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气很不错,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团部院里的一排小白杨,已经是快十月的气候了,风里明显带有一些凉意,熊路感到自己的左肩膀又隐隐作痛了。这是日本鬼子给他留下的纪念品。那是在一九四二年,他当时任三五八旅的指导员,在转战冀北的一场战斗中,他们所在的一营掩护主力撤退。敌人是日本坂恒支队的精锐,作战凶猛,如一头饿狼般猛扑过来,企图一举消灭面前的八路的正规部队。战斗异常激烈,从早晨打到中午,在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的进攻后,一营顺利完成掩护任务,迅速撤出战斗,留下熊路的一连殿后。撤退中,连长被迫击炮炸翻,牺牲了,他也被一颗子弹击中左肩,但他还是忍住剧痛,让卫生员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继续指挥边打边撤。等到与接应的部队会合后,他也因为流血过多,而昏死过去。战士们流着眼泪将他抬到旅部医院抢救,最后总算拣了一条命。伤好后,他被升为营副教导员。从那时起,他的膀子每到天气变冷就痛。他揉着发麻发酸的肩膀,关上了窗户。这时,杜宽拿着一份报表进来了。
“政委,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哎,老毛病了,说不定这两天又要变天了。”熊路说着就点燃一根香烟。“你拿的什么?”
“这是全团刚报上来的棉花产量,”杜宽兴奋地说;“今年可是大丰收啊!”
“好事嘛。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咱们团从产量来说,当师里的老大,是没问题的了。”熊路递给他烟;“抽根烟吧,我喜欢抽大前门。”
杜宽接过烟,熊路要给他点,他自己划根火柴点着了,他吐出一口烟说;“你的水平不低呀,我平时就抽黄金叶,觉得还不错。”
“杜副团长,怎么样?在我们这个团当个主管生产的副团长带劲儿吧?”
“带劲是带劲,团里的生产形势那么好,这都是你和王团长的功劳呀,我还是门外汉呢,有很多地方都不懂,以后还得多多向你们老领导好好学习呢。”
“这有什么?你呆段时候就什么都会了。哎,你们两口子在这里的生活还适应吧?”
“这里的气候比乌鲁木齐暖和一点,基本上差不多。就是水的缄性太大了。蒸出的馒头发黄。”
“等老王从乌鲁木齐开会回来,咱们商量一下今冬打水井的事,再不能拖了,以后的家属越来越多,老去河里拉水也不是长久之计嘛。”熊路又问;“小朱在园艺站干得怎么样?那里很苦啊,我原来想让她留在机关里,她非要去吃这个苦头。”
“这不要紧,她是农民的后代,干点活舒坦。园艺站刚开始的确累一些,现在好多了,地也平出来了,温室建起来了,大棚也搭起来了。现在马上到农闲的季节,他们正抓紧时间学科学知识呢。我准备请示师里,让师里的技术站派几名技术员来给他们培训一下,怎么样?”
“好啊,你这个主意好,这个事趁早办,我估计师里会支持的。”
杜宽把烟头踩在脚下,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说不当说?”
“杜副团长,你客气什么呀?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说嘛,你也是这个团的领导成员呀。说吧。”
“我对组织介绍对像的事有点想不通。国家不是提倡婚姻自主吗?为什么还要组织出面给女兵介绍对像呢?”
“啊,你说得是这个事呀?嘿嘿,杜副团长,你刚来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不是我们团这样做,恐怕整个师,整个兵团都在以组织出面的形式来给老兵介绍啊!”
“是啊,这不好,这不符合婚姻法的精神。”
“杜副团长,你说得没有错。”熊路又点燃一支烟,说;“你知道我们团的老兵和女兵的比例吗?”他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份报告,递给杜宽;“你看看这个。”
杜宽拿过来一看,是一份农二师第十团政治部的性别统计报表,上面写着;
全团未婚女性;一百一十六名;未婚男性八百二十七名,性别比是八比一。男性大多在三十岁以上,女性大部分为这几年入伍的女兵,年龄在二十岁以下。
“你再看看这个,”熊路又拿来一份报告,说;“这是政治部准给师里报送的婚姻问题的总结报告。上面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杜宽看到这份报告上面是这样写着;“…….婚姻问题的解决,主要是面对营以上干部和个别年龄较大而且革命历史较长的连干……由于女同志很少,绝大部分参军学习阶级觉悟还不高,对工农出身的干部认识不清,因此对婚姻问题的选择条件是高的,不现实的。加上个别单位的干部在掌握上不够慎重,过于急躁,方式生硬主观意志强,为了照顾年纪大的干部,硬说服,硬教育达成方式……女性说,这名义上是婚姻自主,实际上是领导包办,不同意也不行,有的经不住组织的车轮战般的谈话,软的硬的,非说得你点头不可,来打通你的思想。战士们反映说,来女兵干啥?再来也轮不上当兵的,营以上的干部解决了,接着就是连、排干部的婚姻问题,怎么也轮不到我们身上……”
“怎么样?”熊路好像在期待他说点什么似的。
“没有想到情况比我想像得要严重的多。”杜宽眉头紧蹙,把那两份东西放在熊路的桌上。
“这几天,王团长去师部开有关会议,上午他还来电话说,师政治部准备下发一个暂行规定,就是废止生产建设部队婚姻条例的规定。”
“那好啊,这样女兵可高兴了。”
“高兴什么?规定是规定,执行起来还有个过程嘛。”
小富匆匆走了进来。他走近熊路压低声音说;“武装连有个战士拿枪,把指导员打伤了,现在持枪逃到厕所,说谁进来就开枪打死谁……”
熊路脸色大变,拍案而起;“胡闹!这个浑蛋!我要枪毙他!快准备车,杜副团长,走!”他们乘着吉普车,向武装连急驰而去。
一路上,熊路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问小富;
“指导员现在怎么样?”
“已经送到团部卫生所抢救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
“你说说,怎么一回事?”
“那个战士是起义过来的老兵,去阿克苏看病的时候,顺便看了一场师部秦剧社的戏,没有想到就喜欢上了演花旦的马玉花,他给她写信,指导员看见了就说他是神经病,这个老兵说她愿意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是个人的隐私,别人无权干涉他的自由。指导员就在全连大会上点名批评他,还公开了他的情书,说他是目无纪律,而且还将原来考虑给他介绍的一个四川女兵也介绍给其他的连队干部了。这下可*了他。于是就发生了开枪的严重事件。”
“没有出息!想女人想疯了,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想女人到那个地步,一个老兵竟然会这么无法无天!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老兵什么时候开枪打伤的指导员?”杜宽问。
“也就是刚才吧,据武装连的陈典书连长汇报说是上午十一点多的样子。”
“那个老兵叫什么?”
“妥富全,今年三十九岁了。过去曾经当过机枪班的班长。是个大老粗,脾气暴躁。”
说话间,车很快就开进了武装连。只见有很多的战士荷枪实弹地围着一间简易的土块垒起的茅房。看见团领导来了,陈连长提着手枪跑步来到熊政委和杜副团长面前,行了个军礼,说;“熊政委,杜副团长,妥福全仍然躲在茅房不出来。”
熊路铁青着脸,说;“瞧你带的兵,我看你这个连长是不想当了!”他说着就大步向茅房走去,陈连长拦住他;“政委,你不能往前走了,他会开枪的。”
杜副团长这个时候说;“政委,我来试试吧。”
熊路瞅了他一眼,点点头;“你当心点。”
杜宽就先对陈连长说;“让你的人都撤下去,把枪收起来,枪是对敌人的,不是对自己人的。”
陈连长喊了一声;“都给我把枪收起来,先撤下来。”那些战士就收了枪,撤离了现场,茅房周围现在空无一人。陈连长对茅房又喊起来;“妥富全,你听好了,政委和杜副团长也来了,你要放聪明点,不要顽固下去了。快出来吧,难道非要团领导请你出来吗?”
杜宽忙制止他说;“你别诈唬了,你这样喊他敢出来吗?”他说完就独自向茅房大步走去。
连长想拉住他,被他摔开了。当他离茅房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从茅房露出个脑袋来,伸出一支步枪来,有个嘶哑的声音喊起来;“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就开枪啦!”
杜宽没有停下脚步,他边走边说;“我就是想跟你单独谈谈,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强迫你什么,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我的身上曾经挨过马步芳骑匪的子弹,那是敌人的子弹,不希望我的胸膛被自己同志的枪对准。也许我们没有见过面,我是刚来这个团的副团长,姓杜,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出来还不是要被枪毙吗?就像打死一只死狗一样……”
“你错了,你是我们的弟兄,怎么会枪毙你呢?你打伤的指导员现在已经在团卫生所救治,没有危险了。只要你勇敢地承认错误,会对你从轻制罪的。”
“啊,指导员没有死?这么说我不会被拉去毙掉吗?”
“对,我以人格担保。”杜宽说着已经快走近茅房了,他看清那个头发长得很长的老兵了。他心里感到怜悯和同情。这是他的兵呀!
“好吧,你就站在外面,别进来。”
杜宽停住脚步,说;“你把枪放下吧,那是对付敌人的,不是对自己人的。”
老兵没有动,但是眼泪却流下来了。他突然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我……我真没有用啊!”他说着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这个时候,杜宽就快步走进去,扶住他,然后将他的枪扔出茅房。
“别害怕,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做这样极端的事情,对吗?”
“我苦啊……首长,我并不想杀他的……”
“好了,你冷静点,把事情说清楚,接受组织上的处理吧。”
熊路走进来瞅了杜宽一眼,问;
“你没有事吧?”
“我没有事。
战士们蜂拥而至,上前要捆绑他,被杜宽制止了;“别难为他了,他已经缴械了。”
熊路严厉地看看还在哭泣的老兵,想发作但是忍住了,对陈连长一挥手;“先把他押起来!”
在回团部的车上,熊路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在过塔里木桥的时候,才突然冒了一句;
“娘的,我倒要见识一下那个女人,看她到底是什么狐狸精把老兵的魂都给勾走了。”
过两天,熊路去师里汇报枪击事件,特意看了一场师秦剧社演的戏《定军山》,他对戏的内容不感兴趣,就是想看看舞台扮演花旦的马玉花,他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就热哄哄的。他暗想;“这个娘们真够味的!”回到团里,他马上就写了要求对妥福全从轻处理的意见,报到师里,很快师里就有了回音;将妥富全从武装连除名,放到畜牧连,监督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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