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舒六月份大学毕业,八月份就来美读书,中间只隔了一个暑假。当然,心理上远不止一个暑假的距离。
她一共收到五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S大学是最后一所。一拿到S大学的通知书,别的学校就不考虑了。不仅S大学是那五所大学中最好的,而且它还是父亲的母校。天舒觉得这就是缘分——她与父亲要成为校友了。
他们家走的不只她一个,十七岁的表妹晶晶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去了美国。晶晶今年没有考上大学,家里有的是钱,就把她送到美国洛杉矶上大学。
出国前那段日子,天舒做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补牙洗牙。母亲在医院工作,带天舒去检查牙齿。补了一颗牙又洗了一口牙,事毕,医生拿镜子给她,照出她洁白的牙齿。天舒觉得她已经为自己省下了一笔钱。美国,她是有备而去的。
临行前的晚上,父母照例叮咛了几句,天舒频频点头,回房间收拾行李,母亲已经细心地替她准备好小礼物和她要求买的国货。突然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这个暑假,她很少在家,对母亲精心准备的晚餐,常常是一个“不回来吃饭了”的电话让母亲自忙活了一整天。她经常与朋友、同学在一起,且为自己呼风唤雨的人缘暗喜于心头。好不容易呆在家里了,又是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有一次父亲问,家里的电话是不是坏了?他在单位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打不通。母亲说,是你女儿在堡电话粥。父亲说,那她打了多久?母亲看了看沙发底下一堆垃圾,说:“大概是两包话梅、两包开心果、一根香蕉、三根雪条的时间吧。”父亲摇摇头对母亲说:“她出国,不知道是与家人告别,还是与同学告别?”天舒没往心里去,想,父母嘛,都这样。
现在要走了,才知道自己不应该。她起身走出自己的卧室。
父亲坐在书房里。书房没有开灯。天舒与母亲比较亲近,父亲一直忙于工作,而且父亲出国多年,天舒和父亲并不像和母亲那般的亲近。父亲讲话,她常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子将来会挑剔丈夫,是找不到好丈夫的。天舒大恐,于是决定收敛自己,尽量不挑剔,学会宽容与接受,让自己有教养。可每当她看到父亲的身影在她房间门口出现时,心里就又筑起一堵围墙,将父亲远远地挡在外面。
夕阳透过窗户将余辉洒人屋内。天舒站在门口,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只看见一缕缕的青烟从面部升起经过头顶再弥漫至整个书房,仿佛营造了一个王朝。
天舒感到此时是父亲驾驭着时代,而不是时代驾驭着父亲。父亲仍坚守着自己的王朝。天舒顿时明白,她可以尽量体会父亲,可是她无法走进他的王国——原来父亲对于她是这样的陌生。天舒鼻子发酸。中国人没有拥抱的习惯,离开襁褓后,她好像再也没有接触过父亲的手。此刻,她真想用她年轻的双手握住那双不再年轻的手。
父亲看见了她:“噢,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收拾好了。”
“到美国后要尽快进入状态……”
天舒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支着下巴,睁大双眼,一脸的崇拜与天真。
天舒认真地聆听着,开始接受父亲和父亲的种种批评。
父亲很少表扬她,常常以粗线条方式批评她,现在她发现许多男人都是以这种方式表示爱的,以免显得自己娘娘腔。父亲很自豪,而天舒愿意让父亲自豪。前三十年看父爱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她马上就要到S大学读书了,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溢了出来,甚至有些神圣和庄严。
母亲进来了:“重要的文件再检查一遍,机票、护照、录取通知书什么的。”
天舒点点头。
“那就早点休息吧。”
天舒离开书房,走了几步,回过身说:“谢谢你们把我养得这么好。”天舒想说的是,感谢父母这样呵护培养她。
可是由于害羞和紧张,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父亲自然明白,却只笑笑:“我们也就给你一碗白饭和一点肉松,是你自己长得这么好的。”
终于到了分别的那一天。天舒与父母都很平静,三个人在白云机场留了个影。帮他们照相的也像是一位留学生,用英语对天舒一家人说:“CHEESE.”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天舒有点反感,她宁愿别人对他们说“笑一笑”或者说“茄子”,现在人家说“奶酪”,她笑得很不自然。这张照片以后一直跟随着天舒,只是照片上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死板,相似地笑着。
机场人流如潮,天舒想,中国每年走那么多人,人怎么。
还这么多?
一直想出国连做梦都说英文的同学小安却被拒签了。她送给天舒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话,满是“理想”、“追求”这样的字眼。最后一句是“美国将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等着你”。大家不过二十上下,又未经沧海桑田,人年轻,心也年轻,有的就是这种可以挥霍的热情。天舒更是心潮澎湃,还真当美国这个高度发达、人才济济的国家就等着她这个小丫头去创造发明点什么。
飞机上,天舒左边的邻座在努力地睡觉,右边的邻座在看电影。突然,看电影的美国老头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大肚子一颤一颤。天舒有点纳闷,因为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人这么开怀地大笑,她想美国人笑得就是比中国人痛快。
没过多长时间,已经从一个时区跳到另一个时区,机上的乘客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只是设法让自己睡着。天舒去卫生间时,发现几个空姐也坐在座位上打盹儿。天舒像是精神很足,睡不着觉,主要是睡得很不安稳,在座位上调整着,试图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就这样,十几个小时过去,天舒半睡半醒中从一个国度到了另一个国度。想起父亲在临别前夕的晚餐上说,像今天这样团圆的日子也不多了。当时她十分不以为然,心里还笑父亲儿女情长,现在体会到时,她已经在大洋彼岸了。
刚下飞机,人有点累,周围又吵,天舒好不容易等到自己的两个箱子。她一直担心行李会丢了,说是“细软”也罢,“行头”也罢,“生活用品”也罢,这两个箱子现在就是天舒的一切,里面有很多的药:三九胃泰、保济丸、百服宁、邦迪、红花油……光风油精就带了好几瓶,中国人什么都用风油精,美国人什么都用TYLENOL.天舒说,我哪里用得上这么多药。
母亲说,用不了更好,说明你健康。
临行前,母亲用白色的跌打风湿膏胶布写上天舒的中文名字英文名字、中国地址美国地址,贴在箱子上。领行李时,在大同小异的箱包中,她就专瞅那块白色的胶布。终于看见一块白色胶布天真地丑丑地亮相在某个箱子上,她远远就断定是她的家当了,近了,她迅速地搬到推车上,惟恐别人多看一眼。又等了一会儿,另一个箱子也从转盘上被拎了下来。
天舒推着车子从里面一走出来,就看见自己的名字“TIANSHUCHEN”在一块大牌子上,与自己箱子上的那块白胶布比,显得很是大方气派。
天舒仔细看了一下举牌子的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不像拐卖人口的。
“感谢上帝,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举牌子的老太太是系里的秘书。
后来才知道,这位善良的美国老太太足足等候了两个小时。用她的话说,一直为天舒祷告着。她还不敢走开,哪怕上个卫生间,担心天舒见不到人会着急。天舒很受感动,因为她长这么大,好像还没被别人这么尊重过。
后来又知道,这位老太太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打这起,天舒对基督徒的印象很好,认为他们有爱心。也让天舒对美国人民有了好感。
天舒来美国几乎谈不上什么深刻的第一印象或第一感觉,甚至没有身处海外之感。当阿晴表姐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没感觉。我不觉得自己出国了。美国不过如此。”。
相比之下,父亲的第一印象则深刻多了。八十年代初,父亲被公派赴美留学。他对美国的第一感觉是:怎么这么多车啊!他想起以前读到的一篇英文课文《AMERICAISONTHEWHEELS)),果真如此。父亲对美国非常好奇,洗衣服不用晒,有烘干机;连商店里可供顾客随手取阅的小广告画册也让父亲大开眼界,收集了不少,准备带回国给天舒玩。而那些让父亲好奇的小广告画册,就是现在每天都会收到的让人讨厌的“垃圾邮件”。
父亲的美国第一印象是天舒这一代新留学生再也体会不到的了,当年让父亲好奇乃至吃惊的“美国印象”再也引不起现在的留学生好奇,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