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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亲

张家东,李家西仿佛入了自己家门,乡亲们知道他们是楚国将士,倒也十分客气,唠唠家常,送点­干­果,勾起了军士们的思乡之情。

不知谁人说起,这寻人虽不是什么好差事,总胜过上阵杀敌,随时有可能死在战场上,这一来想开了,竟然十分安慰,反而把寻人当做乐事,指望冷临风一直寻下去才好。

可他却越发得沉默,终日不说半句,一遍又一遍,绝不肯放弃。

“什么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冷临风望着那一弯新月,相思日深,无半分弄月吟唱之心,散发垂在胸际,记不得有几日不曾梳头。

他曾傻得仗着酒意,一次次的奔上山巅,对着那无人的空谷大声喊叫她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孤单的声音,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定要找到她,这个小傻瓜,怎么可以丢下他,舍他而去。

“我姐姐突发急病,我与三哥带着她去白马村找郎中。”那边传来简儿得声音。

“真是村民?”守着的军士十分谨慎,上上下下打量清楚,见一个憨厚的农家汉子身上负着一个女子,身姿纤弱,喘气甚急,像是得了重病,回答得这位姑娘,双眉紧皱,万分忧愁。

“我不敢欺瞒军爷你,求你们让我们尽快过去,姐姐的病若是再拖,­性­命不保。”

这白马村的关口,是依着冷临风的意思设的,因地处偏西,与左右二村相邻,是进出盘州的必经之地,虽然已过五日,他还是存着侥幸,希望可以找到落琴。

“军爷也不是白候着的”其中有心术不正者,见背着的那个病怏怏的女子腰间有一块美玉,委实­精­美。便一把扯下,拉开嗓子说“不知道什么怪病,还不快走,别死在此处,省得坏了我们的兴致。”

背人的憨厚汉子,见他们放行,十分欢喜,便要走,可简儿却停了下来,看着夺玉的那位军士说“这东西是我姐姐要紧之物,军爷不可拿走,请还给我姐姐。”

“你这死丫头,我要是看得起你,大胆。”一把推得简儿后退了几步,小人得志,气焰十分嚣张。

“楚军纪律严明,哪里有你们这种军爷?取百姓之财,中饱私囊,今日须得要回来。”

简儿虽年幼,却也十分硬气,倒是那憨直的汉子的看不过去,急声说“简儿妹妹,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让他们拿去吧,先救段姑娘的命要紧。”

简儿见落琴将那玉佩挂在腰际,并不离身,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可诚如牛三哥所言,再要紧的东西,都及不上命。

这两日多有军士挨家挨户的打听,有没有落水的女子,她就知道是来找落琴的,可这些人到底是善还是恶,她分不清,便将落琴从家中带到山中猎户牛三哥的家中养着。

可她偏偏又犯了时冷时热的怪症,那郎中本是这里最妙手回春的一个,几幅药下去,一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怕医死人砸了招牌,便再也不来上门请脉,若不是今日命悬一线……

“罢了,今日先救了姐姐的命,来日我定会拿回来。”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简儿伸手抚在落琴背上,随着牛三哥一步步地前行,不时回头来望,淡淡的没了身影。

那军士美玉在手,十分得意,在月光下看了又看,便招了几位同僚来赌,这夜深人静正是冷临风吩咐不可打扰之时,倒也乐得清闲。

可此人背气,一夜下来,差点输了裤子,正在苦恼之际,想起刚得的这块玉,便一把押下,全赌了小。

再没有眼力见,倒也见过军中几位穿锦佩玉的将帅,这玉­色­泽如水,算得矜贵,个个都急红了眼。

冷临风听得吵闹,十分不悦,却知军中习俗都是如此,原是为了排解军旅苦闷之用,从来虽不提倡,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反对。

只是他在火中焦急,旁人却在水中乘凉,便走了过去,刚要斥责几句。

“这玉……”他一把拿过,颤抖着问,眸光闪烁不定。

“这玉造化,能进我们督军大人的眼,那我就割了爱,转赠大人。”得玉者正愁这位督军­性­格冷傲,无法接近,现在见他喜欢,十分得意。

“你说这是你的?”他面目不动,声音确是冰冷。

“不就是……那位姑娘,反正快要死了,身外之物,留着何用?”被冷临风一吓,倒也不敢信口胡诌。

冷临风眸中渗出泪意,狂喝一声,一把将他抓过,奔了出去“什么姑娘,哪里得的,去了何处,你给我说?”

得玉者吓得魂不附体,指着简儿远去的方向,口齿难清“那边……那,白马村,郎中,快死了,姑娘。”

祭果

落琴沉沉的躺着,骤热骤冷,似在炉火上炙烤,又似卧在寒冰之上,思绪散乱,记忆中唯有一双温暖的手,绵绵不断的传来热力,还有那挥之不去低沉悦耳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唤她,永不厌倦,让人心神安定。

她象一叶小舟,随波逐流,累极了,倦极了,可总也停不下来,依稀可见,落霞山的朝云,环月山庄的碧荷,一层朱一层碧,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颜­色­。

醒来的时候,应是夜里,一小簇烛火跳跃翻动,光映在粉壁上,有浅薄的轮廓,微微一动,便见到了面前的那个人。

他极疲倦,手支着头,束发轻晃,眼底都是青的,一身戎装,已被荆棘扯得无一处完好,眉峰处呈个川字,仿佛笼罩着无比的伤痛与不安,第一次见他如此情绪,竟是不安。

她还活着,还能再见他一面,见他的形貌,应是从军中匆忙赶来,这义无反顾地坠崖凭借的是一种执念,一番孤勇。

而今想来是值得的,师叔果然可以脱身,果然去了军营。

而他来了……有了这番认知,那一直高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换来一阵虚脱。

她不敢动,怕惊动了他,僵直的躺在床榻上,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并不坚强,却也不软弱,可今日见着了他确是这般的想哭,落入深潭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有师傅昔日的笑,还有他言语的温柔。

第一次这般细看他,倒有几分像孩子,闭合的眼睛,遮盖了生动的光芒,­唇­角微微上翘,他总是爱笑的,犹如初见,这份笑这般自由且无拘,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悦。

如此陋室,孤灯寒窗,与她相对的,睁眼见到的那个人是他,是自己有名无实的相公,处处维护善待自己的冷大哥,坦坦荡荡如玉一般的君子。

胸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深深地让人沉溺,她微微的笑,活着真好。

冷临风极惊醒,猛得睁开眼睛,见落琴­唇­角含笑,默默地看着自己,似有不信的眨了眨眼,才知不是瑰丽梦境,立时翻身立起,因是急,顾不得前襟牵绊,竟摔在了地上,形态万分狼狈。

他哪里顾得许多,将身靠在床边,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目不转晴的看着眼前的人儿,如久旱之人突逢甘霖的一般喜欢,也仿佛捧着天下间最难得的珍宝。

“冷大哥”千言万语只换得一声叫唤,下一刻就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心跳甚烈,一下一下鼓鼓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胸腹之中才好。

“你笑什么?”

“我笑堂堂的督军大人……武功高强的千面神捕也会跌得这般惨。”此时此刻惟有一句玩笑话,方能掩饰她的心情,与他一般的担心且高兴。

“你傻,你傻的透顶,傻得无药可救了你,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谁让你孤身冒险?谁让你来军营传信?谁要你来救?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傻瓜,小傻瓜,傻丫头……”言辞由激烈到平缓,透着浓浓的欢喜,手在秀发间摩挲,却见一把青丝落下,已被他牢牢的握住。

“怎么了?”感觉他身子一僵,落琴不禁问道。

“没什么,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些什么?”冷临风偷偷的将她落下的青丝藏在身后,不敢去见她的明眸,她如此消瘦,如凋零的纤花,似难抵抗风雨的无情。

心中一酸,再度将她环住“从今往后,我陪着你,管着你,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看你还敢胡闹,看你还敢坠……”

坠崖一事,想来还是后怕,若她真……他不敢去想,只有这般拥抱着,方能治愈这些日子以来,心有所失的伤痛。

简儿手捧药汁,正推门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先是一羞,随后跟着欢喜,迫不及待的絮絮叨叨。

“姐姐可是好多了,我都说了,那许大夫是个庸医,牛三哥还不信,姐夫一来,说了许多我们听也没有听过的药名,我们紧赶着去盘州抓来,才不过几副下去,这不就好了。”

“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也吓死姐夫了,你是没见着,那天姐夫他闯入许郎中家中,见你生死难料,几乎将许家医馆都给拆了,这几日,他根本没合过眼,时时刻刻守着你,他……”

小儿女情怀最真最切,当年她不过是滴水之恩,不足挂齿,却换来简儿涌泉相报,静静的听着她清朗的声音,如玉珠滚落。

还有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如此专注,如此咄咄,也是这般紧紧地随着她。

“军中有个小将,是通州大居人士,你也知道通州口音,并不好懂,一日王爷练兵,命其先击擂鼓,后行兵河谷之中,他听后便下达了军令,你知后来如何?”

午后秋阳正好,盘州燕子关的雏燕翻飞,时而掠过水面,时而高飞低唱,虽是北地,也不南飞,成为此地一奇。

落琴一日比一日苍白,冷临风早起熬药,晚来为她运功疗伤,依然架不住她的日渐衰弱。

她从不问自己中了什么毒,只是淡淡地笑,脸颊消瘦后,双目越发的大,青丝一把一把的往下落,逼得冷临风让简儿收了铜镜,不忍让她心生忧愁。

“冷大哥……”冷临风意识到自己还未讲完,收回心神,继续说道“这番军令,说得是通州口音,我给你学学,王爷有令,命我们先脱衣服,然入水中行军。”他笑得眉目生动“军令如山,还真别说,都一个个的扒了衣服,挨个跳入水中,气得王爷将他痛斥一顿,白白领了十五军棍。”

他说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通州大居口音也学了个十足,让人身临其境,落琴面上含笑,凝视着他。

这午后,他一个接一个得说,她不喊停,他便一直说将下去,仿佛要说到天荒地老。

“说了你也不信,成王的棋臭的可以,一日皇上召他来御前……”

“冷大哥,日日的北芪、葛根、仑耳子,还有­干­葛,赤芍药,我中了什么毒?是不是命不久矣了。”话被落琴打断,生死之事,她却说的如此淡泊,仿佛不关己身。

他关心甚重,竟然忘了,她擅医理,未必在自己之下“不会,阎王爷喜爱聪明人,你傻,他不收你。”

“冷大哥”

“我在,山谷中景­色­更美,我背你去看。”不由分说,轻轻地将她负在身后,一路拾阶上行,怕她颠动,走得缓缓。

这一走,便是一个时辰,遍山的佳木青郁,碧枫渐红,听着这一路说不完的笑语,她总是低低的笑,若耐不住了,便用拳头轻轻地捶他,没有半分气力“督军大人日日要陪着一个傻瓜,可算是委屈你了。”

“佛有浩生之意,僧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让我早早的参了佛法,不入都不成。”

“冷大哥可这般背过谁?”

“那说来可多了,我数着,你记着。”不顾她的笑,一个接一个的说“通州小春楼的梨花姑娘、楚郡春风馆的香琦,还有……”

七七八八的说了不少,不外乎是青楼红粉,廊坊歌伎,虽知是玩笑话,可落琴却也笑不出来,胸中有一股浊气似在搅动,吞不下,吐不出,硬生生的卡着,十分难受。

怀抱着她的那双手,兀然紧了“弱水三千,各有所喜,我冷临风却是个奇怪人,偏偏爱一个傻丫头,今生今世,就算是死缠烂打,我都赖在她身边不走了。

“段落琴”他连名带姓的唤她“你我就像现在,待年老了,我依然背着你,看朝阳落日,观奇山秀水,踏遍山河万里,做一对不理俗事的逍遥快活人。”

说话间,她的泪顺着他那身戎装滚落,没入泥土之中,环着他颈脖子的那双手,也不由得紧了几分,脸颊轻轻的靠在那宽阔的肩上。

此时,朝阳无限,染云碎金,秋风吹过山谷,撩动着二人的发,生生的缠在一处。

目光所及,说不出的奇峰挺秀,清波如镜,若她不是素女,未曾被逼服下毒药,那他口中所描绘数十年以后的画面,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平安快乐。

楚军至开战来,已有首捷,盛江下游,秋水涧之地,不似上游这般水势汹涌,竟算得平静和缓。

成王遣先锋数十人,察看明白后,大喜,便下令以秋水涧为先行之地,摇橹行阀,率先渡江。

回祁王师恐未料楚军这般轻敌,竟草草的派了三千人,大战一日一夜,布阵行防,像是未经筹谋,十分草率。

可怜这三千回祁男儿,哪里敌得过日夜­操­防,军纪严明的楚军,节节败退,竟有大半葬身鱼腹,淹没在滚滚的盛江之中。

成王娇兵自显,气焰更盛,料定回祁无领兵之帅,无可用之兵, 放着秋水涧这把“双刃剑”不理,日日在军中饮酒豪歌,只派聂无双带着一千五百人,退秋水涧五里之外,算是固防。

眼见着兵营中其他人可庆功祝酒,这一千五百人中大有不平者,时不时地来发发牢­骚­,说说怪话,无非是将帅不公,乐死的乐死,乏死的乏死。

这江面平静,有什么好守得,有什么好防得,左右不过耽误工夫,浪费军饷。

众人说众人的,那聂无双不急也不怒,该如何就如何,纵然逾越也绝不按军法约束,白日江边垂钓,晚间营房看书,四平八稳,纹丝不动。

入夜,有军士报,晏督军的密函从盛州快马送来,聂无双这才紧着将蜡封了的信函,从送信人手中夺来。

冷临风说的简单,短短二十个字“人已寻着,身中“祭果”之毒,

衰弱难行,何以到达月海?”

这字写得草草,可见冷临风是在极焦虑不安之下写成的,聂无双见得清楚,日日绷紧的那根弦,仿佛瞬间断了,一个跌步坐在椅上,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这“祭果”本是极残忍的一味毒,西莫国盛时,边境有一处牧民居住的美丽湖山,得名月海,那里的人民世代供奉月神,为得是牛羊肥美,物产丰富,得老天庇佑,不要降灾难于众。

每年月神大祭前,选童男童女各一人,在一月前便喂下“祭果”,到了祭祀的那一日,被选定的这一双童男童女受尽冰火双袭之苦,五内衰竭而死,是为“升月”。

就为了这虚无之事,百余年来不知多少童男童女死在此处,奇得是祭祀之后,月海之地倒也相安无事,传在当地的百姓口中,越发的深信不疑,月神大祭成了月海乃至西莫,最隆重虔诚的大典仪式。

无双通读三国传记,不论稗官还是野史,都有详细的记载,祭果解药由族长一人保管,世代绵延,不假手他人。

若要救落琴身上之毒,只能往北跋涉百里,前往月海,找到族长,才有一线生机。

冷临风信中的意思说得十分清楚,因冰火两重之症,时不时地就要发作,落琴没有内力,这血­肉­之躯能撑到今日,是仗着他深厚的内力,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她如此虚弱,怎么长途跋涉,赶去月海求得解药。

无双一夜枯坐,到了东方呈现鱼肚白,这才踱步到汤汤江水边,无力的弯下身子,见江边的沙砾,经水一刷,白晃晃的刺目。

为了大局,他做了违背心意之事,本该报应在他身上,可为什么偏偏让她受苦?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名为徒儿,却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岂能生生的让人剜了去,眼睁睁的坐视不理?

对岸就是回祁王师,旗风猎猎,随风而扬,胜败如同棋局,他便是那只身陷其中的困兽,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亲舔自己的伤口,痛得身心俱伤。

“姐夫,信。”自冷临风来了,落琴­精­神气好了许多,不必终日卧病在床,闲时便由他陪着,去竹林听风,深潭观鱼,多了不少笑颜。

简儿欢喜非常,随着落琴一同高兴,较之先前的落落寡欢,神­色­自是欢悦了不少。

冷临风见蜡封楚军密令,神­色­凝重,打开一看,俊逸的手笔写满了纸笺,他似喜似叹,少刻竟开怀一笑,眉目舒展,十分的俊美。

“姐夫……”简儿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有救了,这小子真可算是个奇才,佩服佩服,她有救了,有救了。”他匆忙的将信笺收妥,往内院走去,步伐轻快,可显心情愉快,是近日来最满溢的一日。

一声叹息,让他生生的止了步,落琴背对着他,脊背纤薄,犹如弱柳,随时都可能吹折。

她面前放着一盆水,是简儿打来为她洗面用的,她就那么痴痴的望着那水平如镜,纤手抚过鬓角。

水中的那个人,不是段落琴,苍白如鬼,青丝凋零,也像段落琴,含着不甘的意味,无奈的眼神,她究竟是谁?

她看得痴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冷临风从身后紧紧地环住她,一把就掀了水盆,满地的水花似破碎的镜片,割伤了她的心。

他大力的扳过她,牢牢地看着她的眼睛“傻丫头,你若要照镜子,就看我的眼睛,这里映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是你,和我昔日所见的没两样,我不会忘记,来雁阁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和你的微笑,永远都忘不了,它在我心里。”

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蓬勃跳动的心怀处,久久都不愿挪开。落琴第一次伸出手,紧紧的拥抱他,沉醉于无比温暖,无比安心抱拥之中,身心缓缓地往下沉。

冷临风又惊又喜,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唇­碎碎的落在她的鬓角轻柔的说“念你第一次主动对我,我便送个大礼给你,傻丫头,你有救了,你不会死,不会死。”

鹫林

秋草漫道,人亦寂寥,越往盛州,秋薄似有冬意,下了一层霜,在青布油毡的车架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见着清雅。

冷临风因有了救治落琴的妙法,刻不容缓,连夜便雇好了车,打发同来的军士先行回秋水涧支会聂无双。

简儿见她们要走,心中不舍,又顾及落琴的病,不敢说要同去,话说得越来越少,有时竟背着众人暗自落泪。

落琴欲言又止,冷临风看在眼里,想都未想便答应带着简儿同去,一是怜惜她二人姐妹情深,二也是考虑到,军营都是男子,落琴需要有人随伺。

简儿见能随着他们,心中欢喜,将家中诸事托付牛三哥照料,便与冷临风、落琴一路往北前往军中。

盘州至盛州,需两日路程,可若要赶到盛江边的秋水涧,又要添上半日。

三人一车,正行走于此行的必经之路—汉沽岭。漫山的红枫,映着碧枝,缀缀的耀眼。

天儿如同孩子的脸,一时还是艳阳高照,一时偏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可难得的是,青山空寂,晴雨皆好。

落琴靠着简儿赏了一会景,许是乏了,沉沉的睡下,自中毒来,每每与之相抗,耗费心神体力,越发的瘦弱支离。

简儿拿旧衣盖在她身上,叹了口气,明眸蒙上了水光,欲从怀中取什么物件,犹豫再三,还是隐忍了下来。

冷临风一日都未曾合眼,坐在架上驱车,这一路,三番四次的取出聂无双送来的密函,细细研究他所书的救治之法。

“换血之术”本就是医家大忌,为正道医寮所不齿,聂无双为玄天宗座下大弟子,自然识得。

《脉注论》有载:施针于头部迎香|­茓­、背部至阳|­茓­、足部丘墟|­茓­,三|­茓­合一,定脉固本,于手部脉动之处泻血,与之换血之人,颇费时日,若有差池,有两命俱殇之险,不到万不得以不可为。

当日他听说落琴有救,只顾欢喜,却未想到换血之术虽然可行,却极为凶险,放在眼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若不敢冒这个风险,便要千里迢迢赶往月海,寻访族长。

只是西莫亡国后,树倒猢狲散,各族消亡,不似往日那般强盛,只恐这千里寻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照落琴目前的情况,形势不明,未必能够等得。

冷临风思来想去,心中沉重,似有大石压在胸腹,聂无双在赌,可落琴赌不起,他也赌不起。

出了山坳,地势低平,走了半日,便来到了平谷镇,边戍小地不似繁华,却自有广辽之美。

冷临风遣简儿去买吃食,落琴已醒,掀开帘子与他相对,虽没有半句言语,可那浓浓的知心之意却在彼此眼眸中交会。

眼见落琴的青丝落了大半,松松的挽了起来,腰肢愈发纤细,神情到有几分欢喜,堆满了苍白的脸面“路上的那片枫林,和落霞山的一样,记得每到秋天,有师傅从江南带来的桂花蜜,碾碎了米粉,一层面一层蜜,满口的香,若我还有命回去……

话未说完,额头便遭冷临风轻轻一弹,低下头在她的鬓边低语“傻瓜,别让我笑话你没见过世面,这哪算稀奇?

奇州有一种神仙­鸡­,挖了五内,填上香料,用绣花针缝起来,裹着香叶子足足蒸上二个时辰,­肉­质酥烂,那香气一里外便可闻到。

楚郡的茶糕你定没吃过吧,明前的香茶碾成粉,合着细麦,添上红枣,酸中带甜,还有茶的清苦。

最难是要捏着火候蒸,太糯不好,太硬了也不好,只有如意坊的最最可口,别家还都做不出来。

还有……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静静的说,落琴就静静的听,听到妙处,随着他一同高兴。

天下之大物产丰饶,她有执念,想踏遍五湖,看尽四方风流,自由自在的一生。

可如今想来,或许再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些日子,每逢毒发,她便生不如死。

旁人不说,可她心中比谁都明白,便是有冷临风口中说的救治之法,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小赌怡情,盘州以赌坊胜过酒楼而闻名楚国,入乡随俗,你可敢与我也赌上一局”冷临风伸出掌来,紧紧的看着她,如此深邃且坚定,笑意生动。

“好,赌注是什么?”落琴被他的笑所感染,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与他合掌,却被他反手握紧。

“我们楚国的铜钱,一面为滔滔楚水,喻意国运长流不息,另一面则为年号,定量,我们就赌楚水这面。

赌注简单,方才我说的各地特­色­,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若你赢了,便由我请你去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若你输了,就是你请我。”

“敢问冷大哥,从南吃到北,从北吃到南,需要多少时日?”落琴知他故作玩笑,是为了讨自己欢心,分散自己的心神,一时之间竟也忘记自身境遇,学着他玩笑的问。

“一辈子”冷临风极为坚定,话音刚落,便将那枚捏在手中的铜钱往空中一弹,铜钱翻了几翻,略起一道悠长的弧线,直落在他手中“你瞧瞧,滔滔楚水,知我心思,我赢了,一辈子,你做东,不可反悔。”

眸光如水,如此专注,犹如深潭,看得她心内似有暖流涌上,那番本来想说的,我也未曾抛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姐姐,姐夫,不好了,我方才在酒馆,听说回祁王师二万人,要过江,秋水涧乱得可以。”简儿知道此行就要赶去秋水涧,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慌不择路的赶来报信。

冷临风与落琴大吃一惊,暗叫不妙,成王大意,只让聂无双带一千五百人在秋水涧驻守,敌我数量悬殊,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凶多吉少。

“上车,我先送你们去楚军军营暂住,然后我再去秋水涧找聂兄。”冷临风说罢,已快人一步跃上车架。

“不,要死一起死,我不想等着你们,我要与你们一起。”落琴说的坚决,眼神中带着令人动容的执著与软弱的恳求,矛盾的混成了一处,让人无法拒绝“冷大哥”

“好,你们上车,我们去秋水涧。”冷临风心神稍定,挥鞭急驶而去。

满天盖地的雨,混入滚滚盛江,无双执伞立在营前,传信的将士飞奔而来,神­色­紧张“督军,回军三千先锋准备登岸,请示下。”

“由它去”无双神­色­平和,全无大敌当前时的惊慌,只挥了挥袖,双目望着漫天的雨帘,翘首以盼。

“督军,回军三千之后,还有一万七千人正渡江过来,秋水涧危急,我们该怎么办?”传信兵虽知上下轻重,但军情紧急,只能想什么说什么。

“依你看该怎么办?”无双还是一贯的温雅口吻。

“我……依小的看,应派人去军营求援,我一千五百人分路撤退。”传信兵急回道。

“去吧,待这三千先锋到了鹫林再来报,下去。”传信兵心中十分不甘,无奈职责所在,只能遵令而去。

五里之外,除了天然的沼泽地鹫林,便无阻隔,敌军战鼓擂擂,在风雨中听得清楚,这驻守秋水涧的一千五百人心中惊惶,军心大乱,

都说这两位督军是皇上亲封的,难得的智谋和手段,可眼下看来,一个置军法于不顾,跑去盘州寻亲,一个大敌当前,纹丝不动,像一尊神态仙俨的大佛。

难道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无故枉死?

群情激愤,围着聂无双七嘴八舌,更有人说了狠话,要立刻去楚营让成王爷来主持公道。

聂无双修养极好,吵不动怒,骂不还口,依然如故,直看到一架马车飞奔而来,才放下心走了过去。

冷临风停了车,看局势混乱,便掀帘抱下落琴,他长途跋涉,神­色­疲倦,怀中的落琴还未等他走上两步,熟悉的炙热之感传来,满面通红,疼痛难忍,人轻轻颤抖,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众人见此气氛,纷纷让出一条路,冷临风急忙奔到无双面前,神情沉重“热毒寒毒,交替发作,快。”

“还不进来”聂无双从他手中接过落琴,不忍细看,几步走进帐中“换血之法虽然冒险,可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若成功,毒可去掉七成,还有三成等往后,用药调治,长期坚持,不出三年,便可痊愈。”

落琴冷的利害,牙关咯咯打颤,无双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取了所有的被子,为她盖好,拨了拨帐中的暖炉,抬眼去看。

眼前这个瘦弱难支,眸光散乱的女子,怎么会是他的徒弟?是他的月牙儿?心中大痛,几乎难忍,却还是利落的为她把脉。

“等等”冷临风一把拽着无双的手腕“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换血之术我只看过,听过,从来没有使过。”无双双眉一皱,跟着拂开冷临风的手。

“她赌不起”

“赌可能会死,不赌一定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该怪谁?若不是你晏家人,­阴­谋算计,她怎么会有今天。”无双饶是温润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冷冷相讥。

“那玄天宗呢,又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你把自己的徒弟,送来我环月山庄受死?”

二人各击痛楚,心神俱伤,落琴辗转反侧,受尽了煎熬,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姐夫,还有这位大人,姐姐不好了,不是相互责怪的时候。”

简儿上前,紧紧地抱着床上的落琴,为她取暖,回过身对着聂无双与冷临风说道“我们家乡有句话,死马当成活马医,姐姐是个大善人,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来都没死,必有好报,救救她,什么办法都要试。”她真情流露,说的情真意切。

冷临风与聂无双均是一叹,所谓关心则乱,怎么能在这危急关头,乱了心神,相互责怪。

不再说歉意之言,共同扶起落琴,用迎枕支稳她的身子,吩咐简儿去帐外取三壶热水,依次放好。

聂无双取过银针,停驻片刻,看着冷临风说“回军正攻过来,你未来之前,我名为去江边钓鱼,实去查看回军的异动和水文天象的变化。

知道近日内必有连绵的暴雨,而回军之前战死的三千兵勇,只不过是虚以委蛇,抛砖引玉。

真不知道,成王爷的那份自信从何而来,我按兵不动,就等着他们来鹫林,接下来就看冷兄你的了。

换血之术,需要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绝对不能停,一旦停下,我和她都活不成。”聂无双说。

“鹫林?”冷临风念道,神­色­肃然,突想起什么,眉目一动“沼泽之地,是必经之路,若遇暴雨,管它是一万还是两万,必陷其中,难以出来,到时候……”

“冷兄看得清楚,一千五百人是我­精­心挑选,从成王处要来得神箭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时地利,何惧回军。”

二人心领神会,惺惺相惜,若此时不必担着落琴生死之事,恨不得在这漫天风雨之中,豪饮几杯。

“报,两位督军大人,三千回军先锋,已杀过来了,只需一炷香功夫,就到鹫林。”传信兵这次真的慌了神­色­,来不及问候便不顾一切便掀了营帘。

“冷兄,小心为上,能拖一时就一时。”

“今日便是战死,也要护你们周全,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你。”冷临风看了一眼落琴苍白的面目,紧闭的双眼,双拳紧握,正欲随传信兵出去。

走到营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回到床前,低头在落琴耳边说了一句“段落琴,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打过的赌,你输了,你欠我的,我不是什么大方人,我等着你来还,我等着。”

冷临风说罢,紧紧的看了无双一眼,绝然而去,才到帐外,那一千五百人正商量着作退兵的打算。

却见他拔下腰中的长剑,高呼一声“本督军传成王爷令,拿起你们的弓箭,随我去鹫林,管它一万还是二万,正好瓮中捉鳖。若有临阵退缩者军法处之,绝不留情。”

公主

“主子的心思,沉香看不透?”

“你若看透了,你便来做主子。”清瘦儒雅的男子与带着面纱的袅娜女子一前一后,相随不远,避过熙攘的往来商客,在盘州城的一家酒肆落了座。

酒是粗劣,吃食也不过馒头粗面,随便打发了一顿,相对无言,那男子到还沉着,端着一股书生之气,只是那女子稍嫌急躁,仿佛在等什么,心急火燎,有些不耐烦起来。

二人一顺的粗布麻衣,形容也不出众,正是晏元初座下的孙仲人与贾沉香。

“死鬼,那丫头命不该绝,这祭果的毒,到底能解不能解?”

贾沉香伸手过去搭在孙仲人肩上,却被他利落的一避,神­色­肃然“少拿你在烟花地打滚的德­性­出来,据我所知月海一族没落,别说是族长,便是族人也寻不出几个,除非有人豁出命不要,以身过毒。”

“以身过毒?”贾沉香不解

“此法只有天底下最愚蠢之人才会使,打通中毒者迎香,至阳,丘墟三|­茓­,以固根本,从手足动脉处过血,中毒之人七成之伤,就悉数过给治毒之人,这不是救人,乃是害己。”孙仲人饮罢,瓷杯在手中摩挲,神­色­稍重。

“如此看来,那丫头死定了。”

“错,主子买的就是这个例外,他信世上偏偏真有这般痴傻的主儿,你以为就凭逍遥子一人便可来我别院放火,一路带着那丫头来到盘州?

笑话,逍遥子虽厉害,但是应对我五万凤城­精­锐,只不过是膛臂挡车,那日便是那丫头不坠崖,人还是要放的,那丫头的命自在主子手中,可主子更看重的是后头的人。”

孙仲人嘴角含笑,侧身压着声音,从旁人看来,似在殷勤低语,说说闲话。

贾沉香心头一跳,才想到其中含意,美目流盼“都是你们这些个男人才会如此筹谋,狼崽子。”

“你看,我们等的人来了。”贾沉香说罢,顺着孙仲人的眼光,见一少年清清爽爽,眉目清秀,一身蓝袍齐整,正跨步进来。

回军三千前锋,抢渡盛江,行兵神速,一柱香不到便已到盛州奇景—鹫林。

鹫林四环,山高青郁,白日来看风物奇丽,到了夜间反而显得黑深奇诡,­阴­竦可怖。

突起的暴雨,阻碍了行军的视线,即便如此,回军知楚军驻营就在不远处,哪里等得,吆喝着要占头功。

回军先锋统帅,见鹫林如此地势,看不清其中真章,心中颇有芥蒂。

可转头一想,盛江天险也已安然度过,难道因为这小小的鹫林,就失了这头份头功的荣耀,不再犹豫,下令手下兵士,立刻行军。

此时,冷临风已将手下一千五百余人,粗粗分成三拨,先前五百人,埋伏在鹫林外的清水泉,正面迎敌,混淆回军判断。

另五百人趁雨势磅礴,占了高处,拔弩持箭,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杀回军个措手不及。

最后的五百人是死士,也是极忠勇之辈,与冷临风一同埋伏于鹫林泥沼四周的灌木中。

用聂无双早在月前,就从盛江边渔民处收拢的渔网,细细密密的编拉起来,左右各执成四处,轻轻地覆在泥沼之上。

虽是白日,可风紧雨大,如同黑夜无疑。

耳听着,三千人步步逼近,声若铿锵,混战一触即发,冷临风首戴萌蒲,身衣緼袯,手中的军刀持稳。

风声混着雨声,枫林沙沙的吹动,像在低泣呜咽,回军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呀,不好”,冷临风便知时机已到,一身跃起,呼喊道“收起”

埋伏在灌木中的五百军士,听到军令,立刻收拢手中丝线,用尽浑身气力迅速绞合起来。

可怜这三千回军多数落入沼泽,纠缠在渔网之上,越是用力,越是挣脱不得,泥浆入口,呼吸困难,一时鬼哭狼嚎,声动震天。

侥幸未入的八百余人,见此情形,知道有楚军埋伏,便拔下军刀,急挥乱砍。

冷临风见占尽先机,再无迟疑,一把掀了身上遮雨緼袯,身先士卒,带领这五百余众,杀入敌军。

军刀在手,势不可挡,手中毫无片刻停滞,左扫右刺,犹如神助,似盛江之水怒发而起,又似这鹫林山谷之风猎猎不止。

刀光胜似闪电,叫喝譬如雷鸣,冷临风飞身一掠,攀附在山石之上,拉开重弩,亲执一箭。

破空之羽,直刺在回军统帅的心口之上,那统帅双目圆睁,似有不信,轰得一声倒下,跌在泥泊之中。

回军本已剩八百人,眼见主帅一死,更如鸟兽四散,冷临风将重弩高举过头,一声长啸,底下的楚军将士,心领神会,立刻散开。

回军还未领会过来,却见数不清的箭如骤雨,破空而来,似密不透风的箭网,如此居高临下,竟无一人可幸免。

营帐中,虽暖火薄被,却也­精­心动魄,丝毫不亚于鹫林一战。

落琴衣衫褪去,只剩亵衣,双目紧闭,十分憔悴,头部迎香|­茓­、背部至阳|­茓­、足部丘墟|­茓­银针微微颤动。

无双汗如雨下,湿透薄衫,左手动脉处用活­鸡­肚肠搓成的细管,以银针渡血,为落琴疗毒。

用尽九成内力,耗费颇具,可他丝毫不敢轻动,抬眼看着落琴苍白的脸面,瘦削的脸颊,眼中尽是无奈与温柔。

两个时辰已过,还需一个时辰,她便有救了,便可与昔日一样奔走如小鹿,谈笑如清风。

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亲昵的唤她一声师傅,向他撒娇?

心神渐乱,落琴的脸面红一阵,白一阵,无双知道已到了过血的最紧要关头,天阙与神台交汇,当下不再胡思乱想,伸出手去,推血过宫,血流如疾,无双神­色­渐疲,越发不可支。

简儿就在身边,紧紧的看着他们,一动都不敢动,这过血之法,需大量的热水,她奔走在营房与膳房之间,一次一次的换水。

门外站着的十名死士,是冷临风临行前留下的,离无双落琴而去,他总不能放心,可御敌回军,是为了争取分分秒秒的时机,为了给落琴一线生机。

聂无双知道三千先锋可以对付,可后来的一万七千人,有了先前的教训,自然不会轻易就范。

他未雨绸缪,料事如神,在冷临风未来之前,就修书派人赶回楚军大营,要成王发兵救援。

这时候应是援兵到营的时候,可为什么?

简儿提了热水,走进营帐,朝聂无双摇了摇头,示意援兵未到,无双心神一转,想到什么,朝简儿瞥了瞥眼。

亏得简儿十分聪敏,见无双目光落在帐外悬旗之处,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冒雨飞奔了出去,拔下了Сhā在营帐上的楚旗。

命令门外站着的死士,随意Сhā在众营帐的任意一处,无双见她领会,淡淡一笑,示是嘉许。

原来楚国行军有个规矩,营帐没有帅、士之分,若有楚旗Сhā在哪一处营帐,哪一处便是主帅的营房。

这是当年晏九环带兵攻打西莫,为了保护主帅,混淆敌军,想出的奇计,被仁庆帝所推崇,命令楚军将帅所必需沿袭之制。

雨越下越大,夜­色­将至,简儿见冷临风迟迟未归,也不见有得胜的消息传来,突然想到什么,便命令门外的十名死士,去方才那个假的主帅营外候命。

十名死士,得冷临风受命,死活不肯离开,简儿倒也不费心解释,缓步走进营帐,用手与聂无双示意。

见无双点头答应,便走上前去,从案上拿过调动兵将的兵符。

那十名死士,见了兵符,不敢不依,只能离开,简儿松了口气,见营外无人,而落琴与无双正在里间,随时有­性­命之险,心中一凄。

拔了楚旗的营帐,像在风雨中飘泊的小船,时刻可能翻舟,简儿方才觉得自己不可软弱,理当担起救责的大事,拔了聂无双的长剑,持在手中,紧紧地守护着营房。

“督军,这三千人虽死的死,伤得伤,可回军一万七千人正在渡江,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到达鹫林,箭尽人伤,我们如何是好?”传信兵匆匆而来,汗水与雨水混成了一处。

冷临风收起军刀,接过随身将士拿过得水注,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滚落喉咙,也滚落在他心头。

援兵未到,无双的过血之术,还需大半个时辰,若回军杀到,他不能敌,看来只有死在一处了。

“督军,还是撤退为好,援军若到,我们也好接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传信兵撕破衣衫,为冷临风的右肩裹伤,血泊泊渗出,被雨水一刷,更加疼痛难当。

“聂无双何时求得援兵?”冷临风知无双做事谨慎,但这援兵之事却从未与他说起,想来是无双为了让自己以为后路尽断,才能孤注一掷,偕同军士们奋力杀敌。

“二日前,成王爷慎重,派得是凤城晏将军亲带的三万人,说起来,二日早该到了。”听了此言,冷临风心陡凉,重新持起军刀,急步走出鹫林泥沼。

今日任谁来援兵都好,可他那个好兄弟来,却只有死路一条,从小他便知晏元初的秉­性­,凡事必争个先后高低,内心­阴­沉,外表高调,让人看来容易掉以轻心。

可实际上却是一壶子鸩酒,不知不觉之际,随时可要了你的­性­命。只是自己素来对他手足情重,却未料到今日他丧心病狂,会迫害落琴,雨桐与自己的手足。

援军的行令一发,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但他可以慢慢的来,缓缓的走,纵然他们死在战场,他只会假惺惺的演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自愿辞退军职,受点军纪刑罚也就是了。

想来想去,心乱如麻,翻身上马,加鞭纵鬃,趱程而行。

“姐夫,是你”简儿欢喜得唤他,方才听得马蹄之声,心中紧张,将手中那柄剑持的紧紧的。

雨势斗大,天空黑得愈发快,幸好营房外有长点着的松香火把,用蚕丝罩妥,不怕风吹雨注。

模模糊糊看得一个人影,如此熟悉,竟然是冷临风,简儿毕竟是个少女,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怎么样?”冷临风下马迅速,不顾身上带伤,急不可待的询问。

“聂大人汗流如注,姐姐她的面一阵红一阵白的,姐夫可要进去看看?”简儿说完,随即后悔。

虽然是治病,可落琴衣衫尽褪,又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独处一室,若是姐夫进去,想必不会高兴,一时间踌躇不定,帘子掀了一半,不知该放下还是挂起。

隐约之间,有幽香袭来,冷临风眼风一抬,便知道个大概,心中微微一颤,挥手道“不用了,只要她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冷临风环顾左右,不见十名军士守卫,沉着脸便问“那十人呢?”

“是我让他们去了那处假营房,万一回军杀到,必然先去主帅处,有他们守着,到像是真的,才可以拖延些时候。”简儿想都未想,便说道。

“他们受军纪约束,若没有我的命令,不敢擅专”冷临风倒是奇怪,这十人居然会听简儿号令?

“是我取了聂大人的兵符,姐夫,你有伤?”简儿走近才看得,触目惊心的红痕,与战袍纠结在一处。

她双眉蹙起,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便往冷临风伤处撒去,药粉混合着八味草药,冷临风一闻便知,皆是化淤止血的良药。

她利落的为他重新包裹,手法­精­准,冷临风一动,手中的剧痛果然稍缓,便紧紧地看着她,心中疑惑大起。

“不好,督军不好了,回军一万七千人已登陆,往鹫林而来。”一直紧紧随着的传信兵,跟不上他行马急迫,这才急驰而来,才一下马,便跌跌撞撞的软了腿。

“箭羽剩多少?除了伤者,还有多少人可用?”

“箭羽不过三百,伤者不算,还有一千四百人可用。”传信兵取出火把,朝鹫林方向一摇,对方响应,影影绰绰的火把,摇动的越来越快。

“督军,退吧,回军已到鹫林,若冒险抵抗,恐怕……”冷临风微微掀开帘去,这一看眼内再无旁人,只有那个消瘦轻愁的女子,紧紧闭合着双目,生死只在一线。

“不行,退不得,今日我就是要与上天赌上一赌,就赌这半个时辰。”他回头叮嘱简儿,目光闪烁,火光映照之下,俊目清朗,虽是疲累,却有说不出的神采。

“此处靠你了,只有这十人可以为你所用,任你随意调配,半个时辰后若侥幸回军还未来,让他们赶紧走,不要回头。”冷临风从腰际解下兵符,硬塞到简儿手中。

“姐夫,那你?你若不在,姐姐问起,我该如何回答?姐姐往后依靠何人?”简儿知他有壮士断腕之心,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

“里头的这位聂大人,并不是什么陌生男子,你姐姐交托给他,胜过我千倍万倍。”他的笑微带苦意,回头再看了营帐一眼,灯火微微,如此宁静平和,可端着的却是活生生的­性­命。

在他内心深处,这­性­命比他自身宝贵许多,有些不舍,可终究要舍,狠了狠心,回过头去,再也不看。跃马扬鞭,马蹄远扬,人已在数丈之外。

鹫林深处,楚军已乱,可终究是军纪严明,素来布战的军士,主帅不走,拼死一战,岂能不随。

回军先锋营,全军覆没,此时正是报仇心切之时,为了不深陷沼泽,回军砍伐鹫林外围的巨木,迅速做成木桩,捆绑在脚上。

一时间,七尺男儿更加高昂,居高临下,上千枝火把如同耀眼的星辰,照得鹫林犹如天阙,一片通明。

冷临风知寡不敌众,只有死路一条,可即便是战到最后一刻,能够牵制回军步伐,才能给落琴一线生机,才能守住这片缺口。

两方混战,刀光剑影,他跃在前,左手那刀,右手握戟,两方开弓,十分神勇,杀得兴起,发冠尽散,满面的鲜血,模糊了双眼。

可架不住敌军犹如蜂群,越聚越多,刀剑如同满天风雨,虽心中执念不断,可毕竟是血­肉­之躯,他渐渐不支……

“你们看,是楚旗,是火把,是援军,援军到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知给人带来多少生的希望。

冷临风避过剑雨,隐隐的听见马蹄声滚滚,心中一动,举目去看,一个身影跃马在前,玉容娇艳,英姿飒爽,说不尽的风流美丽。

他身形一软,避不过挥来的一剑,心中一叹,双目紧闭,却被人用力扯开,刀锋与剑羽相抗,发出铿锵之声。

睁开眼去,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美目含着怨怪“好你个綦哥哥,有这么好玩的事,也不等着我。”

“是你,公主……”

思敏

无双掀起帘子,缓缓走近,这一个时辰他已反复来了三回,床榻上的那个人,还是这般躺着,秀发覆在胸前,忖着皓臂如玉。

清淡的脸面,渐呈微红,只这一日一夜的功夫,在她身上仿佛春回大地,月起明湖,七分毒尽去,她果然大好了。

无双坐将下来,仔细去搭她的脉息,并无时促时息,竟平缓清和,自然绵长,他反复推敲,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冷大哥……冷大哥”落琴皱起眉头,呓语了几句,说的甚轻,渐渐无声。

本来搭在脉搏上的手陡然一僵,竟有不信,呆呆的望着她……思绪翻飞,内心暗涌,可最终还是无奈的归于平淡。

伸出手,替落琴拢好身上的薄被,就这般无措的坐着,一坐便是一个午后。

“是你,师……”不知何时落琴醒了,未料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他—聂无双。

不知是不是思念越深,人反而越发淡薄,记忆中的温润君子,竟有几许陌生。

“你醒了,我让简儿将药再去热热,七分毒虽解了,可还有三分仍需经心,治愈的越快,落下病根的机会就越少。”无双回过神来,竟落得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了几句客套话,千般掩饰,可确掩不住这份浓浓的关心。

“简儿……简儿”无双唤了几声,未听有人应答,俊眉一皱轻声说“这几日也够她费心的,还是我去拿。”无双立起,正要掀帘出去,确听得身后落琴说了一句“你也瘦多了。”

无双回头看她,虽因瘦弱清减了颜­色­,可明眸似水,依然清妍,骤雨过后的阳光,夹着浓浓的秋意,透过欲掀未掀的营帘,扫在她的额头,眉眼,脸颊,下巴,有柔美的清光。

曾几何时,她亲亲切切,充满依赖的叫他师傅。

而他也惯了,总月牙儿,月牙儿的唤她。

韶光轻贱,到了今时,竟然只余你我二字,再也没有别的可讲。

“义父托人传话,大战一触即发,端王爷虽为重臣,可确有楚国女婿,且军职不低。

放眼回祁,再无人比他身份尴尬,他待价而沽,两处暧昧。

探子来报,他日日都躲在王府装病,看来短期内,是不会回去环月山庄看女儿了。”迟疑片刻,无双还是说出了口。

“如此说……?”落琴躺在床上,只能看见无双的背影,挺拔修正,态如松柏。

“好好养病,若好了,就回山庄去吧,军营都是男子委实不便……且你的事尚未完成,还有那柄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说的?”心凉了,纵然盖着被子,落琴还是觉着手脚开始冰凉。

“没有了,好好歇着。”无双掀帘而去,脚步声越走越远,可落琴听来清晰,深深浅浅的像是踏在她的心头。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隔着那柄可得天下的上古神物,隔着仇恨,隔着算计,隔着千山万重。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透满,最耀眼的是眼面前的那双眸子,深深的,直掠心湖。

冷临风衣衫齐整,可面容略带疲倦,促狭的一笑,使人温暖“真是万幸,若你不醒,我便成了天下第一倒霉蛋。”

“冷大哥……何解?”落琴被他轻轻支起,拿迎枕来靠,他的手自然的挪到她的鬓边,细细的摩挲“好不容易和你打了个赌,也好不容易赢了一回,若老天爷真收了你去,我上哪儿要债去。”

他改为抓她的手,合捏在手心中,低下头仔细看她,每一处都不放过,目光中含着几分小心,几分舒悦,几分患得患失,十分的扎眼“瞧瞧你,丑多了,看来也只有嫁我这个倒霉之人了。”

落琴一讶,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轻捶他宽宽的肩,自从认识他起,她方明白,调笑戏弄也可以是温暖的,傻话浑言有的时候却也胜过一切。

捶打虽轻,还是触动了他的伤口,冷临风吃痛“嗤”的一声,迎上了落琴担忧的脸面“怎么了,有伤,你……”

落琴勉强的支起身子,忍不住翻动他的衣襟,想看个究竟。却怕自己手脚不细,反而弄痛了他,一时十分踌躇,睫羽轻颤。

冷临风内心喜欢,挂在脸面上,容­色­舒展,连疲惫都褪却了几分“瞧瞧,看来这受伤也未必是坏事,至少有人关心,有人惦记。”

“好,你那么爱受伤,也不必假手旁人,就我来,省得旁人下不了狠心。”落琴心急,也不顾嫌隙,察看了他的伤处,刀痕深重,虽搽了上好的金疮药,可牵动筋骨,不可等闲视之,担心之余不免就说了狠话。

“说定了,就你来,别人我还不候呢,唉!别尽顾着轻薄我,我……”冷临风话儿一毕,落琴这才发现自己已掀了他的衣襟,火烛之下,他上躯­精­壮,眸­色­越深,十分难懂。

“不,我不是……”落琴面上通红,一收手,身子便往后靠,秀发与他的襟扣纠缠,越拉越紧。

冷临风只需低头,便可以触及她的面颊,那馨香与温柔思慕已久,让他浑身一热,­唇­碎碎的落在她的鬓角微叹了口气“不是,不是什么,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段落琴,你少给我躲起来,你要给我负责。”

“竟敢阻我,让我进去”听声音便可知来人的­性­子,声调高满,又清又明,身份自然不俗。

她也不客气,一把掀了帘子,甫一入内,便照耀的满室斗亮,如同鲜花明珠,压得周遭伧俗且粗陋。

一身白绢嵌着暗底的青花,腰间的翠­色­比目芙蓉玉,甚是过眼,经她一穿,明媚又矜贵,更不说端着无比的眉目如画,侬丽鲜妍。

“公主”冷临风虽与她相熟,却君臣有别,礼不可废,立时立起。

“綦哥哥好不客气,这位……”冷临风刚要应答,却听她阻道“我来说,若我没有猜错,这该是回祁的郡主,大胡子护国使的女儿?”

她手执墨­色­的软鞭,通体呈亮,乃是稀罕的天蚕丝所制。鞭梢悬着一串红绒小球,随着鞭子的晃动一颤一颤的,煞是玲珑可爱。

“不错,思敏本就是我朝第一奇女子,聪明,灵巧,好事尽让你占全了。”

这一声綦哥哥不免勾起了冷临风少时的回忆,天子伴读,本如履薄冰。倒是这个知情解意的“好妹妹”屡屡带来些趣事,乐事。

回祁端王未裂土封王前,官拜护国将军,先皇在世,两国修好,互递国书。

他也曾不远千里做过来使,那时候公主不过十岁有余,只记得他有一把老大的胡子,便深深的记下了这个大胡子的护国使,谁料,流年暗换,她依然记得这般清晰。

“月儿拜见公主”思敏公主,先皇长女,与当今天子仁庆帝乃一母所生,同胞手足,天下无人不知。

落琴因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只能在床榻上微微低身,这一拜,青丝松委,遮住了大半个脸面。

“抬起头来我瞧瞧。”那思敏心中好奇,却又偏偏瞥见了冷临风紧张的神­色­,欲诉还休,好奇不免又多加了几分。

落琴心中一讶,不料这位公主如此爽直的­性­情,不免思及晏紫澜来,想来她也是这般任­性­,这般的真实,缠着自己,说不完的明讽暗贬。

自己总不受用,又不能与她起冲突,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可世事偏偏作弄,今日她自己得以偷生,竟想着她,想见见她,便是听听她的讽,得得她的骂,也是好的。

可……落琴缓缓的抬头,腮边有泪,不敢怨叹,只是怜惜一个至情的女子,美梦破碎,从此寡淡。

思敏公主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子大病初愈,瘦得如同盛江边的芦苇,风吹便折,青丝无光,眉目清愁。

可偏偏有一股难得神采,眸光流转之际,幽姿逸韵,迥然自别,秀远在­色­容之外,忍不住喃喃的说“你不可能是端王的女儿,绝无可能。”

此言一出,冷临风与落琴均一惊,神­色­复杂难言。

落琴伪扮一事,除了她自己与冷临风,玄天宗,知道的本就不多,难道这个公主竟然神通广大,洞悉玄机?

“大胡子王爷是个蛮子,食­肉­如鲸吞,喝茶如牛饮,生个大老粗还差不多,怎么生得出你这样的,该不会是假冒的吧?”这一句她说来顺溜,可听在落琴耳中,却既好气又忐忑。

言语是好意,乃是夸奖自己秀气,少了回蛮之气,可说的却是事实,这个公主误打误撞,真料对了,自己自然就是个假冒的,只是这般坦荡的实话,她究竟该如何往下接……

“好了,公主”冷临风开口解围,却遭思敏美目一瞪,只能无奈的改口“思敏,别闹了,这郡主还能有假?她大病初愈,经不起乏,你想看的也看了,还不回帐好生休息。”

“也对,綦哥哥,我可不是来找她的”那一双纤纤玉指,对着落琴随意一指,下一刻就紧紧的拽着冷临风的衣袖,轻轻的摇动“你曾说过,与我拔箭比试,我日日困在宫里,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你不可骗我。”

“好,你是我救命大恩人,岂能骗你,不过……不如择期……”那日与回军决战鹫林,冷临风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援兵迟迟未到,他耗尽了气力,却仍输于人寡,若没有她……

深深的去见落琴,如此安然无恙的靠着,尚有浅浅的笑还凝结在­唇­角,她无恙了,便是最好的。

这份好,胜过他有生之年的任何一次得意,任何一次褒奖,任何一次欣喜,原来这才算是真的好,到了今日他才领会,会不会太晚。

“已让晏家小哥哥摆下了擂,便是聂督军也跑不了,统统都要与我比试,听!鼓声起了,不去就晚了,我思敏可不当逃兵。”

果然营门外,鼓声累累,三声重,三声轻,击打的极有巧劲,经久不绝,此乃是军俗,每逢校场对仗,自然是要擂鼓助威的,今日自然不可免。

晏家小哥哥?冷临风一阵苦笑,好一个亲手足,好援军,他终于还是来了,可惜机关算计,料定是来收尸的凤城将军,却不得不拉弩­射­箭,与人争个长短。

思敏使了几分力,依然拽不动冷临风,见他略攒起眉头,似是深思,最后直把目光落在落琴的面上不放,心中一急,想也不想便对着落琴说。

“綦哥哥陪你多了,现在该陪着我才是,你若病了好好养着,别让他整日陪着个病人,那倒是真真的乏味了。”

“思敏”冷临风神­色­一肃,知不该责她,却也不得不责。

“冷大哥,你去吧,躺久了,正想沐浴,让简儿进来就好。”说话的是落琴,眼神似有回避。

那公主说话不拘,却也对了正着,试问天下之人,谁愿意陪着一个病人?这真真无趣倒也不假。

思敏听罢,笑得更艳,犹如盛开的牡丹,再也不见落琴,拉着冷临风便往外走。

冷临风十分无奈,脚步也乱,回头看顾落琴,可她却偏偏低着头,总也不回,一声轻叹,混着脚步声,慢慢的走远。

营帐寂寥,帘门在风中翻飞,发出“啪啪”之声,再无旁人了,落琴这才抬起头来。

偏巧床榻边置着一面铜镜,影影绰绰的映着一个落寞的人影,愁暗藏在眉梢眼底,竟然是自己……

“姐姐可要吃些清粥,盛江的巧鱼最好,用渔家的土方,腌制起来,特别入口,这法子还是简儿偷学的,姐夫说,若你嫌嘴上淡,倒是可以试试。”

沐浴之后,换了­干­净的衣衫,人也清爽了几分,简儿手脚麻利,收拾了帐中的杂物,便坐在落琴身边,欣喜的与她说话“真好,我早说,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什么难关都过的去,必有后福。”

落琴转头与她相视,看得清那眉线秀似青山,描痕浅淡,今日细细看她,聪慧之容,最慰心的是满面的热忱,更有那难得的为好之心。

伸出手去,拂了拂简儿身上的微尘,淡淡的笑“这些天多亏你了,我大好了,你可放心了。”

“姐姐对我如同父母,但愿我能随着你,总让你高兴,不要忧愁。”简儿虽年轻,可眉峰稍聚,也有几分沉重,看得落琴一愣,用手去抚“瞧你,我好了,大好了。”

“简儿瞧在眼里,姐夫对姐姐是极好的,只是那个公主到像个说书的,那日姐姐尚在病中,不知所以,情势十分凶险……”

简儿不仅手脚利索,口才也极顺溜,在她口中,那日鹫林之战,风云­色­变,步步凶险,男儿如何英勇无畏,楚军如何化险为夷,轻描淡写,却隐藏着血雨腥风。

落琴听来唏嘘,特别是无意知道晏元初“缓兵之计”心中更像是压了巨石,半天不得缓解。

关于冷临风……他现下正做些什么?

透过营帐,阳光独好,光影似沉似浮,清风中带着山花的妩媚,充盈满室。

此刻他定在校场,一柄重弩,弦鸣风劲,连矢三环。

定是笑容最朗,最明亮耀眼的那一个。

男儿英雄,自是天然不拘!

更何况有美在侧……

落琴微微的一愣,她想得都是什么?她该高兴,自己侥幸活了­性­命,尚在人间。

可心头那股淡淡的酸,从何而来……

“姐姐,你可在听?这个回祁的军师,实在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连姐夫与聂大人,都赞不绝口。

“军师,什么军师?”落琴回过神来,紧问道。

军师

晨起,细雨绵绵,隔江对望,隐约可见翻飞的回旗,连绵的回营。

公主援军一万余人,风城晏元初所领的二万余,加之秋水涧原有的一千四百人,四万有余。

那日回军从鹫林撤回,现下更因忌惮秋水涧兵强马壮,宁可怀有对恃之心,也不敢兴先发之举。

雨中的盛江烟水迷离,虽是边域,诗情不输江南,更有辽阔高清的那份特别,只看得落琴伫立,久久不语。

天下­操­戈,战事不止,这些个王侯将相,执掌国之权柄的大人物,谁会有闲情逸致来赏一赏这份难得的宁静随淡?

江风摇摇,又在秋日,从来惹人清愁。

自她从落霞山到环月山庄,今日又在这兵戎相交的风口浪尖,已有一年光景。

从满心喜欢到怅然若失,心中总是空空落落,眼前的路进不通,退亦不得。

她寻琴而来,除为了无双,也为还玄天宗对她昔日的救命之情,琴无踪影,除了晏九环之外仿佛无人见过,无人提及。

小阁的女子究竟是谁?多年前夏家的那场大火,除了救了那位神秘的戚夫人,还有多少往事不为人所知?

千头万绪,偏偏又遇上晏元初的狼子野心。

时移事易,心境的改变竟是如此之快,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长吁短叹,怨指世情。

“卧看归舟听渔歌,枫桥掩映暮帆多,望到天边潮生处,千里云平万顷波。

都说这盛江之美,唯有我朝房子润房大人的《盛江即景》最最贴切、最最上乘,说得虽是黄昏唱晚,可字字有景,句句有情,郡主你看呢?”

“是……关月见过公主”落琴回头施礼,只见那公主一身紫衣,雪白的轻靴,衬着脸面极明媚绮丽,盈盈的立在身后。

“不必多礼,你也可随綦哥哥一般唤我思敏。”

“既如此……好……思敏”这一声綦哥哥唤得自然又亲切,未入环月山庄之时落琴便知冷临风八岁入廷随驾,少时光景,他们相识于宫中,交情自然不浅。

“既如此,我也不郡主相称了,就唤你月姐姐吧,不知大胡子王爷,也就是你父王现下可好?”

“好,年岁大了,带不得兵了,弓箭仍不肯丢下,园子里设了靶,每日必­操­习,­射­得好便眉开眼笑,一日都高兴;若有失手,愁云惨雾的,谁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每逢说起回祁端王府的事儿,落琴总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总不能出错,让人寻着破绽。

可当日司马素素向她说起这段事故时,也惹得她笑不可止,英雄迟暮,舍不得丢下毕生所好,人之常情。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片刻也没有感受过人世间的孺慕之情,可这些日子来伪扮郡主,倒也有种复杂难言的情愫。

毕竟这一刻她还是有个爹爹的,尽管这个爹爹,与她从未蒙面,可他所有的事件件清楚,不曾拉下。

思敏公主听后果然灿然一笑,如白芍初开,极为耀眼,手顺着面前的一顷秋波,姿态曼妙“虎父无犬女,月姐姐,你是郡主,我是公主,人人都道这万千尊贵,无事求不得,无事办不到?今日思敏想问,你可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

落琴好笑又郑重,这个公主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却天真地如同一个孩子,可她诗书皆通,又能领兵打仗,姿容艳丽且有巾帼之风,实为男子的良配。

这些日子以来,这位公主不拘俗礼,与兵士们打成一片,­射­箭开弓,骑马阅兵,到了夜里还撺掇着无双、临风、晏元初都去鹫林捕雀。

晏元初开始不以为意,谁知鹫林地势奇特,这捕雀并不像想的这般容易,考验的是猎手步法、内力,和应变。

公主要去,三人自然日日相陪,皆是得兴而归。

她所到之处都是欢乐,都是高兴,掩都掩不住……

“若月姐姐不说,那我可要先说了。”思敏见落琴不语,明眸一闪,往前一步,紧靠在她身侧“若我不是公主,我定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女英雄,我偏不信,男儿做得的,女儿家就做不得。

自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江湖庙堂其实一样,我要让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叫思敏奇女子。”

落琴侧目见她,如此光华,言谈之间,让人目眩神迷,在这世道,如此身份,她能这般想便已经是个奇女子无疑了。

“换姐姐说来”

“我”落琴一时语滞,但见雨水休歇,江波清平,雾锁秋阳,迷蒙得散出几许光,一簇簇,一簇簇的洒在水面上。

晴雨之间美得恰到好处,便凝重的说道“找一处青山,寻一处绿水,有大片大片的戚桑草,一间竹舍,一秤棋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终老,便足了。”

“姐姐好没志气,难道真甘心一生平淡,不愿青史留名?”思敏紧紧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一泓秋水,难掩的秀­色­。

“思敏先前赠我房大人的诗,言辞绝妙,我也有个小小回赠,望你不要嫌弃。小时候师傅教了一阕词,岁月久长,都记不太清了,惟有一句不曾忘,那便是“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简单自然本就是顶顶难寻,最为可贵的。”

思敏细细一品,心中自有难言的情绪涌动,再见落琴不过一袭青衣,迎在江风之中,像笼了青雾的江南烟雨,反观自己的一身丽­色­,相形见绌,说不出的俗气粗鄙,心中郁结。

二女伫立,谁也没有说话,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姐姐,楚军兵营来了人,要聂大人和姐夫速速回去,像是有什么要事?”简儿远远走来,见旁边还立着公主,忙施礼道“简儿不知公主也在,失礼了。”

“罢了”思敏起了手,摇了摇香肩边垂着的发辫“都走了,秋水涧何人看护?”

“回公主的话,方才听聂大人说,好像是请那位晏将军留着。”简儿道。

“好,既然綦哥哥要回去,我自然也随着回去,盛州兵营附近,多的是骏马牧民,想必好玩的紧。”

她身姿略动,已跑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望着落琴,眸光略带深意含笑说“宫里的时候,我并不愿与姐姐相见,可皇兄劝我,若在意一个人时,必要为他所想,顾全大局。

今日见了姐姐……才知皇兄说的不虚,日子还长,你我姐妹必要好好相处,赐教了。”她说罢,回头便走,身影渐渐远去。

落琴揣测言语中的深意,心中一紧,身子渐软,被简儿紧紧扶着“聂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受风,还须养着,姐姐可要听劝呀。”

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落琴只觉面前简儿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思恍惚,竟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回到楚营已是一日之后,因重兵集结,校场都是热血男儿,女子宿营委实不便。

更有公主金枝玉叶,贵待了,公主不依,非要随着将士们一同,怠慢了,成王也不敢,天子御妹,脾气自是晴雨难测。

落琴本是冷临风寻来的,回楚交战,她的身份、她的地位自然不可宣之以口,便与简儿一起,随着公主在离军营三里外的卢口住下,对外称是随身的侍女。

冷临风惦记她的余毒,日日来看,可来了说不上二句,就被思敏公主拉到这处,拉到那处,他与落琴反而不如在秋水涧的时候见得多,说得多。

晨起,公主还未梳妆,便有军士来报,楚军营中出了一个稀罕事,竟有一回祁说客,单枪匹马来到军中,要见主帅。

落琴正为思敏公主挽髻,手不由一松,不免疑惑,那思敏哪里顾得许多,收拾停当后便带着落琴忙不迭的赶去。

主帅营的帘门一掀,还未看见旁人,只见一个蓝衣少年,立于正堂,清秀端正,观之可亲,水一般的灵­性­人物。

成王有些不耐,这回军来使自进来后一言不发也就罢了,还是一个书生般的少年,可偏偏这少年是这般的温文尔雅,辱不得来,骂不得,只能用眼神招呼聂无双、冷临风开口。

那蓝衣少年,见众人齐座,不慌不忙先施礼问安,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敬的递上“在下回祁楚子明,今日来,除了拜会成王千岁,各位督军大人、将军大人外,还带了鄙国秦军师的书函一封,请王爷亲阅。”

书函几经辗转到了成王手中,他拆开一阅,怒上心来,拍案立起“好一个秦军师,实乃欺人太甚,本王不会答应,两国交战,不杀来使,还请这位小爷,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这几句十分不客气,聂无双与冷临风对视一眼,可毕竟书信在成王手中,谁也不能不说自取,可究竟回祁军师提了什么条件,让王爷如此之气?

那少年楚子明,倒也不慌不怒,坐将下来,批了批茶盏中的绿意“王爷动气,人之常情,秦军师早就知晓,因此还让在下带来一副良药,药一到病就除,百试百灵,王爷可愿一试?”

此话本有挑衅之意,可那楚子明十分诚挚,言语娓娓,在座众人皆被他所惑,竟无一人从他言辞之中听出半分不敬不妥。

“将此人给我绑了,送押簿司,他日两军对仗,我倒要看看秦某人有什么话说。”

那楚子明含笑立起,展开双手,两名兵士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将他绑了,便要拖出去。

“慢着,王爷,我有话问他。”公主娇声一喝,还未等王爷应允,她已上前问道“楚子明,你可认得我是何人?”

“公主千岁,在下自然认得。”

“你怎知是我?”思敏有些不解。

“前些日子,我军败于秋水涧,听闻有一个锦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正是金枝玉叶的楚国长公主,您与王爷说话,也不刻意礼待,这里有这个气度的,除了公主还有何人?”

“好”思敏听来欣喜,方才入帐的时候,只觉得他面似温玉,便小瞧了他,又指着冷临风问道“那这位又是何人?”

“这位公子相貌堂堂,着青翼绣日之服,按《楚礼》为正三品的武官,他坐于王爷右侧,自在下入内来,共举过三次茶盏,却连连皱眉,自是嫌这珠碧过老,采摘时春过夏至。这等人品出众,见识不凡,该是环月山庄少主晏元綦晏督军了。”

这楚子明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便是被人绑着也意态闲雅,加之他猜测公主与冷临风身份,句句有理,观察入微,让在座众人无不讶然。

成王怕公主无休无止,便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个文秀的不像话的少年带下去。

“等等,两军对垒,你猜得出我与晏督军不算本事,若这个人你还能猜得,就算你是个厉害人物。”

“好说,公主请 ”楚子明话音刚落,公主就一把将身侧立着落琴推了出去,秀眉一挑示意他作答。

落琴毫无防备,人已在正堂之上,聂无双与冷临风面上均闪过焦虑之­色­,冷临风还险要立起。

堂上的李得贵将军“嗤”一声,面上都是嘲弄,笑那公主毕竟是个女儿家,竟找个侍女来开玩笑,拿军政国体为闺阁戏耍之事。

楚子明细细打量,落琴亭亭立着心头叫苦,此人是回祁人士,万一露出端王府的事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公主,依在下看这位姑娘素颜秀目,自有气度,并不是什么侍女,应该身份不俗,只是观之双眉间还有晦暗之­色­,只怕先前中过毒,不过侥幸已解得十之八九,­性­命无虞。”

他说罢又挚诚的看着落琴“在下有言奉劝姑娘,余毒未解,还是小心为上。”

“呀,你神了你”思敏公主好奇的打量着楚子明“莫非你才是闻名回祁的秦军师?”

楚子明淡淡一笑“我这些雕虫小技,若放在秦军师面前,实为不堪,不说也罢”他回身望着成王道“王爷明鉴,在下出行前,秦军师反复叮咛,有十分之诚意,今日王爷要将我收押,我无话可说,我便在簿司等候王爷回心转意,只是这捆绑还是免了吧……”

楚子明言尽,挣脱绑着他两名兵士,回身便走,周身的儒雅之气,让人不敢轻视。

“唉!回来,虽不知你国军师到底提了什么让王爷不满,但我却对你的这幅良药好奇的紧,王爷服不服的我们暂且不论,将良药拿出来瞧瞧,我看也不大要紧吧。”

公主难得见如此风雅的人物,哪里舍得他走,成王说不得,怪不得,十分头疼只能挥了挥手说“罢了,既然公主有兴致,你便拿出来瞧瞧。”

楚子明摇了摇头“不可,良药乃是一句言语,军师交待必须亲自告知成王,任何人不可言传,恕在下不能在此处说明,我还是在簿司静候王爷大驾光临,相信不出三日便可与王爷秉烛夜谈。”

营帐风波一过,那少年楚子明还真就在簿司静候,楚军营中上下众人纷纷都在传说回军那位厉害的秦军师与这位大胆的少年。

二日已过,成王自不肯前去见他,还恼怒的说“好一个回祁蛮子,本王何等身份,岂容你说见就见,笑话,别说是三天,便是三月,三年,我都不见。”

待最后一日,成王依旧不出营帐,众人也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想这少年终究还是言过其实罢了。

是夜,月上枝头,夜空明净,冷临风终放不下这桩奇事,他深知王爷个­性­倔强,任何人也无法勉强他做与不做。

可这个回祁楚子明却这般的胸有成竹,当日军堂上风度自持,所猜测之事,无一不准,心中不安,若回楚再次交锋,有这般厉害的军师,谋士,不知我楚军还有几分胜算?

他趁着夜黑,提步偷偷往思簿而去,倒想看看子时之前,是不是如那秦军师所料,王爷定会前往。

思簿在军中左营山谷之处,避过楚兵哨岗,见营外有一棵参天的巨木,冷临风甚喜,翻身跃上,从上往下看去,帐内有一人影,正端正坐着,烛火簇簇,应该在案上看书。

一会功夫,月­色­轻移,被暗云所掩,冷临风揣测子时快到,心中一笑,看来王爷定不会来了,便斜靠在枝­干­上看那楚子明有何动作。

正在此时,突然树枝轻摇,像吹过去一丝风,冷临风大叫不妙,回身一看,掌风轻拍,击向来人。

来人身姿轻妙,手持一物作挡,荡开几招,人已跃在高枝之上。 趁着淡淡的月­色­,冷临风看得清楚竟是一柄潇湘“是你”

来人无奈,点了点头,玉面生辉,自然是聂无双。

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正欲说话,却见远处有一身影,高大挺拔,急步而来。

走近来看,雪白的军袍,高冠束髻,威风凛凛,竟是主帅成王。

无双与冷临风见此情形均一讶,万万没想到正如秦军师所料,成王还是来了,当下凝神闭气,听他们说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良药,可让成王都耐不得­性­子。

成王掀帘进去,楚子明早已久候,像是料定他会来含笑说“军师果然神机妙算,他曾与我说,前两日王爷必定不会大驾光临,可只需托人说上三个字,王爷肯定急不可待的就来了。”

“快说,这良药究竟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戚……”欲言又止,十分焦急,成王失了平日的镇定,言语十分不安。

无双与冷临风在树上,听得真切,不免有疑,正待听下去,却听那楚子明说“事关重大,只能说给王爷一人听,这树上的两位朋友……”

成王一听,猛地掀开帘子,冷临风与无双见被人识破,便一前一后的跃下,往平谷之地奔走。

两人提气运功,越走越疾,一开始还并身而行,可渐渐的无双落了脚力,月光照在面上,竟然沁出薄汗来。

见无人追来,脚步稍缓,冷临风见无双只奔走几步,便这般吃力,心头一凛,从腰中拔出执扇,巧巧一掠,直往他的百会|­茓­拍去。

无双一惊,取潇湘与之缠绕,将回风流雪的剑招使在竹笛之上“晏兄,你疯了。”

“你的功力为何如此不济,为何?”冷临风口中说话,手法不停,聂无双勉强应付,气喘吁吁。

“晏兄武功高强,本就胜过我许多。”

“我曾与你交过手,你当时不是这般……原来……原来她的七分毒你过给了自己。”冷临风思到此处,招式已收,紧紧的看着聂无双。

“看来,还是瞒不过晏兄,是,这七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无内力可抑,而我却可靠内力慢慢化去,稍假时日……”

“祭果之毒,若能靠内力化去,还要解药作什么?”冷临风见他说的随淡,心中郁结大声喝道。

无双收起潇湘,望着冷临风起了个拱手“我敬晏兄是条汉子,求你为我守这个秘,真人面前不说假,是,她身上的七分毒的确过在了我身上,可若用内力相抵,我还有半年寿数,可她若不赶紧救治,七日之后必死无疑,你也不希望她死对不对?”

“是,她是我妻,我不希望她死,我要她好好活着,可你也不能死”冷临风俊眉皱起,说的斩钉截铁。

“半年,半年有很多机会,我可上月海找解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晏兄是我,也会那么做。”无双眸中含愁,可面目依然似玉流光,说不尽的坚定端然。

他说的铮铮,冷临风无言以对,手中之力一松,只看着无双,是,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也会这么做“原来你也……看来这傻丫头倒不是自作多情。”这话说来自苦,让他心绪翻腾。

“为我守这个秘密,答应我。”无双走过去,拉过冷临风的手,紧紧一拽“答应我”

“我……”冷临风心头一黯,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公主让我请你们去牧民处饮酒?

落琴青裙玉面,远远走来。

赐婚

草原上旭阳暮日、风清气爽,让人心胸宽敞,卢口近边塞,有山峰连绵,黑夜看来似骆驼的背,总见不到头。

在牧民的眼中这嵌在边城和草甸子间的明珠,风物独特,让人流连忘返。故而此地牧民云集,人物粗放豪迈,天穹地庐,白日散马牧羊,到了夜间篝火噼啪,明光蓬勃。

草原上的儿郎和少女,穿着五彩的族服,跳着卢口特有的“赶羊舞”,|­乳­羊放在架子上炙烤,少有膻味,混着松木气的­肉­香,飘散远方。

思敏公主此时最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牧民的衣裳,腰肢纤纤,青丝摇散,拍手起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层层围着她,轻轻地吹起口哨,她跳得越发的欢畅,裙角在风中翻舞。

“綦哥哥,聂督军”思敏不经意的抬头看见落琴三人,一路而来,就忍不住推开众人跑了过来,豪不避嫌的拉起了冷临风的手“我本要来请你们,可阿姥定要教我跳舞,所以麻烦月姐姐了,綦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成王府歌伎的舞吗……”

思敏说的兴致勃勃,拉着冷临风就往场中走,眉飞­色­舞。冷临风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落琴见得他们如此亲密,心中一窒,便随意找了一处坐下,靠着粗粗的树­干­,沉默不语。

聂无双坐在她身边,面­色­由方才的苍白渐渐转缓,那日过毒之后每每用内力相抵,还偏偏要选在夜深人静之时……

“桑牧,赛娜,喝一口“三请酒”愿你们心愿得偿,永远安宁,永远欢笑。”美丽的牧民少女,盈盈拜下,将盛满琥珀­色­液体的酒杯塞在无双与落琴手中。

“桑牧?赛娜?”落琴略带疑问,微微点了头算是回礼,那美丽的少女抿嘴一笑,却把目光停伫在无双身上,面如朝霞。

“桑牧,是西莫话,男子的意思,赛娜是姑娘,三请酒,一请天神布厉,二请河神可丽穆,三请太阳与月亮,这是西莫边境的风俗,三月三采雪莲花,六月六吃姜果,九月九三请酒,是遥祝平安,顺泰的大日子,西莫虽亡,俗却不可变,不会变。”

无双在侧为落琴解释,那祝酒的少女一听,眸光更加明亮,轻呼到“尧桑牧,突丽奇”

“这又是什么意思?”落琴见那少女说罢,无双俊容微红,忍不住问道。

“聂督军脸面薄,那就由我来说,桑牧是男子,尧就是神鹰一般的,突丽奇乃是深得我心,这里的风俗纯朴,女子向心爱的男子求爱并不奇怪。”思敏公主俯下身子,将落琴手中的酒往前推了一推“月姐姐,不可不喝。”

“她不擅酒”无双双眉一皱,忍不住说来,见思敏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才觉失言,只能饮罢杯中酒作掩。

“大胡子王爷好酒,往日来楚国,皇兄知他癖好,便拿出最好的御酒待他,他能醉个二日一宿,月姐姐说不会饮酒,思敏怎么都不信。”思敏说罢,手中的酒杯执着不动,紧紧的看着落琴。

“我替她饮了”冷临风缓缓走来,一把夺过,仰头­干­尽,刚想说话,那思敏却从身旁的少女手中又拿过一杯递给落琴“三请酒,乃是大吉之酒,不可由旁人代喝,綦哥哥糊涂了,月姐姐可不能糊涂。”

落琴无奈接过,思敏这才欢喜,接着从怀中取出绢帕,踮起脚尖细细的为冷临风擦拭,带到­唇­边,含羞带怯,娇美动人。

此番情境,看在旁人眼中,自是一番郎情妾意的画卷,可落琴却觉得心微微的颤抖,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仰头饮下杯中之酒,一股暖流从喉口滑入,炙炙的撩起一片,转眼之间,面颊染了红,像扑了一层匀匀的胭脂。

“好一个月姐姐,好一个回祁女儿,思敏敬姐姐,日后姐姐可要多顾着我,多让着我。”公主一语双关,率先饮了,又拿过长柄子酒注,为落琴添满。

落琴见公主身侧的冷临风眸光如波,又见他­唇­微微的抿起,想起方才二人的举动,心头一空,毫不犹豫又喝下几口。公主见她饮酒如此爽快,更加开怀,你来我往之间,不觉饮下数杯。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喜见远水粼粼,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行一步盼一步多一步,曾可见风息息水息息雨息息。

踏马乐望月清清,欢歌起舞也娉娉,三秋有几许欢颜喜语,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

一阕边塞的歌谣,犹如天边的朗月,山谷的清流,往西吹来连绵的风这般让人沉醉,这里有男儿潇洒的舞姿、还有那女子清朗的歌声。

|­乳­羊熟烂,一个个年老的阿姥在歌声穿梭,将­肉­食分到众人手上,祝福的话儿总也说不尽。

火光之中,思敏拉着冷临风跳舞,冷临风无奈,只能随着她的脚步,重重拥簇之下,众人肩抵着肩,手拉着手,腰际坠饰翻飞,撩起好看的弧线。

思敏神采飞扬,胜在那份光华,冷临风解了披围,蓝衫潇洒,面上也含着笑。

落琴看得久了,人越发的呆愣,手中的美酒犹如清水,­肉­食更是寡淡,这远离军营,难得的欢畅竟也变得索然无味。

“少喝些”无双的言语清淡平和,与这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虽劝落琴酒,自己却杯盏不停。

落琴斜目望了望他,已有微醺,噙首靠在枝­干­上,轻轻地笑,明眸流转“劝我的人,自己却不自劝,看这天,多好,繁星熠熠,似回到了故乡,回到了……”

“我送你回去“无双见她有异,眉头一皱。

“不,我也要唱,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

“你醉了,回去”无双伸手将她扶起,落琴身如薄柳,摇摇晃晃。

眼风微抬,见那思敏停下舞步,将腰间的青带,塞到冷临风手中,凤目含情。

人群中响起了叫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尧桑牧,可塞娜,尧桑牧,可塞娜。”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舞步飞旋,如盛开的鲜花。

落琴听不懂什么意思,可眼却看懂了,心也看懂了,不由得苦笑连连,低声说“冷大哥是好人,与公主正相配,好相配……”

冷临风心不在此,远远见无双与落琴形貌,心中烦乱,无奈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分身不得,正欲脱身出去。

可手却被思敏紧紧地拽住“綦哥哥想去何处?难道你听不到人人都在欢唱,都在为你我高兴。”

“她不善饮酒,且大病初愈,是谁任由她喝……”冷临风话未说尽,思敏已拦在他身前,紧紧地看着他“难道在綦哥哥心中一个楚国的公主还比不过回祁的一个蛮女。”

“思敏,不要胡闹”冷临风轻轻脱开她的手。

“我没有胡闹,不瞒綦哥哥,前日我已修书一封,让人送到皇兄手中,驸马的事我想好了,此生我就想随着你,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

“思敏”她如此咄咄,怎么也不肯松手。

“綦哥哥,今日既然唱西莫的牧歌,跳西莫牧民之舞,我也不想拘着楚国闺秀的礼,我不怕与你说,我自十岁起,便日日盼着你来,只有你来,宫闱才是欢喜的;我爱看你和皇兄下棋,论文,我什么也听不懂,看不明白,可我乐意,我就是乐意。

我回回都不拉下,你以为我真要去考状元,求功名,我只为见一见你,听你说几句玩笑话,我就能高兴上一日。

骑马,­射­猎,持弓,弹琴,阅卷凡是你会得,我都苦心的去学,我希望有一日,你能看到我,看到我不是那个整日跟着你们的小丫头,我会长大,我长大了。”

冷临风不信的见她,驻步不前,想起往事种种,他还以为那个小丫头倔强好胜,不肯落于人后,谁知……

“皇兄要将我赐婚给你,我真欢喜,那是我一生最欢喜的时候,可偏偏回祁端王先行一步,将女儿送到了环月山庄,我……幸好你不在山庄,你逃婚了……你不喜欢这个女子,不爱这个蛮子。”

“胡说八道”

“是,我以楚国公主之尊,竟然听得皇兄的规劝,我愿意与她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我唯盼着这辈子日日都在你身边。”

“休要再往下说,我会上请皇上,驸马人选京中多得是才俊雅士,绝对不会是我。”

“晚了,君无戏言,这已成定局,旨怕已在路上了,晏公效忠我楚国,位列九卿,与皇室联姻必会乐见其成,綦哥哥若是驸马,前程无量,求什么得什么。”

思敏仰头看他,忍不住用手去触他的眉,这般皱起,让人不安,却被冷临风一避,不露痕迹将她带离“我已有婚约在身,若再行婚娶,便是寡情,我只当你是妹妹,若不实言相告,就是欺君,一个寡情欺君之人,得来何意?我……我不会娶你。”

“綦哥哥,你骗我的,小时候你最爱骗我……你骗我的。”思敏面­色­苍白,连连退了几步。欢歌踏舞中,她与他近在咫尺,却似始终看不清他的眉目,离得这般远。

“思敏,你还记得紫澜吗,我对你就如同我对紫澜,你难道还不明白?”冷临风叹了口气,总不忍太过。

“我不信,我不信”思敏的声音淹没在牧民的欢歌之中,她望着冷临风的脸面,心头一恨,回头去看那个被聂无双扶着的落琴,猛的回头,倾身上前,踮起脚将­唇­轻轻的印在冷临风的­唇­角……

“踏马乐望月清清,欢歌起舞也娉娉……”歌声不歇,思敏的大胆让那些豪爽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更加畅快。

落琴看到此节,心头大痛,见树边拴了一匹青骢,便挣脱了无双的手,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抓着缰绳狼狈的跨上了马鞍。

无双一把拽着马缰,抬头看她,面似轻雪一般苍白”下来,回去,你何曾骑过马,青骢甚烈,月牙儿。”

“师傅,我不想留在此处,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要回落霞山,我要回去。”他的一声月牙儿,触动了她,可落琴心头奔涌,她只知道,若再不走,再不离开这个地方,她会流泪,也会失态,她会……

悠扬的歌声,无休无止的欢笑,深深地刺伤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本该欢笑,该为他高兴,可她……无从细想,扭身拽过缰绳,拍马便走。

那青骢乃牧民所养,十分野­性­本不认人,此时更是撒足便奔,落琴酒醒时便不会驭马,眼下更是摇摇欲坠,青丝在风中飞扬。

无双心中一急,双足微移,略步而上,无奈气运不达,方才夜探簿司且与冷临风比拼脚力,耗费甚巨,再也无力。

他踉跄了几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落琴远去……

这厢冷临风一把推开思敏,见落琴一人一马,疾驰而去,心头大乱,飞身掠起,疾步去追,可哪里及得上夜马紧驰,远远的被抛在了后头。

马主子正在饮酒,见有人骑了他的马,高声一喊,引来冷临风注目,只见马主其人,斜靠在夜草肥沃之处,身边还有几匹好马,悠闲的晃着脑袋。

他心中一喜,飞奔过去,也不招呼,翻身上得一匹黑鬃彪骑,夹了夹马腹,纵马跑了起来,劈面迎过不倦的晚风。

“我的马……今日倒了大霉,个个眼尖,那可都是好马。”放马人的长声不绝,冷临风无暇他顾,唯有随着那匹青骢。

夜黑疾驰,也不能掩落琴的心事,那份压在心头的苦,倾巢而出,三请酒上了头,经夜风一吹,胸口更是翻涌的难受。

她双手拽着缰绳,只觉得上躯不由自主的摇动,青丝一会儿拂在马鬃之上,一会儿却在晚风中飘扬。

青骢脚力不俗,才一柱香功夫,便已到了卢口的洀水,月移中天,湖水染尽了柔光,似一面铜镜般清平。

冷临风身下的那匹,也不落人后,加之他驾驭娴熟,已离落琴一个马身之距。

“段落琴,你疯了,你给我停下。”落琴回头一望,差点抓不住手中的缰绳,身子一斜极为凶险,可还是傻傻的朝他一笑“你是谁,为何追我,为何追着我。”

“小心……”冷临风心中大骇,见她还是稳住了身形,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拍马更紧“你这个傻瓜,快夹紧马腹,给我停下。”

“我不要,我回去,我要回落霞山,我再也不出来……”青骢怕有一日不曾饮水,见水波寂寥,哪里还顾得身上之人,轻蹄踏入水中,猛然停住,低头便饮。

落琴身形未稳,突逢此变故,还来不及反应,已被重重的甩入水中,一个浮沉,见不得身影。

冷临风飞马而下,不顾一切的跃入水中,一把将她拉起,只见她青丝水滑,衣衫湿透,眸光散乱。

“该死,谁让你饮得酒,你可知纵马危险,你自己疯便好,你可知我……”

落琴听得冷临风的声音,又被冷水一浸,神志清明了几分,见月光下,自己与他齐腰没入湖水之中,衫袍湿透,落水狼狈,便轻轻的笑出声来。

“上去,水这般沁冷,你大病才愈。”冷临风知她酒醉,浑身无力,便一把将她搂起,往岸边轻移。

落琴见他眉目,见他脸颊,心头一苦,泪纷纷而坠,冷临风抬头见她,愣在当场。

四目相对,落琴见他­唇­上还有红痕,想起方才思敏与他的亲密,便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双手挥动,水花四溅“你走,你走开,我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你为什么要跟来……”

“傻瓜,傻瓜……你”落琴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胸膛,无半分气力“你来这里作甚,还不去陪着你那公主……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多好的歌,你走,我再也不要见你。”她一把推开他,冷临风一时不察,脚下一软,水没了大半个肩膀。

见落琴步步艰难,往岸边移去,便一个扑身,从身后将她牢牢抱紧“你胡说什么,傻瓜,你误会了,那不是我的心思。”

“你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你管,你是我何人?”落琴越听他说话,心头越是有千百只蚂蚁噬咬般难忍。

“你是我妻,我冷临风说过的话,永不更移,我会日日与你一起,你休想躲开。”他用力扳过落琴,迫她与自己正视。

“我不是你妻,我不是回祁郡主,我是假的,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关月,我是段落琴,我是段落琴,琴到了我手,我便要回去,跟着师傅回去,回落霞山……”

月光下的她,无力的呼喊,水顺着脸颊,贴着湿透的胸线,点滴落入湖中,因酒气染得的红霞,忖着墨发明眸,越发的秀­色­逼人。

冷临风胸口一紧,浑身似有热潮涌起,压抑不得,他一手托住她的脑后,一手环在她的腰间,猛得拉近彼此距离。

“你这个无赖,你这个伪君子,放开我,放开”落琴口不择言,拼命的挣扎。

“好,我无赖,我伪君子,段落琴……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冷临风话音未落,侵略的臂膀紧紧地圈着她,一低头便覆上了她­唇­……呼吸急促的交合在一起,他挑开了她的,放任与之纠缠,落琴似窒息了,却又有无比的甜蜜。

稍一回避,他又寻上来,炙热滚烫,急急索取,衣衫半褪,他的手顺着腰际往上游移。

一阵不可抑止的颤抖窜下了她的背脊,落琴慌忙的拧握着拳,强抵在二人之间,任凭她如何躲,冷临风总有办法,寻着她的­唇­,辗转相就。

衣衫被他撩开,更觉一凉,那双热烫烫的手,覆在松散的衣襟之上……落琴脑昏沉沉,泪更止不住地滑落,咸咸得滴入­唇­舌之中。

寒云

撩开衣襟,亵衣单薄,冷临风的手如火般炙热,在她胸腹处游走,惊起微微的颤栗,他每到一处,她便软了一分,似深深沉入这洀水之中,再不能起。

罗带轻解,落琴一声低喘,双手还未来得及相抵,已被他打横抱起,往岸边走去。

人斜斜还未落稳,他的吻又寻了上来,急切而霸道,狂放的掠夺她的气息。

二人不由自主的倒在夜草之上,他情动于衷,身躯覆上了她的,抵着她的柔软,紧紧贴和。

喘息深重,两两交缠,他的手渐渐往下探寻,落琴弓身相对,双拳击在他的胸前,每一下都变得绵软无力。

裙裾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凉风一袭,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不……不可”酒全然醒了,意识袭来,紧着张口咬在他的­唇­上。

“呀”冷临风吃痛,支起身子,低头见她,秀发散乱,衣衫褪尽,脸面因酒醉自有薄红,在他身下轻轻颤抖。

他渐渐平稳气息,星眸黑润,依稀可以照出她的样貌,不由长叹一声,便伸手去抹她颊边的泪,随即将头深深的埋在她的颈窝处,哑声说“别动,让我歇歇”。

“你……”冷临风并不抬头,只窝在她身上不肯起来,落琴动弹不得,便轻轻挣扎,谁知她一动,他的身躯便越发沉重。

落琴再不敢动,只静静的听着他的气息由急促转为悠长,抬眼可见上方的天幕,点缀着星云淡淡,静朗空寂。

流水在身侧哗哗流淌,似箜篌辗转,恰如一阙温柔的歌谣,她浮沉散乱的心绪,出乎意料的渐渐平静,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落霞山。

不知过了多久,冷临风起身脱下外袍,支起她的身子为她紧紧拢好,手势轻柔,极为珍重。

与他相对,落琴才看见他­唇­上的咬痕,十分刺目,不禁一愣,冷临风寻着她的眼光,知她心思,咧嘴淡淡一笑,倒也不以为意。

他手脚不停,转而抚顺了她的秀发,将她一把抱起,稳妥地置在青骢的鞍上,各自揣着心事,相对无言。

她在马上见他,双眉微皱,似想起什么,伸手便要握她的绣花鞋,落琴以为他还要轻薄,心头一惊,忙要回避,却被他抓个正着,顺着轻轻放在马蹬上。

这番惊慌失措被冷临风尽收眼底,他的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促狭,想都未想,便翻身而上,绕过她的纤腰拽住缰绳。紧怕马背,迎风疾驰,落琴惦记着还落有一马,急着说“那马……”

“马儿极通灵­性­,会跟着来。”

“我一人可独骑”虽不是头一回与他共骑,可却不似今日一般脸面略烧,心神频乱,落琴忍不住说道。

“我可不想再来追你这个不懂驭马的傻瓜。”

“你……”她还未张口,冷临风猛得拽起马缰,青骢仰天一啸,在当口停了下来,落琴一惊,往后一倒,恰入他的怀抱,听他清朗的声音响起“我想知道,你今日为何要恼?”

他气息就在头顶上轻拂,一时之间让她难以自处,低声回道“哪里有气,不知牧民家的酒这般烈,我不该饮酒。”

冷临风半晌没了声音,落琴背对着他,看不得他的表情,心怀忐忑,却听他沉沉的笑,胸腹震动“老天有眼,不负我这般苦等,你气的是思敏,我说的可对?”他低下头,在她耳际低语。惹落琴连连摇头,却不答话。

“段落琴,你可知你今日有四错,实为不该。”落琴忍不住转身,见他神情肃严,尤带不解。

“其一,你大病初愈,本不该饮酒,饮多了更是不该。其二,你该信我,我冷临风江湖浪荡,别说做什么蟒袍玉带,一步登天的驸马爷,便是皇帝的宝座让我去坐,我也不­干­。其三你让我这堂堂楚国督军,朝廷正三品的武官如何自处,如何去军营应卯。”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唇­上的咬痕,“呲”的一声,渲染的十分夸张。

想到明日若被军中人见着,不知会如何编排他,落琴忍俊不禁顺着问“那还有四不该呢?”

这一笑和缓了气氛,冷临风眉目生动,靠得她越发紧“这四不该……”声音渐低,绕响在她耳边“不该让我如此欢喜,差点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环月山庄人人都知,许我欢喜,我便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得寸进尺……”

细雨落地,秋风频频,凉意一阵胜过一阵,官道上一人一马轻骑缓行,浑不在意衣衫尽湿,似在观赏寒州郊野特有的稀罕景致。

他一身皂衣,刻意压低头上的玉笠,却难遮眸光深邃,却说他不是旁人,正是慎青成无疑。

那日带信去军营,与聂无双一言不欢,他也曾亲赴深潭寻人,可玄天宗密令一下,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在三日内赶赴回祁与义父会合。

甫一领命,这里就见冷临风带着十余军士,跟着找来,他不便露面,权衡再三,还是在第二日申时,抵达回祁瓜州。

身在回祁,时时留心楚国人事政局,知落琴无恙,毒也得解,这才安心领了命,再回环月山庄。

琴一日不得,人人都揪着心,与其让落琴去取,碍手碍脚,还不如他去取了,由她来解。

唯一疑惑的是,这柄在义父心中无比难得的梅花落琴,却从不曾听人多多谈及,便是素女解琴一说,也只能在一些散记篆书中找到,费尽了心思,即便寻着了,却也是零零碎碎不得完全。

这究竟是真是假?是谣传还是属实,为何就得义父这般笃定?

环月山庄小阁一事,他始终挂在心头,难以搁下,那日他比落琴先入一步,自然见得清楚,与其说床榻上是个死人,还不如说是个一息尚存,却生不如死的女子更为恰当。

一个女子,凭什么值得晏九环如此费心,劳师动众,还将小阁视为山庄一禁,更是让人费解?

他有直觉,这环月山庄之谜,才是玄天宗人报仇雪恨的关键所在,而小阁女子也是这千头万绪,前景不清的事局中最要紧之处。

慎青成怀揣着满腹心事,马蹄渐疾,道越行越宽阔,午时还未临,便已到了素有“西北江南”美誉的寒州城。

牵马入市,街道繁华,人流如梭,他走着走着,突觉得腹中饥饿,才想起这一日一夜,紧赶慢赶,只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充饥。

人可不歇,可马却要歇,想到此节,他便随意找了一处酒肆,嘱咐店家带马去喂,自己上得楼来,凭窗而坐,叫了几味小菜,沽了半壶酒,才觉劳顿尽消。

正在吃喝之时,突被窗外一处吸引了目光,酒杯不稳,险些跌在在桌上。

那店家伶俐,正轮着给客人添茶,来到青成这桌,见他有异,便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口中啧啧有声“好家伙,又不知是哪门大户人家要去寒云寺上香。”

“原来店家你,认得此人?”慎青成忍不住相询。

酒肆楼下,是街市与船渡交汇之处,他方吃酒之时,便见有一船到泊。这本不算稀奇,船舟再普通不过,茅舱平橹,一般人只需花上几钱银子,便可渡到对岸。

可不寻常的却是从上头走下的那人……

“客官说笑了,这些个达官贵人,我们这些小民怎么会认得。”

“他乃是平常船渡客,衣着普通,何以见得是什么达官贵人?”青成心头一紧,却也不敢探出头去,平白惹人注目。

“客官你瞧,此人虽穿着普通,可伞却打得矜贵,尧墨、缙笔、楚扇与这人手中的芩伞,乃我楚国四宝,其中更以芩伞为最,寻常人家哪里打得起,只怕是上贡朝廷的物件。”

“店家见识实为广博。”青成暗自低吟,瓷杯在手中轻转,果如这店家所说,那一把青竹绸面的伞,落雨不湿,持而不重,正是芩州所出的上贡之物。

这店家不识得此人并不奇怪,可自己却认得清楚,纵然现下他轻袍随简,却难掩周身气度,竟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晏九环。

“客官你瞧,早有轿子在一旁备好,后头跟着的随侍手拿香烛、供物,自然是去寒云寺上香的。”

青成压下心头的疑问,忍不住再问“这寒州寺院众多,你怎么就知道去的定是那寒云寺?”

那店家咧嘴一笑,将汗巾往肩上一甩,自有几分得意”客官莫奇,我们这做四方生意的,别的本事没有,可见得人多,知道也就多。

这寒云寺乃寒州第一古刹,远近闻名,香火鼎盛,但凡外地来客去的必是这间。你看此人,虽气度不凡,但面有倦意,自是舟车劳顿从远方而来,再看他腰际挂着的钱囊,­色­泽淡雅,乃是江南之物。”

青成点了点头,饮尽杯中之酒,见晏九环低头入轿往南而去,便立起身来,会账要走。

“客官,你的马还在厩里呢。”那店家接过银子,好心提醒一句。

“劳烦店家好好照料,我夜间便来取。”青成思量着上寒云寺,若高头大马,必定招摇,还不如改为步行,也好暗中看看晏九环玩什么花招。

交待事了,他便匆匆下楼,尾随晏九环而去。

一路跟着,虽中途在茂来客栈换了轿,可依然只是晏九环一人一轿,携着一名随侍。

从客栈到城南寒云山,不过大半个时辰,这随侍却已气喘吁吁,十分劳累,脚步虚浮,该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青成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愿相随太远,晏九环十分谨慎且武功高强,自己远非他的敌手,只是听闻他远在京都彭城,主持慎行司大事,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寒州敬什么神佛?

好在上山的香客众多,夹着人流,可作掩饰,过了半山腰,远远可见寒云寺便在眼前。

寒山与古寺相映生辉,难得清嘉胜境,山腰处修竹成荫,夏青冬黄,越寒不死。秋日斜照,尤如碎金,青成无心欣赏,一路跟着,才到寺门,见那轿子一折,舍正门而不入。

青成不敢跟近,离的甚远,却见轿子到了右首偏门前落定,他依在墙边,见一个小和尚出来应门,见了晏九环便起了个佛手,言谈虽轻,但也听得一二“施主才来,里头的人久候了。”

晏九环点了点头,径直随着入内,青成心中所疑更甚,看来晏九环与人有约,可想而知,此人来头不小且非见不可,才能引得他千里迢迢,放下手中事务,前来赴约。

晏九环入后,自有人关闭了偏门,只余孤零零的一席软轿,青成急于想进内探个究竟,却也知造次不得,若贸然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义父经年筹谋。

正在踌躇之时,却听正门处钟鼓声声,寒云寺寺门大开,香客涌入,眼见要起一场大佛事。

他看准偏门位置,趁乱跟着入了寺门,不走香道,偏往后院而去。这后院乃寒云寺僧人修习安寝之所,平日一概闲人免入。

奈何他轻巧如燕,翻上屋脊,落地无声,只见四合独院,八面门开,远远看见里头陈设十分简陋。

佛家自来信奉勿妄,勿贪,这僧人日夜均不闭户倒也寻常。可奇得是独有一室门户紧闭,青成心头复杂难言,若没有料错,晏九环定在里头。

他脚步如鹅毛轻卷,慢慢欺身上前,还未到窗棂,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心头大叫不妙,屏息凝气,一动都不敢动,过了片刻,气息不窒,这才放下心来。

他心头汹涌,暗暗自嘲,原来处江湖日久,谨慎小心惯了自然变得草木皆兵,佛寺之中,多得是檀香烛味,倒也不见得有毒。

贴在窗下,静静去听,没有丝毫人声,半柱香光景,他才敢探头去望,轩窗花格,哪里有半个人在。

难道自己寻错了地方?青成抬头望向院中唯一的一棵参天榆树,虬枝错盘,竟有几处压在屋脊之上。

他想了又想,忆起义父曾说,暗室玄机,这才豁然开朗,提气一跃而上,在那空室上头,揭开一处青瓦。

“有什么可用密函来说,何必要我前来?”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晏九环。

“我何尝愿意,若说这抛不开的,我不在晏公之下。”与晏九环对答之人,着天青­色­纻丝便袍,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此时却是十分压抑,说得不重。

“既然来了,便说吧。”晏九环负手在后,立在案前,那人犹豫再三说道“回祁来了个带话的小子,神情倨傲,我自然不见,可他却知道戚……”

提及这个戚字,晏九环猛然回头,­精­光一过。

“晏公知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可克扣军粮,误杀王爷,那人好像什么都晓得,晏公你看……”

“那人是谁?”晏九环攒起眉头,紧着问道。

“回祁的军师,姓秦,名讳上得下玉,十分神秘,我曾派暗探去查,除了喜好抚琴,行踪成谜,便是多大年纪,怎番相貌都查不出来,更别说身家来历了。”

“秦得玉”晏九环在口中一念,显是在思度往事。

“不错,秦得玉,姓秦,又是一个姓秦的,你说是不是……他还没死,还活着。”那人说来­阴­悚,不免朝身后望了望。

“不会,那场大火连夏大哥都未能活命,他喝了那么多,怎么走得脱,事后你我曾仔细查验,一府之中五十六口,加上秦云,五十七人,除了逃出来的,还余三十八人,他正在其中,尸首不少。”

“那是我多心了……”那人一叹,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云不会活着,便是活着,我也要他死……他绝不可活着。”

青成如壁虎低伏,静静屏息宛如死物,可二人对答却无一不入耳,说得许多,听来却全无头绪。

勉强抓得一点要领,便是与晏九环同处一室的那个人,说得都是军情,必在军中领职。他们之间似有许多隐情,其中牵涉到夏家的那场大火,还有一个叫秦云的男子。

可以肯定的是秦云已死,且是被晏九环与那人合谋害死,听晏九环的口气,恨那秦云入骨,仿佛怀着深仇大恨,这秦云是非死不可,不得不终。

还有两句尤为要紧,克扣军饷,误杀王爷……

“你还去你的军中,若有异动,及时密函与我,君上万寿之节,近在眼前,我无暇分身。”

“好,晏公放心,小的自有分晓。”

“在暗处你我主仆之份,在明处你我分席而坐,倒也不必客套。”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便要离开,青成压下心头重重疑问,急着想看清楚,究竟是谁竟能与晏九环分席而坐,如此尊贵。

他低头去见,二人正要跨出门槛,只听晏九环大声一喝“是谁……”

王爷

次日晨光未透,冷临风已从床上跃起,一宿的翻覆,折腾得难受,掬了把古铜盆子里的水,随意的抹了抹。

不经意间扯动­唇­上的伤痕,用高悬的铜镜观之,暗想她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口,可想归想,终止不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欢喜,整衣停当,掀帘而出,踏着薄薄晨光,踱步前往成王帐中应卯。

人还未到,聂无双一身素衣,正迎面走来,“晏兄莫去了。”

“聂兄的意思?”晨起应卯、昏时执礼乃是军中要紧的规矩,上至副帅下至散兵,都不可免,今日……

“我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晏兄自己看看便知”聂无双见他疑惑,便向左一让,转过身来与冷临风并立“今日是郭放领职,晏兄跟随王爷多年应该认得他?”

“认得,此人忠心耿耿,仁庆元年进的军营,从仆­射­做到司傅,一路升迁,不过三年光­阴­,已是王爷身边最少不得的人物。”

冷临风见主帐门口郭放巍然而立,而护卫兵士又多了十余人,个个面­色­沉肃,似铜墙铁卫,才挑眉看着聂无双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难道连你我都不能进?”

“郭放说王爷病体违和,昨日睡下便觉腹胃不适,起身数次,更是腹疼难忍,三更时让军医把的脉,是风疾与脾寒并发,总而言之,需闭门休养三日,不可打扰。”

“两军相持主帅病体违和,论理该掩着,以免影响士气,可连我们都不见?若真有军情何人做主?”冷临风略一思忖,方觉十分不妥。

“晏兄,听这里的牧民讲,每在晨时,山清气爽,有个很特别的景致,可愿去看看。”聂无双也不管冷临风愿意与否,已径直走在了前头,冷临风察言观­色­,知道他有话不能直言,便想也不想随着而去。

聂无双与冷临风一前一后,行姿款款,倒也不急,来往的军士见着,纷纷与他二人行礼,他们一一颔首,神情淡然。

二人绕过营房,择山路拾阶而上,一炷香光景已到了卢山之巅,天际边彤日初升,映着人面目生动,眼下的碧水横穿,如一条玉带,隔开了回祁大楚,天下二分。

“那日与晏兄探得,王爷去见了回祁使者,之后就称病不见,这仔细想来,里头大有玄机,你怎么看?”

无双率先发言,却不转头,冷临风上前与他并立,山间的凉风吹得衫袍飞舞,二人均觉得心神舒怡,倒也不觉得寒。

“不错,那楚子明等了两日,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到最后一日就托了随军带话,你我都见了,王爷紧巴巴的就去了,这话顶要紧,且是你我都不可听的私密。”

“我怀疑这营帐中,没有王爷。”聂无双转过头来,对上了冷临风的双目,神­色­肃严。

“你怀疑他……”冷临风问道

“这边刚见了回使,那边就得了不起之病,时间上也稍凑巧了些,你我都知医理,风疾起病急,脾寒乃是寒症,起病却晚,岂会同时并发,王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聂无双负手而立,如芝兰玉树。

“聂兄说的不错,这王爷行事可谓错漏百出,怪哉!他闭门不出究竟打得什么算盘?”冷临风靠着山石,伸臂一舒,喃喃自语。

“其实……晏兄自来与王爷熟识,不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待斟酌?”无双倾首一问。

“倒也不曾……不过聂兄说起,到也让我想起一事来。”冷临风观人入微,心思细密,有些怀疑藏在心头久了,从未想到提及,只是现下时局不稳,且疑问突生,也由不得他不与无双明言。

“那么多年过去了,王爷粗豪不变,只是那棋技却比昔日平常了许多。八岁时受君上恩典,我入宫随伺,第一次见着王爷,他神情倨傲,让人望而生畏,却下得一手好棋。在宫里头,我与君上最爱­干­的事便是拖着他下棋。

他曾说棋局犹如战局,每逢对弈必当全力以赴,当着战事来对待,才可百战百胜,那时候他求胜心重,却招数玲珑,赢得多,输得少……”

“那而后呢……”

“而后……”冷临风应无双答,眉头紧皱“第二次与王爷见面

远征西莫受赏,我随父入朝,大概是人逢喜事,王爷的脾气倒也好了不少,居然肯和颜悦­色­的赞我一赞。

朝事之后,君上惦记他的好棋,招他入内,我便在一旁观棋,可他却毅然回绝,且说自己乃是粗手,不配与君上对弈。

君上好棋,执意对之,他方勉为其难的下了一手,招招错漏,君上少有机会能在他处赢个称手,龙颜大悦,便也打趣他,打仗打得多了,却丢了棋艺,他笑笑也不反驳,连连称是,此事就不了了之。

从今往后,君上屡屡招他下棋,他颇为头疼,实在推托不得,才胡乱一下,倒也能胜几次,被君上称不喜阿谀,为人耿直。”

无双微微一怔,收回眼光,望得极远“楚国大胜,君上成|人,得享这江山无比,倒也疏忽了身边的老臣,琴棋书画若是­精­深,岂是打一场仗就能忘记得了的……”

“聂兄言下之意……”冷临风心中雪亮,却又觉得聂无双所想太过令人惊异,欲言又止。

“在下也不过只是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那场战事并不简单,至少王爷与战前绝不相同,他从弈者到庸手原因只有两个:其一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王爷,其二他必有万分不得以之处,不能与原来一般下棋。”

冷临风“呀”的一声,扯动­唇­角伤处,眉头紧攒,无双看的清楚,心头一黯,久不能语,少刻便从怀中揣出一物,递在他手中,神情默默“这是上好的祛痕之物,晏兄不嫌,不妨一试,无双营中有事,不能与晏兄你同赏这初阳映江的佳景,先走一步,莫怪。”

“请”冷临风见他神­色­恢复淡然,也不强留“王爷之事,你我需小心查证属实,此节可大可小……”

“请了”无双抱拳,转身便走,素袍顺着风势,背影寥寥。

“聂兄,留步“聂无双听得冷临风叫唤,不免停下脚步回头相顾“玄机逍遥不过也是普通人,做了那么多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聂兄难道不后悔?”

二人对视,眸光中可见各自心思,自楚郡初见,有交手也有共事,彼此钦佩对方才智,本是英雄男儿,惺惺相惜,可立场不同,所求不同,却不能走在一处,并肩赏景,不免让人扼腕。

“晏兄也说,有所得必有所失,无双我岂能贪心……”聂无双言尽于此,终没有话说,转身下山,不多时就没了人影。

可惜他并未瞧见,他转身之时,就与那美景失之交臂。

红日升腾,恰好映在盛江之上,宛如给玉带镶嵌了霞石,五彩斑斓,绚烂夺人心魄。

且说寒州城郊寒云寺,晏九环一声大喝,慎青成脚下一滑,瓦檐松落,他身形一展,凌空翻腾,手中施了巧力,牢牢地捏住了那片檐瓦,只是这一来一去,正好被晏九环见个正着。

慎青成脸面一偏,只能提气急退,一个腾跃,人已在数丈之外。

天大的秘密,也不知被人听了多少,晏九环的秉­性­哪里肯轻易让人走脱。

他毫不迟疑,掌风带力,劲气交击,往上泄去,顿时冲得屋顶瓦片横飞,可怜寒云寺百年古刹,内室竟毁于晏九环成名绝学赤玄掌下。

慎青成|人未落地,晏九环已夺步上前,一股劲力向他背脊处袭来,手法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他避无可避,只能硬受了这一掌,顿时哇得一口,鲜血尽喷而出……晏九环先试他斤两,落手功力只用得两层,此时便不再客气,八成劲力,运掌如风,断不能留慎青成这个活口。

青成身随掌风而转,险险避过几招,可招架吃力,想那晏九环与义父季成伤齐名,若倾力一搏,哪里还有命在。

他略退得几步,从腰中拔出剑来,手腕一转使得是聂无双得意的“回风流雪”,此剑法虚实并有,手法轻妙,可用四两之力勉强拨动晏九环凌厉的掌风。

“轰”的一响,掌剑相击,两人乍合倏分,青成借力横移,趁机将立在一旁,观战之人的形貌记在心头。

偏偏就是这一隙之间,晏九环化掌为指,七式拂花妙手,已将青成手中的长剑轻易夺来,剑身在运力之下,轻轻颤动,只指他咽喉要处“你是何人?受何人指派?”

青成不言,对着这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杀父仇人,十分硬气“胜者为王败者寇,何必废话,还不出手。”

晏九环哼得一声“既然如此,老夫成全你。”他掌风顺力而下,气息涌动,青成顿觉胸头压迫,想到出师未捷身已先死,便是九泉之下,也难面对义父,心中不免一戚。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恬淡之香扑面而来,晏九环大叫“不好”手中也泄了力,只看着在旁的那个男子说道“有毒,快闭气。”

青成闻得那香,触动脊背掌伤,身子一软,应声到地。

朦胧之间,影影绰绰,丝缕幽香涓涓淡淡……他猛然起身,却见青帐帛被,阳光斜透窗格,刺得他抬起双手微微一挡。

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清妍妙丽的女子端着铜面盆,十分欢喜地看着他“少主醒了。”

青成一听声音,眉头便皱,放下手冷声说“你不在通州、楚郡来此作甚。”那女子听他口气,想来习惯,也不气不恼“在庙中与少主交手的那人,委实厉害,不知是何方高人?”

她绞了巾帕,递给青成,他随手接了,在面上一抹,吝惜言语,就淡淡的说了三个字“晏九环”。

“是他”递回来的巾帕,她没拿稳,掉入盆中,激起一片水花,她面­色­苍白,去抚自己的腰际,薄背轻轻颤抖。

“司马素素,方才那毒是酎蓝?”青成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才方用力,司马素素便疼得面­色­煞白“你是不是疯了,给我滚,滚回通州去。”

“我不回去,求少主让我随着伺候,擅用酎蓝会遭族法惩诫,但若当时不用,少主你……”

司马素素说完此言,神情顿时后悔,她知青成秉­性­,孤傲到宁可死在晏九环手下,也不要自己去救他。

可今日既然开了口,她便只能毫无畏惧的吐尽心中之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宗主大业未了,你我都不可随意舍去自己的­性­命。”

“你出去”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青成,他竟然兀的放开了她,移步到窗边,望着楼下街市喧哗,沉声说,不复方才冰冷。

“少主可是惦记姑姑?”司马素素见青成听得背脊一颤,后而平稳,心中难受接着道“素素并非痴傻,旁观者清,你对谁都是冷冷的,惟独对姑姑有气有恼,偶尔还有欢笑,少主的心思只能骗你自己,却骗不了我。”

“你果然是个疯­妇­”青成回头,骄阳映着伟岸的身躯,咄咄的朝司马素素走来,一把拽起她的手腕,拉扯之下,便将她丢到了门外,接着将门扉紧闭。

司马素素心中凄然,顺着木栏滑落地上,再也无力言语。

青成呆坐窗台,看日落西山,天将黑透,一动也不动,脑中尽是那日落琴坠入深潭前的一刻。

少年时,他曾认为她胆小怯弱,却不料她为不拖累自己,竟有这份勇气,跳入那冰凉的深潭,淡绝孤勇。

他与她见面必吵,她唤他坏师叔,他也叫她小奴隶,相见无好言,可不知何时开始,他竟然也对这些个吵闹乐在其中。

环月山庄的芙蓉院,他第一次见识了她的古道热肠,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奴隶,还秉持正义,一心为善。

她为自己治伤,屡下重手,自然没有聂无双医术­精­湛,却也似模似样,眉飞­色­舞像个大夫。

自己忍痛之时,她双眉紧皱,眼看就要落泪,是真正的担心。

他幼时身遭变故,对女子温柔自来厌烦,惟独她与青娘,却让他毫无抗拒,默默接受。

难道方才素素说言……青成猛地立起,握拳在桌角猛地一击,自嘲道“慎青成,我看你也疯了,都疯了,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小奴隶……绝对不会。”

司马素素虽气青成狠心,却也不忍他受饿,犹豫了半天,还是张罗了四菜一汤,给他送上楼去“少主莫怪素素口不择言,这客栈没什么好食,将就着吃些。”

青成头也不抬,拿筷便吃,司马素素见他不理不睬,知道自己便是留着也是自讨没趣,便起身要走。

“你留下”青成突然一唤,在素素听来,如闻仙乐,心中喜极,忙回过头去。却见她,笑意在眼梢、­唇­角跳跃,烛光下如画中佳娥,难描难画。

“我要你去查个人,此人叫秦云,不知是何方人氏,只有一个条线索,他曾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的座上客。”青成放下筷子,抬头见她。

司马素素听是正事,未免有些失望 “好,我这就去查,不知他相貌如何,有何特别之处?”

“什么也没有,但他既然能自由来去夏止儒家,还能与他把酒言欢,身份自然不俗,还有……他是个死人,死于多年前夏家的那场大火。”

司马素素一惊,没想到他要查的是个死人,可玄天宗上下分明,她自然不敢多问,便应声说“三日之内,少主必可知秦云的身世来历。”

“对了,你可会作画?”青成想起晏九环身边之人的容貌,可他自小勤奋练功,诗书笔墨都不擅长,因此落得个逍遥之名。

“会,少主要画什么?”

“我说你画,若有不妥之处,就立刻修正,这画十分要紧,画好后飞鸽传书送去给聂无双辨认,我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要不得的人物。

司马素素下楼要来文房四宝,铺开宣纸,听青成描述,笔笔勾勒,

偶有偏差,青成便会细细讲来。

她抬头见他如此认真,言语也淡淡,不像平日那般冷冰冰,心头已暖,她倾心他已久,此时竟然可以不必顾忌上下身份,与他对坐,执笔书画,更是欢喜,只盼这时光停驻,永不要流逝……

“姐姐,为何不出去走走,莫要将自己给闷坏了。”简儿掀了营帘子见落琴长吁短叹,一会儿瞧着铜镜不语,一会儿独坐床前,书也看倒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姐姐闷了一日,那个公主多爽朗的­性­子,也愣是一天没出过营门,这都是怎么了?”

“天气渐冷,我也越发不想走动了。”简儿越走越近,将手中的衣服叠得齐整,放在落琴手中“姐姐,你可去看看姐夫,将这衣服还给他。”

落琴见简儿促狭的笑容,想起那日夜里,她被冷临风抱着送进了营房,面­色­如棠别开脸去“我不想去,你送去就好。”

“瞧,我这人面皮厚的紧,你不请我,我自己送上门来了。”冷临风一掀营帐,笑意染染,便径直走了过来。简儿会意,与他颔首,便轻巧的溜出了营帐,将安宁留给了他们。

“看什么书呢?”冷临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卷,不客气的坐在她身边,挨得极近,口中念道《牟山记述》,好,道家传人秋阳子的名作,不过……”

‘什么?”落琴见他双眉一挑,忍不住问道。

“我好钦佩你,你看看,这倒着还能看进去书的,天下没几个,你还不是高人?”落琴见那本《牟山记述》果然拿倒了,连忙伸手,已被冷临风藏在身后。

“将书还我”

“不还”

“你无赖……”落琴去夺,冷临风偏生扭来扭去,她一急便脱口而出。

“段落琴,我曾警告过你,你难道还想见识见识我有多无赖?”冷临风将书往后一丢,一把勾住她的纤腰,渐渐拉近,眸光渐深,气息拂过她的鼻际。

“不”落琴低下头,却已被他纳入怀中,箍得紧紧的,他长叹一声,回响不觉“让我歇歇”

落琴搏搏的心跳,渐渐平缓,身体慢慢放松,似沁在暖洋洋的水中,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紫澜在元初手中一日,我便夜不能眠”

“那大哥你为什么不去救她。”落琴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元初秉­性­不坏,况且我们是手足,他自小不怕别的,就怕爹,紫澜是爹最疼的女儿,他不敢下手,若撕破了脸面,只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也信紫澜会平安无事”落琴咽下了口中的言语,她自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每次与冷临风说起,都不敢将紫澜受伤之事和盘托出,她也怕他会不顾一切,自动送上门去,她也担心他的安危“冷大哥,你要小心防备,他们定有筹谋,只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圈套和陷阱到底在何处?”

“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顾着你自己,这几日我上庐山远观回军营帐,山雨欲来,这场大战怕是不远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无暇分身,你还是回环月山庄,等着我。”

“不,我也想随着,我不回环月山庄”落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将他一环,手触到了他的腰际,这般炙热,忙收了回来。

冷临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紧紧的看着她“你可知,我生平最感谢的人是谁?”

“是晏盟主,还是王爷?”她的面颊经他的手拂过,顿时艳若红霞。

“说来你也不信,是玄天宗宗主季成伤,虽不知他想作甚,但将你送来,算对我不错。”

“你……”她有感动,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内交缠。

冷临风低声一笑,俯下头来,覆上了她的­唇­,辗转相就。

落琴一把推开他,慌不择路的跳下了床榻,掩着面往外跑去。

“唉,我说傻丫头,你知今日军中有几个人笑话我的嘴,你好歹也要为你所作之事,给在下一个补偿……”

落琴掀开帘子,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身子一歪,已被那人扶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如此慌张,晏兄可在。”

“师……”落琴听是无双,脸面更赤,想都未想,拔腿便走,冷临风懒洋洋的起身,见无双望着落琴远去的身影默默不语,便笑道“聂兄放心,她没事,不知你来找我可有要事。”

无双走进营帐,见床榻凌乱,冷临风随意且自然,心头沉闷,过了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帛“我师弟慎青成在寒州见到了一个人,特画了像,让人送来,听口气言语是军中的,你且看看。”

冷临风见他慎重,便打开画卷,忍不住唤到“是王爷”

秦云

“这两日,依郭放所言,王爷该在军营养病,却出现在寒州,难道他有分身之术?”聂无双明知故问。

“寒州此人是真,那军营重病就是一个托辞,王爷不是大罗神仙,岂会分身之术。”冷临风越见越奇,王爷的种种不妥,似乎都发生在回祈来使之后。

他攒起眉头又问“敢问聂兄,慎兄见的是一人还是两人?”冷临风按常理推测,王爷甘愿承担这两军交战,主帅离营的后果,自然有必去的原因。若有事要办,可委托亲信,不必亲自前往,除非是见人,旁人代劳不得。

“有,另有一人青成不识,不过也送来画像,让你我辨认。”聂无双从怀中拿出另一纸帛,递交给他。

冷临风接过,打开一看,心头兀然一乱,翰墨奇巧,画笔栩栩,竟是他父晏九环。

“素闻王爷与盟主是江湖兄弟,庙堂同僚,君上的左膀右臂,寒州相见并不奇怪,只是我先前疑心郭放所言不实,现下看来应该无事。”聂无双淡淡一笑,似玉流光“晏兄,营中还有要事,无双先行一步。”

“聂兄请”冷临风相送至帐外,无双回头,手指楚营叹道“晏兄可还记得昔日一战,大楚与西莫谁王谁寇,就是在此地见的分晓,不知而今天下大势,大楚与回祈又是谁主沉浮?”

白日过的尚快,转眼又是黄昏映枝,天越寒,景致越发萧条,落琴在营帐呆着烦闷,便一人出来沿着山边蜿蜒而行。

江水无声,山际清廖,突听得身后有马蹄轻踏之声,落琴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马由远而近奔来,鞍上那人手持缰绳,神情慵懒,一身皂衣,自是常扰乱她心神的冷临风。

“上马”冷临风伸出手来,递到落琴面前,未等落琴反应,已将她一把拉至胸前坐稳“我名为公主侍女,和督军大人同乘一骑,与理不合。”落琴微微挣扎,可冷临风却越搂越紧“军中的规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条条都守着,人还活不活。”

话音未落,冷临风起手狠拍马背,战马一嘶,撒蹄便奔,山景瞬时后移,二人御风前行。

“大哥心中有事”落琴这般靠着他,青丝飞扬,心中平和踏实,早忘了要矜持抵抗。

“没有”

“说谎”落琴微一侧头,面颊贴着他的心房。

冷临风低低一笑,手中缰绳更扬,落琴也不再问,只随着那晚风低唱一首幼时青娘所教的童谣:

阿仔哥哥,身子壮,好儿郎弓弩强,风餐露宿保家墙,

阿细妹妹,歌声亮,女儿家细心肠,日夜盼得郎回乡。

马似有灵­性­,随着曲调婉转,渐渐落了脚步,草原子无边无际,望不到头,远山被墨­色­所盖,高一处,低一处,像沙漠中骆驼的峰。

冷临风见此处宽阔,便将马缰一拉,伸手轻轻带下落琴,自己则跨马落地,撒开缰绳放马吃草。

“马无夜草不肥,说得原来是这个道理”落琴拍了拍马背,低头见它悠闲的啃着野草,笑意染染。

“战马受了训,辨的出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若到了清晨,草上含着露水,你若是给它吃,它都不会碰。”冷临风随意的择一处便坐,与落琴相对“倒是这天底下的人,不是人人都分得清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还不如这畜牲。”

“大哥还说心中无事”落琴放开马缰,朝他走了过去,半蹲下来。

“你且看看”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两张纸帛放在落琴手中,见天­色­将暗,便为她点起火折照明。

“是王爷和晏盟主。”落琴仔细一看,即而抬头神­色­有异“见这手笔气韵乃是我师……是聂督军所绘。”

“哦?怎么不是你师叔慎青成所绘?”冷临风抬眉问她。

“不会,师叔武功虽高,却不通画墨,才有逍遥之名,只有玄机……才有此妙笔。”落琴不解的看着冷临风。

“成王的确不在营中,为见我父独自前往寒州也不像是说谎,但是你师叔慎青成也一定认得我父,所以送来的画必只有成王一人,聂无双怕我起疑,这才临摹一幅,自画一幅,这份心思欲盖弥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话何意?”落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成王不在军营,怎么又扯上了师叔慎青成?

“无意,诸事繁杂,还不如学学前辈圣贤,举杯豪饮,纵马长歌,要快活许多。”冷临风用双手托着头,一让躺了下来。

落琴知他心意,站起身来跑到马儿身边,解了鞍下的酒壶子,摇了一摇,扔过来给他。

冷临风哞中一亮,拔开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的饮下数口,用手一抹赞道“这草原的烧刀子,虽不如中原的这般醇香浓厚却胜在天然,好酒好酒。”

落琴“扑哧”一笑,眉目生动,走过去低头见他,却被他伸手一揽,人一低,头已靠在他的肩头“你……你每次饮酒都要耍无赖。”

“可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冷临风不再玩笑,神­色­肃严。

落琴一动也不敢动,只顺着点了点头。

“五岁那年,爹爹教我骑马,我的人还未及马腹,心中十分胆怯,自然不敢爬上去,爹爹威严说道,你若不敢,就不是我晏九环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条好汉,不是孬种。

我怕人耻笑我不是晏九环的儿子,是个孬种,这才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从此以后,爹爹看着我骑马踱步、奔跑,乃至回身­射­箭。我每一次进步,爹爹都会笑,那笑如此欢愉,我至今都忘不了。”

“嗯”落琴仔细倾听,不愿疏漏一处。

“人年幼时,总会以自己的爹爹为榜样,何况他还是个大英雄,人人交口称赞,那时候的我以姓这个晏字而为荣,每次随父出门,看他受人崇敬,得人观仰,我便在心中高呼,我是晏九环的儿子,我是条好汉。

可长大了,有了分辨是非之能,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大楚西莫一役,我爹爹大开城门,引楚军入西莫都城,使得到处尸横遍野,西莫国灭。

在楚国立场,他虚以委蛇,大义灭情,人人都说他是个识时务的大英雄,可西莫看来,他却是个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害群之马。我曾迷惑,这世间的善恶好坏到底应该如何评断才不失公允?”

落琴一叹,抬头可见草原的星空,如此朗朗,闪烁间,似在低语……

玄天宗、环月山庄从来相持,却也是为了立场一事,人人都没有错,可人人都全是错,这繁杂纷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解?

冷临风再饮得几口,将酒壶子随处一丢“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不爱回环月山庄,从此酒肆渔舟,到处厮混,我也不愿姓晏,为自个儿取了冷临风之名,江湖浪荡,能远离他多远就多远,从知道我娘……那一刻起,他竟再也不是我心中崇敬之人,不是……”

冷临风仰面向天,双目紧闭,气息粗重,落琴一怔,心中有难言的寥落。

她支起双肘,低头见他,星月下只见得他脸面的轮廓,如刀剑削刻,十分硬朗。

他爱开玩笑,从不会如此,可今日……那紧闭的双目之后是如许的悲伤,落琴忍不住伸手去触他的眉,顺着鼻梁,落在薄­唇­之上。

“战事一起,刀剑无眼,更别提还有什么机关暗算,若我真不能活,你便跟着那小子回去……”冷临风将她拥起,靠在自己胸腹之上。

“你疯了,休要胡说。”落琴用手去捂他的­唇­,却被他一避,她只觉腰中气力一紧,人与他靠的越发近,青丝拂过他的面,委在芳草之上。

“若我不死,元初岂肯罢休,我死了好处不少,大家息事宁人,各得其所……其实我又何尝舍得,那小子每看你一次,我就……”落琴心中一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低头寻上了他的­唇­,急急地印了上去。

冷临风似信非信,胸头一热,那份化不开的欢喜,在腹中翻腾,反身将她压下,疯狂的掠夺她­唇­齿间的甘美。

“呀”落琴张口一咬,冷临风旧伤未愈,雪上加霜,吃痛之下手中便使了蛮劲,牢牢制住了她的双手。

他微微支起身子,见她衣襟略松,挣扎间颈边一抹雪白时隐时现,突觉腹中一阵炙热,低头便吻在她的颈边,­唇­似火炙,顺着而下……

落琴一把推开他,冷临风不察,仰天一倒,勉强用手支起身子笑着说“我看你咬我可是咬上瘾了。”

“你那么爱死,就一个人说个痛快。”落琴起身便走,一把被冷临风从后紧抱住“傻瓜,这不是说着玩吗,说说我还真死了不成?”

“你若死了,谁去救紫澜,谁去救雨桐师姐,你若死了我,那我……”

“你如何?”冷临风转过她与自己相对,问得意味深长。

“我高兴……我便欢欢喜喜的回去……我”冷临风见她说不下去,眉目一深,望之十分悲切“原来你这般狠心。”

暗藏在心底的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想到此处落琴随即一愣,心绪千转百折 “你……你这个无赖”抬头看见他悲中还带着几分玩笑,便伸足往他脚上一踩,一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前奔去。

“唉!你给我回来,这世道还有公理没有?怎么又是我无赖,这次可是你轻薄我。”

落琴不顾他的懊恼,踩着马蹬一跃而上,鞭子在手中一扬,驭马便行,冷临风才知不妙,提气便追“回来,你让我一人如何回去?”落琴险险的抓住缰绳,回头一笑。

这一笑似崖边雪莲初开,又似盛江晨起的初阳,让人睁不开眼睛,未等冷临风反应,她已将手中的鞭子绕了绕亮声道“千面神捕冷大侠,轻功了得,还要马做什么,小妹先走一步,大哥慢来。”

冷临风望着她远去,渐渐没了人影,才恣意的往草原上一躺,朗朗的越笑越大声。

夜是这般静,风如此轻醉,这年年月月似今昔,却也不错……

“少主,秀水堂一­干­人等,日日不敢懈怠,秦云此人,稍有眉目了。”司马素素推门而入。

“说来”慎青成闭目养神,端坐不语。

“秦云,乃西莫国人,二十一岁投得名师,拜在回祈老人戚不凡之下,许是武艺卓绝,竟能后来居上,戚不凡死后,他继了掌门之位,可惜盛年早夭,未能将门派发扬光大。”

“就这么简单?”青成睁开双目,执笔便写下“秦云”二字。

“是”

“那之前的二十一年光­阴­,他身在何处?父母是谁?盛年早夭,到底死于伤病还是他人之手?”

“素素该死”司马素素脸面苍白,连连后退。

“不关你事”青成知玄天宗眼线遍布江湖,秀水堂又是个中翘楚,司马素素办事谨慎,否则也不会以一个女流之辈,忝任一堂之主“秦乃西莫的国姓,戚不凡当年曾带领弟子,相助西莫,与大楚作战,若秦云是他弟子,必参加了西楚之战。

“少主英明,属下还查到一处,与秦云之事,有些联系”司马素素顿了顿接着说道“戚不凡择徒甚严,非天赋奇才者不入,所以究其一生,他不过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甚是神秘,姓甚名谁通通不知,二徒弟便是秦云,这最小的徒儿不是男子,确是一个不得不收的奇女子。”

“什么女子,竟然不得不收?”青成紧问道。

“女儿,嫡亲的女儿,随父姓戚,单名一个桑字。”

“戚桑?”青成立起,独自沉吟“你说的可是夏大侠的夫人,后又改嫁晏九环的戚桑?”

“不错,正是这个戚桑,她八岁丧母,由戚不凡一手带大,戚不凡一世英雄,便是后来西楚之战,阵前暴死都十分硬朗。只是对这个小女儿十分宠爱,她十九岁嫁入夏家,与夏止儒夏大侠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乃是当年武林的一段佳话。”

青成听罢哼了一声“佳话,我看是笑话才是,夫妻恩爱的一双,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不久,便立刻嫁与他人,她一个女子,两次嫁人,做的都是盟主夫人,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身为女子也许有不得已的苦处,若非如此,谁愿意……”司马素素欲语又止。

“好了,戚桑既是夏夫人,那秦云是她师兄,她不可能不认得,如此一来,秦云是夏府的座上客,这点便说得通了。”

“是,少主通透,师兄去看看师妹也是情理中事。”

“但有一点,我却想不透,但凡是人,管你的如何英雄,如何卑贱,总有过去,一个人若没有过去,谈何将来,可这个秦云竟然没有过去?”

“既然秦乃西莫国姓,素素愿为少主分劳,我这就前往西莫,相信总有人知道秦云此人。”

“不必,你给我准备行装,我要亲自走这一趟。”青成拿起桌上纸笺,在手中一揉,纸片皆碎,似纷纷落雪,洒满一地。

“多谢两位督军相送,子明实不敢当。”回祈来使楚子明十分谦和,与聂无双、冷临风执礼。

“楚使客气了,只是王爷病重,只能由我与晏兄代送,这些薄礼,希望秦军师不嫌。”聂无双与冷临风相送盛江之边。

楚子明命挑夫将礼物挑上舟艘,回头看着卢山峻秀,楚旗翻飞,不由感叹道“好一块广沃之土,子明出生在楚国,这次来勾起思乡之情,竟也不想走了。”

“若如此,楚兄不如择木而栖,改投王爷帐下,相信王爷爱才,定十分欢喜。”冷临风玩笑道。

“回使,晏兄爱说笑话,你莫当真。”聂无双说话。

“这哪里是什么玩笑话,乃是实情,良禽择木而栖,不要说是子明这般无关轻重,便是两位督军大人,只怕也未必一生只事一主,大楚回祈,没有主属之分,成者便是主,败者反之,或许以后换我国秦军师将二位大人纳入帐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玩笑话来作分别之辞,倒也特别。”无双打个圆场,冷临风却淡笑立在一边。

楚子明此言本十分挑衅,可奇的是他少年温和,言语诚恳至极,被他说来,这些招纳劝降的敏感话语,反倒成了诚心苦谏,金玉良言。

冷临风方才明白回祈秦军师的高明之处,这样的人来做使节,便是再脾气暴躁的人也只能陪着笑脸,将他尽快打发,反倒不敢把他怎么样。

一再相送,楚子明扬帆远去,人与舟都成了淡淡之影。

聂无双与冷临风正要回去,忽有将士慌忙来报,说公主执意要见王爷,奈何郭放谁的面子都不肯卖,二人竟不顾身份,在王帐前争执起来。

二人匆匆赶去,人还未到,却听得公主的声音远远传来“好你个不张眼睛的兵蛮子,你可知我是何人。”

“别说你的公主,今日没有王爷手令,便是皇上来了,也不能进去。”

“你大胆,你可是造反。”思敏的声音听来颤抖,想必十分气愤。

“不敢,将士先听得军令,再遵得国法,若王爷号令,我属公主处置,公主便是要了郭放的脑袋,我眼都不眨一下。”

“好,不必等王爷号令,我现在就杀了你。”冷临风知郭放为人耿直,百折不屈,也知思敏自幼尊贵,谁都不放在眼中,便飞身跃起,数步已到二人跟前,一把将相交的刀剑压下,怒道“这是做什么,不等回祈人打过来,你们就等不及窝里反?”

“綦哥哥,我只不过想问问王爷,这三日不见旁人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还有这种混汉子。”

思敏与冷临风自草原之夜别后,再也不曾相见,她本是金枝玉叶,不顾矜持的将心中之事和盘托出,未想到竟被他视若无物,因此这綦哥哥三字叫来也十分勉强。

“督军大人,职责所在,任何人都不能通融。”郭放铁骨铮铮,自立门口,对冷临风倒也尊敬。

“郭大人尽忠职守,乃我军表率,不过公主也情有可原,今日之事不必追究,我看还不如小事化无。”聂无双缓缓踱步而来,笑说道“今日由我作东,摆下合酒,算是雨过天晴了。”

“啐,若与此人雨过天晴,我便随了他姓。”思敏话一毕,听得一片哄笑之声,还有人不知死活的喊道“随郭大人姓,那不是要嫁给我们郭大人,正好!郭大人尚未娶亲,正好做这个驸马。”

“你们……你们”思敏气得跺脚,竟看见那个叫什么郭放的兵混子面上一红,也不说话,心中气极,便扬鞭挥向他。

冷临风暗压心头好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长鞭“罢了,别胡闹了,连随着人家姓都说出来了,岂不是给君上丢脸。”

思敏这驸马之位,本就是为冷临风而留,现听他不仅不帮着自己,还出言……她心中如同火燎,撤了长鞭正要冲出人群。

只见三名军士慌忙而来,见到聂无双与冷临风便拜倒“大人不好了,回祈军一万,正在小野途中,看来是直奔我军粮草而去。”

“该死的,上了这个楚子明的当了。”冷临风听到此节,那里还顾与思敏纠缠,转头去看聂无双,眼神相交,询得是成王不在,何人可调兵遣将?

思敏见无人在理会自己,便拨开人群,趁乱冲了出去……

“郭大人,王爷是否言明,这三日内,若有重大军情,何人作主?”聂无双临危不乱,先将郭放问个清楚。

“两位大人可商量斟酌。”郭放也知军情如虎,万一楚军受挫,他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如此,好办了,晏兄你看。”无双相询。

“楚子明拖延你我,回祈打得是个攻击不备,出其不意,可派二万人前去小野御敌,另派两万人从秋水过江,还它个措手不及。”冷临风说罢,聂无双便说得一个好字“晏兄与我所想一样。”

二人调兵遣将,正在筹谋之时,另有军士慌慌张张冲到帐前“大人……大人不好了,公主带着从皇都带来的一万人,正往小野而去。”

“该死……她简直就是忙中生乱。”

小野

思敏急马而行,身后一万­精­兵紧紧相随,其中七千步兵原属凤城右翼,君上怜她幼年失母,偏又难得的巾帼气概,才特许她领有亲兵,除了谕旨颁诏,不受旁人节制。

晏元初投石问路,采纳孙仲人建议,曾在公主十五岁芳诞之时,特上请仁庆帝,调拨手下七千余众给公主贺寿。

此一番动作,既为君上解愁,也得思敏欢喜,晏元初更­精­编旗下兵戎,将先前从成王主军、李得贵处散编来的一些乌合之众不露痕迹的送走,一举数得。

盛州小野,溶洞天然,冬暖夏凉,­干­燥不受­阴­寒。

成王驻军后,察看地势,见其地势高峻,易守难攻,加上这溶洞处处的奇隅景观,便下令将孙仲人送来的粮草囤积于此,所以才有了“小野足,定关丘”一说。(注:关丘乃回祁都城外天然屏障,关丘失则回祁破)

思敏贸然出兵,本就赌这一时之气。这冷临风对自己如此无情,既驳了她的公主脸面,也冷了她芳心暗许的少女情怀。

更窝气的是她屡见成王受阻,还被那些兵蛮子取笑,更觉面上无光,这才发了狠劲,定要立下头功给这些个人瞧瞧。

一直以来蒙皇兄庇护,可骨子里偏偏心高气傲,最不容让人小觑,怀着这份心思,这快马及鞭,烽烟滚滚,竟也视若等闲。

思敏骑­射­出众,不出二个时辰就赶到了小野外围,三千骑兵紧随而至,步兵稍待,陆续赶至小野。

小野的守军姓陈单名一个罔字,此时正心急如焚等待主营发兵。见外围旌旗招展,白底墨字大大的“楚”,欢喜得连鞋都忘了穿,下来相迎。

陈罔才到跟前,略一抬头,见那马上将军袅娜风流,一身的白袍映得­色­似芙蓉,无比的矜贵。

陈罔自觉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踌躇犹豫,只等思敏的副军左聪不耐大叫一声“大胆,见了当朝公主竟然不拜。”

他才施礼一拜,思敏手一抬,算是回礼,下刻已翻身下马,抓起陈罔就问“回军到了何处了?”

“探子……探子……回报不出半个……半个……时辰就可到至口,走的不是……水……路,回军这次是翻山而来,看来早有准备。”

陈罔其貌不扬且天生口吃,好不容易才把话说顺溜了,心中却奇,怎么王爷派了一位公主女将来助自己杀敌,想归想,却也不敢相问,只能将军情择其要处,一一说得。

“拿图来看”思敏不厌其烦,才一吩咐,陈罔便立刻招呼左右将《小野行图》呈上。

行图乃军中执礼所绘,主要反映小野风貌、地征。粗略表示,并不­精­细,可见至口在小野西南,形状如同一瓮,隐在山坳之中。思敏大喜,解开战袍,甩给副军,忙吩咐陈罔点兵。

陈罔不明所以,清点自己麾下的小野守军约一万人众,加上公主所带也不过二万,敌我情势不清。

“陈将,集五千人固守小野,另一万五千人随我埋伏至口,今日我要来个瓮中捉鳖。”思敏斜目看着陈罔,唤一声陈将以算得十分客气。

“公主不可……”思敏说罢,陈罔一身的冷汗,忙出言制止。想他带兵十载,虽官职仅限在管令一级,止步不前,可布兵老道,非一般人所能及,岂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让这位公主将军失之偏差。

“公主明……鉴,寻常……之瓮当然可以捉鳖,可至口却特别,它东接……夏……丘,有一处破口,敌军可卷土重来,三思而后行……三思呀。”

“大胆,你是何官职,几年入的营?”公主本见陈罔衣冠随意,赤足不拘,说话都结结巴巴,就有几分看不入眼,现他又公然驳自己的意思,雪上加霜,更是难忍胸腹间的那口浊气。

“属下陈……罔……先帝大成……年间入的……营……已有十个春秋了,现为……李军左防司粮管令……我……”

未等陈罔说完,思敏秀眉早已皱起,在她心中什么司粮管令云云,左右不过一个督管粮草的小将,根本与品衔沾不上任何关系,抢了话头说“我乃楚军先锋领将,得的是王爷的军令,来解小野燃眉之急,你无需废话,只需将你那五千人归我副军左聪调拨,你另带着五千人在此处守着,看我能不能捉得那只鳖来。”

“公主今日大意……小野必失……烦请三思……”陈罔也是烈­性­之人,知无胜算,实不敢拿这万石粮草,楚军命脉为儿戏。

“左聪,你还等什么?”思敏娇声高喝,副军左聪心领神会,立刻将那陈罔撵了出去。

落琴听闻公主贸然带着万人赶赴小野,心中焦急,立刻奔回营中,还未入帐就听得李得贵将军洪钟一般的声响“女子,生来就该窝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们说说领什么兵,打什么仗呀……现在可好,万一粮草有个什么闪失,公主有个什么闪失……”

简儿正要进去沏茶,见落琴已亲手接过,知她心意,低声说“里头,聂督军与姐夫正犯愁呢。”落琴点了点头,掀了帘子入内,人人面­色­沉重,倒也无人注意她。

“小野的管令陈罔是个明白人,应该不会闹出什么祸事来。”说话的是德高望重的左监司周秉持。

“可公主打着王爷旗号,陈罔岂敢逾越?”右监司司马青乃风城人氏,正是晏元初麾下,此时正批着茶,冷眼看着上座的冷临风与聂无双道“还是督军大人拿个主意。”

冷临风权衡再三,知心病还需心药医,思敏此事必要说个清楚明白,当下便折了兵令说“小野若失,楚军必败,王爷病重,形势可危,我自请带一万人前去节制。”

“好,晏兄自请,无双在此静候佳音。”聂无双先前一言不发,听完冷临风的言语再无迟疑,言辞恳切,神情谦谦。

落琴心头“咯噔”一下,只觉此事不妥,可若要说出个所以来,却也犹如云深雾绕,不得完全。

她走出营帐,刚将茶注交至简儿手中,迎面撞见冷临风掀帘出来,四目相对,他笑容坦坦,让她不由心上一暖“此去小野,若幸运三日可回。”

“大哥不该去”落琴一路跟着冷临风,脚步越来越快。

“怎么……你怕你师傅害我?还是怕王爷病重他一人独大,等于将楚国的安危全数交到了玄天宗手上?”冷临风脚步一缓,看着她轻笑。

落琴哪里还笑得出来,心中似潮水涌动,旁人不知季成伤的手段,可她清楚明白,师父聂无双鞠赛夺魁,投效军营,绝非偶然,也不是真的要来助楚国打仗……

她身处这混乱的之中,并不关心江山政局,她只希望身边亲厚之人都能安然无恙,好好的活着。

“王爷病重与否他与我心知肚明,秋水涧有元初麾下重兵几万余人,李得贵得理不饶人,只服王爷调派,聂无双是聪明人,现在绝非动手的好时机,所以小野之役,不像你想的这般凶险。” 冷临风翻身上马,附下身子与她微微一笑,大有宽慰之意。

“你……要安然无恙的回来”听他说的明白,落琴才放下心来,抬头见马上的他,战袍赫赫,十分英挺,偏生又起怅然若失之感,隐约有不祥之意笼罩心头。

“你舍不得我死?我自然为你留着命,我这千面神捕冷临风也不是浪得虚名,胡乱混口江湖饭吃。”他斜着身子拉过马缰,眸光似收未收,伸臂高举,霎时间战鼓擂动,军号震天。

冷临风一人一骑疾驰在前,身后的骑众一过便掀起烟尘滚滚。

落琴独自伫立,这壮美山河,如画风光,这鲜衣怒马、气吞万里的豪壮男儿,却恍似全不在她眼内。万千人中,惟有那一个潇潇洒洒的背影,战袍随风猎猎,直略心底。

聂无双坐镇主营,按冷临风先前打算,令秋水涧驻兵、凤城将军晏元初抛砖引玉,先遣百人趁秋雾浓烈,划舟至盛江上,混淆视听,后备有­精­兵强渡。

以进攻之举分解小野之困,乃兵书攻心之术,回祁人善水战、­精­骑­射­,且有“青平之治”(注:回祁青帝、平帝两代帝王)十余年来休养生息,国力兵力不容小觑。

一个回使楚子明,便已察人入微,令王爷阵脚大乱,至今不归,更不必提身后的那位神秘军师秦得玉,又是何等的手段?

聂无双倒是天生沉着,不管情势如何危急,都不如他手中闲闲的一局棋。

落琴随在一侧,一边为无双添茶,一边见营外艳阳收敛,天­色­渐暗,有风卷残云之势,皱了皱眉说“起风了,想是快要下雨。”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风好,雨也好,风可助盛江布兵,雨可助小野围敌,晏家二子都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无双说罢,黑子落在平四路之上,一时间白子被围,全军覆没。

“师傅,宗主到底想要什么?若只是要琴……”落琴看得惊心动魄,手中茶注一倾,水泼了满席。

“你在担心什么?”无双弃了子,温润的眸光流连在落琴苍白的面上,似有探寻,却偏生寂寞,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你的担心未免多余,晏元綦绝顶聪明,晏元初心狠手辣,他兄弟二人虽不和,却还知道有敌当前,不可兄弟阋墙的道理,我与他们相争,讨不得半分便宜。”

“若师傅有事,我也一样担心。”十年情份,不比寻常,纵然她曾气他怨他,这话出自内心,确也固守坚定。

无双目光一柔,春风化雨,终不敢多看,调开眼去“军营并不适合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落琴一叹,垂目不言,到了今时今日,她骑虎难下,早不知何处是归途,回的究竟是环月山庄的乘风阁抑或是落霞山上的寒舍草庐。

时移事易,可谓别来春半,越想心越乱。

正在这一室尚暖,两顾神伤之际,简儿却慌慌张张的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那印着火漆的木筒染着殷红的血渍,传递着不祥之意,一任交到了聂无双手中。

“怎么了,可是小野有事?”落琴沉不住气,抢先问道。

“传信兵说,至口受了埋伏,公主被擒,左聪阵亡,幸得陈大人机敏,粮草完好,现正在抵抗僵持,只是回军以公主相挟,陈大人等着援军相助。”简儿显然是急忙跑来,气息不匀,高一声轻一声,听的人胆颤心惊。

“现在什么时辰?”无双看罢密信,抬头问到。

“酉时已过”简儿回到。

“晏兄该到了,小野粮草可保,只是公主……”无双想来头疼,这公主被俘可是天大的祸事,一则君上脸面不保,二则回祁若坐地起价,要用江北十郡的土地来换一个金枝玉叶的天子御妹,这当换还是不换?

“眼下该如何是好?公主若有失……”简儿看无双与落琴的神情,自不敢往下说。

“师傅,最坏的打算是什么?”落琴知无双机敏,或许有应对之法。

“最坏的打算便是君上顾全大局,舍公主不顾,用她来成全楚国一统华夏的大业,来日论功行赏,得谥正名,还有我们这些看护不力的一­干­人等,都不得善终,将来为她陪葬。”

一句话道尽了君主的心思,女子的命运,落琴与简儿均是唏嘘,正在此时,外头高唱“成王已醒,请聂督军进帐问话。”

落琴才喜道“王爷既然醒来,自该拿个主意。” 无双收拾衣冠,心中暗忖“好你个王爷,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当口回来,眼下这个残局看你如何收拾?”

才走出营外,满目的斜风骤雨,一阵扑过一阵,落琴拿伞出来,为无双撑起,想要说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无双低声嘱咐”这几日你无事,不必来营,还是去卢口公主营中,有事我会让人告知,切记切记。”

切记二字有待斟酌,落琴从未见无双说话如此慎重小心,忙点了点头目送无双远走。

外头的风声鹤唳,全都被两帐营门掩好,落琴记得无双吩咐,不可妄走,不可妄听,她既无管仲之才,也无红玉之勇,还不如静候消息,更为稳妥。

雨下了一夜,似有争鸣之声,落琴辗转反侧,总睡不安稳,一时担心冷临风,一时担心那个公主。还有更大的隐忧漫溢心头,那便是据她所知,玄天宗该有动作了?只是这动作又是什么?

简儿奔波在主营与卢口之间,到处探听消息,说起成王震怒,却也无可奈何,不敢将公主被俘的事上书君上,只能掩着,密而不发。

落琴长叹,她也长叹,主仆二人都怀着心事,幸亏冷临风的消息倒是好的,他一到小野,便与陈罔联手,击退回军,粮草得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落琴仁厚善心,每逢想起那个颐指气使的天之娇女,论落敌手,不知该如何的心绪难平,花容失­色­,便觉得如坐针毡,想必冷临风与她一同长大,也不忍见如此结果。

思来想去,偏生时日犹如停滞,过得十分缓慢,最最消磨人的心思意志。

第二日午时,落琴见简儿久久不回,正要出去透口气,却见李得贵将军带着二十骁勇,直奔而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回祁的郡主,端王的女儿,竟然混到军营来了,好大的本事……来人给我拿下。”

李得贵骑在马上,说不出威风凛凛,长鞭一指,左右众人立刻上前,将落琴拿了,俘上了马。

“你岂能拿我”落琴见身份败露,计上心来,挣扎着说“我奉了皇命,来夫家小住,你就不怕得罪环月山庄与崇庆端王府?”唯今之计,她只有将晏九环和端王拿出来说事,或许这个李得贵会忌惮几分。

李得贵哼了一声,神情不耐“少拿环月山庄和端王府来压我,晏公是出了名的管着大局,这端王府可是回祁的端王府,不是我楚国的王府,今日真是得来不须费功夫,正好拿你去换公主,若是回祁要杀公主,我们也杀了他端王爷的宝贝女儿。”

李得贵挥马扬鞭,行在前头,落琴被架在马背上动弹不得,到了眼面前,她才知道无双为何叮嘱她不可出营,只能在卢口呆着,公主被俘,成王惶恐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想出这个以人换人的法子。

眼下看来,倒真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可解决这棘手之事,只是他们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步,那就是她并不是真正的回祁郡主。

若对方端王亲自来看,怎么可能用一个真公主来换一个假女儿回去?

风雨不止,扑上了落琴的面颊,半柱香光景衣衫尽湿,她想起先前的不详之兆,以为冷临风有险,没想到竟然祸及自身。

转眼到了主营,她曾是公主女侍,人人都敬她几分,可以自由出入督军营帐,谁知道小野一役,天差地别,她转眼沦为敌国郡主,阶下囚。

被兵士拉下马,落琴人还没站稳,一个身影扑了过来,泪水混着雨水,在她身边低泣“姐姐,都是我,是我害了你。”

暗使

自认识简儿起,倒也不曾见她这般伤心,落琴自顾不暇,反而还要宽慰她。

“若不是我无心说出姐姐的身份,也不会被那将军识破,可是简儿未曾想到,他们会让姐姐去冒险。”简儿跌跌撞撞的跟着,面­色­苍白,让人见之不忍。

李得贵已入营帐,吩咐左右将落琴带进来,落琴终归是个女子,哪里受得旁人拉拉扯扯,当即站稳了身形对着李得贵的亲兵正­色­说道“我会走,不牢几位大人。”

此时落琴虽着平常的素服,神情中却有高贵矜和之意,那些亲兵长随李得贵,也有几分眼力见,不敢胡乱造次,只在身后推了一把,她便一个踉跄撞入营内。

“姐姐”简儿的声音渐没,而她却不得不抬起头来,应对这难言的困局。

成王高位端坐,望之面­色­红润,不像大病初愈,落琴不敢多看,只望着他身侧的无双不语。

从李得贵与简儿的话听来,说得再清楚不过,公主被俘,自然是回楚战局中最不妙的险棋,难道真逼君上大义灭亲?还是任由回祁坐地起价?

两处都行不通,现在唯有以人易人,只是她未想到自己这个小小的郡主,异姓王爷的女儿竟然还有这等身价,可以用来讨价还价,与楚国公主一般的有用。

无双眸如沉墨,看不得任何表情,端得四平八稳,只说得一句“他们俘的可是千金公主,我们单凭一个郡主,依在下看,此事冒险。”

“聂督军这般说,怕是不了解崇庆端王爷,这普天下人都有心爱之物,有人爱财,有人爱权,还有人翰墨工笔,逗鸟唱曲,可这个王爷却偏偏视女如珍宝,含入口中怕化了,窝在手上怕溶了,别说一个公主,便是要了他手中的十万­精­兵,只怕想都不想就成了。”

说话的是右监司司马青,他在凤城时便有“笑面师爷”之称,执得是文职,可偏有奇谋,晏元初青眼有加,便力荐他担监司之职,跟随王爷左右。

“照你这般说,那我们还不如早早的用这个回祁郡主换他十万­精­兵回来,哪里还用这般辛苦。”李得贵哼得一声,他自来与晏元初不睦,但凡晏党之人,他能打压便打压,有时便是偶尔­唇­舌占得上风,也是好的。

“在下怕的是到了今时今日,崇庆端王爷还有没有这般影响力可以左右回军,左右那个什么军师。

你们且看,回军中单是一个使节都这般难应付,更别提军师秦得玉……左监司周秉持向来稳妥,拿眼风儿瞥着无双。

“王爷……”无双正要说话,那沉默良久的成王却开了口,指着落琴问道:“她真是那个关老爷子的女儿?”

虽属两国相持,可成王却与端王交好,其间除了七分利益,自然还有三分情面,他识得端王粗豪,活脱脱的骁勇蛮夫,哪里生得出落琴这般标致的女儿,因此这口中尽是不信之意。

“回王爷,千真万确,不仅有侍女为证,倒是先前我眼见着晏督军时常往公主营帐跑,还以为是念着幼时的情分,现在看来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司马青说罢,上前一步从怀中揣出一幅丹青,恭敬的呈现“属下为怕所言不实,也怕冒认了公主的侍女,想起晏元初将军与这位郡主相熟,便托人带信去秋水涧,这是晏将军亲手所绘的丹青,大家且看看,与这位姑娘长得可是一般?”

落琴身子一僵,未想到晏元初人不在楚营,照样可以兴风作浪。营帐中人对着画像,眼见落琴,再无怀疑之处,唯有无双独坐一边,心神恍惚。

“关老爷子爱女,人尽皆知,秦得玉不烧粮草,却派人俘了公主,不知有何盘算?我们身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只能硬着头皮将她送出去,赌得就是秦得玉若要大胜,必要仰仗端王府的十万­精­兵,这上下牵制,权衡利弊,或许有胜算将公主安然无虞的带回来。”成王一锤定音,再无更移。

司马青一脸得­色­,周秉持面有不悦却隐而不发。

落琴自入这营帐起,便再也没有看过旁人,如今的困局,一如往昔,每逢危难之时,她总信任依赖与他,这个习惯从小养成,要改并不容易。

她的郡主身份是玄天宗给的,瞒过楚国众人并不难,可如何瞒过血脉至亲的端王爷……事隔三秋,可他还是她的师傅,是她懂事来最亲近之人。

天下哪有为师之人,会眼见着自己的徒儿身陷险境……

“端王与楚国有交好之意,且与晏公还有儿女姻亲之喜,这郡主虽是回祁之女,却也是晏公之媳,是当日君上下旨邀来的贵客,今日之后,只怕端王不悦,晏公难堪,便是君上秋后算账,我们也脱不得­干­系,况且晏督军还在小野,这可谓大大的不妥……”。

无双此言恰好都是周秉持之忧,他忙附和“聂督军说的不错,这郡主能不能换公主我们尚且不知,若得罪了晏公、君上,还冷了端王爷投诚之心,只怕……晏督军未过门的妻室,我们拿来做买卖,这也说不过去。”

“王爷,此事刻不容缓,晏公忠君,向来以大局为重,君上就算心中在意回祁端王,却也越不过公主的安危,况且我们以人易人,最多回人不换,这郡主并无­性­命之险,事后顶多负荆请罪,端王老爷子恼一恼便是了,至于晏督军……何患无妻?将公主尽快换回来才是当务之急。”司马青言辞恳切,说得滴水不漏。

落琴冷眼看着,心中可笑,她乃当局之人,却仿佛砧板上的肥­肉­,牢笼里的珍兽,任由他们谋算。

眼光顺着落在那言语咄咄的司马青身上,他见来儒雅,说话一针见血,怕是早得晏元初面机口授,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看着她这个假冒之人如何被人当众揭穿,身首异处。

“好了,你们说得皆是道理,带她下去辟新营来住,顺便换身衣服,好好相待,换与不换明日在议。”营帐中七嘴八舌,成王不厌其烦,挥了挥手,示意带落琴下去。

比起先前似重犯一般的对待,如今高床暖枕倒是天壤之别,满帐的青碧纱幔,芙蓉香箪,与公主所享大同小异。

穿在身上的衣裳,鸟兽如生,绣工活泼,腰间的绣带赤红如火,正是回祁高门女子的打扮。

膳食一上,且不说盏盘­精­致,单是一品“五湖荟”便让人仿佛置身京都“琢云阁”内,而不是困在军营之中。

“请郡主用膳”军中的嬷嬷温厚和善,朝落琴施完礼正要退下,突觉腰间一软,整个人粹然到地。

“师傅”无双闪身而入,用的是一指凝香点|­茓­巧手,刹那间人已在落琴面前。

“此乃兵符,带着它,外头有马,你可星夜赶去小野。”无双手中拿着的虎啸纹佩,落琴识得正是能从容出入关卡的御军信物。

“若我走了,公主如何?”无双将纹佩放在落琴手中,听她言语,玉面含霜“到了今时,你还顾念旁人,她骄纵不知深浅,身为公主,乃国之表率,岂能涉险任­性­,怨不得旁人。”

“照顾简儿,她为此事自责,我怕……”落琴郁郁难行,两军交战,虽她假凤虚凰,可戴着“回祁郡主”这顶尊贵的帽子,哪里还是她可以平心静气的容身之所。

“莫要笃信旁人,凡事都必信自己,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真,无论发生什么,必须想个清楚明白,可记下了?”无双一时动容,如初时一般,自然的用手去抚她的秀发,可偏生才一触到,却僵而不敢轻动。

“难道天下无人……可信?”落琴自出落霞山起,进退不可随心,似珍珑棋子,任由人­操­纵左右,她身为女子并不真真痴傻,只是怀着为善之心,不愿费尽心机,似那个凤城将军晏元初一般,千番谋算,寝食难安。

“无人,便是你亲近的简儿、千面神捕冷临风,还有……还有我……走吧,若可走得远远的,就不必再回来了。”

烛火轻簇,带着几分朦胧之意,夜风吹卷营帐,凉意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落寞,似蛛网般轻覆在二人心头。

流年暗转,而今对立,在彼此的眼眸中唯一可留恋的欢乐,便是落霞山那无拘的十年。

他是聪慧无双的少年,她亦是倾心相对,明朗涓涓。

落琴三番回顾,终上马前行,罗裙卷在风里,直至见不到影。

无双心头失落,独自踱步回营,才走了一半,突然身子一顿,面­色­苍白,腹中隐痛阵阵袭来,他知祭果之毒发作,当即找了左右可藏身之处,盘腿而坐。

提五成纯阳之气,暗压迎香|­茓­、至阳|­茓­、丘墟|­茓­,才能稍有缓解,多日来,周身似被针炙火燎,他才知昔日落琴之苦。

半柱香光景,冷汗涔涔,幸他内力纯厚,入夜运功疗伤,才能抑制毒­性­,可这暗噬之苦如小火慢熬,却也磨人­精­神。

疼痛稍歇,无双正要立起,却见一个身影快如闪电,往督军帐前掠过,他气运随心,当即追去。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如破空之箭隐没在暗夜里,前首那个似是女子,身形纤细,步法轻盈。

无双心惊,楚军军营,他与冷临风都可谓当世高手,竟有人可不动声­色­,潜伏日久,这份心思手段不容小觑,江湖上怎么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运功暂歇,本就内力不纯,中毒以来消耗甚多,竟勉强与此人落个平手,他拔出长剑,手腕一转,心不敢存有小觑之意,这剑招运有三成功力,乃季成伤亲授“暗渡星云”。

剑如长虹,横扫一处,所谓暗渡,打得却明面,十招内那人尚能招架,十招一过,脚步便有凌乱之态。

无双趁机抢出一招“落日扬花”,剑招未到,手中更用巧劲,已指那人天宫|­茓­处低声问道“说,你是何人?”

“少主好俊的手法,让属下叹为观止。”声音清亮,蒙面之下的双眸似水,漫不经心的推开无双的手,扯下了面上的布巾。

“是你……”无双纵然大惊,却也不露声­色­。

“是我,少主不曾见过我,却也见过我,这话说来矛盾,可也不虚,属下数宗主亲领,一直以影子身份存于玄天宗内,从少时起就隐姓埋名,今日露出真容委实无奈。”

无双知玄天宗除了玄机、逍遥左右二人,还有五大堂主,秀水,惊风,火印、行土和紫木。

他与慎青成各执其二,紫木为宗主亲执,除此之外,倒有三名暗使,分派各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是他未想到,这三人中的一个竟然是她……

“少主为了姑姑可谓用心良苦,只是你多此一举,却已坏了宗主大计,不过我不忍少主犯错,帮了少主一个大忙。”

“你……”无双心头一惊,回头去看,远远望去,营前火把甚巨,照的主营如明昼一般,他们藏身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宗主对此十分紧张,怕少主受制于情,才让我来相助一二,少主莫怪,姑姑必去回营,不过……属下可担保她没有­性­命之险。”

她负手在后,不顾后首的无双是何反应,低声说道“姑姑还未离营,我便潜入司马青营帐,他是晏元初的耳目,自然明白该做些什么,姑姑手执御军信物,走不太远……司马青可谓一条好狗,只是这人人都知道身处何位,该司何职,少主聪明绝顶难道不知?”

“义父他究竟要如何?”无双紧问道。

“少主该为的一样都不能少,只是明日需你亲自将姑姑送去回营,将那个公主换回来。”

“你如何担保她入回营,­性­命可保?”无双知义父为了昔日落琴入嫁环月山庄一事,一直疑心他太过顾念师徒之情,坏了经年筹谋,

这才派他招兵梅坞,投效楚营,只是未料,计谋之深,用心之险,让他也身在局中,看不分明。

“宗主之言便是担保,少主尽可放心……我……我也不会让她出事,属下今日逾越,来日在宗主面前,必受重责,与少主请罪,请少主以大局为重。”她神情漠漠,倒也不似影子之名,这般无情­阴­冷。

无双将剑一弃,那利器发出金石之声,似重锤击打在心,耳边轰轰战鼓擂动,嘶马声、兵刃声不绝,西楚之战硝烟十年,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目光中再也不是楚营寂寥,而是满天烟尘之中,他那昂扬的父亲,浴血奋战之景。

身不由己之累,两情相煎之苦,胜过那祭果之毒百倍,这祭果尚有解药可寻,可他心头之痛,解药又在哪里?

一叶扁舟,淌于盛江之上,如闲来垂钓的江湖隐士,又似贵胄之门秋日郊游,端得平静。

日光正好,正是秋末初冬之时,阳光顺着乌蓬明晃晃的斜照如水,涟漪染金,清景妙不可言。

“为什么?”落琴立在船头,一身华服,素面铅颊,落寞至极,昨日她驭马还未出濉关,便遇司马青前来拿人,说是奉了聂督军之命,不可让回祁郡主轻易出营。

“莫信任何人,包括我……”无双不知昨日玄天宗的暗使如何支会司马青,但见落琴怪怨之­色­,便猜十之八九暗使不便露面,便伪扮他的样貌前去告知,这冤有苦难诉。

“就算要我­性­命,只须你一句话,为什么偏偏要戏耍我?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恨你。”

落琴身子一软,半跪在舟前,强忍着心绪难平,可泪依然顺着罗衣,落入平静的江水之中“十岁时,你教我《礼经》,你说过,一日为师,必终生倾情相待,我没有父母,我当你是至亲之人,我……曾想日日与你相伴,永世不分。”

无双背过身去,背脊僵硬,手微微颤抖……

“落霞山时,我曾问你为何只教我轻功,不教我武功招数,你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纵然是天下第一又如何,终逃不开相争相夺的宿命,你愿我远离­阴­谋算计,平安一生,可今日推我在这风口之中,浪尖之上,难道都是你违心之举?”

“月牙儿……”一声叹息化为无声,言语苍白,连自己都不信,如何说动旁人。

无双才一回头,便见落琴猛地跪倒在他面前“若不是师傅救我,当年我便不在人世了,师傅教我处事为人,师傅教我翰墨文章,师傅……今日之后,你我恐成永别,让月牙儿再行一次大礼,祝师傅大仇得报,所求必得。”

无双毫不迟疑,一把将她揽起,紧紧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中轻拂,落琴却用力一挣正­色­说道“我是回祁郡主,督军大人岂可逾越……”

“你会平安回来,若回来……我有话想说。”无双神­色­复杂,颓然松开双手,落琴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十多年了,她情牵他身,多希望他能如此对她……可时过境迁,彷徨疏离竟然越过了此情本身。

“回营已到”落琴顺着无双所指,转过身来,满目的回旗猎猎,应风而卷,声势不逊于楚。

高台上,隐有一华服男子,等候已久,落琴踏足一步,险些落入水中,却被无双一拉“此人便是崇庆端王关成谟。”

琴音

油壁香车,青毡落布,前五人骑马,后五人乘轿,走郊道寂寥,穿闹市行街。落琴身在其内,只望着坐在对首的那个白面儒生,心内翻腾,难言的怪异,僵着身子颇不自然。

只见那儒生掀开布帘,顿时秋阳漫溢,微风徐徐,内室豁然开明,将车上二人的眉目映得分明清楚。

落琴华服楚楚,秀眉攒起,可那儒生却蕴着淡淡的笑意将镶着玉蝠金葵的食盒往落琴手中一推说道“云方糕,守云坊的名点,还热乎,不尝尝?”

落琴顿觉手中一沉,抬头看他,那儒生眉目明朗,越笑一分,她便越惊一分忍不住开口,话还未及嘴边,对方抢言道“看这青虹桥,近看着与普通的拱桥无异,可每至夏季雨水之后,便有彩虹飞渡之景,青上翻彤,难得的景致,你可喜欢?”

那儒生口才极好,回祁覃州之景本只得五分,却也被他说成了十分,他说了许久,见落琴听而不言,才道“在下多言了,郡主可是有话想问。”

他说的覃州五景,加之人文典故,落琴全数都没有入耳,这一路,她百般思虑,却丝毫没有半点头绪。

恰说无双送她来回,还未上岸,远远便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回祁端王关成谟,她自十分忐忑,这回祁郡主扮了近一年,不需多时便要被人揭穿,届时这王爷盛怒之下,她命休矣……

人事不敌天命,形势却偏偏峰回路转,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那端王关成谟见她来到,不急不怒,还老泪纵横,嘘寒问暖。

她大惊失­色­,仍强装镇定,州岸边端王府的父慈女孝,旁人怕是见怪不怪,却奇煞了她与无双。

她是假的?莫非王爷思女成狂,神志不清……无双先礼于端王,后晋见参将,回祁倒也信守承诺,以人易人,换回了公主。

无双叮嘱她见机行事,纵然不舍,也只能带着公主乘舟回去,反倒是她,竟被那个回使楚子明请上了马车。

“敢问回使,我们这是要去何处?我回得难道不是王府?”落琴忍不住开口相询。

这王爷糊里糊涂,认她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匪夷所思,可郡主该回爹娘身边,自己的府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郡主客气,如今不在楚国,子明也不是来使,还是唤声子明便好,王爷接旨要去衮州数日,军师相邀,请郡主去秦府作客,秋菊正茂,恰是登高赏花的好时节。”

“军师?赏菊”落琴不禁失笑,本以为来回祁之后,身份识破,纵然不死,也是个阶下囚的命运。

现在不仅端王糊涂,她还被大名鼎鼎的军师秦得玉邀去府中赏菊。华车美食不说,更有楚子明这等妙人作陪,这番境遇让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郡主你看,秦府已到,请。”楚子明率先下车,小心的为落琴掀了帘子。

门房的下人,搬了木凳,置在马车边。才妥当,却见落琴自行跳下车来,十分尴尬,这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落琴面上一赤,那楚子明倒也不以为意,拱手迎她入内。

秦府奢丽,与环月山庄确是一南一北两重天地,楚子明带着落琴过垂门九拱,行湖山燕石。落琴细细看来,也图个新鲜有趣,正要开口询问。

突然见正路过的小院清静,满目的碧枝,似水头十足的翡翠,压弯了低枝,不是七桑叶是什么?

七桑本是春时花木,开起来殷红如血,可除此之外,三季常绿,便是冬天也不凋零,是入药作引得佳品。

只是它本稀罕,除了在落霞山底的竹屋、风城晏夫人的墓地见到那么繁盛的成片七桑之外,这秦军师府中也有,倒是奇怪之事。

“这是何处”落琴停下问楚子明。

“哦,军师平日爱抚琴,弈棋,这随清居便是平日小憩之所。”楚子明见落琴目光闪烁,倒也不明就里。

“我想进去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落琴眼光落在七桑之后,那一间与华庭府邸格格不入的竹舍上头。

楚子明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势,也随着落琴一同进去。落琴一路走来,七桑在秋风中飘摇,那竹舍棋台,如此相似,竟然就是落霞山的那间。

引凿入水,涓涓细流,仿照自然水泉,她尤记得她曾在此间捕过鱼虾,竹舍外竹木凋谢,她曾多喝了几杯,在月下起舞,门外的石倥她也曾相靠过,这一切竟然不是梦境……

若里头还有琴,花,画卷,岂不是和落霞山底的一模一样?

想到此处,落琴情不自禁的跨出一步,欲推门而入,却被楚子明抢先一步拦在前头“郡主,此乃军师休憩之地,若没有他的召唤,我们进去怕不妥当。”

“是,我乃无心……”被楚子明一拦,落琴才恍然大悟,她被旧景所惑,以为还是荒郊野外无人之地,却不料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竟然被回祁的军师府仿照的如此相似,她心中一紧忙问道”军师现在在何处,我想见他一见,有事相询?”

“皇太子初生,军师入京道贺未归,叮嘱子明好生照看郡主,楚营到回营,又来覃州,郡主长途跋涉正应好好休息,子明备好雅室,郡主请。”

楚子明眸如清月,儒雅谦逊,所见之人都被他的诚恳严正所惑,落琴听了他的言语,方才知道这位军师的意思,他奉皇命,为太子庆生,怎么又能同时好意请她过来登高赏菊?还让楚子明一步不离的相陪?

其间种种怕邀请是假,软禁她才是真,看来这军师府的深宅大门,她想出去并不容易,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楚子明又是难得的君子。

理由冠冕堂皇,难道她就任由他们摆布,困在这陌生的府邸?抛开心中种种,唯一想弄清楚的是这个军师秦得玉究竟和竹舍的主人有什么关系?

“劳烦回使了,请”落琴不得不跟着楚子明走,但是这子明二字太过亲厚,她也万万叫不出口。

秦观词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楚子明说给落琴安排了一间雅室,所言倒也太过谦和。

纤云阁为正,飞星亭为偏,巧而不俗,­精­而不奢,里头书卷、笔墨、琴棋、妆匣、无一处不齐。

落琴心中暗赞,这军师秦得玉品素清流,眼光独到,对她这个表面厚待的假郡主,实际要扣留的人也颇费心思。

一连三日,楚子明晨昏定省,关怀不断,只要落琴不出门半步,所有的要求一概照办。

前两日落琴还在军师府四处走动,明为赏景,暗看地形,到了第四日,渐渐烦闷。

这秦得玉此人仿佛平空消失了一般,寂寥的军师府,若不是还有守门的禁军,和楚子明每日两次的探访,她还真以为只有她和一帮面无表情的丫环下人。

“军师何在,我想见军师?”落琴每日必问,楚子明回答从没有丝毫厌烦,理由甚多,不是赴朝臣之约,就是贺太师之喜,不是军中有事,便是宗祠大祭,可结果却只有一个,落琴在这军师府想要与秦得玉见上一面恐比登天还难。

落琴也不是没有与楚子明提过想出去走走,可回答的堂皇,王爷还在衮州未归,军师既然邀请了郡主,必当其责,回楚正在交战,郡主的安危才是要务,若有楚人居心叵测,怕王爷心挂两头,无心战事,与国与王爷与郡主都是大大的不利。

这长篇大论,官场言辞听来无益,落琴知道出去无望,也不做困兽之争,便又要提出去先前那个竹舍看看。

楚子明每每态度未明,落琴便独自一人前去,凑巧的是每逢至此,楚子明仿佛都像约好一般的出现,客客气气的请她回去。

这你来我往,不觉七日已过,落琴坐井观天,十分气闷。

不管这每日的膳食是如何的珍馐百味,奇货名鲜,不管这衣裳是多么的绮罗乔丝,光华难见,都不及她有时能路过朱门,趁禁军换班的时候望一望外间的天地,这般平凡,这般自在。

以她的武功修为,若要出去相信一过朱门便会被人拿获,如今不知秦得玉留她心思,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为妥当。

三更时分,落琴久久不眠,便穿好衣裳,踱步出去。

静夜甚美,星光披露,弯月明晃晃的光,映得落琴容颜明一面,暗一面。

回北不同江南,天广地辽,军师府房舍集优而选,有秀有度,浑然一体,虽不若环月山庄,踏水而上,环圆而建,却更清广开朗。

落琴走着走着,突然听得一阵琴音响起,初时若有若无,如白檀细细,又如伶人低吟浅唱,说不出的轻柔舒缓,她心中一醉,脚步放缓,思绪凝住……

想起与聂无双在落霞山时的光景,又念到冷临风草原上的笑,心怀放柔,­唇­角恰恰柔柔的浅抿。

突一记空弦,琴音渐促,七音一结更是激越,如鹞子翅击秋风,又似狂雨紧打芭蕉。

她脚步渐快,想到自己薄命如棋,进退不由自己,总放不开情愫、恩义,心中怅然若失。

琴声又变,紧而铿锵有力,一弦高过一弦,落琴似置身战场,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传神之极,可见­操­琴人之琴艺,已臻化境。

情绪百折千转,都为这琴音所扰,隐隐觉得十分亲近,又十分疏远,她急忙奔上前,看见一个宽阔的背影,极俊伟倜傥,是一个男子卷席而坐,落琴不敢动,轻轻挪步想要看清他的面貌。

落琴懂琴,聂无双善和弦之技,已是难得的名手,可这个男子却技高一筹。

相得益彰的是那琴,音­色­之妙胜过她所见的任何一柄。

曲乐知音,淡淡一曲落琴竟然可以听懂他的心绪,有情有思,有沧桑看尽之苦,更有平定天下的雄心。

这等胸襟高华之人,难道就是她一直想见而未曾见到的军师秦得玉?思念一转,落琴便毫不犹豫的唤了一声“军师大人”

琴音顿时停顿,那男子悠悠叹得一口气,低沉而悠长,起身携琴缓缓而去,落琴紧紧跟着,唤道“军师留步,军师留步。”

那男子越走越急,落琴身姿盈动,两人之距却越来越远,落琴虽无武功招数,可轻功­精­妙,但不及那男子行如鬼魅,转眼就消失在她面前。

夜露甚重,寂静无声,只剩落琴一人伫立,看遍了四处,别说男子,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不免让人心生­阴­寒,莫非这都是幻觉?可她明明听到琴音,见到他的背影,还有那一声叹息。

最奇怪的是她心中极牵挂,感同身受,仿佛那男子之悲便是自己之悲,这般难受。

第二日晨起,楚子明照例前来问安,落琴忍不住相询“大人,军师府中除了军师之外,是不是还住有贵客?”

她昨日一夜未眠,都在想着奏琴之人,按常理若是军师秦得玉,掌回祁军政要务,意气风发,不该是那种凄凉沧桑的心境,更不会有如此好的轻功,似在聂无双,慎青成,冷临风等人之上。

豪门大户都有蓄养琴师、门客的旧例,最有可能的便是昨日那人是秦得玉请来的高人,高人行事不愿露面,深居简出也是应该。

“据在下所知,军师­性­情淡然,不喜与人共住,该是没有。”楚子明回到。

落琴见他回的爽快,心道“既如此你又如何住在此处,还请我这个假郡主前来?” 楚子明见她神情,仿佛什么都能猜到,笑道“我住军师府出门左拐的九木胡同,郡主是客,不是门人,自然有所不同。”

“那军师的家眷现在何处?”落琴听闻秦得玉并不是朗朗少年,似晏九环有三妻二妾,他乃回祁名士,自然也少不了几位夫人。

“军师一人独居,无妻无子。”

“秦军师真让人看不通透。”落琴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楚子明,他自来整洁,一身蓝衫飘逸端正,衬得他素面无暇,若不是稍嫌单薄,倒也是风姿不俗的翩翩少年。

“郡主空闲所以胡思乱想,请郡主放心,楚子明便是楚子明,秦军师自是秦军师,他非我,我非他。”楚子明早从落琴神­色­中看出,她疑心自己便是军师秦得玉,便出言澄清。

“好吧,大人请,若军师哪日肯见我了,你便代个话给我就是。”落琴见心里所想,每每被他猜到,无趣至极,便有了逐客之意。

“子明怕郡主烦闷,今日唤了戏班,伶人是覃州最好的,今日我便不走了,尽一番地主之谊,陪着郡主听戏。”

台前的青衣低唱,生角英豪,演的是《小重山》二人相会一折。

“脱却这一身凤冠霞佩,二人共赴这满天风雨,生相随,死亦相随,走得是人间正道沧桑路,偏不许富贵朱门……”

楚子明清茶一盏,听得入神,扣指击打桌面,合着鼓拍,落琴想着秦得玉的奇,楚子明的怪,自己想出去偏又不得不呆在此处,更加烦闷,却也只能乖乖的将戏听完。

鼓声一止,落琴便要回去,楚子明也不留,一路相送,一到纤云阁,落琴立刻关掩门户,入罗帐细想。

这端王爷不会不识得自己的女儿,他之所以愿意认她,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莫非是玄天宗有所安排,以真正的思月郡主相胁,端王无奈才演了这出认亲女,换公主的好戏?

可既然自己的师傅乃玄天宗首席弟子,为什么事先风声不露,难道季成伤行事连聂无双都要隐瞒?

再有就是军师秦得玉为何软禁于她,又从不露面,这里头又要什么盘算­阴­谋?

想来想去,思绪如乱麻,没有丝毫头绪,年日如水,她岂能永远呆在这个军师府?

正在想处,落琴听得门扉轻启,一股膳食的香味扑鼻而来,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侍女前来送食,倒也不奇,她并无胃口,便看也未看,挥了挥手说道“拿下去,我不吃。”

罗帐外的那个侍女,倒也坚持,立着不动,还将膳食往前一推,大有落琴不吃,她便不走之意。

“你去告诉楚大人,若不让我出去,我便不吃。”落琴突然想到,若自己不吃不饮,或许就能让秦得玉现身一见。

毕竟他费尽心思,留她在府,自然不是无用之棋,世人只会在有用的人身上花心思,而不做无意义之事。

“若郡主不吃,奴家不好交待”那个侍女压低了声音,说得一句,听来低沉悦耳,落琴一惊,从罗帐内看她的身形,并不纤细,身形高大,肩宽体阔。

“奴家千辛万苦的来,郡主要是不赏脸,我……我惟有死在郡主面前。”

落琴掀开罗帐,见眼前此人,敷粉涂面,满头的点翠,一身女子的衣衫十分别扭,眉目朗朗竟然是……

落琴心中一喜,泪盈满眶,轻轻唤道“冷大哥,你……”

拜月

“瞧瞧,可是婀娜多姿,比你如何?”冷临风似笑非笑,掀开罗帐,挨坐在落琴身边,腰肢一摆,故作扭捏之态。

落琴在这军师府,本就忐忑难辨其意,突见亲近之人,还是在这番情境之下,一时情不自禁,身子向前一倾即被冷临风抱个满怀。

“大哥如何进来,还是这番打扮?”虽与他多番亲近,落琴却尚有羞怯之意,可抬头见他俏理云鬓,且贴花黄,却丝毫掩不住那股子英气勃勃,十分滑稽,才忍不住笑问。

“随戏班进来的,来覃州已有三日了,听说郡主受军师之请,便在军师府四周打探,无奈门禁森严,苦无良策,巧了,昨日午后,见那回使楚子明去了“起墨班”请伶,觉得此乃见你的良机,便随着戏班进来了,只是……伪扮女子……实在不易……唉!我说你笑什么呢?”

冷临风还未说完,便见落琴才看了自己一眼,却又忍笑忍得辛苦,低头抬头之际,真道是“桃腮杏眼波流转”忍不住心中一动。

缓缓的用手抚她的背,低下头玩笑道“冷临风扮女人……这……委实……若被旁人知道,这江湖我还混不混,这窘样你也见了,自不能将你杀了灭口,惟有娶了,倒也可以封了你的嘴。”

嬉闹随意的平常话,自他的口中说得,温暖如三月阳春,落琴喜欢罢了,细细见他,眼神中大有疲惫之意,虽上了妆,却掩不住风尘奔波之苦,眼底下淡青显见,舟车劳顿不说,单是这三日来他在军师府外头,定是寝食不安。

落琴站起身来,挽了袖子,打湿了布巾为冷临风细细擦拭,脂粉掉落,纷纷委与尘土。

打散了他头发,取木梳为他束冠,一个默默相看,一个手足不停,二人不再言语,只见着流光斜照,光影载沉载浮。

仿佛千百年来,便是这般自然妥贴,绝无殊处。

想那冷临风在小野初得消息,便处理手中军务,一路伪扮赶至回祁皇都,后听闻郡主来覃州做客,又辗转奔马覃州。

其间辛苦倒在其次,关键是回楚大战,他身责要务,若一时不察,便有通敌两国之嫌,这一路小心翼翼,却更担心她身陷囹圄,见面也已晚矣……

数日忧愁,今日都化成安宁从容之意,尤其是在这般午后,他与她如此接近,红袖添香,心神自舒。

“公主可安然无恙?”落琴一边为他脱了女子外衫,一边问道。

“嗯,知道不妥,­性­情自是收敛了几分。”冷临风答落琴话,想起来覃州前,思敏从小野回京都时与他说的那一席话来……

“綦哥哥这般匆匆的交待军务,可是要去回祁救人?”无双亲送思敏来小野,冷临风与她熟稔,便责无旁贷的担起护送盘州之任。

盘州督抚姚文顺,乃先帝之婿,论辈分名望,是皇亲中的头面人物,送公主至他手中,便可周全。

“公主莫怪,只是那日草原提及之事,我万万不可答应”冷临风知她以公主之尊,身陷回军军营几日,自然心不甘不定,此时锋芒收敛,一身素衫一袭单裘,风姿不减,可傲气全无。

“我知綦哥哥的意思,往日情份还在,倒也不必那么客气,叫唤思敏就好。”

思敏未上马车,一边伸手去抚冷临风的坐骑,一边微微低头言语“綦哥哥可还记得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不过是皇兄与你有太子太傅悉心教授,可读文识字,知天下大事,所以便也吵闹着要找个师傅教我。”

冷临风点了点头,忆起那年择师风波闹得极大,也是思敏骄纵,竟看不上当朝才子房子润,不愿屈身拜师,两方不欢,还是太子的当今皇上,自是头疼为难。

“房相文采出众,钦点的头名状元,思敏自小就懂得,无论是诗词,曲赋,杂学他的才华堪称楚国魁首,一时无二,比教你们的那个太傅大人强上百倍。”

“他既有你说的这般好,当时因何不肯拜师?”冷临风虽不知思敏为何旧事重提,却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非是我不要他,而是他不要我。”思敏自嘲的一笑低语道“小时候初听闻能拜状元郎为师,我自十分欢喜,心中自觉惟有他才配教我这个楚国公主,父皇让他来暖阁相见,我便偷偷的躲在帘后,想抢先见他一见,谁知……”

“怎么?“冷临风也不禁奇道。

“他全无喜悦荣宠的意思,竟再三推辞,还力陈他乃寒微之士,求功名只是为国效力,担不起做皇孙贵胄的老师,请父皇三思而行。”

“所以……”冷临风未说完,思敏神情漠漠,已轻声开口 “所以他纵然再好,纵然是举世无双,我也不要,打小的心­性­,要改也不容易,綦哥哥你可明白?”

冷临风听懂了她的深意,知她心­性­不俗,所要所得都不愿仗势身份勉强他人,惟求自愿二字,顿时放下心中大石,抬眼看着她的面目,如此年轻娟美,美得霸道,美得炙烈,美得盛气凌人。

“那关月是回祁大胡子王爷的掌珠,他们自然不会难为她,只是如今战局纷乱,回楚二国究竟是成王还是败寇都不得而知,思敏念着綦哥哥往日的好,担心日后情势未必能够如綦哥哥所愿……”

思敏回顾难行,知小野之役闯下大祸,以后若还想自由出入宫廷,任­性­而为,怕是不能。

便是如今日这般坦坦然然的见见故人,必还需碍着身份,相见不知是何期,言语稍善,大有不舍之意。

“天下太平也好,乱世红尘也罢,只需她愿意随着我走,你还怕我舍不得功名爵位?环月山庄不只一个儿子,元初自可担当大事,觅一处青山绿水,心中自足,哪里都是天下,何处不是小家?”

“你与那关月到是一般的没出息。”思敏见他神情自扬,眸光如流水涌涌,心中无奈且不舍,叹气出声。

冷临风到也不理这责难之言,潇洒的掀了车帘,执着思敏的手,让她借力而上玩笑道“驸马爷姚大人出了名的言语乏味,待人处事甚是严苛,思敏这一路倒也不易,还有心思担心我的将来?”

思敏也不客气,用手轻捶冷临风的肩膀,才生出几分昔日的自然亲厚“告诉那郡主关月,我可不是怕了她,才知难而退的。”

“成,自然转告,这一路小心为上,姚大人虽然迂腐,却也是谨慎敦厚之人,可保你前路平安。”冷临风轻声叮咛,见思敏点头应允,才放下帘子,吩咐前兵可行。

车马未动,思敏却忍不住又探出头来,一脸得­色­“我眼瞧着聂督军俊雅如玉,文武全才,是你大大的劲敌,看那郡主对他倒也有说不出的亲厚自然,綦哥哥要守住美人,还有心思惦念我的将来?”

思敏一语双关,既有调笑,又有点醒,谁知此言正好触及冷临风心中挂怀之事,眉目一深,做了个请势,示意她废话少说,快快远行。

“綦哥哥保重了……”玩笑过后,人越行越远,只一句话却也回味绵长,想起幼时的总角少女,喜欢依偎着他,与君上撒娇,却也事事都不甘落于人后。

似一场早春的江南烟雨难免归江汇海,终成滚滚巨波,沧海桑田,最忆少年时……

落琴见冷临风微怔,神思恍惚,知他烦恼琐事,正想将素日来所发生之事和心中的疑惑,全数告知。可那厢冷临风耳力清明,却轻唤一声“不好”。

这楚子明为人讲究,衣服鞋袜每日着新,他的脚步轻缓踏实,端得沉稳,落琴听他走近,心头已乱,回顾左右,一室明朗,除了五斗木橱,青案书阁,只有一紫檀空镂的床榻。

“郡主安好”那楚子明循每日例行之事,只是晨时早过,昏时未到,今日他来,来的蹊跷。

“戏班走失了一个伶人,怕这些杂人粗鄙,冲撞了郡主,在下特来告知。”

“多谢回使好意,我未曾见过什么人。”落琴强作镇定,却见冷临风不惊也不急,望着她笑意渐浓,指了指自身似在问“这般大的活人立在你面前,莫非你视而不见?”

“郡主无恙就好,在下告退”落琴听楚子明要走,自松了一口气,脚步一挪,便踢到了案几。

落琴一痛,情不自禁的低声一唤,被冷临风紧着环起。

“郡主可好?可是有疾”楚子明听到声响,折返而回,欲推门进来,冷临风见情势不妙,手在落琴腰际带力,下一刻,落琴只觉天旋地转,人已在床帏之上。

罗帏低垂,淡意朦胧,冷临风在内落琴在外,相对极静,二人均不敢动,

“郡主可曾有恙”楚子明推门进来,立得稍远,言辞甚是关心。

“无恙,歇歇便好”落琴微微一咳,装作若无其事,那与冷临风紧紧相握的手,却凉如寒冰。

远近不过斗室一间,罗帐青透,虽然落琴极力掩着,可若楚子明有察,这回祁军师府潜进了楚国督军,后果甚重。

“郡主身子不适,可招医士来看。”

“多谢回使关心。”

你来我往,礼数周全,楚子明关心几句,便要告辞出去,落琴求之不得,待听得门户掩闭之声,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忐忑紧张过后,一罗帐天地,充斥、弥漫着别样的情氛,落琴眼神躲闪回避,可冷临风却目光炙热,久久凝视不语,伸出手来在她耳垂处摩挲。

落琴脸面烧烫,想动却挪不了分毫,他眸中映照着她,如此软弱,却又抑不住的心神皆醉,似在暖流中沉浮。

“大哥”落琴一唤,冷临风便大喇喇的倾身过来,气息在她­唇­边轻拂,低声道“你这般大声说话,可是要将那回使招来?”

“你……”话未及言,他那­唇­已寻了上来,吻深切而绵长,话音消散在交缠的呼吸之中,落琴缓缓的闭上了双目,闭合了这一室的微光,任由感官去领受这难以描述的情境。

过了许久,他的吻渐渐节制,浅浅流连,身形舒展,翻身覆上了她,将头靠在她颈窝处,见落琴不安的轻动,才哑声道“让我歇歇。”

二人肢体交缠,心跳似鼓,彼此相合,落琴心中柔软,有欢喜,亦有难言的满足与安宁。”

“可想我?”冷临风并不相看,认真问得一句。

“那楚子明已怀疑此处,才会借探望之名前来,大哥在此实不安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落琴顾左右而言他,自是要逃避这句问话。

“你可想我?”冷临风抬起头来与她相对,全不把安危利害放在心上,伸手为她拂开额前的发丝纠缠。

“我……不可连累你为我冒险,这个秦军师并非简单之人。”

“再问一句,你可想我?”冷临风仿佛未听落琴说话,执着于这个想字,双目微眯,手已沿着她的颈脖一路往下。

罗衣早皱,粗砺的手掌顺着肌肤,泛着难言的炙热,稍解盘扣,落琴一慌连忙回说“想,我想”。

冷临风面有得­色­,这才不舍的将她放开,坐起身来,懒懒的往后一靠,眸光中带着几分好笑“看看我这人,最经不起你这一句,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自然要出去,还须是堂堂正正的出去。”

青袍缓带,一派儒生风度,楚子明跨过秦府朱门,眼风都不朝四处扫。后首跟着一个女子,玉立亭亭,三尺金夹线绣绘着流云、八宝姿­色­出众,浅笑薄嗔,随着缓缓而出。

那朱门的守军三个时辰一班,前班已走,新班刚至,这楚子明出出进进,乃秦府门人,身份自居,早已见怪不怪。

身后的那名女子,一身伶人衣裳,想必是“起墨班”的花旦粉头,不问不拦任他二人走远。楚子明与那女子越走越快,转眼消失在街市转角之处。

“楚爷,追是不追?”朱门门荫处立着两个身影,隐在屋檐之下,一个端明修雅,含笑着见他二人走远,才答守军之话“逃得好,军师正愁送不出去,现下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召集五百人,去三处回楚的必经之路候着,可轻描淡写,不必劳师动众,此举只是用来掩人耳目,我敢断定,他们不会出城。”

“竟然这般容易”那花旦粉头,见再也看不见秦府的朱门高墙,一直忐忑难安的心顿时一松,立刻脱下外服,一身纤衣淡紫,笑语盈盈的说话,竟是落琴。

“最危险之法,往往最安全,那三日在府门外,我见门卫守军共分四班,每三个时辰交互替换,这便是机会。”仔细看那楚子明身形挺拔,不似平日那番弱不经风,除了冷临风易容改扮不做他人想。

“现在出来了,大哥,我们该何去何从?”落琴久困军师府,不咸不淡有些日子了,见外头秋阳高照,风清气爽,心情自是大好。

“眼下若回楚,有三条路可走,水路经盛江关刍摆渡,两日可到楚,最便捷方便;二翻秋屏山,横穿左岭,一路崎岖,路途稍远,四日也可到楚,这第三,便是从覃州关卡出去,绕回祁皇都,一路都是守军,却是康庄坦途,可骑马快行。”

冷临风与落琴寻一处各自换了衣衫,一个玄衣潇洒,一个白袍温雅,扮做楚郡商贾,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分坦荡。

“大哥意在哪一条路回去?”落琴头一回来回祁,自不知归途何路,可因有冷临风在,便也心头踏实。”

“秦军师盛名在外,深谋远略,这三条路我看一条都走不得,既来之则安之,我冷临风堂堂正正的来,自要堂堂正正的回去,你看这回人民风,今日可是千载难逢的“拜月”佳节,索­性­便不走了,带你见识见识“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的覃州拜月之景。

落琴抬头见他,如此明朗,隽爽,心中一动,这景致撩人,千载难逢的盛况不需见着,单单听来便已让人神往。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集”这番道理她还是懂得,当下便欢喜的随着他的脚步,穿街过市。

西北繁华,千古英雄之地,风情异于南楚,只是这人流如熙,车马如龙,都进不了落琴的眼。

惟有冷临风指点风物,畅述民情,如此光华,如此明亮……”

午后条风布暖,霏雾弄晴,到了夜幕呈墨,街市更为熙攘,芝麻灯、蛋壳灯、稻草灯、鱼鳞灯、谷壳灯、瓜籽灯及鸟兽花树灯,千盏流光,远盛繁星熠熠。

珍珠草扎成的火龙身,Сhā满了长寿香,蜿蜒起伏,腾跃在街市之上,覃州百姓倾巢而出,人山人海。

落琴此时最美,玉容清光,笑颜如风,掩在人群中,见那游龙戏凤,焰火轻舞,宝玉带彩,心中欢喜。

冷临风自也不顾彼此皆是男子装扮,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尽见她一时好奇娇嗔,一时明眸流转,好过那火树银花,月夜似锦千倍万倍。

“可怜这百姓安乐,应景嬉闹,若天下不战,都如今日这般和和乐乐该有多好。”

落琴居安思危,不由一叹,今日千般笑,谁知战来尸骨寒,心怀天下男儿事,固然是好,却不如今日这民俗之乐,如此欢畅淋漓。

冷临风带她穿过人流,不觉来到青虹桥处,白日不曾细看,到了月明之夜,青砖镀影,明光连洞,彩舟歌姬,不输江南风流。

月亮光光 骑马燃香

东也拜 西也拜

月婆婆 月­奶­­奶­

保佑我爹做买卖

不赚多 不赚少

一天赚三大元宝

冷临风拉着落琴随处一坐,歪着脑袋,低声浅唱,本该清亮的童谣听来低沉醇厚,让人动容。

月光映水,经落琴随手一拨,涟漪圈圈,满月打碎了即而成圆,圆满了又被打碎,周而复始。

不知是何人放的荷花灯,亭亭似莲,荡漾在水波之上,惹落琴看得痴了。

冷临风知她心思,嘴角一动,伸手在她青丝上一抹,扎发的白绸已落入他手,落琴尚不知觉,那三千青丝扬扬,已委在肩头。

冷临风掷出到手的白绸,横过水面,人便踏在这一段薄绸上轻飘过水,衣袖带风,身姿如燕,抄手取过那荷花灯,双足点水而回,身手利落漂亮,才眨眼工夫,便将此送在落琴手中“赠你的。”

灯亦盈盈,火光簇簇,落琴抬眼轻笑,单袖一摆,单手托得那荷花灯,双足点踏,回旋如风。

冷临风顿觉,香风回绕,白影婆娑,人与舞融成了一处,说不出的曼妙之意,身姿之美,待落琴停下,将荷花灯又送至自己手中,才俏皮的回敬一句“赠你的”。

冷临风见她秀发如云,薄汗涔涔,忖着脸面如醉,情动之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吻细细碎碎,落在她的鬓边发角,柔声说“你收了我的花灯,就是允了我,从此之后要永远随着我,无论什么狗屁的旁人,我抓紧了,就不会再放手。”

落琴埋首在他胸怀,本该说的拒绝之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手不由的环在了他的颈上,紧紧的……

良辰美景,柔情蠢蠢欲动,若之后年华渐远,还如今日这般,却有多好。

无子

西风凋零,寒霜频降,九王山一过,便是莫北之土,西莫亡国后,归楚疆盛州所辖,贫瘠与苍凉,孤冷与凄惶融于一处,

慎青成枣­色­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不住价的催马狂奔,日行数十里,终于在黄昏之时抵达秦关。这才舒了舒眉,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抬眼望去,夕阳残血,长烟落日,似将这山河域土,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看不透的纱,忖着他此番心情,心中诸事,更令人琢磨不透。

秦关方圆不足二十里,距盛州军营稍远,步行三日可至,地利上并不通达,朝廷也不重视,可却是玄天宗的兴始之地。

季成伤昔日曾领御军长衔,担护西莫皇子安全之责,也就是这位不理朝事,喜江湖游历,广交朋友的皇子,终因识人不明,错将狼子野心当作良朋益友,才让晏九环有了开城应合之机,亡国之恨至今难诉。

也就是在此处,西莫皇子黯然离世,季成伤自刃双股,用那流不尽的鲜血来表复仇之心,如此坚决,义无反顾。

亡国之地,百姓数次迁移,只有一些久居此地的西莫旧民,至死不愿离开这片故土,远来的牧歌寂寥,让人心生悲凉。

青成打马南来,单人单骑,除了奉季成伤之命来寻祭果的解药外,更惦念着秦云此人的往事,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个秦云甚是要紧,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道边的茶棚,寥寥无人,店家见有客来,这才打起了­精­神,慎青成拴了马,要了壶茶,解了剑鞘往桌上一放,这才落坐。

少顷,黑白难辨的粗面馒头与寡淡的茶上了桌,青成食了一口,略攒起眉头,那店家倒也实在,上前一步施礼说“客官莫怪,回楚战事一起,这秦关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让官府变着法儿的给缴了,赋税日重,您要是迟些来,怕是连这些个吃食都没了。”

“官府纳粮,以备军需,都有定例,这是朝廷的律法,为何……?青成不解的问。

“定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十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花银,层层盘剥之下,真正成了军饷的能有多少?这天底下最最冤的还不是我们百姓,若在以往,此地乃西莫将军聂君衡的封域,若是聂将军还在……”

贫民莫谈国事,那店家说着说着,自知嘴快,见青成昂扬之姿,虽有疲容,却说不出的仪表堂堂,忙不及的闭了口。

“你放心,我是来此地求药的,什么狗屁的官府与我无关,说说也无妨。”青成知那店家的心思,想那聂君衡乃是西莫名将,聂无双的父亲,便有意攀谈起来。

店家见他剑不离身,说起官府来神情不屑,便知是江湖人士,当下放心开口道“客官不知,聂将军是难得父母官,不世的大英雄,只可惜……”

可惜什么便是店家不说,青成也知道的清楚明白,自懂事起,这报仇之事,复国大业便如青锋高悬在上,时时地提醒他与无双,不敢或忘。

“可怜聂将军无子……”那店家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正要离开,青成心头一动,茶盏举着平稳低声问道“听闻聂将军尚有一子,怎说将军无子?”

那店家回头咧了咧嘴应道“聂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自是不愿纳妾,可那夫人却因小产伤身,这病还是村里李大夫给治的,若没有李大夫妙手回春,那聂夫人早就死在秦关了,聂将军膝下并无骨血。”

青成呛得一口,匆忙放下手中茶盏,见那店家目光坦荡,不似胡说,便从怀中揣出银两,边会帐边问道“这个李大夫多大年纪?身居何处?”

“这李大夫是个怪人,这年岁无人知道,他就住秦村的后山,常年入山采药,也不与人多谈,当年大批的流民迁移,他便是那倔强的­性­子,死活不离,后来索­性­在后山独居,因是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不少……”

青成听得店家的话,心中狐疑,当即牵马要行,见那店家掂了掂手中的银两,自是高兴自己出手豪爽,面上带有喜­色­。

聂无双乃是聂将军的儿子,他亦是慎将军的骨血,义父曾在战场拼死将他二人救下,可今日却有人说聂将军并无血脉留存于世,这里头究竟是旁人说的实,还是义父……不会,他摇了摇头,十多年的养育之情,绝没有笃信一个旁人而不信义父的道理。

或许是义父当年为了怕楚人斩草除根而布下的烟雾?

青成虽为逍遥子,擅长武事,却也心思缜密,趁解马转身之际,中指用力,虚虚一弹,一枚铜钱激­射­出去,不偏不倚的打在那店家的手上。

那店家吃痛,大声叫唤,慌忙去捡方才手软落地的银两,慎青成试他没有武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图谋之事,便放下心来,跃马而上,一路往秦村后山而去。

自说那青成,平生最烦不清不楚之事,所有的来龙去脉,既然牵涉他与聂无双,便要弄个清楚明白。

骑马上山,毫不迟疑,穿山分水,越往高处,景致殊然,他无心欣赏,不多时便在山腰处看见一间竹舍简居。

门口坐着一位老者衣­色­灰白,正弯腰低头手足不停,青成上前仔细一看,见他手中拿的是竹条木片,竟是西莫出名的编竹篮的活计,当下便周全了礼节言道“我找李大夫,特来求医,烦请……”

“死了,早死了,世上没这个人。”那老者也不客气,头都不抬,手中竹木穿梭,不多时一个竹篮子便编好了。

青成眼见他将所编之物一个接一个妥当的安置好,甚是经心慎重,心中暗忖“这人怕就是李大夫了,只是店家说他是个怪人,倒也确实,死这个忌讳,他也无所谓至极,反而是这些竹篮子,倒是比什么都要紧宝贝。”

“既然李大夫已故,那在下告辞,请了”青成也不痴缠,转身便走,那老者未应一声,视他于无物,自顾自的专注认真。

青成从树上解下马绳,霎时起手动鞘,突然间白光闪动,连劈三剑,长剑从老者头上直划而下,势劲力急。

那适才还在编篮子的垂垂老者,出乎意料的身手矫捷,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着地,身子跟着弹起,刷刷两声,手中的竹片直往青成要害攻来。

“原来李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还是绝顶高手。”青成冷哼了一声,手腕转动之际,三招剑式绵绵,使得浑然大气。那老者应对勉强,突然发足疾奔,脚下越来越快。

青成不愿错过良机,刷刷两剑,直削过去,剑到之时,那老者不及退后,剑锋与鼻尖只差分毫。

“好剑法,只是人尚缺教养,你爹娘怕是没有教你如何尊老敬贤,来求医的竟然这般放不下身段。”那老者不慌不忙,用手移开剑锋,生死之间,轻描淡写。

淡淡的一席话,听得青成大怒,想他平生最恨最憾之事,便是无父无母,从未有天伦之欢,恼恨之下便毫不迟疑举剑再削,剑花成圆。

那老者倒也倔犟,纹丝不动,眼看着青锋之下又要添一条­性­命,青成却收手回力,那急进之剑,突然一挽激­射­出去,没入五六丈高的榆树躯­干­,剑柄嗤嗤的颤动。

那老者微微一笑,伸手过去,青成挥手一应虚招,往来之间,手已扣在那老者的脉搏之上,紧紧相挟。

“你这位年轻人倒也奇怪,如今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那老者挑眉看着青成的双手,讥嘲的一问接着又说“你目光澄清,体格健壮,使剑霸道,中气十足,一点毛病都没有,照这个情形下去,活到百来岁都没有问题,你来找我看病,是不是吃饱了闲得慌?”

青成放开他的双手,目光紧紧,负手在后说道“在下有事请教先生。”

“好说好说,不打不相识,十年了,来见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那些只有一口气的,有什么便问,我若不能答,你就请回吧。”那老者不管青成独立,依然回去坐下编篮,手法迅速,自是巧已生­精­。”

“当年的西莫名将,聂君衡将军可是无儿无女?”青成不愿绕圈子,直言相问。

那老者兀然抬头,复又低头回道“不错,此乃聂将军的憾事。”

“为何?”青成走前一步,那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计,身子往后一靠,拿起搁在边上的酒壶,仰头便是一口含混着说。

“当年,聂夫人本已有孕,可是战事频起,聂将军怕顾此失彼,便让手下亲卫一人,带着夫人伪扮成百姓,希望能够留下这个血脉……可,可就是那亲卫,愚蠢至极,混噩噩的中了楚军的埋伏,等带着夫人杀出重围,却不料,夫人元气大伤,那孩子便……保不住了。”

“哦”青成见他神思恍惚,大大的失态,心中一动,便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可我却觉得此人英雄了得,让人钦佩。”

那老者眸光一乱,站起身来,却被青成一按,又摇晃的坐下,口中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了将军,害了那个孩子……”

青成听他此言,确信他的身份无疑,接着紧问道“你可担保,聂将军真的没有别的儿子流落在外,或许……”

“若有,他该在我身边,学学他爹的一身武艺;若有,将军岂会含恨九泉;若有,夫人也不会自觉对不住将军;若有,他该是西莫的英雄男儿,该襄助回祁,杀尽楚贼。”那老者说的激愤,花白须发轻轻抖动。

“你不知我的身份,怎么就敢实言相告,你就不怕我别有用心?青成见那老者神思大乱,暗想自己心头也好不到哪里去,疑问脱口而出。

“我老了,时日不多,这些年来,常活在自责之中,脑海中最常浮现的就是将军临死前的一刻,我害得聂家无后,早该死了,就算你别有用心,左右不过就是一死,楚国日盛,回天乏力,这便是天意。”

那老者说罢,淡漠以对,身形虽佝偻瘦弱,却有一股说不出气势,青成这才见他手骨粗壮,下盘扎实,实乃多年行军之故,心中生出无比的敬意。

他闯荡江湖日久,断析良善真假自然心中澄清,可最可怕的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聂无双是谁?义父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实隐瞒?

若聂无双不是聂将军的儿子,那义父这般部署,他究竟意欲何为?

黑夜已至,星伴郎月,青成抽出榆树中的长剑,拱手向那立着的老者施了一个大礼 “世间万事,尽心尽力就好,前辈不必自责,得德者多助,即便聂家没有骨血,可还有千千万万的西莫英雄子弟,血海深仇终会得偿,前辈悬壶济世,功德无量,依我看与其一心求死还不如好好活着,替聂将军看看,这天下将变,谁主沉浮。”

那老者负手在后,眸中含泪,见青成骑马而行,身姿挺拔如松,竟也久久伫立。

午后一觉,睡得踏实安宁,待落琴起身,窗外已开始落雨,细细绵绵,似江南之景。

来不及欣赏一二,传来门户轻叩之声,自是与冷临风约定的三声重,三声轻。

落琴欢喜的打开门扉,见来人潇洒的依门而立,面颊微红,手中摇着卷好的吃食,甜香扑鼻,细细一嗅竟不知是食物之香还是醇酒之味。

“懒人自有懒福,偏偏有人好吃好喝的送上门来。”冷临风将手中之物往落琴手中一递,转身细看四下无人,便紧紧地掩了门户。

“上好的梨花白,大哥又去了何处寻酒?”落琴取水打湿布巾,递到已落坐的冷临风手中,见他不拿不取,反而闲闲的往后一靠,眸­色­闪动,紧紧相视,低声说“你来可好?”

落琴双目不敢与他相对,只能别过脸去,胡乱往前一擦,少顷,便缩手而回。

谁知道来去之间,手腕已被冷临风握紧,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调侃之声“瞧瞧,我出去了大半日,衣衫尚未遭雨淋湿,反而在这屋中竟……姑娘果然好眼力呀。”

落琴回头一看,乖乖,见那布巾多半抹在冷临风衣襟之上,再也不忍,开怀一笑。

“为什么如今与我相见,全都是这般手忙脚乱的,昔日你在环月山庄可是郡主风范,行事不慌不忙,莫非你对我……”冷临风倾靠过来,俊眉一挑,似笑非笑。

“我对大哥……自是好的……我”落琴喃喃说得几句,见冷临风收敛神­色­,变得极为认真,似在期待她口中之言。

正要开口,那冷临风却伸手一揽将她拥住,用指腹在她颈后细细摩挲,耳边呼吸绵长,言语低沉温柔“未来环月山庄之前,你住何处?”

“楚国边境落霞山”落琴的心渐渐平静,慢慢的伸出手来,反搂住他。

“景致可好,有何特殊之处,说来听听。”冷临风放下手,拢紧了双臂,将落琴环在怀中,用额相抵,将她的眉目神情尽收眼底。

“春日有樱花如雪,七桑似火,夏日虽无碧荷却有木槿添香,秋日登高红枫飞舞,到了冬天雪厚厚的,寒谭上尽是,可大胆的踩过去,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

言语之间,落琴只觉冷临风深深注视,热气拂在鼻间,这般亲昵,竟可撩动心中柔软之处,欢喜沉沉甸甸,难以忽略。

“山中岁月,可是寂寞?”冷临风又一问。

“岂能,有师傅还有两位小童与我作伴,一个叫三言,一个叫两语,除了练功还需琴棋书画,茶道文章,都不得空闲。”

“你所学皆是他教的?”冷临风明知故问。

“师傅习天下经卷,练功甚勤,题词作画,玄卜之术,还有医理,自是天赋超然。”落琴说起昔日与无双在落霞山的光景,不免动容,可随即想到而今物是人非,接着神­色­偏又一黯。

冷临风的手渐渐施力,神­色­复杂,头已往落琴肩窝处靠来,胸口起伏,言语低低“这些我不爱听,说些别的。”

“大哥”落琴感觉他的异样,也随着拢紧了双手。

“若那小子对你……若他为了你宁可舍了自己­性­命,你可会随他回去?”

落琴低头一想,思忆从从,十年光­阴­,并非等闲,她也曾芳心勃勃,她也曾倾心相对,落霞山到楚郡,金紫岛到环月山庄,她懵懵无知,却被她的师傅、被玄天宗、被家国重任、被刻骨的仇恨越推越远,旧地不变,可她的心还想回去吗?

“听说此地有个青楼不错,名为琦玉阁,你可想去见识见识?”冷临风知她难言,这答案如何自己也是想听却也怕听,索­性­岔开话题。

落琴见他染染一笑,可眉目间隐有失落,淡不可寻,心中复杂难言。

却说这冷临风的提议自是别有深意,青楼烟花之地,品流复杂,确是打听事儿的最好所在,他二人离开军师府已有三日,虽楚子明派人埋伏在回楚的必经之路,查验甚严。

可落琴与冷临风均觉得,以秦军师的料事如神,楚子明的心细如尘,这番逃离委实太容易了些。

事有反常必为妖,安然之后怕有惊天风雨,只是这风雨到底又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该按兵不动还是放手一搏。

冷临风见她迟疑,便要转身出去,落琴却顿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神­色­坚定,颊生红晕低语道 “我愿随着大哥,我不回去。”

意乱

“这几日城内防护稍懈,三处回楚之路,水路原有百来人日夜查访,现减为不足十人,上秋屏山之路也只有不足五人护守,便是覃州关卡,原本日日盘查百姓,现下更是没了动静,这秦军师还真存心放了你我?”

冷临风锦衣素白,与落琴并肩而行,言语虽慎,却神­色­自若,二人似贵家子弟,踏秋夜游,一路往城南琦玉阁而去。

“这琦玉阁真能探出什么名堂?”落琴束起发髻,换了青衫,侧见冷临风低声相问。

这伪扮男子对她来说早已不是头一回,上勾栏瓦肆更不新鲜,昔日她曾躲在贾沉香的衣柜之中,当时那份忐忑而今想来,依然深刻。

“洒金奢靡之地,品流复杂,不论背景,不讲出身,只认银子,别看着朝堂上文官武官人模狗样,到了那些地方,灌下几盏黄汤,便连当今天下到底是何姓都忘得­干­净了。”

冷临风嘲讽一笑,他自幼长随君侧,成年后又因厌仕而江湖浪荡,见过人生百态,自然知道所谓清流端正,都有斟酌之处,人面善伪,多得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我知大哥的意思,秦军师固然清正,可他的朋党未必个个同他一般,这琦玉阁多得是富贵中人,说不定就有一位两位是秦党。”

“不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且人人都有软肋,秦得玉在回祁是出了名的清流中人,身心只系朝堂,其他诸事都不放在眼中;回祁皇帝对他百般信任,以家国相托,命他号令三军,对抗我大楚,他究竟何德何能,何背景身份,能让君王如此无疑?”

落琴听罢冷临风此言,秀眉微蹙“这秦军师来历不明,当日在军中说法甚多,有人说他乃回祁皇族,照庆郡主的幼子;也有人说是入了隐的高人贤士,回祁皇帝效仿汉时刘备三顾茅庐请孔明而得,更有离谱得说是天神下凡,传言越多,他真正的身份反而更是扑朔迷离。”

落琴说到此处,想起那日深夜在军师府见过的抚琴人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冷临风知道。

“七桑……戚不凡……秦得玉……戚桑……”冷临风将其关键之处,一一相连,突然“呀”了一声忙说道“没错,我嫡母戚桑乃回祁人士,是戚不凡之女,你说这个军师府有大片的七桑,且竹舍布局与你昔日在落霞山见得的一样,那这个秦军师定认识我的嫡母,也定与戚不凡有要紧的关系,如此说来便通了,戚不凡是回祁皇族,按辈份论还是回祁皇帝的姑舅辈,回祁皇帝信任秦得玉,自然是为了戚不凡之故。”

落琴心中一喜,当日在落霞山底,她与无双曾见过一幅画卷,绘得是一位男子,神情潇潇,说不出的孤傲从容,天人之姿,莫非秦军师便是画中人?画中人自是秦军师?

“傻瓜,着什么急,再混沌的事儿,总会分晓,你看这琦玉阁已到,我诚邀段兄品酒赏月,段兄请了。”冷临风似笑非笑,做了个请势,折扇开合,翩翩风度。

“冷兄先走”落琴也跟着回了礼,笑语嫣然,久悬的心慢慢放松,佩服他每每越处困境,越是一幅无所谓的态度,心思澄清,含而不露。

入琦玉阁,与别处不同,此处得名全靠勾栏依水而建,似船舟之形,每处绣房便是一条小舟,粉布红幡,用铁索相连,远远望去像铺在水波之上的朵朵芙蓉。

架水的平台,传出丝竹琴瑟之音,有不少女子正在起舞,衣衫轻薄,琵琶斜抱,忖着数百盏灯笼朦胧的烟霭,落琴只觉仙岛蓬莱就在眼前,人中有影,影中见人,黯黯水波,缕缕明漪,画般天地。

“如何?”冷临风见落琴一愣,半天都合不上嘴,虽着男装,却神情娇憨,心中一动,欲伸手揽她,却也顾着场合不同,只能拿起手中折扇,往她鬓边一拂,好笑地问询。

“若不是身处回祁的覃州,我还以为来到了江南,这该要多少银子?”落琴伸手摸了摸袖中的暗袋。

“不便宜,少不得要这个数”冷临风摇了摇五根指头,落琴心头一松笑道“还好,幸好只要五两,剩下的够我们回楚路途上所用。”

“段兄第一次来这里,怕是不知道行情规矩,遇妈妈先给红包一个,少说就要十两;听曲子看着赏,但是既然出手了,自然没有少的道理;要姑娘得要看名气,上等的清倌人与她说说话,喝杯酒便要百金,要是遇到绝­色­的、矜贵的,便是你把千万家财放在她跟前,她都未必抬眼一看,看得是缘分,是姑娘自己愿意。”冷临风挑了挑眉,好笑的见她,执扇柄掀了粉帐,便来到了花厅。

“啊”落琴正欲说话,只见几个粉头已依偎上来,缠着她与冷临风不放,香风阵阵,让她几欲窒息。

“去唤邹妈妈来,我与段兄只想听曲解乏,让个清爽的弹个小曲,好酒好菜待着。”冷临风从怀中取出金锭子,眼风都未抬,已塞到候客的凤头手中。

那风头见他二人虽面生,却难得出手豪爽,周身的气度,忙满面推笑,安置好了临湖的水榭,引冷临风与落琴入内。

酒席已置,茶香浓浓,轩窗半户都架在水上,正好看见隔岸的水娘子踏舟起舞。

冷临风见落琴面­色­犹豫,便一把拉她进来掩上门户,自己则闲闲的往榻上一靠玩笑道“自然些,这里的女子,别的本事没有,眼可毒辣的紧,若知道你是个女子,定然将你赶出门去,你出去了我自然也要随着一道出去,秦得玉的心思一天不知,这大楚我们便回不去。”

落琴见他轻松自若,仿佛来自己家中一般自然,心中不快,心道“莫非你常来此地?”便闷闷不乐的落了座,酒杯几番举起,又几番

放下。

“茶香醇厚,果然诚不欺我,只是这姑娘不好,不比江南,输之清雅,少了意趣。”冷临风用扇轻击桌面,眸中闪亮,只看着落琴淡笑。

“江南女子又如何?”落琴气他如此谈笑,将这些风月之事知道的清楚,不知觉的拿酒便饮。

“江南女子­色­淡意浓,身姿纤细,有娉婷之态,歌喉婉转,就如这蓬罗香茶,一观见淡,品品才香,让人欲罢不能。”冷临风将面前的茶盏推到落琴面前,笑意更浓。

“大哥要查就去查个痛快,我先走一步。”落琴两杯酒落肚,面如红枫,见冷临风神采焕然,说不出的意态潇洒,想起他往日不知去过多少青楼勾栏之地,有过多少红颜知己,心中烦闷,便起身要走。

“傻瓜,唬你的”冷临风见她起身,一把拉她坐下,揽臂一搂,就将落琴带到怀中。

“我不信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落琴轻轻挣扎,冷临风却越环越紧。

“是去过不少,可都是无奈之举,你以为我如何快活,我却羡慕旁人,可以在落霞山陪你十年,信不信?”冷临风倾身过来,神情由谈笑变得认真。

“你……我师傅自来周正,绝不会……”落琴话未出口,冷临风的吻已寻了上来,似被点燃一般,热烈霸道,半天才缓缓地放开她,用手轻轻得摩挲着她的­唇­哑声道“不许你提,你我在一起不许你提他。”

落琴娇喘连连,不敢与冷临风相视,只埋首于他的颈窝处,一动不动。

“傻瓜听好了,你我所处的水榭旁有两间雅室,今日会来不少贵客,其中便有回祁武灵大将邵重远,他骁勇善战,是秦得玉手下文武双星中的一个,是心腹,很得器重,那楚子明表面虽弱,可心思不输旁人,我宁可与武将谈勇,也不愿与文臣谋皮。”冷临风淡淡的说来,落琴心思顿明,知道他前几日,天天游街穿市,入酒馆,上戏楼,原来是不动声­色­、探听虚实。

“其实,我也是大大的周正可亲,你倒是看看呀。”冷临风执手抬起落琴的头,双眼笼着她的影子,似叹似喜,眸光深邃,唯有­唇­角上扬,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以后有事,落琴想一同分担,不要瞒着我。”落琴心中渐软,伸手去揽冷临风的腰,说得坚决。

“我不说并非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想你徒劳担心,以后万事有我担着,我会如实相告,但不许你轻易冒险。”

“好”落琴投身过去,恰入他的怀抱,冷临风心头欢喜,丝竹欢歌萦萦,将二人围绕,情弦撩动,哪里顾得此时、此地不同往常。

一盏茶光景,八面玲珑的鸨儿邹妈妈进来见了礼,打点了一切便退了出来。

青楼忌询客,更忌扫了客人的兴致,虽眼见他二人都是锦衣少年,人物俊秀,却辜负良辰美景,红粉佳人,只要清静的饮上一杯,叙叙兄弟之谊那么奇怪,却也付之一笑,将银票收入囊中,才是正理。

“熄了中烛,赏月也是好的,良辰美景不能辜负,这五十两银子也不能辜负,我不信今日坐等,等不到秦党中人来。”冷临风拉着落琴,靠轩窗而坐。

朗月中天,斜照轩窗,中烛已灭,只余案上的烛火微微跳动,青砖上月光如水,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冷临风轻吟一曲,落琴慢慢应合,远看那舞动在舟上的水娘子姿态姿娑,正好应了此乐,这般巧合惹落琴一笑,玉面流光,眸光如酒。

冷临风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近身相偎,一同看外间风轻舟动,室内暖如阳春,二人无须言语,彼此心意相通,静静相守。

打破此寂静的是一记落水之声,对面的水娘子舞姿停歇,均慌乱的择路而逃,更有甚者脚步不稳,一个接一个跌落水中。

冷临风一应跃起,见左手雅阁轩窗内探出了一个脑袋,青冠束发,见来十分熟悉,正在疑惑之际,只听身旁的落琴一声低呼“是楚子明。”

冷临风一把蒙住落琴的嘴,将她拉到一边,用眼神相询,似说“我们等得是秦党中人,没有错,可为什么不是邵重远,偏是这棘手的楚子明?”

“听他们说点些什么?”落琴眼神回答,见冷临风慢慢放下手,便欲回身吹灭案上的烛火。

“不可,他那里有人落水,这间雅房却不慌不乱,还顿时熄了烛光,反而让人见疑,缓缓,且听他说话。”冷临风声音轻微,拉着落琴依在轩窗旁。

练功之人均是耳清目明,冷临风屏气凝神,便将楚子明的声音一一听在耳内“重远不胜酒力,可酒风确好的很,这喝醉酒扔一两个歌姬下水,也不是头一回的新鲜事,只是喝归喝,正事绝不能耽误,楚国晏将军投桃报李,我们欠了他大大的人情,明日送孙仲人,便把那人情债还了,军师大人不愿多欠旁人。”

楚子明说罢,便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自然是邵重远应诺慎重,三句正经的话刚罢,又是停不住的风流笑语,冷临风不耐听,拖着落琴回了内室,神­色­慎重问道“你听到了几分?”

“不甚清楚,但知道除了楚子明还有几人,男女都有。”落琴见烛光下他神­色­不定,便应了一句。

“楚国晏将军,私相授受,卖了天大的人情给秦得玉,楚子明与孙仲人的交情看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元初贼­性­不改,竟敢通敌卖国,可恨。”冷临风下手不轻,眼看要捶在桌面,落琴连忙将他的手臂拉住,抬起头来说“大哥不可,隔墙有耳,若惊动了楚子明,想知道他们究竟图谋何事就难了。”

冷临风点了点头,知落琴说得在理,正想出去听个清楚,只觉得头昏目迷,脚步不稳,胸内浊气翻腾。

他行走江湖多年,心头一惊,当即坐下运气,这不运还好,一运血流更速,凝结在胸腹之间,似有一股热气升腾上来,又复压而下。

“大哥,你怎么了”落琴见他神­色­有异,面­色­潮红,眸­色­更加黝深,与之前判若两人,心急的奔过去,反手去搭他的脉息。

冷临风猛然往后一避,落琴失手落空,不信的看着他问“大哥?”

“回去,先回客栈等我,记得你我约定的暗号。”冷临风起身,步履轻浮,几步便已气喘,落琴见他面­色­,一时赤红如火,一时面白如纸,便知他是中了毒药,忙疾步上前:“大哥身子有异,我岂能独自离开,我曾随师傅学过医术,我可帮你……”

冷临风闪身又是一躲,却不料脚下一软,跌坐在床帏之上“你如何帮我,不必,回去,快给我回去。”

一句话让落琴的手僵在空中,自遇冷临风来,调侃也好正经也罢,却从未见他如此和自己说过话,落琴怔在当场,心中却是莫名难受,可眼下情形不容细想,只能施展轻功,欺身过去,反手一扣,搭上他的脉搏。

“还不回去,我不会有事,你信我。”冷临风将她推开,可一触上她柔软的肌肤,心中便是一凛,身子紧紧绷起,万千种欲望升腾上来,炙得他颤抖不已。

冷临风的目光渐渐迷蒙,索­性­神志还是清明,他二人均有饮酒,可落琴却没有饮茶,这蓬罗香茶恐非普通?他心急气短,运力不达,显是有人下了江湖上最龌龊的奇­淫­合欢之药,他如何能让落琴留下?

“我随身携带有清心丸,虽不能解毒,可却能护体凝神,大哥……”落琴见他痛苦,心中大乱,慌忙的从怀中揣出白­色­瓷瓶,往前一递。

可落琴手脚慌乱之下,瓷瓶落地,骨碌碌的打了个滚,冷临风与她同时去拾,双手覆盖,如火般炙热。

落琴想缩手,却被他压得甚紧,无法移动,抬头见他,眸更深邃,带着几许难懂,几许强忍,­唇­边拂来的气息浅而不稳。

“你走是不走?”冷临风问得急迫。

“适才说了,若有事不可瞒着我,你我共同担着,为何苦苦催我离开。”落琴心中委屈,却也担心他毒­性­发作。

“你愿留下?以后便不能后悔,我有话想说,其实你师傅对你并非不管不顾,他牺牲自我,为你……”

“这些以后再说,大哥……”落琴上前掩住了他的口。

指尖的颤抖撩起冷临风内心暗压的火,他面带痛苦之­色­,闭了双目哑声言道:“你若不走……我怕你……将来后悔……”

落琴闻言正是迷惘,冷临风已将她打横抱起,带到床帏之上,四目相对,空气中充满了某些难以言状的东西,危险且撩人。

落琴纵然再不明白,此时也突然澄清,眼看着他覆身过来,还未回神,­唇­舌遭侵,不似昔日缱绻,似要掠尽一切。

身上的衣物转眼之间便已不知所踪,肌肤相亲,气息交缠,落琴不知如何应对,懵懂间气息已然不稳,那种异样感觉又在全身蔓延开来,直惹得她心慌气短,手攀附在他的肩头,不由自主的掐紧。

冷临风极为忍耐,却抵受不住催|情之物的腐心蚀魂,一把扯开她的衫袍,手游移而下。落琴身子一颤,只感二人贴得愈发紧密,他­唇­舌滚烫,与肌肤相触,似火炙一般,却偏又如此满足,让她沉溺,喘息之间,化作一声嘤咛,只觉身下那物的压迫感紧紧袭来。

“你信我,以后都信我。”冷临风说得一句,已将她托身而起,落琴思绪纷乱,此时却如坠云雾,模模糊糊的唔了一声,突觉身下有撕裂之痛,忍不住惊叫一声,见二人已身无窒碍,密不可分。

“痛”落琴皱起眉头,冷临风深吸一口气,把落琴搂得更紧,确定她无碍后才急急的律动,落琴纵使咬紧牙关,却还是漏出一丝颤颤的呻吟,冷临风手上用力,动作渐渐愈深愈急,落琴身子轻软,细微的呻吟已是碎不成声。

两人肢体交缠,喘息萦绕,床帏之间一片旖旎。

同门

晨光透露,毫无声息的爬上窗棂,越过丝罗幔帐,将床上二人的面目映得依稀朦胧。落琴悠悠转醒,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周身酸痛,引得她微微皱眉。

眼见身旁那人与她紧挨着,发丝纠缠在一处,手臂沉沉的环着自己,呼吸清长,眉舒展开来,足有动容神­色­。

她心中一软,泪不由自主地落下,隔着眼眸中的湿意,仔细看他,分不清是喜还是惊,这一夜,她不再是往日那个什么也不知的少女,承欢受泽,狂野且私秘,是超乎了她能想象之外的。

此时此刻,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落琴已不容去想,只想静静的看着他,气息交错,浅浅却也绵长。

冷临风,楚郡时的落魄浪子;晏元綦,环月山庄的世子俊士?生命的交融,与她初时想的全然不同,蓦然回首,原来这个人一直就在身边……

“你不信?那我们走着瞧”“ 以后还是跟着我,一辈子,永远不分开”楚水舟头,他的言语还在耳际,尚未散去,落琴心中想吟唱的却是当日的那阙歌谣“踏遍青山无悔,流水虽无情,也随落花转……”

泪流尽了,只余淡淡的笑,往后的日子,该是她自个儿的人生,没有玄天宗也没有梅花落琴,她是段落琴,与她渴望的安宁与幸福。

忽然,冷临风眼皮欲掀未掀,落琴一惊,正欲转身,谁料他伸臂一展,已将她紧紧的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鼻际气息交缠,臂膀在她的腰间收紧,哑声道“哭什么?”

“我……我们……是不是该出去?”太多言语说不出口,却偏偏说出了最不得要领的一句,落琴心中懊恼,只听得他低沉的笑,胸腹震动“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你的毒……是谁要害我们?”落琴见冷临风低头,羞得左右闪避。

“不管是谁,都该谢,只是那药未免多此一举……你……我……”­唇­覆上了她的,话音消散在缠绵的呼吸之中,手灼热的隔着衣衫而下。

颈项缠绵,昨日尚未褪去炙热跟着又来,他覆身而上,迎着她轻轻的气喘,动作急烈又不失缱绻,手上游移,落琴固然羞涩,却也不由的闭了双眼,去领受那份快乐,将心沦陷……

“在想什么?”云雨过后,冷临风的胸腹抵着落琴的背,手依然固执的揽紧,神­色­松懈,似个孩子。

“想回去,却不想回楚,不想回环月山庄,简简单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吃你说过的那些好吃的,想踏遍青山绿水,想堂堂的活着。”落琴抚上了他的臂,似有伤痕,浅浅的,不由脱口一问“这是……”

“十岁时,与元初痛快的打了一架,你不说我倒也不记得了。”冷临风淡淡一笑,热气拂在落琴发间。

“为什么?”落琴相问

“小事,爹爹皇宫受赏归来,得比目佩玉一块,难得的流光溢彩,不是俗物,望着膝下的我与元初却为了难。”冷临风言语所及,一声长叹。

“他欲相争?”落琴问

“世上最纠缠之事,并非二人相争,求而不得,是他有相争之心,而我却丝毫没有独占之意,莫说佩玉、宝剑这些个俗物,便是世子之位,功名利禄,我都不愿……随遇而安,得失皆是天意。”

“如此甚好,只是大哥可曾想过……晏盟主究竟……若有一日你发现他不是你心中那个昂扬的英雄,亲厚的父亲,你待如何?”

落琴透过窗格,见水波之影,投­射­在粉壁之上,光晕流转,说不出的安逸静美,不由自主的冒出这句,玄天宗伺机而动,绸缪已久,看来惊天风雨就在眼前,她担心他,终难接受最后的那个事实。

“自古善恶立场不同,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昔日逃婚除了不愿娶那郡主之外,却也不敢苟同老爷子当年的做法,环月山庄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却也是最孤独的地方,在他眼中庙堂江湖,却少有家人……如此想来,有家竟是无家?”

冷临风说来惆怅,落琴回身拥着他,也学他一般收紧臂膀“你担着的以后我也担着,你我一起,不分开。”

“有家了?”冷临风哞光闪耀,光华得让人不敢直视。

“有家了……”落琴浅浅应和。

春风入帏,说不尽的柔情似水,­阴­谋算计彼此谁也不愿再提,私心想留下这一刻,地久天长。

慎青成骑马下山,还未走上一程,便下起了雪霰子,又急又密,穿上外氅,裹的严实,只觉打在脸上生疼。

这关外的天气最不靠谱,特别是秋冬之交,反复无常,他想了想还是折返而回。

那李大夫见青成回来到不奇怪,此时敌意尽消,便随手仍了一件棉袍子给他,眼不相看低声道“若不嫌这又旧又破,披上把。”说罢便去生火,不一会儿,野味生香,简舍上了香烛。

“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自家酿的酒和一些野货,小哥自取就是。”李大夫眉目深重,自顾慎重的取了食物,放在高案上,三跪九叩行过才坐下用食。

“西莫轻骑督将聂君衡”青成喝了口酒,但觉浑身一暖,喃喃出口,原来方才李大夫哀悼之人是聂无双的父亲,思及此处,他也起身肃立,怀着敬畏之心,行了大礼。

屋外飞雪扬扬,屋内也暖不到哪里去,李大夫胃口不错,二两烧刀子,一碗香米饭,一会儿便落了肚。

青成眼瞅着那朱笔勾描的牌位,思及形势,食不下咽,只是这酒喝的越发的凶狠,幸得他天生的好酒量,几斤不在话下,若酒量浅,这般喝法,非生生醉死不可。

“小哥怀着心事,从何处来,到何出去?”李大夫说完,见青成不答,便弯腰进了内室,再取了一坛,拍了拍瓦缸说“老头子我也不是自吹,这酒虽用的是寻常材料,可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你若喜欢,畅怀就是。”

“前辈一心内疚,隐在这深山之中,可有想过出去,复国报仇,比在这里悼念伤怀的要好。”青成饮得身子渐热,脱了棉袍,露出枣­色­长衫,忖得他如松下清风,高远自持。

“时日蹉跎,老头子已无雄心,这浑水还是不趟为好。”

“请教前辈,除了聂将军之外,还有一位慎将军……”青成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亲父的为人事迹平时只有从义父嘴中听得,只知是铿锵男儿,为国捐躯,青史留名,可是如何的面貌,言语,神采每次思来都是臆测,暗自怀念罢了。

“你说的是慎连舫将军,兵部右郎将?慎将军与主子,都是西莫栋梁,只可惜英雄末路,全是一般的让人扼腕,不得善终,不得善终呀,听说他有子存世,不知活下来没有,举世茫茫……唉,回祁大楚,周而复始,大战一触即发,终归一方得意一方成伤。”李大夫说得兴起,索­性­敞开皮袍,只露单衣,醉卧竹榻。

青成眼眶一湿,低下头去,为李大夫添酒,用言语来掩饰“西莫皇子麾下有一兵勇,姓季的,不知前辈记得不记得?”青成问起义父季成伤来,身子前倾,相扶李大夫坐起。

“季老三,此人忠勇,怎么不识?当年秋露之战,还与他喝过几杯,只是西楚战后,主子身殁,怕也是和我这老头子一般厌倦俗世,不出来才好。”

“这皇子也是耿直之辈,他身在皇家,应该比旁人更明白人心隔肚肠的道理,却偏生上了晏九环那厮的当?”青成不解的相询。

“皇子生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却不喜庙堂,只愿江湖游历, 与那晏贼曾十分亲厚,听说还同门授艺,他师傅是……是……”

李大夫打了个饱嗝,醉眼惺忪。

“是谁?”青成呛得一口,心中翻腾,这一晚来,说得那么多话中,惟有这一句最最要紧。

“回祁人……身份还矜贵,戚老将军,曾助我西莫打过楚贼……”李大夫话未说完,青成已豁然立起,手微微颤抖道“是回祁皇室,回祁老人戚不凡?”

“小哥究竟是谁?为何对故往之事,如此明白?”李大夫趁着酒意,想要与他较量一番,说话间,酒杯一迎,妙手空空,青成早有防备,转身空拍桌台,那一双竹筷急着往李大夫身上招呼过去。

那李大夫也不含糊,起手挥去,用的是松华门成名绝学“迎风摆尾”竹筷透过窗格“嗖”的一声,飞出屋去。

“你说晏九环也曾授艺戚不凡之下?你如何知道,有何凭证?”青成身子跃起,踢开门扉,人已在屋外榆树之下。

“要什么凭证,老头子我就是凭证,他晏贼师从何处,瞒得天下人,怎么瞒得过我,当年若不是有师兄弟之份,我皇子岂能如此信他,此人猪狗不如,乃一等的小人,还有脸忝居高位,我呸。”李大夫脚步摇晃,一把往青成腰里抓来怒喝道。

青成运力右掌,一招“行云布雨”,手腕翻过,下肘转了个小圈,向那李大夫腰侧击去。

进退之间,青成心头转过的念头何止千百,原来如此,他曾与无双论起,西莫皇子凭什么就这么信一个江湖人士,千头万绪,而今才能体会当日皇子的心情。如果易地而处,是聂无双来相助自己,他自然完全信他,毫不怀疑。

他心中有事,可脚法依然扎实,与李大夫过了百余招,对方大呼痛快。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义父从未提过晏九环与楚国皇子是师兄弟?

如此说来他要找的秦云,便是楚国皇子,他们均师从戚不凡,同门同宗,司马素素探来的戚不凡门下三徒,便是闻名天下的武林盟主晏九环、回祁皇子秦云和嫁过两任盟主的戚桑。

义父是皇子秦云贴身近人,不可能不知往事?闭口不谈到底为了什么?

义父口中秦云早死,为什么成王与晏九环密谋大事,说秦云死于前任夏盟主府中的那场大火?

真相究竟是什么?

青成收转手掌,变招握拳,一把抓过那李大夫的手腕,两人相持,眼见着泼天的大雪,断羽飞扬,琼瑶遍野,均相视一笑,忘年相交,知己之感油然而生。

“外头寒,你我还是喝酒,里屋说去。”李大夫收了招式,佝偻着身子,盛气收敛,望之如同普通的山野村夫。

青成见他已进屋中,脚步沉滞,他来秦关担着重任,除了寻祭果之毒之外,私心想查清楚秦云一事,他日回宗门告知义父,可机缘巧合,岂料探访这位李大夫,竟探访出这天大的隐秘。

自懂事起,义父季成伤在他心中如神抵,如慈父,如严师,是他最信赖尊敬之人,自是感念他身有残疾,牺牲自我,将自己与无双抚养成|人。

玄天宗日益壮大,多年经营,事无巨细,劳心劳力,非常人所能支持,或许报仇复国才是唯一的信念。

他绝没有想过义父会骗他,瞒他,可是李大夫乃山野之人,秉­性­刚直,虽是初见,却有铮铮的铁骨,对故人情义深长,绝不会作假?

况且他来探访事出突然,调查秦云一事,也是私下为之,与宗门诸事均扯不上关系。

摆在眼面前的真假是非难辨,他第一次感到这般疑惑,仿佛身处戈壁荒漠,怎么也走不出去。

“大哥,你有什么打算?”落琴还是昨日的男子装扮,一边为冷临风整衣,一边抬眼相询。

“回去,若按昨日我们听到的,楚子明必去相送孙仲人,回祁到楚的几条路,水路渡到盛州,孙仲人任得是军职,现下成王营中不少人都出自凤城,他领的是督粮之任,不可轻易在军营附近露面,所以水路他绝对不会选。”

“按理推来,从覃州关卡出去,沿路都是守军,若没有通关文牒,也不能轻易的出入,他是楚军中人,不可能在回祁堂堂正正的进出,自然也不会选这条路。”落琴见冷临风眸中闪动赞许之意,报之嫣然一笑。

“不愧是我冷某人的娘子,有理,聪明!所以我猜他们走的必是秋屏、左岭一路,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前去,看看元初究竟搞什么鬼。”

“是谁将药下在茶中,大哥难道不想知道?”对于昨日之事,落琴一直耿耿于怀,若说要她们的­性­命或许更容易些,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做那么不靠谱的事?

“稍安毋躁,我们在这里削尖了脑袋想知道是何人所为,那人何尝不想露个面,我可担保不出一日,图谋之人便会出现。”冷临风见落琴立在窗前,目光淡远,上前从背后将她搂紧,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轻轻的摩挲,低语道 “你我回去便成亲。”

“成亲……不……不……我不能连累大哥,若我撒手不管,玄天宗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我师傅。”落琴从绮梦中醒来,才觉得现实严酷无情,季成伤千辛万苦才将她送去环月山庄,自然不是成|人之美那么良善,若她一日找不到梅花落琴,天涯海角,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你以为我惧玄天宗?”冷临风扳过落琴的身子,将她拉入怀中,低下头细细见她,眸光如水,似要将她看透,直到落琴禁不住他目光炙热,面上泛起红霞,才伸手掩住他的眼说“为何这样看我。”

“我看自家娘子,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冷临风撇了撇嘴,将她的手拿下紧紧握住“我的事你担着,你的事我更责无旁贷,信我,交给我处理。”

“玄天宗要的是梅花落琴,若我将梅花落琴交出去,或许才能相安无事。”落琴虽是这样说,心中却实在不安,梅花落琴要寻,琴中的秘密也要解,其一已是难上加难,其二更是不得要领,素女名琴,

季成伤怎么会轻易弃卒,除非她已无半分利用价值。

“环月山庄绝无梅花落琴,我爹爹行事缜密不错,但琴不是小物,就算我不知,不可能山庄无人知道,除非……”冷临风突然想起庄中小阁,自他有记忆起,便上了重锁,三令五申不可入内,成为庄中禁忌。

他生­性­坦荡,不喜藏头缩尾之事,每次路过小阁,大多嘲讽一笑,却也没有探寻一二的念头,只觉得不外是纳垢藏珍之所,这种地方凡在朝廷谋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不足为奇。

“大哥想到什么?”落琴见他若有所思,紧着一问。

“我想起一件往事,记得三娘初嫁来府,不懂府中规矩,爹朝事繁忙,自然不会相陪,大娘端着郡主身份,也不愿与爹的姬妾多有往来,三娘这才不知情的误闯了爹爹的佛室,自那以后三娘不得爹爹喜爱,难道是那佛室?”

“不会在佛室”冷临风不知青娘的身份,可落琴知道,若佛室有琴,青娘于公于私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季成伤,既然还要送她去找琴,自然是久寻不获,落琴整理思绪,脱口而出。

“不管在哪里,都要回去才见分晓。”冷临风见她如此肯定,想起自己曾经为她解围,料定她在环月山庄时,为了寻琴,定看了所有可看之地,倒也不奇“我们也走秋屏左岭一路,越是危险越是安全,若孙仲人无动作,我们就回环月山庄,我倒想知道梅花落琴有何妙处,让爹藏得那么严实,而季成伤却那么想得?”

落琴心领神会,再不迟疑,与他一前一后离开琦玉阁,人还未到门外,却见楚子明一身紫衫,立在秋阳之下朗声道。

“督军大人远来,子明照顾不周,海涵。”

慎青成(番外)

大成三十七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午后才下了小雪,到了黄昏时分,浓雪飞舞,如扯絮一般。他趴着窗向外望去,空庭寂寥,惟有一地的素白,半柱香光景,雪已覆上了松柏、覆上了屋檐、覆上了义父常坐的石凳。

沿着竹门出去,走过那千奇百怪的阵,不需多时,便是海,初夏的浩瀚已归于平静,大片的墨蓝沉郁纠结,压在他心头,挣扎着透不过气来。

金为尊,紫为贵,海边的巨石上,义父手书的“金紫岛“三字,气势磅礴,一笔一划似用尽了血泪,当今世上也惟有他与聂无双看的懂,看得透。

晨起驭马,他早已娴熟,回身­射­箭,不过也是平常,那三十六路轻扬剑法,除了义父之外,他毫无疑问,已是宗门第一。

聂无双不是他的对手,却将文史典籍读的通透,书画占玄有大家之风,他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擅长,玄机逍遥之名乃义父笑言,渐渐被宗门诸人,口口相传。

江湖之远,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玄天宗少主,玄机能文,逍遥擅武。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失了双亲的慎青成,而是玄天宗的逍遥子,身有重责,背负血海深仇,他的人生只有练功,只有杀敌,只有义父,只有亡国之恨,杀父之仇。

“青成”身后那柔美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喜。他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是谁,在这世上若有人如慈母一般照看自己的,全宗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青姨打哪来?”他神情漠然,明知故问,却也不想多打听聂无双的消息,二年前,落霞山一别,那个陪了他五年的兄弟便离开了金紫岛,上山避世。只余他一人留在岛上,连个对招的人都寻不到,越发的寂寞。

“你不想无双?”青娘一身素衣,眉目轻笑的看着他。

“不想”他回答似是倔强。

“可他念着你,待落琴长大些,他便会下山回宗探望。”青娘臂上搭着厚厚的棉袍,细心的为他拢好。”

“无聊之人,无聊之事,他总爱多管闲事。”他听到落琴之名,不禁眉头一攒,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奴隶,那么突然的融入了宗门,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牵动了聂无双所有的关怀,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不吉之人,是义父偶尔的善心,是个天大的累赘。

“她玉雪可爱,长得极美,还聪明的紧,教了她二年,回旋舞早已在我之上,我也没什么可教的了。”青娘与他并立,欣喜地发现,他身量渐长,可与自己并肩。

“青姨喜欢她?”他俊眉一挑,问了一句。

“喜欢,自然喜欢……只望她一生平顺,莫要向我这般。”青娘的言语听来寥落,他沉默相视,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周身象笼着淡淡的惆怅,眉梢眼底有隐约的无奈。

“日日勤着练功,你可有什么心愿”青娘长叹之后,低低问了一句。

“报父帅之仇,光复我西莫大好疆土。”他脱口而出,根本不用去想,这些执念自懂事来,融入血液,深入骨髓。

“落琴十岁不足,我问她有什么心愿时,她告诉我想永远住在落霞山,跟着无双学画,练琴,去深潭捉鱼,永远开心,不要皱起眉头,永远永远。”

“愚昧”他勾起嘴角,心中大有不屑,不想听落霞山的种种,便要起身回去。

“其实她说的不错,你和无双何时才有自己?”青娘在他身后一喊。

“那青姨呢,青姨何时才有自己”他顿了顿脚步,回头见她,裙裾飞扬,那雪纷纷落下,铺天盖地,忖着那身影单薄憔悴,摇摇欲坠。

暗夜,他读倦了兵书,便和衣睡下,辗转反侧,却怎么都无法入眠,耳边都是那个小奴隶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我不要师叔,我要师傅,他是个坏人,是恶人”

“师叔总不说话,见我又凶,我不要跟他去,我要跟着师傅,我要师傅。”

“师傅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跟着师公和师叔,不要”

每每听到此言,一向自持的他都忍不住想扇那个小奴隶几个耳光,可聂无双总会出现,拦在身前“我的徒弟,你也敢打?”

他罢了手,并不是怕了聂无双,而是他知无双甚深,脾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脾气,他对那个小奴隶与旁人不同,自是特殊,十分特殊。

他心中郁闷,如影随形,这两年里,但凡想起,总有说不出的懊恼,这份懊恼不知是怪那个小奴隶分了他兄弟对他的好,还是怪她对对自己总是这般的无礼……

“为什么,为什么要青娘嫁人,还嫁给那个贼人?”青娘换了身份要嫁入环月山庄的消息,一传到他耳朵里,他便如疯了一般的跑到季成伤面前,眼神如受伤的兽,就这样望着他的义父,他一直崇拜佩服的亲人。

“身为西莫女儿,这是她的命。”季无伤头都不抬,自己与自己对弈,从黑白二子的困局可见其心,步步的算谋,步步的矛盾。

“义父教我,对付敌人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要让女人去涉险,我长大了,我可杀敌,不能送青姨去。”

对于他一如既往地倨傲狂放,季成伤也不懊恼,只摇了摇手招呼他过去“ 你说的没错,对付敌人有无数个方法,可我要的是最稳妥的那个,这中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漏,我不要晏九环的­性­命,我要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话说罢,季成伤将棋盘猛然一挥,无数的黑子白子滚落在地,他喉中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听似云淡风轻的言语,从义父的口中说来,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恨。

他撒腿奔出内室,取剑就要与门下诸人比武,用剑伤了他人,风波过后,义父并无一句责怪,只罚他在父亲慎将军的灵前跪了一宿。

他僵直了背,一动不动的跪着,纵然再辛苦,在疲累,都不曾软下身子。

漫漫长夜,他胡思乱想,抓不住思绪,只是奇怪,为什么长久以来,义父对无双想骂便骂,想当便打,而对自己,则是百般的纵宠和宽容。

青娘走后,他窝在被中哭,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他是逍遥子,宗主门下的首徒,他丢不起这个脸。

少了无双,走了青娘,亲厚的人都离他远去了,至此之后,他的剑术越发­精­湛,他的内力更加­精­纯,却没有了欢笑,没有了言语。

门下中人越发的怕他,他也越发的严苛,高高在上,绝顶的孤独。

流年暗换,倘过几秋。

那年春天,聂无双终于回来了,他依然是一身白衣,儒雅俊美,可不同的是他经常会起的淡淡的微笑,举止更加从容。

闲谈时,聂无双从怀中揣出一个香囊,上面歪歪斜斜的绣着一个琴字,手工拙劣,似喜似叹的说“你瞧瞧那丫头送我的生辰礼物竟是这个?”

他皱起眉头,别开眼去只回道“司马素素好手艺,换了这个,省得你玄机先生出门被人耻笑。”

“那不成,这是心思,是心意,别说是素素,任何人都不换,我不怕被人耻笑。”聂无双珍重的将其悬在腰际,穗子一晃一晃,让他觉得十分的刺目。

从此往后,每年聂无双回来,都会带来那个丫头的消息……

她又闯祸了,竟然与三言两语一起烧了草庐、她做的掬花排骨香而不腻,胜过通州如意楼的厨子、她的琴艺舞技能让清玄那个老道都称赞不已。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聂无双都会不厌其烦的与他道来

他不愿听,却也不得不听,一听便是数年……

他无法忽略聂无双言谈之中焕发的神采,也不想正视自己心中渴望见她的心情。

他怎么了?难道聂无双傻了,他也傻了。

沉雁塔下,含碧亭内,他奉义父之命,让人试探无双昔日的许诺,那个丫头,什么都可以教,却不能教她武功。

义父筹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并不想探究内里的意思,只是这番等待之下,倒也想知道她泼辣,惹人厌的­性­子还是不是一如从前。

圆音兴匆匆的来报“先生的徒儿,难得一见,真真的美人,且言辞犀利,见识广博。”

他想听又不耐,多年浸­淫­武学,红颜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样,况且司马素素江湖闻名,乃一等一的美人,他都觉得面目模糊,何况是她?

他曾想过与那丫头千百次的相逢,却不料在楚水边的密林里,她奋不顾身的维护环月山庄的人,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来挡他手中的那支箭。

他眼里的她还如以前一般,身姿纤小,穿着不伦不类的男子衣服,面上灰黑难辨,只有那双如水一般的眸子,迸发着坚定的光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罢了手,不是为了秀水堂那两个不入流的属下……只是心头复杂,不知如何自处。

她冤枉他,回回都是如此,他纵然痛恨环月山庄之人,也不会趁人之危,这算罢了,她还敢叫他不要出来混江湖,省得被人贻笑大方。

他逍遥子,慎青成,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他本想替聂无双好好的教训她,却还是没有。

这不像他,不似他的­性­格……

金紫岛上他第二次送宗门的女子出嫁,还是去环月山庄,这样的故事周而复始,又轮到了她的头上。

名琴梅花落义父想了很久,曾亲自作画,高挂寝居,日日的看,夜夜的想。

古籍所载“名琴素女,安定天下”他暗笑,原来义父没有善心,这辈子唯一的善心都消殆在西莫国亡的那一刻。收留她,教养她,只是为了将她送去环月山庄,希望通过那八字的箴言来实现西莫复国的理想。

聂无双纵然情深,却也不能影响大局,他亲眼见他们二人,一个为情所伤,远赴梅坞召兵,一个万念俱灰,不得不去环月山庄。

上船的前一夜,他鬼使神差的下水为她找了一夜的玉佩,只想给她一个慰籍,就这么简单。

一路行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忍心伤了她,他把这些都归结于自己的身份,岂能因私心好恶,而坏了规矩,坏了筹谋。

他同情她是因为青娘,他把她看成了第二个青娘,少年的情怀,无从寄托而已。

她还是段落琴,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段落琴,是最讨厌他的段落琴,以后她是好还是歹与他有什么相­干­?

扮哑巴,实非他所愿,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意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换了个身份,她对他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天大的改变,芙蓉院的相护,和朋友一般的交心。

她一直珍爱他赠她的那株墨紫。

小阁上不惜身份暴露而义无反顾的救她,病榻上她终于为他掉了眼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他心中一软,那种从来没有的感觉翻涌上心头。

想起小时候她无拘无束的愿望,便把这首青娘曾经念过的“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正是人间好时节”的话赠与她。

见她欢喜,他却自嘲,浅显的道理随手拿来赠人,可他自己却始终逃不开那份责任,那份血雨腥风的纠缠。

他象一个旁观者,看着聂无双郁郁寡欢,看着冷临风意气风发,说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还不如说都是咎由自取。

而他只想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的守护她,看着她能有一时的高兴也是好的。

聂无双、冷临风远赴沙场,而他的任务还是在暗处,孙仲人的诡计被他识破,他急着赶去,却看见如此孱弱的她。

她第一次如此无助,毒发时痛的打跌,而他却什么气力都使不上。

她倔强的不掉一滴眼泪,让他失魂落魄之余不禁想起送嫁的时候她在马上的哭泣“师叔,我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弱女子不惧毒发之苦,却怕出嫁。

她为了不连累自己,纵身跳入悬崖,如此决绝,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到了那时,他才知道,从小到大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他一直恨她,恨她从不待见自己,却对聂无双柔情似水,他在恨她,从不正眼看看自己,却只有厌恶和排斥。

那一刻,他懂得了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心思,他再也没有力气恨她了。

托付

“覃州晴三日,皇都雨不歇”回祁人口耳相传的老话,可算十分应验。出了覃州城,还未到盘山地界,山中雾气郁勃弥漫,秋风过处,落雨难休。

香车摇晃,不疾不徐的驶在官道上,全不因天气的好歹而落下路程。车上,冷临风侧卧在软榻上,见落琴窝在一边,用手支额,掀开布帘,定定的望着窗外,似在赏景,似起神思,下巴淡淡青影,勾勒出柔美的弧度。

眼见她身在咫尺,他心头滑过极安定满足之感,伸臂将她揽过低声问“不吃也不喝,外头就那么好瞧?还不如瞧瞧我。”

落琴秀眉紧蹙,顺势靠上了冷临风的胸膛,完全恰入他的怀抱,回头应答“难道大哥不觉着奇怪,楚子明乃是秦党,凭什么就这般轻易的放了你我,不仅如此,还赠了通关兵文和这车,大费周章,得不偿失,他到底要­干­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更不该辜负他人的好意”冷临风面上含笑,心中也不轻松。

琦玉阁外楚子明说明来意,不仅备了车马随从,还送来通楚兵文,保证他二人一路回去,不会有任何追兵­骚­扰。要说这些都是秦军师的好意,他自然不信,可楚子明这人偏有妙处,那便是任何的瞎话浑言从他嘴中说出来,都变得万分至诚,不似有假。

“难道楚子明便是下药之人”落琴猛一回头,对上了冷临风含笑的眸子,想起昨夜之事,到底面薄害羞,只低头等他回应。

“替人行事罢了,背后的因由你我皆知。”冷临风见落琴发有松散,便起手为她撩起,淡笑改为正­色­。

“秦得玉,是他?”落琴又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说到底都逃不脱一个利字,秦得玉所谓清流,岂能免俗,别人的心思我左右不了,我也懒得去想,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管得住,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我们都在一起,生死不离。”冷临风说罢,从怀中揣出一物,伸手平展在她跟前,竟是用蚕丝着­色­扎成的芍药花,红艳如火。

“是红芍”落琴见他眸光灼灼,顿时明白过来,楚国礼节,男子以红芍相赠,除了表示钦慕之外,更有生死相随之意。

她头微侧,想起过往种种,人生坎坷,对环月山庄千百谋算,而他始终如霁月清风,对她这般情真意切,一时心中似涌起浪潮,泪不自主的滑落。

“傻瓜,过去便是过去了,以后事事有我。”冷临风郑重的将红芍绾在她的发间,深深的看她。

落琴点了点头,双眸泛着水光,抬头与他相视,白玉般的脸庞,忖着青鬓红花,竟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侬丽秀美,冷临风环着她的手紧了紧,­唇­缓缓的覆上了她的……

温柔缱绻间,耳中除了风吹布帘的“哗哗”声,只剩下对方勃勃的心跳,如此热烈如此悸动,落琴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顺着流下,惟有心知道,那是欢喜的。

越往南走,气候越舒,绕过回祁皇都,不出三日便到了楚国地界,翻山越岭,踏水行桥,纵然路途遥远,心中怀着万分的疑虑,可因有冷临风在旁同赏这北国江南、指点人情风貌,说说笑笑,倒也让落琴过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舒心日子。

冷临风从军中出来,领得是送公主回皇都的衔,因记挂落琴安危,才搅了这趟浑水,硬是将公主送到了盘州督抚姚文顺手上,他离军出走师出有名,可出来必要回去,掐着日子,相去不远。

他思虑再三,怕落琴再生意外,便执意要送她回环月山庄,落琴本不愿回去,但想起之后种种,还是坚定的要将梅花落琴取出来,若有幸,玄天宗可以看在那柄名琴的份上,还给她一个自由身,她便可以远离这些­阴­谋和算计,过安心的日子。

车还未到环月山庄,他二人便听得两个天大的消息,桩桩都和山庄有关。

第一桩,因晏家小姐晏紫澜身体违和,在山庄难以静养,被送去晏府别院清风居暂住。

落琴刚一听闻,便知其中因由,从孙仲人别院到军营,她身中巨毒,命悬一线,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孙仲人无情无义,晏元初更是心狠手辣,自然不会任由晏紫澜在环月山庄乱说话,杀不得也留不得,因病遣走自然是最合适的理由,晏九环对这个女儿固然疼爱,却每每为朝政大事制肘,无暇分身,关爱一事,未必事必躬亲。

落琴见冷临风双眉蹙起,不敢多向他吐露真情,怕他心有纠葛,反而乱了阵脚,事缓则圆,或许她有机会将那个命运坎坷的姑娘解救出来。

第二桩事,倒是让落琴不待休息,便迫不及待的往山庄赶去。拜月佳节,晏府三夫人失足落水,受了惊吓,本不强健的身子更是雪上添霜,几日来卧床不起,生死不知。

冷临风伴着落琴,心急火燎的赶来,三娘与他素有情份,母亲死后,便如亲娘一般的相待。

晏夫人见她二人回来,也无太多欢喜,按着礼节问候了几句,顺便说了为青娘请医一事,自己是如何的煞费苦心,一副当家主母的贤惠大度。

落琴心中挂怀,不耐听晏夫人的多言,身在厅阁,心已飞去芙蓉院中。

好不容易,晏夫人才吩咐他们应去看看这位素来无宠的庶母,落琴与冷临风才一路往芙蓉院飞奔而去。

“青娘”落琴情急之下哪顾得旁人,跌跌撞撞的推开半掩的门户,口中唤得是玄天宗诸人对她的称呼。

可青娘远嫁环月山庄,叫得确不是这个名讳,落琴不知,冷临风却知道的清楚,诸多的疑惑不容细想,只随着落琴一并入内,方看到床榻上孱弱的身影和枯黄的面颊。

青娘仿佛极疲倦,靠着绣枕,半暝半寐,青丝大半垂落,扑鼻而来的药气,掩盖了矜贵的檀木之气,落琴身子一软,已扑至床前,将身跪了下去,泣声唤道“青娘,你说话,说话,我是月牙儿,我回来了,月牙儿回来了。”

青娘听她的声音,身子一动,缓缓地张开眼,见膝下的女子,花容带愁,清泪涓涓,认得她是落琴,心中欢喜,忍不住伸出手去,可看见她身后的冷临风时,却不由得愣了愣,神­色­复杂。

“三娘可好?”冷临风号称千面神捕,一柄捣药用的香木闯荡江湖,自通医术,胜过寻常的庸医,自然而然的上前去搭青娘的脉息,可青娘缩手一避,冷临风的手生生地停着,十分尴尬。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想起往日青娘虽温柔腼腆,却对自己十分亲厚,嘘寒问暖,比亲娘都要胜几分,难道今日病得糊涂了?

“元綦也在?”青娘叹息一声,抬眼瞧他,缓缓地拉过落琴的手的说“元綦若不怪,我想单独与落琴说上两句。”

冷临风想起女子病榻自己十分不便,本就想说两句便走,但是青娘这个怪字,却说的十分生疏,自己年幼之时也曾承欢膝下,时日渐过,怎么到了今日就只余下一个怪字?

想归想,可他还是拱手施礼“三娘,好好歇着,元綦告退。”临走时,他望了望落琴,见她红着双目朝自己点了点头,心中方安,才缓缓得退了出去。

“莫看了,他已走远”落琴目送冷临风出去,听青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忙转回头相问,话还在嘴边,见那个素日慈爱的青娘,目光有异,紧紧的看着自己。

落琴怜她身子单薄,委实难支,便拿着枕靠支起她的头,低声问“我听旁人说是落水,可是落水最多受点风寒之苦,为何青娘看起来面­色­青中带白,双颊略有黑­色­,难道是毒?”落琴被自己口中的话所惊,连忙拉过青娘的手,如冷临风一般为她诊脉。

“不必了,徒劳而已,月牙儿打哪里来?”青娘避她总留着几分不忍,不似方才对冷临风那般的决绝。

“青娘为何不肯让我诊治,却问些不相­干­的?”落琴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就能抹去她面上的苍白,让她还如往日一般的欢喜,淡笑。

“傻丫头,昔日你曾怨悔来到环月山庄,曾怨无双不敢驳宗主之意,可今日你头绾红芍,想必是不怨不悔了?”青娘淡淡一问,全然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我……”听到此言,落琴还是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边的红芍,低头不语,无双,宗门……她岂能忘怀,只是岁月蹉跎,情境不同,让人无所适从。

青娘见她沉吟之下,既有微微的惆怅更有几分难言的欢喜,就知道自己所猜不错,方才那双小儿女,殷切的探她病情,神情举止,俨然已是动情之深,心头一凉,“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锦被上侵染成花,落琴一急,紧紧的环抱着青娘纤薄的身子,泣不成声“青娘不可吓我……不可。”

“傻丫头,你高兴吗?”青娘稳了稳身子,无力的将头靠在落琴肩上,低声的问。落琴知她的意思,只能顺着点了点头,秀眉紧紧皱起。

“元綦……他……对你可好?”青娘说的十分勉力,那殷红的鲜血凝结在­唇­边,似染了­色­,忖着她本已苍白的脸面,竟说不出的凄美明艳。

“好……好……他对我极好,青娘不可再说话,你会好起来,我不会让你有事。”青娘看着落琴如此悲伤,神思恍惚,不由想起她小时候,每次皆紧紧的看着自己说“青娘莫走,青娘留下。”心头一酸,抚着她的发说“傻孩子,青娘疼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你着想,今日高兴还不够,难得是明日也高兴,日日高兴,年年高兴,往后的日子都高兴。”

落琴点了点头,哭得越发厉害,却感觉怀中的那个身子僵了僵说“月牙儿,答应青娘一件事,岁月无情,我自己知道,时日无多了,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要见青成最后一面,他要快……我等不起了。”

慎青成停留几日,与李大夫所言甚欢,一老一小,一个出身军营,一个混迹江湖,都是一般的男儿­性­情,长歌纵酒,生得了不少情分。

智人所言,相交莫逆,不论时日短长,贵乎所言所行,契合投缘,忘年之交,便是他素日疑惑不解,心绪纷纷之外的一个意外之喜。

他也曾想实言相告自己的身份,但是终归记得宗门的规矩,不敢造次,李大夫年岁已大,雄心早就消磨,他岂能让他下山涉险?除晏贼,复家国,他责无旁贷。

“真要走了?”李大夫有些不舍,却不愿表现在面上,只烫了自家的好酒,给青成斟满。

“家中传信,十分紧急,青成要先行告辞了,等处理了手中琐事,自然还要上山叨扰,在下舍不得的是前辈的好酒。”

“好,下次上山,我打好野­鸡­侯你。”李大夫花甲之年,深知人生际遇无常,相聚分离岂随人愿,也不强留,言语无多,只多喝了几杯,聊作往日的念想。

青成随着饮酒,也闷闷不多言语,他怀中揣着的密信,乃是玄天宗门人互通消息的隐秘之法,除了自己人,旁人都不知晓。

他微微侧头,想起纸上言语“环月有急,速来”落款一个琴字,竟然是她,莫非……思来想去,自嘲自己沉不住气,竟也会慌乱,便更觉着醇酒无味,落落寡欢。

告辞了李大夫,青成丝毫不停的驭马往江南回程,经五日日夜赶路,终于在立冬日抵达商阳城外的驿站,冷临风一身紫杉,已等候多时。

“是你?”慎青成见冷临风相侯,自然不悦,环月山庄的嫡子,他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宗门中数他­性­情无常,倨傲自持自是一贯。

“知道慎兄不想见我,其实我又何尝想见慎兄,只不过受人所托,我无法拒绝。”冷临风自然记得楚郡一箭,他吃尽了这位逍遥子的苦头,想忘怀都不容易。

“师叔,青娘……她要见你。”落琴一身白衫,作男子装扮,见到青成再也不忍,急着从内而出,神情十分哀痛。

坠崖之后,青成第一次见她,同经生死,却端着陌生,他不敢多看,走上前低声一问“青姨不是那心急火燎的­性­子,究竟何事?”

“落水受惊,医石无效,我看着七成是中了毒,可她固执的紧,不肯让我医治,非要见了师叔,说有要紧的话……”

“该死的,非要等着此时再来告知?”青成未等她说完,忍不住怒言相向,见她神情落寞,显然心头也不好受,心中后悔,本想宽慰几句,可那些温柔的言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是慎青成,又不是聂无双。

“与其在此处相责,还不如赶快入庄,委屈慎兄了,恐怕要扮作我身边的长随。”冷临风不忍落琴委屈,便上前说话。

“不妨”青成知道事态严重,想起自己曾在山庄为奴,这长随倒也算得十分矜贵,自嘲的笑了笑。

三人打点一切,便急匆匆地入了山庄,一路行来,正是预料之中,通行无阻,无人见疑。

“三夫人吩咐,除了想见的那个人……请少爷和少夫人稍待。”青娘的贴身侍女,见冷临风、落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前来,言语委婉,言下之意只让青成一人入内。

“难道我也不能进去?”落琴深知青娘在宗门金紫岛上一向厚待青成,两人情胜呣子,可与自己也甚亲近,十分怜惜,她心中既牵挂青娘病痛,又有几分失落,难以言诉。

“三娘向来无欲无求,惟有这一愿,你又何必愁眉苦脸的。”冷临风轻拍落琴的手面,­唇­角勾起 “稍安勿躁,三娘如愿了,自然会好好医治,是好事。”

“但愿如此……”落琴回头相顾,青成入内,门户紧掩,满院芙蓉凋零,黄叶孤单,她心头自有一种不好的征兆,沉沉压抑。

虽是白日,可一室暗淡,那些黛青的帐、秋香的屏、竹青的架,原本素雅怡人的颜­色­,显得越发的沉闷,点一盏小灯,淡淡的光,照得床上的那人支离纤弱。

“青姨”青成自来对人不甚亲近,可此番情境之下,终也忍耐不得,动容一唤,青娘回头过来,与他相望,见他风尘仆仆,不损气宇轩昂之态,心中欢喜,点了点头说“还是如往日一般,从冷处到了暖屋子,也不知脱了外袍,当心受寒。”

青成不忍见她憔悴如斯,还劳心记挂,当即脱下外袍,单腿跪在床榻边,一时语滞,不知该说什么。

“宗主可好?往年秋风起,他总爱登高,若不是我给他拿外袍去,永远都是一身单衣,还是无双,医者自知,身子素来好,也无病痛。”青娘斜靠床侧,­唇­边噙着淡淡的笑。

“听那丫头说,不是落水那么简单,是有毒?谁下的手?”越是听她说起往事,青成心头越发的难受,人人都顾念,唯独不爱自己,他心中翻涌,誓要知道真相。

“人死如灯灭,有什么打紧,呆在此处等年华渐老,还不如死了安生。”

“是那晏贼?”青成知她身份,自然想到晏九环生­性­多疑,绝容不得卧榻之边,有身份不明之人存在。

“当年刚入山庄,他对我还算客气,直到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他有一间佛室,为了查他背后那些龌龊之事,为宗主分忧,我便在青天白日,大着胆子入室去看……”青娘说到此处,双眸微睁,有几分惧意。

“看到什么?”青成紧问。

“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长相清秀,目光呆滞,就那么傻傻的看着我,一直看着我。”青娘身子缩了缩,下意识的拉紧了身上的薄被“我还以为他立那个佛室,是为了藏污纳垢,却不料他如此劳师动众,就是为了藏一个女子,我知道利害,正想出来,可偏偏被他遇个正着。”

“所以晏贼就识破了你的身份?”青成提高了声音,往事如此凶险,别说亲身经历,便是相隔数年,他而今听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可偏偏是这番往事为什么义父不知,宗门不知,他和无双全不知情?

“我入庄那么些年,深知他的脾­性­,若说多疑,他便是天下第一多疑之人,我自然不肯承认,他见我不会武功,又名副其实是杜之舟之女,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疑心既存,断没有尽释的可能。所以他日日投毒试我,开始是少许,慢慢加重,我心知肚明,可若是我有防范,就会被识破身份,宗主大业辛苦,绝不能坏在我的手上。”青娘说来无奈,想起这些年来表面的奢华尊贵,内心却如履薄冰,日夜防范,恹恹的闭上了双目。

“所以你便装作不知,日日服毒?”青成言语冰冷,手紧握成拳,脊背微微颤抖。

“三年,他自有耐心,以难以察觉的份量日日相试,见我身子渐弱,常常卧病不起,这才放了心,认定我是平凡女子,只不过当年误闯罢了。”青娘一时哽咽,想起晏九环猜尽了天下人心,只道人人皆最看重­性­命,却不料还有她这般痴傻之人,只是她傻了那么些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待我杀了那晏贼,为青姨取来解药”青成再不忍听,猛然立起,面­色­沉肃,转身就走。

“站住,晏贼武艺高强,且手握朝廷军政大权,若能那么轻易就将他杀了,宗主何必筹谋多年……”青娘知他秉­性­,怕误了大事,探身去拉,用力之下,喘气更急,面­色­如秋叶落败“无双正在军中,落琴还在屋外,还有宗主……宗主还有几个十年,你为我之心,我心中记下了,可是青成,时机未到呀……你怎可让我所受之苦虚掷?”

“你到底要我如何?杀不得,动不得,十年了,还是一个等字,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只会越来越盛,究竟还要等到何日?”青成心知她说的句句在理,可悲愤难控,便一脚踢翻盆架,无措的回身跪下,犹如困兽。

“等……还要等,我相信宗主,我信他,三年小毒,终成大疾,我的病便是神仙都难救,省点气力,报效宗门就好。”青娘勉强稳住了身子,手紧紧地纠着襟口,看着青成说“我有一事相求,你定要答应我。”

“好”青成只能抬起头,迟疑的应答。

“元綦军务在身,这几日就要回营,你在山庄住下,等他离开后,立刻带着落琴走,不要回宗门,找一个安逸隐匿之所,绝不能回头,更不能踏入商阳和环月山庄半步。”

“那丫头十分倔强,只怕不会听我的,况且……”青成目光一黯,他不是傻子,自然可以看出落琴心意已改,早不是昔日那个无双身后别扭的小奴隶了。

“元綦品­性­好,人也好,不可多得,他虽是晏九环的儿子,却全然不同,我一直喜欢他,本来落琴终身有靠,我自欣慰,只是……如今不可,他再好,也是晏九环的儿子,晏家的人都不成,不成。”

青成见她摇了摇头,双目无光,言语听来仍抓不住要领,其实他心中清楚,除却晏九环儿子这层身份,晏元綦文治武功都是一时之选,他对那丫头也算十分真心……

“答应我,带她走,若走不了,她往后永远都不会快活,只有痛苦。”

“好,青成应下了,只是……”

“十多年前,晏府戚夫人难产而死,可那孩子侥幸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不知是谁胆大包天,将那个孩子从晏府偷了出去,晏九环日日都在找,十多年了从来不曾休止,落水之前,我亲耳听到,那是个女孩,脚上有银琅,若活着应是二八年华。”

“啊!是她?”

芳逝

“立冬北风冰雪多,立冬南风无雨雪”

落琴亲去厨房督药,人还未入内,见庭前凝霜成雪,江南名园环月,有别于往日的安静素淡,不禁让她有些神情恍惚。

里间,丫鬟们围坐在火炉边,摇着药扇扇火,药气混着膳品的醇香,竟也生出了些特别的味道。她们压低了声音,一边埋怨着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来得冷,一边说着山庄主子的闲话,细细碎碎不免还是有几句落在了落琴耳中。

“庄主好狠的心呀,三夫人眼看就要不好了,昨日夫人派晏诚上京去禀,一句知道了就让人回来了,连句问话都没有。”

“唉……这算什么,男子心肠本来就是如此,再说了,庄主一年里头总有半年在外办差,便是回来了也不见三夫人的面,说句狠心的,庄主究竟有几位夫人,他自己恐怕都记不起来。”

“人有好命歹命,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夹在一片娇声之中,让落琴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思量,那声音又响起“你们到底年轻,入庄的日子浅,却不知昔日戚夫人难产,庄主身在边关,三日不眠不休的策马前来,入了庄连外袍子都未脱,便来到戚夫人榻前;夫人难产而死,庄主一个月未曾出阁,茶饭送去一次退回来一次,便是到了如今,每年戚夫人阳诞,都会让我们备好原来夫人爱食的,送去祠阁夫人灵前。每回去庄主都在,陪着戚夫人牌位说整日的话,戚夫人是夫人,三夫人也是夫人,可论及夫君的看重,可谓云泥之别呀。”

丫鬟们听罢,均长声叹息,不知谁说了一句莫谈是非,话题便岔开了,落琴怔怔的立在门口,心头不是滋味,连屋子都不愿进去,便起身往回走。

青冢前晏九环如此情深,她自然记得,可他对冷临风的母亲、对青娘却又是这般的无情,端着身份他是堂堂的武林盟主,朝廷肱股,放下身段,他不过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他的心或许早就死了,死于戚桑难产的那日,人生自有情痴,无关风月。

落琴边走边想,沉浸在往事之中,不留意脚下被石子一绊,才稳住了身形,却见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垂花水榭。

对首的小阁拔地而起,在琼枝玉树之间,尤显得孤单凄凉,似一个翘首侯待的老者,就这般的立着,不知等了多少年。

廊前,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在后,蓝布长衫,在寒风中吹动,她认得那身形衣服,是她的师叔慎青成。

她走前一步,见青成纹丝不动的立着,眼神专注,远远的望着那小阁,想起那日他从青娘房中出来,脸­色­如此苍白,见了自己愈发的冰冷,言语每日不过三句,微微一叹。

小的时候她怕他,因为无双如暖阳一般的温暖,而他却始终高高在上,桀骜难以亲近,可一路走来,她甚知青成为人,自有内心柔软的一面,对宗门、对青娘和无双,那种深厚的情谊千般的掩饰,都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

青娘日日不好,她日日犯愁,茶饭不思,入夜了都不能安眠,如果不是宗门有人在,如果不是这位师叔在这里留着,她可能会垮,可是她不能垮,青娘还需要她,她要好好的留着气力,哪怕只是微笑的陪在青娘身旁,也是好的。

“青娘的病,你有几分把握?”青成早知道她在身后,回过头来相问,只是眼神全不看她,显得隔阂疏离。

“没有”落琴坦言相对,那日见过青成之后,青娘便愿意医治,她与冷临风大喜之下,却是更深的失望,如她所料青娘果然是中了毒,此毒虽不是一剂致命,却是水滴石穿一般的经久,毒根常存,已深及髓骨,神仙难救,她与冷临风每日琢磨到深夜,用了最好的药材延命,却也知道过不了这个冬天。

“废物,聂无双教你何用”青成心中一慌,口不择言,其实他比谁都知道,医治不死病,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师叔教训的是,那要问问是谁如此狠心,将一个女子送来冒险,十多年了日日的熬,夜夜的受,便是知道自己有­性­命之险,还是隐忍不言,可那个男人呢?他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要复国,要为往日的主子讨回一个公道……他做了什么?”

落琴正视与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那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青成见她眸光如水,瘦弱的身躯只那么立着,紧紧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答无可答,不由想起那日在青娘房中的对话。

“她是晏贼的女儿?可是她脚上有银琅一事,十分明显,晏贼岂会不知。”青成问

“她到底是个身分贵重的郡主,还是儿媳之份,况且女子有环佩之物十分寻常,长裙委地,如何能看?”青娘淡淡的说。

“如此说来亲生女儿近在咫尺,晏贼却还在苦苦寻找?”青成想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错,这旧事虽然隐秘,却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若是真的?那宗主的心思……”不管青娘如何的淡然,此时却不由自主的坐起身来,语音微微颤抖。

她与青成对视之间,彼此的想法昭然若揭,玄天宗图谋良久,却一直没有实质的行动,宗主季成伤一句时机尚未成熟,便将一切搁置,可现在看来,收养落琴,扣押郡主,千里迢迢来环月山庄,大费周章,这样的事并不是季成伤乐意为的,除非……

一室无声,谁都不愿再说话,饶是他二人处宗门日久,见过无数风浪,都惊骇季成伤隐藏在心中的那份­阴­暗,兄妹之爱,有悖常理,若是天下皆知,晏九环堂堂盟主,君主的爱臣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师叔,落琴若有失言,请……”落琴见他神情难测,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惊似惧,不由得说。

“晏元綦……他……他对你……”青成话到嘴边,怎么问都是唐突,这一来一去到也显得十分尴尬。

“原来慎兄在此,花厅传膳,我散了众人,就你我三人,方可自在些。”冷临风缓步而来,与青成见了礼,见落琴单衣夹袄,鼻尖微红,更显得娇怯娉婷,很自然的解下外袍与她披好,牵过她的手,朝青成做了个请势。

青成看着堵心,甩袖先行,步子越来越快,转眼消失在霜雪之中。

“慎兄看来不太欢喜”冷临风淡淡一笑,将落琴揽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往自己的怀中塞,落琴碰着他的夹衣,手微微一缩,无奈他握得紧,不容她逃开分毫,她知道他有意为自己取暖,心中微甜,方才那份忐忑的心情缓了许多。

“师叔就是这个脾气,青娘如今这样,他不好受。”

“用饭去吧,不出几日我必要回营,战事颇紧,不去便有渎职之罪,可我放心不下,一是为了三娘之病,还有自是……”冷临风抽出手将她揽过,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秀发轻轻摩挲“本来说好,回来便要成亲,可三娘之病凶险,还有战事,依我看着,不打个几年也不会消停,我何时才能真正的娶到你?”

“这园中有人……”落琴紧紧的将双手窝在他胸膛,汲取他源源不断的温暖,羞怯的低声说道。

“傻瓜,少爷抱少夫人还有谁敢不服。”冷临风将她抱起,裙角飞舞,划破满院清寂,那些低矮树枝上头的碎雪,激荡开来,又匀匀的撒落,如落英缤纷。

身形转动之间,彼此眼眸之中有欢喜也有对离别的不忍、对世事难求的无奈,到后来,到底是喜还是悲,竟也说不太清楚,多年之后想起,这竟是分别前最短暂的温情。

三人吃饭的初衷本是为了少些下人在旁,不必约束着礼节,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可偏偏事与愿违,慎青成既不饮酒,饭也难咽,到了最后连告退都未说一句,便孤身去探青娘。

冷临风与落琴因青娘病痛,且离别在即,也没有什么心情,珍馐无味,美酒寡淡,趁早命人收了碗筷,便挑灯研究方子。

晏九环不回来也有不回来的好,便是青成进出只需避开一些多嘴的下人,倒也不必防备太多。

环月山庄别的没有,可多的上等的药材,每逢君赏,除了例来的军中一份,自然也少不得私下犒劳爱臣,江湖之大,奇珍异宝不胜枚举,环月山庄的珍房中,人参成山,鹿角遍地,取之不尽。

可是青娘的病要的是“仙丹”,这些寻常的药物不管多珍贵,都是枉然。二人研究的越晚,心中越是发沉,冷临风见落琴面­色­苍白,怕青娘未治她就累到,便令她快去休息,两人都顾着对方,推攘之下,索­性­都不入眠,互相依靠着淡淡的说些话,谁也没有发觉那一夜青成竟在青娘房中呆了二个时辰。

“青姨曾说的那个佛室的女子,依我看与那个小阁的女子是同一个,晏九环费了那么多心思,将她藏了又藏,可见此人的要紧,只可惜不能将她带出去。”青成坐在凳上,看着床上青娘,双眼微闭,似在思虑。

“你真想带这个女人出去?”青娘突然睁开双目,紧紧的望着他。

“想,事实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要理出一个头绪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终究不是我宗门所为,况且义父确有隐瞒,可隐瞒也有两层意思,不让我等担心涉险,自然是其一,还有一层……”青成欲言又止。

还有一层十分浅显,青娘自然明白,便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才需要遮着掩着,她看着青成,在灯火之下他的面庞直如刀劈斧削般的犀利,忍不住喝到“你怀疑他,你竟然怀疑他,他救了你和无双,虽然从来苛刻,但为了西莫复兴,却是牺牲自我,那么多年了,他得了什么?满身的伤痛,满肚子的怨恨,当年的战事如何凄惨,你与无双都未见到,却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里。

记得有一年他寿诞,我温了酒做了小菜,他喝着喝着便流了泪,你义父的­性­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他是多么铮铮的一个男儿,只流血,不流泪,他在悔,悔皇子之死,悔当年不能力挽况澜,你还要怀疑他做什么?即便是落琴……青娘再也说不下去,佝偻着身子低低的抽泣。

“青成该死,该死”青成忙着跪下,甩手便给自己两个响掌,他自来力大,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脸面立刻高高肿起。

“我不是怪你,只是怪我自己,来山庄多年,除了心里着急,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你们要帮着他,要帮他……”

青成用力点了点头,将摇摇欲坠的青娘扶正,触手相及,袖中手臂瘦如枯枝,心中一酸,别过脸去。

“傻孩子,帮着他,跟着他,他是个好人,会弹最好听的琴,会吹最好听的曲,会写最好的字,西莫战后,我爹娘皆死于战火,而我却侥幸的从王府的歌伎坊逃出来,他收留了我,告诉我伎人并不低贱,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活下去,他赠我一个“青”字,喻意形入紫闼,而意在青云,他始终忘不了家国,那是他心中之痛,也是男子从来的执著。”

“青姨”青成动容一唤。

“落琴之事需查个明白,可在真相揭破之前,你必要带着她远远的离开,退一万步说如果她并非晏氏子孙,以宗主心中之恨,也不会留下任何晏家血脉,元綦自身难保,如何与她周全,可惜无论是哪种结局,她一生都不会安乐,定要恨宗门,恨无双,恨你我一辈子。”

“她自来与我不善,青成愿做这个恶人。”青成不敢想之后种种,只知道眼下情势刻不容缓,必须让两人分离,越远越好。

“这些日子,虽然元綦日日宽慰我,可我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那丫头的面上也藏不住事,青姨,再没有什么可以为你、为宗门做的了,惟有你心中放不下的那个小阁女子,我有办法可以让她出去”青娘说罢,让青成附耳过来,说得十分勉力。

“不可,绝对不可”青成听后,面­色­苍白,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环月山庄一门临水,一门是官道,五里一岗,处处都有楚军埋伏,晏九环此次上京带随军百余人,可在商阳城外还有兵力三千,凤城离此不远,一夜半日便可来回,他生­性­多疑,怕旧人来犯,固防绝不敢松懈,元綦元初不同的­性­子,却同样的­精­明,如果失去了这个机会,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个女人偷偷带出去。”青娘分析要害,青成听来还是摇头不语。

“这女子必是关键,或许宗主可少走不少的冤枉路,我知道你孝顺,不忍我……我意已决,青成你怎敢逆我?”

青娘说来激动,又呕出了几口血,虚弱得靠在枕上,目光似利刃,生生的刺痛了青成的心。

“青姨小时候问我一句,我与无双何时才有自己,今日我问,青姨何时才有自己?”

面对他的咄咄逼问,青娘感觉从未有过的疲累,面前的雕木花阁、竹器珠帘,看在眼中愈发的模糊,她无力的闭上了眼睛,想起自己的一生,流离失所,如雨中浮萍,而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却冰冷的对她说“站起来,舞伎有何低贱,这里是金紫岛,是玄天宗,若有任何人敢对你不敬,我季成伤绝不容他。”

那时候她真的站了起来,时日渐过,她又会欢笑,又能跳舞,她终于可以堂堂的做人。

她曾痴心妄想,想一辈子陪着他,哪怕是个随身伺候的丫鬟,可他却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留给她,环月内应,晏九环的妾室,他对她说,虽然凶险,可就连晏府门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况是妾室夫人,对你不是坏事。

她笑了,欢天喜地的出嫁,令人发怵的红,一如她的心流血的颜­色­,她笑他不懂,身为女子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即便是他懂了,那个对象也未必是自己。

青成见她眼敛微闭,沉默得如一汪静水,便不再相问,转身便走,不做任何的停留,青娘对义父的心思他岂能不知,不仅是他,便是无双、素素,金紫岛无人不知,或许只有义父……可悲的是或许义父比谁都要清楚,可他却偏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五几日,庄中日子依然波澜不惊,落琴全副身心都在青娘身上,可结果却是病势每况愈下,连那些续命的药都显得有些不管用。

晏夫人本不以为意,可到了眼前这个节骨眼,却不能在不管不顾,照着礼,她三番四次的派家臣去京城找晏九环回来,可去的急,回得缓,永远都是一句回话“公务缠身,请夫人代为照顾。”

晏夫人哪里担得起这般责任,只能找些所谓的名医,开些无用的方子,以示关心。

冷临风远去军营便在这几日,他一面忙着关心青娘的病情,一边还要宽慰落琴,反倒是青成少见人影,白日里都不知去了何处,惟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来陪青娘说上一阵子的话。

落琴不问,冷临风也不管,只是常有家人见大少爷的随军大人,与垂花水榭前驻足,似在赏园中景致,一站便是一两个时辰。

初八日,按照江南习俗,上香酬神,以秋粮入库为由头,祈明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宰猪切­肉­用荷叶裹好,用来祭祖。

晏家如此门户,礼仪更为周全,庄中一连走了晏九环、晏元初和晏紫澜三人,难免有些冷清,加之三夫人病体沉疴,自然不便大肆­操­办,可晏夫人出身世家,自有她的坚持。

午时刚喂青娘服下了药,未时落琴实难支持,便靠着软榻休息片刻,申时刚至,那守床的丫鬟便花容失­色­的来禀“三夫人,气息不定,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怕是不好了。”

落琴连鞋都来不及穿妥,披着夹袄便来,芙蓉院满目萧条,厅外冷临风、慎青成面­色­凄哀,看的她心头发慌“青娘无事的,她无事,她定无事。”

“进去见见,最后一面”冷临风不忍再说,背过身去脊背微微颤抖。

“青娘,你莫要丢下月牙儿,青娘”落琴心中惶恐,连忙冲了进去,床榻已乱,青娘青丝散乱,双手紧紧地纠着被褥,衰竭之体难抑病痛之苦。

“青娘,月牙儿在此,是我无用,明日……明日我便去找名医,找师傅,他能救你,他一定能救你……你睁开眼,莫要睡去……你答应我的,岂能食言……岂能食言……”落琴扑倒床前,不顾一切的叫喊,用尽了平生的气力。

“傻丫头,你永远都是这样的傻,告诉……青成……不可负我所托,告诉青成……永远要记得那日我和他说的话。

“青娘”落琴见她神情,大限已到,心头悲凉,泣不成声。

“别怪宗主……他是好人……不要……报……丧”青娘拼命地拽着落琴的袖,见她点头,才安然的轻笑,这笑淡不可觉,极美丽,极飘渺,她的手慢慢的松了,眸光散乱,永远的闭上了双目。

人殁,心死,淡然地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信任

口含珠玉,面盖白绸,素白的灵堂,尸首侧卧,按着江南风俗,点长明灯在首足两端,并放着刀、秤等镇物。

落琴、冷临风、慎青成三人身着麻衣,立在晏夫人与晏元初生母周氏身后,均是神情茫然,哀痛至深。

周氏在山庄,宠不及往日的戚夫人,贵不如晏夫人郡主身份,虽生有一子,幸为凤城将军,可世子嫡亲来论总不及冷临风贵重,一直哀叹凄凉,心中难平。

此时,见青娘殁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意,加上­性­子软弱,泪如泉涌,愈发的不可止。

落琴面­色­苍白,那几句哭声,勾起了她心中的哀痛,忍不住转过身去,默默流泪,冷临风拉过她的手,紧紧相握,眼神复杂,似有关照,也有警示。

落琴心中明白,身为尚为过门的儿媳回祁郡主,她只能面上哀伤,却不能真正的悲痛,孤单单躺着的那个是青娘,这份认知只能放在心里,面上的还是三夫人。

环顾整个灵堂,主子奴才百余人中,按着亲厚,只有她与青成不能忘形,可偏偏,他二人才是最应该哀伤痛苦的人。

初终、大殓,诸多礼仪,数日来,晏夫人­精­神不济,一方面命庄中老仆晏安、晏诚帮着打理,一方面派人数次上京,晏九环听闻噩耗,深觉若是淡然也不符侠义之名,才嘱咐亲信陆堪先来一步,自己则上殿告假,随后而至。

二日后,管军五品提督陆堪到庄,先见晏夫人,商量了半日,才到了芙蓉院灵堂,上香告慰亡灵。

陆堪此人,虎目薄­唇­,身高七尺有余,威风凛凛。他随晏九环多年,自小看冷临风长大,这次相见,自然十分欢喜,礼毕后两人便攀谈起来,言语中尽是亲厚之意。

久别重逢,本该欢喜,可眼下庄中白布幡飞,死者刚去,显然不是个该高兴的时候,眼看着黑夜已至,陆堪只能说得两句,便告退回厢房休息。

落琴、青成见灵堂中人散的七七八八,只留下一些青娘身前的侍婢,便执意要守在青娘身边,冷临风也不劝阻,挥手散了众人,陪他二人一同守灵。

落琴不再言语,只默默取铜盆烧些纸钱,火光明勃,忖着她眉梢眼底无不轻愁,寒白的冥纸经她手一扬,立刻被烈火吞噬。

案上牌位檀木雕刻,勾玉镏金,正楷描朱,写得正是“晏门杜氏”四字。

她哀叹青娘一生凄凉,便是死了都寻不回真正的身份,冠了仇人之姓,让她九泉之下如何闭眼。

“敢问晏兄,方才那人?”冷临风见落琴伤心,心中不忍,正欲上前,却听青成在身后淡淡的问了一句。

“你说陆堪?陆伯伯乃前朝武科头名,入仕前曾在鹫峰学艺,他自来跟随我爹,亲征大小战事百余次,军功卓著,如今在兵部领职。”冷临风答得清楚,见青成缓缓立起,负手再后,眉目间似有异动,一晃即逝。

“时日不早,青成不便久留,先退”青成上香过后,俯首在地,施得大礼,背脊微微颤抖,依着他平素的­性­子,显是哀伤到了极致,礼毕后,他连头都不抬,只朝冷临风做了个礼便大步出了灵堂。

冷烛残光,微微簇动,素布条在檐下随着寒风轻飞,似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落琴见青成离开,一室­阴­冷,只余自己与冷临风二人,那一直压抑在胸口的哀伤,便再也不忍,轻轻地抽泣起来。

冷临风从身后紧紧的环着她,沉声说“后日我便要走,你如此心情,我怎能离开。”

“大哥,我不信青娘已殁,我不信她就这般走了。”落琴紧紧地抓着他,依着他温暖的怀抱,泣不成声,仿佛溺水之人遇上可救­性­命的浮木。

“小时候,每见三娘,她总与我说起外面的世界,年长后我才知道原来未嫁之前的那些日子,才是她最开心知足的岁月,而今她走了,可以回去了,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冷临风将她揽紧,轻拂她的发髻,低声安慰。

“我不舍你走”落琴回头见他,面目上全是泪意,青娘一事牵动起她内心的软弱,让她明白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人生之事,十之八九均不能尽如人意,战事纷争,刀剑无眼,她承受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别。

“傻瓜,不是没上过战场,我记得昔日随军,出发之日,主帅军前号令,亲朋在军帐外,望眼欲穿,依依不舍,有不少男儿背后偷偷落泪,还受了军棍惩戒,主帅言,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去为国效忠,沙场浴血,岂能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说实话,当年我心如主帅所言一般,觉得男儿不拘不该有太多牵绊,可如今……我也不舍,想来,男子也是人,人有情爱大义,并不矛盾。”冷临风自嘲的笑,顺着她的脸颊,为她抹去眼泪。

“我等着……等着你回来。”落琴一边摸索着将自己腰际的玉佩取下,牢牢的系在冷临风的腰间,一边说“昔日你赠我的,保我平安如意,如今在我身边无用,还是大哥带着。”

冷临风知推辞无用,便覆上了她忙碌的小手,将其拽起放在胸前,正­色­的说道“军中岁月它伴着我如同你伴着我,来日凯旋,我亲为你系,回来便成亲,永远不分开。”

落琴含泪点头应允,见他几日照应丧事,照应自己,满目疲累,用手触了触他眼下的青影,疼惜的说“掐着时辰快子时了,大哥还不去歇。”

“我尚不开口劝你,你又何必劝我?”冷临风知她与三娘情深,也不愿她伤心失望,自然不会开口相劝,他说罢,命人取来薄被,扶落琴靠在摇椅上,自己则在旁相陪。

凄清孤冷,满目萧条,二人低声细语,说些往日事故,渐渐都觉得疲惫,不久便闭目浅睡。

敲过三更,落琴忽然转醒,见冷临风在旁,睡的安适,心中一软,为他拢好身上的薄被。

转回头见帐内长明灯忽明忽灭,正想开口唤人添油,又怕丫鬟们腿脚重,惊了冷临风好眠,便独自踱步而出。

芙蓉院外的秋偏殿,本是晏府三夫人的织室,现在青娘身殁,由晏夫人做主,改为供给祭品,灯油,纸钱的香堂。

落琴正要推门入内,却见院外黑影一过,起落迅如闪电,眼看着往青娘内室飞掠而去。

她心头一惊,环月山庄戒备森严,晏元初曾言固若金汤,便是鸟雀虫蚁都不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言辞虽然托大,可守防之严却也不容小觑。

寒风一吹,雪白的裙裾飞舞,落琴硬生生地打了一个激灵,青娘已殁,谁还敢夜闯内室。她情急之下,也未多想,施展轻功急急追去。

前人越走越快,落琴轻功不弱,越追越紧,借着月光,她看的真切,那人身负一个斗大的麻袋,鼓鼓囊囊,显有重物,她脚步如飞,却不敢开口说话,唯恐泻了真气,只能紧紧相随,望看个究竟。

谁知道,霎那之间,前人不进反退,身形陡然一沉,迅如流星,挥出长拳,急攻落琴下盘。

落琴心乱如麻,转念之间,脚步轻移,使得一招“貂婵拜月”,姿态逸美,抬眼之际,看得那蒙面之人,有一双深邃熟悉的眼睛,她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师叔,你?”

这不叫还好,一叫之下,真气顿泻,她脚步一软,眼看就要跌下屋檐,慎青成伸手一拉,她已半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师叔说要歇,原来……这是什么,为何深夜去青娘内室?”

落琴身处险地,固然心惊,却还比不上在三更时分,屋脊之上看见慎青成更为奇怪,急急问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青成口中压抑着怒气,将她一带,身形转动之间,一手漂亮的擒拿功夫,已将落琴重重的甩在了屋檐上,来去时,落琴虽然狼狈,但是比起坠入院里,摔在花木之中来,显然是要好上太多。

落琴知他手下留情,只能利落的立起,紧紧的看着他的眼睛,青成提了提麻袋,也不顾她,提步而去。

落琴紧紧相随,与他先后跃下小院,青娘的内阁自来冷清,现下更为萧条。

“关门”青成低声说话,落琴尾随而入,跟着紧紧的闭了门户,青成低下身子,将那麻袋解开。

落琴借着轩窗透落得月光,依稀看得,麻袋中现出一个女子,蓬头垢面,青白的脸面,­唇­上都是咬痕,如血一般的刺目,还有那一双眼睛,死水般沉寂,她竟然比刚殁去的青娘都要像个死人。

“是她……是死人”落琴不禁惊呼,青成上前一步,紧紧得掩住了她的口说“她未死,还活着。”

“是那个小阁女子……原来……你……”落琴至昔日相见,一直不曾或忘,她知道青成怀疑晏九环的举动,有心探究,却没想到他居然敢趁青娘身殁,将她带出来。

“晏家儿子就在西首殓房,难道你想将人招来。”青成说罢,转身过去,将那女子安置在青娘旧日的床榻上,放下垂帘,见诸事妥当,便轻轻推门而去。

落琴默默跟着,心中七上八下,师叔所为自然不是将那个小阁女子带到此间就算了事,难道他还想将人带出环月山庄?

“一切事情你都不必多问,来日我自会说明”落琴正欲相问,便被青成挡了回来,她知他脾气,若非自己存心想说,自然是如何的追问都没有结果。

“原来玄天宗来我环月山庄,不仅仅是为了那所谓的天下名琴,还有别的要紧东西偷。”

青成落琴正欲离开小院,突闻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均是一惊,冷临风一身素衣,现身出来,面如寒霜,眸光闪烁,月光下修长的身影拉得老长。

“大哥”落琴心中有愧,虽今日她未参与其中,可是说到底玄天宗图谋环月山庄乃是不争的事实。

“玄机逍遥,一个藏身于军营为将,一个隐匿我山庄,来去自如,难道真欺我山庄无人,还是那朝湖面水的朱漆大门是个新鲜有趣的摆设。”冷临风步步逼来,字字句句说的清楚。

“晏兄一直隐忍不发,天生的好脾­性­,今日Ъ问,看来也有忍不住的时候’青成哼得一声,一把推开落琴,摊开双手“我无兵器在身,唯有一套长拳,若晏兄自认有本事,当可取我­性­命。”

“那就休怪我待客不周了”冷临风轻喝一声,抽得腰间利剑,寒光骤闪,手腕轻振,连绵的银光不落,青成一套长拳,端然大气,与之相抗,二人身形腾跃,看得落琴眼花缭乱。

转眼之间,五十招毕,青成手无利刃,依然气定神闲,冷临风这套剑法灵动奇巧,浑然天成,落琴认得,是当日他遇难时,那位恩公所教,他年少时有神童之誉,武学之慧异于常人。如今与晏氏武学融会贯通更不同凡响。

一方面是宗门师叔,一方面是心上之人,落琴十分为难,见青娘尸骨未寒,而他们这厢却斗的厉害,心中一苦,人连连退了几步,有些不支,无奈的喝道“青娘还在殓房,你们如此不敬,岂可争斗。”

此言一毕,剑招拳风,均稍稍一怔,只是高手过招,若不能心意相通,同时收手,难免有所损伤。

冷临风与青成既无心意相通之念,又因前事纠缠,争斗不下,心中虽因落琴所言,而有愧意,可谁都不愿先收手,给对方得胜之机,招招僵持,谁都讨不了谁的便宜。

“元綦,你们这是?究竟何事”月光下匆匆奔来一人,他一身单衣,束发松散,十分狼狈,可行进之间,身形如电,问话声音洪亮,内力充沛,正是今日从京都赶来的晏九环亲随,管军五品提督陆堪。

见他到来,落琴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什么都不敢看,只能紧紧的看着冷临风,此人武科头名,晏九环的亲信,只须冷临风一句话,青成便有灭顶之难,就算能侥幸逃脱,玄天宗派人潜伏山庄一事,也会被识破,她越想越惊,紧紧握着的双手,沁出微微的薄汗。

冷临风未料着陆堪会来,眼神示意青成收手,青成心中一怔,面上却也未露分豪,只随着冷临风一同收了招式,侧立在旁。

“我麾下的,他武功不俗,练着也趁手,在军营每遇不痛快的事儿,我便找他来练招过手,今日也是如此。”冷临风见落琴如此神情,心被牵动,口中说话倒不含糊,将手中宝剑往青成手中一扔说“还不下去,纵然你是军中出了名的好手,不过和陆伯伯的双剑相比,还是不入流的粗浅功夫,往后好好学着。”

青成知他维护,也顺着话头,说了一句“属下退”便起身要走。

落琴见此事已毕,心中一松,感激的望着冷临风,微微点头示谢。

“慢着,小哥何年入的兵营,未跟元綦之前在谁的帐下,看你气度不凡,怎甘久居人下。”陆堪外表粗豪,内心甚细,他在兵营日久,见青成长身玉立,说不出的英雄焕然,能与冷临风分庭抗礼,无半分随护之态,言语中不免有些怀疑。

“仁庆三年入的军营,原在元初座下领的兵,元初那脾气自然看不过这小子这副讨人厌的倨傲­性­子,我却偏好这些个奇人异事,便支会元初割爱,哈,那元初也是,仿佛他是烫手山芋一般的扔了给我,怎么陆伯伯也有兴致?”冷临风打了圆场,可言语中大有调侃之意,他见青成眸光深邃,双拳紧握,隐忍难发,想到他往日的厉害,自己也可调作戏弄,心中既好笑又得意。

“三夫人身殁,你心中难受,竟也要拿人出气,难怪陆将军深夜而出,衣冠不整的。”落琴上前一步,说得一句,陆堪这才想起自己因听到打斗,难以入眠,怕庄中有事,才穿个单衣急忙跑了出来。

可眼下有回祁郡主这个女子在旁,且芙蓉院是三夫人仙逝之所,他如此随便,难免有不敬之意,才拍了拍脑袋,哎呀一声,慌不择路的奔了回去,身影渐没在月­色­之下。

“我不会谢你,你白费了功夫”青成恼冷临风胡言乱语,甩袖便走。

“我也不是为阁下说得,不必耿耿于怀”冷临风看了看落琴,轻轻咳了一声,负手在后,与青成反折而行。

潇潇身影,一东一西,落琴心中犹豫,不知该追谁说话,想了许久,才追上冷临风,随在他身后低声道“对不住,其实……”

“唉……别说,若是要解释那些有得没得,我不爱听,若是想告诉我来龙去脉,我也没兴趣知道,只是你段落琴又欠我一个人情,我怕你这般欠下去,不知什么时候还的清。”冷临风回头见她,神情捎带几分笑意。

“我师叔脾气不好,也曾伤过你,今日要他­性­命本不是难事,为什么愿意帮他?”落琴正­色­一问。

“事过境迁,当日是我技不如人,上天垂怜,我也未死,这不好端端的活着,恼他作甚?遇见我这般的老实人算是他的造化,要是我兄弟元初,非一辈子纠缠不可。”

“大哥心胸宽广,是难得的好人”落琴这句说来,真诚动容,茫茫人海之中,与他相遇,何尝不是自己的造化。

“蜜糖似的嘴,我要的可不是这些,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这次落井下石害死了逍遥子,他日你宗门之人再来寻仇,这还有完没完,退一步看天空海阔,悠闲自在,不是更好。”冷临风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动容说道“你是我妻,是我至爱之人,不必多言,凡是你说的我都信,永远都信。”

“大哥”落琴心中一颤,投身入他怀抱,被他揽紧,此时无声,却聊表一切,信任、安宁,他二人心同日月,亘古难移。

噩耗

商阳难得落雪,晨时下得一场,才片刻光景,梅枝覆霜,松柏盖了薄薄的轻白。相对于寂寞凄凉的环月山庄来说,南街口一如往昔的人流如织。

店铺门开,商贩云集,茶馆间窝着一堆又一堆的人,一个个的缩着手,裹着厚厚的棉便袍子,紧紧地往火炉边埃。

闲话几句,有人声儿大,有人声儿小,无非是朝局战事,官府地方,家长里短。

楚交兵盛州,乃国之大事,可与江南有千里之距,对于此地的百姓来说,打仗不打仗,也无非是朝廷的一道谕旨,闲来议论的话题,至于交兵如何,粮草如何,楚胜当如何,败又如何,有的是食朝廷俸禄的爷们去­操­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街口的黄大,还真是走了好运,你瞧瞧晏府的三夫人这里一咽气,他立刻就被人请山庄去了,楠木的棺材,一口便是百两银子,从入殓,到丧葬,这全乎事儿一毕,不知还有多少银子能扒拉进自己的口袋。”一人羡慕棺材铺的黄大平白揽得好生意,不免说得几句。

“你说这晏庄主英雄了得,可偏偏命硬得紧,专门克妻,你们瞧瞧,远的不说,光是入了环月山庄后,死得可全是夫人,不是难产了,就是病绝了。”又一人说的小声,可偏偏周遭不少人点头附和,他更来了兴致,说得煞有其事“我家那口子的表姑,当年可是给晏夫人戚氏接生的稳婆,孩子还未下来,那夫人就咽了气。”

“环月山庄的风水宜男不宜女,前朝那光景也是如此,听起来玄乎!”说闲话的人有的唏嘘,有的好奇,声儿渐重。

正在此时,店外走进了一位青衣女子,她身姿曼妙,容­色­脱俗,可偏偏面上有说不出的愁苦,瞥了这些说闲话的一眼,便快步上了楼上雅室。

浮碧二字的门牌,悬在雅室外,那女子俏生生的立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三记重声三记轻响的叩了门,待里头的人唤了一句进来,她才忐忑不安的入了内。

窗边倚着的俊朗男子淡淡的回过头来看她,皱了皱眉说“都备妥了吗?”

“少主放心,都妥了,入土那日我定会在晏祠之外接应,只是……只是,真要掘坟?那岂不是对青娘不敬?”那女子抬眼,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自是那玄天宗秀水堂堂主司马素素。

“我也不忍,只是眼下不得不为,好在晏贼对青姨没有什么情意,只要他一日不回环月山庄,其他人都不足为惧,那人带出来之后,按我先前说得,去找我在秦关相交的一位姓李的大夫,他自会照应。

事成后,你不要停留,立刻回金紫岛面见义父,什么都要报,惟有我们将什么人带出了环月山庄,带去了何处,这一点要埋在心里,你可愿答应?”那男子走前一步,殷切的看着司马素素,神情举止比平时要善,是慎青成无疑。

“少主想瞒着宗主?”司马素素眸光闪烁。

“不错,待我查清楚了实情,我自会对义父有所交待,你大可想清楚了应我,我绝不勉强。”青成不愿与司马素素多言,对义父的怀疑和猜测,毕竟不该是逍遥子能想能做的,可查清事实是他的私心亦是他的责任,若按青娘临死前所言,落琴真是晏九环的女儿,那义父的心思昭然若揭,这份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些。

“我答应,少主知道,但凡是你所托,素素我都应”司马素素见青成难得对自己和颜悦­色­,便不管这背后存有什么交换与目的,自是全然应允,别无二话,以往所知的宗门规矩,季成伤的狠辣手段,早也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情之所衷,唯恐为对方做得少了,饶她堂堂秀水堂堂主,也免不得这份俗。

“七日,乃入土吉日,晏夫人书信与晏贼,尸体久置对死者不敬,晏元綦嫡子身份可主持大局,晏贼的确是无情,见诸事已了,便未上那告假的折子,只派了陆将军前来协助,书信中他还说,吾妾身殁,吾心中悲痛,奈何国事之重,远在个人身家之上,遂命吾儿元綦主持大局,烦劳夫人辛苦,若有幸,放下手中事务,来年清明可亲去吊唁!”青成哼得一声,感念青娘死后萧条,只默默地伫立不语。

“唉,听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青娘如此不得晏贼看重,竟连……姑姑在府中定是十分悲痛。”司马素素一声怨叹,想起落琴的­性­子,不觉摇了摇头。

“入土之后,晏元綦便要返回军营,陆将军职责已毕,便会回皇都复命,正是你我下手的良机,此事千万小心,不可败露,你须得牢牢记下。”

青成嘱咐一句,见司马素素无一处不明白,便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返回山庄。

初七日,不管落琴内心深处怎么怪责晏九环的冷酷无情,冷临风主持三夫人入土之事,已成定局。

卯时刚过,­阴­冷的天儿还是黑沉沉的,晏夫人哪里睡得着,嘱咐青娘生前的侍婢,为久置的尸身抹头脸,抹胸腹,抹脚腿。净身 “洗丧”。待换了­干­净的衣裤鞋袜,便移入那口沉重的楠木棺中,侍女们将青娘生前所用之物,依次放入棺中,作为随葬。

冷临风一身麻衣,先跪下磕头,俗礼称“孝子谢”丧鼓一声响过一声,庄中人纷纷下跪,相送三夫人去晏祠奉安。

落琴身份尴尬,反而落在后头,只低下面目,随着人群,随着翻飞的白帷,走了老远。

盖棺,圆坟,有女子大叫一声“三夫人升天了”所有人中除了晏夫人在前立着,都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她混在人声中,哭得凄凉,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来。

声势不小的入土,冷冷清清的后事,人死灯灭,忙了两日,冷临风便要离开山庄去军中应卯。

送行那日,他素服不除,白衫在寒风中飘动,见落琴那么孤单的立着,便上前紧紧地将她拥住“傻瓜,还怨恨老爷子不亲来?三娘纵然不幸,但是比起我娘……罢了,他心中装的太多,朝廷的,武林的,哪里还有这个家。”冷临风心中憋闷,可眼下这个当口,他能做的却只有安慰落琴。

“大哥去的可是王爷营帐?”落琴知道愤恨无用,见他日夜­操­劳,满面的疲累,心中怜惜,问了一句。

“不错,军务之事,你不必担忧,你只需少思多歇,故人已殁,追思之余,该想的还有将来,傻丫头,我们还有大把的将来,我许你的北国江南,我许你的珍馐百味,我许你的青山绿水,绝不会食言。”

“我怕你走,怕刀剑无眼,怕那个秦军师不知安的什么心思,昨日做梦,梦见了沙场,好多的兵,好多的血,却没有大哥你。”落琴轻轻的说,句句沉重。

“你怕我死?死,我往日不怕,如今我可怕的很,我还有你,还有我们的约定,生死之诺字字句句我都是认真的,只是,若真有那么一天……你需得好好的活着,回落霞山……聂……那小子会顾着你……”冷临风侧过脸去,话语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心中翻腾,几乎说不下去。

“你疯了……”落琴心中大痛,抓过他的手,狠狠的咬下,冷临风攒起眉头,却也不躲不避,笑得无奈喃喃的说“你还真下得了狠口”。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是天上,还是黄泉,我都随着你,若是你死了,我绝不独活。”落琴推开他的手,上前环着他,泪簌簌的落下,抬起头来紧紧的与他相视。

两人只那么立着,彼此相视,霎时间天地美景,周遭的万物都化为虚无,心底曾泛滥的恐惧与无奈都渐渐退却了,纵然相隔天涯,但是想到从今往后,心儿紧紧相系,茫茫世间还有那样一个愿与己同生共死的人在,心口就是暖的,化不开的暖。

冷临风三番回顾,终究还是狠下心肠,踏上征程,马蹄声没,素衣消失在滚滚沙尘之间。

“是你,师叔?”落琴收拾心情,正欲转身回去,见青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环手在胸,眼神莫测,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晏家那小子诓你呢,你倒是句句都信他?”青成望着远去的沙尘,俊眉挑起。

“落琴不懂师叔的意思”落琴紧问。

“聂无双传来密信,说的都是回楚的战事,我相信你没什么兴趣知晓,但是晏家那小子应的什么卯,该领什么兵你定想知道。”青成说罢,转身离去,落琴相随其后,急问道“师叔知道什么?”

“主帅成王爷有令,秋水涧几次大战,楚国与回祁死伤各半,晏元綦这次去,先至小野与守军陈罔会合,再行军支援秋水涧的晏元初,怕是有几场苦战可打。”青成再不卖关子,说得清楚明白。

“晏元初,秋水涧,不可,不可,他的心思……大哥此去,此去岂不是去送死。”落琴听说冷临风要去秋水涧援兵晏元初,心中焦急,紧紧地拽着青成的手,微微的颤抖。

“晏元綦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秋水不是什么福地,晏元初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我玄天宗门下,倒也可以见识一下,什么叫手足相残。”

“我要去军营,他不可去秋水涧,不可”落琴这才明白临别时冷临风的弦外之音,往后会如何,让她不忍细想,只觉此时心头闷疼,恨不得Сhā翅飞去冷临风身边,能够力挽狂澜,护他周全。

“晚了”青成手法如电,顷刻之间点了落琴三处大|­茓­,她顿觉腰腹微麻,身子已动弹不得。

“师叔,你……你……”落琴紧紧地盯着青成,眸中尽是不信。

“我知道你怨我多年,我也不在乎你此时更怨我几分。”青成将她打横抱起,运功疾步,走得却不是回庄之路。

“你放我下来,放下”。不管落琴如何叫喊,青成充耳不闻,一柱香光景,已到了青娘入土的晏祠。

牌碑矗立,草木深深,一驾马车已在祠外久侯,那赶车人蒙着面纱,见青成落琴远远而来,心中欢喜,轻盈的跳下车来唤道“少主,姑姑,素素久侯了。”

“人呢?”青成倒也不放落琴下来,径直往祠内而去。

“少主未来之前已经成事,只是青娘入土不安,素素心中难过。”司马素素缩了缩脖子,神­色­哀愁。

“你们要做什么,莫非想让青娘改葬金紫岛?”落琴未想到会在此处碰见司马素素,想起青成所为,知玄天宗行事诡秘,难道是那个狠心肠的宗主季成伤,要将青娘移棺,前往金紫岛?

“好,做的好,你立刻带着她去秦关找人,李大夫妙手回春,定能医治她疯疯癫癫的毛病。”青成见台阶尽处,依次排列着晏家祖上几代人的墓|­茓­,而青娘那个在最深处,晏门杜氏四字描­色­甚新,想必是新冢的缘故。

他眼光所及,墓|­茓­旁蹲坐着一个女子,头发散乱,双目被块绢布所遮,头无力的耷拉着,面容苍白可怖,毫无血­色­。

“是她,竟然是……你们居然将她弄了出来,为什么?难道……”落琴见那不见天日的小阁女子,竟然大白天的出现在青娘墓|­茓­边,不由得抬头看着青成,语不成句。

“你想知道,我也不瞒着你,不错,是青姨的主意,黄大的棺椁中有玄机,那女子被点了昏睡|­茓­,与死人无异,环月山庄固若金汤,什么人都怀疑,可晏九环机关算尽,却不知,死者为大,没有人会冒险犯忌去查一个殁去夫人的棺木,我们让她堂堂的出来了。”

“你好狠的心肠,那青娘如何,难道她殁了都不得安宁。”落琴想来心中难过,言语几乎哽咽。

青成放下落琴,交给司马素素照看,自己则重重的跪在青娘的冢前,言语悲愤“青姨,青成对不住你,我发誓绝不负你所托,定要查清事实,让它大白于天下,他日我宗门报得血海深仇,晏贼之血,便是供奉之物,你在天之灵保佑青成,保佑义父得偿所愿。

他说来辛苦,墓边的痴傻女子,被他声音一激,吓得浑身哆嗦,竟慌乱的站起来,只往司马素素的怀里钻。

“你们既然抓了这个女子,定然可以从她嘴中知道环月山庄的秘密,师叔,你放了我,我要去军营,我要通知他,他不可去秋水涧。”落琴苦苦哀求。

青成只瞥了她一眼,也不答话,吩咐司马素素带上那痴傻的女子先走,自己则抱着落琴上了备妥的马车,一路往南而去。

容都驻马驿,离商阳百里,乃是滇南的边陲,民风淳朴,奇的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气候异常。如此冬季,不仅不落雪,反而有明媚的阳光,照得人晃眼。

“吃饭”慎青成带着落琴一路南下,走了一月有余,为行路方便,除了素服,改换蓝衫,倒也十分利落。

“为什么越行越远,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让司马姐姐瞒着宗门。”落琴与他一同坐在酒馆,压低了声音问。

“晏九环是什么人物,他若回庄自然知道小阁女子早已人去楼空,别的什么都不必查,只须找来那个陆将军一问,便不会让我轻易逃脱,素素西行,你我南下,自是混淆视听,难道不对?”青成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说“这一路,你已跑了数次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只要有我慎青成一日,天涯海角你都休想逃脱,吃饭。”

“不吃”落琴想到冷临风或许正在秋水涧领军,那晏元初最想的便是他这个大哥死了­干­净,如今送到眼前,怎么能错失这个好机会。

“你敢”青成见她欲立起,便伸手强按在她手上,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怔,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落琴见他如此,满面羞红,生生的挣脱了他的双手,立起便上了楼,回到客房,她紧紧的闭起门来,缩在墙角,再也不想出来。

午后时光渐过,到了暮­色­黄昏,青成仍未上楼来,落琴缩得久了,腿脚酸痛,便起身打开窗。

她默默地看着斜阳映照楼檐,如此宁静安和,店外有木桥,沿着木桥而行,是连绵的密林,在光影的变换中勾勒出长长的影子,而她的心却如波涛一般的汹涌,天地在此时构成了奇妙的对比,动与静,平淡与激烈。

冷临风说谎,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若实言相告,自己岂能让他那么轻易的离开;青成使了浑身解数,救了小阁女子,当务之急该是关起门来审问,为什么反而要带着自己远行?

这几日来,但凡她问,他总是闭口不答,每日说话无非是吃饭睡觉一些俗事,她也曾逃走过几次,可事实印证,她的师叔比聂无双和冷临风难缠上百倍。

次次灰心失败告诉她,逃绝不可行,她若想回到军营,除非他心甘情愿的放她走,否则断无可能。

她不愿去想青成带她远行的深意,她只知道她必须去军营,陪着冷临风,生生死死,绝不离开。

所谓情爱的甘美与苦涩,她第一次深刻领会,相思之苦,揪心之结,甜时如蜜,可又偏偏苦涩的紧,使她身心消磨。

门“吱呀”大开,青成也不见她,自顾坐下看书,晚风中书页沙沙的翻动,她欲言又止,却又不想破坏这份宁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日不食,你想做神仙?”青成在她的目光下,难以镇静,这书卷究竟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只能抬起头来与她正视,淡淡的问。

“你一日不答应我,我一日不会吃食,求你放我走。”落琴面­色­苍白,无力的靠在墙角,惟独明眸似水,坚定的望着他。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聂无双是你师傅,王帐乃楚军中枢,也有凶险,怎么不见你劳心费神,惦记顾念。”青成见她神情,心中恼怒,反讥了一句。

落琴一时无语,想起无双来,弯腰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将自己牢牢圈起。

“我知道,晏元綦难得人才,且待你不薄,可你莫要忘了,他是晏贼之子,与我宗门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后,大家撕破脸面,正面相击,你以为他还会站在你身边?处处为你盘算?别傻了,他可是晏家的世子,晏九环最看重的儿子,名利富贵唾手可得,你莫要自视过高了。”青成放下书卷,负手立在窗前,眼神望得极远。

“他不会,若要名利富贵,他怎么会远走江湖,若要名利富贵,在山庄之时,他为什么要帮你掩饰,大哥他不是这样的人。”落琴心急,立起身来,慌忙的走到青成跟前与他相视。

“你从落霞山到环月山庄,哪里知道江湖凶险,人心叵测,名利富贵是天大的诱惑,他是晏贼之子,从小钟鼎玉食,自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江湖涉险,都有晏九环暗中维护,若真真父子反目,他失去了依傍,淡泊的日子我怕他一天都过不下去,情爱皆是虚幻,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青成抓过她的手腕,放在眼面前。

“你胡说,你说谎,他绝不会食言,他应了我的,绝不会食言。”落琴拼命的摇头,想要挣脱,青成却越抓越紧“天下男子,人人都可亲近,惟独他不行,你与他缘尽于此,今生今世,只要有我一日,绝不会让你们相见。”

“你不能,你有何权力,你是何人?”落琴心中气极,挥拳无力的向他打去,却被青成反手制住,他见她如此激烈,心中烦乱,大声喝道“我替聂无双管教徒弟,有何不可?你与小时候一般让人生厌。”

说罢,他反手一推,落琴连日赶路,又赌气不肯吃饭,哪里经得起他那大力,踉跄的退后几步,稳不住身形,腰腹撞在床栏之上,跌坐在地。

这一撞,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裙裾间似有热流涌处,她仿佛被抽空一般,头一软,便失去了知觉。

青成心被揪起,万分后悔,仔细去看,只见那素白的裙裾上竟有殷红的鲜血,忍不住心惊胆颤,大喝一声,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推门出去。

慈心医馆本在容都南城,大夫裘仁,见夜已黑透,便央人去沽了二两酒,正要闭门回家。

突然之间,门被人狠狠踢开,青成一口气不歇的奔来,哪顾得什么礼节,将落琴往床上一放,抽出腰中佩剑,便架在裘仁的颈脖子上说“救她”

裘仁倒也不慌,细长的眼与他相视,见他英俊挺拔却满面的惊慌失措,再看床榻上的女子,苍白柔美,裙裾上有殷红的血迹,心中顿时明了。

他懒懒的推开那柄名剑,冷冷的说得一句“要为尊夫人治病,你拿剑指着大夫,如何把脉,少年郎火爆的脾气,难得还有女子愿意下嫁与你。”

青成一愣,知道他将自己与落琴错认为夫妻,面上微赤,只能放下剑,立在一旁。

裘仁经验丰富,走上前替落琴把脉,眉头微微攒起,取来针囊,施针手法奇准,落琴身子微微一颤,依然双目紧闭。

“如何,她怎么?”青成等得不耐,忍不住问道。

“如今你倒是着急,早做什么去了,尊夫人有身孕,可腹胃稀淡,怕是有几顿不曾饮食了,不晕了才怪。”裘仁见青成如此着急,揣测他大概初为人夫,什么也不懂,便摸着胡须淡淡一笑“不妨事,不妨事,虽有滑胎之险,可孩子争气,倒也落不下来,从今往后,你要将她如佛堂前观世音一般的供养着,自然可以喜得贵子。”

“你说什么?”青成将裘仁紧紧拽起,面有灰败之­色­。

“孩子,您要当爹了”裘仁见他如此凶狠,不像玩笑,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青成猛然推开他,连连后退了几步,转目去看落琴,她只那么安详的躺着,瘦弱单薄,纹丝不动。

手足

雪霜遍野,仆仆风尘,车马劳顿,冬日里,依虬河为界,南北景致各异,晴雨难测,却偏偏自有自的妙处。

青篷简车,司马素素掀帘远望,无心欣赏那山间依然浓重的枫红。少歇,却对着坐在对首的那个女子发起呆来。

那日她按照青成事先部署,无奈掘开青娘坟茔,棺椁中果然大有文章,中层机关巧设,用上佳的楠木作间隔,青娘一身华服,安然在下,而上层自是这个能解谜团的小阁女子,神阙|­茓­遭人所制,呼吸暂时停止,宛如仙去。

司马素素不敢怠慢,按着青成言诉,一路往西,途中不多作停留,她绾起秀发,身着粗衣,弄脏了面容,雇了不打眼的简车,尽量野宿,而不寻店打尖。就这样日夜紧赶,五日后便已来到秦关苍澜山下。

急风暖阳,风顺着布帘而入,司马素素裹了裹身上的薄裘,见阳光斑驳,斜照在这小阁女子的面上,那常年不见光的素白,被映照着光晕流转。

她仔细端详,才发现对首这疯疯癫癫的女子,三十尚且不足,居然柳眉秀目,虽谈不上美­色­,却也端正雅丽。

对首的女子见司马素素望着她,惶恐的缩了缩身子,微微的颤抖,司马素素无奈,只能调开眼光。

几日来,这女子怕见生人,怕见光亮,战战兢兢,不言不语,活着如同死了一般,她也曾多次相询,却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日日如此,她便也乏累了,索­性­不再说话,只求能将她送到指定人之手,便是大幸。

司马素素依窗细想,才深觉此行幸运,这身上担着的事做起来竟是这般的棘手。

前程未卜,因要两头隐瞒,环月山庄的人要避尚在情理之中,可偏偏自己本家宗门之人也要退避三舍,她自是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挑开这两处为难不说,论凶险,却只不过是亲送一个女子西行,想当年,宗主允她初出江湖历练,松风山庄血案,武斗门风波,她不过二八年华,便以一堂之主的身份,辅佐逍遥子慎青成行事,那可是真正的豁出了­性­命去­干­。

这样想来,心中方定,得失之间,她未及细算,心中惟一想的便是青成所做之事,如此隐秘,却让自己参与其中,其中情分信任自是不言而喻,想来甜蜜,顿时奔波之苦全消。

心中舒悦了,周遭的景致才觉得动人,她眼见红枫松柏,峰峦深远,楚天如碧,李大夫就在这苍澜山半山腰上,自是欢喜不胜。

午时稍过,司马素素便上得苍澜山来,因青成笔墨描绘得细,一个时辰未到,她便顺利的找到李大夫所居之处。

她慎重将那小阁女子交于李大夫手上,遂代青成问了安,见诸事已毕,怕误了回宗时日,便匆匆下山。

越苍岭,转水路,到了通州金紫岛已是二十日后,她心中既欢喜又忐忑,更有青娘早逝的悲伤,几种情感纠葛在一处,倒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她秀水堂主身份,腰挂飞鱼玄铁令,一路无阻,下船便直奔正堂来向季成伤复命。

可未到中庭,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安平、安石两人乃宗主季成伤随身侍者,见司马素素到来,便拿出宗主之令,意为阻拦。

令乃宗门所铸,银钩铁划,刻有上古神物苍青虬,腾云翱翔,自是宗主所配,不会有假。

他二人相告,宗主闭关不出,已有时日,写有手函,宗门所有事物暂由玄机子一人定夺。

司马素素也不好再问,只能将青娘死讯写于密函之上,依往日规矩,送交聂无双手上。

容都南城,慈心医馆。

落琴悠悠转醒,见屋内昏暗,尚未掌灯,鼻际传来缕缕的药气,竹屏,香木,药格,随意的摆设。

她方想起昨日发生之事,欲挣扎着坐起,却见帘门透过丝丝的风,正有人掀帘子入内。她心中不安,立刻躺下,紧紧的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来人步履沉重,脚步声到了床边,停伫了许久,才慢慢的走远,室内寂静,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落琴知道来人未走,憋得久了,便只能张开双目,果然,慎青成一身玄衣,坐在自己的对首,那把竹木湘椅端的四平八稳,可面­色­却苍白,眼神飘忽难定。

“你……”落琴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多言,怕平白的恼了他。

“喝药”青成沉默许久,才将青盏花枝釉碗,往落琴面前一推。

“尚苦”落琴皱了皱眉,仰起头来,顿觉浑身酸痛,腹胃稍胀,全身似浸入暖水之中,沉沉溺溺,使不出半分气力。

“我有什么病,为何要吃药,这药?”落琴少时学医,­精­通药理,浓墨似的药汁,才浅尝了一口,便嗅出了大黄、红花、附子、麝香之味,她秀眉皱起,想起无双曾让她钻研的《千金要方》与《外台秘要》等医书,明明就记载着此药­性­凉,多有滑胎之效,莫非?

她想到此处,心头一颤,立时站起,手中的药碗一洒,白袍上均是药渍,手指着青成微微颤抖。

青成也不相看,弯腰将药碗拾起,落琴头昏眼花,只能撑手倚靠在桌边,胸口起伏。

怪不得她长途跋涉倍感疲惫,偏偏又葵水未至,那一夜……在回祁的那一夜,她竟然有了冷临风的骨­肉­,可眼下她这个师叔却要害她?

“洒了无妨,我再让人去煎,你好大的胆子,宗门送你去环月山庄,不是让你与……青成言语稍重,却看着落琴摇晃着步步走近,面上似愁似喜,斜光透露,照着玉面如笼了一层清霜,衣裙凌乱,却说不出的风致嫣然,口中那句,与人苟合,不贞不节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不会让你伤我孩子,我要回去,大哥若知道,必然高兴,我要去军营,与他日日相守,永不分开。”落琴手抚着依然平坦的腹部,那原本忐忑的心全然放下,心头被欢喜的情绪所左右,泪不由自主的纷纷坠落。她居然有了孩子,她与冷临风的孩子。

“我说过,有我慎青成一日,你与晏贼之子,永无相见之期,你若想走,不妨试试。”青成被她那发自内心的灼热神采,撩起了心头的火,一把拉过她皓腕,扯了力便往外走。

“放我回去”落琴欲挣脱,却被他所挟,一路带到前堂。

“容都七盘岭,你我就去那处,再也不踏足中原,宗门处我自有交待。”青成怒不可遏,一口气说完,却因那脱口而出的言语而愣在当场。

“你我?”落琴见他迟疑,才放手一挣“师叔你?”

“这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只不过……只不过,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青成略有尴尬,转过身去,只望着那庭前倩丽的影子,斑驳的映在壁上,身姿纤袅,心中翻腾。

“是青娘,青娘担心宗主知道,会对我与大哥不利,师叔要保全我,才不远千里的来到此处?还是你们要对大哥?”落琴想起青娘临终时执意要见青成,这便有些不寻常。

莫非季成伤要对冷临风下手?才让师叔慎青成前来拖延,青娘保得是自己的一条­性­命?落琴思来想去,心中澄清,惊惶的脱口而出。

“哼,取晏元綦的­性­命虽然不易,却也不是天大的难事,我不屑费这个心思,晏元初手中握有重兵,他日夜­操­练,手下兵勇,在凤城均有铁甲之名,秋水涧易守难攻,他岂会沦落到要人相助,这次请兵,居心叵测,你的所谓冷大哥,不必我宗门动手,也难活着离开,好一个晏贼之子,实有乃父之风,一样的狼子野心。”青成见落琴听得花容失­色­,步步后退,却也有几分于心不忍,言语渐淡。

“你说谎,你时常吓我,你胡说”落琴知他句句不假,却实不愿相信。

“是不是说谎,你心知肚明,远离这俗事是非,你若真想留着这孩子……”青成见她摇摇欲坠,欲上前相扶,却被她仓皇的避开。

“师叔,落琴对你从未相求,我也知道你自来对我不喜,求你看在师傅面上,放我回去,我如今已有孩子,这孩子怎么可以没有爹爹,若是冷大哥真有不测,我便也不想独活了,落琴求你。”青成见她猛然跪倒在地,单薄得如落雨梨花,便伸手一把将她拽起。

“若你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师叔,你日日弓不离身,因它不比寻常,乃是当年慎将军留下,你也是人心­肉­长,你也深受其苦,你比旁人更知道孩子不可离开爹爹,冷大哥虽是晏九环的儿子,但他是好人,往事已矣,那是晏九环之错,与他有什么相­干­,你放我走,我答应与冷大哥避世隐居,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永世不踏足江湖。”落琴一面说,一面心已透凉,她与青成南行一月,可盛州战事不休,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冷临风吉凶如何?她可有机会打动这个冷面的师叔。

“放肆”青成被触痛心中之伤,多年来,他孤单漂泊,便是在宗门金紫岛上,日夜练功,无心去思,可午夜梦回之时,他也曾想过他那英雄的爹爹,他那身故战场的亲人,天伦可贵?孺慕难求?正如她说言,他该是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清楚。

他跌撞的甩袖而去,不顾落琴双膝颤抖,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久久难起。

“智者不立危墙之下,你夫君脾气虽大,可对你确是真心相顾,这点老朽看的清楚明白,夫人,还是喝药吃饭,养好身子才是正理。”裘仁医者心肠,见落琴两天不肯吃食,苍白凋零,呆坐在床榻前,忍不住劝了一句。

他说罢,见落琴置若罔闻,只能叹气而出,正走在门边,却听落琴低声一问“我的孩子,可妥当?”

“当日送夫人来的时候,因身虚气滞,受了外力推撞,才有滑胎之危,不过请夫人放心,这个孩子与你有缘竟也不肯轻易离去,自是攀附的紧,但若你仍执意不肯吃食,只怕会殃及孩子。”裘仁见她关心孩子,便知这不吃不喝的局面有望结束,心中欢喜,说得至诚。

“有劳大夫”落琴不在呆坐,缓缓地走到桌前,见­嫩­­鸡­用气锅来煮,加上菜­色­如碧,碗中新米似玉,想也未想执筷来食。

“这就对了,你家相公怕你不吃,晨起便去了这容都北街口,这米产自江南,­鸡­也是容都特有的­鸡­仔,胸中掏空,填以舒神落胃的十来种药材,他所费的心思,自然是……”裘仁挑开窗,任阳光肆无忌惮的斜穿窗格,正要往下说,却见落琴泪睫于盈,放下碗筷,这才住了嘴。

“向大夫打听,盛州战事如何?”落琴抬头问了一句。

“夫人不知,容都乃楚国边陲,此地民众忙农耕,忙来年春茶新收,烟丝、瓜果都是进贡之物,可是无人说战事,盛州离这远着呢,若真有消息,只怕也需过上个十天半月,只怕不好打听。”裘仁回道。

“有劳大夫了,据我所知朝廷为边陲安稳,在西南三郡十八府,都设有司藩衙门,这些衙门的官员自然知道盛州战况,我求大夫为我打听打听。”落琴身无常物,想起小时候聂无双相赠自己有青荷莲子的玉佩,心中不舍,却还是颤抖的拿了出来,硬塞到裘仁手中。

“出去”拉扯之间,慎青成猛的撩开竹帘,面目清冷,裘仁知他手段,忙不迭的离开,室内寂静,又只余落琴青成二人。

“聂无双从不赠东西送人,你就舍得将这东西给那庸医”?青成抱手在胸,斜目相对,额头青筋突起,自是心中气恼至极。

落琴手一滞,将玉佩揣入怀中,眉目低垂,不知看向何处。

“你想知道盛州战事?”青成话到嘴边,见落琴并无反应,接着说道“看来我们所料不错,晏元初果然下了手,晏元綦此人有大才,却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心中太过清楚,他自命英雄,明知自己的手足有豺狼之心,还巴巴的往里头送,生死难料,怨不得别人!”

落琴抬起头来,面­色­越发薄如白纸,微颤颤的坐在竹凳上,只深深的望着他。

“聂无双亲笔手书,说得便是你日日想知道的盛州战况,天南地北,你纵有心,却能做些什么?我想看看你在这西南容都,如何救你的情郎。”青成不想多言,将密函往桌上一放,掀帘便走。

落琴回过神,伸手拿过密函,见熟悉的字迹,潇洒隽雅,自是聂无双亲笔。

其中写道“正阳午时,我楚秋水涧遭回军所侵,凤城将军亲率万人相迎,两军与盛江上兵戎相恃。督军晏元綦奉命相助,一时占尽上风,未料回祁秦得玉行诱敌之计,兵退十里,楚军乘胜追击,却遭回军骑兵伏击,凤城将军重伤,督军晏元綦生死不知。”

落琴看罢猛然立起,那纸笺寥寥数语,她却觉得字字惊心,特别是晏元綦生死不知那几字,惹得她心头大痛,几欲不起。

不会……绝不会,他说过要与自己生死相随,他说过会安然无恙的回来,落琴想起冷临风昔日那玩世不恭之态,可今时今日却不知是活还是死,心中泛起无奈的绝望之感。

晏元初,定是晏元初,她曾与冷临风在回祁琦玉阁见过楚子明与孙仲人会面,他们分明是里应外合,为得便是要冷临风的­性­命,只要冷临风一死,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环月山庄世子,落琴深吸了口气,实难相信,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手足兄弟,其心可诛。

她抚过腹部,腹中的生命不仅与她血脉相连,更是冷临风的骨血,她岂能坐以待毙?

生死不知,便还有生机一线,她拭去腮边的泪水,将纸笺一揉,疯一般的跑出内室,若他真是死了,她也要见着尸首,否则她岂能甘休。

“楚子明、孙仲人早有往来,我与聂无双心中清楚,你也清楚,明里是凤城将军不济,中了敌军之计,可暗里呢,不知有多少龌龊,多少谋算,你小看了晏元初此人,环月山庄世子固然好,但他未必放在眼中,你若现在回去,我怕你保不住这个孩子。”青成见落琴一路奔来马厩,便在后相随,冷冷的说道。

“你不可阻我。”落琴回过头来,与他正视,纤薄的身姿在风中有松竹之态。到了此时她再无恐惧,再无犹豫,或许前往盛州,前路坎坷,或许有惊天风浪等着她,但若失了冷临风,她与这个孩子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

“回祁军师好厉害的手段,晏元綦一旦有事,晏九环必然上请去楚营,这招引蛇出洞,行的恰到好处,难道天助我玄天宗行事?”青成顿时想到此节,心中疑虑甚重。

落琴不顾这些盘根枝节之事,已解下马缰,青成见她要走,哪里肯依,手上一招“梅边吹笛”,脚步快急轻盈,落琴俯身避过,长衫飘飘,一式仙坞迷津,抢得确是青成腰际所佩的长剑。

待青成醒觉,才知道自己算错了她的心思,那柄义父所赠的削铁如泥的“澹绿”已被她所握,架在她自己的颈脖之上。

“你要做什么?”青成怒喝。

落琴将剑刃贴紧,“若你不让我回去,我便死在此处,师叔疑心其中大有玄机,难道真不想回去查个水落石处,容都已是边陲,七盘岭岂能避世?若你一日不看着我,我一日逃也要逃回军营去,你真能生生世世的看着我?玄天宗逍遥子,有大仇未报,有大志未酬,何必陪着我在七盘岭等死?”

落琴说罢,起手将架在自个儿脖子上的剑忽向后头作势横去,冰凉的利剑寒光闪得青成难以睁眼,他知道她外表柔雅,可倔强时自有坚持,心中大惊,随即迈开脚步冲上去捉住她的手肘说“要死容易,横竖不过是抹个脖子,可是你真甘心去死?我不是聂无双,在我面前,做这些个无用。”

青成言语说罢,出手便是一招“掌露成霜”,妙手擒拿,落琴一时不防,只见眼前青光一过,他手到之处,已赶及挑飞自己颈上的利刃,可怜那把名器“澹绿”生生地落地,发出铿锵之声。

“你若真要回去,答应我两个条件,若你能做到,我便亲送你去盛州。”青成知她说的有理,当日答应青娘凭的就是那股子意气,形势所逼,不容细想。

他能囚她一时,岂能囚她一辈子,义父若有谋算,自然不会容他二人离开,这天涯海角,处处是容身之所,却偏偏处处都并非容身之所,该面对的怎么都逃不脱身。

“若能回去,别说两件……”落琴心中欢喜,方才觉得断无可能之事,突然柳暗花明。

“第一,晏元綦生死未明,你只能查不可见,若他无恙,你必要离开盛州,你可答应?”青成淡淡说来。

“好,我应了”落琴深知青成吃软不吃硬,况且她惦念的无非是冷临风的安危,若真能以不见换来他安然无恙,她自是愿意。

“其二,小阁女子一事,是你们之间的秘密,便是连聂无双都不能说,你可应了。”

“应了”落琴见事不关己,答得十分爽快。

“明日晨起,你我回去,但愿你信守承诺,若你唬弄我,别怪我不留情面。”青成拾剑转身而去,未作停留, 背影潇潇,让人心生悲凉。

落琴折腾一番,早已无力,想起明日之行,欢喜之余却又有拿不定的彷徨。

风急云变,庭前风吹,花树哗哗作响,似要变天了,前程渺茫,她使尽了浑身气力,却怎么也看不透亮。

瑕瑜

自秋水一战,督军晏元綦下落不明后,王帐日日挑灯夜会,商量对策,成王偏头疼的宿疾发作,呆不得半个时辰,便撇下众人,独自回寝帐安睡,说是安睡,却也夜夜都不曾睡个好觉。

三更时分,月落华帐,成王猛然惊醒,见镜中那个仓皇的面容,威风不存,豪气不复,竟然是自己?

千错万错,他不该轻敌,更不该让晏元綦出兵襄助自家兄弟,他乃富贵中人,见多了什么是面上良善,内里­阴­毒。他也知道兄弟这层关系但凡牵涉到利益,越发变得不靠谱,难道自身的往事,还不能说明问题?

晏九环爱子心切,听闻此事,心急火燎的上请君上,愿重披战袍,领兵灭回祁根本,他掐着日子算,不出半月就可来军营,晏元綦生死不知那可是周全的说法,依他看,多半是活不成了,老友相逢,他有何面目与晏九环交待?

内心深处的恐惧蠢蠢欲动,这一歇下去,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仍未安然的合上眼。

次日过了午膳,成王的身子便困乏起来,屏退众人,上榻闲翻书卷,左右有侍者讨好说“聂督军见王爷烦闷,特从盛州郡请来唱戏的伶人,可博王爷一笑”。

成王听了便有不悦,说起那聂无双也算是个天底下少有的伶俐人,听戏乃天下太平时的乐子,如今楚屯兵已久,虽说有十万之众,却拿回祁军毫无办法。

这远的不说,眼下这秋水之战,损兵折将,连晏家的嫡子都落下个生死未卜,他还有什么心情赏那梨园子扭捏的作派。

“聂督军巡防未归,只留下一句,这戏班子不同于别的戏班子,王爷一听,便可觉神清气爽,心中烦恼立即可消。”侍者受了无双的好处,自然用尽全力。

“哦,如此,便让他们进来”成王知聂无双奇才,他所说之言,所为之事,都不可能没有因由,难道这戏班子里头有文章,还是旁人都知晓不得的?

想到此处,他索­性­退了身边左右,少刻,这戏班子三人,随带着身边的鼓、笛、拍板这类的杂器,便入了军帐,施了大礼,才咿咿呀呀的唱将起来。

成王看得细,只见戏班三人,均是姿态婀娜的男子,两个矮,一个略高,身姿绵软偏偏唱得是《将军令》,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听了半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心中更堵,正要将这三个伶人挥退,突听得一阵拍板如急鼓,其间一人双目圆睁,掐着自己的喉咙喝道“我是你嫡亲的兄长,为何要联合外人伤我­性­命?”

另一人冷笑道“世袭的王位,只有一人为尊,凭什么就该你坐,以往的岁月你颐指气使惯了,往后就该是我的了。”他说罢,便联合另一人,将其斩杀。

三位伶人演的丝丝入扣,王帐中唱腔哀怨,念白有力,好一场兄弟相残的炎凉之戏。

成王听到此处,眼神散乱,猛然立起身来,将那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推撒在地,那三个伶人正演在当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均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手中的拍板、杖鼓、筚篥一地散乱。

“无双来迟,是不是伶人不懂规矩,恼了王爷千岁?”聂无双一身素衣,掀帘进来,神态安然,言语虽恭敬,可眼风不动,紧紧地看着眼前这位不知所措的皇室贵胄。

“你……你究竟是何人?”成王手微微颤抖,看着聂无双的俊容,心中惊惧已到顶点。

“下去”聂无双挥退那班伶人,便安然的与成王对坐,随意翻动书卷,冬日暖阳入帐,白花花的晃眼。“在下聂无双,通州穆湘人氏,有幸与当朝房相同乡,入营的时候报的清楚明白,王爷还要多此一问?”无双淡然一答。

“你想要什么?”成王冷汗涔涔,一把拉过聂无双的衫领,与他对视。

“成王爷,噢,错了,该是成王府二爷,这戏可好看?”聂无双轻轻的拂开了他的手,面容温雅,缓缓的说“天底下的事儿说着也是奇怪,十五年前回楚大战,你与晏九环倘着浑水,合谋害死了成王千岁,你自家的兄长,上报朝廷死得是成王府的二爷,你倒好,假凤虚凰的那么些年,还真以为无人知道?”

成王跌撞着退后几步,面­色­青白,见聂无双步步逼近,全无招架之力,这桩隐事藏得久了,融到血脉里,若将它拿出来必是伤肝断肠,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岂有命在?

他怔怔的看着聂无双,如此俊雅的人物,合着如此柔和的声音,却似一把刀鞘华美的利刃,不偏不倚的直刺他的要害……

“你们本是双生子,心意相通,同气连枝,可就因为他是威名赫赫的王爷?掌大楚军政要事,或许……你也曾顾念过手足之情,可是有人撺掇的,煽动的?这个人是谁?”聂无双越发的冷淡,言辞丝毫不肯松懈。

“无人……没有人……”成王慌乱之中,猛然坐倒在地,竟不能起。

“王爷不肯说,在下来说,此人正居高位,是个天大的善人,近年来隐朝渐退,只关心江湖琐事,晏公之名余威赫赫,对上他忠君,事下他爱民,先皇念他人品贵重,破西莫有功,曾赐他固然金汤的山庄环月,九世簪缨,谁料到他竟是个杀师叛友的卑鄙小人,是个让人唾弃的伪君子。”聂无双想起昔日亲父聂将军,一代英雄,却也丧命在此等小人的谋局之下,顿时星目含泪。

他素来随淡,可此时心中怒火熊熊,竟也不能抑,厉­色­说道“他助你杀兄夺位,才能时时牵制你,你虽为成王,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如今,你调兵不妥,保不住他钟爱的儿子晏元綦,你以为战后他会轻易放过你?他自来虎狼之­性­,旁人不明白,你岂能不明白,王爷­性­命之忧就在眼前,富贵荣华,倾天的权柄,你可舍得易人?”

“你究竟是何人?是……?”千般利害被无双说的澄清,他这个王爷虽是假的,却也是皇室嫡亲,十年来他战战兢兢,怎么也摆脱不了晏九环的摆布,晏元綦生死不知几日,他便夜夜难寝,缘是知道晏九环的手段,当年他以高官厚禄为诱,今时自然可以弃卒。

“一介布衣,得君上错爱,才执督军之职,王爷与其对无双感兴趣,还不如担心担心自个儿。”

“不可能……此事……当时你不过……你岂会知道?”成王顿时清明,看无双年岁二十有余,十五年前不过是个幼童,那些烽烟往事,岂会知道的如此详尽?

“前阵子回使楚子明来营,王爷本不想见,可偏偏听了他所传的三个字,便迫不及待的赶去,这三个字是什么?这三个字便是“戚不凡”,当年回祁的日穹老人戚不凡乃是晏九环的授业恩师,大战时马前暴亡,想必王爷也有份参与其中。”

聂无双每说一句,成王便是一惊。“你托病在帐,什么人都不见,辛苦你漏夜赶去寒州去晏九环会面,天网恢恢,总有破绽可寻,王爷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混淆天下人的耳目?”

成王久久不语,眼眸中十分惧意,白衫军袍瑟瑟发抖,他终归是个假货,不是自己那个气节浩然的兄长,那个永不瞑目、死在自己手中的兄长。

“本来我想与你说说条件,可眼下你如丧家之犬,无路可走,只有我聂无双才能救你,王爷是个聪明人,好自为之。”无双说罢,淡淡一笑,神情中却有说不尽的怅然,他掀开帘子任由冬阳泄露,照得地上那个假王爷的脸,青白的如残壁上落下的灰。

“王爷定不服气,君上都不曾怀疑过你,无双怎么看出破绽?在下最喜欢清楚明白,现在便是告诉你也无妨,一个人不管经历什么变故,习­性­喜好,绝不会变,我若是要做个假凤虚凰的王爷,必会在棋艺上多些钻研。”

无双拂袖便走,再不相看,义父季成伤有令“真相大白,谋求上风”他已悉数办妥,这个所谓的王爷不堪一击,自然已是玄天宗的瓮中之物。

往西过三都一郡,已是日行数十里,慎青成一路无话,满面风尘,落琴归心似箭,总是嫌慢,却也不忍心逼她这个师叔,毕竟车马是凡物,难道真能腾云四海,千里一瞬间。 她纵然心已飞到边塞,人却只能枯坐在车上,什么都不能做。

冬景殊­色­,千里暮雪,宁静中带着几分庄重,到了夜里,落琴久久难眠,就裹紧了裘衣,下车伫立,望疏星朗朗,缀在浓墨一般的天际。

她不愿深思,只抚着平坦的腹部,感受那份血脉相连,她不信冷临风就这般死了……她不信。

古道边有一池,当地人唤它虬池,传说中有龙来潜,她念着不远,踱步前往。

月光下,单薄的身影,瘦削的脸面浅映水中,依稀看得出无比的惆怅和勇气,她已不是昔日的落琴,那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虽然她也害怕世事变迁,可她肚中的那个比她更需要庇护。

她成了一个母亲,有了血缘之亲,自有了源源不断的依赖,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得什么,此去艰险,哪怕是上穷碧落,她也要找到冷临风。

“你不歇,肚中那个也要歇,过了王亭便是盛州域土,一路去往王帐,一路去往秋水,你想去何处?”落琴听脚步声沉稳有力,便知是青成随来,他口气虽淡,但其间自有关怀,不象他素日为人。

“去秋水”落琴答的坚定,回头去看青成,掬尽了脸,洗净了风尘,他自有说不出的眉目清明,端整轩昂。

“一路来,听了不少消息,没有一个准信,冷大哥出了事,王帐中人人关心,成王一声令下,自有人日夜去寻,惟有秋水,师叔也说晏元初野心不小,定有后着,先至秋水后至王帐,我想一路寻过去……”落琴说罢,面有赧­色­,她寻冷临风是寻挚爱之人,寻肚中孩子的父亲,可青成无此情结,何必长途跋涉,日夜担心?

“你记得你应了我的,受人之托,不必谢我。”青成知她心中所想,立即回道。

二人相见,自幼到长,每每拔箭弩张,此时途中静月,夜阑无人,倒也沉淀了心气。青成欲走,脚步沉重,欲留,竟然心绪不宁,漫长的路途,他日夜驾车苦赶,岂是受人之托这般简单,更深的一层,他不敢想,重伤之痂,若去揭必是新痛。

“不枉聂无双教你十年,盘算的清楚,只是晏元初­奸­险,秋水乃他坐镇之地,未必安全,有了孩子,竟越发的愿去涉险,愚笨。”青成找了话题,消除这沉寂的尴尬。

“师叔可曾爱过什么人?”落琴甫一问,便见青成微微一怔,眼神躲闪,不知看向何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师傅昔日教我的旧词,到了今日我才知其中深意,万般绝望之时,大哥都在我身边,深潭、王府,他都陪着我,他尚且能做,我有何惧区区秋水,我要去,定要将他找出来。”

落琴眸光欲流,月光如水,泻在乌发,面颊之上,似玉流光,紧紧的与他对视,青成心头烦乱,却又被她的神情所撼,深吸口气,转身便走,直到­精­疲力尽,才发现马车渐远,他已入了山道。

青毡子,红顶子。

军帐按着品级不同,用度摆设自然不同,秋水涧冬雪绵绵,盛江结冰,可踏足而上,回楚相交,竟因气候严寒,而变成陆路相持。

密林中青毡红顶十分醒目,晏元初置身帐内,挨着暖炉子,只披了身单衣,拔佩剑细细擦拭,衬着火光勃勃,越发的面如美玉,光润清俊。

“仲人佩服将军,有如此闲情逸致,难道不怕大少爷是漏网之鱼?”孙仲人依旧一身儒服,与晏元初对坐。

“秋水八里尖,支流甚多,更有一个天然的水漩,便是经验丰富的渔民都避之不及,他率军深入,难道还有命在?”晏元初也不抬头,搁下宝剑,用丝绢净手。

“仲人也曾以找督军为名,亲去那处察看,活着的机会应该不会有。”孙仲人近了身说。

“老爷子果然对他不同,巴巴的领了军就来,你瞧他何时对我如此高看?”晏元初说起此事,心头一恨。

“庄主自来心疼大少爷,难道将军不怕……”孙仲人留下了半截话头,欲言又止。

“老爷子戎马一生,脑子清明的紧,就算知道是我做的,没证没据的敢把我怎么样?难道他不怕身后无子送终?”晏元初缓缓立起,红衫鲜明,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前日送来的歌姬已至,仲人徒劳担心了,还不如留一处清静给将军,仲人告辞”孙仲人面有暧昧之­色­,与主子献美人之事自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放心,不管老爷子来是不来,你我布下的大网,我等着他们一个个的跳进来。”晏元初神­色­得意,孙仲人心领神会,退身而出,才走几步,帐外有散兵见他未裹皮裘,怕冷着了将军身旁的红人,便讨好的一路送来。

孙仲人也不推辞,扎紧胸前的系带,回头看红顶如花,军帐已远,孤伶伶的鹤立在众营之中,­唇­角微微一笑,淡不可觉。

素雪落得紧,天上无月,晏元初与女子欢好,也不多在床帏缠绵,事毕,便打发那个姿容艳丽的女子离开。

他热血未消,竟掌灯读起兵书来,直到三更时分,耳听外间有微微的声响,知道来者不善,却丝毫没有惊慌之情,只微微的叹了口气,缓步移置帐帘处,沉吟不语。

外头的人怕是候得久了,又不知他一人在帐中到底在做些什么,自然有几分耐不住,晏元初候着良机,一式清风过月的擒拿功夫,竟将那人一把拽入帐中。

“是你?”那人粗布棉衫,鼻尖冻得通红,拉扯之间一头乌发如缎,倾倒一侧,眸光复杂,竟是落琴。

“是我”落琴见问答十分奇怪,却也不好不说。

“稀客,千里迢迢的,你不在环月山庄猫着,怎么有心来看我,看看,这衣衫不配你,你该穿绮罗,柔雅些。”晏元初见她面­色­复杂,既有愤恨,又有怀疑,还有几分无奈,心中一动,张口便拣些无关紧要的说。

“大哥与你是亲兄弟,你为何狠心害他,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落琴气他一副无所谓之态,不耐与他言语纠缠,便忍不住开口骂道。

“骂得好!看来我会错了意,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原来是千里寻夫,嫂嫂如此气节,真让元初叹服。”晏元初步步逼近,素­色­单衣里那抹绯­色­,十分刺目。

“便是大哥死了,你也未必可得世子之位,晏盟主明察,岂能容你。”落琴步步后退,眼神不安的望向壁顶。

“世子之位?”晏元初朗声大笑,一把将落琴按倒在床帏之上,倾身说“谁爱做谁做去,可是在下不稀罕,嫂嫂小看元初了。”

“你……”落琴又羞又气,更要护着腹中的孩子,只能与他相视,不敢露出丝毫胆怯。

“嫂嫂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也只有我兄长之流,才傻得放下这花花江山不爱,去恋什么美人,你有上面的朋友护着,我自然不敢把你怎么样,若你想来问我,人是不是我设计害得,我答你,没错!他­性­命不存,是自食其果,你若要为他报仇,我日日在帐中等你,只是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了?”元初撑起手,缓缓地立起,指了指壁顶之上,笑如春风。

那顶上之人,自是青成,他本不主张落琴入营去见晏元初,可她坚持之下,只能贴身相护,保她周全。

他见晏元初识破,也不意外,翻身而下,立身帐外,玄衣在雪中,端然鲜明。

“嫂嫂请,元初不送了”晏元初一抬手,有逐客之意,可面上笑意不改。

落琴本来就知来此无意,却忍不住心头的那把怒火,恨不得将眼前那张笑脸撕碎。

待他说完,她转身便走,不做停留,心头却是怨恨难消,可分析情势,今日若不是青成在外,她岂能安然而退。

“元初有话奉劝嫂嫂,死了的人不要去找,找不到徒然伤心,找到了未必是自己想得的结果,嫂嫂冰雪聪明,应该明白。”

落琴心头剧疼,头也不回的走入风雪之中,死了的人……死了的人……她抬头望素雪飞舞,远近玉树琼枝,天地苍茫,她如此孤单,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那日军帐唱戏之后,军中众人都觉成王有变,­精­神萎顿,言语也少了,惟有聂无双水涨船高,可自由往来军帐,与成王两人相谈。

风往何处吹,人便往何处倒,军中凡是有眼力见的,都对聂无双存着礼敬客气,本来两位督军,分庭抗礼,如今晏元綦生死不知,聂无双作大,也是人之常情。

午膳一过,聂无双背着简便的布囊,去草原骑马,已是定律,凡有守军看见,打个招呼问个安好,自然也不会多做盘查。

聂无双纵马狂奔,到了卢口便往回折,来来去去,消磨了半个时辰,便弃马登山。

山­色­颇陡,无双轻功­精­妙,一炷香光景,便到山腰,山腰处有一个敞洞,松木作掩,若不仔细看,竟如同平常山坡,十分隐蔽。

无双十分熟悉,拨开松木而入,洞内豁然开朗,冬暖夏凉,蔓藤高架,竟还有些不知名的野果。

“今日王爷留膳,迟了些,莫怪”无双朗朗说道。

“这个倒也无妨,关键是莫要忘了好酒。”洞内有人应道,长身玉立,缓步而出,虽然衣着狼狈,却是说不出的意态潇洒。

血亲

“秋水乃是险地,王帐每日派出去的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胜过你这般不着边的找。”青成随着落琴,这一日从秋水军营起,踏冰霜过江,转八里尖,厚冰之下,是昔日绵延四州郡的盛江之水。

落琴绾起长发,梳起­妇­人髻,粗布的棉袄,连日奔走,脸面越发的瘦削,因怀胎之故,日有呕吐,­精­神不济,可冷临风至今没有下落,她又如何闲得下来,现在只需坐着,便是心慌意乱。

青成蹲下身子,用指结轻轻叩击厚冰,发出闷闷得声响,他曾找附近的渔人来问,此处遇险可有生还的可能,可便是最有经验的渔人都说,八里尖因盛江底支流交汇之故,形成天然涡漩,非常人所能抗。

“师叔……”落琴也随着弯下身子,刚想询问,却被青成一把拽起,冰霜甚滑,堪堪欲倒,青成扶得一把,沉声说“别动,你打草惊蛇,这几日去哪里都有人跟着,看来晏元初见不得尸首,也不安心。”

落琴不敢妄动,缓缓地侧过身去,只见远处密林里头,枯叶纷飞,她知青成功力,看来晏元初怀疑冷临风未死,竟然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眼下看来寻是错,不寻也是错,四顾苍茫,原本宽阔的水面,如今连着沙土,越发的无边无际,人如微尘,素日来的辛苦,她早已支撑不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凄哀的问“师叔,他可是真的活不成?”

“八里尖下有支流数十条之多,天气寒冷都已结冰,凿冰找人,都是耗费人力的事儿,回楚战事频繁,王帐有心,却也没有那么多闲置的人来,晏元初手中有人,找到了补上一刀子都来不及,何况相救?如果有万余人,沿着盛江下流,凿冰引水,途中访遍周遭的渔村,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青成体魄强健,本不惧冷,却见落琴孱弱,解下自己的衫袍,丢了过去淡淡的说“自个儿顾着自个儿才是,万余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不好听的,晏九环尚在京都,从京都到此处有数百里之遥,等到那时才来找,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

衫袍厚厚的,落琴抱个满怀,粗砺的布质,紧贴着她的手腕,她望着青成,见他眸中古井无波,字字句句说的淡然却极其诚恳,的确,远水岂能救近火,她等不了,冷临风也等不了。

远处的渔人拉起晒网,唱起轻轻的渔歌,不在汛期,人却还是要渡日,恍惚之间落琴想起,昔日在盛江畔,有人曾问过自己,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电光火石之际,她想起公主,对,还有公主……她与冷临风自幼亲厚,且得君上亲许,能带兵杀敌,现下只有她能救冷临风。

想到此节,她顿时有了气力,双眸带着无比的神采,看着青成说“师叔消息灵通,可知公主现在何处?”

青成抬眼看她,知她心思,应道“这公主本在京都,可耐不得宫廷烦闷,眼下在盘州,随着姑父盘州督抚姚文顺守城,盘州离此不远,从王帐路经小野,快马急程,两日可回。”

“那我们事不宜迟”落琴看到了少许希望,哪里肯放。

“你我二人回王帐,凭你修书一封,我与公主送去,聂无双会保你周全……他虽要紧,自个儿也要紧。”青成说完便走,也不停留,如此匆匆,自是要掩饰那份奇怪的关心,他也恨自己的心思犹如隔山雾照,竟然越发的不清。

“能耐得住此处寂寞,不似你的秉­性­。”聂无双搁了酒,解下布囊,平整放好,冷临风弯下身子,拿壶便饮,熟不拘礼。

洞中虽得天然之利,内宽外窄,夏不炎冬不寒,可毕竟是在隆冬岁月,小寒一过,大寒将至,热乎乎的酒一入口,冷临风才似缓了过来,见聂无双说道“耐不住也需耐着,只是辛苦聂兄日日送饭送酒。”

“我这里不打紧,晏兄千番避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晏将军不傻,过些时候,就会知道你好端端的活着,安然无恙。”无双眉头一皱,玉面凝重。

“秋水那仗,多谢聂兄谨慎,修书与我时,我正入营接了这棘手的军令,八里尖是渔人的大忌,更何况秦得玉善于水战,回祁人陆战也是不弱,推责不为军律难容,以身犯险,我也不愿……”冷临风只喝酒不举筷,­阴­谋之事说来如诉家常。

“所以你将计就计,入得瓮去,然后寻机脱网,来盛州谢我,还躲在这山洞看书,睡觉,好不轻闲。”聂无双知他才智,谋定后动,更敬的是他胸怀磊落,勇气可嘉,不由得接了他的话茬。

“说来还真有几本好书可以度日,聂兄博才,自然识得〈〈筹略抄〉〉孤本难求,前朝的刻板,乃是­精­品。”冷临风斜靠在山石上,见聂无双缓缓立起,白衫薄裘,沉吟不语。

“可惜立场不同,晏兄­性­情,本是无双的知己。”少刻,聂无双才开口说话。

“好兄弟设陷阱害我,为敌者日日与我送饭送酒,若人间立场真如现在这般,我宁可你我永远为敌。”冷临风自然知道亲疏二字,本是世上最微妙之处,看透世情倒不如难得糊涂。

“晏将军调动凤城旧部,澜州、定关,丰城都有异动,孙仲人这几日离开秋水,在皇都疏通,很得一些朝臣的欢心。”聂无双身在军营,却因玄天宗耳目众多,对敏感易变之处了如指掌。

“自家的手足,定要留下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能……罢了……”冷临风欲言又止,凡事忍让,并不是惧怕,只为了昔日还存有的那一些情义。

“无双不便久留,晏兄保重。”聂无双算着时辰,便要离开。

“好,聂兄慢走”冷临风起身相送,却见无双衫袖中飘飘然落下一块绸绢,素底雅边,他俯身拾起,不免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绣字,心中一突,递过去的手微微停顿。这厢聂无双伸手夺过,片刻功夫已塞入内襟。

二人怔仲间,聂无双微露异­色­,拢紧了白裘,转身便走,山麓败草上的脚印深深浅浅,竟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

冷临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却见近处,前日的旧雪压弯了松枝,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渐呈墨­色­,乌云翻滚,风雨欲来,竟有不祥之意涌上心头。

秋水至王帐,途程虽短,却怕一路为流民所扰,青成不敢松懈,晏元初的人跟了几日,因曝露了身份,索­性­都撤了,左右落得个清静,冬意日盛,山高空寂,满目萧瑟。

聂无双收到青成来书,与王帐外五里岁寒亭等候,亭外,旧意不改,昔日盛州督抚左醒载种的数十株梅树傲雪寒霜,聂无双不似昔日镇定,起身复又坐下,来来回回驻足远望。

不多时,马嘶声响起,远处,青成已跃下车,甩了手中缰绳,步步走来,十分沉稳,聂无双不笑也不语,缓步迎了上去。两厢照面,兄弟手足之间,不必恪守的虚礼,青成不为,他也不为。

“这……往后就交给你了,这次奉命去旧地有奇事,非要与你商谈不可。”青成朝后望了望马车,落琴已缓步而下。

“王帐中住女子不便,你的身份也不便,离此不远有一间雅舍,是当年督抚修葺,闲来钓鱼饮酒,招待密友之处……”聂无双言语虽淡,却有压抑着的欢喜,那眼光却再也挪不开去,见落琴渐渐走近,却面­色­苍白,身姿越发单薄,眉头不由紧紧攒起。

“师傅”落琴轻轻一唤,听来真切,青氅披在身上,盖住秀发,神情十分落寞。

“身子不妥,还要来回奔波,你也由得她?”无双眼神不移,可这话却是对青成所说。

“你是她师傅,她什么­性­子你比我清楚。”青成见落琴紧紧护着腹部,想起青娘临终前的重托,也知这事瞒不得聂无双,秦关李大夫所说的聂家旧事也瞒不得,惟有清清楚楚,才能拨开迷雾。

“为何要来?”无双不由一问,自那次别后,他自然知道她从回祁秦府脱险,往江南,依旧住在环月山庄,青娘殁时,她亦在场,这些事,他自有留意,除此之外,司马素素传来的简文,也说得详细清楚。

“秋水八里尖一仗,冷大哥失了音讯……师傅,你可有主意?”落琴清楚冷临风的事由她口中说出来,玄天宗人不会欢喜,可聂无双与她毕竟情分不同。

“天­色­已晚,先回馆舍休息,别的事容后再议。”无双双眸一黯伸手指了指远处,自顾自的走在了前头。

落琴一怔,见青成朝她努了努嘴,只能紧紧的随着,这一路三人都揣着心思,倒也平静,半天无语。

雅舍“淡轩”实如其名,一庭三厢,古朴雅致,青成进了屋,挨近火炉子,搓了搓手,见无双已温了酒,想起旧日兄弟二人在金紫岛的光景,顿觉疲惫尽消 “这大人倒也是个雅人,若不是打秋水而来,还以为是个江南的宅子。”

“成王是假的,这是义父的手书,晏九环得了皇命,正往此处来……看来是时候了。”无双脱下裘衣,没心思论及风月,便开门见山的从袖中取出纸笺交到青成手中。

青成看毕,将那密令往火盆中一扔,转眼之间,灰飞烟灭,烧得­干­净“好,行事之前,有几桩事儿须弄个清楚,聂无双,你的身世有疑,只恐怕,义父对你对我,还有保留。”

“你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无双本就心头沉重,听他所言,更是微微一讶。

“这人曾是你父聂将军的旧属,我查过文书,也查过兵志,从军十五年,一直随着你父……我见过他,他说得与义父说的都不相同,无定论前,谁人都有可疑,事关你的身世,自然要查个清楚。”青成根据记忆,画下秦关李大夫的真容,此时递给无双,让他细看。

青成向来谨慎,当时已信了那李大夫七分,可心中毕竟还是不能轻信从小教养他的义父会有二心,这才翻遍了西莫图鉴和各类兵志,白纸黑字,让他更无所适从,大战来临,玄天宗人筹谋已久,却偏偏扯出了那么一个旧人,而这个旧人所说的话却足以颠倒一切。

“怎知是真还是假?”无双面­色­苍白,抬眼问他。

青成掩上门户,靠近了身子,将自己如何识得王爷与晏九环会面,如何知道晏九环师从日穹老人戚不凡,便去秦关遇上李大夫的诸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青娘殁,小楼女子好端端的活着,他也说了个大概。

“难道义父说的尽是假的,不会……绝不会,季三确有其人,一直是西莫皇子的亲随,若不是这不共戴天的仇,他怎么会忍辱负重那么些年,不会……不会”聂无双知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半分情感相混,可日月积累,这份情自是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或许他有难言之隐……这几日,我会让李大夫带着那个小阁女子前来王帐。”火盆子一旺,酒便上了头,青成拔出腰中长剑,伸长了手足,低眉又说“晏元綦应该没死,义父有训,晏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死,待他决断,他若真没命活着,我信你第一个容不得。”

无双执起酒杯,火光处,瓷­色­之美,温润如水淌过“这些年来,日日想着了结这些事儿,可一旦这事儿近在眼面前,反而觉得心慌,人生矛盾,大抵如此,晏九环恶有恶报,了结后,你我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战局,看似胜了,赔上了那些个人,不知值是不值……”青成无双耳力甚好,五十步外已听到轻轻的铃音,这一句语带双关,心照不宣的嘎然而止。

“上不得面的小菜,笋还不是这个季,冬日的毕竟老了些,还有翡翠圆子,不比自己的地方,哪里来的野蒿,师傅将就着用,还有……师叔……”落琴托木盘而入,人还未走近,香气四溢,雅舍虽雅,可毕竟是战时军中,自然没有煮饭起灶的丫鬟老­妇­,落琴手艺不俗,未休息便下了厨房。

“落霞山的笋,用寒谭鱼熬的汤来煮,正应了天地万物互相补给之说,想念的紧。”无双久不见她,竟有情怯之乱,从她手中接过那木盘,无话找话的赞了一句,这想念日深,哪里只是这几碟小菜而已。

“噢,说来听听”青成点头示意落琴坐下,顺手拨了拨火盆,小舍中越发的香暖起来。

“师傅读《奇目观游记》,想出来的妙方子,笋因这鱼味少了泥土之气,鱼也因这笋味而吃不出半分腥气,这便是互相补给,一举二得。”落琴像昔日一样,拿筷取鱼最鲜活的鳍处,第一个便是夹给无双。

她的自然妥贴,无双确是微微一怔,十年落霞山,忘不了如此平凡琐碎,却又独特矜贵,只是她变了,眉梢眼底,淡淡的愁,还有偶尔光华的神采,哪里还是他所认识的月牙儿。

“冷大哥一事,落琴惟有恳求师傅,军营中人人都说找,大都敷衍了事,谁会真正的上心行事,师傅……他是好人,难得的好人,天有怜人之处,他不该死……”落琴像似诉说,也似自语,这碗筷拿在面前,却无心用食,神情凄苦。

“今日这番,原来有事想求我?”聂无双抬起头来,深深见她,眸­色­极淡,顿时间这美酒佳肴,即变得索然无味。

“我从回祁去环月,看得清楚,我信冷大哥的话,环月山庄有的是名琴,却没有梅花落,宗主错了,定是他错了……师傅,青娘殁了,你也好,师叔也好,为什么就听季……季成伤一人将事非说尽,晏九环固然卑鄙,他却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如此手段的复仇,其罪更在晏九环之上……”落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心中郁结之事一并道尽。

“你可是反了,出去”青成撂下酒杯,脸面微赤,目光凌厉。

落琴一笑,淡淡的,缓缓立起,看了看无双,便转身出去,木帘摇荡,从暖处到了冷处,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再也不想受玄天宗的­操­控,看淡了反而无畏,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裘,快步穿庭而过,这一路什么都不曾细想,只奇怪的是,她从小就怕师叔,可今时今日,竟有天助的勇气,她竟不惧任何人,再也不惧。

“言语没轻没重,你聂无双教的好徒弟”青成忍不住说上一句。

“或许她说的才是正理……”无双倾壶来饮,白衫映得面如冠玉,这醉来的缓却偏偏醒得如此快。

落琴一觉睡的极不安稳,三更起过一回,睡下听窗外寒风布雨,四更一过,雨声渐弱,竟下起雪来,盏灯来看,扯絮一般,她靠枕不语,心中百转千回,不觉枯坐到天明。

收拾衣衫,出庭外,无双已起,长剑胜风雪之疾,她好久不见师傅舞剑,却奇怪不似在落霞山那时候轻灵飘逸。

那招“玉人和月”取自贺铸的“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最重身法内力,转承之间,极有讲究。

这剑法本是无双的成名之技,今日看来,别说是与他齐名的慎青成,金紫岛便是堂主之流,都不会施的如此勉强,他是怎么了?

“师傅是否有恙?”落琴见他收了长剑,竟有气喘之意,更是奇怪,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

“你们未来之前,雨中行军,登高作战,该是受了风寒,不妨!”

“怎么不见师叔?”落琴从怀中掏出丝绢,正要为他擦拭落雪,无双竟然一避,身子微侧“昨天与他说起,盛江的地利优弊,他到有了几分兴致,这不,天­色­还未透亮,便踏雪前去了。”

“伤寒虽小,也不能等闲看待,我去给师傅熬药。”落琴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弯腰避过梅枝,正要往厨房去,却听聂无双说“既然熬药,不如煮上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我好带走。”

落琴点了点头,便钻入厨房,这些日子,算是平稳,不受风雪赶路之苦,她呕吐稍止,加之雅舍温暖,人也不免舒服了许多。

半个时辰未到,她已温了好酒,煮了几个好菜,用竹藤架子一个个摆好,用手能提,交到聂无双手上“师傅,要出去?”

“嗯,听到消息,回祁军师秦得玉,人在牟丘,以他的­性­情,不喜抛头露面,这次却是赴的国舅爷的约……与其在此苦思冥想,还不如也去看看这战场地利优弊。”他说罢便走,脚步由缓至急,落琴想起他与青成平素不睦的表象来,心中却叹这份手足之情,倒也异于常人。

正午前闲坐,翻书卷打发时间,二个时辰过后,落琴才抬起头来,心中觉得不妙,这光景,无双不回怕是有军务缠身,怎么青成也未露过面。

雪越下越大,梅花已难见朱­色­,落琴想起无双走前,未打伞披蓑,盛江结冰,路滑难行,他伤寒未好……想到此节,她再不迟疑,带着油伞蓑衣,掩闭门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江边去。

风雪漫天,踽踽独行,过了少刻,远远见玄衣抖擞,片刻间青成已近身走来“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雪怕还要下上几日,这荒凉满地,无景可赏。”

“师叔远来,怎么不与师傅同行?”落琴只见青成不见无双,不免奇怪。

“聂无双说他与我一道?”青成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接过油伞蓑衣,已走在前头。

“正午前出的门,还带着好酒小菜,虽未明说,言语中的意思,是去寻师叔没错。”落琴随着他折返,心中有少许不安。

“许是回王帐了,这玄机先生,三品的督军大人,还会有闪失不成,这好酒好菜算是什么事儿?”青成放缓脚步,抬眼看了落琴,彼此倒也清楚,聂无双从来不重口腹之欲,且为人持重,断没有邀人饮酒的习­性­。

“王帐有厨子伺候,便是粮草紧急,饿着旁人也不会饿着督军大人,除非……除非有人,非要他送酒送食不可。”落琴本不蠢,这些细处慢慢联系,或许……

青成心中了然,见落琴面上亦喜亦悲,转身欲奔走,便一把将她牵住“你是不是疯了,这眼下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你怎么找?况且这都是猜测,未必如你想得一般。”

“我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昨日提起冷大哥,师傅并无喜悲之­色­,他定是没死,是师傅……”落琴越是用力拉扯,青成偏偏大力的紧,她怎么也脱不开身。

“聂无双既然要瞒,自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现下人人都要寻他,其中的意图你不是不知,真要找,也要待聂无双回来,这送饭果腹,又不是一日就能了的。”青成说毕,见落琴痴痴而立,淡影消瘦,竟也十分不忍,手中缓了气力。

“天涯海角,我定要找到他”落琴心知青成所言不虚,骤喜之后,反而平静了许多,这次奔走而去,回的却是雅舍的方向。

风雪扑簌,琼琚遍野,青成一人独立,想的确是那些个不着边际的事儿,这仇太深了,赔上了这许多人,值是不值?

“聂兄好走”冷临风按着往日一般送客,待得久了,这洞中的时日越发寂寥,见无双走远,风雪渐大,便取了御寒的枯草,将洞周围紧紧铺实。

当日来雁阁初见,同舟而行,生死相救,一路走来,点点滴滴,反复细想,动容处淡淡而笑,想自己虽受手足相害,心底堪凉,落得个有家归不得,可好在芸芸众生,还有那么一个人在,心口便暖,索­性­抛开眼下遭遇,出洞观景。

冷临风拢紧了棉裘,山上山下,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萧瑟之余,可见天地之广,人如蝼蚁,越发的渺小起来,这功名如血,青云难上,好处坏处他皆看的清楚,太清楚不过……

“你曾许诺过的不管生死如何,不离不弃,不远不断,可曾算数?”冷临风叹息未止,却听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梦魂深处,也不敢忘。

“是……”他猛得转身相看,竟是落琴楚楚而立。

“八里尖,你不是死了吗?死得好,你是天下一等的疯子,你是疯子。”落琴红了眼圈,手脚瑟瑟发抖,她昨日装作不知,今日在饭菜篮中动了手脚,风雪再大,也掩不住“甘茴”的­色­与味。

“你如何会来,你……”冷临风喜不自胜,却见落琴转身便走,身姿轻妙,心中一急,脚步轻移,使得是环月名技“月渡无人”拉扯之间,已将落琴一把拥入怀中。

“你诺言不守,你……你,我不想见你,不想”落琴鼻尖微红,泪如珠滴,在他怀中挣扎,冷临风不言不语,反而揽得更紧,气息扑在她的耳际发鬓“尽管打,尽管骂,你动的手,我都认了。”

“为什么人人都告诉我你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死了……”落琴声音由重转轻,这一路奔来,怕无双惊觉,既不敢尾随太近,也不敢走得太远,攀末草,避巨石,寒风漫雪的奔跑,狼狈且寒冷,她也怕,怕是自己想错了,终究还是空欢喜一场。骤见他时说不尽的欢喜与怨恨交缠在一处,可只有现在这般紧紧偎着他,才能勾起她内心深处的软弱。

“我就那么值得你千里迢迢的跑来?”冷临风低下头,将­唇­贴在落琴鬓边,轻轻地呼着暖气,他自来喜在言语上调笑一番,可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你……”落琴一时无语,下意识的用手贴近自己的腹部,心底的情绪突然一齐涌起,辨不出是喜是悲,鼻头跟着一酸,眼前又变得模糊了起来,只牢牢地将他回抱,再也不想松开。

“傻丫头……傻”冷临风松开双臂,将落琴上下看了又看,又复纳入自己的怀中,用棉裘将她一并拢紧,二人顿时贴的密不可分。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是天上,还是黄泉,我都随着你,若是你死了,我绝不独活。”落琴倾靠在他身上,棉裘阻隔了风雪,久别重逢的暖含在心头,不由喃喃的说出,当日离别时她允诺的话。

冷临风声音微哑,口中反复念的都是落琴的名讳,一遍又一遍,也不疲倦,这耳鬓厮磨,人生至爱,似黄滕美酒,知醉偏饮,总也不休。

过了良久,雪稍薄,不似方才绵绵,冷临风携落琴立在山边,从身后环着她,同见这山裹素服,江湖壮美,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刚捡回一条­性­命,在洞中避世。

只欢喜得将头靠在落琴肩头,低低的言语“晴好,雨也好,这落雪的日子更好,楚有十三郡二十四都,占淮水,东水,回祁雄浑壮美,天底下的好景你我都不曾去赏,我应你的都不曾允诺,我舍不得死。”

“晏元初其心可诛……只是未曾想到师傅这次会出手。”彼此静静的相谈,不以事论喜悲,竟有几分看淡的意味。

“怎么?”说话间,冷临风突然觉得落琴身子一软,面­色­苍白,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揽,手不免落在她腕上,只觉得这脉象滑利博指,如珠走盘,竟是滑脉。

“这?”冷临风抬眼看她,眸光闪烁,­唇­角微微上扬。

“容都诊的脉,算日子应有……应有……”落琴言语未尽,人已被冷临风一把抱住腾空而起,头巾落地,秀发飞舞,雪落在睫上,让她睁不开眼,可冷临风却欢喜的手舞足蹈起来“老天爷,这……这意思……你说得……我这不是在做梦?我这是,可要当爹了。”

“大哥的­性­子……”见他欢喜,落琴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老天爷对我不薄……这孩儿得取个响亮的好名,晏门传宗,我承元字,往下便是舒、端、观、呈……这若是男儿……可要是女孩儿?冷临风喜不自胜,执着落琴的手,蹲下复又立起,将她的肚子仔细端详,眼光流连不去。

“你十足像个孩子”落琴忍俊不禁,笑不可止,青娘殁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欢喜动容。

“说得什么,你信不信我罚你”冷临风哪里容得她挣脱半分,手上施了力,头一倾,已覆住了她的­唇­,缠绵相就,辗转深入,落琴气喘不急,哪抑得过他攻城略地一般的炙热,这无处安放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拢上了他的颈。

少歇,二人才缓缓分开,落琴抬起头,与他相视,又一阵急风吹过,残枝雪落霜飞,扑簌簌的打在二人身上,冷临风拉过她的手,放在心怀处,星眸微低,只说得一句“一个谢字,说的都是心里话,有家了,你和孩子,不管走到何处,就烙在这里了。”

落琴依冷临风所言,先回雅舍,冷临风纵然不舍,也不能依着她就在这山洞过夜,再三相送,二人相视一笑,再送下去,只怕到了天黑还是没完没了。

人远去,冷临风登山回洞,仗着十来年寒暑辛苦的功力,攀得十分容易,落琴下山已是酉中时分,达山顶时戌时还未至,可冬日节气,昼短夜长,过不得半刻­色­如浓墨,压低天际。

冷临风用松竹点火,靠着洞边小憩,想起来便是喜不自胜,八岁因才面圣,十一岁校场夺魁,十五岁便能得才子房相国一赞,少年得意,可今日见来,什么荣荫褒奖,可欢喜之处远远不如这乱世中的念想,绝处时的依赖。

从怀中揣出民间戏耍的竹管,迎风雨呼啸,吹得一首忖这心境的小曲“相思树上合欢枝,紫风青鸾并羽仪”,高吭转而柔情,清幽幽的飘远。

乐曲到了中路转折处,冷临风突听得来人掌风之速,心中一凛,竹笛疾出,施得是“一线飞鸿”,人已跃出洞外。

来人着黑衣,未看得清面容,掌风又至,冷临风不知是何方神圣,自然不敢轻敌,一招黄云堆雪,掌风欺近对方胸前三处大|­茓­,一记“挑灯夜看”,姿态潇洒。

“这有些日子不见,这招依然没有进步”对方不耐与之纠缠,从腰中取得长剑,剑气勾划,九虚一实,横扫冷临风下盘。

冷临风听他声音如此熟悉,手头一松,对方已欺身过来,身法如电“是你,慎兄?”这剑意绵绵,小圈复又大圈,环环相扣,潇洒之余绝不累赘,这天底下能有此艺者,又近在王帐的自然只有一人,冷临风识得那便是慎青成。

“你吹南曲,饮美酒,高兴得事儿不少?”青成先停了手,整了整身上的玄衣,立如松柏。

“好说……好说”冷临风不知其来意,见他罢手,正合心意。

“可惜我这人,报忧不报喜”青成反客为主,不经冷临风点头,人已率先入了山洞。

“慎兄请讲,我洗耳恭听”

“好,­性­情中人,我也不愿绕那些个弯路,十多年前,环月山庄大喜,夫人戚氏不足月产下一女,可惜的是有人大胆,将新生孩儿偷了出去,晏盟主日日寻找,可这孩儿却似失了踪,再也没有下落……”青成顿了顿,正视冷临风不语。

“家中旧事,传得沸沸扬扬,不想也入了慎兄的耳?”冷临风自然知道旧事,不过这多年寻不着,他那个妹子,活着的机会不大。

“看来晏盟主说的不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孩子,出府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子,长大了自然认不得,晏盟主找了那么久,凭得是什么?那便是银坠串铃,就在脚踝之上。”

冷临风听得仔细,似想到什么,双目涣散,双手微微颤抖,摇头回了一句“不会,绝不会。”

“我说的是真是假,回去你一问晏盟主便知,青娘殁,曾托付与我,她说过,血亲不伦,岂能相配,便是这句,我才赴容都,辗转秋水王帐,我这意思,现下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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