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回到宴席上,台上一位白须老生已经唱了起来。她向四周看看,见母亲的座位空着,忙问她去了何处,姊姊说是被熟人请去说话。解忧急道:“我们要马上回家,得赶快将娘找回来。”姊姊惊讶地说:“回家?宴席还没有结束呢,再说青凤夫人就要上场了,这会子怎么能走?”
解忧不知该如何解释,正暗暗叫苦,却听鼓点蓦然停了,翻出一段笛声清越,琴声琮琮。只见帘幔一挑,一位盛装女子轻移莲步走到台中,立定身段,慢启朱唇悠悠唱来:“我也曾捻花枝看惯娇红,我也曾披凤罗独坐玉堂……芳华落随东风能够几程,春已尽人何处残梦一场……”缠绵悱恻,清润委婉,低咽处转出悠扬,泠泠然有流水之韵,实在妙不可言。台下喝采声如雷动,好像平地里起了一场疾风,震得台顶子“哗啦啦”地响。
台上人歌声稍歇,手中团扇半遮面,水袖甩落,身形轻转,彩衣翩翩飞起,又唱道:“……则为这春意如酒,酿就他一池绸缪。熏风拂柳,醉来消长昼。却看日影悄移,不由人怨上心头……”唱到此处,席上众人沉醉不已,偌大个花园里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只有风吹树叶,灯火迷离。
池塘北岸上,一个侍卫悄悄地走到一张桌旁,对一名官员模样的人附耳说了几句话,伸出手去拉那人起来。那人紧闭双唇,瘫在座位上如泥一般,竟是拉不起来,侍卫稍一用力,他拼命挣扎,身子一晃,连人带椅摔倒在地。旁边诸人都在专心看戏,被这响声一惊,都茫然地张望起来。
就在这一乱的当口,邻桌上有三人突然纵身跃起,寒光一闪,三人已是钢刀在手,直劈向那名侍卫,侍卫转身就跑。一队神武军自水榭西画阁中冲出,将这几人团团围住,那官员吓得浑身战栗,手脚并用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另三人却毫无惧色,钢刀翻飞,与神武军交起手来。
席中立时一片大哗,相近几桌的人纷纷逃开,远一些的也站起来看个究竟,都顾不得往戏台上瞧了。解忧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拉住姊姊的手,姊姊强笑道:“别怕,咱们是在岳城侯府,能有什么事儿?”解忧正自发慌,目光一扫,却瞥见戏台上翠影蹁跹,青凤夫人还在且歌且舞:“……叹一声春也珠泪双流。望断杨花路,相思催人消瘦……”任台下如何喧乱,青凤夫人看也不看一眼,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与自己全不相干。
这歌声落在解忧耳中,直如春风迎面吹拂,将她一腔焦灼不安的忧思消融得干干净净,渐渐涌出一种安宁喜悦的心绪来。解忧不禁感叹一声,顿觉能与青凤夫人的歌声舞姿相伴,便是天崩地裂也不必挂心了。
那三人虽然勇猛,毕竟寡不敌众,十余名神武军将他们的身影密密遮住,打斗声愈来愈低。却见天上一阵劲风吹来,卷起几片乌云,清冽的月色渐渐昏暗,池塘边的凛凛刀光也就慢慢地熄灭了。
一个年轻军官站在岸边,向着园中宾客高声说道:“各位受惊了!今晚有几名乱党潜入府内,意图不轨,适才已被神武军拿下。各位不必担心,请继续赏花听戏。”此人便是秦朔。众人闻言都平静下来,陆续回到原座。忽听水榭中有人大声冷笑:“秦统领这番话本官颇是不解,今晚宴席中的客人不都是贵府发帖子请来的吗?难道一时大意,竟将乱党也一并请来了?”此言一出,仿佛投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许多宾客都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识得这说话人,附和道:“程御史讲得有理,秦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朔泰然笑道:“这几个乱党是盗用他人名帖混进来的,全因府中下人办事不慎,惊扰了各位,还请多多包涵。”那程御史追问道:“这些人秦统领打算如何处置?是押回神武军衙门审理吗?”秦朔点头,程御史又说:“本官依稀看见你们还抓了兵部的一名参事,此人也是乱党吗?”秦朔说:“这名参事的确与乱党有关联,我们正要带他回去调查。”程御史双目圆睁:“证据何在?”秦朔淡淡地答道:“我们自有证据,在这里不方便说。”
程御史将脸一沉:“是不方便说呢,还是根本说不出来?你们神武军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经刑部有司衙门批准,竟随意抓捕朝廷命官,我程穆身为监察院御史,岂能容你们这般胡来?”秦朔神色波澜不惊:“御史大人说得对,是我们疏忽了,明日一早自当将相关证据递交刑部衙司,请大人放心。”程穆双眉一扬:“那今天晚上呢?”他步步紧逼,秦朔却不生气,只耐心地说:“今晚这位参事怕要在神武军衙门里委屈一晚了。如果把他放走,他趁夜逃逸,下官可担不起这个责任。”程穆哼了一声:“看来秦统领是执意不肯放人?既然如此,本官就不妨碍统领办案了,希望明早能见到统领所说的‘相关证据’。告辞!”
他拱了拱手便起身离开,旁桌上有人抚掌笑道:“统领大人从来只知审问别人,今日也尝到被人家审问的滋味,感受到底如何?有趣,有趣!”说话的却是秦望。众人都觉尴尬,秦朔却了解这个弟弟无所顾忌的怪脾气,也不理会,吩咐属下押着四人出园。
正在此时,半空中突然一声暴喝,好像一道炸雷劈过,敞轩水榭的琉璃顶上飞纵下一条黑色人影,猛鹫扑食般向秦朔袭来。仓促间秦朔不及拔剑,整个人被撞得横飞出去十几步远,落在一张酒桌上,桌子竟被砸成两半,碟碟碗碗摔了满地。秦朔忍痛跃起,那蒙面黑衣人已冲到面前,手中大刀“呼”地砍下,秦朔脚步向旁边一滑,勉强避开,大刀又斜砍下来。秦朔几个闪转腾挪,将身形从刀光中挣脱出来,立刻拔剑出鞘,剑花一抖,直刺黑衣人面门,黑衣人竖起刀锋,将这一剑用力格开了。
两人甫一交手,秦朔便觉这人力气极大,招法虽不见精妙,但刀势沉着,虎虎生风,似有千斤之重。几次刀剑相交,他的手掌都被震得剧痛,宝剑几乎要脱手飞落。秦朔不敢大意,小心拆招,在黑衣人四周快步游走,想寻个破绽刺他要害。无奈黑衣人大刀飞舞,围成一片风幕,激荡有声,秦朔数次仗剑直刺,都被刀风震开,一时竟无对策。旁边的神武军只觉戾风扑面,双颊生疼,又见人影疾闪,变幻缭乱,想要上前助阵,又唯恐误伤了统领,无从下手,只得高声呐喊,为秦朔助威。秦望早已站在桌上,捋袖拍掌,看到兴处,就一边踏脚,一边大声叫好。
此刻花园中已是大乱,王府侍卫把守住园中各条通道,不放任何人通行,宾客们都挤到池塘南岸,惶恐不安地看着对岸的厮杀。花家女眷正坐在北岸戏台旁,解忧的姊姊见情势不妙,也想到南岸去,解忧却担心秦朔,迈不开步子,姊姊急道:“小妮子还不走,刀剑无眼啊!”
说话间秦朔和那黑衣人已缠斗到戏台下,此时台上笙笛消歇,只听花衣旦脆生生地念道:“小姐呀,你看这春可留得住么?”青凤夫人幽幽一声长叹:“若留得住,便不是春光……痴儿呀,你还不悟么,你还不去么!……”后面的道白却被黑衣人的吼声打断,但见刀光如海潮骤涨,铺天盖地翻卷下来,将秦朔的身影完全淹没。解忧大骇,容颜顿失血色。
忽听一缕剑吟杳杳传出,仿佛龙啸天外,鹤唳霜野,惊风泣月,竟把那飒飒刀声压了下去。又听“铮”的一声轻响,一抹耀眼光华掠过,在惊涛般的刀影中逆流而上,如同长风破浪,密实的刀幕顷刻间被撕开一条缝隙,剑锋紧擦刀身突进,黑衣人猝不及防,再想躲避时剑已到了胸前,眼看就要刺入胸膛!
这一剑还未见出分晓,便听“咔嚓”一声巨响,两根支撑戏台的木柱猛地一晃,从中折断,两丈多高的台子立刻倾塌倒地,掀起漫天尘雾。台下的宾客早已散尽,独解忧还留在台边,那缀满彩缎的台顶就向她砸落下来。解忧还未及惊呼,只见身边人影一闪,有人揽住她的腰飞纵而起,离地的刹那,台顶“砰”地一声着地。
解忧只觉眼前迷迷蒙蒙的,耳畔生风,腾云驾雾一样轻飘飘地从半空中飞过,又如一片叶子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一时茫然,好像刚刚自云霄回到红尘,若真若幻,竟不知身在何处。待她渐渐明白过来,才发现身旁立着一人,仿佛融化在迷雾之中,蒙蒙眬眬,看不真切。她心里纳闷:这人是仙是鬼?怎么身上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解忧再仔细看看,此人碧青色的衣裳,严妆雍容,发髻高绾,长袖垂地,竟是青凤夫人!她的心顿时狂跳不止,激动难已,但想起适才发生的事,又惶惑不解,欲要开口相问,偏偏鼓不起勇气,只好默默地站着。
两人所在之处是一片花林,离戏台并不远,还能隐约听到慌乱嘈杂的人声,然而弥漫的雾气笼罩四围,遮住视线,飘忽如独立尘外。月光空灵,青凤夫人衣服上的玉饰缨络闪着点点冷光,一阵微风吹过,忽然传来一缕淡淡的幽香,解忧立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了。这香气如此熟悉,分明就是早上在白若云那里嗅到的异香!怎么可能……
解忧犹疑地问道:“您……您是青凤夫人,对吗?您身边是不是带着一个用凌云草做的香囊?”青凤夫人没有说话,解忧也看不出那浓妆下的神情究竟如何,她硬着心继续问道:“我认识一位姑娘,她说凌云草只长于太行绝岭之巅,历尽艰苦才采得一簇,做成三个香囊,一个在她哥哥那里,一个自己留着,还有一个送给了朋友。夫人身上这个香囊,不知是哪一个呢?”青凤夫人凝声道:“冥冥之中这一切既是巧合,也是注定,花二小姐何必太过执著?”言罢疾步离去,只留下凌云草缥缈的香气浮在月色之中。
解忧木然呆立,千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来。她抬起头望着夜空,雾气已渐渐散去了,月轮皎洁,清冷冷地俯瞰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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