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的确是认真的表情，于是我想了想，之后回答他：“我最遗憾的，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为我送过鲜花，他不懂得我的心，任由我从年少开始一个人重复无眠的梦，我的青春生涯中，没有过鲜花的陪伴。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小事，但那是我最伤心的记忆。”

平生安静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着：“七宝，你很喜欢花吗？”

“是的。”我回答。

他问：“你最喜欢什么花？”

我笑问：“怎么，你要送我花吗？”

平生淡然道：“冰天雪地的，我到哪里弄花给你，我只是问问，以后说不定可以提醒那些追你的人啊。”

我也笑，说：“百合，我最喜欢百合。”

平生点点头，他说：“记下了。”

“你呢？”我反问平生：“你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呢？”

平生低下头，久久才说出话：“我，我最遗憾的，是从来不知道母亲手的温度，我记忆中没有触过母亲的手，这令我内心寒冷，比冰雪还要寒冷。七宝，母亲的手很暖吗？你知道，你来告诉我。”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说：“是的，母亲的手很温暖。”

平生的脸有在平静后隐藏的哀伤，我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力量。但平生却抬头对我笑笑，他推掉我的手说：“七宝，以后你若有了孩子，他也会抱怨的，因为你的手太凉了。”

我也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来电了，屋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平生帮我把空调调好了温度，然后默然离开，并帮我关了房门。

我一个人仍然坐在那里，我吹熄了未燃完的蜡烛，火光灭了之后灯芯还缭绕着余烟，浅浅的烟在空气中飘着，环在我的周围，使我感到安宁。

平生。我又想到平生。在这夏日的山顶，我看得到城市就在脚下，到处是楼房，一座连着一座，坚硬的外形，冰冷而乏味。

只有我一人站在这里。只有我一人。

周末的下午，宋康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过去帮忙，说是晓篱病了，晚上酒吧的演出没有人弹钢琴。

我笑着跟他说：“宋康你倒是想想，我是个优秀的记者哎，还是爱心形象大使，即将成为一个人民教师，你让一个教师抛头露面的去酒吧弹琴，这象话吗，再说了，你发工资给我吗你？”

宋康不理会我的拒绝，他着急地说：“好了姑娘，发扬你的爱心帮帮忙，就这么定了，好不好？改天我请你吃饭，晚上八点要到这里，不要忘了啊。”之后，还没等我的拒绝，他就挂线了。”

我无奈地放下电话，去整理一桌子的稿件，很久以来，我都只顾着奔忙了，甚至忘记了是怎么过的日子。时光就好象一个陀螺，白天黑夜地不停旋转，使我每天都在重复的颠簸，以致忘记了停下来思考。

而从此刻开始，到今后，庆幸的是，我都不必白天黑夜忙着赶稿了，我将安心地去给学生上课，过着轻松愉快的生活。

我没忘记去看晓篱，美丽又可爱的晓篱，她是我最亲密的姐妹，小时候我们就那么要好，上课时交头接耳，放学后还是黏在一起，去她家或者一起去我家。打雷下雨的时候，我们一同躲在棉被下吃糖果和零食，打着手电筒看漫画书。我们一同去学琴，学芭蕾，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在开满栀子花的树下手牵着手。这都是十年或者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回忆起来却永远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打开门，伸出双手拥抱我，她说：“七宝，我多么想念你。”

我对她怀着歉意，她嫁给宋康时我远在西藏，没能参加她的婚礼，只是在电话中给予问候和祝福。然而晓篱并不介怀这些，她永远对我敞开怀抱，永远与我亲密无间。

“你怎么了，宋康说你生病了是吗？”我问她。

她拉我的手坐下，耸耸鼻子，还是像个俏皮可爱的小女孩，她说：“不过是小感冒啊，没事的。”

我笑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奇怪的丫头，一到夏天就感冒。”

晓篱反驳说：“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样奇怪么，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怎么暖也暖不热。”

我点头说：“那倒是。”

她亲切地贴在我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七宝，我们该好好聊聊，你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到处奔走，你知道吗，我总盼着有一天可以这么坐着，和你好好聚聚，说说心里的话，但我整天都在想着你，你却总是不回来。”

我笑着回答她：“我这不是来了？”

她点头，说：“你来了真好，今天别走了行不行，晚上留在这儿吧？”

我摇摇头，说：“不行，宋康要我替你去演出呢，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啊，好吗？”

她有些茫然：“以后，是真的吗？你不走了？你这次回来以后不走了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以后留在艺校工作了，不会再离开。”

“啊？”晓篱失声大叫，抓住我的手臂，欣喜地问：“那我们不是可以经常见面了？你又可以继续跳舞了，是吗？”

我抚摩她的头发，轻声说：“是的，我又可以跳舞了。我们一起跳。”

晓篱这时却偏头看着我，她笑吟吟的说：“可是七宝，我不能跳舞了。”

“怎么？”

她的表情变得很神秘：“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感到微微惊讶：“什么事情让你不能跳舞了还那么高兴，说吧。”

她顿了顿，之后神采飞扬地说：“我要做妈妈了，为我开心吧？”

——这是一个好消息，我诚心为她祝福。于是我握着她的肩，说：“恭喜你，亲爱的，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孩子。”

她笑着一直点头，满脸幸福的表情。我羡慕她幸福知足的样子，从眼睛一直沁到心灵，她至今仍有不谙世事的纯洁的心，我却在旅途中历遍尘土，不能回复那些孩子般的清澈。

记得，多年前的一天，我曾和晓篱站在一家服饰店的橱窗门口，艳羡地看着衣饰店里挂着的一件漂亮的裙子，但是它太贵了，我们买不起。那时候我们还小，当初最大的梦想，就是等以后有钱了，把那条裙子给买下来。

当然，后来长大的我们，买过许多更好看更贵的裙子，也有过许多更换的梦想。但裙子终究都不是当年的那一条，那一条悬挂在岁月的橱窗里，早已不见了，我们留在那时候的笑脸也不见了，只在此刻，偶然想到，我们曾是两个傻傻的，为一条裙子而心动的孩子。这多少叫我觉得有些感伤。

孩子。当我想到这个称谓，模糊地看到一个孩子的背影，小小的，扎小辫子的背影，她不停地在路上奔跑，但却看不清容颜上的样子。

此刻，我只觉得心上仿佛有一些记忆，细细碎碎的无法割舍，它们仿佛沿着遥远的旅途一起奔跑回来了，并且约好一起跌倒，铺满了我年轻的时候。

和晓篱分别之后，回到家里时，已是七点多。我想到那个无法拒绝的约定，该换衣服去酒吧的时刻了。

我换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裙，扎起马尾，想了想，又从抽屉中拿出一条红的绸带，缠绕着绑在手臂上。这是在峨眉山下买的红绸带，卖给我的那个老­妇­人说，它可以驱邪降福，护佑灵魂。我一向并不迷信，但是我喜欢它。

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淡泊而­干­练，并且仍然年轻，她的眼睛里还有很多叫做神采的东西，还好。还好仍然是我自己喜欢的样子，再不必重复那些发窘的，为了爱而疯癫的时光。想到这儿，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释然地笑了一笑，笑颜如花。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我坐了出租车去酒吧。从车窗里，我能望见外面被灯光映照的叶子，它们滴着水，无数的车和雨伞在细雨中纷纷经过。这情景见过许多次，但这一刻尤其感到凄凉，每个人都要着急奔走，寻一处可以躲雨的，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平生死了，大雨从外面淋到心里，全身无处幸免，我能躲到哪儿呢？

平生为我举过伞，所以后来撑伞时，我都会觉得他还在我的身侧，然而，他不在，他永远都不会在了。

今后的无尽漫漫长路，不管是狂风还是暴雨，我都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自己为自己撑伞，只能这样而已。

下车后，我推开酒吧的门时，看到宾客都已坐满。宋康看到我，在台前向我招手。我从旁侧猫着腰，走到了舞台最暗的角落。那儿坐落着一架钢琴，光束从上空映到乐谱上。我看到他们各就各位，只等我了。于是便从容地在钢琴前坐下来，宋康向我点头示意，我便开始随他们弹奏一首又一首的曲子。

在演出的过程中，还是很佩服宋康，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他的嗓音却仍能唱出清澈优美的歌曲，惹得宾客纷纷叫好，掌声此起彼伏。

间歇时，钢琴上的灯光变暗，我兀自坐在黑暗中观察人群。意外的是，我又看到了那个男子——在我回来的车站里，那穿黑衣的，赠送给我百合花的男子。此刻他也坐在人群中间。

这令我惊讶。然而，好象是一场梦中的情境，在此时，那俊美优雅的男子起身了，他又一次站在那里，怀中又抱着一束非常美的百合花。他要送给谁？我疑惑地看着他，却看到他缓缓向我走来，越走越近，一直走向钢琴旁。我几乎不能呼吸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见他稳稳地站在我面前，从容又自然地，将手中那束百合递到我面前，献给我。

我怔了怔，停顿了大概有五秒钟，但是醒悟来之后，我还是伸手接过来。

接着，在我刚想张口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却转身走了。灯光师此时偏偏将光束映照到我身上，许多人因此注意到我，并且认出了我，于是引起一片喧哗和掌声，我只好起身致意，向大家问好，之后又坐下来。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刻意想要寻找那个男子的身影，果然，我看到了他，如今，他正停在最中间的位子上，安静地坐在那里。我看到他的神态，有着安然若素，明净似雪的淡定。他的样子无疑是十分出众，他的眉宇清晰明朗，浑身散发一种迷人的气息。在他的身旁，挨着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是很温顺甜美的样子，他们显得很般配。宾客之中，他们因为气质出众，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我再次断定，自己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的，除了在车站见过他那一次，我从没有在别的地方认识过他。但他为何会一再给我送花，并且还是我最钟爱的百合呢？怎么会这么巧？

猜测归猜测，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并不反感他所带给我的迷惑。心里也隐隐觉得，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或是相识已久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困惑，我好象与他非常熟悉，好象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似的。但究竟为何会和一个陌生人熟悉，又是怎样的熟悉，我却说不上来。

我们根本未曾相识过，不是么？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和大街上经过的路人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寻到一个区别的话，那就是，他比较出众。

我感到困惑与迷惘，但第二轮的演出却再次开始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他。

我的手放在黑白琴键上，继续起伏，但眼睛却时不时偷偷望向他那里。

当他微微侧过头去，和身畔那个女孩子说话时，他的头有点低下去，我看到他那个样子，那个角度，令我觉得是那么熟识，那么震撼的熟识……

我差一点要停止呼吸了。

想到他像的那个人，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平生。

是的，平生。他的神态和动作像极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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