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摆酒席,气氛不及寻常人家喜庆和睦,但却分外豪气。
因北荒的风俗与永京不一样,待拜了天地,我也不需先入洞房,而是留下与将士们一同吃酒。因着这风俗,我这一身大红嫁衣也缝得干净利落,有大花牡丹和龙凤呈祥的图案刺绣,但却无凤冠霞帔来碍事。
穆临简穿的军装是我替他拣选的。玄色袍子,袖口有龙纹,不似一般的军服带有盔甲,却能把人衬得十分英挺。
军酒最烈,我因酒量一般,不能喝太多。军中将士辛苦了这许久,倒是趁着今日,可劲儿地喝,但求无醉不归。酒过三巡,我与穆临简一同喝罢合卺酒,众将士又为我与穆临简唱了一首“龙凤谣”。此曲乃是北荒当地成亲时要唱的歌谣。从前穆临简在永京时,以树叶把这个调子吹与我听过。现如今又听将士们杂乱唱起,嘈嘈切切听不出什么调子。
不过,我觉得成亲便要图这样的气氛。明月当空,酒香飘十里,令人万千人同乐。
我以为这回亲,也算成得举世无双了。
待到了亥时,众将士醉意渐深,酒席便也近末了。
我曾经总想着自己若与穆临简成亲,到底会是怎生的光景。今日这般从容镇定,倒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我除了想嫁他就没想过别的人,今日如愿,倒觉得是理所当然早应如此的事。
将士们各自回了营帐。穆临简亦喝的半醉,身上酒气十分浓。
我扶着他,一边也朝着军帐走去。
奇怪先时还有月泄清辉,夜深了些,天空却一片黑漆漆的。
夜色极静,待入帐前,穆临简忽地握了我的手,低声道:“眉儿,别怕。”
我低低嗯了一声,也与他一道入了帐子。
帐中漆黑一片,寂静得落针可闻。穆临简一副要醉倒的样子,浑身重量都摊在我的肩侧。
我才入帐子没走几步,便闻“嚓”得一,烛火燃动,桌前竟笑眯眯地坐了一个人。
“上将军,夫人,吴某在此久候了。”吴将军淡然一笑,扶了扶腰间的剑,慢悠悠站起来。“北荒练兵,两国交锋,上将军你倒还有闲情逸致,携家带眷来打仗不说,还趁着冬日歇战的时日成亲。莫不是将军早已把兵法韬略忘到九霄云外?不知行军打仗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这话一出。穆临简的眉头一蹙,缓缓地撑起身子扶了扶额头,冷声道:“吴邵,你为何在此?”
吴邵又是一笑,却转头向我望着:“吴某也委实佩服将军夫人。大老远赶来北荒,只知在军中造谣,迫得将军娶你。不过不若不是得你的助力,吴某的计策,怕是也不可能这般快见成效。”
我心中一沉,抿着唇道:“我瞧出来了,你是个奸细。”
吴邵神色一缓,须臾又大笑起来:“夫人倒是机敏,只可惜没把这机敏用对地方,成日成夜只琢磨些小心思。其实夫人也算是个有胆识有才智的女子,有此种本事若用对地方,当有不输男儿的本事才对。”
我想了想,也没理他,待穆临简扶在桌前坐下后,才与他道:“你这句话倒说得不错,我素来在大事上也算个机灵的人。嗯,所以容我提醒你一句,往往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便是最危险的时候了。”
听了我这话,吴邵眉头一皱,却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话未必,他猛然顿住。帐中一缕寒光闪过,桌前的穆临简早已站到他身后,把剑架到他脖子上,冷着声道:“前几次交战,我军明明站上风,却因敌军出其不意地料对我军战路,险些败北。那战略我当时只与你,左副领和徐军师详细谈过,未想当真是你把这策略泄露出去。”
吴邵一怔,片刻忽地又大笑了起来道:“不错,是我。” 顿了顿,他的神色却有迟疑,转头看了穆临简一眼,又回过头来看我,忽地问:“这是个计谋?”
我还未来得及作答,便见得帐帘子一掀,帐外又走进来一人:“不错,这原是个计谋。”
来者正是我来军营当日,与我一同关着的“奸细”左副领。
其实这个中因由倒也简单。北荒军营虽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闭塞,如今正值乱世,各军之间自然也有联系。
那日我一出永京城,莫子谦便派人把我要去北荒的消息告知了穆临简。
穆临简晓得这消息后,便与左副领左芦一合计,想出了这么一个计谋,把北伐军总的奸细抓出来。
所以,穆临简先假作怀疑左副领,把他关押,让吴邵放松警惕。
我到北荒的第一日,他便派了两个士兵,假意把我与左芦关在一处。左芦趁着这一天一夜,便把他们商定的计谋与我说了。
事后,我便做出一副急着要嫁人的模样,假意散布自己有身孕的流言,弄得沸沸扬扬,让吴邵相信我与穆临简是真的要成亲。
成亲这一夜,掌勺刘伯早在军酒里兑了水,所以吃酒的将士也并非很醉,醒酒汤喝过,便可重振旗鼓,来一招瓮中捉鳖,把吴邵与他的余党,乃至于潜伏军中的窝阔敌军一网打尽。
此刻帐外已传出厮杀之声,我不用出帐子,也能料到帐外烽火连天之像。
吴邵面色灰败地瞧向穆临简,愤愤道:“如此心机,吴某今日落在你们手里也无话可说。” 顿了一顿,他忽又对我说道:“沈侍郎女扮男装在朝堂,竟能安然无恙地渡过三年,本事果真不可小觑。”
我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欣喜,无限感慨道:“好久没人唤我沈侍郎,这会儿被你这么一称呼,倒不经意勾起了我当年在乾坤殿勾心斗角的一些美丽往事。”
吴邵轻“哼”了一声,又对穆临简道:“景枫将军倒是知人善用,想出这计谋,心机不可谓不深。可容吴某奉劝你一句,凡事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你这计谋冒险,想必无太多人知道吧?众将士虽喝的兑了水的酒,但比之寻常的士气,却大逊一筹,怎能敌得过我窝阔国五千精兵?!”
这话一出,穆临简还未开口,却是左芦先“呔”了一声,道:“哟,都是‘我窝阔国’了,吴将军这奸细可做的是里里外外彻彻底底。”
吴邵大怒,愤然道:“左芦!当年莫启上将军对你我都有知遇之恩,如今他被狗皇帝午门问斩,你不帮他完成遗愿也罢,反倒帮着狗皇帝的儿子来对付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左芦轻笑一声,带了些许嘲弄,并不答他的话。
待进来的士兵绑缚住吴邵,穆临简收了剑,轻飘飘扫他一眼,淡然地道了一句:“比起你这般偏执盲目,我倒是佩服上将军莫子谦大义灭亲,一心报国的衷心。”
我等几人除了帐子,帐外夜色苍茫,火光冲天,将士的厮杀声乱作一天。一群乱党已然被北伐军团团围住。大胡子符统领为人虽不济,打起仗来倒还指挥有度,不过多时,我军便占尽上风。
帐外不远处有士兵牵来四匹马,对我们道:“禀上将军,两千将士已经整装待发。”
穆临简点了下头,扫了吴邵一眼,又淡淡道:“把他带上,让他心服口服地看着窝阔五千敌兵如何败于我军。”
说罢,穆临简又朝我看来,淡淡一笑,说:“走吧。”
我冲他点点头,亦是一笑。
我出生以来的这许多年,生活过得有些不成体统放浪形骸。虽是女子,可潇洒劲儿却比得过许多翩翩公子。但若要论得最威风的一次,还是穿着大红嫁衣,策马迎风,与我的夫君一起带着两千精兵赶赴战场。
我们这厢赶往的是北荒以西的那片山地。山地外有大片场子,入冬后,穆临简便带兵在此练军。我现如今想起来,以穆临简深谋远虑的性子,怕是早晓得窝阔敌军会在此伏击,所以便提早练兵熟悉了地势。
夜色中火光苍苍莽莽,五千窝阔精兵却也不是吃素的。
我军虽有上将军坐镇,然则要以两千人对五千人,却仍旧十分艰难。
双边交战不过须臾,我军便有吃力之势。穆临简见状不由蹙眉,举手一挥,竟是一个撤兵的手势。
我大吃一惊。我军虽占劣势,但这劣势却并不十分明显。此刻若撤兵,除了保命,讨不到任何好处,更可能影响我军的气势。
然则事实却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穆临简撤一段路复又迎敌,敌军被我方撤军激起士气受了伤战火却燃得更猛。如此这般,穆临简仍是下令撤军,并且一连撤了三次。
率领窝阔五千精兵的将士,是窝阔驻军的挥武将军,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骁勇善战的将军。他见此状况,更是对我军穷追猛打。不过多时,我们这方两千精兵便有了颓败之像。
是夜月破云出,穆临简朝山头一望,忽地勾唇一笑,他只手一挥,又令我方退了三里。
如今的地势却在山林之间的空地,若如此再退,只有隐去林中。
窝阔国一边,自是乘胜追击。铁蹄奔走如镇山,声声敲打在心间。
我又犹疑地看向穆临简,却见他亦转过头来朝我一笑,说:“你远远追来,我却让你劳心劳力,也没什么可谢你。只有让你亲自来见见今日这二人,你若能开心便好。”
我听了这话,正纳闷,忽见得山头烟火忽燃,朗朗照天。随着一声呼喝,数千精兵从山头杀下,带头几人骑马,其中有两人的身形颇为熟悉。
我揉了揉眼,仍有些不敢置信,只听得山头有一人叫喊道:“小叔—— 小婶—— 等了你们老久,你们总算来了——”
我登时傻了。
70
70、第69章 ...
我始知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如我虽是侍郎,却是个女的,又如穆临简虽是国师,但也是景枫二皇子。原来今年春天,杜修大老远自南俊国赶来,压根就不是来瞧我和莫子谦,更不是为了上青楼报那梦遗之恨。
我晓得南俊国尚武,亦晓得杜修的武艺十分不错,但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此刻见他挥矛杀敌,心中顿时百味陈杂。
穆临简勒马一笑,再一挥手,亦是率兵而上,将敌军一举击溃。
倒霉园子与我留在军队后方。
我默默无言地瞧着他。他这些日子,想来是跟着杜修吃了点苦头,瘦了不少,但人也长了些个子。见了我,他分外兴奋,便被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我仔细交代了一番。
原来昭和帝这老狐狸早知我朝大臣有近乎一半叛变,到时若将这些叛臣连根拔起,瑛朝必会元气大伤。正好前几年,英景轩这只小狐狸化名去南俊国时,曾帮过南俊王一个不大不小的忙。南俊王一为报恩,二也为让杜修历练历练,干脆就把儿子送过来,让他供昭和帝差遣。
南俊国的男人,特长便是从军习武。昭和帝一不做二不休,便让杜修做了一支伏兵的统领,好在危急关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昭和帝这招不可谓不很,因为任窝阔军怎么猜也猜不到南俊国的世子竟会来帮着瑛朝打仗。
显见得那窝阔国的挥武将军也大为骇然,努力率兵反攻了几把,终是徒劳无功,被杜修活活捉住。
倒霉园子咂着嘴,继续道:“所以,小婶你那会儿挨了三十大板,我真不是不愿来瞧你照顾你。而是那时候,杜修哥哥需得先来北荒这处候着,以免被窝阔军发现。我见着有小叔照看你,便与杜修哥哥先来北荒这地儿了。”顿了一顿,他又抬手朝我一指,说,“你穿这身红衣裳倒还有些好看。”
“可不就是。”那头,杜修也勒马而来,调笑道,“小可哥哥,我竟不晓得你原是个女子,那年头与你相处,虽觉得你有些娘气,但却有一派不输男儿的潇洒作风。”
我亦勒马朝他一笑:“那年头与你相处,我也只当你是个不谙人世的弟弟,却未料今日有幸见得你骁勇善战的一面。年仅十六便可如此,杜修小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我甚少说这般客套的话,然而今日对着杜修说的,却是句句肺腑。兴许因此番相见,令我想起了莫子谦,更想起那二年我等三人游逛于尘世繁华间的那份心境。
那个时候,我没料到几年后,我会在乱世与莫子谦别离,在沙场与杜修重逢。那时候我满脑子塞得尽是些花红柳绿。
其实这般那般的生活都不错,心里觉得圆满无缺便好。
杜修此番像是瞧出了我的心境,便笑道:“等仗打完了,我们分别前,再找子谦哥聚一次。”
我点了点头,认真说:“我与他约好了,他日再相逢,定当无醉不归。”
我军此番大挫敌方锐气,回营的路上,几千精兵犹自兴奋。
我与穆临简骑马在后头走着。他为着今日这桩事,布局设计,劳心劳力了一月余,此番事成,便露了些疲累之相。
不过虽是疲累,倒也是欢喜的。因五年多前,穆临简带兵与窝阔交战,以一万士兵对敌两万将士犹能不败的战事,早就领窝阔军对景枫这一名号闻风丧胆。这回我军兵力与窝阔敌军相当,开战以来,我军一直占得上风。此番抓出奸细,大挫敌军锐气,凭穆临简的本事,定然胜利在望。
穆临简默了一会儿,却未再提战事,而是朝我一笑道:“我有些羡慕你。”
我一愣,借着月色朝他瞧去,见他却并没有开玩笑的形容。
“你这般不成体统地活了二十三年,失忆了两回,可身边却仍这许多知己朋友,这是桩难得的事。”他道,“有时我倒觉得有点嫉妒,怕这许多人将你对我的心思分走了,大多时候却觉得这样挺好。”
我愣了愣,细细琢磨这话的意思,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穆临简出生不久后,母亲便去世了。他六岁进宫,九岁回北荒,其间颠沛流离,便是有些亲人,却个个都相处不长久。
我亦是沉吟一番才对他道:“我虽对别人花心思,可他们却丝毫分不去我对你的心思。但有时,我觉得自己有些瞧不清你。”
穆临简一愣:“嗯?”
我转头看着他:“大多数时候,你能包容我,便是我犯了错,你也不跟我计较。可有的时候你却忒小气,容易翻醋坛子。我听景霞姐说,你最初那会儿在北荒时,有些自负有些爽快,我觉得那时候的你,大抵是跟莫子谦有点像。可我又听英景轩说,你为了争皇位,汲汲营营了许久。莫子谦爽快,却是一根筋的性子,无这样深的城府。”
我吁了口气,有点没奈何:“我觉得可能是我忘了从前的事,所以你何以从五年前那般,变得如现在一般。我原以为是因为北荒之战,可如今看来,即便当初北荒之战的阴谋真相大白,你却仍没能够全然释怀。”
穆临简的侧脸,在夜色中十分静默。马背上有些颠簸,我似是瞧见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来将我看着,说:“你今日穿这身大红嫁衣格外好看,我早前便想见你穿嫁衣的模样。”
再默了一阵子,前方的营地已然不远。穆临简抬头再看了看月色,终是道:“你说的不错,有桩事我一直没能够释怀。可你放心,我一定用今后的日子,将这桩事放下来。你若要听从前的事,我打完仗,也一桩一件讲给你听。”
可他却没能够一桩一件讲给我听。
待我们回到军营时,统统都傻了眼。
方才的宴席上,将士们仍倒在地上。可他们不是醉了,而是阵亡了。
就在我们下马的那刹那,茫茫草原上忽然想起号角之声,远天燃起的一道道璀璨焰火是窝阔敌军的信号。
下一刻却听万千骑如海啸,汹涌澎湃震天动地而来。
我怔了怔,只觉天地一旋便落在地上。
原是穆临简将我抱下了马,他负手而立,对着集结而来的残兵道:“怎么回事?!”
“是、是徐军师。”那残兵道,断断续续将此事解释一通。
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来吴邵也不过是枚不知情的棋子,而真正的叛敌却是徐良晔。说起来,徐良晔叛变的因由倒也简单,只因五年多前北荒一战,他的一家被敌军血洗。
徐良晔当初跟在军里,只是一个小兵,因他亲眼见得是景枫不顾我军安慰,与窝阔硬拼以至于北荒被血洗,所以他不分青红皂白,竟叛敌窝阔来对付景枫。
本来今日,我军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可窝阔敌军亦料到自己的胜算微乎其微,所以窝阔上将军泊溪又向皇都请了一万精兵,合着原有的兵力一起,在今夜大举压境。
听了这个消息,穆临简面色亦有些发白。他迅速招齐了人马,派人探察了窝阔敌军的路线。
窝阔军现如今有四万余人,而我军除却阵亡的,即便加上杜修手上的士兵,也只有不到三万。今次却不比五年前那次,敌军的突袭,令北伐军无论如何都有些手足无措。
穆临简迅速调遣了兵力,他让杜修和左副将率一万五千将士留守阵营。而他率七千兵力到方才的山道,对另一路的窝阔敌军伏击。
夜风阵阵,我此刻才感到冬日的朔风真正如刀割。
敌兵杀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阵阵如雷动。
穆临简点好了兵,再没看我,挑剑便上了马,我伸出手去拉他,可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厉声道:“什么时候了,别跟来!”
我瞪大眼愣了愣。脑中嗡得一响,便不管不顾抢了旁的一个士兵的剑,又拦去他马前:“我同你一块儿去!”说着,我又慌忙将剑舞了两下,对他道,“你看,其实我会舞剑,我跟着莫子谦学过好几招,瞒着没告诉你。”
穆临简沉默地看着我舞剑。
我晓得我舞得有些笨拙。他看了须臾,亦是牵起了唇角笑起来,有些许忧色,些许一如过往的宠溺:“你这本事,需得再磨练一番,随我同去的话,怕会拖了我的后腿。”语罢,他拉了拉缰绳,策马沉默地绕过我。
我一惊,又慌忙再拦去他的马前,大声道:“拖你后腿我也不管!此番你一定得捎上我。我大老远自永京城追来,不过就是一次突袭,我没什么好怕的。”
穆临简终是生了气,他的表情有点冷漠,淡淡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沈眉,我若独自去,许是可以全身而退,你若跟来,怕是我二人会一同战死沙场也说不一定。”
夜风拂过,将我的嫁衣与发丝吹得急速向后翻卷。
这么危急的时刻,我眼里却没一点泪意。
我吸了一口气,听得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反正我要跟着你。我来北荒的路上就想好了,战场再艰辛,我也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我沈眉素来洒脱,你若遇了危险,我也不愿做个寡妇,你今日要一个人走,你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吧,你踩过去了,再来地府找我,到时候咱们还能在阴间做对鬼夫妻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们你们要看在之之更文更残了的份上,一定坚守下去哦~~~
下更,2010/01/08
71
71、第70章 ...
我立在夜色里,苍茫的风声间,仿佛只能瞧见穆临简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张口道:“景枫,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不想、不想与你分开。”
话出口,我才闻得自己的声音已沙哑。
我晓得我在任性,可我想起往昔梦里琐碎的片段时,便十分害怕自己又落得孤身一人,因为我知道,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景枫是我心之所系。我以为既然能劫后余生,既然能破镜重圆,那么从此以后我们一定要不离不弃的。
穆临简看着我,目色里仿若有几分时隔多年的沧桑。过了片刻,他勾唇一笑,洒脱地朝我伸出手来:“上马。”
很后来,我常想人这一生,有许多让人铭记的时刻。那些刹那片刻,有的让人痛,有的让人笑,穿成一串儿,便成了一生一世的缘分。
我这素来不长记性的脑子,记得最最深牢的,都是我与景枫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太粗枝大叶,凡事不长记性,所以老天爷才派了这么一个人,让我这般记着念着。
当穆临简从身后揽着我,带我策马征战沙场时,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我好敛财,我爱贪小便宜,我喜欢看人笑话,闲来无事便跟知交沽酒谈笑,可这些都不是我最上心的事儿,我这一生最最宝贵的财富,是与景枫一点一滴的回忆。
可直到后来,他已然不在我身边时,我才慢慢将往事想起来。
七千兵力跟在我们身后,气势如风,风声雷动。
待我们到了方才的山地时,只见山中平地,隐隐有火色。几千窝阔整齐列着,须臾,有人骑着马排众而出,拱手道:“景枫上将军。”
我感到穆临简的身子僵了僵,过了片刻,才听得他喊出一个名字:“泊溪上将军。”
此言出,仿佛有凉水从头浇下。
泊溪上将军是窝阔敌军的首要统领,此番窝阔军大举压境,军中主力都应是跟着泊溪的。
果不其然。遥遥只见得泊溪默了一默,又拱手道:“当年北荒一战,在下虽未参加,却也听说景枫将军骁勇善战之名,今秋以来,几次交锋,也对将军的本事佩服得紧。”
虽为敌军统领,他这话说起来却句句真诚,丝毫没有讽刺。
穆临简闻言,只淡淡答了句:“将军谬赞。”
泊溪又道:“此番交锋,因我军先时对景枫将军的名号有所忌惮,所以屡战屡败。泊溪虽不愿为那等阴暗之事,可形势所迫,也只好派了奸细潜在将军身边,将军莫怪。”
穆临简没有答话。
万余人对峙而立,夜却静得吓人。然则平静下,却有暗涌波澜壮阔。
“泊溪敬佩景枫将军的韬略,可若不借此良机,除掉将军,以后我窝阔大军怕是再难有胜算。”顿了一顿,他忽又放开嗓子道:“所以今日一役,乃是我窝阔军最重要的一场征战,只能胜,不许败!”
话音一落,便听得窝阔大兵纷纷响应,一时间,呼喝声直达云霄。
我正愣怔,却听耳后,穆临简压着声音对我说了句:“眉儿,我们中计了,待会儿你寻个角落保护自己,不要随意乱动。”
我心下一沉,顿时明白过来。
既然我们面前的窝阔军,是由泊溪将军带领的主力。那么此刻山中,窝阔的兵力一定远远不止这几千人。
而泊溪此战的目的,并非是要一举击溃我们北伐军,而是借穆临简落单的机会,先将他拿下,如此便可振窝阔军的士气。
平心而论,他这算盘打得不错,其实两军若要硬碰硬,多半会两败俱伤。可他若剑走偏锋,以此刻上万的大军来对敌我们七千兵力,反而能出奇效。
两军交战,烽火燃遍山头,我在远处一片丛林掩映下,瞧着穆临简持剑杀敌的模样。动作如行云如流水,剑花缭乱间便有敌军被斩于马下。
这一刻,他仿佛褪去了这几年将自己包裹的壳,变得锋芒毕露起来。我忽然能想象从前的那个景枫,他应当如现在一般,有着少年英雄的英姿勃发。
两兵交战,战火冲天。穆临简率着七千人的兵力与敌方一万大军对敌竟渐渐有了得胜之势。泊溪一看形势偏离,忽地抬手做了一个我瞧不明白的姿势。
刹那片刻,只闻山头号角声声,忽短忽急,兵器铿锵,喊杀声震天动地。
我复再朝前方山头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窝阔敌军从山上奔涌而下,看那兵力,竟似山下一万窝阔军的两倍。
我心底一寒。不管是我,还是穆临简,都估算错了泊溪破釜沉舟的决心。
原来他只将不到一万的兵力分去了北伐军营,以声东击西的方法,在山地围剿将穆临简所率的七千精兵。他这么做,等同于放弃了那头近一万人的性命。可他这么做,也为窝阔军赢得最大的胜算。
火色将夜空映得通红,可北伐七千将士的面色渐渐苍白。
饶是他们再英勇,再善战,也敌不过敌方三万兵力的合围剿杀。
须臾便有将士牺牲,血溅三尺。穆临简见形势不对,忽地打了个手势结合兵力,要从西方最薄弱处杀出一条血路撤兵。
我正处于西面山头的丛林下。他做这个手势的时候,向我这处看了一眼。我会意,连忙跑下山头。穆临简骋马过来,将我捞上马护在怀里,说了句:“眉儿,别怕。”话音落,没等我答,便听得他呼喝一声:“刘将!”
军中有人闻声,抛来一只长矛,穆临简凌空接住,将长矛挽了个花,左右横空杀敌。鲜血飞溅,须臾间,西面这处,便真地被杀出一个口子。
穆临简当机立断,再做撤兵的手势。余下的将士见状,纷纷撤来西口处。
正欲走,却又闻得窝阔号角吹起,两面山头纷纷出现成百上千的弓箭手。
退无可退,我连心跳都几欲停止。
此时此刻,真真犹如做困兽之斗。我听得穆临简呼吸渐次变沉,下一刻,他揽着我的腰腾身下马,冲着贴过来的将士道:“从山林小路撤退。”
山林小路有树影和夜色掩护,却是此刻,唯一一条求生之路。
贴过来的将士狠“呔”了一声,骂咧道:“去他大爷的泊溪,弃了一万人的性命来剿我们七千人。将军,他的目的是你。”
我听了这声音,不禁觉得有些微耳熟,定睛望去,正是那个将我误作“奸细”,被我扣了肉食的大胡子符统领。
他的胳膊处亦受了伤,脸上亦有血迹。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亦向我看来,咧嘴一笑道:“夫人莫怕,看我宰了他丫的。”说着,他倒提着刀,又冲去战火纷乱处,一边说道:“将军,我让胡三他们仨告诉将士们从山林小路撤退。”
北伐军训练有素,片刻须臾,便纷纷有序地往山林间撤去。
泊溪命人放了箭,利箭如雨朝我们这处射来。得到穆临简一边撤退一边点选了人数时,我军只剩不到两千人了。
正此时,我一抬头,脸色忽地就白了。
我哆嗦地伸出手,亦拉了拉穆临简的袖管子,他抬起头,脚步也不由一顿。
山地没有名字,又是冬天,树叶落尽,丛林也并不苍郁。倘若在夜里,我们尚还能在山里藏匿身形,可此刻天却出现一丝水色,东方渐渐开始发白。
战了一夜,也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可我们没了马,决计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摆脱窝阔军的追杀,更不可能回去北伐军营。
不远处还有窝阔军穷追猛打,穆临简喉结动了动,压低着声音唤了句:“刘将。”
须臾,没有人应声。
穆临简蹙了眉,又唤了一声。
这时,却是大胡子符统领贴了过来,带了三分忿然气氛恨痛地说,“将军,刘将、刘将方才中了窝阔狗贼的流箭。”
我瞧得穆临简眼神里闪过一丝黯淡,可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情绪:“将士兵分成八队,各自逃亡,务必求生。”
事情到了这一刻,只能将损失减到最小。
大胡子闻言,大为吃惊:“如此一分,每一队只有两百余人,到时谁来保护将军你?”
穆临简眉头一拧,只说了一句话:“怎能做多余的牺牲?”
大胡子一犹豫,转身提刀骂了句“操”,走了两步正要传令,忽见山头一箭如流火,有人用窝阔语喊了句:“在那边!”
话音落,利箭纷纷如雨,全然朝我们这处射来。
众将士纷纷提矛挡箭,我一咬牙,也将方才捡的大刀挽了个花儿,努力记着莫子谦教的招式比划起来。那招式果有其用,可我军兵力已太弱,终究被逼到大道之上。
但见水色天光下,那一头黄沙飞扬,阵阵喊杀,是窝阔军杀来之势。
穆临简神色一凛,转头飞快看了我一眼。他忽地握紧了我的手,低语坚定道:“跟着我,一起生,一起死!”
这一刻,我心底倏然腾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遗憾,有些悲哀,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看着前方的黄沙,点了点头,对他说:“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可就在我们都下定决心的刹那,大胡子却不等穆临简下令,持了大刀,嘶哑高呼:“将士们!列阵迎敌,保护将军!”
穆临简脸色一白,厉声喝道:“符刀!”
大胡子不顾穆临简阻劝,任自大呼:“列阵!保护将军!”话音再次落下,将士们都反应过来,不过片刻,众士兵纷纷呼喊着“保护将军”四字,列起了阵型,将我与穆临简堵在后方。
穆临简的脸色愈来愈白,一怒之下,竟举剑架到大胡子的脖子上,厉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胡子一脸血污,仍挂着笑容:“将军你快逃,我们两千人,能为你挡上一阵子。”
穆临简眼神一滞,对所有士兵冷声喝道:“收阵,不然我斩了他。”
众士兵面面相觑。却是大胡子咧嘴一笑:“你们别理将军的话。刘将死了,这里的官我最大。胡三,你命将士们迎敌保护将军!”语罢,他又看向穆临简,轻描淡写道,“将军,你莫笑我符刀是个粗人。今儿个这形势,我也看得明白泊溪那狗贼就是冲你而来。若没了你,我们便再没了胜算。北荒若失守,大瑛王朝也说不定会被叛军吞了。”
说着,他狠“呔”了一声:“我符刀的老婆孩子还在香合镇,我决不能让这里再被窝阔狗贼血洗一次。”说着,他提刀拱手,“将军,请你无论如何留得性命,保护我符刀的故乡。”
我瞧见穆临简的嘴角动了动,兴许是想跟大胡子说,原来他也是香合镇人,原来大家算得上是老乡了。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收了剑,答了句:“不用你说,我也一定守住这个地方。”
大胡子冲我们一笑,说:“我从前好招惹漂亮姑娘,这会儿最想念的却是我老婆。景枫将军,我晓得你是皇子。你得胜回皇城后,记得跟皇帝老说给我符刀追封个将军,再不然副将也成,我老婆日日盼着我出息呢。她这个人,好拿我跟旁的人比较。”
话毕,再没等穆临简答,大胡子呼喝一声:“胡三,你们三人回来护送将军撤退。”便提大刀朝战火处猛扑过去。
我见得有流箭朝他飞去,可他不避不挡提刀杀敌如战神临世。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湿了一手泪如血。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我刚来北荒的那日,他将我认成奸细,我说见他一脸胡子长得不好,他炸毛地对我厚道:“你以为我想长成这样?!你以为带兵打仗的都能长成景枫那招桃花儿的模样?!”
言犹在耳,人却已非。
山头有很大的风,穆临简带着我,与胡三等三人去向对面山坳时,他的眉头拧得很紧,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我忽觉有些心疼,我跟他说:“景枫,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穆临简眼神一黯,什么话也没回我。
我又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遍,我们一定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默哀三秒,抱头遁逃……
即日起,《一色春》恢复日更
下更,2011/01/09
72
72、第71章 ...
天是水蓝,东方已亮白。
若不算我失忆的那两年,这应是我第一次在山地里瞧见天亮起来的样子,哪怕是在冬天,清新的山风晨光中,也有树叶青草香。
追兵太多,我们方才来到山坳,便有漫山遍野的窝阔军赶来。
胡三他们三人帮我们引开了些追兵,走前,胡三塞给了我一把匕首,让我好好保护自己。我的耳畔尚还听得见敌兵发现他们的厮杀声。
我想我终于有些明白,何以在五年多以前北荒一战结束后,穆临简始终不曾从沉郁中缓过来。若非亲身经历一场浩劫,大抵我永远也不晓得战争的残酷。
残酷在于离分一瞬,生死一瞬,爱痛却是永恒的。
我与穆临简在一片苍林的掩映下,透过丛林的缝隙瞧得见窝阔敌军四处搜寻的身影。不远处是块平地,那里通向半山腰。
“怕吗?”忽然,穆临简问我。他转过脸来,如往常般理了理我凌乱的发丝,勾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容,“眉儿,你怕吗?”
我想了想,回他一笑,亦认真地道:“怕。”
穆临简神色一伤,片刻敛起眸子:“对不起,是我让你……”
不等他说完,我便摸索过去,牵了他两根手指抓牢,解释说:“我怕跟你分开。”顿了一下,我又道,“说好了啊,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绝不分开。”
从昨夜到今晨,山间一直有风。萧疏风声中,穆临简的眼神有些迷离。
须臾,他避过我的话头,忽地又一笑,与我道:“你的手小,每次来牵我,只能抓牢我两根手指。可每一次,就这么牢牢抓着,不愿放开。”
说着,他反手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暖暖的热气传来,像让人落泪让人留恋的回忆。
穆临简又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北荒形势危急,我早与莫子谦通了信,说一旦抓出奸细,他便分派禁军来支援。算着时间,禁军应当前些日子就已离京了。”
我苍白地笑了笑。
其实我晓得,哪怕禁军来了又怎样呢?哪怕莫子谦和左副将带着五万,甚至十万大军来救我们又能怎样呢?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窝阔敌军离我们这样近。他们会在莫子谦赶来前找到我们,若是被逼急了放一把火烧了这林子,我与穆临简也再无生还之路。
可是听了穆临简这么说,我还是点点头,对他道:“嗯,这样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左副将他们。”说着,我又更往穆临简身边蜷了蜷,又说,“等他们找到我们,等这场战争快些结束。因为,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穆临简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我,然后笑起来,笑容带着柔光像晨曦,那么好看。
我又兀自说道:“我们去沄州,种十里绿柳木槿花,到了春天,与你一起折了槿柳来绕篱笆。到时再寻个大夫帮我看看脑子,淤血化了,我就能将往事想起来。临简,若我们得空,你再陪我去一次南俊国,那里是杜修的故乡,他来永京看过我两次,我却不曾去瞧过他。”
不知怎地,说着说着,眼角就有些发湿,我抬手拭了拭,又转头去看不远处疏落风中枯萎的冬叶。叶叶声声间,却又听到了穆临简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他问我:“眉儿,我与你说过从前的事吗?”
“嗯。”我答道,“你提过。”
“不过是我们相认之前的事了。那阵子你刚回朝不久,我们一起去永京附近的香予山玩石子儿游戏,你输我一次,便与我说从前你在北荒,瞧上了一个傻丫头,你很喜欢她,后来还与她两人在山尖上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那个山头离这里不远,可惜上次带你去香合镇时,没能带你去瞧一瞧。”穆临简笑道,“我记得,那夜让我陪你玩击石子的戏法,我输你一次,你让我说一桩我最丢人的事。”
“可是其实,我当时骗了你。”穆临简忽地叹了一声,目色流转间,生出丝丝眷恋,“我最丢人的事,不是瞧上那傻丫头,因我瞧上她,实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桩事。”
天边透出浓烈的光,云层渐渐染金。
穆临简的笑颜如霞色,不过一瞬却又熄灭:“我最丢人的一桩事,是五年以前,我到最后都没能好好保护她。反倒是她,一个人抱着我送她的琴,来战场寻我。她本来、本来是以为我投诚窝阔,要与我诀别的。可是当流箭飞来的时候,却是她替我将箭挡了去。我记得她伤得很重,却依然在我怀里笑,说原来自己没办法抛下我,她还说,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这次追来战场,无论我想做什么,她都会跟随着我,叛变也好,谋权也罢,我若做了龙,她便要成凤。可我若因叛国而沦为阶下囚,那株连九族,也可将她算进去。”
“她与我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眉儿。”穆临简又唤了我一声。
仿佛横亘在我们之间五年的离分,都被他深邃的目色尽数化去。
“五年后,我又再见你,见到你背后因流箭留下的伤,原来那伤痕离心脏这么近。我想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年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琴,来战场找我的身影。我终其一生,也不愿你再为我受一次伤,不愿再犯一次从前的过错。”
我怔怔地瞧着他,有清泪一滴一滴地滑过脸侧。可还未等我反应,穆临简忽地一把将我手中的匕首夺了去。
下一刻,我双腿一阵剧痛,鲜血如注地奔涌而出。
是他,将我小腿拉出两道深深的血口子。
我疼得喘气,却见他的脸色愈来愈黯淡:“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等不来援军的。”他一边说,一边扯下衣角,粗略地帮我包扎了腿上的伤,又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引开他们。等他们寻到我,定会撤离山头。”
语罢,他忽地一松手,作势要起身。
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得死命抓住他的衣摆,我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景枫,你、你别走。你就是划伤我的腿,我也能爬着去找你。你晓得的,我素来如此。”
穆临简眉头一蹙,可是转瞬间,他又笑起来。
那笑容有些桀骜不驯,从前的景枫,应当会常常露出那样的笑容。
他揉了揉我的发,说:“眉儿,听话。”
顿了一顿,他仰头看着天际,任日晖倾洒在他清隽的眉眼,又道:“我这一生,因一个人而改变。”
“头二十年,我一心想着要争那皇位,机关算尽,倾尽一切。但我二十岁那年,忽然遇到一个女子。她有些小聪明,有许多小毛病。可她教会了俗世的生活,一心一意只愿与我过最平凡的日子。可悔可叹我那时没有珍惜,还差点叫她为我赔了性命。待我真正知道心之所向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哆嗦地伸出手,牢牢抓住他的衣摆:“找得到,你找得到,景枫,我一直在你身边。”
穆临简看着我。慢慢地,有一滴清泪滑过他脸颊。
他垂眸,低低地,自嘲地笑起来:“眉儿,算我自私也好,可你不要再将我忘了。你常常说我小气,说我爱翻醋坛子,那是因我只有你一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再次深而又深地看着我:“眉儿,你有爹娘一直在身边,有莫子谦,有杜修,和许许多多的其他的人。可我、可我自那年遇见你以后,生命里,从此就只有你一人。”
我喉间像哽住千万言,可当我挣扎过去,牢牢抓住他衣袖不肯放时,却只是说:“你说的不对,一点也不对,其实我、其实我……”
其实我怎样呢?现在想起来,这离分的五年来,只有他一人无时无刻地在念着想着,可我却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想起来。
他侧目,看到我腿上的伤时,眉间又是一伤。然后他笑了:“生死又何期?眉儿,你说得对,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话毕,他不顾我阻拦,提剑斩断我抓得紧牢的衣袖,一个腾身出了我们躲藏的林间,再也、再也没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破云而泄的日晖中,我听见窝阔敌军追杀的声音渐渐被他引得很远。然后我慢慢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山腰那头走去。
我想,即便腿被他伤了,走得再慢,也许我还能看他一眼。
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今岁暮春花浓,山间风冽,我连喝两碗桂花酿,头不禁有些发晕。景枫解下外衫为我披上,然后理了理我的额发,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忘了我是怎样答他的了。
可是我想今日之前,我这些年都是过得不错的。可是今日之后,纵使这些年有再多的良辰美景,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原来这么长的时光里,有一个人一直在为我挂着念着,我却毫不自知。
有一个人,早已爱我逾生命。
他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站在山头,迎着清风日晖时,一直在想他最后与我说的话。
我瞧见山下有北伐军和禁军的大旗,排头一人的身影很熟悉,应当是莫子谦。
他在身后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远,他说:“沈眉,你要做什么?!你给我退回来!”
我朝他招了招手,与他道:“子谦,记得我从前与你说我日日夜夜梦到的那个很喜欢的人?我找到他了,我今天也晓得自己当年为什么会与他分开了,原来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想要离开他。”
莫子谦策马而来,停在我不远处朝我伸出手:“眉儿,你退回来,好吗?我带你回京城,带你去找他。”
我摇了摇头,说:“不了,他方才帮我将敌军引开了。我一路跟着,瞧见窝阔人将他追来这里,他中了箭,又受了伤,从山崖这里跌下去了。”
本来已干涸的眼眶又溢出泪来,我抬手抹了抹,又说:“他说他生命中,只得我一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慢慢地又退了一步,朝莫子谦笑了笑,“子谦,你好好保重,我需得去陪着他了。”
“景枫,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语罢,我最后退了一步,仰身而下。
悬崖急速的风声掠过耳畔,我仿佛听到往昔的声音。
眼前掠过十里绵绵青草地,有柳条绿如丝绦,那个男子长着一副十分好看的面容。
他看着我,尴尬地挠挠头:“原来你不是被阎三两掳来做老婆的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看着他,冲他笑起来,“从前的事情我忘了,你就叫我柳遇吧。”
“哦,我、我叫景枫,是这镇子上的人。哎哎,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不过把事情搞错了而已。”
我叫柳遇。
当没有记忆的生命成为一片空白的时候,与你柳下的初相遇,是我今生最美最无法忘怀的一场际遇。
作者有话要说:嗯,那什么,丫头们你们一定要对我有信心…一定要撑着看下去啊!还有几章就完结了…
抱头蹲地任抽打…
下更,2011/01/10
73
73、第72章 ...
六年前,姬州。
这几天,我的头疼缓和了些。三两哥说要带我回他的故乡。
三两哥是个江湖赤脚郎中,这厢来姬州医馆倒卖药材,不慎捡到我这个失了忆的拖油瓶。他给了开了七八副药,没能够治好我的病,便说要认我做个妹子。
我非但答应了他,还决定要随他一起去他故乡长住,因我以为,如今的我就是个废柴,能跟着人蹭吃蹭喝是桩不错的买卖。
三两哥的故乡在北荒的香合镇。他虽十分热爱自己的故乡,可惜他的言辞却十分匮乏,对于香合镇的描述,仅限于三种说法:一个字,美;两个字,很美;三个字,美呆了。
我以为能以这种方法来描绘自己故乡的人,都是老实人,因而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被骗。
因我大抵是三两哥的第一个亲人,得了我这个妹子,他十分兴奋,恨不得将满腹心事都对我一吐为快。是以,在去香合镇的路上,他羞红着一张脸,便将自己一个心仪的姑娘拿出来八卦。
姑娘名叫景霞,据说美得似天仙。景霞姑娘原有个相公姓宋,可惜她相公几年前患病去世了,如今余她一人带着个顽皮的小不点。
景霞家里另有一人,是她的弟弟,叫做景枫。
三两哥说起景枫,便不由多提了两句。说这人虽是香合镇人,但却跟朝廷有点关系,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直到两年前才回到这镇子上。
景枫性子孤傲,脾气有点大,因三两哥喜欢他家姊,他便对闫三两不大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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