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走进花园,种上一株百合花,这件重大的事情发生以后,等待何其美好。一次的种下,就像你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我就这样等待你们;我指着墙上的藤蔓和牵牛花,风从何处来,你们都看见了,却不知道将要有什么事降临到这地上……
鲁西西《等待何其美好》
我仍记得那个时候,十三岁。
那年,父亲在市区买了新的房子,于是我们搬家了。
新家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区,那里有成排成排的栀子树,门前还有一条小河,河上面有一座小桥,桥下的河水中还有许多招摇的绿色水草。那些水草,有幽深的绿色,呈现在那炎热的夏天里,竟显得异常清凉。
我无比刻骨得记得那天,并且还清楚记得,我在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我绑了两条小辫子,穿着碎花的裙子和白凉鞋,脚上没有穿袜子,因为年少,皮肤光洁白皙,呈现在阳光下的时候,似乎能看见皮肤上清晰的脉络。
所以,后来,对于少年时候的记忆,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自己的白凉鞋,和那些象征年少的蓝色脉络。
那天,父母在指挥工人搬东西,桌子、椅子、立柜、床,很多很多的家具。我站在门口的地方,看着工人从卡车上把东西架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搬到屋子里去,父亲和母亲都忙的满脸汗水,我什么忙着帮不上,就只有站在门边看。
母亲可能是见我闲着心烦,就一把我拉到一边去,着急地说着:“你这孩子,在这里挡什么路,又不能帮忙,跑去玩儿吧!”
于是我撇了撇嘴,心里虽然是很不乐意母亲这么说,但还是知趣地一个人走开了。
因为无处可去,我便站在门口的树下看蚂蚁,后来想想就觉得好笑,也不知道小时候为何能那样无趣,连看蚂蚁这样微小的事情,都觉得很开心。我发现,那天的蚂蚁们好象也是在搬家的样子,它们匆匆忙忙地在枝干上爬来爬去,太阳的光斑从叶子的缝隙里穿越过来,光芒柔和地落在我的头发和脖子上,很暖。是的,只是感到很暖,却并不觉得炎热。
我就一直那样站着,细心地看着蚂蚁搬家,后来,大概因为看得太久,因为觉得脖有些酸,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就是这个时候看到他的——潘苏程骆。
潘苏程骆。你若不识得他,我想,你永生也不会明白,这样一个名字,给予我多少梦想和幻灭,你也永生不会明白,这个人,他曾经怎样刻骨铭心地驻足到我的心里和灵魂里,然后,又是怎样突然消失的。
他消失得那样自然,仿佛是命中注定似的,他总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出现,接着,又总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消失。
尽管对于这消失,我始终也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坦然。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记得看到他第一眼时的印象,十七岁的潘苏程骆,他有很高的个子,穿着白衣服和白色鞋子,怀里还抱着上课要用的书,他遥遥走来的步伐是那么一丝不苟,这使他显得斯文儒雅,像线装书里走出来的男子。
见他微笑着走过来,我的心就开始不断地跳,咚咚的像是在打鼓一样,我不知道,何以一个男孩都可以长的那么好看,有那样俊朗清晰的脸庞,看着这种容貌,是会让女孩儿也心生嫉妒的吧。
意外地,他竟在我面前停下来,我听见他和我说话,声音非常好听,他问着我:“你就是新搬来的那一家吗?”
我不敢抬头直视他,只好把眼睛落在自己的裙子边儿上,发出的声音略有些慌张,我回答说:“恩,是的。”
他礼貌而友好地说:“我家就住在对面,我妈妈叫我来跟新邻居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
我点头,回应他说:“谢谢。”
“我叫潘苏程骆。”他说。
我又点头,说:“哦。”
接着他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回答说:“我叫林七宝。”
“林七宝?怎么写?”他问。
我回答:“树林的林,七月的七,宝贝的宝。”
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他说:“很好记的名字,也很好听。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呢?”
这句问话使我觉得有些发窘,似乎是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真的一直在低着头,现在,我只好抬起头来直视他。
我看到他又对我微笑。那样明朗的笑,像夏日里栀子花的光芒,那个时刻,他的笑容无端使我感觉到心慌。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带着些须阴暗的,并不似外表一般明媚的眼睛,那眼睛,像在阴影下面盛开的水仙,鲜亮之中带有浅淡的暗颜色。
他望着我,微笑说:“我要去上课了,所以,再见了。“
我也说:“好的,再见。”
他转身走了。我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是谁,于是便又喊住他:“那个,请,请等一下。”
他回头,还是一脸的笑容,温和地问着:“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我略有些忐忑,却又带着好奇地问:“那个,我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叫潘苏程骆?”
他释然地问:“怎么了,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是吗?”
“是的,有一点。”我坦诚地回答。
他很自然地回答我,说,“因为我的爸爸姓潘,妈妈姓苏,奶奶姓程,外婆姓骆,可能他们很宠我吧,所以呢,就用这四个姓组成了我的名字。”
“哦。”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又对我微笑,之后说:“再见。”
我对他摆了摆手,也道再见。
他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一直到那白色的影子都模糊得看不到了,我还站在那里。
十三岁,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多么小的年纪,你肯定会以为,那应该是什么都不懂得,什么都不明白的年纪,而这博大的世界,对一个那样的孩子来说,也是懵懂遥远的,可是,我却在分明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什么都明白,明白这个人,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必定是有一个什么样的征兆。
但是,显然的,我并不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一切。
在我开心地跑回家里后,父母与工人们还在忙着。我不管不顾地穿过他们,往楼上奔去,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咚咚,全部是喜悦的声音,我一下子冲进自己的新房间里,把自己摔到大床上。
大床又软又温和,我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着,那些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我的皮肤上,我想我闻到了清香。
母亲不知道我怎么了,便在楼下担心地喊着:“怎么了阿宝,你这孩子,忙着跑的那么快做什么?”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笑,不理睬母亲的喊叫。我感到自己怎么样也平息不下来,心里就像有一支舞曲在不停地响着,响着,而我在不停地旋转,旋转,天地跟着自己在旋转,心里像住进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鹿,它滴滴达达地奔跑着,怎么也不能停止下来……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微微的发烧,于是用手捂住脸,笑容就那样不自主地蔓延到每个神经。
那时候仅仅十三岁。我永远记得,十三岁,我第一次与这个人见面的情景,当时只是忐忑,却没有任何的疏离与陌生感。仿佛认识了他很久,仿佛这个人,在那个时间,就是应该要出现的一样。
我们很快熟悉了,我和潘苏程骆。
我们两家的父母也渐渐熟捻,成了很好的邻居。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整日里在一起,她们聊天、打麻将,织毛衣,拉家常,总之是非常和睦。
因为我的功课并不好,所以应我母亲的要求,那个暑假,潘苏程骆开始帮我补习功课。
他大我四岁,我念初中的时候他已经念高中了,我从妈妈们那里得知,他成绩非常优秀,总是懂得许多知识,是学校里的尖子生,从小都不让父母操心,懂事又听话,同学、老师、家长,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
我立刻无比崇拜他,但是在母亲面前,表情上还要装作不在意,一脸骄傲倔强地反驳着母亲:“死读书有什么好处?难道都成书呆子就一定好?”
母亲于是气急地骂着:“有什么好处?你还敢说?要是都像你那样子,丢三落四,功课又不好,别人都要不要活了?”
我又撇嘴不说话。母亲则在一旁果断地说:“反正我已经和潘妈妈商量过了,叫她儿子这个暑假帮你补习功课,你不用想再野跑着玩了!”
我嘴硬地说:“我不要补习,今年我门门功课都已经及格了的!而且,我又不是一无是处,我不是已经读了那么多书吗。”
母亲训斥着:“及格你就满意了?啊?及格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拿第一名了那么风光,回回只算个中等生而已,不补习将来怎么考上大学?真不知道你爸爸怎么想的,你才那么小,叫你读那些书有什么用,什么三国什么红楼梦,倘若你数学能考到一百分,那几箱子书都烧掉我都不心疼!”
我笑,说:“你当然不心疼,因为那是爸爸的书嘛。”
母亲被我气得直跺脚:“这孩子,你是不是存心气我?总之你必须要补习,今年夏天,你一本闲书也不准看,你爸爸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是和我意见一样的!”
我便不说话了。不是不想和母亲争辩,其实我是很想为自己辩解的,我很喜欢看父亲书房里那些厚厚的大部头。但是,对于补习这件事情,因为不是普通的家教,而是潘苏程骆,心里反倒高兴起来。
这个秘密,想必母亲是一点儿也瞧不出端倪来的。
学校的假期开始的时候,潘苏程骆就经常过来给我补习了。
有时候,我和潘苏程骆在房间里温习功课,能听到外面母亲们的议论。那天,我听到母亲在客厅跟潘妈妈说:“你瞧,你真是好福气,你们潘苏真的很懂事,不用操心,我们家阿宝就不行了,她很淘气,又粗心……”
潘妈妈笑说:“阿宝毕竟小一些,还是孩子嘛。”
这个时候,我拿眼偷偷看潘苏程骆,我发现他听到这里在笑,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我有些气恼,我恼的是母亲为什么要说我的这些缺点,多么难为情。于是我冲到房门边嚷着:“妈妈,你不要说啦!”
妈妈们都笑,潘妈妈打圆场说:“其实我就很喜欢阿宝这孩子,我看她挺可爱的嘛。”
母亲则笑着说:“可爱什么啊,就是一个淘气鬼罢了!”
我不服气地抱怨着母亲:“妈,你吵着我读书了。”
母亲笑,拉着潘妈妈说:“走走走,咱们去逛逛街,省得这大小姐烦心!”
潘妈妈也笑,叮嘱着说:“阿宝,和潘苏好好温书,啊。”
她们走了。我回到房间里去。见到潘苏程骆,便是发了一句牢骚抱怨着:“你为什么样样都那么好,倒显得我样样都不好!”
潘苏程骆望着我微笑,说:“怎么,大小姐生气了?”
我听到这话,脸红了,关上房门,挪到桌子边继续看书,也不理睬他。
潘苏程骆抬头看我,又是笑,他伸过手来,拿手指在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很温和的举动,使我不禁呆了一下,望着他。
他笑,说:“还不赶快看书。”
我忙点头,说:“哦。”
后来回想起这些,我觉得,其实我当时,并不是不开心长辈们总是在夸奖潘苏程骆,反而我自己心里也是崇敬他的,那时气恼的,不过是自己不能完美的呈现在他面前罢了,与他的优秀相比,我愈发像一只丑小鸭,这才是我最在意的事。
除却这些,潘苏程骆更令我佩服的,不仅仅是他成绩的优异,而是他居然会弹钢琴。
第一次看见他弹钢琴的时候,我简直都呆了,他的手指瘦而修长,很好看,而他弹出来的曲子是那么美。我看见过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一直跳跃,像有灵魂和长了翅膀一般,那些音符那么轻易地渗透到我的心里,虽然,那个时候,我对音乐的感悟,只是微小的一点点罢了。
在看到那些手指跳动的时刻,有一种奇异的暖流在我的心里流淌,我感到忐忑,同时又感到喜悦,那是我年少时候,第一次,对一个男孩倾心。
母亲给我找了新的芭蕾舞学校,继续学跳舞,好在,虽然一直讨厌数学和功课,我却并不讨厌跳舞。对待跳舞,用爸爸的话说:“咱家这个固执的小姑娘,就跳舞这件事情来说,一向还是算很热心和认真的嘛。”
当然,这也是唯一令母亲欣慰的地方。
第一天见新老师的时候,我就觉得老师很严厉,那是个姓张的,不苟言笑的女人,和之前舞蹈学校那个和蔼的老师一点都不一样,因此,我多少觉得有些失望。于是我问母亲:“妈,我可不可以换一个学校?”
母亲疑惑地问着:“这孩子,又怎么了?都报过名了呀,这可是最好的一家舞蹈学校,你不要再给我惹事,要好好听老师的话,记住没有?”
我只得不作声。算是默许。
母亲走了,老师领我进了舞蹈教室,和大家一起练功。在我旁边位置的,是个清秀婉约的小女孩,与我差不多的年纪,练功的时候,她偏过头,微笑着小声问我:“喂,你是新来的吧?”
我点点头,回答她说:“恩。”
她又说:“我叫晓篱,赵晓篱。你呢?”
我回答说:“你好,我叫林七宝。”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