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渊源?潮音魔尼,假尼姑梁丘七忘?”
“是我的师祖,你真知道他老人家?”
“家父知道。好像他们早年曾经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却不是仇敌,意见相左少不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拌嘴吵闹当然不愉快啦!”
“多久的事?”
“我也不清楚。老一辈的人,提起往事通常只谈得意愉快的一部份,其他部份留待带进天堂,留给自己背负。哦!她该有近百年纪了,在何处参修?”
“家师祖已仙逝十六年,我周岁她老人家就升天了。”假书生黯然:“她老人家在胥母山缥渺精舍参修二十年,缥渺精舍便是上一代的荀东主,赠给她老人家隐居的。她在武山,生活所需与照料的人,由家父派遣供奉。哦!她老人家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起因是不是你讽刺我六合解脱神功的意见?”
“我想,也许吧!”他接过假书生送上的一杯茶嗅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清楚,只从家父口中,由不以为然的语气里,知道家父对混和垃圾式的练功法颇为反感,种因也可能涉及其他的事故。”
“会不会涉及情爱纠纷?”
“不害臊!姑娘们就会往情爱里钻牛角尖吗?”他大笑:“哈哈……家父年方半百呢!令师祖如果在世,都快近百大寿了。家父十六岁遨游天下,与令师祖碰头,令师祖该是年近古稀高寿的老太婆了。年轻人眼高于顶气傲于苍,向老前辈的所谓绝学挑战,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想,老少两人一定难分胜负,却又死不承认对方的优点,因此尔后不见面则已,见则必将吵闹不休,所以……到底他们是否已经分出胜负,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爹没说,也很少提及。”
“姬兄,你真要波及荀东主的船,荀东主怎承担得起这大灾祸?所以不得不……”
“我并不想波及他的船。”他有点意兴阑珊:“你帮他用挟持胁迫的手段应付我,反而促使我激烈地介入,不但毫无好处,而且适得其反。我希望你能让我把她母女平安地带走,不伤和气。我觉得你装腔作势扮得很传神,还真被你雍容高贵的风华唬住了,相处之后,却发现你温柔敦厚脱俗可爱的一面,我真的不愿和你兵戎相见,保持这份友谊。我答应你,决不在荀秋阳的货船闹事,其他方面就无法保证了,毕竟情势不是我单方面所能控制得了的。”
假书生看出他情绪低落,了解他之所以答应不在货船闹事,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多少有点在被迫的情势下低头意味,心中仍有不满,答应得相当勉强。
“我会让你把人平安带回。”假书生像是向他保证:“姬兄,你对旱天雷这个人,曾否有些风闻?”
“你也要管旱天雷的事?”
“好奇而已。我足迹不曾到过江北,最远仅及南京,对天下的英雄人物,仅限于耳闻。这位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在这里做了这件大快人心的大案,事先仅露过一次面,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切动静,果真是神出鬼没,可把苏州的各方人马吓坏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他会不会向荀秋阳货行下手?”
“旱天雷从不抢本份人家。飞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临苏州,甚至故意申斥一剑魂飞胆小造谣,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来了,凭他那些走狗绝对应付不了,干脆不派人侦查,当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动静了。苏州有两百万市民,过境的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想查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大盗,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担心,他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我讨完债。也要继续我的游程.”
“你下一站是何处?”
“过江。腰缠银万两,乘船上扬州。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复活了,也许能见到这绝了种的旷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琼花观的琼花怎么可能复活?你上当啦?那座观已改建了好几次,地皮都翻了好几遍,就算有根,几百年岁月早就化为腐泥了。不过,琼花并没绝种。”
“别说笑话了,那只是传说中的花。”他总算把话题加以转移,怎能与假书生谈旱天雷:“最大的花我见过,河南府的牡丹,山东曹州的牡丹,与异种芍药,也不过大如海碗,世间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传说,的确有这种花,而且不曾绝种。”假书生正色说:“家父的朋友,曾在嘉兴和赣南,看过这种称为琼花的花,我还专程到嘉兴去找过呢!”
“找到没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场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证实的传说呀!”
“希望不是传说,绝了种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没能看到太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你不怕晕船,我请你体会浪涛排空的滋味,有兴趣吗?”
船已驶出胥口,船逐渐进入风浪区。茶具早已撤除,船颠簸转剧,天色昏暗,云沉风恶,一阵阵浪花扑上舱面,紧闭的舱窗,被浪花打得响声震耳。
他不怕晕船,只感到有点不安,这种小轻舟只能在河中行驶,使用风帆就不能靠湖岸航行,万一钻入湖底,那就麻烦大了。
“没兴趣。”他往舱壁一靠:“现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张最舒适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书生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感觉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绵绵地注视着他。
“半个时辰就可泊岸。”黑暗中传来假书生柔柔的语音:“船很安全,请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游三两个来回。”他的轻松口吻表示情绪稳定:“也许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闻说江南花似锦,我却只看到刀光剑影中的莽莽红尘,无视于烟雨中的妩媚青山。谁也不知道人应该用何种颜色的目光,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代。”
说着说着,他倚在舱壁上朦朦胧胧梦入华胥。也许,他正在梦中挥舞着刀或雷锤。风浪如雷鸣,他不可能梦入江南烟雨路。
朦朦胧胧中入睡,也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睁开双目,看到从明窗透入的金色阳光。
他倏然清醒,只感到浑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静的睡眠,这是他极为难得的享受。
处身在一间明窗净几的雅致卧房内,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叠放着他的青袍、裤、袜、巾……都是经过洗涤,曾经用烘烫处理过的。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涛声,似乎仍有摇晃的感觉,仔细一听,不是风涛,而是松涛,处身在明净的雅室,怎么可能像在船上一样摇晃。
雅室有内间,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农舍,根本不能比,分别有如人间天上。
洗漱毕,他启门外出。
“公子爷早。”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请至花厅右首的茗坊早膳,小婢领路。”
他一楞,怎么成了公子爷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与士子的青衫相差不远吧!小侍女明眸皓齿灵秀可爱,他真弄不清身在何处。
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面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栏,太湖石短墙,由于时届初冬,外面用活动的巨型封闭式屏风,围成三面挡风的墙。屏风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线依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节,撤掉屏墙,便可看到坊三面的景色,太湖石堆彻的假山型短墙,留有通向外面有朱栏的悬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洁的地板置有织锦蒲团,一位同样秀丽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炉上烧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圆形矮桌上,摆了六式精美点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请安,请他就座。
“老天爷!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上?”他心中赞叹:“据说江南人好奢,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贸易中心,但赚钱容易,去得也快。不论是豪绅大户或升斗市民,早晚会被苛捐杂税榨光的,与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松、苏、常、湖、嘉五府,缴送朝廷的税金,占了全国财赋七成以上。最近三十年来,田赋共先后加了七次。长工失业,小地主若破家田归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绅所兼并,豪绅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复始,官府永远是胜家。
经商的更糟,官府决不容许他们自我膨胀。
府城最早的拙政园,从御史王献臣始建,随即落入陈家之手。留园也换了几个主人。几乎所有的名园,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这次浩园遭劫,主人仅传了一代。
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抚必须重建,珍宝必须重新搜购,钱从何处来?苏州必定有许多人,被搜刮得叫苦连天了。
有钱就先享受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女孩,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伺候他的小侍女。
“这里是迎涛轩。”小恃女乖巧地解释:“后面山上苍松如海,前面是太湖的风涛。这里,也是老太爷招待贵宾的地方。”
“哦!贵主人……”
“公于爷不久自知。”
脚步声轻盈,水湖绿连身八褶裙,外加钩花垂珠小坎肩,绣带轻舞,裙袂飘飘。头上不是盘龙髻,改梳了代表闺中少女的三丫髻,天然国色不施脂粉,没有人会把她与那位风华绝代,雍容华贵的少妇联想在一起,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唷!你真会变化。”他开心地笑:“名震江湖的五夜叉,有三个是女的,她们也会千变万化,但品流都不高,变不出什么贵妇淑女气质下乘。你……”
“我怎样?”假书生落落大方在他身旁的锦蒲团落坐,嫣然一笑颇为得意:“变得不错?”
“岂仅是不错而已?你……不说也罢,说了可就百无禁忌要挨骂啦!哦!昨晚你在茶里面,弄了些什么玄虚?不会是麻沸汤吧?”
“不是啦!你……”
“休怪休怪,故意逗你的啦!麻沸汤那股怪味,放在天下第二泉的龙井本山茶里,能喝吗?谢谢你,我这辈子从没睡过这么甜美的一觉。”
“你……你一直没把我当敌人,我好高兴。”
“我也感觉出你对我没有敌意,本能地……本能地……”
“怎么啦?”
“本能地觉得,我可以信任你,像是……像是经常在一起无拘无束的玩伴,永远不需要提防的朋友。”
“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呢!”
“废话!”
“你对我一无所知。”
“交朋友不需要查朋友的三代履历。唔!我忽略了一件事。喂!你贵姓芳名呀?”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假书生白了他一眼:“唐,唐季华。我有两位兄长,孟华,仲华。”
“哦!隐园唐家。”
“你无视于危险的存在,勇往直前来救高黛母女,你和她的情谊必定颇为深厚,你会成功地把她们带走。你把我当作朋友,我很高兴能帮你。”
“谢谢。但你要知道,我救她们,与情谊无关,我只知道我有责任为她们尽一分心力,成败得失,我心目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尽了心力。”
“不要谢得过早了。”唐季毕斜睨着他。
“你的意思……”
“替荀家出面是家父,他老人家负责策划一切。我这方面没有问题,我放弃了我该负责的一部份工作。现在,你只要通过家父那一关。”
“令尊一定非常厉害。”
“三十年前的混世金刚唐天威,当然厉害。”
“好哇!原来混世金刚是你老爹。”姬玄华几乎要跳起来:“北天王,南金刚;天王杀贪官,金刚诛恶霸,纵横天下十载,江湖两岸烈火焚天。喂!唐姑娘……”
“谁要你叫我唐姑娘?花船的粉头……”
“抱歉,唐大小姐,你老爹放下他那魔杵有多久了?”
“十一年。”
“重新擦亮了降魔杵?”
“家父只负责策划,我两位兄长按计行动,目下在府城布置,恐怕不能赶回来。你只要说服我爹,就可以把人平安带走了。”
“这么简单容易?”
“是呀!家父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你讨债,而且说你是条好汉,只怕你对荀家造成伤害,所以把你引来。高黛母女所受到的优待比你还要好,你大可不必心疼。”
醋味十足,甚至还撇撇小嘴作不屑状。
他猛地伸手,在红嫩的粉颊轻拍了一下,大笑整衣而起。
“你老爹早年号称火爆金刚。”他将袂掖在腰带上:“一言不合,就会抡降魔杵打破对方的脑袋,要想他变得和蔼讲理,除非日从西起。”
“咦!你……你似乎对我爹有相当了解……”唐季华姑娘大感困惑:“你来苏州以前,就曾经调查过……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家三代都是殷实的所谓在家地主,在外行走从不用本名本籍,没有人知道家父唐公家昭,是混世金刚唐天威,你……”
“刚才是你说的呀!我根本不知道伏龙唐家,唐老太爹唐家昭是老几,也没有人向我提及。但混世金刚唐天威,当代的江湖人物却耳熟能详,你一提,我岂不就明白了?你别疑神疑鬼穷紧张好不好?小女孩。”
“你……”姑娘打了他一下,眼中仍有重重疑云。
“好啦好啦!带我去见你爹。”
姬玄华拉了她往外走。
“你是倒急得很呢!”姑娘亲昵地挽了他的臂弯:“急着见高黛,是吗?”
“我与你爹见面,可别让她母女在场。”姬玄华郑重叮咛:“还有,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你们家的底细。”
“我明白。你等一等,先喝壶茶。我去安排,真的不能让她两人在场。”姑娘将他按坐在茶案的蒲团上,欣然急急走了。
苏州附近的豪门大户,喜欢把自己广大的宅院称为园,表示有广大的空间栽种花木,建筑假山亭台,不但气派而且代表身份地位。
伏龙山唐家的大宅,建在面对太湖的山麓下,称为隐园。在似海的苍松古柏乔木重重围绕下,不接近便很难发现其中别有洞天,所以称为隐。
太湖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隐园唐家,对拳剑颇有成就,但仅是“颇有”而已,勉可自保家宅田地的安宁,宵小毛贼尚可应付裕如。
其实,横行太湖的八大水贼,就不敢打伏龙唐家的主意。能洗劫也所得有限,所付出的代价却可能太大。唐家算不了真正的大户,还轮不到唐家的人做粮绅。隐园本身的建筑就坚固古朴,没有真正宏丽的楼房,根本就是一座屯垦般的塞堡型建筑,易守难攻。
唯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就是远离隐园,远在三里外湖滨的迎涛轩,是接待贵宾的地方。所以人们认为主人利用那迎涛轩充场面摆阔而已,骨子里外强中干,距豪门大户的份量还差得太远,也就很少引人注意。
看到设有碟墙垛口的高高围墙,姬玄华有点心惊,这位园主把北方的所谓“围”的建筑,搬到江南来了。垛口是箭手和标枪手的防御位置,可知园中必定具有弓箭标枪一类武器,难怪水贼不敢前来撒野。
姑娘偕小侍女春,伴同姬玄华进入园门,老门子含笑相迎,一双神光内敛的老眼,似乎有看透人体的力量,把来客看得一透二彻。
园内静悄悄,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不久踏入大院子,厅阶上已有七个男女相候。
姑娘兴奋地拉了他的手,忘了所穿的淑女装,喜悦地飞奔过院子,裙袂飘飘像蝴蝶在飞舞。
姬玄华到了阶下,正要向上行礼。
“上来,进去说话。”那位爷魁梧如金刚,剑眉虎目留了八字胡,比三十岁壮年人更健壮,威风八面声如洪钟:“你小子胆气不错,想必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晚辈把贵地闹了个天翻地覆,岂是虚有其表所能办到的?”他大踏步往上走,随人群进入大厅。
礼不可废,他执晚辈礼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姑娘在一旁替他引见,又恢复了淑女的风华。
主人唐家昭、女主人李氏、隐园总管石磊、田庄管事花兴豪、船舶主事冯翔、管家许江、迎涛轩知客徐丹枫。这些人除了女主人唐夫人李氏之外,恐怕都不用真名,姓也许不假,是否有绰号也不得而知。
客套一番,仆人献茗,客主双方倒也一团和气,撕破脸之前得保持风度和尊严。
姑娘是小辈,没有座位,倚在乃母椅后,满脸春风,但眼神难掩内心的紧张。
见面时,姬玄华那两句豪气风发的话,的确让她担心,可能把她老爹惹火啦!
“小子,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主人不多客套,火爆金刚的性格表露无遗。
“令媛不小心透露,晚辈并没存心打听。”姬玄华说:“前辈曾经是威震天下的一代之雄,晚辈久仰威名,只恨无缘识荆,今日幸……”
“少给我掉文逞口舌之能。好小子,知道我是谁,还敢气大声粗昂然充好汉,你凭什么敢登门索人?”
“晚辈如果低声下气,前辈肯放人吗?当然,我知道前辈肯放,但决不是冲晚辈薄面而放,混世金刚不是善男信女。”
“好小子,你以为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就敢无法无天得意猖狂,欺我苏州无人?要放人可以……”
“谢谢前辈金诺。”
“可恶!你听活只听一半断章取义的?”
“那你怎么说?”姬玄华大声说。
“我可以放人,但你必须立即远离疆界。”
“办不到,我还有两万银子的债要讨,还有利息。”
“你可以在路上讨。”
“荀家的船一定遭殃。”
“你敢?”
“东厂专使躲在货船上,我不敢还能讨得回债吗?”
“不可以,你必须等机会。”
“晚辈坚决拒绝,你的要求不符合我的利益。”
“荀家答应代偿你两万银子,我不反对,你更应该知足,别给脸不要脸。”主人厉声说。
“晚辈不是勒索的混混,荀家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我为何要他的银子?冤有头债有主,东厂的恶贼,也不需要他挑冤担债。”姬玄华的嗓门更大。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了。”
“客随主便。”
“院子里见。”主人倏然拍扶手而起。
“恭敬不如从命。”姬玄华也离座。
“爹……”姑娘惊叫。
“丫头,没你的事。”主人怪叫,大踏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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