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阎罗宝殿——
阎罗大王的第一秘书妙莹,正静静地坐在阎罗宝殿最低一级台阶上。冥界的风吹拂着她随意披散的长发,她轻盈的白色衣衫在黑暗的空中飞舞……阎罗宝殿和冥界其他建筑一样,漂浮在半空,因此妙莹那微微前倾的姿势看起来相当危险。但她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专注地凝睇着遥远的某处……
周围的幽冥一团浑沌,分不出远近高低——阎罗宝殿正在十八个空间之间移动,她到底在看什么?
阎罗大王像往常一样,在不紧不慢地品尝“地狱灵茶”。他时不时抬起头,随口问一句:“妙莹啊——看到什么状况没有?”
妙莹总是摇摇头:“没有什么异常,十八层的囚徒们都很安份。”
阎罗大王的第三秘书紫夷走到她身边,放下一杯茶,“妙莹姐,休息一下,喝杯茶吧!”
阎罗大王忍不住在这时候Сhā嘴:“是啊!休息一下吧——虽说你的眼睛是冥界唯一能看穿空间的通灵眼,但也不用这么紧张。我早说过,无支祁不在,其他妖魔还更安份呢!”
妙莹微微笑了一下,端起地狱灵茶尝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响啊!没想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拂水姬在研制灵茶方面倒是很有天赋。”
说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手下,阎罗大王有感而发:“唉——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没事就喜欢到处玩,在各个神殿里搜刮宝贝就罢了,还常常拐着其他地官一起不务正业,工作却没落下……也许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哎呀!”妙莹轻轻放下茶杯,好像发现什么。
“出了什么事?”阎罗大王心里一惊,有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
“拂水姬……她这是在干什么?”妙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对看到的情景不能理解。
——拂水殿——
门口排起了长龙,有人样的、没人样的地官、小鬼熙熙攘攘唠唠叨叨,一看他们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等着好事。
红曲和白筝两个人站在拂水殿门口,忙得热火朝天,嘴里不断地吆喝着:“来来来!地狱灵茶第四代试验品,免费试喝!排好队!别着急!”
她们身后的桌子上,堆满了山一样高的茶叶盒。
“你……到底有完没完?!”红曲的秘书冰萱早就青筋暴跳,“今天的工作还没开张!你却在这里搞什么免费试喝?!”
红曲根本顾不上理她,头也不回地抱怨:“冰萱!不来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说什么风凉话!没看到我忙成这样,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白筝!别忘了统计!”
劫火殿的官员——劫火姬•文白筝已经忙得晕头转向。
红曲改进的地狱灵茶实在太有名,早已驰名全冥界(据说从明年开始,十八层囚徒的模范改造奖也要用它来做奖品)——地狱灵茶因为原料稀有,所以一向限量发行,一般的小鬼很难搞到,而且喝过之后,更觉得那些按月发放的“地狱清茶”难以下咽……因此,开发者偶尔搞个什么小活动,就会引起这么轰动的效应。红曲一个人绝对应付不过来,只好常常鼓动好友白筝来帮忙——好处是可以无条件品尝一整年的灵茶。
忽然,队伍开始骚动。红曲那嗡嗡作响的脑袋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眼前的长龙作鸟兽散。
“喂!你们……”她还没来得及发表不满,就发现事情大大不妙了。
“咳——咳!”一个一脸严肃地女子,背着手来到红曲那张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桌子前,清清嗓子——正是阎罗大王的第二秘书•明篁。“劫火姬,不要往桌子下面躲了!你就是躲起来,我也能猜到——每次这种事情都少不了你。再说这桌子上也没罩桌布。”
白筝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嘀嘀咕咕地说:“这只是……本能……”
明篁从背后伸出手,拿出两张纸——果然是《处分通知》两份。“你们签个字。半个小时以内把《悔过书》送到阎罗宝殿!”
红曲和白筝垂头丧气地接过处分通知,撇撇嘴。
“不是我多嘴,拂水姬!你就不能偶尔安静一段时间吗?”明篁摇摇头,对这两个爱起哄的执事早就无可奈何,“还得我一次一次为了两张《处分通知》跑腿!”
红曲不服气地嘟起嘴,为自己争辩:“明篁姐!要不是有这么多次试验和调查,我的地狱灵茶怎么能大获成功呢!你要不要来一杯尝尝?让你这么受累,我也不好意思啊!”说到这里,她又来了精神,“不是我自夸,这次的地狱灵茶第四代,混合了天地元气、日月精华,对于强魂固魄有显著功效。我就不说那么多了,来,把这杯喝了,填张问卷就可以领两盒试用品!”
——当然,白给的灵茶很难让人拒绝……
明篁喝了一杯,神色似乎缓和下来。(红曲偷偷拉了拉白筝的衣袖,“快记录!灵茶看来真的有安神功效!”)
白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明篁,问:“明篁姐,有什么意见没?直说好了,也好让拂水姬继续改进!”
明篁认真回味了一下,郑重地发表意见:“这个嘛,似乎有些太甜——要是更甜一点就好了……”
白筝停下手中的笔,红曲疑惑地挠了挠头,异口同声问:“到底是太甜还是不够甜?”
“我喜欢清淡一点的——当然要再甜一些!”
红曲和白筝掏掏自己的耳朵,相视沉默。
冰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边,冷静地说:“明篁!幽篁又出来了!”
明篁“啊”地叫了一声,对准自己的头狠狠打了一拳,不好意思地笑笑,“让你们见笑了!这家伙真是的!一遇到重要话题就忍不住发表意见!——难道我就不能说说自己的感受吗?——闭嘴吧!——记住,不够甜!再甜一些——啊!妙莹姐的眼睛就要看到这边了,我也得赶快回去工作……”
红曲和白筝看着明篁一个人念念有词嘀嘀咕咕地远去,使劲眨眼睛一分钟,才完全回过神。
“不愧是阎罗大王的秘书,”红曲倒吸一口气,“果然有过人之处!”
冰萱淡淡地解释:“一般人的魂魄是阴阳混合,基本均衡。有的魂魄可能在其中一方面比较强,另一方面比较弱——地狱的执事大多是这样。但明篁的魂魄却是阴阳截然分开,一方面包裹着另一方面,是很罕见的一种——几千年间就出了两个。现在在外部的是属‘阳’的明篁,但被裹在内部的‘幽篁’会偶尔显露出来……”
红曲挠挠头,做了鬼脸,“听起来像没封好口的包子。那另一个是谁呢?”
冰萱的眉头皱了一下,“是后羿——这些都写在《十殿阎王资格考试复习全书》第一百一十七分册里。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打算晋升了吧?”
白筝皱着眉,挺不高兴,“为什么我们每次搞活动,都会被发现?亏我们还特意研究了《阎罗大王作息时间表》,挑阎罗宝殿前往其他空间的时候!”
冰萱摇摇头,“你们两个……难道告诉你们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记住吗?阎罗大王的第一秘书妙莹,拥有独一无二的通灵眼,能够看到冥界任何地方!——我看你们两个是没希望升级了!还有两年就是四百五十年一度的十殿阎王候选人资格考试,看你们的样子,根本没有在复习!”
红曲根本没有听她的话,只是托着下巴,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这么说妙莹是个关键人物……就这么决定了——用一百盒地狱灵茶贿赂她!”
拂水姬•原红曲最大的优点就是——说到做到。
当她拖着塞满地狱灵茶的口袋来到阎罗宝殿的三个偏殿之一——妙莹居住的“空灵殿”时,还真把妙莹吓了一跳。当红曲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意时,妙莹都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发笑。
但作为地狱里为数不多的铁面派,妙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红曲的贿赂,还语重心长地说教了一番:“你啊——好歹也是地狱的官员、重要的神衹,老老实实把本职工作搞好就很不容易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祖先也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工作的,每个都喜欢到处游玩……这就是遗传的力量吗?”
红曲的计划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她可不想就这样回到拂水殿——好不容易从那个管她管得过分严格的冰萱眼皮底下逃出来,怎么也得多玩一会儿再回去……
“妙莹姐,”红曲在妙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在台阶上吹风(妙莹似乎特别喜欢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你的眼睛真是稀有!是天生的吗?”
“不!”妙莹微笑着摇摇头,“我生前算是……盲人吧……”其实不谈工作的时候,她是个挺亲切的人。
红曲来了兴趣,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本子,眨巴着充满期待的眼睛,虔诚地请求:“讲一讲你的故事吧!你也知道,我在整理地狱执事们的故事,打算结集出版,参加天界举办的第四届图书展!你就当是给我提供一些素材,好不好?”
这事倒是不假。
五十年一次的天界文化节,在神仙当中是新兴的盛会,凡是有肚子里有点墨水,或是曾经有点墨水的,都想出来显一显。但头三届都给天界夺魁,瑯嬛书局猖狂得不得了。这次,冥界三途河书店就指望着生前是作家的拂水姬原红曲来翻身呢!因此她得到很多特权:比如说,能无条件查看卞城王殿的资料。但红曲觉得还是听听当事人口述比较有感觉。(她后来确实得奖了,但也养成一个不良习惯——打探别人的隐私……)
妙莹想了想,苦涩地笑一笑,说:“我的故事可一点都不甜美……”
传说,宽阔的江中有一种奇妙的鱼。只要看到它透着神秘的气息的样貌,人人都知道它绝非凡品:它全身披着深蓝色的细鳞,眼睛周围有一圈金色光华,身上有七个铜钱似的金斑。
它的名字叫“夜游”。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它的踪迹,不论是多高明的渔人,也从没在白天捞起过一尾这样的鱼。
即使在夜里,它也不常常出现,而且不论是多香的饵也无法引它上钩。
想要捕捞“夜游”,必须在夏天的深夜,在江边的小船头挂一盏蓝色的灯,把丁香花瓣撒在被映蓝的水面。“夜游”被蓝色的柔光和丁香的气味吸引,会成群结队到船边徘徊,驱之不散,只要用手就能捞起……
——这只是江边的传说。从没有人真正捞起过一尾“夜游”——至少在小莹的记忆中,没有那样的事。
但常常有人想尝试。因为传说中还说“夜游”的神奇绝不止于外貌,它可以治百病,尤其是它那双被金色环绕的眼睛——那是王母配制不死仙丹的一味药材。
不管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小莹决定试一试。
那年夏天,她在自家的小船上挂了一盏蓝色的灯,把春天收集的丁香花瓣小心翼翼地撒在水面。
那年夏天,她的父亲淹死在江心;她的哥哥在下游被发现时,废了一条胳膊,好在留下一口气,只是现在还不能离开床;她的母亲为这悲剧哭瞎了眼睛……为了哥哥和母亲,她需要那传说中治百病的神鱼!
小莹这年春天刚满十四岁。和出身普通渔家的少女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织网、捕鱼,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屋前宽宽的水面。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江里游泳嬉戏,虽然听多了龙王水鬼的故事,但她从没有希冀传说成真。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就好了!”小莹躺在小船上,随着它轻轻晃动,心思也有点模糊。“不能睡!丁香花瓣已经全部撒下,错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她这样对自己说着,又爬起来,看着蓝色的水面——那里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她有点害怕:如果那真的只是个传说,如果没有“夜游”,她这一家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她不禁想起那个恶狠狠的渔霸,浑身一哆嗦。
就在她为自己的境遇浮想联翩的时候,不远的地方,传来笛声。
“笛声?是谁在吹笛子?”小莹有些奇怪。夜间捕鱼的邻居们不会徘徊在岸边,而且忙于生计的渔人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但小莹实在等得无聊,要是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也好啊!也许是被婉转的笛声吸引,她忍不住离开小船,顺着声音而去。
吹笛子的是两个人。虽然还没有亲眼看见,但小莹已经被他们笛声中的气韵折服——她不通音律,但也知道这声音的美妙。
两人的笛音和在一起,时而一起拔高,时而一同沉低,时而高低相合……宛如百灵一飞冲天,宛如疾风掠过林梢,宛如沉暮孤鸦振翅江心,宛如初春柳丝轻拂水面……
其中一支笛子音色柔美,时而飘逸空灵,时而低沉温婉;另一支则出奇嘹亮,但却同样不失佳韵,清越澄明。
小莹不禁呆了。她茫然地看着江边青石板上,那一对面向江水而坐的男女。她只觉得整颗心都离开了身体,随着音律前往超脱世俗的地方……直到笛声渐渐消隐,她也没有回过神。而当她终于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吹笛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面前,正笑吟吟看着她。
“你喜欢吗?”少女温和地问。
小莹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拼命点点头。“你们是谁?”她木讷地问,“不是附近的人吧?”
少女轻轻点点头,仍是一脸笑意,她随意地坐在青石板上,指了指身边,对小莹说:“过来坐啊!”
小莹不知不觉就按照她的话做了。她坐在这个陌生的少女身边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侧头看着她,觉得她真好看,传说中的龙女也不过如此吧!少女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晶莹剔透的绿色笛子Сhā在腰间——她刚才就是用它来演奏——绿色的笛子衬着鹅黄|色的长裙,像初春的柳芽一样可爱。
她说:“我和哥哥只是路过这个地方,看到江心的月影非常美,忍不住要为它演奏。”
为月亮的影子演奏?小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她看看江心,月亮的倒影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
这时候,那个一直背对着小莹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问:“是你在召唤‘夜游’吗?”
他也知道“夜游”!但小莹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这很失礼,但她的眼睛无法从这人的身上离开——她曾经以为,刘员外家的四公子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传说中的潘安也就那么回事了。此刻,她为没有见过面前这个男子的人遗憾……
“是你召唤‘夜游’吗?”他又问了一遍,浑厚悦耳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没有得到回答而不耐烦。
小莹勉强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眉间微微耸动,仿佛为小莹的无知悲哀。即使这只是一声叹息,也让小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是为她叹息,为她一个人叹息。
“你也是听信了那些无稽之谈,想用它来入药?”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温和。
小莹又点点头——似乎见了这两兄妹,她就不记得怎么说话。
年轻人垂下头,看了水面一眼。小莹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夜游!”她叫起来。
是的,那绝对是夜游!蓝色的细鳞在月光下泛着神奇的光,金色的斑点时不时闪耀——一大群传说中的“夜游”在水边嬉戏,小莹数不出它们的总数有多少!它们不是受到丁香花的感召,而是被这两个人的笛声吸引!
“夜游真可怜!”年轻人的声音有些惋惜,“因为美丽,就得承担殒命的厄运。其实它只是一种风雅的生物,和人互不相干地生活。”他看着小莹,眼中带着一丝悲悯:“但天真无知的人更可怜——只看它美丽,就幻想它是美好的东西,不知道它的肉对人来说是剧毒。”
“夜游有毒?”小莹有些失望。
那陌生的少女平静地回答:“是的。所以绝不要再试图捕捞!”说完,她抬头看看夜空,说:“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年轻人点点头,对小莹说:“你赶快回家吧!别做无聊的事。”
他们要走了吗?小莹的心忽然在失望和不舍中勇敢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旋即坚决地回答:“我不问你的名字,也不会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知道名字,只会加深羁绊。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所以你不必询问。”
被这么清楚地拒绝,小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轻轻推了她一下,没有取笑她羞红的脸,只是柔和地说:“就当相遇是一场美梦,回家去吧!”
小莹怅然若失,恍惚地走了两步,依依不舍地回头问:“为什么不会再相遇?”
但静静的江边,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不见了,夜游也不见了……
小莹瞪大了眼睛,跑回去仔细寻找,可是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消失。只是在青石板上,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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