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我心里忽然一酸,仅仅几句平淡无奇的话饱含了许多无奈,说到了我心坎里。他的难处我无法切身体会,但可以理解,就像我被吏王、盛王的往事纠缠,不得不背负强加过头的责任一样,烦心,却摆脱不开。
我问:“你有没有后悔过被承王过继?”
易褚一怔,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那是从方才到现在出现在他脸上最生动的表情,更像是个普通人。
我笑了:“原来你也会惊讶啊,我还以为当皇上的早就练就出了让人窥伺不到真实情绪的功夫呢。”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他深深的望着我,警惕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他道:“你想怎么做?”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床顶,说道:“怎么做?我想先去京郊小寺见见你亲爹疆王,哦不对,应该叫度难大师。”
易褚微微慌乱,对我道:“不要去,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考虑。”
“你是怕我会给度难带来杀身之祸?不至于吧,太后要真是这么做了,岂不等于正式和你宣战?”
我挑着眉,对他笑,转而又道:“啧啧,你到底不是她亲生的,说来说去,她也要防着点你……不,与其说是防着你,倒不如说是防着被你架空她太后的权利,对么?”
易褚咬牙不语,别开脸,闭上眼,沉思不语。
我知道,我的这番话戳中了他心里最大的死|茓。这对呣子少了血亲,隔了层肚皮,所想所做都难免互相猜忌,先帝承王去世后,易褚继位,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于外,大家都以为他和太后是亲生呣子,有易褚在,有太后在,这座江山被这对呣子联手管理,那就是稳固的,于内,易褚和太后在人前人后都表现出一副母慈子孝的精彩戏码,任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再加上一年前陈贵妃为易褚留了后,江山有人继,祖孙三代,和乐融融,妻贤气顺,全天下最好的都堆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可愁的?
可谁又知道,这宫里有个天大的秘密。
易褚是承王义弟疆王的独子,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疆王甘愿以度难的身份久居小寺内,只等易褚每年数日前去探望,是以,当日初见,易褚才会在京郊小寺出现。
宫内,易褚和太后斗的究竟有多凶,没人知道,但我大抵能猜上几分。
一个,是秉承先帝遗愿准备将大权交到易褚手里,却又因为生性猜忌始终不能放心的太后,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她惧怕失去权利在手的踏实感,所以,她始终不能做到完全放心一个外人。
另一个,是高坐龙椅却受到太后诸多限制的皇上,一面孝顺希望缓解太后的戒心,一面又不得不暗留一手以防太后将其架空,所以,他也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孝顺。
太后利用度难牵制易褚,易褚因为度难而不得不忍辱负重,多年来相互制约,风平浪静。
这样一对呣子,真是全天下权利最顶端的悲剧。
忽然之间,我开始同情易褚,可能因为我们都有不可对外人名言的无奈吧。
为了安了易褚的心,我道:“你放心,我若要去京郊也会找个名目暗中过去,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度难一些往事,这些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知道。”
易褚睁开眼,冷冷的望着我,忽而沙哑了声音,道:“这些对你重要的事若是给他带来劫难,无论朕多么姑息你,也绝不会放过你。”
我心口一震,下意识问道:“你会怎么做?”
然而,我一问便后悔了。
易褚笑得阴冷:“杀了你,杀了你师父,再剿灭风度口。”
轻巧简单的说出这几个字,却好似有只手捏在我心头,渗人的紧。
深吸一口气,我也道:“我知道这几年风度口可以安然的存在,全凭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也会不惜任何代价,和你斗到底。”最后三个字,我说得很低,吐出时,也清楚的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毒。
他笑了,我也笑了,再也回不去昔日了。
我想,也许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尝到过失去、嫉妒,以及求而不得的滋味。
第九章 ...
揣着易褚的威胁,我还是决定到京郊小寺都一趟,但要躲过太后的眼线并不容易。首先,我肯定不能装病,否则定会引起她的疑窦,其次,我这一路轻功飞去,再一路飞回,抛去喝水喘气的功夫,还要和度难大师说上会儿话,一整夜的时间并不富裕。再来,必须有人接应。
我想到了贾祸和余大侠,可眼下余大侠正在忙活十三那混小子的破事儿,是以,我很快就和贾祸取得了联系。
偷偷溜出宫时,出了点小状况。一不懂事的小太监不知从哪冒出,拦着我就问哪个宫,不消说,这定是刚净身过涉世未深的糊涂虫。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子时起,但凡见了宫人不得发话,一来是深更半夜闹鬼得多,二来是忌讳半夜撞人。
我故意阴着声儿,沉着脸道:“刚从阴间回来,正准备回去。回来不为别的,就是嘱咐宫里的各位朋友烧点纸钱,可我找了一溜够就是没找到一个大活人,全是从阴间回来的弟兄,你……是活人吧?”
那小太监吓得不轻,嚎啕大叫的一ρi股坐到地上,待我拿灯一照,哎呦呵,裤子都湿了,稀稀拉拉了一地。
眯着眼蹲下,就着灯笼的光线倾着身子向他靠去,听他嘴里喃喃自语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话,我心情就额外的舒畅。
玩心大起,我又道:“朋友,如果你是活人,回去后记得再来这儿给咱烧点纸钱。这阴间别的不缺,就缺钱,打通官差那就是花钱如流水,要鬼的命!哦!对了!在阴间我见到了自己的命根子,它先一步的去了,却一直眷恋不舍的在阴间等着我,等我去的时候,它已茁壮成长,很令我欣悦!所以啊,千万别愁没后继承,等你也来了阴间就能和它团聚了……”
小太监没理我的安慰,“嗷”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瞧那魂飞魄散的样儿,也不知真被吓晕的,还是因方才的理论绝望过去的。
弹弹衣角,懒洋洋的站起身,望着月亮,我长叹一声:“太监啊,活着不全,死了也没个全尸,可怜啊。”
迈着小步子一路抄近路往宫侧门走去,顺利到了侧门就见接应的侍卫站在阴暗角落,我心下一喜,碎步跑了过去,左右瞅瞅,遂低声道:“兄弟,久等了吧。”
“不久,刚刚好。”
那侍卫凉凉的甩来一句,特别好听。
说话间,他抬了头,一双眼似怒非怒,似半含笑意,似带着邪气儿,就这么直勾勾的望了过来。
我登时一愣,差点跳起三丈高。
这不是相公么?我在心里这么一问,嘴里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进宫的?你是不是有发烧了啊?”
这人正是独孤一懈,笔挺的身材穿着侍卫装,还像模像样的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上下抛着出行令牌把玩,很显然,这是做给我看的,而且,我要是不说服他,今儿个是别想出去了。
独孤一懈啊,你怎么就像一根搅屎棍呢,专门坏老娘好事!
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我瞬间堆起笑脸,舔着脸道:“一懈哥哥,你一定是怕我一个人走夜路不放心吧?你真是体贴!”
独孤一懈一脸的欠抽样,好似占尽了多大便宜般说道:“体贴?娶了个不省心的女人,不体贴点连老婆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我脸一僵,下意识转了圈眼珠子,依旧笑着道:“省心的那就不是相公的女人了,这不,月黑风高,阴风阵阵,奴家正想去山间散步,吸取天地灵气,再沾染点……”
“再顺便去京郊见见度难大师?”
他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来,看着他,一言不能发。
“我没想阻止你,只是和你一起去。”
又一句话把我堵的哑口无言。
我想,这女人的一辈子总要落实在一个男人身上,是不是非得为这个男人活着说不好,但总得在心里装一个填填空,因为那空落落的感受特别不是滋味。而男人的一辈子也总要找个女人共享,是不是非得一起生几个胖娃娃继承也没准,但转身时,总有个女人在默默等候就算没白活的,因为那种等待和被等待的人品也不是谁都有的。
可是我和独孤一懈却有点非典型,一直以来,都是他等我,等我回心转意,等我放下戒心,连偷摸出个宫也要结伴同行,也实在是不容易。
眉角微微上挑,我刚要说点体己的话,却不料他已抢先开口:“走吧。”
低低淡淡的一句,他转身挥了个手势,守门的几个遂将宫门打开了一角,沉闷的“吱呀”声窜入耳内,他率先走了出去,没给我犹豫的时间。
我跟着出去,看到月色下他的背影,心里一阵满足。
能有一个把侍卫服都穿的极得体高贵的男人,能被我拥有,这是幸事。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不动声色的侧脸,轻声道:“一懈哥哥,去了这次是了解一个心愿,我的,和师父的。若是不去,一辈子心里都有块儿石头压着,日子也过得不顺心。”
他低首看我,漾出个笑容,道:“等这事解决了,你可要收收心跟我回家好好过日子,生一群孩子。”
我愣住了,一时搞不清哪儿跟哪儿,怎的就扯到过日子、生娃子了。
没理会我的错愣,独孤一懈牵起我的手一路慢悠悠地走,边走边念叨家规那类的玩意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咱家规矩多,你得费神多记着点。白天和爹娘请安是必要的,但爹娘对你印象不好,若是不睬也不用往心里去,三五七次下来,也许请安都免了你的。午时为夫习惯小睡三刻,你陪着我一起,滚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算过分,都依你。傍晚用膳,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就是不能少吃,为夫有钱,供得起你吃成了猪再减肥……”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说的我一愣一愣的找不着调,步子散乱的跟着他,却见他脚下不疾不徐的极有频率,遂依样画葫芦的逐渐放慢自己的,和他连成一个节奏。
耳朵时不时听上两句,大多没听进去,他说的太多太复杂,我也懒得想,就是听着那道声音开始勾勒未来。
直到走了半条街,我才有些忍不住了,打断他的话,开始自说自话。
我道:“一懈哥哥,你说的真好,说的我心里暖洋洋的。其实啊,我这人也没什么大志向大追求,只求赚着花不完的钱心里才踏实,自然,你是我相公,我的钱也要分给你一些。既然咱们成了家,做娘子的也要报报家底,省的传了出去倒叫外人以为我对你生分。风度口这份产业虽不大,买卖也比较杂,可几年下来也有些存余,和国库相比那是比不了的,可要建造一座纯金的小村落,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所以啊,打理这么一个买卖也要费上不少心神,晨间呢,我一般是起了就要巡视买卖的,你也跟我巡视过,自然也该明白我的忙活,别说请安了,就是抽空见登门拜访的公婆一面,也是奢望。幸好,我也是习惯午睡的,但大多睡上两个时辰才能作罢,起来后肚子小饿,一般饮些小酒充饥。傍晚用膳,不太讲究,排场什么的都是浮云,鸡鸭鱼肉什么的压力太大,清粥小菜也显得寒酸,大抵只吃些燕窝,再来两只活鱼。”
如果说独孤一懈方才是没话找话,那眼下的我就是没事找事,总的来说,是一路货色。
他听得乐了,我说着说着也乐了,彼此都为这些凭空杜撰出来的词儿感到荒唐。
一会儿后,他对我道:“希望有那么一日。”
我也道:“希望咱们能把这份‘希望’变成真的。”
然后,我看看天,提醒他不早了。
他“呵呵”一笑,拉着我一路飞奔了三条街,来到一驾等候多时的马车前。上了车,撂下帘子,最后瞄了一眼寂静的街道,我看到了一个站在暗处的男人。
那是贾祸,虽然看不清脸,可我认识那双鞋子,黑色的布面,嵌着一排黄|色的玉石。
我忘了早先让贾祸安排车架,心里有点愧疚,可眼下的愧疚,又很快被同坐马车的独孤一懈打散了。
他勾着我的手,笑着道:“赶车的车夫就是当年你逃婚时见过的那位,这马车也没变样,记得么?”
我惊讶的看他,惊讶的回道:“你倒是很念旧,每次带我出逃都用同一批班底。”
他“嗯”了一声,扭过脸,拉过我搂在身边,眯着眼一副准备小睡的慵懒样,三分诱惑,三分邪气,三分随意。
我也被他的慵懒感染,开始煞有其事的掰着手指头念叨:“这以后,纳妾是不用想的,平妻也是天方夜谭。若是你馋了要觅个外食,也得先撂下半条命,再留下半条腿,也让那些老梦想别人相公的野女人受点刺激,偷情的时候还得时刻提醒吊担着有我这么一个正室。”
独孤一懈一语不发的听着,边听边笑,好似耳边听着催眠曲般享受的紧,看得我一肚子不痛快,合着立威是没立成,到助长了他的舒适。
这么想着也有些口渴,闭了嘴四处摸着,果然在座椅下摸出了一壶酒,心道这个男人不算粗心,要得,使得。
“吧嗒吧嗒”的喝了一口,白干儿,德行。
车架一路来到了京郊小寺的山下,该步行了,独孤一懈嘱咐了车夫到别处等,遂拉着我往山上走。
他没说话,我也没有,一路都在想见到度难大师该说些什么,开头很重要,也很难。度难好歹说也曾是疆王,宫廷礼节也是讲究的,而我问的往事又是昔年往事,是以王侯的礼节唤醒他的记忆,还是以对普通僧人的态度让他慈悲为怀。
不想,独孤一懈开口解除了我的纠结,他道:“见了疆王,直接道明来意,随便捡点你和刑王之间相处的小事。以前,疆王和刑王感情极好,为人厚道,听了这些会感动的,等你问时也不会费太多功夫。”
独孤一懈啊,你真是我的解语花,平日一副道貌岸然,却不成想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他是一个多变的男人,但万变不离其中,找到主心骨,自然摸得着轨迹。
而我,想做那道轨迹,也一定要做。
下了决心,心里一松,我道:“本来,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原来是我小人了。一懈哥哥,谢谢……”
“和我,永远不要说那个字。”他停下步子,看着我,柔情隐现。
心里泛着蜜糖,我笑着仰起下巴,眨了眨眼,表示受教。
其实,我这点心思他是懂得,我也知道他懂,可装傻都是我们的一贯作风,时不时拉出来转悠一圈,再彼此坦诚,如此你来我往,也互相逗弄了许久,玩得不亦乐乎,可能这辈子都要这么逗下去罢。
走到这步,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人不管以前的故事多么精彩,若是没有人相伴,那个故事都不够完整,这个人,不管以后的故事多么平淡,只要有个人分享,都足够美满。
无论故事如何,我们走到了这一步,都不容易。
第十章 ...
京郊寺外,月夜朦胧,星光点点,我和独孤一懈一路来到小寺外,不见僧人,走了进去来到门房前,正见到守门的小和尚昏天黑地的打呼噜、流哈喇子,还咧着嘴销魂的笑着,一看就是身在美梦,难以自拔。
我一恼,眯着眼伸手就往小和尚脑门上使劲儿一拍,“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在黑夜里,听的心惊肉跳。
小和尚被吓了个激灵,腾地坐起身,瞪着眼看着我俩,但眼里一阵混沌,显然还是没搞清楚身在何处,发着懵。
独孤一懈慢悠悠的低头睐了我一眼,又慢悠悠的用凉凉的音调说了一句:“你可真够缺德的。”
我也看了他一眼,冷笑:“我这人优点不多,缺点一堆,就是看不惯别人当着我的面打呼噜,来气。”
听我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小和尚终于回了神,指着我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叫道:“你!庄施主!”
我指着他的朝天鼻,假笑:“是我。你,带我们去见度难大师,速度!
小和尚很为难,他抓着光溜溜的后脑勺说度难睡了。
我道:“睡了就叫起来,就算是圆寂了,也要吵活了!”
揪着小和尚的耳朵一路拖,他哀嚎着一溜烟儿的带了路。直到到了度难房门前,小和尚恭敬且轻声叫了两声,里面应了,他连忙进去请示,不会儿,屋里亮了灯,小和尚走出来说度难师父有请。
哪知,刚要迈步,独孤一懈拉住我的手,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说他要站在门外守着。我一想,很是有理,斜了一眼瞪着眼瞅我们的小和尚,遂挥了挥手,见他“扑通”晕了过去,才对着独孤一懈道:“那你等等我,就一会儿。”
踮起脚尖,在他下巴轻轻一吻,刚要转身又被他拉了回去,在唇上补了一个。
我俩都笑了,闷骚外放的级别。
进了屋,看到长踏上盘坐着的度难,我心想,这要是换作三十几年前他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一定是唇红齿白油光锃亮的翩翩少年吧,也不知怎么就为了情入了佛门,也不知怎么就为了儿子守在这儿二十几年。真是可敬、可叹、可佩。
才这么评价着,度难睁开了眼,漆黑如墨,深沉,深邃,深愁,典型的易褚式打量,这下总算找到了遗传源头了。
“我知道你迟早还会回来这里的。”度难开了口,老僧入定:“老衲还没谢谢施主四年前的救命之恩。”
真不愧曾为王侯将相的风范,说话不紧不慢,气度不凡,可惜我没想长话长说,索性开门见山道:“以前的事不用提了,您知道我师父是谁吧,是您昔日的好朋友刑王,我的养父母是刑王的左膀庄氏夫妇,我的亲爹娘是支持承王的宦老相爷和长公主,至于我,曾经是刑王的右臂贾家的媳妇,后来嫁进了承王把兄弟的独孤王府,再后来躲进了风度口四年,现在回了京,太后封我当了逍遥王,和我亲爹、相公、义兄那伙子人同朝为官,整日被虎视眈眈,心力交瘁。”
这么一细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家伙,真是出身背景、后天教育全都一品了,一个个都是大人物,放到哪朝哪代也是天之骄女啊,可我怎么从来没觉得幸运?这是个问题。
可能度难听我说话极有味道,待我个人履历叙述完毕,他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一会儿,直到那意味如香醇的酒般酝酿的极陈了,浮现出超脱的智慧。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仅仅凭笑容就能散发出大智若愚的感觉,清泉小井,深幽透澈,可容海川。
看着这口老井,我乐了:“疆王,当年您是怎么为情遁入空门的,是怎么任务负重多年的,又是怎么在这寺里冷眼旁观我师父和亲娘大打出手的?当年的事我师父和亲娘都和我说过了,可他们都是当事人,难免掺杂个人情绪,我想知道实情,就只能来问您?我希望您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作为交换条件,我也能救易褚一次——现在,他中了我的毒,瘫在床上,朝政什么的管不了了,太后已经趁机兴风作浪了,眼瞅着就要危及您亲生儿子的性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您就是方外之人也该懂吧?”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突然想起独孤一懈的嘱咐,遂“嘿嘿”笑了一声:“我知道,您和我师父交情不错,又是承王的义弟,单凭这两点,您就脱不了干系,躲到哪儿都一样,就算看在你们上一辈的情分,或是我曾救过您的小恩惠……”
“你放才说……太后?兴风作浪?” 我话还没说完,度难沉着声音打断了我,又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已果断的下了结论:“不可能的。”
脑中顿时浮现出太后阴冷的嘴脸和尖酸的语调,我讽刺的笑了,反问他:“不可能?当年的太后我不认识,可现在的太后,可不是善茬儿。”
有种预感没由来的萌生,眼前的度难也不是个善茬儿。
想想也是,能在皇家生存下来的人,不管是避世隐居的,还是出家为怀的,有可能是小绵羊么?
我道:“除非易褚是太后肚子里滚出来的亲骨肉,否则我想不出任何……”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顿住了,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住了——若易褚是太后所出,那眼前度难的一切态度都可以得到最圆满的解释,若是真的,那他和太后岂不是给承王戴了绿帽子?
眼神深邃的度难有种和易褚同样的气息,狡诈。
他可以用一句疑问句,用一个眼神,用一个动作就能表达出他的暗示,让我顺着他的思路猜想,很快就得出呼之欲出的答案。
虽是答案,却很隐晦,没得到证实,等于没有一样。
我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度难,看着他的威严,看着他的儒雅,还有他的挑衅,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易褚……是你和太后的私生子。承王不能生育,可承王需要继承人,若是没有,我师父就会拿着圣旨登朝,江山易主,皇位禅让,承王输不起,太后也输不起,满朝文武都输不起,届时,天下大乱,再起动乱,百姓也输不起。没了江山,承王什么都不是,落难皇帝比平民还不如,太后是个女人,是个依附着承王的女人,她比承王更无奈。所以,作为承王的义弟,你这个疆王的儿子,就是最容易控制的过继子、继承人,也是最值得相信的。而这个孩子……也只有是太后亲生亲养的,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和太后全心全意的辅佐,以免呣子内斗。易褚,易主,这个名字也怕是别有寓意吧?”
我一边想一边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双眼也眨都不眨的观察度难的表情,但见他先后露出的笃定、淡定、镇定,我便明白,我猜对了。
“所以……”我极力按耐住自己内心最可怕的预感,继续道出结论:“你们为了权势和野心走到了一起,背着承王有了易褚。你本想自己坐拥江山,可你名不正言不顺,反对的人你也镇压不起。太后,尊贵惯了,受不了被打回原形的后果,没了后位倒不如要了她的命。所以,只有你们俩的孩子才能代替你们得到江山,而代价,就是一个坐镇后宫,一个长居山林,但只要你们目的一致,易褚的皇位就是稳固的。可我猜,易褚应该一无所知,否则以他的自尊和骄傲,是不会明知亲生父母通奸在前,还能每年来这儿住上数日和你小聚的。我说的,对么?”
说到这里,我才感觉到,只要智商都摇了起来,就没有分析不出来的荒唐事儿。
度难始终保持着微笑,笑的不像是装的,他眼光一闪,道:“大部分都对,不过有一点你不懂,你太年轻,太骄傲,太自负,和我年轻那会儿的很多想法一样,可是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年纪大了,那些年轻时曾追求的眼巴巴的要得到的东西,老了后也不想要了。”
欺骗,背叛,陷害,谋算。
度难和太后一起欺骗了百官,背叛了社稷,陷害了承王,谋算了易褚。
他们已经得到了一切,已经赢了。
可现在,这个赢家却说他不想要了。
好笑,动听,不可置信。
有一句度难说的很对,我不懂。我确实不懂现在的度难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抛下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还是在得手以后。
我笑道:“我只见过梦想江山在手的,还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无欲无求。”
度难叹气的摇摇头,好似我不懂他的感叹和辛酸。
我不想懂,转而冷哼道:“那么,承王的暴毙,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知道,当我问出这句话,就意味着我将一辈子都背负着被人追杀灭口的后果,可好奇心,有时候真的难以按耐,并非是自己一定要知道,而是被事情的发展推到了那一步,由不得自己不知道。
度难没有回答我,也许是默认,也许是不愿提。
可我却觉得讽刺,对于一个现在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来说,就算他以前做过多少十恶不赦的事,别人是不是都拿他没辙了?这种人才是最闹心的,因为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被威胁的了。
我扯着嘴角,斟酌着字眼,逼着自己问出最想知道的事:“那么,二十年前,在这寺里,师父和我娘,究竟是怎么开战的?”
第十一章 ...
度难反问我:“重要么?”
我被他问住了。
重要,自然重要,就像夏天的扇子,冬日的木柴一样重要,我心里这么想着,口中也答道:“疆王,度难,王爷,大师,对您来说,以往江山重,如今清闲享,可对于我来说,我师父和娘亲之间的恩怨,才是值得关心的,希望您成全。”
度难又笑了,看在我眼里,分外刺目。
我发现自己特别讨厌这种笑容,放在易褚身上是,放在他身上也是,典型的从皇家式教育中走出来的标本,虚伪,无聊。
度难老神在在的抚弄他手里的佛珠,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说得很清楚,没有含糊,重点都说到了。意思大抵是当年我娘嫁进了宦府不久,可心气儿依旧很高,时常回宫里走动,尤其和先帝承王无话不谈。承王性子古怪,朝野大事也不避讳的和我娘商量,互换意见,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罕有的,自然也就更助长了我娘的德行劲儿。
论关系,我该叫承王一声舅舅,可惜他去的早,江山没坐几年,撑死了是个死舅舅。承王生前有两块儿心病,第一个是因为不能生育的顽疾,不知江山谁继,第二个的起因来源于第一个,整日多疑生怕我师父带着人伺机谋反夺了他的权。他的心病,也因为和我娘的情分深厚而一并转嫁给我娘。
我娘也常琢磨这两件事。易褚过继前,她琢磨怎么帮承王延续江山,易褚过继后,她琢磨如何保守秘密。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终归还是让我师父知道了,一是不满,二是因为我娘收买了贾仁,终于逼急了我师父。
二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于京郊小寺开战,见证人兼旁观者是度难,受害人是我和我娘,一个受伤,一个毁容,而后又一个隐姓埋名,一个对外诈死。
结论是,为什么受苦的是女人,为什么承受后果的还是女人?
想来想去,我又对这个结论做出了一个结论:不是自己的,不该强求。
以前,我以为钱很重要,以为会合理的花钱很重要,以为只要有本事说出“用钱能解决”这种话最有范儿,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很幼稚。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可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却在我有钱后一个一个的浮上水面,就像我娘和师父,太后和易褚,我和我的目的。
我告诉度难:“谢谢,不论是您说的别人的故事,还是您自己的故事。”
说罢,我起身对他像模像样的行了个宫廷半礼,微微抬起头打量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和落寞,以及厌恶。
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管是王爷还是和尚,只有他还是个男人,就有野心和占有欲,偏偏,岁月磨平了这一切,那些往日欢笑恩仇,往日荣华富贵,往日是非成败,到了今日,皆变了味儿。就像是花了半年工夫炖的红烧肉,闻着极香却不忍心尝上一口,偏要等到深夜独享时偷着乐,却哪知深夜掀开了锅盖子,一股子腥臊味儿扑鼻而来,红烧肉早就被闷热的暑气捂成了臭豆腐,可怜,可悲。也难怪他方才说“不想要了”,到了这地步,谁还想要。
站直身的那瞬间,我脑中突然浮现一副画面,那是疆王,身着蟒袍,意气风发的走在那高墙之内,神颀俊逸。忽而,他对你笑,忽而,他板起了脸,然后,他转身走出了陈旧的宫门,身上的蟒袍也变成了袈裟。
我突然很怕,很怕昔日的疆王将是日后的我和独孤一懈,或许易褚和太后是逃不出来了,被宫锁住了,可我们,可以逃。
不发一言,我往门口走,心里悄悄下了个决心。
不料,身后的度难突然笑道:“你们,可能走不了了。”
惊讶的瞬间,我也打开了房门,和门外正转过身看我的独孤一懈对上了眼,彼此相视一笑,他伸出手,我毫不犹豫的将手交过去,他轻轻一拽,我便从善如流的挑出了门槛,又是一笑,笑进了心里。
身后的度难又道:“你们,走不了的。”
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我觉得他很失落,可这种失落是属于他的,不属于我们。
“大师,您保重。”
“走得了,走不了,由己,不由人。”
独孤一懈和我一起开了口,语速一样,声调一样。
度难看着我们,道:“你爹还好么?你娘也好么?”
我知道,度难问的爹是独孤一懈的爹,问的娘是我的亲娘。
“不好。”我们又是一起回答。
做易家的臣子,怎么会好?
毁了容躲在深宅里,又怎么会好?
不再言语,独孤一懈拉着我的手准备走,回身的刹那,迎望月朗星稀,但见白光一闪,顿觉手心被人紧紧捏住,我心里也一紧,遂被独孤一懈拉到一旁柱子后。
面贴面,人贴人,呼吸交融。
他道:“有生人,杀气。”
我道:“那会是谁的人。”
我俩一口同声道:“太后。”
说话间,从寺门口方向涌入十来个人,个个身手矫健,黑衣蒙面,手执钢刀,卷着铺天盖地的杀气汹涌而至,而随后走进来的老板型女人,不消说,就是这帮人的头了,一身的煞气,在十几个壮汉的杀气中脱颖而出,可见凶悍。
这个女人就是太后。
开始没仔细看,还以为她是个黑道女特务,后来一仔细看,啧啧,赫然就是威风凛凛的当朝女主人。
太后一身的绛紫色衣裙,并非绫罗绸缎,素净着脸,不靠化妆,天然营造肃穆冷峻的面容,平日里头上那些叮铃咣当的首饰也都摘了个精光,高高束起的发髻仅别了跟素色的簪子,整体搭配起来,利落、清净、干练,像是来杀人的样儿。
反观我和独孤一懈,他是英挺俊朗的侍卫哥哥,通身的素色,黑色的高帽,勾着淡定的笑容,手拉着一身太监服的白白净净的我,同样的素色衣饰,墨蓝色的矮帽,故作面无表情的审视以太后为首的一干朝廷鹰犬。
如此看来,双方赫然有点疆场之上两军对垒的气势,也有点侍卫、太监私奔被人追杀的坎坷红尘范儿,总的来说,气势很重要,输人不输阵。
太后的狗腿子头冷笑着靠近太后身旁,低语了几句,数名黑衣人遂压着一干和尚走上前,纷纷给太后下跪行礼,然后就是主持大师哀嚎“法外开恩”等等。
太后说:“这里没你们的事,各自回各自的禅房去,别出来,出来了,是死是活就怨不得本宫了。”
和尚们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太后流下了主持方丈,让他亲自去请度难出来,主持进了屋,好久不曾出来,只留下我们双方再次大眼瞪小眼。
我估计,太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便先开了口,道:“您老人家还是追来了。哎!既然如此,舅妈,本王还是跟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我举高我和独孤一懈纠缠的手,道:“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泄天机。”
太后嘴角一歪,半响没说出话。
我想也是,我要是她老早被我气死了,还能有站在这里的力气,那是相当不容易,更何况,我这么轻松调侃的态度,任谁看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步,我便打定了主意岔开话题,遂本着天桥上说书人的精神,打算将小寡妇说成小dang妇,我道:“英雄莫问出身,偷情莫看时间,舅妈,以前的我一心要代替皇上处理好朝政,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所以宁愿抛弃了他,整日靠着高墙望着蓝天飞鸟。可是后来朝廷上好多现象实在是让我看不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若要再忍,势必成仁,不得已啊,我忍不住了,捧着自己碎的跟饺子馅似得心,回到了他身边。他没嫌弃我,还要我,我也要他,于是我们打算一起双宿双栖,临走前来这座小寺庙还个愿,却不成想,遇到了您……哦对了,外甥还没问您老一句,这大半夜的,您,这是来捉奸的,还是来会会老情人儿的?”
独孤一懈一直憋着笑,憋得厉害,也不怕憋出了病,只有捏着我手心的那只手不停的在我手心瘙痒痒,让我知道,他快内伤了。
太后那儿,被我的一席话气得不轻,怒红了脸,就像涂上了最艳丽的胭脂,瞪着我,嘴里一直给我冠上“放肆”、“大胆”、“混账”等称号。
想来,太后也该明白我已经知道她和度难的前尘往事了,杀我灭口的心思也一定更确凿了。
但听“吱呀”一声,身后的禅房门被主持大师打开了,我们一起回身看去,却见主持大师一脸恭敬且小心翼翼的挨着身子搀扶出了主角儿。
主持大师一手挥袖摆到身后,一手拖着度难的手,一脚先跨过门槛,一脚还在门里。这是宫里的礼节,王爷以上才有资格享用,但凡在宫里行走过见识过市面的管事太监,都要学上一遭。
原来这主持大师,竟是从宫里走出来的小佛祖。
然,最叫人惊讶的不是瞬间改头换面的主持大师,而是他请出的度难。
度难,疆王,一袭绛紫色蟒袍,金色高冠,看似陈旧,可那从骨子里窜出来的霸气,不见当年。
“言靳,一切无恙么?”
疆王一开口,刀子似得割在我心口,冷冷的,阴阴的,却不知听在太后心里,是何滋味。
望穿秋水,三王一后,两对男女,无名无份,奸情外露,顷刻间就将小寺烧香念佛的清名侮辱了。
月黑风高,杀气腾腾,这事儿可复杂了。
第十二章 ...
“无恙,本宫一切都好。”透过我和独孤一懈,太后也望向疆王,专注,一眨不眨。
我和独孤一懈互看一眼,遂默契让开几步,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俩叙旧。
太后和疆王并不避讳,好似我二人和那些黑衣人都不存在般的清净,又好似他们之间的情分可以昭告天下般的坦荡,我想,要不就是那些黑衣人本就是死士,要不就是事后会被灭口,否则依照太后谨慎的性子,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含情脉脉,让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视线在心里犯嘀咕。
疆王含着笑,不管是真心的笑,还是虚伪的笑,看在外人眼里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真销魂,吸引人的同时还能勾魂摄魄,难怪太后这么难缠的女人也……
这么想着,却见太后也笑了,风韵犹存,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人也仿佛年轻了十来岁。
我却顿感唏嘘,生怕到了他们这个年岁,独孤一懈也这么对我笑。
手心一紧,我仰头看着方才在心里念叨的人,他正斜着眼瞅我,低语:“岁月能把人媳妇熬成婆,可在那之前,你得先成为媳妇,才能成婆。”
我一怔,心里划过一道暖流,讶异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心思和我调情,情话在他口中那么一过,味儿都不一样了,清清淡淡的就达到了刻骨铭心的效果,唇齿留香,游刃有余。
这男人,只要他想,他能有本事蛊惑任何女人。
自然,那个任何女人包括我。
那厢,太后正对着疆王的扮相念叨:“这身衣服好久不见了,原来还留着。”这话我听着别扭,再一琢磨,可能她原本是想说“你穿着这身衣服还是那么合适,始终没变”吧?
但见疆王又是一笑,走上前几步,冷目扫过一干黑衣人,忽而道:“你带的人够多,可本王,想保他们。”
太后一惊,当下问:“为什么!”
“因为罪孽,因为积德。”疆王看了太后一眼,好似在看陌生人,柔情顿消:“减轻自己的罪孽,还有你的,就算为皇上积德。”
太后不语,攥紧了拳头,下巴绷得死紧,也许在考虑,考虑疆王的提议,考虑后果。
好一会儿,她都没回答,因为词穷,因为不理解,因为不甘心。
她不说,我说。
我道:“疆王要保我们?我们需要你保么?”
疆王也一怔,有趣的望着我,反问:“那你有把握走出这里么?”
我煞有其事的歪着头,傻乐,一瞬间,遂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人有旦夕祸福,弹指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像我们没想到舅妈会突然移驾到此,兴许很快还会有人来带走我们……”
瞧我个乌鸦嘴,说什么,什么灵。
话音还没落地,正飘在半空中,就听四门那边一阵动静,所有人回身看了过去,转眼间,竟然涌入了一批身着粗褂的壮汉,个个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点伤疤,满脸的横死肉,臂膀的肌肉纠结怒张,背部厚实,全都是外家功夫的好手。
很显然,他们和太后不是一伙儿的。
太后被宫廷惯出了臭毛病,讲究排场和花销,就是最低级手下也都要练就一身的好气质、好谈吐、好品味,省的出去给她丢了人。
可眼前的这群汉子,说难听点,那就是为了带出去丢人的,虽然不拘小节,可是太粗鄙,太简陋,太寒碜,不是太后的风格。
这才猜测着他们的老大是谁,壮汉们就自动自发的让出一条道,道上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男子……
我靠!我在心里大声暗骂,这不是十三么!
十三,失踪了四年的十三,灰蓝色的麻布长衫,披着一头发,衬着骨骼分明的面部线条和许多细小疤痕,别有点山野村夫的随意风范,蜜色的皮肤,炯炯有神的棕黑色眸子,杂乱入鬓的眉毛,颜色浅淡的唇,所有的一切拼合在一起,已经给他带来了沧桑和疲惫,尤其是那一抹轻蔑的笑。
十三晃着手里的刀,撇着嘴道:“弟兄说,这名不见经传的破寺里先后来了好多贵人,正巧,咱们兄弟好多年没受过贵人接济了……”
他的刀尖随着他的眼神一一指向每个人,直到指向我,顿住了。
我冷冷的看他:“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圣贤书你都白读了?药圣的手艺你都白学了?竟然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十三蹙着眉,神色复杂的瞅着愤怒的我好一会儿,好似在迅速消化一股脑跑出来的回忆。
好一会儿,他才回了神,接受了事实,却满不在乎的说道:“可笑,我带着弟兄翻山越岭谋生计、养娘们儿和小崽子的时候,你在哪儿?爹娘又在哪儿?我找你的时候,你抛开了一切离开京城,没和人打招呼,我回庄家的时候,庄家也没了,等我再得到你的消息,你已经是风度口的大当家,整日醉生梦死的掉进了钱眼儿里了,你还会关心我的死活么?”
十三的指责句句戳在我心尖儿,我听着堵得慌,被他气得指尖也窜着凉气,刚要说话反驳,又被十三打断道:“别忘了,你还有他。”
他的刀尖指向了我身后,独孤一懈。
这么一指,我立刻找不到言语了,并非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羞于去说。
我不得不承认,这四年来十三出现在我脑海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甚至不太关心他的死活,明里虽派人寻找他的下落,暗里,却无所谓去了哪儿。在我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里,十三整日和这群穷汉子厮混,为了生计奔波劳碌,竟然连他姐姐的半点光都没沾到,还被迫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
我没脸理直气壮,心里苦涩、自责、内疚。
十三见我不语,冷哼的别开脸,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昔日使性子耍脾气的十三。
他身边的壮汉不会看场合的吼了一句:“我说老大,到底干不干啊?兄弟们都热血沸腾啦!”
热血沸腾,我还热情四射呢!
我刚要出口侮辱一番,就见第三波不速之客涌了进来。
放眼一望,好家伙,这批是娘子军来的。
洗衣板,洗衣棍,擀面杖,鸡毛掸子,藤条,晒衣架,总之长条状的,能抽人的都被娘子军们捏在手里,如雷霆万钧般冲杀而来。
瞧那一副副黄脸婆的嘴脸,全都狰狞着脸,颇有针对性的分别死盯着壮汉们,但见壮汉们顷刻间没了煞气,畏畏缩缩的全都成了小猫咪般服帖,抓头傻笑的,脸红低头的,扭捏攥衣角的,总之,但凡能做出的娇羞动作全都做齐了。
我看着恶心,实在不忍再看,要不是那群娘子军的带头人正是余大侠,我早扑进独孤一懈的怀里吐了。
这算哪出啊?
我还没来得及理清关系,太后就沉不住气了,许是受不了被人喧宾夺主的屈辱,高声道:“你们这群刁民,胆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全给本宫压回去!”
黑衣人们举起钢刀,眼看着霍霍向猪羊,就听十三也反击回来了:“什么玩意儿!”
太后气得不轻,疆王上前道:“小兄弟,我这座小寺有什么财物,一目了然,来这里劫富济贫,你是要失望的。”
十三“哈哈”大笑:“瞧瞧你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穿着,随便一件就够我们山寨一年的吃喝!”
话音方歇,余大侠遂快速上前朝着十三的后脑勺猛力一敲,怒道:“你说话就不会文明点啊!见到你姐姐不激动,冲她一个老娘们儿激什么动!”
太后脸一黑,指着余大侠口不择言:“你敢骂本宫是……是……你这个刁妇!来人,给我拿了,赏金一百两!”
黑衣人们纷纷兴奋了,跃跃欲试的举起了刀,逼近余大侠和十三。
十三身后的壮汉们也收起了各种娇羞,严阵以待。
趁此时刻,我走到独孤一懈身边,和他互换一眼。
他低声问我:“你是想包圆还是想落荒而逃?”
我也低声回道:“如果太后打赢了,咱们就跑,如果老余和十三赢了,咱们就坐享其成……”
我话还没说完,正在脑中勾勒着胜利的美好前景,就听余大侠吆喝了一声:“一群小样儿,就凭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余大侠从腰间摸出了数包粉末,在手里胡乱扯开,遂奔上前几步揪着小风洒向太后和她的奴才们。
“咣咣铛铛”的,钢刀掉了一地,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的软在地上抽搐。
太后,没跌在地上,跌进了及时上前的疆王怀里。
我无语的看着现场,突然想起从风度口出来后那次分手我把十包“软绵绵”交给了余大侠,嘱咐她一定要用在关键时刻。
现在,还真是关键。
可是,好戏全让她唱了。
我首次感到被人晒在一边当观众,心里特别委屈,真想高呼“我才是主角”,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听余大侠对我说着结束语:“老大,你的毒粉真管用啊,还有么!”
然后,十三也吆喝着:“给我把寺院封了!在朝廷出钱赎回这女人之前,连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壮汉们齐高喝了一声“好”,一哄而散,各自行事。
我一拍脑门,心道不好,这回真的闹大了!
第十三章 ...
那晚的风波过去后,翌日一早,我便将呼呼大睡的余大侠从被窝里挖出来,余大侠闭着眼盘着腿继续睡,于是,那可怜兮兮的木板床生生被我折腾成了两半,余大侠也终于清醒了。
看她裹着棉被,我抢走了一半,一同裹着,就着清晨的寒气怨气把话谈。
长话短说,十三的这四年过的清苦。
那日,我不告而别只身回了和师父久居的山上寻找身世之谜,而十三,在得知我失踪的消息后还没来得及静下来思考,便卷着简单的财物追出了京城。
出了京,十三蒙了,这才意识到对我的下落一无所知,甚至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也没个主意。静下心来,十三估算我应该是回了南方,因为南方有我师父,也有庄家,算是个靠谱的根据地。
我师父在哪里,十三不知道,庄家在哪里,十三轻车熟路。
到了庄家,见到一片废墟,听说庄家人无一生还,十三彻底迷茫,首次遭受到生离死别的人生惨剧,一时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在废墟外收了几天,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钱给庄家人办了法事,本想找个山头吊死,却发现周围几个山头都是光秃秃的,直到他沿路来到了一个小村落里。
村里的人都在砍树,连他吊死的工具也不给留,十三很懊恼,求一个砍树的壮汉给他留一颗,壮汉恼怒的告诉他,他们村子穷,没钱给他收尸。
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村子穷的连锅也是几家共用。几个月前,还有庄家的人做善事接济穷人,现在,连庄家都没了,他们的财路也断了。
十三建议他们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可是村子周围的土壤都具有腐蚀性,庄稼种不活,树木也稀少。
纺织?没手艺。卖字画?没认识字,也没人懂得欣赏。养牲口?连个崽子都买不起,更别提养肥了。
壮汉和一村子的娘们儿们各自为生活忙碌,靠砍伐卖柴为生,砍光了三个山头的树。每天早上一起床,砍树,回家前的做的最后一件事,砍树。砍树成了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手艺,也成了他们对生活的最后一点希望。
十三豁然省悟,自我反省着连这么苦的日子都有人能挨,为什么他好吃好喝的还要寻死?
十三很懊恼,决定留在村子里和村民一起奋斗,等赚够了盘缠再四处找姐姐。
可赚钱哪是那么容易的?砍树,十三力气不够,饭,倒是不少吃。很快的,村里的壮汉就提了意见,有意请十三另谋出路。
十三一咬牙,用几吊钱买了吧生锈的钝刀,跑到官路上打劫了据说恶名昭彰的父母官的三姨太的大侄子,收获颇丰,足够村里人一整年吃穿不愁。
壮汉们轰动了,奉十三为神话,并纷纷响应加入十三的致富阵营。
十三提议三点:好人不抢,穷人不抢,老弱妇孺不抢。
三不抢一落实,大家就吆喝着干起来了。
也幸好,这周围什么人都有,就是没好人。所以连干了几笔大买卖,整个村子都富裕了,草棚房子换成了砖瓦房,牛圈也盖了起来,女人们洗衣服也敢用劲儿了,反正洗坏了再买,娃子们也知道读书致富的道理了,没事就找十三学写字。
很快的,十三成了整个村子的核心领导人物,被推举为村长。所有人都意识到,没有十三,就没有他们的明天,可是正在这时,十三却说盘缠赚够了,他要去找我了。
村民们全慌了,对十三作揖恳求。
十三道:“劫富济贫,你们以后就按着我说的路子走,也不需要我了。”
壮汉们道:“没你,我们就是土强盗,有你,我们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也好汉。”
任重而远,十三妥协了。
可恰此时,官府对这个村子的恶行也出离了愤怒,决定派兵剿灭。一整夜的折腾,村民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大挫的官兵,却也酿成了两败俱伤的惨状。
村子是呆不了了,他们都成了通缉犯,甚至十三的画像也被贴满了大街小巷,成了令里人人心惶惶的重点躲避人物,一时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三决定釜底抽薪,抛弃根据地,带着整村的村民北上发展,一来采取流动性战术随机应变,二来也方便他沿路打听我的下落。
肩膀上担着整村人的生计问题,年少的十三首次面临了责任问题,也逐渐想明白了我对他的教诲:“你说你给我幸福,你凭什么?你说你有钱,你身上那点钱又够我几年的花销?你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又凭什么凭自己的力量赚钱养活我?身为一个男人,光说大话是不够的,等你真正做到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你才有资格对女人立下承诺。”
一年之内,十三仿佛脱胎并且换了骨,看人看事都换了个角度,也学会忍耐和吃苦,甚至还立下了颇具个人风格的十三式至理名言:“打家劫舍都能理所应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接受不了的?”
听到这里,我仔细琢磨着十三的经历和他说过的话,我觉得,十三长大了,不管是身高上还是心理上,他都已经是个男人了。
说到男人,余大侠又有了演讲欲望,开始和我探讨十三成|人的崎岖道路。
我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问道:“什么成|人,什么崎岖?”
余大侠叹了口气,甩开棉被下床倒了杯水,喝完了以后又返回床上,将那被窝里的温暖再度蓄满,回味余热。
再次娓娓道来,她开始讲述十三的成|人礼。
在我蜗居在风度口描眉画眼、收租放债、买卖人头、收受贿赂的光辉岁月里,小我三岁的十三也迎来了十六岁。
那年,他和村民们在京郊的一块儿空旷土地上安了身,建起了房子,围起了猪圈。可细细一数,这里所有男丁都有女人热炕头了,也有的抱了胖娃娃,只有十三还是孤家寡人,甚至在那回事儿上还是个青涩少男。
村民们建议十三开个荤,并且建议他找外面的女人开个荤,最好是京城小妹妓院里的头牌,经验丰富,手段柔媚,要身段有身段,要排场有排场,十三一定会得到一次终身难忘的经历。
主意一定,三个壮汉押着不清不愿的十三进了城,趁夜摸进了头牌小明的房间,打算来个实打实的暗中交易,免去老鸨的提成。
头牌小明,原名秦明,后来大家都叫她小明明。
小明一眼见到十三就喜欢,还主动开口说分文不收,这可乐坏了十三。本来来此之前,十三还囊中羞涩,生怕用大家的血汗钱嫖美妞儿花的愧疚,这下可好了,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可不成想啊不成想,十三竟然偃旗息鼓、临阵退缩了,这在他的心理上刻画了难以磨灭的阴影,直至今日,仍是噩梦连连。
身患顽疾的十三决定到京城的药圣找师父求医,师父见了他一阵唉声叹气,拍着他的肩膀劝说了好一会儿,差点把十三劝的无颜再见村民就此撞墙去了。
断诊结果:心理顽固自我暗示型不举。
十三知道,这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要是看得开,兴许第二天就没事了,可要是自己看不开,兴许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十三很沮丧,开始没日没夜的借酒消愁,很快就成了落魄潦倒的乞丐相。
村民们很担心,好几个月了,都是干点打劫小商小贩的小买卖,直到生活再度开始拮据,几个人便商量着独立行事一次。可惜,独立行事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一下子就将村子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朝廷的重点剿灭对象。
敢对一品大员的家眷下手,这时可闹大了。
朝廷派兵围剿,村子再次面临被覆灭的后果,十三一下子清醒了,带领全村人严阵以待。
却不料,一个自称余大侠的野女人从天而降。
她说她是风度口的包打听,负责买卖消息,顶头上司就是我,庄晓泪。
十三震惊了,先是震惊风度口的传奇故事,而后震惊庄家人竟然都还在世,再三震惊他和十二个哥哥都不是庄氏夫妇亲生的,最终震惊自己只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十三大受打击,虽然没有再次沉迷酒精的麻痹,却也逐渐变得愤世嫉俗。
余大侠的解释和规劝全都没用,十三提起斧子就要带村民和官兵们同归于尽,被余大侠当场打昏。后来,余大侠和官兵的带头人兵部侍郎达成共识,双方各让一步,否则就将兵部侍郎多年来出入风度口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上报朝廷。
兵部侍郎吃了个哑巴亏,从大牢中抓了几个重刑死囚杀头了事,算是对上面有了交代。
此后的日子,京城传来了我的各种传言,什么逍遥王和独孤小王爷的激|情岁月,什么逍遥王为了博得宰相妹妹一笑而和少年宰相针锋相对,什么逍遥王深受太后和皇上的宠爱和信任已经只手遮天、覆手为雨了等等。总之,有关我的传言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话,相比较十三,那是传奇,是凸显他坎坷悲催人生的最佳比照,所以,十三不平衡了。
再然后,余大侠得到了贾祸的通风报信,得知太后带兵埋伏京郊小寺外,生怕我和独孤一懈被人包围了煮饺子,遂将此事告诉了十三。
十三起先还怀着仇富心理和昔日的抛弃之恨不愿出手,而后他手下人一听大买卖,便纷纷坐不住互相撺掇打气,决定一起做一次轰动全天下的大事,然后,收手。
于是,经过昨晚的一场搅合,我和独孤一懈被救了,局面也如愿的被搅黄了。
收手?谈何容易啊!
我抚额轻叹,对着余大侠轻叹:“老余,你干了一次蠢事啊!”
余大侠拍着我的肩膀,道:“确实很蠢,可不这么干,能救出你们么?只要处理得到,兴许还有转机。”
“依你之见,现在的十三听人劝么?会轻易收手么?”我闭了闭眼,这么问着她,也是自问。
余大侠反问我:“当年的十三呢?”
我睁开眼,很是无奈:“当年的十三就是个固执的孩子。听劝?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是啊,十三,不管变成什么样,骨子里的固执,始终他的标志。
第十四章 ...
再次见到十三,已经是当天的午时过后,十三一伙儿人懒洋洋的从禅房里走出来伸懒腰,见到我站在院子里,当下一愣,别开脸,吩咐大家各忙各的,这才向我走来。
我看着十三,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在想,十三,你变了,可姐姐还会把你变回来的,大变活人的把戏也不是没玩过。
我本想对十三说:“你该收手了。”可转念一想,太直接,不过婉转,依照十三这个叛逆的年岁十有八九得回我一句:“没门儿。”
于是,我换了种委婉的范儿,挂上一种自以为淡然的笑容冲着他道:“十三,你是个人才。”一说完,我就看到十三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仅仅一瞬,就湮灭了。
我继续道:“是人才就该往属于人才一展抱负的沃土上发展,哪能窝在穷乡僻壤?”
十三别开脸,一言不发。我看得出,他很委屈,委屈的眼眶都红了。是啊,只是个孩子,何苦遭这份罪,何况他有身份、有背景、有干劲儿,怎么能沦落至此。
“十三啊,风度口不是我的,它是咱们大家的,是你的,也是干爹干娘的,更是你那些兄弟们的栖身之所。”
话音一落,我眼尖的瞄到十三紧张的攥拳,心想,请将不如激将,十三到底是个胸怀抱负的汉子。
“你想啊,你们一群兄弟填饱了肚子就完了么?他们还有老婆和娃娃要养,那是什么压力啊,自己饿肚子也不能饿着家里人啊!就算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你的那些兄弟啊拉家带口的烦心事多着呢,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他们着想吧?”
这番话往十三面前一摆,十三神色变了几次,动容之间隐含羞愧,想来,这么东奔西跑打家劫舍的日子,在他眼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十三转过脸来,强装平静的看着我,道:“那风度口,真的容得下我们吗?”
我笑笑,特别得意:“别的保证没有,这点保证还是有的,到时候大家还是个凭本事挣大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谁也不会吃亏。”
十三半信半疑的看着我,他很犹豫,可他已经动心了。
他需要时间考虑,我需要静等消息。在此之前,我不能逼他,那只会起到反效果,所以,我选择转过身去看着天空,故意做作的长吁短叹:“人这一辈子啊,挣命、折腾,为的还不是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么,有了家才能立业,立了业才能有资本延续后代。可延续后代为的什么呀?还是为了让后代继续挣命、折腾,再把房子扩张,再把娶媳妇变多,再生更多更多的孩子,开枝散叶。现在,有风度口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为你们尽快实现理想,这就是捷径啊!没有风度口,你们也能实现,可那也许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儿了。既然可以少奋斗几十年,为什么要选择走弯路呢,为什么要和人生理想过不去呢?我说十三,你……”
一转身,小风徐徐,尘土飞扬,哪还有庄十三,只有不远处靠着禅房门口柱子要笑不笑的独孤一懈,双手环胸的看着我。
刚才的话,我算是白说了,全成独角戏了。
独孤一懈冲我招招手,我立刻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青春的要命,“哎呦”一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可真够浪漫的——大清早飞扑进爱人的怀里,这就是浪漫。
独孤一懈拦腰把我锁在怀里,我趁机将两条腿环到他的腰上,腻腻歪歪的嗲声道:“一懈哥哥,以后咱们要盖个用轻功上蹿下跳都装不着四壁的大房子,里面的房柱必须是纯金的,上面的图案一定要用斗大的珍珠镶嵌,还有层层叠叠看不清彼此脸的纱帐,各种颜色,各种花样。我和你带着孩子在里面捉迷藏,谁也捉不到谁,万一捉到了就罚对方洗碗倒夜壶,然后一家人在院子里的凉亭里把酒言欢。酒,必须是二锅头或者白干,不是喝不起好酒,而是喝酒就必须带劲儿,烈性的才能激发灵感。凉亭,一定要是汉白玉的,雕刻什么花纹不重要,重要的是坚固,足以支撑冬天的雪、夏天的雨,以及漫长的岁月。还有,孩子一定要生一男一女,男的在家算账,女的在外上蹿下跳,让他们充分享受到放羊式的教育,让他们以有咱们这样的父母为荣,就算再败家、再挥霍,咱们也能纵容……唔!”
我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独孤一懈感动异常的吻住了。
他用吻让我感觉到他激昂的情绪,身体的线条肌肉也纠结着发紧,“砰砰”地跳的活力十足的心就在我掌心下。原来,我们的心跳是一致的。
然后他就着这个姿势抱我回了屋,把我抵在房门上继续啃,啃走了我所有的想法和对宏伟蓝图的抒发,心里装的全是他。
在我心里,独孤一懈是个骄傲的人。一个男人最可贵的就是骄傲,最起码在我认识的人里面,骄傲的男人都是最有魅力的,因为他们有资本才有骄傲的基础。
就像师父,师父的骄傲是与生俱来的荣耀堆砌的,是他不凡的人生经历和对生活的态度奠定的,令他的骄傲深入骨髓,由内而外的散发。
独孤一懈和师父不一样,他的骄傲是他多年意气风发的翻云覆雨的能力塑造的,尤其是一起在朝上时,我就特别爱看他认真议政的样子,虽然顶着闲适淡定的外皮,却包含着睿智可靠的内涵,仿佛有霞光万丈在他背后衬托。
想到这儿,我有些清醒了,缓缓推开他,特别认真的看进他着火的双眼。在里面,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的欲望和着迷,哎,这个男人憋坏了。
我道:“一懈哥哥,等以后咱们隐居了,你都想做点什么呢?”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真沙哑,就像感染了风寒似得憋闷。
独孤一懈半响不语,只是眯着眼顺气,一定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的笑容露出来了,他的肌肉也放松了,他才对我道:“晓泪,你、我,隐居得了么?”
我愣住,下意识道:“自然可以,只要你想,我想,谁能阻止得了?”
他把我放在木桌上,撑着两边把我困住,脸离得我很近,看进我眼里,又问了一次:“你、我,真的隐居得了么?”
我答不出,怔怔不语。
独孤一懈却自嘲的笑了:“晓泪,你为什么要回京城?在我下定决心抛开一切的时候。”
我为什么回来?
我特别想将以前那些挂在嘴边的责任和义务再说一次,可这时候,我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突然觉得自己没立场,也没了底气。
他又道:“你一定不知道当我知道你要回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想法。”
我瞪大了眼盯着他眼中的落寞,心里难受的揪在了一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他那时候才和独孤家断绝关系,也知道他和易褚之间的交易和协定,更知道他为了脱离独孤小王爷的身份而替易褚出头肃清政风,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都是我逼的。
然后,我又没给他阻止我的机会,带人回了京,在他赶到之前已经将京城的时局搅和的天翻地覆,断了他最后的退路,逼得他不得不和我站在一起,面对我的责任,我的义务。
可我,始终没想到过他的难处,一丝一毫都没有,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他是个强者,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是不会被任何困难拦住的战士,所以即便有什么一时解决不了的难题,他都会办妥,根本不用我操心。
可其实,可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所谓无所不能,都是被我强按的……
一懈哥哥,我错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心里有你,可我忽略最多的人,也是你。
“你选择走,我便用了四年时间摆脱一些,追你去。你选择回来,我便随你回来。这条路,越来越窄,已经变得不是你说走就能走得了。”独孤一懈把我颊边的头发撩开,用温柔的让我听的无比心酸的声音,继续道:“太后、皇上、疆王的秘密被你知道了,朝廷的局面也变了,这些都和四年前大相径庭,早就容不得你我说走就走,你还不明白么?”
我无语了,因为他全都说对了。
我太自我了,我确实是那么想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可我一直懒得去想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的把自己当成了决断者、独裁者。
“一懈哥哥,我……我想,我是真的想办完了这些事就走的,我根本不眷恋权势,那些东西不如风度口的日子来的逍遥……”
我着急解释,然说出口的话词不达意,令我无措。
“希望一切能如你所愿。”最后,他这么说着,伸手拔掉我后脑的发簪,把我的头发散开,看着我。
动作轻柔,令人心动,可我感觉他并不看好我给的保证,没由来的,我心里也开始犯了慌。
我看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丧着脸,道:“为什么生活里有这么多难以抉择的矛盾,上一辈的事,这一辈的事,你我的事,师父和娘的事,现在,又有了十三和太后、疆王,连老余也被掺合进来了……是不是,以后会更难以收拾了。”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一次,我的预感又来了。
第十五章 ...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一次,我的预感又来了。
我预感将会有一场大风波,意想不到的,特点就是我已经预感到了却不能阻止或预防它的到来,这才糟糕。
我心里不着地,喃喃自语:“一懈哥哥,如果……”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一个人猛地打开,一到身影闯了进来,伴随着欣喜的叫唤:“姐姐!我都想通了!”
然后,十三看到了我和独孤一懈尴尬亲密的姿势,他的表情瞬息万变,青蓝交接,最终苍白,归于平静,一双眼里充满了谴责。
谴责,凭什么。
孤傲冲动的十三,打断了姐姐、姐夫的恩爱时刻,却还能用坦然且饱受欺骗的神情面对一切……为什么我就学会不这么理直气壮。
十三一言不发,瞪着我们好一会儿,又不发一言的跑了出去,留下大敞的房门。
从头至尾,十三都将无辜的弱者扮演的淋漓尽致,他真是个出色的弟弟。
我看像独孤一懈,抱怨道:“十三怎么这样!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独孤一懈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你弟弟喜欢你?”
我愣住:“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逻辑?”
“从刚才的一照面。”他答的慢条斯理,放我下桌,他自己坐到桌边矮凳上,看着傻站着的我。
“你的想象力倒挺丰富的。”我看他坐着,自己却站着,心里很不爽,遂一扭身,一ρi股坐到他大腿上,勾着他的脖子,投去挑衅的目光。
独孤一懈一脸嘲弄:“晓泪,你很世故,世故的可爱。可有时候,却像个天真的不接尘世的笨丫头。”
我不悦,很不悦,非常不悦,感觉自己被教训了,当下反击道:“姓独孤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敢说的更清楚点么!”
他“呵呵”笑了出生,笑的极其虚伪,又极其好看,怎么这世上会有他这么厚脸皮的男人,真够闷骚的。
他别开脸,放开我的同时,自己也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开始依照我的意愿将他方才的话解释的清清楚楚。
说话的同时,他缓缓向我逼近,边说边迈步子,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用气势和眼神给我造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步步将我逼到门板上。
他说:“你算计别人,同时也算计我,你被我算计,同时也向我反击。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可你表现的却像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孩子,经常做出无理傲慢的要求,根本不顾别人是否答应,因为你已经决定了,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完全不懂让步。你的嘴里很难找到真话,虽然有时候你会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停在别人耳朵里,却难以分辨哪些是真的,因为你演得太好了……其实,是我把你教的太好了。以前,我骗你,现在,你骗我,骗所有人。在我们面前,你想如何便如何,任性放纵的展现你其中的一面,越来越极端。你很少看到别人的恳求和期盼,你只想到你自己,你弟弟……四年前就该解决的问题,拖到了今天,甚至在局面最乱的时候也掺合进来,这个烂摊子你该怎么收拾?太后被俘可大可小,别说一日半日,就是被人发现她失踪了一个时辰,也可以酿成轩然大波,就算宫中的奴才们还怕担责任,暂时压下了风声,可那些趁机获利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呢,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么?到时候,你该怎么保住你的十三弟?嗯?”
独孤一懈说了好多,一股脑的通过耳朵塞进了我脑子里,把脑海填的满满的。起初,我在想他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怎么突然生了这么大的脾气,后来,我想到了十三,是因为十三,他才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在吃醋?”我小心翼翼的问,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独孤一懈微讶的看着我,一刹那的慌乱闪过他眼底,随即被他轻轻眨眼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再后来,他别开脸,冷笑着给了我一句:“可笑。”
我被他这句话噎着了,肺里的火气腾地一下烧至顶端,险些气炸了。
不知哪来的冲动,迫使我横跨出一步,再次对着他的脸,怒道:“承认吃醋有这么难么!你又不是没吃过!以前我和贾祸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天天吃醋捻酸么,起劲儿的很!哦!不对,是我误会你了,那时候你所谓的嫉妒都是演出来的,多亏了你的演技好,才把我哄得一愣一愣的,那时候我老觉得愧对你,后来发现你是骗我的,才觉得对不起贾祸。当我把你的伪君子面具撕碎的时候,你再没让我感到过你的嫉妒,你掩饰的特别好,但并不代表没有。刚才,十三冲进来的时候,你分明很愤怒,你的身体紧绷了,你的嘴角也泄露了情绪,连你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得了什么间歇性的绝症,情绪失常抽搐,因为我只会用拳头把你打好!怎么还不承认啊,啊?啊?啊?”
这回,独孤一懈被我越说越往后退,一脸惊讶的望着我生气凛然的嘴脸,面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字:“呆”。
我没打算放过他,欣赏他呆滞表情的空挡,嘴里也没闲着,我换了个策略,声音转柔了道:“一懈哥哥,咱们都决定共同进退了,为什么你还要在小细节上闹别扭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干嘛还要捉迷藏呢?”
我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感受他手心的温度,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却哪知,他冲我翻了个白眼,把手抽了回去,箭步走到门边,临出去前,甩下一句话:“等这些烂摊子解决了吧,我现在没心情。还有,你刚才所描述的讲究、排场、房子、院子,我想了想,只有皇宫能满足你。”
说罢,他也像一阵风一样走了出去,留下我目瞪口呆的阵阵无语。
坐回矮凳上托着下巴回忆方才的点点滴滴,我很乱,乱的理不出头绪,感觉有人把线团子塞进了我脑袋里。
许久许久以后,我只得出一个结论——独孤一懈,你是个欲壑难填的混蛋!
你嫉妒心重,你占有欲强,但你拼命地克制自己和压抑别人,你让每个人都觉得你大度、大方、大气,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你会办事,有能力,手段老道,根本不会为了什么儿女情长的小事失魂落魄,因为一旦让别人看清看透你的情绪,你就暴露了弱点和软肋,所以,你伪装自己,很成功,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骗了,虚伪的一塌糊涂!
而我,也被你骗了,被你吸引了,被你纠缠了!
抓着头发,把头埋进手臂里,我突然无比怨恨起独孤一懈,心想,若是我有能力改朝换代,一定封他当太子,让他当一个不伦不类的顺位继承人,被所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让所有人都天马行空的去猜想他和逍遥王的地下关系,把他抹黑,再用圣旨编织成无形的麻绳套在他脖子上,整天跟着我ρi股后面打转,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我又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也因此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冷战。
为期,不定,看心情。
主意一定,我立刻关上了门,在屋里折腾捯饬了一番,东摸西摸,半个时辰后打开了房门,精神气爽的出了门,去见十三。
寺院内的小广场上,十三正光着膀子,汗如雨下的带着一群壮汉练功服,都是外家拳法,刚劲有力,碎石劈树,但却能被内家功夫轻易化解。
我向十三招手,十三仿佛没看到我一样别开脸,呼喝声更响亮了。
我一拍脑门,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怎么现在的男人一个个的脾气都这么大,正当自己是无敌的老爷们儿了,给脸不要脸。
“哼”了一声,我扭过脸,正撞见站在一边观看的独孤一懈,他也正巧转过了脸,和我打了个照面。
互相轻蔑的给了对方一眼,各自别开脸。
这时,余大侠一脸忧愁的走到我身后,拍了拍我,小声道:“刚才出了点事了。”
我问她是不是太后那儿生乱子了,余大侠点点头,坐实了我的猜想,道:“疆王、太后一直被十三分开看守,可不知太后是怎么得知疆王现状的,叫人带话给十三,说不出一日,兵部必然出兵。那新任的兵部尚书,据说是疆王昔日的部下,忠心耿耿,得知疆王和太后被囚在这儿,已经到校场暗中点兵了。”
又一拍脑门,感到浑身无力,我冷笑着反问:“十三听到这些后肯定是说‘老子才不怕他们’吧?”
余大侠点头,夸我了解十三。我很无语,悄悄在余大侠耳边嘱咐了几句,决定釜底抽薪,扭转局面。至于十三,我早晚会纠正他正确的是非观的,不管用什么方式。
再度回头,独孤一懈不知去了哪里,十三仍旧挥汗如雨,发泄情绪。
余大侠带我去了太后房门前,她支开了守门的壮汉,替我把门。当我进去的时候,太后正一脸淡定的看着我,好似料到了我的来意。
而我,只是仰头看着房顶上的小洞,心知消息外露,十三带的人太不靠谱了。
“听说,昨儿个晚上皇上就醒了。”太后先开了口,仿佛掌握了全局般胸有成竹。
易褚的毒,本就下的不重,隔了一天,药效已经减半,若再医治得法,下床是没问题的。
“皇上本来就清醒着,虽然不能动弹,可他意识清醒,你这个当娘的居然没发现么?”我讥讽着,看到太后脸上闪过怒意,心里额外畅快。
现在,谁能用激将法斗垮对方的气势,谁就赢了一半。
然,就在我俩各自想着对策的时候,谁也没料到外面的变化,却听门板被人使劲儿的敲打了数下,接着余大侠冲了进来,一脸慌张。
一向对人对事满不在乎的余大侠也会有冒冷汗的时候,我心里一咯噔,预感着自己的预感终于来了。
“官兵到了,是皇上亲自带的兵!”
易褚,难道你趁我、独孤一懈、太后三个障碍物不在拿回大权不够,还要趁胜追击连锅端么?
第十六章 ...
当此时刻,所有人都能乱,首领绝不能乱。
我叫这里轻功最好的余大侠到寺外监视,必要时候声东击西,争取时间。另一面,我冲到广场对着十三的后脑勺就使劲儿敲下去,所有人都傻呆呆的看着我,十三也摸着脑袋,一时找不到情绪。
我怒吼:“练练练!练个屁啊练!消息早就跑了!敌人都杀上门了!你这个老大怎么办事的!”
壮汉们立刻不服了,左一声“你算老几啊”,右一声“娘们儿一边去”,此起彼伏。
待我回身瞪眼时,十三又把我拉了回去,问道:“什么杀上门了!谁啊!”
我伸手又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怒火更旺:“你说谁啊!地方官兵,京城官兵,这回都轮到皇上亲自带兵了,我说你带的人挺会循序渐进犯法的啊,一次比一次闹得大,你说你押了太后就押了吧,偏偏还看不住人,把消息漏了出去,你这个粗心大意半吊子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啊,毛毛躁躁,难成大器!”
十三也有点急了,不知道是被我当众吼得下了面子,还是听到“皇上”两个字意识到事态严重。
十三道:“什么皇上!皇上来了!”
壮汉中间也起了骚动,议论纷纷。
我明白这些人的心理,他们没见过皇上,连听也很少,意识里只知道有“皇上”这么一个名词,只知道皇上和地方官一样,一句话就能夺人生死,根本不懂所谓“皇上”,是掌管整个天下的具体概念。所以,他们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类似恐惧的色彩,只是举起拳头大喝大喊:“咱们又要大干一场了!”
看着他们这样,我知道自己做的这场戏是做对了。
瞄到不远的拐角处太后的身影,我转身面对着壮汉们,也高呼道:“那就让咱们大干一场吧!大家各自回房抄家伙!”然后踢了十三一脚,十三立刻附和。
壮汉们纷纷回了房,我一看拐角,太后也被余大侠押了回去,这才揪着十三的衣领往角落带,来到一棵大树后,还没等他站定脚,就劈头盖脸的对他怒喝,顺便把计划讲出来。
我道:“你听着十三,咱们只有一次机会,就一次,你的、我的、大家的,若是错过了或是失败了,那后果就是大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这次来的是皇上,他什么为人、什么手段我是知道的。心狠手辣,绝对没人比得过他!刚才,我故意在太后面前演了出戏,还好你上道,入戏很快,接下来,咱们必须在酒里下迷|药弄倒你所有会反抗的手下,至于女人和孩子,余大侠已经着手去做了。这样一来,官兵见没有反抗,自然不会镇压,我会在这时和太后一起出面,当场说服皇上,以免被人搅乱现场……你放心,我有把握,也有把柄,但你必须对我保证,经此一事解散你们那个寨,让他们回归正途。要是想种田,风度口出钱买地,要是想做买卖,风度口出钱买店面,要是还想打架生事,就去风度口领打手的差事,总之,你和你手下的生计,风度口全包了,前提是,只要不再计划组织这类没头没脑不计后果的蠢事!听明白了么!”
十三一脸惊讶,但还是听明白了,出了点头,还是点头。
我很满意他的反应,是我要的,于是推他行事去了,到了房门口,我也突然想起了那个本该冷战的男人,心里犹豫了一瞬,还是直奔他房间,却见房门大开,人不见了。
我心里一紧,这时候找不到人,没由来的心慌,正想到处找找却见余大侠跑了过来。
她道:“太后那儿暂时动弹不得。”
我问:“啊?你对她干嘛了?”
她道:“嗖嗖,被我点了。要不我一个人哪能又看着她又出来通知你?别人我不放心,还有那个疆王,也被我敲晕了,总之,就等你一句话了。”
我问:“那寺外的情况呢?”
她道:“我把一点毒下在半路大树上了,经过的时候,肯定得弄晕几十口子,减损他们的兵力。”
我点点头,正要问她是否看到独孤一懈,就听脑袋顶上传来一道声音:“他们来了。”
仰头一看,我那一懈哥哥翘着一条腿正坐在房檐边,看着远方。我轻笑一声,和余大侠点头示意,见她走开,自己才飞上房檐,也一同往寺门口看去。
独孤一懈道:“凡事悠着点。”
我笑道:“知道了。哦,对了,我打算和你冷战。”
独孤一懈一愣,看了我一眼:“冷战?你受的了?”
我顿觉好笑,也看向他:“我为什么受不了?”
“你能忍住不想我么?”他大言不惭道,瞬间惹我不悦。
我冷哼:“废话,你能我就能。”
却见他耸耸肩,状似无意:“我不能。”
我怔住,推了他一把,道:“那我倒想试试!”
眼见官兵已快冲到寺门口,我立刻跳下房檐,一路冲进太后房内,没耽误半刻时间,对着一动不动却满脸愤慨的太后道:“第一,如果你不能帮我安抚皇上,我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他的身世,我们没命,你们皇家也要配上名誉。第二,只要你能做到第一点,我保证你和疆王都能平安,否则我先杀疆王,再毁了你儿子。”
太后好像气得半死,脸上都快着了火,却仍是道:“本宫依你,但你……”
“放心,我会履行承诺。既然你帮我,我为什么不帮你呢,何况眼下你我都别无选择。”
我木着脸说完这些,点开太后的|茓位拉着她就走,到了门口和余大侠相视一笑,遂和太后一起赶赴即将上演好戏的舞台。
广场之上,官兵众多,中间站着易褚,面色苍白,目光如炬,虽然躺在床上一阵日子,体质差了些,可那气势,仍是在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一起开了口:“好久不见。”
说完这话,但见兵部尚书凑到易褚耳边说了几句话,易褚随即对我道:“王爷好兴致,连招呼也不打一句,就带着太后来此拜佛。”
我一怔,立刻意识到易褚是在帮我遮掩,原因是什么,一时想不通,但这是个机会。想到这,我在太后身后那劲儿威胁的手也改为搀扶,刻意露出大孝子的嘴脸,声音也放恭敬了几分:“皇上严重了,太后近几日噩梦连连,一来是担心皇上的病情,二来是被梦魇吓着了,于是便令臣护送,彻夜感到此处,请得道高僧度难为皇上念经祈福,本想今日再一同回宫,却这么巧在此遇到了皇上。看来皇上已无大碍,度难高僧果然法力无边,臣顿感放心。”说罢,我故意在太后腰侧捏了一把,逼着一直耍脾气不开口的她说点场面话。
太后蹙着眉,虽不愿,却也开了口:“皇上,本宫乏了,想再歇歇再回宫,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本宫和逍遥王微服出巡,不想张扬。”
易褚忽而笑了,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长了毛,四年前被虎视眈眈的感觉再度回来,憋气,郁闷,忍无可忍。
易褚道:“听说独孤家也来了人。”
我刚要开口否认,独孤一懈便从角落走出,一脸的面无表情,瞬间展现了他在朝堂上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透着陌生、疏离、冷淡,令我忽然感到,他们这对君臣之间,是曾发生过不愉快的。
气氛一时僵冷,易褚的笑容没了,眯起了眼,一脸酷劲儿:“朕记得几个月前有些人还答应了朕,有生之年不再踏入京城半步,否则任由朕处置。”
我一慌,忽然明白了独孤一懈做了多大牺牲,心里涩涩发痛,连忙说道:“那这个人一定不是忠臣。在场的都是忠臣,只会效忠,不会背叛。”
哪知独孤一懈却说了一句拆我台的话:“臣做的事,臣不会抵赖,但眼下时机不对,皇上要杀要剐,是否也该等回了京再谈?”
易褚没言语,兵部尚书皱着眉呵斥独孤一懈大胆。
我也觉得他很大胆,大胆的故意顶撞易褚,转移所有人的视线,以缓解我的罪责。可我除非是疯了、傻了、绝情绝义了,否则一定不会放任置之。
以往,我自私自利,懒得去想别人的难处,只想到自己的苦痛,所以做错了很多事,谈不上悔不当初,却也是搁在心里难以下咽,眼下,生死攸关,决不能再装孙子。
于是,我道:“皇上,臣陪太后来此本想焚香祷告,可不成想竟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关系着皇家兴荣,不能不想皇上禀报。”
紧挨着我的太后倒抽口凉气,抿着嘴侧过脸,不动声色的小声警告我:“你答应过本宫……”
然,太后的话还没落地,易褚也应了我。
“正巧,朕也有个决定要宣布。”
心里又是一紧,经验告诉我,易褚宣布的消息大多不是好消息,除了损人利己,便是利己损人,四年前如此,四年后没准已更上层楼。
可我还没来得及细琢磨,但见易褚已经向兵部尚书摆手示意,兵部尚书连忙吩咐所有官兵退下,守住各个出口。
顷刻间,诺大的广场之中,只留下几个主角,包括兵部尚书这个跑龙套。
兵部尚书气定神闲的掏出圣旨,朗诵起来。
内容只有一句:“封逍遥王为皇后,号‘逍遥’,钦赐。”
第十七章 ...
毫无疑问的,那道圣旨将会成为打乱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始作俑者,可在这个广场上站着的所有人,集合了全天下的所有权利,却没有一个人能改变现状,这才糟糕。
我感到太后的不安、颤抖,她是愤怒的,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面对她的亲生儿子。
而这个亲生儿子,甚至也当她是外人。
独孤一懈,我清楚的看到他逐渐用力的拳头,泛白的指关节,暴露的青筋,绷紧的下巴,他很愤怒,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愤怒。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在隐忍,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可能就会爆发……
气氛紧张,有人面沉,有人不耐,我欲说点什么婉拒圣旨,却未料独孤一懈已经先开了口。
“皇上,别忘了你和臣曾有过协议,一国之君,怎能言而无信。”
“独孤一懈,注意你的态度。”易褚冷笑着,笑的我心里拔凉拔凉,就像有人把冻在冰雪里的剑Сhā进我的体内一般,瞬间冻住伤口,冷得刺骨。
但这种冷还没有完,独孤一懈也用同样的表达方式面对易褚,说出来的话就像刀子一半的硬,分毫不让步。
“第一,皇上觊觎前任兵部尚书手中的大权,命臣将其铲除。臣做到了。”独孤一懈一字一句的说,说的我心坎真真发寒。
易褚那狭长的眼也逐渐眯起,那是愤怒的前兆。
“第二,皇上担心独孤王府和宦家联姻会对皇权造成威胁,令臣和宦家划清界限。臣也做到了。”
“第三,无论臣身在何方,所遇何人,都不能说出皇家最深层的秘密。臣,始终谨守诺言,仁至义尽。”
“独孤一懈!你大胆!”易褚怒喝着,平日的镇定也烟消云散,看得出来,若他手上有把刀,一定会砍过去。
“臣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条件便是皇上不追究独孤王府的过时,不针对风度口的势力,以及……”独孤一懈顿住,深沉如墨的眸子看向我,声音低低轻轻的说道:“不打晓泪的主意。”
“否则,臣也不会履行第三个承诺。”轻轻淡淡的说出他的底线,尘埃落定。
呼吸好像被人捏住了似得,半个字也吐不出,眼前阵阵晕眩,耳边嗡嗡的,仿佛我见到的和听到的都不是真的,可在暗中掐住大腿的同时,那刺肉般的痛又来的额外真实,所有我以为的幻觉都不是幻觉,是隐藏在丑陋交易后面的真相。
一懈哥哥,你究竟做过多少牺牲,又被我忽视过多少次,你忍了我多久,又亏负了自己多少。最初,你是王爷,你是泄天机,我是无赖,我是孤女晓泪;后来,你是骗子,你是伪君子,我是傻子,我是受害者;可现在,你成了大丈夫、我的相公,我却成了自私自利的小女人,别人的皇后。我该做什么,我能挽回什么,还是我要放弃什么,才能弥补……
脑子里出了一个念头,徒留一片空白,我只是不停的想究竟有什么法子改变大局,可想来想去,仍是徒劳。
回望着独孤一懈,但见他眼底晃动着柔情和杀意,交错纵横,一时分辨不清他的真实想法,看得我心惊肉跳,想开口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那些词儿却始终在嗓子眼儿里徘徊,涩涩的道不出,实在是难受。
“皇上!你……你怎么能这样!娶了她,朝纲和社稷……”太后颤抖着声音,终于吐出了一句不算完整的话,却被易褚打断。
易褚道:“母后,朕还当您是母后,不管朕纳谁为后,都不会影响您太后的地位。”
一句看似颇有孝心的承诺,为何从易褚嘴里说出,是那么的讽刺。
太后的抽气声响在耳边,下一瞬,她已甩开我的手,不知从哪儿抽出的针反手刺向我,我眼疾手快的躲开,躲得极狼狈,被她划破了手背,却不妨又迎来了下一波。
另一股力道也随即袭来,在挡掉太后暗算的同时,也将我拉到背后护住。
我怔怔的望着那身着侍卫服的背,眼角泛着酸,不由自主的轻声道:“一懈哥哥,对不起,我错了。”
独孤一懈浑身一震,挥开太后令她踉跄数步的同时,也回头看向我,以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说道:“错的是我。”
这句话令我彻底无语,他用无与伦比的包容力理解我所有任性的行为,用难以估计的吸引力将我困在狭小的蛹里不愿逃开,又用无法抵挡的牺牲精神让我总有一种想为他做点事的冲动,然而这时,我愧疚了,并且用一句“对不起”表示,他却说:“错的是我。”这简直令我无地自容,再不能找到更贴切的话表达我的情绪。
不,我还能做点什么,那是最起码的。
我转首看向神色阴晴不定的易褚,冷声道:“我不能接旨,皇上的厚爱我也当不起。”
“你会后悔,而且很快。”易褚从牙缝里逼出这几个字。
他在逼我,也在逼他自己。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做出最极端的选择。
头一次,我发现我这么憎恨一个人。
易褚笑了出生,怒极而笑,他开始踱步,走的很慢,每走一步便撂下一句话:“风度口外已经被朕的兵马围住,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得陪葬。但朕还会留下几个人的性命,庄家人,你师父,这些人会一起来看你,然后被押上刑场,斩立决。独孤王府对社稷有功,但独孤一懈对朕不忠不义,将会牵累王府所有人,炒家、流放、贬为庶民,世代为奴。至于独孤一懈所说的朕的秘密,既然注定要被揭穿,朕也都依你们,届时,朕会和新皇后在一起,自然能杜绝悠悠众口。”
他没说一句,就像在我心口下刀,可他说的无懈可击,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易褚最大的秘密,就是他的身世。天下间所有知道他是疆王之子的人,都站在这里了,即便消息外传,他身为储君的资格被人质疑,那么最有资格顶替的只会是吏王的后人,可我师父并无后代,唯一的徒弟是我,若我嫁给了易褚,在名义上也算是替吏王继承了半壁江山,天下人也无话可说。
易褚,他把每一步后招都想齐了,毫无转圜余地。
易褚,他算透了每个人的脾气、性情,断了每个人的后路,也包括我。
可易褚自己一定不知道,他亲生的娘,就是太后,这个他一直以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
太后和疆王私通,这个丑闻,皇家背不起。
这是所有人最后的机会。
思及此,我道:“皇上,我有话要说,和你单独说。”
易褚一怔,独孤一懈也一怔,一起看向我。
而我,只看向独孤一懈,并用余光鄙视易褚。
我道:“记得我说的话么,我要和你冷战,从现在开始。”然后将他推开,自己也退了一步,看着他笑,眼泪也不小心滑下了眼眶,没搂住。
“一懈哥哥,咱们做个赌注吧——在这场冷战里,谁先向对方示好,谁便输了,下辈子转世为畜生,给对方做牛做马,可好?”
不等他答话,我率先别开了脸,同时看向躲在暗处的余大侠,下了狠心,在独孤一懈箭步上前的刹那,用针扫向他的|茓位。
针上萃了毒,令人几个时辰不能动弹。
独孤一懈脚下不稳,坚持了一会儿遂向我倒来,被我及时扶住,慢慢的随着他的身子蹲下,然后开始哭,哭出了声,失态到了家。
“一懈哥哥,你始终躲不过我的暗算,我每次都能得手,这是不是说明你太信任我了呢?”心地开始犯冷,一下一下的凉透了每一个角落,我却还在说:“一懈哥哥,咱们只能这么办了,你家和我家里的人都被扯进去了。就算那个人可以做到绝情绝义,咱们也做不到的是不是。做不到的,就算输了,不认输,还能咋办……”
我断断续续的说,我哗哗啦啦的哭,我对着那双望着我喷火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绝望,已经开始幻想到凄凉的晚景——
我穿着华服,在一群狗奴才的簇拥下晃悠在御花园,问前来汇报的太监总管今儿个宫里又有哪个妃子省事,又有哪个新人被皇上宠幸。
然后,深夜里,我脱下华服,苍白着面容对着铜镜叹气,身后为我梳头的资深宫女不断地安慰我皇上就快来了,叫我不要哀愁,我便恶狠狠地诅咒着,独自躺上空荡荡的大床,满目凄凉。
直到皇上一年一度的驾临皇后寝宫,例行公事般的问好、用膳、上床,再对着我头上的白发和眉宇间的皱纹叹气,露出厌恶的神色,对我说“朕的皇后啊,你辛苦了”,而我,一定要感恩戴德的说“不苦,为了皇上心甘情愿”,再连滚带爬的恭送他,并且期待下一次的恩宠。
想到此,我哭得更加凶狠,就像一条可怜虫。
搂着独孤一懈的脖子,我的哭腔转为了嚎啕大哭,做出最后的胡言乱语:“一懈哥哥!等我嫁了人,一定尽快生个公主,你要耐心等她长大,迎娶过门,好好待她,就像你待我一样。然后每天强身健体,以期和她白首偕老。那么,等我老眼昏花、人老珠黄的那日,你们一起入宫看我,一起叫我母后,我也一定会欣慰的对你笑,因为即使咱们不能在一起,也有在这世上和我最亲密的人照顾你,那就是所有不幸中的最幸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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