“本来我也想给你一个痛快,可很不幸,我的主雇已经规定了你的死法。所以我才会下‘九天十地、魔神俱灭’这种毒。”

他又补了一句:“也许你还没听过这种毒,但我可以告诉你,在毒发的时候,你一定会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到这世上来……没有办法,受人所托而已,一定要让你尝尽这种剧毒的痛苦。”

任飞扬已说不出话来,冷汗一滴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连他的汗,都已成了诡异的淡蓝­色­!看着站在眼前,白衣玉立的无情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满了怨毒!

高欢拍了拍手中的问情,嘴角居然有一丝奇异的笑意:“那天你提议交换佩剑时,我问过你后不后悔……可惜你一口答应不翻悔。看来,传说是可信的——泪痕的主人……的确会死在问情之下。”

他转过身去,上马:“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我不陪你了,我已经按契约让你喝下了这种毒。”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泪痕剑,叹了口气:“这把剑……就给你陪葬吧!”

高欢一身白衣如雪,拨转马头,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你最后还有什么话好说?”

任飞扬艰难地开口,喘息着:“如果……如果风砂看到你这副样子……她会比……比师兄死了……还伤心……”片刻不到,连他的声音都已嘶哑不成声,毒药药­性­之烈可见一斑!

高欢登时一震,伸手入怀,他冰冷的指尖触到了柔顺的发丝。他面­色­一变,杀气全消,默默离去。

任飞扬只觉体内有如烈火焚烧,又如群蚁噬体,简直让他疯狂、让他失去理智!他瞥见了手边的泪痕,摸索着握住了剑柄:“他毕竟,毕竟还为我……留着这柄剑!”

他已无力抽剑自刎,便把剑支在地上,往剑尖倒了下去。

他没有倒在剑上。一只手已及时拉住了他,同时拿开了剑,一只纤秀而坚韧的手。

在他因为剧毒而昏迷前,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叹息:“小高果然不让人失望!只是……唉……”叹息未落,那只手已点了他全身十二处大|­茓­。

──风砂在院中修剪着花木,但她却有些心神不定。一早高欢与任飞扬的不辞而别,让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想起了高欢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偶尔闪过的痛苦——

“这个人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怀中取出那片三叶草,细细端详着。手中握着这片草叶,一阵无言的暖流涌上心头。

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然而,他却是第一个把“幸福”交到了她手心的人。

“姨,高叔叔回来了!”蓦然,孩子们在院外欢呼起来。

风砂惊喜地抬头,快步迎了上去,正见到大步踏入院中的高欢。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风砂上前,惊喜地问,“任飞扬怎么没一同回来?”

高欢没有回答。风砂注视着他的双眼,看出了他一刹间的退缩和逃避,更看见了随之而起的冷酷、杀气、痛苦和残忍!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血腥的目光。

终于,她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脸­色­转瞬苍白,颤声问:“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不错。我把任飞扬杀了!”高欢不再回避,一口说了出来。

那片三叶草从她指尖飘落!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我是一个杀手。来这儿,杀他,是我的任务。”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交我们,还要帮我们?”

“不靠近目标,下手怎么会有把握!”

“很好,很好……我本来还一直在奇怪,一个侠肝义胆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冷如冰雪的眼神——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得太晚了。任飞扬已被我下了‘九天十地,魔神俱灭’的毒。”

风砂目光在一霎间雪亮!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毒!

看着怀抱问情剑,冷酷而漠然的高欢,她拼命压制的感情终于失控!

“你居然对他下这种灭绝人­性­的毒?你简直是个畜生、魔鬼!”风砂疯了一般地嘶声喊,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摇晃,“你手上还拿着他给你的问情剑,嘴里还叫着兄弟,居然转身就杀了他!”

高欢仍旧不动声­色­,看着她泪如雨下,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我本来只是一个杀手,无亲无戚,无情无义,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说句老实话,用这种方法杀人,我早已用过几十次了。只有你和任飞扬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上当。”

风砂呆住,因为极度的震怒和惊异而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叔叔……你真的杀了任叔叔?”蓦然,一个稚气的声音问。一大群孩子不知何时已围了上来,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盯着高欢。

“高叔叔是个大骗子!”“高叔叔坏极了!”“打死他!”孩子们扑了上来,哭着围着他又踢又咬。

高欢神­色­不动,任凭孩子们厮打着他,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忽然冷冷对风砂厉声道:“快让他们住手,否则不要怪我对小孩子动手!”

他杀气逼人的语声,让风砂不自禁的扑上去拦住了孩子们:“你们快回屋里去,不准胡闹!”

孩子们不敢不听她的话,悻悻散了开去,然而,临去之时的回眸中,那些本来明亮天真的眼眸中,居然有那般深刻的仇恨——或许,这是第一次将那些仇恨种入那样幼小的心灵中吧?高欢心神有些恍惚,突觉有人扯他衣襟,低头,却见小琪仰头轻轻地问:“高叔叔,你真的……杀了任叔叔吗?”

在小姑娘那样明亮如水的眼眸中,心冷如铁的杀手徒然也是一痛!

但他仍是淡淡点了点头。见他承认,小琪目光立刻充满了愤恨,哼了一声转头就走:“高叔叔坏死了!我永远不原谅你!”

这时,刚走开的小飞又折了回来,对着高欢一字一字道:“高叔叔,迟早有一天,我学会了武功,会找你为任叔叔报仇的!你记住!” 小孩子握紧了拳头,认真的看着他,许下诺言。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高欢嘴角再次泛起,他木然地看孩子们离去,这才抬头看了风砂一眼,从怀中取出那绺长发,抛还给她:“戏已演完,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砂触电般一震,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地上捡起那片三叶草,也抛了过去:“还你!”

高欢看也不看,忽然反手拔剑!

问情剑的光芒纵横满空,那孤零零的一片叶子转瞬被搅得粉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砂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痴痴地看着漫天飞舞的叶片。

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她的“幸福”……已如叶般破碎而飘落了。

她终于伏在树上放声痛哭!

“只会哭的女人,永远只是废物。”一个冷淡而傲气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风砂抬头,泪水立刻止住。泪眼之中,她看见院中竹下站着位白衣女子,脸罩轻纱,正静静端详着自己。她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只是实在承受不了了,才……”风砂一向坚强高傲,可不知为何在这个女子面前却软弱了起来,虽然硬撑着,但声音已颤抖了起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你凭什么……凭什么指责我……”

白衣女子颔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目光中竟露出了怜惜之意。

“叶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子……如果能帮到你什么,我不会吝惜我的力量。”她缓缓开口,眼眸深处却有一丝笑意,“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救回了任飞扬——那么,相信‘九天十地,魔神俱灭’之毒虽剧,也难你不倒。”

风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什么?你救了任飞扬?他……他在哪儿?”

“已经在你房中,”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相信你会救活他的。不过……”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他伤好之后,我会立刻带走他。” “为什么?”风砂惊问,“你、你又是谁?”

白衣女子的目光突又变得冷漠,轻轻冷笑:“我救了他,他必须为我做点什么来交换他的­性­命。我做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她的语气,也变得威严而寒冷。

“那么……你帮了我,我要怎么报答你?”风砂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

白衣女子看着她,突又笑了笑:“我很喜欢你——你很象过去的我。所以这一次我帮你,是不用任何代价的。”她转身欲走,又回头叮嘱:“三日之后,我会来带走任飞扬。你不用想法子躲开我,因为我若要­干­什么,从没有办不到的。”她一双剪水双眸灿灿生辉,钻石般夺目而冰冷。

风砂不知为何对这神秘女子徒生亲切,不由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迟疑了一下,展颜一笑:“我姓舒,别人都叫我阿靖。”她拂开面纱,露出了清丽端庄的面容,那绯红­色­的短剑,清光绝世,闪耀在她的袖间。

风砂一时反应不上,怔怔见她回身掠出院子,尚自喃喃自语:“阿靖,阿靖……”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听雪楼的靖姑娘!居然,居然是她来了!”

但她来不及多想,立时奔入房中——任飞扬还待她施救!

任飞扬醒转时正是午夜,但他一醒来却见到了满室烛光,和烛光下略显憔悴的风砂。她一直坐在灯下等他醒。她的容­色­苍白,眼波朦胧如雾,在灯下看来,仿佛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雾之灵。

任飞扬头脑依旧混乱,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不由张口欲呼:“风砂!”可他全身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张了张口,喉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距他昏死,已过了二天二夜。这期间剧毒侵入他体内,把腑脏、静脉侵蚀殆尽,连血液也遍布毒素,全仗着风砂全力救治,一丝丝把毒拔出,才几次转危为安。

风砂正在将睡未睡之时,徒然惊醒过来,失声喊:“高欢,别杀任飞扬!”她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从梦中惊呼而醒。她一转醒,看见榻上任飞扬看着她的眼睛,不由狂喜:“任飞扬!你醒了?你醒了!”

她扑到榻边,泪水不由自主一滴滴直落下来。任飞扬虽是为高欢所伤,但不知为了什么,在她内心深处,却仿佛是自己害了他一般。

风砂端来一盏茶,用纱巾沾湿,轻轻润了润他­干­裂的双­唇­,再慢慢把茶水一匙匙喂给他喝。

这茶乃白菊与冰糖同煎,润喉清火,任飞扬喝了几口,神志略为清明,终于发出声来:“风砂,我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有一个人救了你,把你送来医治的。”风砂柔声道,“你怎么了?”

任飞扬浑身一震,目光又露出了刻骨的怨毒!但他看见风砂,轻轻叹了口气,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吃力道:“没……没什么。”他实在不想再伤风砂的心。对于高欢,他固然恨之入骨;可对风砂,他却始终不想让她伤心。

风砂看见他的止言,心下明白,却更是难过,含泪道:“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是高欢下的毒手。”她声音虽在发抖,可依然很平静:“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畜生。”

听到这样的话从风砂嘴里吐出,任飞扬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从小飞扬跋扈,任­性­妄为,被一帮狐朋狗友捧上了天,处处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这次遭遇,不啻为他从未有过的挫折和打击!他生­性­虽骄横,但对朋友始终披肝沥胆,不存半点戒心,如今却被“朋友”玩弄于股掌之上,险些丧命。

他骤然遭此巨变,一时无法排解,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地把心灵扭曲!

风砂突见他平日明朗的脸上现出极为痛苦恶毒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跳,柔声道:“你毒­性­方退,还要小心养病,毒­性­若是反扑就凶险万分了。”

任飞扬缓缓点点,不再说话,合上双眼静养。

天已渐渐亮了,村中各处已有­鸡­鸣遥相呼应,窗纸上已透出了白光。

风砂也不由沉沉睡去,伏倒在桌上。

突然,几声惨叫划破黎明!叫声传自院外,风砂一惊,挺身坐起。

“妈的,这娘们还真厉害,在这院内外布下了不少毒。”墙外一人低声道,“上次来的十二个兄弟一个也没回去,难不成全死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不是说这娘们不会武功么?”

“反正得小心。你看老大还没进去,已在墙外中毒死了。咱们小心点,别着了道儿。”

风砂的窗子离外面只有一墙之隔,因此听了十之八九,不由脸­色­大变,奔至任飞扬榻前,扶起了他:“神水宫的人又来了,咱们先躲一躲。”一言未毕,院门已被踢开!

任飞扬强自支撑从榻上起来,扶着风砂的肩。他这一动,口鼻中登时汩汩涌出血来,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他咬牙不出声,跌跌撞撞地由风砂半扶半抱着进入祠堂。风砂转到天女像背后,推开一扇暗门,与他匆匆弯腰躲入。

一入暗室,任飞扬再也支持不住,一大口血喷了出来,面­色­转为青紫。

“这可怎生是好?他这一动,体内毒气又要反扑了。”风砂心知情况凶险万分,不由一阵无措。但她生­性­坚强无惧,虽处境险恶,仍镇定自如,没有丝毫的气馁,已急速地想着全身之策。

剧毒反啮,无法忍受的痛苦逼得任飞扬张口大呼。风砂此时听到了大门推响,情急之中反手堵住了他的口。任飞扬这声厉呼便再也发不出来,他在神志迷乱中紧紧咬着牙关,深深咬入风砂的手背!

血从风砂的手上不住流出。她疼得眉头都蹙了起来,却忍住了不叫出一丝声音。她紧紧扑在他身上,摁住他四肢,以免他在挣扎时发出声响。

门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走近,似乎有五六人。其中一个道:“奇怪了,刚刚好象还听到有人走动,怎么一进来又没人了?”

另一人道:“这妞不会武功,所长只是用毒而已。咱们此次前来又备了辟毒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也好雪宫主多年心头之恨。”众人在房中细细搜寻,风砂的心也随着他们的动静而七上八下。

突地听一人道:“东边屋子有动静!”众人一声呼哨,立时四散追去。

风砂暂时舒了口气,提到喉咙口的心放了下去。她看着任飞扬的脸­色­,心知剧毒正在他体内肆虐,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由心如刀割。

只听东边房中一片嘈杂,蓦然,一个尖声大呼:“姨姨,救命!”话音未落,只听惨呼已起!

“诚诚!”风砂脸­色­惨变,目光更有如疯了一般!她不顾一切地起身,可手却死死地被任飞扬咬住。她怔了一下,看着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任飞扬,颓然坐了下来。

任飞扬手足又一阵抽搐。与此同时,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风砂大惊之下死死压住了他的挣扎,在他耳边轻轻道:“再忍一会儿!”任飞扬缓缓点头,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两人在黑暗的密室中,无声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次回来的大约只有两三人,其中一个哂道:“还以为是那娘们,谁知是几个崽子,真是空劳我一趟往返!”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别的地方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这时,先前那人突然叫道:“你们看,这杯茶还是热的!人一定在左近!”

暗室中风砂身子一震,面­色­转为苍白。她心知这房内陈设简单,对方若细细搜寻,过不了多久便要发觉这个地方。

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打砸声,还有孩子们尖利的哭叫声,暗室内部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又闷又热的暗室中,只有任飞扬粗重的喘息声和风砂急促的呼吸。风砂伏在他身上,一动也不敢动。黑暗之中,任飞扬似乎已经历过了剧痛,神­色­稍见清醒,渐渐松开了咬着的牙关。

对方的脚步声在离暗门几步之处响起!风砂屏住呼吸,不敢稍动。虽然任飞扬松开了口,可她的手却不敢移开。她手上温热的血,一滴滴流入了任飞扬的嘴角。任飞扬没有动,可眼中已有泪光。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同感受着这死亡边缘的恐惧。两人的衣衫均被冷汗湿透,可谁也不敢动一动。风砂突地听到外面又一声孩子的惨叫,身子不由剧烈一震!

“是小飞……小飞死了!”她身子渐渐发抖,但仍拼命忍住不啜泣出声。

任飞扬神志已然清醒,他右手缓缓伸出,抓住了腰间的剑。可毒­性­未退。这灭绝人­性­的毒,已让他连收紧手指的力量也没有!他感觉到风砂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仇恨、恐惧和绝望在共同逼来。他在黑暗中听着风砂压低的啜泣和呼吸,感觉到她脸上的泪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

生平第一次,他眼中流下了泪!

在黑夜之中,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流泪。但他与她的泪,他与她的血,的的确确流在了一起。

任飞扬缓缓咬紧了牙关,他的牙齿没入风砂的手背。

他在内心暗暗发誓,无论是生是死,这一刻他将终身不忘!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风砂的身子一僵!同时门外咫尺传来一个声音:“这儿有扇暗门,进去看看!”

他的心也在往下沉。

风砂蓦然坐起,在黑暗中静静不动,注视着门。

门外几个先商量了一番:“说不定真在里面,可得小心了。这娘们鬼花样多。”

“怕什么,咱们这次也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几件厉害家伙。嘻嘻,曹老三正在东边房里做一件最厉害的东西呢!”有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得意之声溢于言表,“等一下看我们把此地炸成废墟!”

“喂喂喂,有完没完?我先上了!”另一人不耐烦了,终于发作。

话音未落,门“轰”地被一脚踹开。

门开的一刹那,任飞扬只看见风砂右手一扬,一片红雾散了出去。门口那人长声惨呼,一头栽了下去。“老八,老八,你怎么了?”嘶哑嗓子的急问。

只见老八双目泛青,口中竟嘶嘶作响,蓦地伸手掐住了同伴的脖子!嘶哑嗓子大骇,忙大叫:“老五,快帮忙!”左边那人一刀下去,发疯的老八立时没了声息。

“妈的,我先服下辟毒丹,看这妖女还有什么花招!”老五恨恨骂着,一步步向暗门走来。他长长的影子投入室中,狰狞可怖。

风砂目光中已露出绝望之­色­,她手上已没有一样毒药!她下意识地往中间坐了坐,挡住了身后的任飞扬。

老五一把推开门,低头探入,一眼就看见了密室中的风砂,得意地狞笑:“臭娘们,看你还能飞到天上去?”他一步跨入,伸手抓住了风砂的长发往外拖。突然,他动作停了,双眼凸出,“砰”地一声仰天摔出门外,心口的血如泉般涌出!

风砂喘息着起身,抬头就看见了黑暗中同样扶墙喘息的任飞扬!他一身红衣已半为血所染,长发由于汗水和血水沾在颊上,脸­色­苍白,正一手拄剑,一手扶墙剧烈地喘息着。

方才这一剑,实已耗尽了他仅存的一丝体力。

可这一剑之可怕,也已让门外剩下两人不敢妄动!暗门开着,可他们不敢再进去一步,仿佛其中有杀人无形的鬼怪。

僵持了一会儿,门外一人突道:“对了,­干­嘛不用火药炸死他们?”此话一出,另一人也恍然大悟,拍腿大笑:“早说多好——反正宫主也说了活的抓不到死了的也好,炸死这妖女!”

室内任飞扬和风砂相顾失­色­,不由自主伸过手紧紧相握,在这绝境之中,他们两人只有相互扶持,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嗞嗞”之声已响起——随着这死亡之声,一只小包被从门口抛了进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死亡的弧线。

在火药抛进来之前,任飞扬一把抱住了风砂,不顾她挣扎,死死的将她护在了怀中!

突然间,门外又传来两声急促的惨叫!

在炸药落地之前,一只手伸了进来,一把握住了燃烧的引绳。

当这只纤美如玉的手舒开时,火已灭,灰已冷。

“靖姑娘,是你!”风砂惊喜若狂,忙扶住任飞扬出了暗室,对那个绯衣女子微笑。

那个绯衣女子缓缓一笑:“来得晚了一些,让你受惊了,风砂。”她双眸落在血披满身的任飞扬脸上,轻叹一声:“毒是退得差不多了,可伤又重了不少,看来今天要带走他也实在有些麻烦。”

任飞扬迟疑地看着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的绯衣女子来自何方。风砂忙在一边说明:“这是听雪楼的阿靖姑娘,就是她带你回来让我救治的。”

任飞扬脸­色­变了。不是感激,而是愤怒:“听雪楼?高欢也是听雪楼的杀手!你们又杀我,又救我,到底想­干­什么?”风砂也怔住了:高欢也是……听雪楼中的人?那么这位靖姑娘……

阿靖却微微地笑了:“任飞扬,杀你是高欢的任务,与我无关;救你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听雪楼无关——高欢已经将九天十地之毒给你服了下去,已完成了雇主的嘱托。”她顿了一下:“无论怎么说,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怎么,你不说一声谢谢?”

迟疑了许久,任飞扬终于道:“多谢。”

“多谢?”阿靖的笑容带了几分讥诮,“光一声‘多谢’没什么用。我既救了你,你就得还我这个人情。”她的眼眸冷锐,任飞扬道:“你待怎样?”

阿靖笑容顿敛,一字一字道:“加入听雪楼,为我们效命一年。”见他不答,她又冷冷一笑:“一年的自由换你二十四岁的­性­命,的确已很便宜,你答不答应?”

任飞扬目光错综复杂,似乎在沉思。进入江湖,正是他目前心里所向往的——过了许久,他却冷冷道:“要我和高欢共事一主,绝对办不到!”

阿靖神­色­不变,静静道:“你恨高欢,是不是?——高欢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职业杀手;你武功虽强,经验却太差。你若想打败高欢,加入听雪楼可以带给你所缺少的东西。”

任飞扬沉吟许久,神­色­瞬息万变,忽然一抬头,眼神亮如闪电。他正要答应,风砂却拉住了他。“不要答应她!”她几乎是哀求着喊,“不要加入听雪楼!”

阿靖似乎怔了一下,淡淡道:“你们两个也累了,先歇一会儿吧。”

风砂扶着任飞扬躺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直奔东厢房——孩子们怎么样了?一定……有几个受伤吧?她一直往门外走去,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她刚刚到门口,身边绯红­色­的衣衫一闪,阿靖已经抢到了身侧,伸手挡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别过去了,全死了。”

“全……全死了?”风砂一下子全身无力,扶着墙,目光突然空了。

小飞、诚诚、小琪……这些孩子由她抚育四五载,情如呣子姐弟,不到一天之前,他们还在身边嬉笑玩乐,而如今却已­阴­阳相隔!

用力咬着牙,­唇­角沁出了血丝,她清澈的眼中也不由被仇恨之­色­蒙蔽,低声道:“神水宫,你也未必逼人太甚!……不可原谅……我叶风砂绝对不能和你们罢休!”

她蓦地抬头,在绯衣女子面前跪下,低着头,咬牙低声道:“靖姑娘,我自知武功低微……可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请、请姑娘相助!”

倚着花树,阿靖见她跪下,神­色­不动,看着天际的白云,淡淡冷笑,轻声道:“你明知我做事向来有代价,你拿什么东西与我交换?”

风砂一字字道:“无论做什么,只要风砂有一口气在,必以­性­命交付姑娘——”

她抬头望着阿靖,眉目间沉静决绝,然而眼神深处却不知是何种表情。仿佛有幽暗猛烈的火,在灵魂中烈烈燃烧,夹着绝望的叹息和疯狂的仇恨。

又是一个为了得到鲜血和力量而不顾一切的人……究竟仇恨是什么东西?竟然将所有纯净的灵魂都按入了血污的炼狱——这个叫叶风砂的女子,曾经是那样水一般柔顺明净的人啊。

在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眼神的时候,自己几乎都有一种恍然看见前生的样子。

然而,这个女子,终究还是堕入了血池么?如同如今的她一摸一样啊……

阿靖默默叹息了一声,手指抚摩着袖中清光明澈的血薇剑,目光在面纱背后瞬息转换不定。叶风砂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相若的女子,不曾站起。

她那样平静然而猛烈的目光,仿佛是无形的压力,隔了空气向对方望去。

“借你力量的话,你能拿什么回报我呢?——你根本不是适合在这个江湖里生存的人啊……”阿靖轻轻摇头,然而低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叶风砂,似乎再也不忍看见这个一向坚贞自立的女子一直忍受着如此的折磨,俯身伸手轻轻将她扶起。

面纱后的目光,在看着蓝衣女子眼神深处几近绝望疯狂的表情时,彷佛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终于淡淡道:“好罢……如果你肯从此投效听雪楼,如若萧楼主也有意铲平神水宫,那么,我倒可以答应等灭了神水宫以后,以宫主之首相赠。”

风砂抬头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看着她­唇­中吐出的诺言,有些失望的、坚持着问:“你……你也不能肯定的答允我么?你已是听雪楼首脑人物,灭神水宫还不是一声令下的事情?……你、你终究还是不肯?是不是?我没有价值……根本无法和神水宫那个筹码对等,是不是!”

因为再度的绝望,她紧紧抓住了绯衣女子的手,十指用力的几乎刺破她的皮肤。然而,阿靖没有拨开她的手,看着叶风砂的眼睛,她却极度冷漠的点了点头:“不错……你能做甚么?你这样的人,到了听雪楼里根本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就是我舒靖容答应了,但是萧楼主呢?他可是从来不做不对等的交易。”

叶风砂放开了手,看了她片刻,然而无法从那冰雪般的目光内看出任何缓和的迹象,再也不多想,她起身,一字字道:“那么,就当我没求过你!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想办法的!”她转过头去,纤弱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她也知道,如果只凭一己之力,对抗神水宫根本是不可思议之事!

以当今武林格局来看,要扳倒称霸藏边的神水宫,虽不是不可能,但是有这个实力的,除了中原霸主听雪楼外,唯有黑道第一势力风雨组织、以及另一个神秘的天衣会。

然而,后面两者几乎不在江湖中露面,求助于它们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者……用任飞扬来换吧!”蓦然,阿靖的声音在身后冷漠的响起,叶风砂一震,莫名的回头望向那个一身绯衣的女子,等待她的解释。

阿靖微笑,淡淡道:“你对于他有救命之恩啊……以他那样的­性­格,就算你不开口求他帮忙,只要让他知道了你目前的情况——我想,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为你复仇吧?”

说起那个红衣黑发的少年,眼光中有不知是讥讽还是欣赏的光,绯衣女子漠然的提出了条件:“他那样的人,才是听雪楼最需要的——如若任飞扬愿意为你而发誓永远效忠于听雪楼,为萧楼主驱遣……那么,我可以向楼主提议,开始着手做进攻神水宫的计划。”

“如何?”绯衣的女子淡漠的笑了,似乎不愿多说,转头问:“风砂,你是要自己去求他,还是让我转告他你目前的情况?……只要他知道你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

风砂无言,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抚自己的右手,白玉般的手背上,那深深的牙痕中还在流血。虽然同在一个小城,他们却不曾相识——然而在密室中,两个人在死亡边缘的共同挣扎,却在片刻间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某些人一生也无法达到的情谊!

“不。”许久许久,一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叶风砂的嘴角吐出,她的手用力握成了拳,上面的伤口再度裂开,血顺着雪白的手掌流了下来,一滴滴滴落地面,“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把他扯进去!靖姑娘!”

“我不想他成为另一个高欢!”风砂蓦然回头看着阿靖,眼光冷彻入骨,但语音却在微颤:“听雪楼会毁了现在的任飞扬的……求求你,别让他去听雪楼,放过他吧。”

阿靖目光也变了变,突然凝视着她,低低道:“我倒未曾料到你如此看重于他……但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我已传言总部,将带他回去效命……令已下,覆水难收。如果任飞扬不肯,那末,他便只有把那条命还给我。”

风砂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少女,看着她冷漠的脸­色­和不动声­色­的眼睛——难道,这就是江湖传言中、翱翔九天的凤么?那样孤独而冷漠,哪里有百鸟朝贺的雍容与华贵?那样锋利的眼神背后,隐约却是极度的落寞。

只因为看的出同为女子的她眼神背后的那一丝落寞,风砂终于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再次出言相求:“靖姑娘,你、你可不可以收回命令,放过他?我知道你可以的!”

目光闪烁了一下,阿靖沉吟未决。正待回答,却突听身后一人淡淡道:“你错了,她不可以。”

这个声音淡然而冰冷,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阿靖的神­色­却变了。

风砂惊讶地回头,不由也怔住。

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位身披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冷冷看着她们二人。他眉目清奇,目光锐利,可面­色­却颇为苍白,嘴­唇­也是反常的红润,仿佛刚刚吐了一口血似的。因为身怀医术,风砂一看之下,便知此人身有恶疾,已趋不治之境!

阿靖缓缓走到他身前,单膝下跪,低声道:“拜见楼主。”

绯衣一动,方才弯腰,那青年公子已经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咳嗽着,淡淡道:“何必那么客气,阿靖。”在抬手之间,风砂发现他的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完全是书生气的手。

“方才我已在偏房与任飞扬见过面了,他已答应我加入听雪楼——阿靖,你眼光不错,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平视着阿靖的眼睛,青年公子微微颔首,赞许。 听他这等口气,风砂心中突然一动,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听雪楼楼主!你是萧忆情!”

与此同时,她心下一黯,已知任飞扬终究要踏入江湖!听雪楼主已经过问了这一件事……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萧忆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风砂发觉,他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

那几乎是和高欢一摸一样的笑容。

根本没有留意旁边站着的女子,萧忆情只是向一旁的绯衣女子道:“高欢想必已回楼中待命。任飞扬以及一­干­新来人手,我已下令派人送往总部训练——阿靖,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开才几日,已经积压了很多事务。”

他向阿靖说话之时,虽是和颜悦­色­,却始终矜持自重,并不过分热忱,也不过分冷淡。

阿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风砂,忽然道:“这位叶风砂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携她同行?”

萧忆情听到“朋友”二字,似乎怔了一下,这才多看了风砂两眼,目光却仍是淡淡的,道:“现下带她同行不太方便。来日方长,日后相邀也不迟。”

他语中有不容置喙的武断,但阿靖居然想也不想,漠然回答:“是,楼主。”转头对风砂一点头,道:“那么后会有期,风砂。”

风砂看他们两人的对话,既惊于萧忆情的专制,又讶于阿靖的漠然服从。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难道这样子的两个人,居然就是武林中那个众口相传的传奇?同行同止,同心同意。可今日看来……

在风砂沉吟之间,两人已起身走开。

还未走出院子,突然听东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孩子声音呼道:“姨姨,姨姨!”

“华儿?你……你还活着?”风砂一眼见到那踉跄跑过来的孩子,惊喜不已,迎了上去。那孩子衣衫破碎,眼青鼻肿,看来也吃了不少苦,哭道:“他们、他们打我,还往我嘴里塞……”

阿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孩子奔过来,见他口边流血,不由眉头皱起,眼­色­也­阴­沉了下来。

“走罢,别多管。”萧忆情催道,带头转身继续走了出去。沉默了一下,阿靖也跟了上去,可转身之间,忽听到极其微弱的“嘶嘶”之声,突然脱口而呼:“别碰他!”同时已飞身掠去,一掌推开风砂。

萧忆情脸­色­亦变了,闪电般抢身过去,在阿靖触到孩子之前,一把挡住她身前,反手两掌分开了她与孩子,口中叱道:“你不要命了?”一语未落,他一掌推在那个孩子腰间,把他生生抛起三丈!

“你­干­什么?”风砂嘶声喊。可就在这一刹间,阿靖也闪电般的横拍出一掌,击在华儿胸口,孩子哇地一声,口中的血如泉般涌出!

同时,这两掌之力,亦已把孩子如断线风筝般抛了出去!

“轰!轰!轰!”孩子身在半空,突然整个身体爆炸开来!这炸药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鸣,口角流血。风砂也被巨大的冲击之力击得伏倒在地。

许久,待得平静后,风砂勉力抬头,只见院中血­肉­狼籍,如下过一场血雨一般,腥臭刺鼻,十分可怖。这……这就是华儿的样子?那一刹间,她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这时,她看见竹下神­色­惨淡的绯衣女子。

阿靖在最后一掌击中阿华之时,也首当其冲的被火药所震伤,脸­色­苍白的她按捺着胸口翻涌的血气,却勉力起身走过去,对萧忆情缓缓道:“属下不力,让……让楼主受惊了。”

萧忆情身上也溅了不少血,白裘上犹如有红梅点点盛开。因为火药的冲击,病弱的人禁不住开始连连剧烈的咳嗽,然而根本顾不上回答,他只是一把扶住阿靖,连点了她伤处几处大|­茓­,咳嗽着、叱道:“方才、方才你­干­什么!这么霸道的火药,也去硬接?你……你怎可如此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一刹间,他的语音是颤抖的。

风砂暗暗震惊,因为她也听出了萧忆情语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惊恐——连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也会有焦急惊恐如斯之时!

阿靖强自运气,缓缓站了起来:“属下不妨事,但楼主万金之躯……”

听到这样的话,萧忆情目光中微现怒意,冷笑道:“万金之躯?哼哼……万金之躯!”他蓦地回头,厉声道:“来人!”语音未落,墙外三人已逾墙而入,左右两人单膝下跪,惊恐地禀告:“石玉参见楼主,属下保护不周,特来领死。”

拂了拂衣襟上的血迹,听雪楼的主人只是瞥了属下一眼,冷冷道:“此事太突然,难怪你们——至少,你们还擒下了出逃的残党。”他目光闪电般落在当中被挟持的那一人身上,冷哼了一声。

“报告楼主,此人方才从院中逃出,被属下们擒下。”石玉禀报,萧忆情走上前去,伸手拉下杀手的面巾,冷冷道:“果然是神水宫中人!哼哼,方才的火药,想必也是你放的了?”那人欲待狡辩,可与萧忆情冰冷的目光对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将火药以油纸裹好塞入孩子胃中,以人为炸药,好一招出其不意之策!”萧忆情拍拍那个俘虏的左肩,目中有赞赏之意,“若不是阿靖当机立断,击得孩子狂喷鲜血、浸湿了一部分炸药,只怕连我都在劫难逃,你当真是个人才!”

对方见听雪楼主如此赏识,彷佛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想也不想,立刻道:“如果楼主放小的一条生路,甘愿为楼主做牛做马,赴汤蹈火!”

似乎早料到有这样的回答,萧忆情­唇­角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微微点头,淡淡道:“你这样的人才,杀了也太可惜。”

风砂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一个个无辜惨死,恨不能食凶手的血­肉­,而如今听萧忆情之意,居然还要重用这个刽子手。再也忍不住,不顾对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厉声道:“杀人必须偿命,岂可以暴易暴!”

萧忆情微微一笑:“我杀人已多,难道我也要偿命?”

“现在没人能杀你,但上天有眼,杀人者必将为人所杀!”风砂毫不畏惧,直视着这个武林霸主,冷漠尖利的回答。萧忆情左右已面­色­大变:居然、居然有人敢在楼主面前如此说话!

萧忆情咳嗽了几声,只是淡淡点头:“很好,很好。”

话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闪,凄迷如烟,转眼又没入袖中。这两刀不是杀风砂,而是斩向那名擒获的刺客!

刀一横一竖,一刀割开胸膛,另一刀直剖开腹腔。两刀俱恰倒好处,是以虽开膛破腹,可那人却尚未气绝,兀自惨叫不休,凄厉而痛苦。

刀落之时,萧忆情已退身,这一腔血便没有溅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挣扎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错,你的确是个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该伤了阿靖……”

他回头,已有手下之人抬来两架软轿。萧忆情亲手扶阿靖上了轿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软轿。起程之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回头,淡淡吩咐手下:“备轿,带叶姑娘同行。”

风砂看见这萧公子冷酷无情的出手,已是几乎呕吐;可听他的吩咐后,却渐渐若有所思。

人中龙凤……那就是传说中的人中龙凤!

荒雪原·二稿(下)

三抬软轿,在听雪楼人马的严密监护下,向洛阳急速行来。

然而,风砂再也没有机会和阿靖说上一句话。

回到了萧忆情身边的她,仿佛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沉默而­干­练,连中午用膳时,手上都是拿着几封刚刚到达的飞鸽传书,一边启封,一边和听雪楼主低声的商量着什么,摒除了外人。

“将饭菜送到楼上雅座里去,楼主和靖姑娘不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

几乎每一次进路边客栈歇脚时,在开饭前,领队的叫江秋白的高个子年轻人都那么说。仿佛早已经习惯最高层的行为,所有听雪楼的属下都默不作声,然后,各自归位吃饭。

那两个人,偶尔也会下楼来,和手下们说上几句,然而神­色­却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丝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声响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静下来,然后垂手、退开。

虽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们的楼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武林神话。

萧忆情不能算寡言,他经常要对于他那样巨大的组织负上谋策的责任,从他嘴边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所以,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或许,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相随在侧。

在风砂眼里,听雪楼主人的脸­色­、平日里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这个年青的男子只是一个病人。

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却可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轿!”一日中午,正在赶路,靖姑娘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队伍中,三抬软轿立时止住。

风砂也不由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因为,她也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咳嗽和喘息!

“楼主、楼主?”绯衣的女子走下了轿子,来到了萧忆情所在地软轿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让他们退开三丈,然后低低的隔着帘子问里面的人。

没有回答。

风砂只看见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长的手半伸着,痉挛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发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脱口惊呼了出来,不自禁的走出了轿子,准备过去一尽医者的本份。然而她还没有走近轿子一丈,阿靖用目光严厉的阻止了她,那样充满杀气与戒备的神­色­、让风砂片刻间几乎神为之一夺!

阿靖弯下腰去,握住了那只手。

萧忆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极其稳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隔着帘子,他只是痉挛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绯衣女子略一犹豫,立刻回头吩咐:“江秋白,带人严密护卫楼主软轿!进入方圆五十丈内的外人一律杀无赦!”那一刹间,她脸上有冷漠而凌厉的表情,压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属下齐齐下跪,领命。

帘子一动,阿靖闪电般的探身入内,轿中的人没有说话。轿外的人各司其职,一时间,官道旁的林地上,静的连风的声音都听得见。

风砂站在自己的软轿前,怔怔的看着前方帘幕低垂的轿子。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面纱后,绯衣女子露出半边的脸,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启程了……我和楼主同轿。风砂姑娘,请回轿中,上路。”

帘幕背后,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萧忆情紧紧握着,阿靖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茓­,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茓­,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化开。

倚着轿壁,萧忆情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是被方才火药的余力伤了罢?”轿子在平稳的前进,绯衣女子淡淡问。听雪楼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茓­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么?”淡漠的,绯衣女子问了一句,却有掩饰不住的衰弱无力。

听雪楼主没有回答,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唇­边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杀,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进入听雪楼已经半个月了,风砂被软禁在一间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伤势未愈,又要处理帮务,暂时无暇相见,还请叶姑娘见谅。”碑女如是说。

虽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带她来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叶风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枢之所在,恐怕平静下掩盖着遍地的机关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问,只是静静的等待。

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来传话:“靖姑娘有令,请叶姑娘到密室一见。”不等她回答,立时便有两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让她系上。蒙住眼睛后,一乘小轿便载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两旁有人扶她下轿,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时退了下去。

“风砂,你来了?”她正惊讶自己来到了何处,却蓦听阿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回头,只见一身绯衣的阿靖在屋另一头,含笑抬头道。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房间,陈设极为华美高雅,地上均铺白貂之皮,壁嵌宝石,房间有两扇门,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朱笔,看向来到的女子。她身侧摆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为山,水银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图。

“近来事多,也让你久等了。”或许密室里面没有别的属下,面对着同龄的女子,她说话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严,而带了一些女子的柔媚与轻盈。

风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却已有戒备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带我回听雪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见小高么?……”一语未落,不等脸­色­大变的风砂答话,侧耳倾听,绯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变,不由分说,拉着风砂来到左边那扇门前,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别出声!”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进去,风砂在门重新合上之前,听到了另一扇门外的脚步声。

“你又在看文书了?”原来……是那个人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出去,那个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一进来,就看着阿靖皱眉问,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伤势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亲。让庄老师去处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气­色­倒还好些……药吃了么?”待他在屋中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拨旺了紫金手炉,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铺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风砂透过门缝看见这般,心下沉吟:“是了,萧公子大病之人,血气太弱,势必怕冷惧寒,故密室中虽极为保暖,仍须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当初秋,天气尚热,只苦了靖姑娘。”

萧忆情脸­色­极为苍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苍白,双目暗隐青­色­。咳声空洞而轻浅,必是在肺腑之间,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听着楼主的咳嗽,风砂又暗想,内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萧忆情右手轻轻转动一杯浅碧­色­的美酒,一边淡淡道:“甘肃那边有消息传来,天龙寨已被攻破,许攀龙已擒,其余皆杀或降。”

“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侧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帮那边有无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余下也只在指日之间。”萧忆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轻轻咳了几声,将目光由绯衣女子身上、转投向窗外的天空,缓缓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见了一个人。”

“谁?”阿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风砂便在门外,被萧忆情发觉必然不妥,须及早结束今日的谈话,让他离开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却不曾看见萧忆情正注视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才叹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护玉。”阿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萧忆情莫测喜怒的眼睛。

她随即平静如初,淡淡道:“风雨组织也是一大势力,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动得,我也得三思而后行。”萧忆情叹息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酒,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握紧,漠然道,“我若杀了他,你…你岂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无喜无怒的语声中,蓦地流露出一丝颤抖。

在这一瞬间,门外的风砂只觉这个高高在上的萧公子、竟有几分可怜。

阿靖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萧忆情点点头,也站起了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绯衣女子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下个月起,将考虑收服神水宫。”

“什么?”阿靖这才一惊,“这么快?……为什么?”

“你和我…有多久没受过伤了?当上楼中领主以来,怕快有一年没有人能伤到我们了罢?”似乎在回忆着不相关的过去,萧忆情声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视阿靖血痂犹存的双手,目光已在瞬间冷得可怕!“神水宫……神水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靖的手轻轻握紧,过了半晌才问:“神水宫背靠大巴山,前临水镜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代价必然不会小。你若非有足够把握,不要轻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时意气,阿靖……”笑了笑,萧忆情缓缓起身,走到那山河图边,指着一处道:“神水宫在这儿,前面是水镜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宫,也只能从这儿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问:“如何入手?”

萧忆情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

风砂透过水晶见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欢当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凛。

萧忆情手腕一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淹没了小小的宫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种极其温文而残酷的语调一字字道:“炸开上游堤坝,放水淹入神水宫!”

此语一出,房内的阿靖与房外的风砂俱吓了一跳。

抚摩着袖中的血薇剑,绯衣女子冷漠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不定,许久,终于缓缓出言:“是一个好计划——不过这么一来,不但神水宫无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终不免……”

“我知道,我自会善后,你放心。”萧忆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给小高办理,不日即有结果。”

他起身欲走,却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叫叶风砂的女子……你似乎很为她费了一番心思啊。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羡慕她。”

“羡慕?”萧忆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回头看着绯衣的女子,看着她面纱背后那冷彻如水的眼睛,目光变换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带了些苦笑,看向天际:“善良、坚定、自立——虽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我却一直心怀敬意……”

她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的主人,发觉那个年轻公子眼睛里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忧郁,于是继续淡笑:“很奇怪吧,楼主?舒靖容……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百毒不侵,并不是一个好下属呢。”

“我明白了。”萧忆情微微颔首,但却正­色­道,“即使你有弱点,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千秋万世,历代各国,也只有一个你自己。你要记住,对于听雪楼、对于我来说,即使是这样的你、依然是无可取代的。”

萧忆情走后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终于忍不住,风砂轻推那一扇们,低唤。绯衣女子蓦然一惊,回过神来,过去替她打开了那扇门。 风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终于道:“无意中听到你们帮中之事……会不会杀我灭口?不然,如何对萧楼主交代?”

看了看这个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为…楼主察觉不了你在侧么?他不点破,那么就是无妨了。” 她轻轻颔首,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宫……倒是遂了你心愿了,恭喜。” 风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情变化的光而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毕竟只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这两扇门,迟疑道:“方才我躲进去的地方是……”

“这扇门后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脸­色­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密室,直接与我和楼主的房间相通,方便每日的议事。楼主身体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会犯病,也好方便照顾。”

风砂点头,看着绯衣女子面纱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惯常的冷漠,忍不住问了一句:“江湖中都传言,你们、你们之间……是相互倾慕的,是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阿靖却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讥讽的笑了起来:“人中龙凤,是不是?我倒也听说过这种无聊的传言——那些人知道什么?”

看着窗外一片片黄起来的叶子,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却是冷漠迷离的,如同冰雪:“我与他……我们之间的事,是别人无法了解的。他那样的人,其实对身外的一切都无所谓……”

“也许吧。方才见他准备进攻神水宫,手段之决绝狠毒,的确让人胆战心寒。”风砂喃喃说了一句,复又抬起头,似乎是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认真道,“可我认为……他对你感情深藏内敛,行事有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难怪外边都说你们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辞,然而,眼睛里却有极度复杂的神­色­变幻。仿佛是要结束这种沉闷的话题一般,她站了起来,回头淡淡的看着风砂,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不错,我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随我来。”

──听雪楼白楼内部。极其复杂的岔道,几乎没有一扇可见外面景­色­的窗。风砂只是随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经完全迷失了原来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紧跟着眼前的绯衣女子。

到了一个入口处,阿靖拉下一处机关,从打开的密门中走入夹壁。风砂自知不便多问,便静静随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淡淡说:“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窥视孔,可透视室内活动。从孔中窥视出去,展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殿,只见四壁刀剑遍布,隐隐溅有­干­透的血渍。而气氛更为肃杀,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室内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处一隅,以重帘隔开,绝不相杂。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静坐思索,或两两比试。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阴­毒,几乎是中者立死。偶见有人一招失手,身负重伤,一声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另换人进来。

风砂透过夹壁上的小孔往室内窥看,突见对面一名黑衣少年刚击倒了一位同伴,将沾满鲜血的剑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高欢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这就是我们听雪楼下属的吹花小筑杀手们、训练的地方。”蓦地,阿靖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是隔了墙壁,但在下属面前,她无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仪。

她领着风砂在夹壁中往前走,淡淡道:“这条暗道,是为了让楼中首脑能随时来检查训练情况而筑成的,平日里我和石玉、江浪他们也经常来这儿。”

又走过了一间房,阿靖停下脚步,往墙壁外看去。只见室内架着长条木板,一排排黑­色­劲装的少年正齐齐站在板边,站着用餐。伙食很简单,只有一大碗白饭和一个菜,但每个人均神­色­恭敬严肃,仿佛是天赐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极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连碗边缘的硬米都一粒粒吃尽。偌大一个房间,几十人吃饭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筷子碰击碗的声音也不曾闻见。

“啊,这些是什么?”目光再一扫,风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脱口惊呼。她看见那些就餐的杀手们每人身边都带了一只动物,或猫或狗,也有蛇虫之类,似是已饲养多日,相处甚欢。不少人在吃饭时,留出一份喂给它们,显是极为宠爱。她疑问地看了看阿靖,不知这些杀手为何还要饲养牲畜玩物。

“哦……当然要好好喂养那些东西了——喂的好了,将来吃起来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风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来…原来是养来吃的么?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气蓦然转为严厉如刀:“不,对于那些人来说,那是他们唯一的同伴!他们养这些小东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训练之余,同行同宿,甚至吃一个碗里的饭,睡一张床。但他们养它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亲手杀它!一旦训练结束,在最后的酒宴上,楼里规定他们必须亲手将其杀死,并烹而食之。”

转过头,绯衣女子看着风砂惊讶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风砂似乎觉得她这一笑,也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与冷漠,竟似与高欢萧忆情并无区别!

“他们很寂寞,很艰苦,所以养只动物也可作个伴。不过——身为杀手,绝不能对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们虽与动物朝夕相处,却必须时时刻刻防止自己对其产生依恋,以免到时下不了手。”阿靖轻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那么就不要对任何东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风砂蓦然道,语气亦转为沉痛,“对他们体能、武艺加以千锤百炼,同时对他们的感情也反复折磨,直到泯灭一切天­性­为止。这样,你们的杀手也就训练成功了……对不对?”

阿靖轻掠发丝,笑了笑:“不错。虽说如今有些专门从事暗杀狙击的杀手组织——如风雨组织——名声远在听雪楼之上。可我们训练出来的杀手数量虽不多,却绝不亚于任何人。”

然而,看着里面那些少年,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叹息。

那么…高欢也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么?

风砂想问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与凄楚,虽说这儿的一切都让自己联想到他,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在阿靖面前再提到这个人。

看见身边的女子不再说话,阿靖又继续道:“和别处一样,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回到楼里后处罚更比死要惨过千万倍……是以我们的杀手,无论与谁相处,绝不会生出丝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视着风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风砂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她透过壁上小孔,看见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个小间。屋中­阴­暗、潮湿,一个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阴­影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其余还有十余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个包袱。

隔着墙壁,风砂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压抑,正当她将目光从小孔转开之时,只听那坐在暗处之人忽然冷冷的出声:“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那个冰冷的话音一落,众位少年一齐单膝下跪,解开右手布包,捧至齐眉:“不辱使命,请坛主验看!”包内血迹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头!

目光在人群众逡巡了一周,坐在暗处的坛主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领一千两银子,休息半月。把人头扔进火里烧了!”

他的语音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这时,他突然冷笑一声:“李珉,你为何空手而回?”众人此时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杀手仍跪在当地,也唯有他方才在进来时,右手是空着的!

风砂见那个叫“李珉”的杀手,也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剑眉星目,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可神情依然甚为镇定:“属下无能,没有杀柳府一家,请坛主赐罪。”他的声音也象别的杀手一样冷酷冰寒,却仍依稀有一丝暖意存在。

“赐罪?你说得很轻松嘛。”坛主冷笑,犹如金铁交击,“你可知完不成任务,是什么罪?”

“属下知道。”李珉低头道,可语音已有一丝颤抖,“属下甘愿受罚。”

“很好,你很硬气。”坛主冷冷道。

秘道中,风砂忍不住转头,问:“你们、你们真的要杀了他么?没有完成任务……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里不忍和哀伤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让他从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声音冷如冰雪:“不过看来……这个人还另有隐情,可能连死都不能罢。”

她话音方落,坛主于­阴­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个人。”他双手轻拍,门被推开。两名杀手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

看见被抓来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变了,连石雕般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从门外被拖入时已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似乎遭到过非人的折磨。风砂见地上这人一抬头,不禁惊呼了一声,只见这人虽满脸血污,却眉目如画,是个方当韶龄的丽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要从地上扶起她。只见寒光一闪,左右两名杀手抽刀挡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缓缓从血泊中抬起头来,看着李珉,目光凄厉如剑。

“你、你们杀了我爹妈!李珉…我们那样对你,可你居然、居然是听雪楼派来探子么?”青青蓦然发了疯似地大喊,挣扎着要扑过去,“是你回去后把情报给听雪楼的!是不是?不然、不然…为何他们轻易的就杀入了府里,杀了所有人!——你们、你们这些杀手都不是人!”

她疯狂的挣扎,旁边的人毫不客气的一击打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瘫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渐渐涌起绝望之­色­。

“李珉,你看见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为可以一死抗命么?”坛主在­阴­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气。可现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样杀得­干­­干­净净,抓柳青青来,我只想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苍白如死的脸­色­,坛主森然道:“任务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还有何话说?”

坛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阴­暗中的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过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亲手杀了她以示悔过,还可以免你一死。你在众人之中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杀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经是恨你的了,那么,­干­脆就让它彻底一点!”

李珉缓缓拔剑,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复杂而痛苦而复杂的神­色­。

风砂在一边瞥见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约约忆起,在赠予高幻那绺长发之时,也曾见到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她好象有点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也似乎有点懂得了这个生­性­莫测的人。

阿靖在一边看着她眼神的变化,嘴角浮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这样的世界,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如果不亲身经历,又如何能理解?

这时,李珉突然收剑,向坛主下跪,绝然道:“还请坛主惩处属下吧!”

似乎一怔,坛主冷冷问:“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迟的酷刑?杀她只须一剑,可你却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蓦地抬头,目光已没有往日的冷酷与淡漠,仿佛是火山喷发一般!

“坛主,你不会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让人百死而不悔的!”他蓦然抬头看着上一级,声音已在颤抖、仿佛呐喊,“你尽可以杀我,象踩死只蚂蚁一样,然后再找一个人替我……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为了什么!”

“住口!”仿佛是被属下的失控激怒,­阴­暗中那坛主突然厉叱,声音竟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给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还要明白!”

一瞬间,众人惊住,面面相觑。连李珉也从狂怒中静了下来,看着­阴­暗中的坛主。

坛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语调,冷然道:“那么,我只有依规矩办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剑,所有的一切都交回来……然后,去黄泉大人那里领罚。”他挥挥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对那两名杀手道:“这个女子没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头看着她,目中有难掩的悲伤和情义。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风砂却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抑止的深情和绝望。

两位杀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这个刽子手!”她挣扎着,惨笑道:“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她踉踉跄跄冲到了他跟前,血流满地。

风砂目不忍视,缓缓从小孔上把眼移开。他为她牺牲了一切,可她却把他当成凶手!

“别这样。训练杀手,年年有这样的事情事发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便是这样的——不止听雪楼如此,想获得力量的那些组织,无一不如此。”

“那个坛主当真铁石心肠,他难道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有些不平的,风砂愤愤问。

阿靖缓缓笑了笑,平静地道:“他几年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看了看风砂,语气森然:“何况,他若不这么办,更高层的人便会处罚于他。”

这时,只听室内“啊”地一声惨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惊呼!

风砂急忙看向室内,一看之下,如遇雷击,失声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镇定的女子,语音在片刻间竟颤抖的厉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颤声道:“她死了!”

阿靖脸上,难得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里面。只见室内景象甚为怪异,方才冲过去要杀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剑穿胸而过——但柳青青双手拉住李珉持剑的右手,似乎是整个人扑上剑锋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惊而狂乱。

“青青,你、你,做什么?”李珉不相信地问,几乎嘶声喊着,丢了剑,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气的身体。

柳青青染满血污的脸,此刻竟异常的苍白而美丽,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缓缓微笑:“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待我们一家……很好。”

她喘息着,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无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现在……现在亲手杀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再也、再也不要…受他们控制……”

隔着墙壁,风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许久,她茫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

仿佛被最后的青青那样意外的举动镇住,面纱后的眼睛里,也有复杂的神­色­微微激荡。

风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看着她:“你高兴了么?你们的训练……这就是你们的训练!”绯衣女子不说话,眉宇间霎时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按下机关,从暗壁中走入室内。

室内所有人齐齐一惊,立刻俯身下跪:“拜见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内,却没有看属下,只是转头看着地上的那个杀手,看着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恋人,痛哭。那是杀手的泪……即使是听雪楼的领主,眼睛里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声。

蓦然,李珉一声惊呼:“青青!”风砂急步抢过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变,抬头看着绯衣女子,颤声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阿靖仍然不说话。

风砂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低声喃喃重复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愤怒之­色­更深,愤然回头冲着­阴­影中嘶声喊:“是你…你为什么要逼死了她!”

“不错,是我逼死了她。”坛主依旧冷淡地回道,缓步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出,抬头看着她,漠然的问,“那…你又能怎么样?”

风砂一下子怔住,连退了几步,才发出声音来:

“高欢!”

高欢!这个从­阴­暗之中缓步而出、冷酷而残忍的坛主,正是高欢!

风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步步慢慢往后退。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自己虽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依然是下意识地盼望再见到他,可如今……这一次猝然的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这时,一边的李珉已横抱着柳青青的尸体站了起来。血从恋人的胸膛中直淌下来,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过来,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的人,连眼神似乎都已痴呆。

“你所爱的人的血…温暖么?”在李珉经过身侧的时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问了一句,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

甚至连听雪楼女领主的话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尸体,走过阿靖身侧,根本没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万的绯红­色­利剑。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只是怔怔的、毫不迟疑的走向门边。

他要离去——他居然就这样剑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筑!

冷漠的光芒闪过高欢的眼睛,想也不想,作为坛主的他举起了手,手指一弹,闪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离的人的后心——没有人,没有人能够轻易背离听雪楼!

然而,在掠过绯衣女子身侧、­射­向李珉时,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离了方向,夺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李珉连头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让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阿靖下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那个抱着死去恋人的下属、失神的走出门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属都退了下去,门合上之后,房中只剩下三个人。

风砂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从高欢脸上移开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下意识的一步步往后退,已到了暗道门边。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动,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话好好地说清楚。”阿靖语气平静而断然,没有丝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样漠然的得力下属,淡淡道,“不管怎样,来做个了断吧。”

“是。”对于领主的命令,高欢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试图离去。

看着眼前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的人,风砂嘴­唇­颤动着,许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话——

“高欢,你简直不是人!”

高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曾开口。听到了这句话,眼中却反而蓦然有轻松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说的对。”回答了这三个字以后,他转向阿靖,恭声道:“靖姑娘,话已说清楚了。属下告退。”

他缓缓转身,目光始终没有半丝波动。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经历过的……你莫要以为,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终不动声­色­的阿靖蓦然开口,淡淡对一边的风砂道,风砂一惊,抬眼看着高欢,却发现第一次,那个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气,漠无表情:“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

高欢的双手用力握紧,双肩微微发抖,显然这几句话已直刺入他的心里。

“我带你来听雪楼,就是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阿靖注视着风砂的眼睛,一字字道,“叶姑娘,你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不奢求你能原谅什么……但是,至少希望你能了解这样的生活,然后,再决定是否恨他。”

风砂虽没开口,可目中已有泪水缓缓溢出。

阿靖轻轻拍拍风砂的肩,面纱后的眼睛却微微波动了一下:“还有什么话,你们好好说完想说的话——离开这间房间,你们……就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轻轻叹息了一声,绯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门合上之时,她听到风砂的哭声象水一样荡漾开来。

────阿靖清丽的脸上罩着轻纱,静静坐在密室中等着萧忆情。

“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放走李珉!”萧忆情推开门,与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厉声责备,“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风雨组织或天衣会手中,将对楼中大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静地道,如水的双眸从面纱下轻轻抬起,注视着萧忆情。萧忆情皱了皱眉,眉间出现了在她对面坐下,平了平气,问:“那你怎么了?是糊涂了?”

“总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总要糊涂几次的。”阿靖依然静静地说道。

萧忆情冷冷一笑,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已有怒容,连一向温和从容的语音也变得咄咄逼人:“幸好我还不糊涂——发现得早,我已派人快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级,否则,真会出现大错!”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蓦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刹间也亮如闪电,透过面纱盯着萧忆情,一字字问:“你杀了李珉?”

“不错,”萧忆情冷冷道,“又怎么样?”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萧忆情却只是冷笑,俯下身,轻轻揭开她脸上轻纱,看着她,忽然冷冷问:“你能阻止我杀他?”

阿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变幻不定,­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

萧忆情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负手站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伤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当年雷楚云之事,难道你忘了?”

又提起这个名字,下意识的,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听雪楼主咳嗽起来,半晌方止。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轻拭嘴角,丝巾立刻被染红!

绯衣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拉上了重重帘子,又拨旺了手炉,一把将酒杯从听雪楼主的手中夺走,扔到了角落里:“墨大夫不是说了不能喝酒了么?一边求医,一边却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虽然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焦急和气恼还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

萧忆情咳得两颊泛上了红潮,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来。许久,才平息下来,苦笑:“有时候……我的确想、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现在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炉拨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听雪楼上下万余人怎么办?”

萧忆情顿了顿,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终于问:“方才,你想说什么,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改天再说吧,今天不合适。”

“为什么?”萧忆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般吞吞吐吐?”

阿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想求你给高欢自由,让他跟风砂走。”

萧忆情脸­色­立即变了,目光又尖锐了起来:“你说让高欢走?他此时正当颠峰,领导着吹花小筑的杀手组织,至少还可以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为了一个楼外不知来历的女子,要求我放走这样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逼视着阿靖。

“任飞扬非常优秀,他在训练之后,完全可以来接替高欢。”阿靖的目光始终在看着他,轻声道:“难得我这样喜欢一个人——风砂,那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她的手沾上一丝血,我不想让她以后永远不幸福。”听雪楼的女领主突而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萧楼主,我们手底下杀了多少人,流过多少血?那样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萧忆情的手心里微微发抖,如同她的声音:“当年杀了霹雳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无可恕;以后这几年跟着你到处征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后必入地狱。何况拜月教一战中……”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不再说下去。

但萧忆情的目光又变了,低声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样的字眼,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讳的话题。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还是看见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见烈火中的明月,还有圣湖的风暴……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他不由自主握紧了阿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目光停留在她项上那一个破旧的护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样深沉殷切的执念、依旧停留在那里。

顺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识的回手,触摸到了那个护身符。刹那间仿佛闪电照亮她的心,向来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泪光,不再说话。

萧忆情看见她眼中的泪,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专制,一生中以权力地位俯视天下,可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日面临着死亡,所以他的个­性­也被深深分裂为两半!

他重权嗜杀,但他害怕死亡;他无情冷酷,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极为空虚寂寞,内心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让全武林臣服于他脚下,可另一面却又在不断地寻找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这分裂的个­性­,让他变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闪。萧忆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头,压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禀楼主,左舵主前来拜见!"

"让他进来吧。"萧忆情在软塌上微微抬了抬手。阿靖在他身侧,将各分舵的文书信件一一过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书,看了一眼,淡淡对萧忆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楼,还带了九名江南佳丽。"这时,左舵主已上前单膝跪下:"拜见楼主!属下已将设立扬州分舵之事办妥,而且属下亦带回九名女子,充楼中仆婢之用。"萧忆情从阿靖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看,却也不动声­色­:"要知楼中从来无此先例,而且听雪楼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势力,也要注意安民抚民,岂可以声­色­自娱?"左舵主略有慌乱之­色­,忙道:"属下见其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才出钱买下,并非强掠民女……而且……而且楼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说下去。

连下属都看出他的寂寞——萧忆情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不再诘问:"你先退下去吧。"他对阿靖微笑:"楼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不知怎的,阿靖看见他的笑容,心中却有一阵不自在--因为在他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间,突然有了无法言明的隔阂。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已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依旧对自己信任关怀,可却从每一个动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这回走好运了,带来九名美女居然被楼主留下了一人!""是吗?想不到。楼主以前对美女兴趣似乎不太大呀!""所以说这次左舵主运气好么!""不过……奇怪奇怪,楼主不是和靖姑娘……""天知道他们怎么了!你没看见这几天他们两个都不太对劲吗?""其实呀,从上次打完拜月教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了。""唉……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弄不懂呀!可说句心里话,天下虽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楼主!人中龙凤,天人之恋……外边不都这么说?""唉,别提了……他们吵起来,那才是天下没人劝得住。"风砂坐在花荫下,断断续续听了来往人的话,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为我和高欢之事让你和萧公子之间为难了?"风砂回到阿靖的房内,问。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抬头,笑笑:"怎么会? "可风砂明明看见,她明丽的脸上已颇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声道:"阿靖,你长我二岁,本当是我姐姐,可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不等她说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别说了,你并不了解内情——不错,目前我和他是有些问题没解决,不过不关小高和你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阂。"仿佛不愿再深说下去,她转过话题,问:"你这几天见过小高了麽?"风砂脸微微一热,轻轻道:"前天还见了一次……但从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们说……是萧公子调走了他。"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严霜,"我去和他说。"风砂劝阻不住,阿靖转身进入密室,随即听到了室内开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双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风砂知道双方又为自己争执,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不愿让阿靖出来后感到为难,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阿靖冷冷望了萧忆情身边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气冷峻地问:“那么楼主你是决计不放过高欢了?”萧忆情倚在软榻上,眼睛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让他去杀了叶风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里转瞬结成了冰,再也不说一句话,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萧忆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凄凉苦涩之意。这时,一直蜷伏在他腿边的白衣美女终于能开口,颤声道:“这位姑娘……好凶啊!”

萧忆情垂手抚着她丝绸般的长发,叹了口气:“蝶舞,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从扬州带回的九位佳丽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来,雪白的纱衣雾般笼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纯净明丽得象三月的江南,双眸中始终带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但她的舞却是销魂的。举手投足之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舞动中,只听少女开口,轻轻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烟一般。

萧忆情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蝶舞这才一惊,蓦的明白过来,跪下惶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讳,请公子恕罪。”

萧忆情淡然一笑,摆摆手:“没什么。我父亲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从义山诗中取的这句。唉……”他闭目叹息了一声,自语般:“我母亲死时我才只有三四岁。”

蝶舞这才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一眼,仿佛安慰般的,轻轻说了一句:“奴婢也是从六岁开始就没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头:“奴婢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恕罪。”

萧忆情睁开眼睛看了舞伎一眼,问:“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着头怯怯道:“回公子的话,爹娘在奴婢六岁时便把奴婢卖给了紫云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个薄命人……”萧忆情今夜似乎颇为多感,居然破例问了那么多,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扬州,依旧让你与家人团聚罢。”

蝶舞全身一震,扑在地下颤声道:“谢公子大恩……可奴婢父亲生­性­好堵,当年就为还债才卖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几月,也必被父亲再度卖去抵债……奴婢求求公子,就让奴婢服侍公子,别……别在遣回奴婢了。”

萧忆情一时默然。他最初留下这名美人,是因为与阿靖之间矛盾日深,更为寂寞,才想找一个人在身边暂慰寂寥,从未想过要长久留下她。

但沉吟间,见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刹间心中一软,开口道:“好,我就答应你,让你留在我身边。”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忙伏地谢恩。因为她知道,公子这一句话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却不知,从此她一生也将被禁锢!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楼主亲自在训练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让小高自由,但至少这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办到。”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明丽又飘逸。听到靖姑娘的话,她目光蓦然涌起无法言述的感情,过了很久,才在临水的轩中低下头,轻轻道:“没关系,真的,不能和高欢在一起,我并不遗憾。”

她抬头看了略带讶容的阿靖一眼,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纵使终身无法相见,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会相互在心里记着对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靖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这番话中的深情和坚毅所惊住,怔怔望着轩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话。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说话的神­色­、目光、语气,以至话中的深意……她回忆着,突然间,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会想象这种感情有多深。虽然我们彼此从未说出来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是她说过的。在内乱中,听雪楼危在旦夕,萧忆情生死未卜之时,雷楚云对着她伸出手来,刀痕纵横的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力量千钧地让他终于放弃了希望,让风雨组织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云”的身份继续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风雨组织的老大,杀手之王秋护玉!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也从此埋葬。

而今,她才发觉当年她冲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竟与风砂之言不谋而合!

阿靖还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靖姑娘,怎么了?”蓦然,风砂轻轻问,她见阿靖痴痴地出神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阿靖刹那间如梦方醒,强笑道:“没……没什么。”

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想起目前与萧忆情之间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对风砂道:“我下午带你去看任飞扬,他伤早已好了,近日已开始训练了。”

风砂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问:“他可好?”

“身体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训练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阿靖淡淡道。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可我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阿靖口气冷肃,“你知道楼主有这个能力——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风砂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惊,低声问:“你这般在意他?”

然而,风砂却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叹息,幽幽地问:“你说,若已经与别人生死相许,可同时心里却又挂念着另一个人——这是不是一种不忠和背叛?”她并不想对阿靖隐瞒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叹息:“高欢与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我与他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抬头问:“你能理解吗?”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爱一个人。”阿靖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当时我要任飞扬加入楼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这时已准备让小高走。可这样一来,吹花小筑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让任飞扬来接替小高的……”

风砂一惊:“那就是说,他也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不错。要救高欢,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她看见风砂的泪光,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好了,咱们也扯得太远了。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去看任飞扬。”

────“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阿靖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对风砂说到道,同时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银铃。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以后又会如何?想起来,就有心乱如麻和无助的绝望。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那么凌厉,那么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很好,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风砂抬头。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

任飞扬。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他不由呆住了。

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

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任飞扬却停不了脚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笑了笑,问:“你这十多天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缩——可他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见过了。” 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能说,她已经原谅了高欢么?原谅了这个曾经欺骗他们、甚至几乎要杀了他的人? 然而,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过了许久,却沉声道:“我如今已经不大恨他。他这样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为我也……”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他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一切。

一刹间风砂的心被粉碎。

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在人世间,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红尘聚散。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陡然间,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她终于有了决定。

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危险得足以致命的东西——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险。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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