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日历,竟然已经到了除夕,小区处在闹中取静的地点,又因着住户较少,几乎不闻炮竹声。但从窗口望去,树上已经挂了五色小彩灯,物业工作人员正在笑呵呵地调试。苏子回头一看,房间还如往日一般,半点喜红也无。她说:“友谊,咱们要好好过个年。”微一顿接着道:“过完今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小区门口的欧式黑铁工艺门,两角挑着半人高的大红灯笼,对联也已早早贴好,墨迹清晰鲜活,原是请人书写,并非买来的现成印刷品。车子开到马路上,不时听见噼噼啪啪的鞭声,间或夹着几个炸雷般的炮响。道路两旁的商铺许多已经放下防盗门,等红灯的时候看见门上贴的告示,原是店主回家过年,请老顾客们初七以后再来光顾。
车子开到古文化街,苏子在天津居住近三年,却不曾到此一游。因它名声大,心中不免好奇,一双眼四下打量。青砖铺地,两旁的铺子整齐划一,正是生意兴隆的好时候,严冬腊月里仍大敞着门,有那带钩的特制铁架从门端悬下,琳琳琅琅地摆着各色物件。一路逛下来,裱字卖画的店铺极多,进去一转,售的多是花鸟图,由以牡丹为最,花团锦簇色彩浓艳,端的是取那繁华之意。
走到路的尽头,是一处广场地,数十个摊子架着三四米高的货架,满眼望去皆是对联福字和吊钱,货摊上亦铺的满满,无一不是火红,在清冷的阴天里,倒似要着起火来一般。
两人挤到摊子前,仰着脖子左看右看。买的人太多,老板招呼不过来,任凭他们四下翻看。这里的货物极全,许多竟没有见过,原是延承了正宗的老例。
苏子第一次布置过年用的东西,只觉得眼花撩论,一会问蒋友谊这个好不好,一会问他那个是做什么的。没曾想蒋友谊见识广博,竟然大多认得,还能说出来历,好性子地看她左拿一件右放一件。
第二次初恋 【1】
最后两人林林总总买了一堆,全部由蒋友谊提着,她自己做了甩手掌柜。广场右侧坐落着一排古香古色的平顶建筑,隔着透明玻璃窗可见柜台前围着许多人,她以为是卖什么稀罕玩意的,不禁过去瞧。等到了跟前,一眼瞥见门上的牌匾,泥人张三个字赫然在目。她心中咯噔一下,蒋友谊已经走了进去,回头见她仍在站在台阶下,喊道:“进来啊,里头暖和。”她慌慌望向四周,指着一处道:“这里不好玩,咱们去那吧。”蒋友谊出来一看笑道:“那是天后宫。”
天后妈祖原本是保佑海民安全返家的神灵,后来陆续有人前来求子,因此香火旺盛,站在高处可望见青烟袅袅。她本是随手一指,却不想指了庙宇,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倒是蒋友谊开了口道:“既然不信就不好进去,免得犯了忌讳辱了神灵。”
她忙点点头,蒋友谊笑吟吟道:“农历三月二十三是妈祖的诞辰,照例举办花会,到时咱们来求子好不好?”她一下红了脸,躲躲闪闪不理他,蒋友谊故作恍然大悟,拉长了音说:“到时候兴许咱们已经有了宝宝,用不着来求了!”
她呀呀叫着去捂耳朵。太阳渐渐从乌云中探出头来,街上原本就红彤彤一片,此刻在太阳的照射下,如同沉在水中的大块胭脂,鲜活明亮。映的她一张脸,绯红似霞,有了许久不曾有了生机勃勃。蒋友谊俯首看着她,缓缓握住她的手心。她乖乖地让他牵着手,两人并肩徜徉在晴朗的冬日里。
自车祸后,又经绑架,她身体一直不曾彻底复原,走不多时便冒了虚汗,蒋友谊蹲下身子道:“上来,我背你。”她四下一看,来来往往都是游客,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会叫人笑话的!”蒋友谊已经蹲下身子,道:“背自己的媳妇,天经地义,快点上来,不然我抱你走。要么背要么抱,你选一个。”
第二次初恋 【2】
蒋友谊总是有法子让她就范,她赧了脸,犹犹豫豫伏在蒋友谊背上,蒋友谊身子刚起来就向后倒去,吓得她抓着他的脖子啊啊大叫。蒋友谊哈哈大笑站直身子,她才知道他是故意的,气得捶他后背。蒋友谊大叫:“哎呀呀,谋杀亲夫了!”她去撕他的嘴,他的唇被她捏成一条线,仍不肯闭嘴,吱吱呜呜道:“罚我八十岁……还背你……好不好?”
她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仿佛是一片尖锐的水晶扎入胸膛,碎化成漫天繁星。手无意识地一下接一下地捶着,蒋友谊叫道:“呀呀,等我老了背不动你的时候再打……”她鼻子发酸,蒋友谊突然道:“你哭了?”她忙说:“没有,这是有点冷。”蒋友谊顿了一下道:“不要把鼻涕流到我的后背上啊。”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头缓缓靠上他的肩膀,她说:“不,就要弄到你的衣服上,让你永远也洗不掉。”
蒋友谊笑起来,将她的身体往上送了送,柔声道:“好好,永远也不洗掉。”他们迎着太阳一直向西,夕阳挂在地平线上,仿佛一个硕大的橘子,又暖又圆。行人渐渐稀少,店铺早早落了锁,不时响起鞭炮声,渐渐连绵不绝,震耳欲聋。城市的上空弥漫着爆竹特有的药香,仿佛一场大雾笼罩了所有的人。
已经来不及包饺子,两人仍到超市采买一番,虽是速冻水饺,回家煮来端到桌上,热气腾腾并无二致。苏子换了在古文化街购买的一条改良棉旗袍,因着过年,自然买了大红色,又刚洗过澡,皮肤雪嫩娇艳。她身体微微一动,领口和袖口缀着的白绒,便悠悠飘荡,仿佛她整个人就要飘飘仙去。
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漂亮,却不知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静美有多暖人心。蒋友谊只觉得看不够,觉得人生从未如此美好,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血液仿佛沸水,在身体里翻滚。
第二次初恋 【3】
他一时间不能自持,眼光如同一只蜜蜂始终落在苏子身上。她本就是敏感的人,虽背对他仍觉得异样,疑惑回头去看。蒋友谊反应极快,立即将视线转移到饭桌上的香槟,笑吟吟问她:“记得你只爱喝橙汁的,今天怎么破戒了?”
她抿嘴一笑:“我又不是和尚,什么戒不戒的。”便把小时候喝香槟的趣事讲给他听。那年她五岁,母亲尚在,父亲经常去外地打工,得了一瓶香槟,觉得是个稀罕物,便抱在怀中大老远带回家给妻女品尝。她笑地眯起了眼:“那时候觉得香槟就像汽水一样,甜甜的很好喝。”蒋友谊笑道:“肯定喝多了,对不对?”她乐不可支道:“可不是,喝了不知多少,第二天醒来,我妈说我昨夜在床上又是唱又是跳,还吐了一地。”蒋友谊呀了一声说:“那今天可不能让你喝了,要是撒酒疯我可不伺候你。”
他话虽这样讲,仍取过酒起子,开了香槟,一人倒了一杯。金色的液体在透明的高脚杯中,晶莹剔透,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醉。苏子端起酒杯,浅浅舒了口气,道:“隔了二十年,已经记不起香槟是什么味道。但知道很喜欢,喝了很快乐。”她顿了一顿道:“以后我也要快乐。”说完轻启朱唇,清凉的液体一线入喉,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身子如火烧般滚热,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她平素并不饮酒,喝个咖啡都能手抖,一杯下肚已经有些醉意。喝多了有些话痨,很是不像平时的样子,喋喋不休。歪到在蒋友谊怀中道:“友谊,这香槟不好。”蒋友谊顺势将她手中的杯子接到自己手上,她嘟囔道:“没有小时候喝着好,一点也不好,什么法国进口,肯定是假货!”
说完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他柔声问:“不舒服?”她翻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他的两个瞳孔中倒影着全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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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初恋 【4】
记得有次吃饭,他出乎意料去夺她的筷子,竟然没能得手,筷子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纹丝未动。他笑她,凡事太过用力,丝毫没有小女儿的风情。此时她酒精上头,难得的媚眼如丝,慵懒可爱。像只柔软的猫咪,贴在他的胸口。
都说女人当如猫,她却是只小狗,时刻竖起耳朵,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外表看起来势不可侵,他却知道,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之下,那颗因为恐惧和不安怦怦乱跳的心,是多么脆弱。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像蚕宝宝般给自己结了一层茧。他默默地进入她的生活,给与她滚烫的爱情,如同丝厂的织女,在滚水泡软的茧里寻找丝头,然后一点一点将她剥离出来。
小区里燃放了烟花,在天空灿烂绽放,然后化作璀璨的流星,滚滚落如人间。她迷离地望着窗外,觉得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象,无比的开心,莫名的开心,仿佛心底也在燃放烟火,一簇一簇的白亮升到天空,瞬间炸出五彩祥云,她踩在云端之上,身子又轻又软,快乐地大叫:“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他从不曾见过她大叫大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明媚生动。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什么是一笑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尚在恍惚间,她突如其来地吻了他。
他怔住了,她从来不曾主动吻过自己。他还没回过神来,她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一下,然后放开再亲,仿佛他是一块香喷喷的点心,她笑嘻嘻地说:“你是甜的。”他头脑里哄的一声巨响,不假思索地回吻过去。烟花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里盛开,仿佛巨大的变幻布景,悬挂在窗前,只为他们二人热烈绽放。
她始终很开心,不曾颤抖,亦不曾僵硬。当衣物从身体脱落的时候,曾有一小会发冷,但是很快的,蒋友谊赤露的身体滚热地贴上她的肌肤,他的吻比他的身体更加火热,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第二次初恋 【5】
她觉得自己像是白磷,几乎嗖的一声就能燃烧起来,她抓着他的手臂叫他:“友谊,友谊!”蒋友谊立即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喃喃道:“是我,我知道你知道是我。”混沌中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觉得身体温暖而惬意,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贴近他。他一个腾身,冷空气从露出的被子一角钻进来,她刚要叫,友谊的身体覆盖了她。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她仿佛一叶扁舟随着浪尖起伏,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和微微地恐慌,用力抓着蒋友谊的肩膀,叫他的名字。回应她的,是一波又一波猛烈的冲击。她并不懂得迎合,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了,清新的香皂味和男人独有的气息,在热气里蒸腾。仿佛点了一支安眠香。她身体疲累不堪,枕着他的臂膀沉沉睡去。
她做起了梦,梦中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个艳阳天,她躲在树荫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进来,仿佛无数金色的星星撒在她的脸庞上。有什么东西落在耳边,她回首一看是条毛茸茸的小松鼠,轻轻地磨蹭着自己。她嘻嘻笑着去抓它,但是它突然消失了,她只抱住了树干。长满无数眼睛的白杨树开口道:“小蒸饺,我爱你。”
她仿佛到了童话世界,抬头远远可望见水洗般碧蓝的天空下,永恒坐落的巍峨沙山,千古以来,无论年代怎样更迭,从未离去。
早晨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她睡眼惺忪地转了个身,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接着一个吻落在了唇瓣上,蒋友谊笑吟吟道:“新年快乐,小懒虫。”她恍然记起昨夜之事,登时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新年……快乐……”
这一天她都不敢看蒋友谊,明明面对面吃饭,她连头都没抬过。她皮肤白皙,情绪微微一波动就会血液就会毫不留情地出卖她。好在蒋友谊吃过早饭出了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次初恋 【6】
她做了一上午的卫生,擦桌扫地,甚至踩着椅子清洗卫生间的天花板。房子买了不到半年,其实崭新的不能再崭新,只是她不想闲着。等完工额头冒了汗,方记起大年初一不能打扫的老规矩。便将吸尘器收纳的灰尘倒在一个盒子里,等着明天再倒出去。
中午时分蒋友谊回来了,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奇怪。她飞快地看他一眼,赶紧将目光转向窗边问:“午饭吃什么?”蒋友谊突然单膝跪在了地上。
她吓了一大跳,即使再傻旋即明白过来。果然,蒋友谊擎出藏在身后的玫瑰,直不楞登道:“苏子,你愿意嫁给我吗?”她不曾经历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愕然,眼皮不住地眨,竟然说不出话。蒋友谊急急道:“下周就是我们的婚礼,可是我没跟你求过婚。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敢。可是,经过昨天你的事……我想你是肯接受我的。我想我应该跟你求婚。”他表情紧张,面皮绷成一张鼓面,他努力笑了一笑道:“要不然等你八十岁的时候,会埋怨我,怪我从来没跟你求过婚,我不想让你唠叨我一辈子。”
她曾在肥皂剧中看到过许多次男人求婚的场面,大同小异。宿舍的女孩每每看见电视剧的男主单膝跪地向女主求婚,都会大喊答应他答应他。那样老套俗气的情节,她只觉得傻。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她更没有想到,即使求婚的方式千篇一律到乏善可陈,这一刹那她竟然心怦怦狂跳,竟然激动得身子微微发抖。
他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的眼泪突如其来地往下落,她说:“我愿意。”蒋友谊捧着花,手忙脚乱,不知该站起来还是接着跪下。好一会才意识到应该把花递到她的手上。他哆哆嗦嗦地掏口袋,手指伸进衣兜,好半天才抓住那只小小的盒子,手指发抖半天才打开盒盖,捏着白色的指环,小心翼翼套在手上她的手上。
第二次初恋 【7】
一周过去了苏子依然觉得不真实,需要把手放在眼前端视那枚铂金戒指方能确信。她有些恍惚,或许是兴奋,又或者不知是什么。后天就是婚礼,她胸口涨得厉害,有时甚至憋得喘息困难,她越发觉得需要找个人好好谈谈。
她去了医院,吕萌正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打了石膏的手臂。上面用绿色荧光笔写着大大的“我爱你”三个字。吕萌听见她的脚步声,迅速将那只手藏进被子中。苏子假装没有看见,笑着问:“张文山呢?”吕萌不吭声,她便知吕萌依然不曾接受他。她说完今天是个晴天,再不知该说什么。她们曾经无话不谈,可是现在每见一次,能够交谈的话题越来越少。
她低头不语,吕萌从被子中将那只好手伸出来,慢慢放在她的手背上,道:“妞,蒋友谊是个好男人。”
她只不过说了这一句,苏子便明白,她依旧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吕萌。吕萌甚至不需要她表述什么,已然洞悉她的心事。她抓着吕萌的手,许久抬起头一笑,鹦鹉学舌般重复吕萌的话:“蒋友谊是个好男人。”顿了一顿又道:“我就要嫁给一个好男人了。”
吕萌点点头道:“妞,在阳关大道上好好走,我们都没本事走独木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面色苍白如纸,甚至连眉毛都变成了淡淡的浅褐色,两只锁骨隔着衣服依然高高隆起,曾经那样丰满野性的女孩,瘦骨伶仃地仿佛非洲来的难民。
苏子看着她,心如刀割,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在吕萌手上使劲握了一把,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门。她一路低着头,误闯进住院楼旁的花园。小径掩藏在雪下,偶尔能看出原本红绿相交的地砖和鲜艳的明黄盲道。空寂的园子里,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厚厚的雪衣,长椅上落了半指厚的积雪。这样冷的天,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散步,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第二次初恋 【8】
眼前只余白茫,连风声亦不曾有,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然不过瞬间,无数思绪蜂拥而至,犹如凌乱的发丝,纠缠打结,一直涌到喉咙里去。她的气管被噎住,剧烈地咳嗽,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她不能再多想,一刻也不允许不应有的念头出现,在曲曲折折的园子里无头苍蝇般奔走,好容易看见一人坐在长椅上,忙上前问路。那人放下报纸抬起头,却是张文山。
她张着嘴,只吐出一个请字,又咽回腹中。张文山站起身,表情尴尬,想来还记得上次在她面前哭泣之事。但终究还是他先开了口,笑了一笑说:“看过萌萌了?”她说:“是的。”张文山道:“听说你明天结婚,恭喜你和蒋先生。”她回道:“有时间欢迎参加婚礼。”她不过是一句客气话,说完方意识到不妥。果然张文山讪讪笑笑道:“等萌萌出院了,我们请你和蒋先生。”两人再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张文山道:“那个,我回病房了,这个时间萌萌该吃药了。”
和张文山一番话已是勉力而为,等他一走,她全身的精气神都散了架,颓然倒在方才他坐过的长椅上。木质椅背已经扫去积雪,露出原本上的绿漆。经常被人靠着的地方,大片漆色脱落,原木只是普通的木料,质地松散。她将头靠在椅背上,指甲陷进木料中,印出数道抹不去的月牙。
渐渐起了风,微风掠过,枝桠上的雪落在张文山看过的报纸上,发出轻微地沙沙声。她的头顶也落了一把碎星般的水银,掉进脖颈中,点点凉意汲取了身体的温度,她按在报纸上的手指,甲色变成了青灰。
她不曾想还能见到徐楷之,更不曾想过是在报纸封面见到他。他站在法院的台阶上,身边围满了举着相机的记者。尽管有人伸着胳膊强力阻挡他们,但显然力不从心。徐楷之深陷囫囵。
第二次初恋 【9】
光滑的铜版纸在冬天里格外滑腻,她的手指僵硬笨拙,无数次才将纸页捏起,终于翻到财经人物专版。一整版都是关于景天集团,她的专业不是经济,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商海战术绕得她头晕眼花。报纸上罗列了行内专家的各种意见,虽然分为两派,但无可否认的是,徐楷之遇到了大麻烦。
有人举报,徐楷之创业的第一桶金,来源于其父当年贪污的巨额款项。此消息一出,许多人士纷纷表示,景天集团在短短两年时间内迅速崛起,其资金来源显然令人生疑。假如事实成立,徐楷之将会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景天集团不仅会破产,就连他本人,也免不了牢狱之灾。事实上,已经有消息称,徐楷之本人就曾坐过牢,竟然是为人不齿的强Jian罪,令业内人士大跌眼镜。
一时间,景天集团股票大跌,银行暂停对其放贷。整个集团上下乱作一团,董事会开了一轮又一轮,徐楷之却多次缺席,令董事们大为光火。据确信,已有其他集团展开收购行动,等时机一到,就扳倒景天。
反对派表示,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景天集团大厦随时将倾。支持者则认为,徐楷之在商场多次力挽狂澜,这次必定能反败为胜。而徐楷之是否藏匿了其父巨额贪污款,是景天存亡的关键点,一定法院定罪,徐楷之回天乏术。
不过是短短几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苏子看的心惊肉跳,下意识掏出手机。电话薄里徐楷之三个字赫然在目,拇指停在半空久久按不下去。天空阴云密布,仿佛混沌初开,报纸上的铅字犹如鬼魅,争先恐后地跳入眼帘,掀得她眼皮直跳。
她不知怎么转出的的小花园,也不知如何上的公交车。乘客上上下下川流不息,一个个虚化成影看不清面孔。渐渐的车厢只余她一人,她冻得回转心神,向外一看,却是到了梅江。
徐楷之住在梅江。
第二次初恋 【10】
梅江一向人烟稀少,道路两旁种植的耐寒植株,兀自挂着枯色不坠的树叶。苏子站在树下,一阵风刮过,叶片摇摇欲坠,终于还是打着旋落在了她的发间。不远处是连片的高层,青灰色的外墙砖直耸云端,长长的楼影投下来,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她揪着围巾,呵气茫茫一团犹如白云,恨不能化身孙悟空驾了这云团离去。呼吸了一阵,渐渐冷静,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柏油路面结了冰,一个失神整个人摔了出去,半天爬不起来。空荡荡的马路行驶来一辆车,嘎雅一声停在她身边,立即有人跳下车来,搀扶住她。
那样苍白的手掌,颀长的无名指,除了徐楷之,还会有谁。偌大的城市,茫茫人海,那个扶住她的人,偏偏是他。《红楼梦》里唱,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百年前的故事,却是今日的心情。
她狼狈又仓惶,目光漂移不定,始终不曾落到他的身上。他亦不说话,默默翻起她的手掌,捧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吹拂着。她只觉得眼泪就要掉,大力抽回手,径直从他身前过,继续穿行马路。
徐楷之快步跟上,犹豫了一下抓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向前走。她看见他的侧影,他原本就瘦,下车时不曾穿外套,只余一件雪白的衬衣在冬日里雪亮刺眼。他冰冷的五指用了力,她有些吃痛,想要挣开他的手掌。一使劲,身子便失去了平衡,脚下滑溜溜站不住,下意识地另一只手向徐楷之抓去。
刹那间,她整个人几乎都吊在徐楷之的胳膊上,他身子微微一振,她已松开了手。双向八车道的路面,竟然那样短,马路牙子近在咫尺。她到底挣脱了他的手,而他并不曾追过来。两人并行站在站牌下,相隔一米。
车迟迟不来,风太大,天太冷,她穿的太少,总之站在这里既傻且笨,双目张望,不曾见到一辆出租车。徐楷之突然开了口,他说:“我知道你记起我来了。”
值得爱的人 【1】
她心中立时咯噔一下,脚下的碎冰猛然断裂成碴,在鞋底化作一团污泥。冷飕飕的风吸进肺里,刀子一般割的生疼,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两只手在口袋里攥成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肉里。
北风在空旷的马路上发出骇人的呼啸,徐楷之方才那句话,如同秋风扫落叶,被这茫茫冬寒吞没,她既不作答,连回声亦不曾有。他亦不再开口,甚至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马路对面一棵树,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树身捆绑的保温麻绳吸引了去。假如有人经过,定以为他们两个莫不相干,只是共同等车的路人。
一时间耳边只闻风声,她靠近徐楷之那边的身子茅草扎般的难受,却一动不敢动。每一秒如同度日如年,每一秒却又飞逝如光,她心口痛的厉害,仿佛人要裂成两半,只怕再过一秒就不能坚持下去。
公交车驶入视线,她的膝盖有些发软,车门一开启立刻慌张上去。徐楷之不曾跟来,她背着身子不敢回头。车子缓缓起步,她心口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的跳出来,然又一点一点坠回腹中。
车门突然被啪的咚咚作响。她吓得心头一颤。司机骂骂咧咧开了门,徐楷之扒着车门,急匆匆道:“祝你幸福。”
她一怔,却没想到他追车跑来却是说这样一句话。她等着下文,却没有,徐楷之甚至不曾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车子再次发动,她握着冰冷光滑的扶手,好一会猛地向车后看去。车厢里没有几个人,玻璃通透,马路上空无一人,连他的车也消失不见了。
那路公车并不走回家的方向,又转了两次车才到了小区。上得楼来,房间内温暖如春,热气冲击着冻得僵硬的脸庞,木木的开始发痒。她放了热水,整个人投到浴缸里去。浴室弥漫着卤卤的热气,水顺着湿漉漉的发淌到脸上。她不曾哭。
值得爱的人 【2】
她以为自己看见徐楷之的时候,会禁不住嚎啕大哭。可是没有,眼泪不曾落下。当她独自乘车回家的路上,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她其实早就明白,所谓初恋早就六年前就已经结束。只是不甘心,以为总能够爱下去。但在徐楷之说出那句“祝你幸福”后,她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不止是她,徐楷之也就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是这种结局。
她的自欺欺人被揭破,才发现一颗心早已强疮百孔,血液已经干涸。她累,累的厉害,只想在这温热的水里无尽的荡漾下去。困意陡然上身,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头。她睁开眼,是蒋友谊。
他早已见过她赤祼的模样,夜夜拥她入眠。只是她还有些不习惯这样坦诚相见,身子在水中缩了起来。蒋友谊微笑,问她:“今天冻坏了吧?”她点点头,发现浴缸早已换过新的热水。蒋友谊取过镜前的梳子,缓缓地替她梳头。蒋友谊极有耐心,一下一下,将她的发从头梳到尾。自从六岁母亲去世后,就再没有人这样替她梳过头了。父亲永远对小小的羊角辫无能为力,总难免拉扯到她的头皮。她疼的龇牙咧嘴,再不肯让父亲给她梳头,自己胡乱扎一把,为这没少受同学们的笑话。
她突然翻过身双手环住了蒋友谊。她的手臂湿哒哒满是水,立弄得蒋友谊的毛衣滚出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蒋友谊任她抱着,柔声道:“别冻着了,出来吧。”她只是不肯,环着他不肯放开。蒋友谊到底将她抱出了浴缸,她挂在他的脖子上,突兀地说:“友谊,我们会幸福的!”蒋友谊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取过干燥的大毛巾仔细地替她擦着身上的水。
第二天在匆匆忙忙的准备中度过,按照老规矩,婚前一夜要分房睡。蒋友谊是个极其时髦的人物,却没想秉承了传统习俗,回父母家去住。没想到了半夜,房门响,苏子歪起身子,看见蒋友谊站在床前。
值得爱的人 【3】
她揉揉眼睛疑惑地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蒋友谊不吭声,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她发愣。房间里微弱的夜色笼罩着他,一张脸散发出奇怪的萧瑟。苏子被她看的有些发毛,起身去够床头灯,蒋友谊突然抱住她。她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腰身被他紧紧箍住。别扭的姿势让她没有着力点,正欲挣扎,却感觉到蒋友谊将头放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她的身子顿了一下,翻转过身,蒋友谊抱着她倒在床上,头枕在她的臂弯里。
一直以来,都是她枕着蒋友谊的胳膊睡觉的。她其实并不习惯,总觉得蒋友谊的手臂太硬,一夜睡来第二天脖子会疼。她没敢说,却不知怎么被蒋友谊看了出来,抱她一会便将手抽出。她迷迷糊糊中是知道的,翻个身背对他,不敢让他看出自己清醒着。
蒋友谊在她心中,柔情似水,然骨子里刚硬似铁。他几乎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软弱的一面。他的头枕伏在她的胸口,沉甸甸压得她心口发闷,丝丝缕缕地喘息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他不曾说什么,她却隐约都知道了。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天气出奇的好,万里无云倒真似是个好日子。她拖着雪白长裾的婚纱,施施然从乌黑发亮的婚车踏上大红的地毯。眼前是拱顶穹窿的教堂,瑰丽绚烂的外墙隐藏在最繁华的闹市区,背景是高耸入云连片的玻璃写字楼,一时间仿佛时空交错,她在巍峨的穹顶下渺小得心头发颤。完全是电影里的场景,曾经她窝在影院的软座里,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含糊不清地对蒋友谊说:“嗯嗯,这才是结婚呢。”若不是教堂的台阶就在脚下,她几乎忘记了曾说过的话。
婚礼一如胶片般里映像般唯美,长长的红毯从教堂门口,在两侧众目睽睽下一直无限延伸。乌压压皆是她不认识的人,她在人多的地方总是发晕,慌慌四下张望,环视一周才发现蒋友谊一直守候在红毯的那一头。
值得爱的人 【4】
这样的西式婚礼,本应该是父亲搀扶着她,将她携带到红毯的另一端,亲手交到将要和自己相互扶持后半生的蒋友谊手里。但父亲自从离开,再也不曾接过她一个电话。
教堂很大,空旷而高远,红毯仿佛延绵到天尽头。她置身浩瀚的天穹之下,放眼望去,茫然而仓惶。她不曾穿过那样高跟的鞋,沉甸甸的婚纱群尾拖在身后,坠的她重心越发不稳,在无数星星般闪亮的目光注视之下,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红毯前进。
她走的出了汗,教堂因为大,冬日里并不那么温暖,那汗一蒸发出身体,立即冰凉下来紧紧贴着肌肤。她有些着急,总觉得永远也无法抵达红毯的终点。乌压压陌生的面孔中,蒋友谊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她心神稍定,向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终于并排站到了他的身边。
蒋友谊衣冠楚楚,直让人想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他在人前一向从自若容,谈笑生风,此时一张脸却紧紧绷成一张鼓皮。她本就紧张,蒋友谊的不苟言笑越发让她心中惴惴,只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那神父念念有词。她并不信任何宗教,静静聆听却不能感同身受。
神父背后,无数支白烛热烈燃烧,金色的烛焰每灿然一分便有一分烛泪悄然滚下,烛台下端积了厚厚的一层蜡油,又重新冻结成固。她盯得太久,被烛光晃花了眼,突然听到一句熟悉的台词,神父在问:“蒋友谊先生,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与困苦,你是否愿意苏子小姐做你的妻子,愿意一生与她相伴?”
电影里总是有这样一个桥段,男主角会毫不犹豫的说我愿意,然后就在女主角将要说我也愿意的时候,教堂门会被嘭的打开,某个男人站在日光灼灼之下,大声呼喊:“我反对!”往往接下来的情节,会是女主穿着婚纱,热泪盈眶地扑到男人的怀里,两人携手奔出教堂。
值得爱的人 【5】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唐透顶,这个时候居然还联想起这些。她赶紧集中精神,但是没有听见蒋友谊的那声我愿意。蒋友谊没有说话,她去看他,他并不曾偏过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神父手中的圣经。苏子恍然发现,自从到了教堂,蒋友谊不曾看过她一眼。
神父讶异地等了一会,提高声调又问了一遍:“蒋友谊先生,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与困苦,你是否愿意苏子小姐做你的妻子,愿意一生与她相伴?”
沉默,蒋友谊依然沉默。苏子的心没来由噗通噗通剧烈跳动,就在心脏跳动的间隙,蒋友谊猛然抬起头道:“我不愿意。”
神父面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蒋友谊这声不愿意,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几乎屏息静气的教堂里,清晰得几乎发出回声。台下轰然议论纷纷,蒋母冲上来,使劲拉扯蒋友谊的胳膊:“友谊,你你……你怎么又说出这种话?”蒋友谊沉默了一会,静静道:“就算我说了,她也不会去死,可是我不说,我就要死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蒋母立即脸色煞白,蒋父匆匆跨上台来,蒋家几个姑伯还有蒋友谊的朋友慌慌围上前,连忙打圆场,笑着对苏子说友谊这人就是爱开玩笑。人人都一脸担忧的看着她,害怕她会发狂。
她不动,只是默默站立着。蒋友谊一步向前,对着台下的人道:“婚礼取消了,大家都散了吧。”人们目瞪口呆,蒋母抓着儿子眼泪立即涌了出来,蒋父沉吟片刻,拉着蒋母走下台。那样多的宾客,散去却不过三五分钟,神父也已经离去,空荡荡的教堂里,只剩下苏子和蒋友谊两个人。
蒋友谊终于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苏子,我不愿意!”
她说:“好。”
蒋友谊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半天道:“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原来你早就明白了。”
值得爱的人 【6】
是的,昨夜她说“我们会幸福”,友谊不回答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他伏在她胸口几不可闻叹息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世上,任凭哪个男人,耐心和忍耐,也该到头了。
蒋友谊笑脱了力,直接歪坐在台阶上,长出一口气道:“苏子,我累了。”她也坐下来,洁白的婚纱摊在地板上。他看了她一眼,笑眼如丝,她看了愣了一下神,低下头。自从蒋友谊和自己在一起,她有多久没有见他这样笑过了?她胸口发涩,不能言语。
蒋友谊脸上残留着笑意,说道:“苏子,你说你既不漂亮也不温柔,我怎么就看上了你?”他并不要她作答,接着道:“人人都说我倔,那是他们不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倔头,一定认准了,九头牛都拉不过来。”
“从见你走路开始,我就看出来你这人一根筋。我就想,你要是爱上一个人,一定也是用尽了全力去爱。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里头装着个人,我不服输,还有点嫉妒,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就会爱上我,全身心的一辈子爱我。”
“可是我用了全力去爱你,你却始终忘不了徐楷之。”
“我不服气,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我和楷之虽不是一块长大,也有过几年同窗的经历,凡事总是我出风头的多。以前还存着一争高下的念头,现在想来,我哪里争得过时间!”
“我死缠烂打的手段都使了出来,硬拉着你去领结婚证。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该明白,你打心眼里就没想过要嫁给我。”
“我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定了婚礼的日子,心想等你嫁给我就会爱上我。除夕那天,你肯把自己给我。我明明知道你喝多了,却一厢情愿的以为你发现了我的好,爱上了我。”
“可是苏子,从那以后你再不曾笑过,而我,也越来越不快乐。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相爱,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一直不肯承认,总抱着一丝幻想,直到那天你在浴室里,几乎把自己溺毙在水里。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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