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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雪山里昼长夜短,日头初出时峰顶由真正的金光洒遍,继而白得薄雾般透明,这般壮观景象是雪山之外绝见不到的。众人在壮阔的日出前却泰半毫无雅兴,方一清醒便有咒骂之声:“他娘的,这该死的冰川又冷又静,白天这么长,夜晚这么短,连觉都睡不好。”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又有人对着秋渐浓高声问:“你那些卑鄙无耻的师兄都去了哪里?叫他们过来一对一交手,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叫人在这里活生生等死,真是气闷!”

“你们这云岭派真是藏污纳垢之地,专出这等人才……不是作恶多端便是野心勃勃、妄图一统江湖……”诸般骂声纷至沓来,这些人都觉得随时濒临死亡,心中恐惧之下倒激发了豪气,只要一人开了口,余人都紧随而上,居然不要命地咒骂起来。

秋渐浓静静听着,居然一直默不作声。以他往日个­性­,只怕这些人没一个能在他眼底活过片刻。公孙二娘不时看他,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了心。秋渐浓站起身道:“二娘,你陪我去那边走走。”

公孙二娘应声站起来,扶着他手臂走出洞去。二人走过山洞,转到山谷另一侧,只见山谷­阴­面背对阳光,终年坚冰溜滑,加之峭壁如削,仰望之下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秋渐浓看着山谷峰顶,似有所思。公孙二娘随着他目光看去,那断崖有一处山坡呈倾斜状,高近百丈,不由问道:“难不成你想从此处攀上峰顶去?”

秋渐浓道:“只不知这峰顶上是何模样。”言下之意,竟似真的要从这峭壁向上攀援。

公孙二娘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里可是冰川而非寻常山崖,山壁滑不留手,你怎能上得去?纵然你一人能攀上去,其余人却怎么办?”

秋渐浓道:“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公孙二娘一怔,却听他又道:“不过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理,所以难就难在怎么把这­干­人带上去。”

公孙二娘微笑道:“是啊,我早说不行了。再说你大师兄他们并不是傻瓜,怎会任这许多人在他们看守之下消失不见?他们每日定有人进谷巡视,转眼便能发现了。这许多人失去了武功,怎么也逃不远的。”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不但要从这里攀上去,还要在我师兄他们发觉之前上到峰顶,找路离开。能否上去的机会有九成,上去后是否有路的机会只有五成,将他们全带上去的机会只有四成,嘿嘿,这许多关键加在一起,能安然离去的机会不到三成,不过只要有一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公孙二娘听他说完,连连摇头:“我觉得简直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倒未必。我们再去谷口瞧瞧。”

秋渐浓当先向谷口走去,公孙二娘只得跟上去。谷口呈一个狭长弯道,山壁微凹,两道山壁之间的顶上以一道断梁相接,那断梁看来似是一块巨大岩石,横亘于半空,积雪坚冰覆盖后便形成连接山壁的断梁,端的是一道天险,看着令人生畏。二人刚走近谷口壶腹,便即有人手持利刃拦了上来,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叠在谷口,纵眼望去,谷口至少也守着三数十人。秋渐浓纵能冲得出去,宋琴和等人却断不可能经此而过,更遑论山洞中千余名丧失武功的人。

秋渐浓看着谷口那些拦截的人,冷笑一声。随之那些人让出一条极窄的道,一名彝族汉子自人后闪出,这人生得一张马脸,相貌粗陋,神情狠恶,对着秋渐浓道:“小师弟,你最好是老实一点呆着,别想胡乱走动,否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秋渐浓道:“昂师兄,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他言下颇有轻视之意,那汉子昂布的目光­阴­鸷起来,眉头虬结在一处,森然看着他道:“我留不住你,却留得住你的手下,还有你这位能说会道的公孙姑娘。”

秋渐浓笑了一下:“昂师兄果然大有长进,连这等恃强凌弱的事也十分­精­通了。”他语带讽刺,昂布虽不是十分­精­通汉语,却从他的神情分辨出语意,眼中­射­出的恨意便更深了。他不愿再多说,只是双手抱着胸拦在谷口,一副你若想过,须得问我的架势。

秋渐浓也不与他争执,拉着公孙二娘转身离开。公孙二娘问道:“你这位师兄好像特别恨你,难道与你有仇?”

秋渐浓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公孙二娘摇着他身子道:“快说,瞧你的样子定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瞒你,只是说了你又多心。”

“你说了我怎么会多心?”

“昂师兄一直未娶,石师姐却一直未嫁,你明白了?”

公孙二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来又是跟女人有关。”

“我说了你会多心,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公孙二娘笑道:“你别打赖,你离开师门时才多大,便会拈花惹草了?”

“那年我才十八岁,根本不懂什么,何来拈花惹草?”

“十八岁也该知道了,嘻嘻……”两人说笑着回到先前所立的山壁下,秋渐浓仍是看着那山壁凝神思索。公孙二娘见他出神,便也不出言打扰。

良久,秋渐浓拔出公孙二娘腰间离情剑,走近山壁提气纵身跃起,到了数丈高处,将离情剑的剑锋Сhā入山壁冰层,一绞之后冰屑纷飞,留下一个圆洞。他则借这一剑之势再换气向上,如法在山壁上刺了一个窟窿。

公孙二娘见他越上越高,不由担心,纵声叫道:“快下来,你伤势未愈,不可过度运气。”

秋渐浓闻言手一松,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坠下来。公孙二娘大惊,急奔上前,怎奈他下坠之势疾愈雷霆,眼见他头下脚上落到自己身前数尺处,却赶不及接住。公孙二娘心头扑通一沉,却见他手中剑尖在地面一点,借一弹之势复又在空中翻滚落下,笑吟吟看着自己,原来他故意装成失足下坠之势,只是这玩笑开得未免毫无征兆,令她受惊非浅。他落定脚步后见公孙二娘面­色­苍白,不免心生歉仄,上前扶着她笑道:“早知不吓你了,瞧你脸­色­这么难看。”

公孙二娘瞪视着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秋渐浓见状不禁慌乱,拍着她背哄道:“乖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不哭不哭。”

公孙二娘脸贴着他胸口兀自哭泣,忽然又伸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恨道:“你再吓我,我便不理你了。这冰崖如此危险,我不许你再攀上去。”

“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这山谷之中,除了这边崖壁稍作倾斜,便无别处可攀,所以我们非从这里上不可。”

“这么危险,万一你当真失足怎么办?”

“那也得一拭。幸而离情剑锋利,每上数丈便可在冰壁上刺穿一个窟窿,第二次再上时便有籍以立足之处,可以腾出手来带人上去。”原来他是想籍着离情剑之利在百丈冰崖上开出一道上攀的阶梯,说是阶梯其实也仅是可供他足尖一点借力上跃而已。公孙二娘看一下那光滑如镜的峭壁,不由打个寒噤,心下忧心无已。离情剑一刺之下绞出的冰洞只不过两寸方圆,冰上极滑,倘若一个失足,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真要从这里离开?那岂非太过危险?”

“危险也不得不试。过几日我伤势好了,再慢慢在崖壁上凿出一道天梯,估计这般攀上去中途定要下来换气,等到顶也得半日功夫,至于这崖顶是什么样,有没有出路,那还是未知之数,一切得等上到崖顶再说。”

公孙二娘仍是满面忧­色­,秋渐浓看着她微笑道:“我的二娘要做侠女,我自然得舍命陪佳人,再危险也要豁出去。”

“可是若要以你的安危为代价……”

秋渐浓柔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死又何妨?许多人活了一生一世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相较之下,我觉得上天待我真算不薄了。”

公孙二娘嫣然一笑,低声道:“我也这么想。”

“以前我从未将生命放在心上,包括别人和自己的。可是现在我想要好好珍惜生命,我不想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再也见不着你。”他牵着公孙二娘的手缓步走回山洞,许多人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秋渐浓,你想出办法没有?”

“现下还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在此等死?”

“那就一块等死好了。”秋渐浓轻描淡写地答道。

“……”

二人也不理会他人,仍牵着手在山洞口坐下,一副形影不离的模样。

邵天冲道:“你们怎么总是这么腻着不分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可是你们俩却不停的卿卿我我,好像没事人似的。”他话中分明地带着取笑之意。

公孙二娘瞟了他一眼道:“你和凌家妹子也腻着没分开。”凌叶子闻言登时面红过耳,坐得离邵天冲远了些,拘束地将手合在膝上。

“开句玩笑就这么害臊了?”公孙二娘越发地要寻她开心。

秋渐浓一笑,指着远处山峰打岔道:“我幼时就住在太子雪山下的村落中,师父住的地方离此相距三座山峰,就在那座雪峰脚下。”

公孙二娘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虽极目远眺,仍只见一片白雪茫茫。但秋渐浓眼前却浮现少年时的生活,历历尽在。他继续道:“我入师门时,大师兄、三师兄和师姐已经收了许多弟子,但师父不喜弟门人在江湖中招摇,所以众弟子从不离开雪山。当时我们根本称不上什么门派,只有廖廖三数十人而已。师父去世后,大师兄以种种理由逼迫我离开师门,我回家的那两年间,偶尔听说众师兄开始在江湖走动,但尚未听说有何善恶事迹。雪山下的人知道雪山里住了这么一群人,便有人称他们为云岭派,自那时起才有了这个云岭派。没想到十年间众师兄广收门徒,竟是刻意地扩张门派,想要入主中原。”言及此,他不禁有几分黯然:“其实那些人说得不错,云岭派的确没几个好人,连我也一样辜负师父的教诲。师父早年收徒并未细察人品,晚年清修,对众弟子不安现状的情形已了然于胸,所以不再亲自授徒,生恐他们学武后兴风作浪,没料首先生此异心的居然是一向深沉的大师兄。”

陆易鼎与韦不平等人听他说到云岭派的起始,都侧耳倾听。

裴濯行道:“原来云岭派是兴建于你大师兄之手,此人野心勃勃,行事一举而发,雷厉风行,也不能不说是个人物。只是他也太不了解中原人了。中原武林各门派自重一方,将门派之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莫说他不怀好意,就算他是真心想要将众派合一,摒弃门派之见,达到天下武学互通,也绝无人会赞同。”

邵天冲道:“不错,只是他蓄谋已久的这一招也当真毒得很,倘若久不遂愿,他将我们这­干­人困死谷内,再一一吞并各门派,也未尝不可能,虽说各派绝学可能就此失传,势力凋零,但他总算是达到一统武林的目的。以他的武功,其实也不再需要其他各门各派的绝学秘技了。”

“哎哟,这么说,他要是七日之后仍不能收服各门派,岂不是便要对我们下杀手?”

“极有可能。”

韦不平在杂乱的议论声中将目光投­射­向秋渐浓,极其复杂地看着他。若不是确定那是他的儿子,还确实无法看出他们是一对父子。从相貌、个­性­到任何方面,韦不平都找不出秋渐浓和自己有丝毫相似之处,他心中暗自想:“不像我也好,至少他决不会像我当年那样陷入名利的泥沼,再也无法自拔。江湖这个是非地,他能早日抽身而退是最好。以他的个­性­,必定能放得下世俗名利,这一点便比我强得多。蕈秋,蕈秋,若不是我一心想出人头地,怎会害你枉死异乡?”想到少年时与玉蕈秋并剑行走江湖的潇洒豪情,是何等自在写意,如今却­阴­阳相隔,玉人已杳。

秋渐浓说着话,便觉得极不自在起来,他目光微转,便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不自在的感觉。韦不平目不转瞬的神情,令他心中烦闷不已,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两道不知该如何诠释的目光。是恨?是怨?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五日,秋渐浓带着离情剑来到那面峭壁下又看了一遍。这几日他来一直向上攀援,将壁上冰层的洞一直凿至峰顶。这日他的内伤基本复元,调匀一下气息,提气纵身而上,每口气将泻之时,便在峭壁小洞上轻点借力,不多时便到了峰顶。他按了按峰顶积雪,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发现峰顶尚算平坦,一片较平的山顶,大约能容数百人立身。他沿着雪峰壁较缓的一侧斜坡向下走去,经年累月的积雪已然冰封,长久无人行走的峰顶溜滑而难行。对那群武林豪客而言,这样的雪山路在往日可能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如今个个内力全失,走起来也必有一定危险。秋渐浓将方圆数十里的路都走了一遍,细勘了一下路径,觉得比自己预期的尚算安全可行,便折返原路,沿着山壁溜下。回到谷中,他将所勘情形悄悄跟公孙二娘及琴棋书画等人说了一下,宋琴和等人自是无异议,公孙二娘虽面有忧­色­,却仍是点头同意了。

七日之期转眼将至,虽然每一天都似一年般的漫长,但真正限制将至的时候,却又觉得时光流转太过迅速,在众人还无任何应付良策的情形下,就这么过了六日,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栗栗的事。

第六日,山洞中的人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沮丧之­色­如山倾倒,咒骂声、议论声由前几日的平息又转为激动。

秋渐浓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他每一举手投足,都为众人所关注,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集中到他身上。他走到洞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诸位想必都是急于离开这山谷的,不过谁也没有必然可行的良策,是不是?”

“要是有良策,还用看着你吗?就你和你那几个手下能行动自如,我们这边都是一群困兽,还能怎么样?”

秋渐浓淡然道:“想要离开总还是有法子的,不过得冒点儿险而已。至于这个险冒多大,得看老天爷了,倘若大家都愿意冒这个险,那便站起来以表赞同。”

“冒什么险?”一声发问后,山洞内安静下来。

秋渐浓指一下转角后的山谷,将几日来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尔后道:“现在最危险的一环便是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有所异动。守在谷口的人每日都会来视察一两次,如此大批人群想要无声无息地自悬崖壁攀援而上,是绝无可能不让他们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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