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下,顿时星目含泪。
他素来随淡,可此时心中怒火熊熊,竟也不能抑,厉色说道“他助你杀兄夺位,才能时时牵制你,你虽为成王,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如今,你调兵不妥,保不住他钟爱的儿子晏元綦,你以为战后他会轻易放过你?他自来虎狼之性,旁人不明白,你岂能不明白,王爷性命之忧就在眼前,富贵荣华,倾天的权柄,你可舍得易人?”
“你究竟是何人?是……?”千般利害被无双说的澄清,他这个王爷虽是假的,却也是皇室嫡亲,十年来他战战兢兢,怎么也摆脱不了晏九环的摆布,晏元綦生死不知几日,他便夜夜难寝,缘是知道晏九环的手段,当年他以高官厚禄为诱,今时自然可以弃卒。
“一介布衣,得君上错爱,才执督军之职,王爷与其对无双感兴趣,还不如担心担心自个儿。”
“不可能……此事……当时你不过……你岂会知道?”成王顿时清明,看无双年岁二十有余,十五年前不过是个幼童,那些烽烟往事,岂会知道的如此详尽?
“前阵子回使楚子明来营,王爷本不想见,可偏偏听了他所传的三个字,便迫不及待的赶去,这三个字是什么?这三个字便是“戚不凡”,当年回祁的日穹老人戚不凡乃是晏九环的授业恩师,大战时马前暴亡,想必王爷也有份参与其中。”
聂无双每说一句,成王便是一惊。“你托病在帐,什么人都不见,辛苦你漏夜赶去寒州去晏九环会面,天网恢恢,总有破绽可寻,王爷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混淆天下人的耳目?”
成王久久不语,眼眸中十分惧意,白衫军袍瑟瑟发抖,他终归是个假货,不是自己那个气节浩然的兄长,那个永不瞑目、死在自己手中的兄长。
“本来我想与你说说条件,可眼下你如丧家之犬,无路可走,只有我聂无双才能救你,王爷是个聪明人,好自为之。”无双说罢,淡淡一笑,神情中却有说不尽的怅然,他掀开帘子任由冬阳泄露,照得地上那个假王爷的脸,青白的如残壁上落下的灰。
“王爷定不服气,君上都不曾怀疑过你,无双怎么看出破绽?在下最喜欢清楚明白,现在便是告诉你也无妨,一个人不管经历什么变故,习性喜好,绝不会变,我若是要做个假凤虚凰的王爷,必会在棋艺上多些钻研。”
无双拂袖便走,再不相看,义父季成伤有令“真相大白,谋求上风”他已悉数办妥,这个所谓的王爷不堪一击,自然已是玄天宗的瓮中之物。
往西过三都一郡,已是日行数十里,慎青成一路无话,满面风尘,落琴归心似箭,总是嫌慢,却也不忍心逼她这个师叔,毕竟车马是凡物,难道真能腾云四海,千里一瞬间。 她纵然心已飞到边塞,人却只能枯坐在车上,什么都不能做。
冬景殊色,千里暮雪,宁静中带着几分庄重,到了夜里,落琴久久难眠,就裹紧了裘衣,下车伫立,望疏星朗朗,缀在浓墨一般的天际。
她不愿深思,只抚着平坦的腹部,感受那份血脉相连,她不信冷临风就这般死了……她不信。
古道边有一池,当地人唤它虬池,传说中有龙来潜,她念着不远,踱步前往。
月光下,单薄的身影,瘦削的脸面浅映水中,依稀看得出无比的惆怅和勇气,她已不是昔日的落琴,那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虽然她也害怕世事变迁,可她肚中的那个比她更需要庇护。
她成了一个母亲,有了血缘之亲,自有了源源不断的依赖,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得什么,此去艰险,哪怕是上穷碧落,她也要找到冷临风。
“你不歇,肚中那个也要歇,过了王亭便是盛州域土,一路去往王帐,一路去往秋水,你想去何处?”落琴听脚步声沉稳有力,便知是青成随来,他口气虽淡,但其间自有关怀,不象他素日为人。
“去秋水”落琴答的坚定,回头去看青成,掬尽了脸,洗净了风尘,他自有说不出的眉目清明,端整轩昂。
“一路来,听了不少消息,没有一个准信,冷大哥出了事,王帐中人人关心,成王一声令下,自有人日夜去寻,惟有秋水,师叔也说晏元初野心不小,定有后着,先至秋水后至王帐,我想一路寻过去……”落琴说罢,面有赧色,她寻冷临风是寻挚爱之人,寻肚中孩子的父亲,可青成无此情结,何必长途跋涉,日夜担心?
“你记得你应了我的,受人之托,不必谢我。”青成知她心中所想,立即回道。
二人相见,自幼到长,每每拔箭弩张,此时途中静月,夜阑无人,倒也沉淀了心气。青成欲走,脚步沉重,欲留,竟然心绪不宁,漫长的路途,他日夜驾车苦赶,岂是受人之托这般简单,更深的一层,他不敢想,重伤之痂,若去揭必是新痛。
“不枉聂无双教你十年,盘算的清楚,只是晏元初奸险,秋水乃他坐镇之地,未必安全,有了孩子,竟越发的愿去涉险,愚笨。”青成找了话题,消除这沉寂的尴尬。
“师叔可曾爱过什么人?”落琴甫一问,便见青成微微一怔,眼神躲闪,不知看向何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师傅昔日教我的旧词,到了今日我才知其中深意,万般绝望之时,大哥都在我身边,深潭、王府,他都陪着我,他尚且能做,我有何惧区区秋水,我要去,定要将他找出来。”
落琴眸光欲流,月光如水,泻在乌发,面颊之上,似玉流光,紧紧的与他对视,青成心头烦乱,却又被她的神情所撼,深吸口气,转身便走,直到精疲力尽,才发现马车渐远,他已入了山道。
青毡子,红顶子。
军帐按着品级不同,用度摆设自然不同,秋水涧冬雪绵绵,盛江结冰,可踏足而上,回楚相交,竟因气候严寒,而变成陆路相持。
密林中青毡红顶十分醒目,晏元初置身帐内,挨着暖炉子,只披了身单衣,拔佩剑细细擦拭,衬着火光勃勃,越发的面如美玉,光润清俊。
“仲人佩服将军,有如此闲情逸致,难道不怕大少爷是漏网之鱼?”孙仲人依旧一身儒服,与晏元初对坐。
“秋水八里尖,支流甚多,更有一个天然的水漩,便是经验丰富的渔民都避之不及,他率军深入,难道还有命在?”晏元初也不抬头,搁下宝剑,用丝绢净手。
“仲人也曾以找督军为名,亲去那处察看,活着的机会应该不会有。”孙仲人近了身说。
“老爷子果然对他不同,巴巴的领了军就来,你瞧他何时对我如此高看?”晏元初说起此事,心头一恨。
“庄主自来心疼大少爷,难道将军不怕……”孙仲人留下了半截话头,欲言又止。
“老爷子戎马一生,脑子清明的紧,就算知道是我做的,没证没据的敢把我怎么样?难道他不怕身后无子送终?”晏元初缓缓立起,红衫鲜明,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前日送来的歌姬已至,仲人徒劳担心了,还不如留一处清静给将军,仲人告辞”孙仲人面有暧昧之色,与主子献美人之事自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放心,不管老爷子来是不来,你我布下的大网,我等着他们一个个的跳进来。”晏元初神色得意,孙仲人心领神会,退身而出,才走几步,帐外有散兵见他未裹皮裘,怕冷着了将军身旁的红人,便讨好的一路送来。
孙仲人也不推辞,扎紧胸前的系带,回头看红顶如花,军帐已远,孤伶伶的鹤立在众营之中,唇角微微一笑,淡不可觉。
素雪落得紧,天上无月,晏元初与女子欢好,也不多在床帏缠绵,事毕,便打发那个姿容艳丽的女子离开。
他热血未消,竟掌灯读起兵书来,直到三更时分,耳听外间有微微的声响,知道来者不善,却丝毫没有惊慌之情,只微微的叹了口气,缓步移置帐帘处,沉吟不语。
外头的人怕是候得久了,又不知他一人在帐中到底在做些什么,自然有几分耐不住,晏元初候着良机,一式清风过月的擒拿功夫,竟将那人一把拽入帐中。
“是你?”那人粗布棉衫,鼻尖冻得通红,拉扯之间一头乌发如缎,倾倒一侧,眸光复杂,竟是落琴。
“是我”落琴见问答十分奇怪,却也不好不说。
“稀客,千里迢迢的,你不在环月山庄猫着,怎么有心来看我,看看,这衣衫不配你,你该穿绮罗,柔雅些。”晏元初见她面色复杂,既有愤恨,又有怀疑,还有几分无奈,心中一动,张口便拣些无关紧要的说。
“大哥与你是亲兄弟,你为何狠心害他,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落琴气他一副无所谓之态,不耐与他言语纠缠,便忍不住开口骂道。
“骂得好!看来我会错了意,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原来是千里寻夫,嫂嫂如此气节,真让元初叹服。”晏元初步步逼近,素色单衣里那抹绯色,十分刺目。
“便是大哥死了,你也未必可得世子之位,晏盟主明察,岂能容你。”落琴步步后退,眼神不安的望向壁顶。
“世子之位?”晏元初朗声大笑,一把将落琴按倒在床帏之上,倾身说“谁爱做谁做去,可是在下不稀罕,嫂嫂小看元初了。”
“你……”落琴又羞又气,更要护着腹中的孩子,只能与他相视,不敢露出丝毫胆怯。
“嫂嫂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也只有我兄长之流,才傻得放下这花花江山不爱,去恋什么美人,你有上面的朋友护着,我自然不敢把你怎么样,若你想来问我,人是不是我设计害得,我答你,没错!他性命不存,是自食其果,你若要为他报仇,我日日在帐中等你,只是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了?”元初撑起手,缓缓地立起,指了指壁顶之上,笑如春风。
那顶上之人,自是青成,他本不主张落琴入营去见晏元初,可她坚持之下,只能贴身相护,保她周全。
他见晏元初识破,也不意外,翻身而下,立身帐外,玄衣在雪中,端然鲜明。
“嫂嫂请,元初不送了”晏元初一抬手,有逐客之意,可面上笑意不改。
落琴本来就知来此无意,却忍不住心头的那把怒火,恨不得将眼前那张笑脸撕碎。
待他说完,她转身便走,不做停留,心头却是怨恨难消,可分析情势,今日若不是青成在外,她岂能安然而退。
“元初有话奉劝嫂嫂,死了的人不要去找,找不到徒然伤心,找到了未必是自己想得的结果,嫂嫂冰雪聪明,应该明白。”
落琴心头剧疼,头也不回的走入风雪之中,死了的人……死了的人……她抬头望素雪飞舞,远近玉树琼枝,天地苍茫,她如此孤单,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那日军帐唱戏之后,军中众人都觉成王有变,精神萎顿,言语也少了,惟有聂无双水涨船高,可自由往来军帐,与成王两人相谈。
风往何处吹,人便往何处倒,军中凡是有眼力见的,都对聂无双存着礼敬客气,本来两位督军,分庭抗礼,如今晏元綦生死不知,聂无双作大,也是人之常情。
午膳一过,聂无双背着简便的布囊,去草原骑马,已是定律,凡有守军看见,打个招呼问个安好,自然也不会多做盘查。
聂无双纵马狂奔,到了卢口便往回折,来来去去,消磨了半个时辰,便弃马登山。
山色颇陡,无双轻功精妙,一炷香光景,便到山腰,山腰处有一个敞洞,松木作掩,若不仔细看,竟如同平常山坡,十分隐蔽。
无双十分熟悉,拨开松木而入,洞内豁然开朗,冬暖夏凉,蔓藤高架,竟还有些不知名的野果。
“今日王爷留膳,迟了些,莫怪”无双朗朗说道。
“这个倒也无妨,关键是莫要忘了好酒。”洞内有人应道,长身玉立,缓步而出,虽然衣着狼狈,却是说不出的意态潇洒。
血亲
“秋水乃是险地,王帐每日派出去的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胜过你这般不着边的找。”青成随着落琴,这一日从秋水军营起,踏冰霜过江,转八里尖,厚冰之下,是昔日绵延四州郡的盛江之水。
落琴绾起长发,梳起妇人髻,粗布的棉袄,连日奔走,脸面越发的瘦削,因怀胎之故,日有呕吐,精神不济,可冷临风至今没有下落,她又如何闲得下来,现在只需坐着,便是心慌意乱。
青成蹲下身子,用指结轻轻叩击厚冰,发出闷闷得声响,他曾找附近的渔人来问,此处遇险可有生还的可能,可便是最有经验的渔人都说,八里尖因盛江底支流交汇之故,形成天然涡漩,非常人所能抗。
“师叔……”落琴也随着弯下身子,刚想询问,却被青成一把拽起,冰霜甚滑,堪堪欲倒,青成扶得一把,沉声说“别动,你打草惊蛇,这几日去哪里都有人跟着,看来晏元初见不得尸首,也不安心。”
落琴不敢妄动,缓缓地侧过身去,只见远处密林里头,枯叶纷飞,她知青成功力,看来晏元初怀疑冷临风未死,竟然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眼下看来寻是错,不寻也是错,四顾苍茫,原本宽阔的水面,如今连着沙土,越发的无边无际,人如微尘,素日来的辛苦,她早已支撑不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凄哀的问“师叔,他可是真的活不成?”
“八里尖下有支流数十条之多,天气寒冷都已结冰,凿冰找人,都是耗费人力的事儿,回楚战事频繁,王帐有心,却也没有那么多闲置的人来,晏元初手中有人,找到了补上一刀子都来不及,何况相救?如果有万余人,沿着盛江下流,凿冰引水,途中访遍周遭的渔村,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青成体魄强健,本不惧冷,却见落琴孱弱,解下自己的衫袍,丢了过去淡淡的说“自个儿顾着自个儿才是,万余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不好听的,晏九环尚在京都,从京都到此处有数百里之遥,等到那时才来找,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
衫袍厚厚的,落琴抱个满怀,粗砺的布质,紧贴着她的手腕,她望着青成,见他眸中古井无波,字字句句说的淡然却极其诚恳,的确,远水岂能救近火,她等不了,冷临风也等不了。
远处的渔人拉起晒网,唱起轻轻的渔歌,不在汛期,人却还是要渡日,恍惚之间落琴想起,昔日在盛江畔,有人曾问过自己,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电光火石之际,她想起公主,对,还有公主……她与冷临风自幼亲厚,且得君上亲许,能带兵杀敌,现下只有她能救冷临风。
想到此节,她顿时有了气力,双眸带着无比的神采,看着青成说“师叔消息灵通,可知公主现在何处?”
青成抬眼看她,知她心思,应道“这公主本在京都,可耐不得宫廷烦闷,眼下在盘州,随着姑父盘州督抚姚文顺守城,盘州离此不远,从王帐路经小野,快马急程,两日可回。”
“那我们事不宜迟”落琴看到了少许希望,哪里肯放。
“你我二人回王帐,凭你修书一封,我与公主送去,聂无双会保你周全……他虽要紧,自个儿也要紧。”青成说完便走,也不停留,如此匆匆,自是要掩饰那份奇怪的关心,他也恨自己的心思犹如隔山雾照,竟然越发的不清。
“能耐得住此处寂寞,不似你的秉性。”聂无双搁了酒,解下布囊,平整放好,冷临风弯下身子,拿壶便饮,熟不拘礼。
洞中虽得天然之利,内宽外窄,夏不炎冬不寒,可毕竟是在隆冬岁月,小寒一过,大寒将至,热乎乎的酒一入口,冷临风才似缓了过来,见聂无双说道“耐不住也需耐着,只是辛苦聂兄日日送饭送酒。”
“我这里不打紧,晏兄千番避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晏将军不傻,过些时候,就会知道你好端端的活着,安然无恙。”无双眉头一皱,玉面凝重。
“秋水那仗,多谢聂兄谨慎,修书与我时,我正入营接了这棘手的军令,八里尖是渔人的大忌,更何况秦得玉善于水战,回祁人陆战也是不弱,推责不为军律难容,以身犯险,我也不愿……”冷临风只喝酒不举筷,阴谋之事说来如诉家常。
“所以你将计就计,入得瓮去,然后寻机脱网,来盛州谢我,还躲在这山洞看书,睡觉,好不轻闲。”聂无双知他才智,谋定后动,更敬的是他胸怀磊落,勇气可嘉,不由得接了他的话茬。
“说来还真有几本好书可以度日,聂兄博才,自然识得〈〈筹略抄〉〉孤本难求,前朝的刻板,乃是精品。”冷临风斜靠在山石上,见聂无双缓缓立起,白衫薄裘,沉吟不语。
“可惜立场不同,晏兄性情,本是无双的知己。”少刻,聂无双才开口说话。
“好兄弟设陷阱害我,为敌者日日与我送饭送酒,若人间立场真如现在这般,我宁可你我永远为敌。”冷临风自然知道亲疏二字,本是世上最微妙之处,看透世情倒不如难得糊涂。
“晏将军调动凤城旧部,澜州、定关,丰城都有异动,孙仲人这几日离开秋水,在皇都疏通,很得一些朝臣的欢心。”聂无双身在军营,却因玄天宗耳目众多,对敏感易变之处了如指掌。
“自家的手足,定要留下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能……罢了……”冷临风欲言又止,凡事忍让,并不是惧怕,只为了昔日还存有的那一些情义。
“无双不便久留,晏兄保重。”聂无双算着时辰,便要离开。
“好,聂兄慢走”冷临风起身相送,却见无双衫袖中飘飘然落下一块绸绢,素底雅边,他俯身拾起,不免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绣字,心中一突,递过去的手微微停顿。这厢聂无双伸手夺过,片刻功夫已塞入内襟。
二人怔仲间,聂无双微露异色,拢紧了白裘,转身便走,山麓败草上的脚印深深浅浅,竟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
冷临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却见近处,前日的旧雪压弯了松枝,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渐呈墨色,乌云翻滚,风雨欲来,竟有不祥之意涌上心头。
秋水至王帐,途程虽短,却怕一路为流民所扰,青成不敢松懈,晏元初的人跟了几日,因曝露了身份,索性都撤了,左右落得个清静,冬意日盛,山高空寂,满目萧瑟。
聂无双收到青成来书,与王帐外五里岁寒亭等候,亭外,旧意不改,昔日盛州督抚左醒载种的数十株梅树傲雪寒霜,聂无双不似昔日镇定,起身复又坐下,来来回回驻足远望。
不多时,马嘶声响起,远处,青成已跃下车,甩了手中缰绳,步步走来,十分沉稳,聂无双不笑也不语,缓步迎了上去。两厢照面,兄弟手足之间,不必恪守的虚礼,青成不为,他也不为。
“这……往后就交给你了,这次奉命去旧地有奇事,非要与你商谈不可。”青成朝后望了望马车,落琴已缓步而下。
“王帐中住女子不便,你的身份也不便,离此不远有一间雅舍,是当年督抚修葺,闲来钓鱼饮酒,招待密友之处……”聂无双言语虽淡,却有压抑着的欢喜,那眼光却再也挪不开去,见落琴渐渐走近,却面色苍白,身姿越发单薄,眉头不由紧紧攒起。
“师傅”落琴轻轻一唤,听来真切,青氅披在身上,盖住秀发,神情十分落寞。
“身子不妥,还要来回奔波,你也由得她?”无双眼神不移,可这话却是对青成所说。
“你是她师傅,她什么性子你比我清楚。”青成见落琴紧紧护着腹部,想起青娘临终前的重托,也知这事瞒不得聂无双,秦关李大夫所说的聂家旧事也瞒不得,惟有清清楚楚,才能拨开迷雾。
“为何要来?”无双不由一问,自那次别后,他自然知道她从回祁秦府脱险,往江南,依旧住在环月山庄,青娘殁时,她亦在场,这些事,他自有留意,除此之外,司马素素传来的简文,也说得详细清楚。
“秋水八里尖一仗,冷大哥失了音讯……师傅,你可有主意?”落琴清楚冷临风的事由她口中说出来,玄天宗人不会欢喜,可聂无双与她毕竟情分不同。
“天色已晚,先回馆舍休息,别的事容后再议。”无双双眸一黯伸手指了指远处,自顾自的走在了前头。
落琴一怔,见青成朝她努了努嘴,只能紧紧的随着,这一路三人都揣着心思,倒也平静,半天无语。
雅舍“淡轩”实如其名,一庭三厢,古朴雅致,青成进了屋,挨近火炉子,搓了搓手,见无双已温了酒,想起旧日兄弟二人在金紫岛的光景,顿觉疲惫尽消 “这大人倒也是个雅人,若不是打秋水而来,还以为是个江南的宅子。”
“成王是假的,这是义父的手书,晏九环得了皇命,正往此处来……看来是时候了。”无双脱下裘衣,没心思论及风月,便开门见山的从袖中取出纸笺交到青成手中。
青成看毕,将那密令往火盆中一扔,转眼之间,灰飞烟灭,烧得干净“好,行事之前,有几桩事儿须弄个清楚,聂无双,你的身世有疑,只恐怕,义父对你对我,还有保留。”
“你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无双本就心头沉重,听他所言,更是微微一讶。
“这人曾是你父聂将军的旧属,我查过文书,也查过兵志,从军十五年,一直随着你父……我见过他,他说得与义父说的都不相同,无定论前,谁人都有可疑,事关你的身世,自然要查个清楚。”青成根据记忆,画下秦关李大夫的真容,此时递给无双,让他细看。
青成向来谨慎,当时已信了那李大夫七分,可心中毕竟还是不能轻信从小教养他的义父会有二心,这才翻遍了西莫图鉴和各类兵志,白纸黑字,让他更无所适从,大战来临,玄天宗人筹谋已久,却偏偏扯出了那么一个旧人,而这个旧人所说的话却足以颠倒一切。
“怎知是真还是假?”无双面色苍白,抬眼问他。
青成掩上门户,靠近了身子,将自己如何识得王爷与晏九环会面,如何知道晏九环师从日穹老人戚不凡,便去秦关遇上李大夫的诸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青娘殁,小楼女子好端端的活着,他也说了个大概。
“难道义父说的尽是假的,不会……绝不会,季三确有其人,一直是西莫皇子的亲随,若不是这不共戴天的仇,他怎么会忍辱负重那么些年,不会……不会”聂无双知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半分情感相混,可日月积累,这份情自是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或许他有难言之隐……这几日,我会让李大夫带着那个小阁女子前来王帐。”火盆子一旺,酒便上了头,青成拔出腰中长剑,伸长了手足,低眉又说“晏元綦应该没死,义父有训,晏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死,待他决断,他若真没命活着,我信你第一个容不得。”
无双执起酒杯,火光处,瓷色之美,温润如水淌过“这些年来,日日想着了结这些事儿,可一旦这事儿近在眼面前,反而觉得心慌,人生矛盾,大抵如此,晏九环恶有恶报,了结后,你我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战局,看似胜了,赔上了那些个人,不知值是不值……”青成无双耳力甚好,五十步外已听到轻轻的铃音,这一句语带双关,心照不宣的嘎然而止。
“上不得面的小菜,笋还不是这个季,冬日的毕竟老了些,还有翡翠圆子,不比自己的地方,哪里来的野蒿,师傅将就着用,还有……师叔……”落琴托木盘而入,人还未走近,香气四溢,雅舍虽雅,可毕竟是战时军中,自然没有煮饭起灶的丫鬟老妇,落琴手艺不俗,未休息便下了厨房。
“落霞山的笋,用寒谭鱼熬的汤来煮,正应了天地万物互相补给之说,想念的紧。”无双久不见她,竟有情怯之乱,从她手中接过那木盘,无话找话的赞了一句,这想念日深,哪里只是这几碟小菜而已。
“噢,说来听听”青成点头示意落琴坐下,顺手拨了拨火盆,小舍中越发的香暖起来。
“师傅读《奇目观游记》,想出来的妙方子,笋因这鱼味少了泥土之气,鱼也因这笋味而吃不出半分腥气,这便是互相补给,一举二得。”落琴像昔日一样,拿筷取鱼最鲜活的鳍处,第一个便是夹给无双。
她的自然妥贴,无双确是微微一怔,十年落霞山,忘不了如此平凡琐碎,却又独特矜贵,只是她变了,眉梢眼底,淡淡的愁,还有偶尔光华的神采,哪里还是他所认识的月牙儿。
“冷大哥一事,落琴惟有恳求师傅,军营中人人都说找,大都敷衍了事,谁会真正的上心行事,师傅……他是好人,难得的好人,天有怜人之处,他不该死……”落琴像似诉说,也似自语,这碗筷拿在面前,却无心用食,神情凄苦。
“今日这番,原来有事想求我?”聂无双抬起头来,深深见她,眸色极淡,顿时间这美酒佳肴,即变得索然无味。
“我从回祁去环月,看得清楚,我信冷大哥的话,环月山庄有的是名琴,却没有梅花落,宗主错了,定是他错了……师傅,青娘殁了,你也好,师叔也好,为什么就听季……季成伤一人将事非说尽,晏九环固然卑鄙,他却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如此手段的复仇,其罪更在晏九环之上……”落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心中郁结之事一并道尽。
“你可是反了,出去”青成撂下酒杯,脸面微赤,目光凌厉。
落琴一笑,淡淡的,缓缓立起,看了看无双,便转身出去,木帘摇荡,从暖处到了冷处,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再也不想受玄天宗的操控,看淡了反而无畏,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裘,快步穿庭而过,这一路什么都不曾细想,只奇怪的是,她从小就怕师叔,可今时今日,竟有天助的勇气,她竟不惧任何人,再也不惧。
“言语没轻没重,你聂无双教的好徒弟”青成忍不住说上一句。
“或许她说的才是正理……”无双倾壶来饮,白衫映得面如冠玉,这醉来的缓却偏偏醒得如此快。
落琴一觉睡的极不安稳,三更起过一回,睡下听窗外寒风布雨,四更一过,雨声渐弱,竟下起雪来,盏灯来看,扯絮一般,她靠枕不语,心中百转千回,不觉枯坐到天明。
收拾衣衫,出庭外,无双已起,长剑胜风雪之疾,她好久不见师傅舞剑,却奇怪不似在落霞山那时候轻灵飘逸。
那招“玉人和月”取自贺铸的“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最重身法内力,转承之间,极有讲究。
这剑法本是无双的成名之技,今日看来,别说是与他齐名的慎青成,金紫岛便是堂主之流,都不会施的如此勉强,他是怎么了?
“师傅是否有恙?”落琴见他收了长剑,竟有气喘之意,更是奇怪,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
“你们未来之前,雨中行军,登高作战,该是受了风寒,不妨!”
“怎么不见师叔?”落琴从怀中掏出丝绢,正要为他擦拭落雪,无双竟然一避,身子微侧“昨天与他说起,盛江的地利优弊,他到有了几分兴致,这不,天色还未透亮,便踏雪前去了。”
“伤寒虽小,也不能等闲看待,我去给师傅熬药。”落琴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弯腰避过梅枝,正要往厨房去,却听聂无双说“既然熬药,不如煮上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我好带走。”
落琴点了点头,便钻入厨房,这些日子,算是平稳,不受风雪赶路之苦,她呕吐稍止,加之雅舍温暖,人也不免舒服了许多。
半个时辰未到,她已温了好酒,煮了几个好菜,用竹藤架子一个个摆好,用手能提,交到聂无双手上“师傅,要出去?”
“嗯,听到消息,回祁军师秦得玉,人在牟丘,以他的性情,不喜抛头露面,这次却是赴的国舅爷的约……与其在此苦思冥想,还不如也去看看这战场地利优弊。”他说罢便走,脚步由缓至急,落琴想起他与青成平素不睦的表象来,心中却叹这份手足之情,倒也异于常人。
正午前闲坐,翻书卷打发时间,二个时辰过后,落琴才抬起头来,心中觉得不妙,这光景,无双不回怕是有军务缠身,怎么青成也未露过面。
雪越下越大,梅花已难见朱色,落琴想起无双走前,未打伞披蓑,盛江结冰,路滑难行,他伤寒未好……想到此节,她再不迟疑,带着油伞蓑衣,掩闭门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江边去。
风雪漫天,踽踽独行,过了少刻,远远见玄衣抖擞,片刻间青成已近身走来“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雪怕还要下上几日,这荒凉满地,无景可赏。”
“师叔远来,怎么不与师傅同行?”落琴只见青成不见无双,不免奇怪。
“聂无双说他与我一道?”青成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接过油伞蓑衣,已走在前头。
“正午前出的门,还带着好酒小菜,虽未明说,言语中的意思,是去寻师叔没错。”落琴随着他折返,心中有少许不安。
“许是回王帐了,这玄机先生,三品的督军大人,还会有闪失不成,这好酒好菜算是什么事儿?”青成放缓脚步,抬眼看了落琴,彼此倒也清楚,聂无双从来不重口腹之欲,且为人持重,断没有邀人饮酒的习性。
“王帐有厨子伺候,便是粮草紧急,饿着旁人也不会饿着督军大人,除非……除非有人,非要他送酒送食不可。”落琴本不蠢,这些细处慢慢联系,或许……
青成心中了然,见落琴面上亦喜亦悲,转身欲奔走,便一把将她牵住“你是不是疯了,这眼下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你怎么找?况且这都是猜测,未必如你想得一般。”
“我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昨日提起冷大哥,师傅并无喜悲之色,他定是没死,是师傅……”落琴越是用力拉扯,青成偏偏大力的紧,她怎么也脱不开身。
“聂无双既然要瞒,自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现下人人都要寻他,其中的意图你不是不知,真要找,也要待聂无双回来,这送饭果腹,又不是一日就能了的。”青成说毕,见落琴痴痴而立,淡影消瘦,竟也十分不忍,手中缓了气力。
“天涯海角,我定要找到他”落琴心知青成所言不虚,骤喜之后,反而平静了许多,这次奔走而去,回的却是雅舍的方向。
风雪扑簌,琼琚遍野,青成一人独立,想的确是那些个不着边际的事儿,这仇太深了,赔上了这许多人,值是不值?
“聂兄好走”冷临风按着往日一般送客,待得久了,这洞中的时日越发寂寥,见无双走远,风雪渐大,便取了御寒的枯草,将洞周围紧紧铺实。
当日来雁阁初见,同舟而行,生死相救,一路走来,点点滴滴,反复细想,动容处淡淡而笑,想自己虽受手足相害,心底堪凉,落得个有家归不得,可好在芸芸众生,还有那么一个人在,心口便暖,索性抛开眼下遭遇,出洞观景。
冷临风拢紧了棉裘,山上山下,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萧瑟之余,可见天地之广,人如蝼蚁,越发的渺小起来,这功名如血,青云难上,好处坏处他皆看的清楚,太清楚不过……
“你曾许诺过的不管生死如何,不离不弃,不远不断,可曾算数?”冷临风叹息未止,却听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梦魂深处,也不敢忘。
“是……”他猛得转身相看,竟是落琴楚楚而立。
“八里尖,你不是死了吗?死得好,你是天下一等的疯子,你是疯子。”落琴红了眼圈,手脚瑟瑟发抖,她昨日装作不知,今日在饭菜篮中动了手脚,风雪再大,也掩不住“甘茴”的色与味。
“你如何会来,你……”冷临风喜不自胜,却见落琴转身便走,身姿轻妙,心中一急,脚步轻移,使得是环月名技“月渡无人”拉扯之间,已将落琴一把拥入怀中。
“你诺言不守,你……你,我不想见你,不想”落琴鼻尖微红,泪如珠滴,在他怀中挣扎,冷临风不言不语,反而揽得更紧,气息扑在她的耳际发鬓“尽管打,尽管骂,你动的手,我都认了。”
“为什么人人都告诉我你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死了……”落琴声音由重转轻,这一路奔来,怕无双惊觉,既不敢尾随太近,也不敢走得太远,攀末草,避巨石,寒风漫雪的奔跑,狼狈且寒冷,她也怕,怕是自己想错了,终究还是空欢喜一场。骤见他时说不尽的欢喜与怨恨交缠在一处,可只有现在这般紧紧偎着他,才能勾起她内心深处的软弱。
“我就那么值得你千里迢迢的跑来?”冷临风低下头,将唇贴在落琴鬓边,轻轻地呼着暖气,他自来喜在言语上调笑一番,可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你……”落琴一时无语,下意识的用手贴近自己的腹部,心底的情绪突然一齐涌起,辨不出是喜是悲,鼻头跟着一酸,眼前又变得模糊了起来,只牢牢地将他回抱,再也不想松开。
“傻丫头……傻”冷临风松开双臂,将落琴上下看了又看,又复纳入自己的怀中,用棉裘将她一并拢紧,二人顿时贴的密不可分。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是天上,还是黄泉,我都随着你,若是你死了,我绝不独活。”落琴倾靠在他身上,棉裘阻隔了风雪,久别重逢的暖含在心头,不由喃喃的说出,当日离别时她允诺的话。
冷临风声音微哑,口中反复念的都是落琴的名讳,一遍又一遍,也不疲倦,这耳鬓厮磨,人生至爱,似黄滕美酒,知醉偏饮,总也不休。
过了良久,雪稍薄,不似方才绵绵,冷临风携落琴立在山边,从身后环着她,同见这山裹素服,江湖壮美,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刚捡回一条性命,在洞中避世。
只欢喜得将头靠在落琴肩头,低低的言语“晴好,雨也好,这落雪的日子更好,楚有十三郡二十四都,占淮水,东水,回祁雄浑壮美,天底下的好景你我都不曾去赏,我应你的都不曾允诺,我舍不得死。”
“晏元初其心可诛……只是未曾想到师傅这次会出手。”彼此静静的相谈,不以事论喜悲,竟有几分看淡的意味。
“怎么?”说话间,冷临风突然觉得落琴身子一软,面色苍白,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揽,手不免落在她腕上,只觉得这脉象滑利博指,如珠走盘,竟是滑脉。
“这?”冷临风抬眼看她,眸光闪烁,唇角微微上扬。
“容都诊的脉,算日子应有……应有……”落琴言语未尽,人已被冷临风一把抱住腾空而起,头巾落地,秀发飞舞,雪落在睫上,让她睁不开眼,可冷临风却欢喜的手舞足蹈起来“老天爷,这……这意思……你说得……我这不是在做梦?我这是,可要当爹了。”
“大哥的性子……”见他欢喜,落琴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老天爷对我不薄……这孩儿得取个响亮的好名,晏门传宗,我承元字,往下便是舒、端、观、呈……这若是男儿……可要是女孩儿?冷临风喜不自胜,执着落琴的手,蹲下复又立起,将她的肚子仔细端详,眼光流连不去。
“你十足像个孩子”落琴忍俊不禁,笑不可止,青娘殁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欢喜动容。
“说得什么,你信不信我罚你”冷临风哪里容得她挣脱半分,手上施了力,头一倾,已覆住了她的唇,缠绵相就,辗转深入,落琴气喘不急,哪抑得过他攻城略地一般的炙热,这无处安放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拢上了他的颈。
少歇,二人才缓缓分开,落琴抬起头,与他相视,又一阵急风吹过,残枝雪落霜飞,扑簌簌的打在二人身上,冷临风拉过她的手,放在心怀处,星眸微低,只说得一句“一个谢字,说的都是心里话,有家了,你和孩子,不管走到何处,就烙在这里了。”
落琴依冷临风所言,先回雅舍,冷临风纵然不舍,也不能依着她就在这山洞过夜,再三相送,二人相视一笑,再送下去,只怕到了天黑还是没完没了。
人远去,冷临风登山回洞,仗着十来年寒暑辛苦的功力,攀得十分容易,落琴下山已是酉中时分,达山顶时戌时还未至,可冬日节气,昼短夜长,过不得半刻色如浓墨,压低天际。
冷临风用松竹点火,靠着洞边小憩,想起来便是喜不自胜,八岁因才面圣,十一岁校场夺魁,十五岁便能得才子房相国一赞,少年得意,可今日见来,什么荣荫褒奖,可欢喜之处远远不如这乱世中的念想,绝处时的依赖。
从怀中揣出民间戏耍的竹管,迎风雨呼啸,吹得一首忖这心境的小曲“相思树上合欢枝,紫风青鸾并羽仪”,高吭转而柔情,清幽幽的飘远。
乐曲到了中路转折处,冷临风突听得来人掌风之速,心中一凛,竹笛疾出,施得是“一线飞鸿”,人已跃出洞外。
来人着黑衣,未看得清面容,掌风又至,冷临风不知是何方神圣,自然不敢轻敌,一招黄云堆雪,掌风欺近对方胸前三处大|茓,一记“挑灯夜看”,姿态潇洒。
“这有些日子不见,这招依然没有进步”对方不耐与之纠缠,从腰中取得长剑,剑气勾划,九虚一实,横扫冷临风下盘。
冷临风听他声音如此熟悉,手头一松,对方已欺身过来,身法如电“是你,慎兄?”这剑意绵绵,小圈复又大圈,环环相扣,潇洒之余绝不累赘,这天底下能有此艺者,又近在王帐的自然只有一人,冷临风识得那便是慎青成。
“你吹南曲,饮美酒,高兴得事儿不少?”青成先停了手,整了整身上的玄衣,立如松柏。
“好说……好说”冷临风不知其来意,见他罢手,正合心意。
“可惜我这人,报忧不报喜”青成反客为主,不经冷临风点头,人已率先入了山洞。
“慎兄请讲,我洗耳恭听”
“好,性情中人,我也不愿绕那些个弯路,十多年前,环月山庄大喜,夫人戚氏不足月产下一女,可惜的是有人大胆,将新生孩儿偷了出去,晏盟主日日寻找,可这孩儿却似失了踪,再也没有下落……”青成顿了顿,正视冷临风不语。
“家中旧事,传得沸沸扬扬,不想也入了慎兄的耳?”冷临风自然知道旧事,不过这多年寻不着,他那个妹子,活着的机会不大。
“看来晏盟主说的不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孩子,出府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子,长大了自然认不得,晏盟主找了那么久,凭得是什么?那便是银坠串铃,就在脚踝之上。”
冷临风听得仔细,似想到什么,双目涣散,双手微微颤抖,摇头回了一句“不会,绝不会。”
“我说的是真是假,回去你一问晏盟主便知,青娘殁,曾托付与我,她说过,血亲不伦,岂能相配,便是这句,我才赴容都,辗转秋水王帐,我这意思,现下你可明白?”
君心
仁庆六年冬,过小寒,楚与回祁三番大战,三败告终。
军情如火,王帐人心涣散,成王下令不得隐瞒军情,连夜上呈君王,两日辗转,军使马不停蹄的奔至京都彭城。
仁庆帝见军文惊动,一刻未歇立即召要臣入暖阁商议,一直从晌午时分议到夕阳斜照。
宁安殿虽是军政中枢,颁发上谕之处,其举足轻重不言而喻,可暖阁却偏偏仅有一射之地,鎏金壁画,气氛却是说不得的压抑。
主站派以一品司卿盛继为主,说的振振有词,主和派皆是稳重周详的老臣子,唯有身着仙鹤裘服的文臣一品大员房子润一言不发,缄默旁观。
君心自来难窥,房子润深知不会由着自己那么轻易的避过,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却不料这召对一散,仁庆帝独点了他的名。
君臣细语,暖阁留膳,所谓交心,还是端着彼此身份,如履薄冰,只到了更漏夜浓,房子润才出了暖阁子。
重檐歇山顶,明黄琉璃瓦,统统掩入夜色中,暗色里说不得的诡异沉重,房子润越走越快,出了神极门,老爷子才放下心头事,见马车等候已久,字姓灯老大的一个房字,摇荡在风中。
“房大人让子明好等”沉默中响起的声音温和好听,那车帘子已被人用烟管子撩开,楚子明一身粗布衣衫,却是说不出的眉目清明。
“你可是疯了,这是皇都京城,天子脚下,你……”房子润忙不迭的上了车,紧张的往四周一望,除了轮班守卫的九门兵士,这夜风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楚子明点了烟筒子,恭敬的递在了惊魂未定的房子润手中,闲适的向后一靠,轻轻的调侃一句“房大人如此胆小,如何成就大事?”
“该说的我尽说了,你们还要如何?”房子润接过水烟,还未吸满,便重重的呛了一口。
“军师知大人多年辛苦,为楚民生大计熬费心神,也知大人耿介清廉,断不会将金银财帛放在眼中,但是这份礼不得不收呀。”楚子明从怀中掏出一个墨色的小盒,慎重的放在房子润手中又说得一句 “房夫人病榻缠绵,全凭御医用珍贵的药物续命,这些年来,大人你遍访名医,已有治愈之法,惟缺这味回祁皇宫的珍品—龙甘,这也是我秦军师的一番好意。”
“暗中架空晏公,将晏家军调成王军营,收回环月山庄禁军,集武林人士,翻查昔日夏止儒旧案,秦军师按的什么心思,老夫岂会不知,君上的心思,做臣子的只能进言,岂能左右,此事已毕,我夫人究竟在何处?请回使信守你当日的允诺。”房子润怜妻病体缠绵多年,末了竟然还要受这般苦处,不由眼眶渐湿。
“房大人不屈的气节,军师十分敬佩,夫人是贵客,我们岂敢怠慢,独门独院,还有名医守着,房大人尽可安心,说句不好听的,这笔买卖房大人不必动手,只要说上两句大实话,便可得回祁珍宝,治夫人之病,于国无害,于人无害,有什么损失?”楚子明摇了摇头,拢紧了棉袍,起身往前架驱车,马鞭子一扬,车尘滚滚而去。
回祁灏林,烟波淼淼,西望群山起伏、北望楼阁成群,是皇家御览之地。
秦得玉一早入内,陪皇帝赏景,到了午后才退了出来,楚子明侯得久了,没有丝毫不耐,只迎上去施礼问安,十分恭敬。
二人不入轿,不骑马,顺着浒水缓缓而行,冬日难得阳光,照着楚子明浑身一暖,压了良久,才问秦得玉道“楚国的事儿算是妥了,只是子明不知,房子润的三两句言语有什么用处,却要军师费这个心思?”
“晏九环现在何处?”秦得玉不答反问,一身白袍,容色寂寥。
“在秦关驿馆安顿,不出二日,大军便可到楚军王帐。”楚子明答。
“晏九环虽在前些年辞了尚书实职,可私有禁军,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三品督军,在王帐直接参事,一个是凤城守将,可调动数万人,江湖上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他坐的极稳,便是成王也是他的棋子傀儡,这样的一个人物,说是武将第一也不为过。”秦得玉说的极慢,不由的停了步子。
浒水旁有一亭,顺着皇家园林的整体布局,倒也建的十分精巧,楚子明刚想提议入内小坐片刻再走,却见秦得玉已踱了进去。
“武职第一人,晏九环虚伪小人,明里辞要职领闲职,可其实确实换汤不换药,这半壁江山依旧是他说了算。”楚子明玲珑心肠,自然看的通透。
“楚国的小皇帝,年岁不大,却不可等闲视之,况且这天下君心都是一路,用人防人只在一线,当年亡西莫,晏九环走的不是正道,皇帝不得不赏,不得不倚重他,位列臣卿,高官厚禄,山庄环月,配有禁军,可自由出入皇宫,这便是赏,泼天的赏赐,可细想想全是个水月镜花,虚幻一场。”秦得玉靠着亭柱,见湖面似镜,景致如画,毫无欣喜,竟有几分恹恹的落寞。
“子明懂了,楚国皇帝也是明里的厚赐不断,其实比谁都忌惮晏九环此人,人心复杂,晏九环当日可以叛国谋乱,杀亲师,欺挚友,今日也能……”
楚子明当然知道什么话可以说出口,什么话要往肚子里头吞,回楚相交,本就实力悬殊,晏九环城府颇深且有重兵在手,此人不除回军自然毫无胜算,可他浸淫朝局多年,是出名的人精,要扳倒他,唯有谋划君心,行离间之计。
楚君仁庆帝少年登基,是非极为明晰,这离间计一旦走错一步,以后想要扳倒晏九环便再无可能,什么人去游说,什么人去进言,就变得格外重要,确实没有比房子润更好的人选了。
秦得玉见他通透,便也不再多言,只吩咐楚子明备车,少刻,便搭车回府,照着往日的性子,不喜宴客,也不访友,几日都不曾出来。
高门深宅,本该是门庭若市的军师府却偏偏不合常理冷清落索,若不是每日辰时总有一袭官轿侯着,这街巷的百姓怕早就以为此处是个闲置的荒宅。
夜渐深,风雪越大,外头虽寒,里头的地龙却烧的正旺。
秦得玉原本端坐写字,草书飘逸,临的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收笔处浓墨未匀,便听得更鼓声响起,唇角微微一动,搁了笔,吹熄了烛火,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像是约好了一般,有人轻推门户,闪身入内,压低了喉咙,问了安好便说道“主上料的不错,不过三日,便有这书信往来。”那人从怀中揣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到了秦得玉手中。
秦得玉也不打开,将信放在手中掂了掂,将身立起,负手踱到窗边,背影高大寂寥,轻轻的叹了一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惜了子明绝好的人才,他与晏元初这私里的事儿,我当是看不到,听不到,那日浒水旁,我说的透,他听的明,为得就是要他传这个话,晏元初谨慎,却信他。”
“主上顺水推舟,属下叹服”那人赞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不日便会有人上书翻查昔日旧案,夏止儒的死也会被重新提及,房子润进言后,我信不出几日,楚国皇帝便会按捺不住,加上王帐这边的压力,晏元初此人的野心,这种种利害之下,晏九环必定会反,他也不得不反。”秦得玉回身过来,将信按在案上,指节微微颤抖。
“属下明白,当按主上筹谋行事。”
“退吧,须记得晏元初诡诈,多为不如不为,成败皆在此一举。”
三人用饭,气氛却是说不出的紧张压抑,聂无双的闷,慎青成的冷与冷临风的怪,半天找不到话茬,饭菜未用,这酒却喝得不少。惟有落琴欢喜,总也不觉着乏,穿梭于厨房偏厅之间,便是脚步也比平时轻快几分。
青娘殁,变故陡生,冷临风死而复生,有生之年,她能见亲近之人、所爱之人同桌吃饭,便是这天底下最简单事儿,对她的意义确是不同。
无双饮的多了,双颊微红,目光隐隐闪烁,摇晃着立起,说了一句告辞,便起身推门出去,落琴见他未披厚裘,担忧他的身子,便唤了一声“师傅”
只见无双微微一滞,偏当什么都不曾听见,打开门户,脚步越疾,转眼消失在风雪之中。
冷临风抬头不语,见落琴神色由喜转忧,本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也如有骨在喉,咽不下吐不得,心头烦乱,竟也跟着告辞,走得干净。
“大哥”落琴欲追冷临风而去,却被青成喝止“坐下”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大哥和师傅……”落琴跌撞的入座,见桌席间酒尽菜冷,这原本该是热闹的偏厅之宴,竟是这般的不欢而散。
“这竹鸡过老,鱼圆子过腻,这手艺越来越回去了。”青成答非所问,说的全不靠谱,确毫无调笑之心。
“师叔”落琴不知他所言何意,竟有几分忐忑。
“人寻着了,好端端的活着,我应了我该为的,你也该应你昔日答应我的事儿,是非之地,留着你必会后悔。”
“师傅如此,大哥如此,你也如此,究竟什么,是你们知道,而我不知的?”落琴并不蠢笨,三人神色各异,必是端着大事,自冷临风下山来雅舍,亲近越少,疏远却多,不仅是他,还有自己那个如亲人一般看待的师傅聂无双。
“你都不知,我如何知道,荒唐,与你同食,每每食不下咽,这不吃也罢。”青成词穷,与她相处,时有挣扎,欢喜与无奈并举,可眼下他如何将心中之事一一说来,避不得却躲得,仓皇离席,也没有无双一般循礼,凡是他打定心思要走,便是无人拦得住的。
人多,偏厅不寒,人散了,门扉闭的不严,落琴经冷风一吹身子一颤,默默走过去将门扉扣严。
窗外,白雪覆路,深深浅浅的脚印,重叠延展,波澜不惊的美景看在她眼里竟有说不出的荒凉离乱。
喜极徒生悲,面上的祥和宁静,谁说背后不会有风雨,足以翻天覆地。
那日饭后,无双鲜少露面,每以军事推托,到了后来索性连推托之辞都不再说了,三五几日来一次,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走。
青成翘首以盼,似在等人,只不过每日相侯,都不曾有人来。
冷临风得了风寒,暖帐不出,落琴知他三人的性情,问了等于白问,只是这般耗着,竟比往日与青成二人奔赴秋水找人的光景还要落寞几分。
午后,无双从军营来,灰袍未解,见落琴一人闲坐敲打棋谱,便是一愣,正要转身,却听落琴忍不住的开了口“师傅莫走,这样避着我,还要避到几时。”
“军营有事,我先行一步。”无双掀袍要走,却听落琴快步上前,转眼间,人已立在门槛处,将他拦了下来“王帐离这虽然不远,步行也要走上些时候,军营若真有事,师傅不会来。”
无双沉吟不语,眼神却落在她的腹部,心头一疼,转开视线,目光茫然无视。
“师傅可是怨我怪我,私下去寻大哥回来,都不曾与你明说?”落琴忐忑良久,一直耿耿于怀,在她内心深处,从不想对他隐瞒。
“不会”无双轻轻一答,见她衣衫单薄,不忍她久立风口,脱下灰袍拿在手中,却犹如千斤沉重,上前退后举步维艰。
“师傅还记得,当日的棋谱吗?”落琴拉他落座,原本无奈的脸上有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清玄道长爱下棋,还不许我旁观,那三日你与他闭庐不出,我技痒却无奈,惟有让三言借送茶送饭的当口去看,你却知道我的心思,将这棋谱拿来让我钻研。”落琴拿笔来勾,将金角银边剔去,提子开花,走活了六路,棋局豁然开朗。
“当日想错了,以为这棋局如世情,只要卯足了气力,尽心尽力便会有结果,其实不然,剑走偏锋,自断了这些退路,把故往的弃了,所不定另有天地。”
落琴在棋言棋,只不过想借往事,来消除聂无双心中的芥蒂,重拾昔日的师徒亲情,却不料听在无双耳中确是另外一层意思。
“棋谱残了,当弃之不用,你又何必重拾起来。”无双眼睑不掀,声音低沉,目光流连在棋谱之上。
“我自小没有父母疼爱,惟有师傅对我好,师傅曾问我可怨你,那日在通州,在金紫岛我是怨过你,怨过自己命如这弃子,可到了今时今日,我却无怨,师傅还是师傅,依然是落琴的亲人,永世不变。”
落琴说的动容,泪不自禁的滑落,这些日子的僵持,她想得清楚,芳心虽变,可情意难断,他永远是聂无双,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有身子的人,当静养,当归,白芍,山药皆好,这些你全明白,除武功之外,该教的都不曾落下。”无双喉头哽咽,心中犹如刀割刃划,喃喃的说得一句,说罢,自己都呆了半晌。
“师傅不气我,我便心安了。”落琴听无双打破隔阂,反而关心自己身体,心头一舒。
“他也善岐黄之术……楚郡时也见识了,自己的身子自己顾着,他顾着,我……终究是师傅罢了。”地龙热,室内单衣足矣,可无双却觉手足冰凉,寒彻心肺,不自觉的咳嗽牵动旧毒,气血翻涌,竟有不支之感。
“冬至不远,北地天寒,师傅脸色不好,莫要如大哥一般的生病,该顾着自己身体。”落琴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不忍,便关心一句。
无双无言以对,只觉半刻都呆不得,走出去虽是风雪连绵,却也胜过此地心凉百倍。“王帐几日忙着扎营,安置晏公大军远来,我先走一步。”无双逃似的离开,正要推门,却听落琴认真问得一句“师傅,那日你送我去回祁,船舟之上,曾说我若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你有话要与我讲,不知……?”
“老远的事儿,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落琴喃喃的接口,却见他已远走,风呼啸门扉重重的撞击声,一击一击的落在心头。
幡然回顾,这路竟再也走不回以前。
聂无双骑马而来,牵马而走,过了篱关,回头看雅舍早就没了影子,才欲翻马而上,可踏了马镫,上了几次都不曾翻上马背。
风声越大,雪如扯絮,白茫茫的大地无边无际,这压抑的怨,肩上的重责,说不得的悔竟铺天盖地而来。他喉口一甜,身子一软,跌倒之际却被强有力的臂膀一撑。青成眉目深重,托他上马,见他坐稳也不说话,牵马前行。
“多谢”无双知毒性潜伏已久,这些天隐隐发作,不料青成尾随其后,知道这事瞒不过他。
“我去秦关才知,能解祭果之毒的人死的死,亡的亡,你当时不会不知,这天底下的人犯起傻劲来,全是一个德性,就算是你聂无双也不能免俗。”青成怕他辛苦,便不再走,回头相看。
“是我学艺不精,不配与你齐名罢了”无双身心皆苦,可在自小长大的兄弟面前,除了玩笑还能说些什么,该懂的他全懂,心领神会。
“虽不曾结拜盟誓,却也说过同生共死,先不说大仇未报,便是报了,我也不想随着你死……聂无双……你死不得,他日西莫故园,你我要同去践诺,我慎青成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应了我,不可食言”青成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十余年的纯阳内力,顺着手三阴经源源而入。
“好,我应你”无双胸口一热,气血归源,他这一生,遗憾责任大过纵情快乐,惟有兄弟手足,男儿热血方存,是这生中唯一的亮色。
一路回营,青成沉默相送,维护之情从不曾外露,他身在其中,诸事看的分明,天下的傻瓜,聂无双算一个,不知自己是不是也算是一个。
“若当时你能看到这结局……你可曾后悔?”青成想了许久,说了一句,偏是最不清不爽,不像自己。
“我不悔。”
“敬关神,敬关神,来年风雨顺,谷稻丰、民赋轻,边关宁”
秦关驿馆左连汉沽关,山势绵延,北风呼呼,右靠大齐村数十户人家,边城戎关,算得上是热闹的所在。
从昨日晌午起,大齐村老少人家,挂红结彩,击细腰鼓,小娃儿穿上彩锻衣裳被人高高举起,扮大力金刚,驱赶瘟疫,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君安民丰,一直闹到夜幕浓重。
晏九环住驿馆旗云居,对外头的锣鼓喧天不厌其烦,挑灯看兵书三卷,皆不能入耳,只等到门扉轻叩,陆堪风尘仆仆,递来用明黄匣子密封的皇谕,这才算心神稍定。
他也不避讳陆堪,利索的将其打开,楷墨细滑,纸笺透光,御制之物。
陆堪见多了来旨则赏,熟不拘礼,在对首端坐,脊背宽挺,一见便知浸淫军旅多年。召人上了热茶,还没有端稳,便见晏九环面色沉郁,也不顾皇命至上,怒掷黄绢在地。
“将军”陆堪见他变色,立刻将黄绢拾起,拢在手上不敢摊开,叫的还是往日晏九环未曾封侯时的旧称。
“请兵遭拒不说,还来这出,圣意难测……圣意有变呀。”晏九环处变局日久,知怨怼无用,当即收敛了怒气,将身立起,推开窗户,任凭冷风入内,屏布哗哗作响。
“这……将军”陆堪虽然粗豪,却也不敢逾越,言语在嘴边,这疑问却露在面上。
“来此前,御殿听封,老夫曾上请求兵,圣上之意破秦得玉非晏家军不可,可我们不过才走到秦关这地,圣意却变得如此之快,这兵不仅求不得,随行的这些还要编入王帐,由旁人来领,说的好听是体恤王侯,暗里就是不信,是疑心,怕离京畿远了,形势不理皇命。”
雪飘飘扬扬,随斜风入内,遇衣面则化,晏九环久立风中,心中确是往事翻涌,他一生戎马,半生朝堂,自然知道君心难测,领兵北上,除了寻爱子之外,自有私心重握兵权,年岁越大,名利之欲反而更烈,只是他素有贤名,焉能露骨……
“军营未到,听说王帐已变了味道,王爷日日饮酒不理事,拿主意的是那个白面小子姓聂的。”陆堪十年领军,属下遍布各营,早有耳闻,自冷临风失踪后,聂无双权责日盛,王帐诸事均要他点头不可行。
“昔日鞠赛,我便瞧出他不简单,你,派人送信去王帐,明日晨起拔营,到了盛州我第一个要见的便是王爷。”晏九环说话,陆堪应诺,话还未完,门外有随军辗转送书,落款乃是秋水晏军。
“是元初?”陆堪一讶,脱口而出。
“逆子,元綦的事……我不找他,他居然敢先行一步。”晏九环拆信来阅,眼皮一跳,跟着去看方才快马送来的黄绢,两下参照,心头澄清,山雨欲来,看来皇帝不仅是疑,还落了实。
陆堪见他不语,也不好相问,便退了下去,晏九环知多想无益,不如谋算部署,便熄灯入睡,到了三更居然被梦魇惊醒。
迷蒙中,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寒风凛冽,城墙上,那张往常俊逸安然的脸是这般的难以置信,持剑望着他,白袍染血,摇摇晃晃,似要从高处跌落。
“你这等奸佞小人,怎么配做我戚不凡的弟子”除了影像,耳边响起的确是那熟悉且苍老的声音。他猛然坐起,明晃晃的床镜闪动着倩丽的人影,眉目如画,动静皆宜“大师兄从不会骗桑儿……”
晏九环心头一甜,伸手去抓,光影一黯,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床帘低垂,残烛已冷,他一身冷汗,渐渐和缓过来。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所谓旧事必通通抛却,多思无益,可到了今日,来到秦关旧地,心中惦念爱子下落,恍惚间不免触景动情。
他才知道有些事纵然藏得久,埋的深,却也不是自己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他起身点烛抹脸,再也睡不着,便铺开笔墨写字,打发寂寥,落笔却是“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这些少年时的诗句。
应忘的,偏偏纷至沓来!
王帐应节气添衣添食,雅舍却不然,聂无双那次走后,来往更少,倒是青成也不催落琴远走,却端着心事,言谈不多。
落琴照应冷临风身体,见他大好,心中宽慰,北地阴寒,思虑加上劳累,伤寒入侵,咳嗽尤不止,落琴不敢用重了药,伤及腹中骨肉,只能勉强支撑到黄昏,便入室和衣休息。
这一睡下去,浑浑沌沌,朦胧中似有人坐在床边,为她悉心叠被,气息温温的拂在面上,说不出的熟悉,她心头顿松,四肢百骸似浸入暖水之中,载沉载浮。
记得小时候也有那么一双手为她遮风挡雨,也有那么一个柔柔的声音哼过一段童谣“罗家娃,花袄子,绣襟贴花骑竹马……”断断续续,声音拉远了,又近了。
“娘”落琴猛然惊醒,冷临风避无可避,见她泪痕新湿,长发委肩,腹部日显,说不出的孱弱辛苦,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过便不松开,只是情意虽浓,可逃不开世情残酷,他哪里还有知道她身怀有孕之后的乍喜心情。
她……是他的血亲手足,与晏紫澜同样的身份,是他的妹妹。
他颤抖着手去抚她的腹部,绝无欢喜之情,第一次厌恶自己所做的一切,若她知道真相……这俗世红尘哪里还有他二人的立足之地?
他从小无母照料,性子随淡,虽有济世之才,却厌倦富贵名利,江湖落拓,从来潇洒,自那日青成上山道破一切之后,他便知自己再也潇洒不起来。
青成有理有据,他也是非明晰,将旧事一一串联,落琴入环月并非偶然,那日在回祁他身中淫毒,与她有肌肤之亲更非寻常,只是当时他欢喜之余,不愿深想。
可如今抽丝剥茧,便觉着这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局,设局之人,用心之险,筹谋之深绝非常人,他的目的也不是仅此而已……
“大哥”落琴见他目光闪烁,神情犹豫难懂,想起他的种种回避,心中一苦,也顾不得这些天来苦苦支撑的冷静与平和,投身入他怀抱,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际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
“好好歇着,我哪儿也不去,看你入睡。”冷临风抱不得,推不得,上身僵持,闻得她发香幽淡,情丝牵动,心头便是闷闷的痛。
“大哥,可曾怕过”落琴见他僵硬,手中一顿,缓缓地松开,调整了姿势,与他相对,目光却平静如水。
“为什么这么问?”冷临风惑于此时气氛,顺着问道。
“他们让我入环月我不怕,偷琴时不怕,便是寒潭求死我也不曾怕过半分,可而今我却怕,寻不着你,我怕,寻着了我还是怕……”冷临风想要说话,却被落琴用手紧紧地掩住了口“你们有事瞒着我,师傅、师叔还有你,人人都知情,惟有我不知,这天底下对我最善的人莫过师傅与你,你们不说,是为了护我周全,我全明白。可我只想和你一起,你我还有孩子。”
落琴言语动容,一手轻轻抚着腹部,眼眶里含着泪,倾身过去将面贴在冷临风胸怀“我无父无母,惟有师傅昔日对我施以援手,教养十年,这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我曾想永远留在落霞山,与世无争,可是天意安排,却偏偏让我遇见了你……大哥让我知道该为自己活着,世上有诸多美好之事,应放宽眼界,好好活着……我们不会分开,不管宗主如何谋算,不管玄天宗和环月山庄对敌如何收场,我们都不会分开。”
“傻瓜,你可曾想过,季成伤未必肯放过我,放过我们晏家,抑或是两虎相争,我终会和你师傅师叔一战,这一战并非切磋,点到即止,实是你死我亡。”冷临风道破实情,却也是落琴心头一直放不下,又不忍说出口的。
“大哥……”落琴身子微微颤抖,心乱如麻,可以预想之后的惊天风浪。
“这一日眼瞅着不远了,若真到了那地步,你待如何?”冷临风顺着抚上了她的背,久久不去,怜她两难。
落琴无语哽咽,难以应对,她处其中,比谁都知道,仇恨太深了,泯灭了诸多美好,季成伤如鬼魅一般在黑暗中蛰伏了那么久,要他罢手实在渺茫,人命如蝼蚁,她又似微尘,纵然有满怀的念想,又有什么能力去左右人心,把握全局?
进不得,前头有万刃刀锋;退不得,后头是漫天火海。
她欲力挽狂澜,却是前路艰难!
“该来的总会来,是我爹欠下的,到了该还的时候。”冷临风一阵苦笑,若可从头再来,若能悔,他还会不会去结这情丝万丈,走入这不可扭转的逆境之中来?
落琴的泪,咸咸苦苦,顺着衣衫的薄料,滴在他的臂上,痒痒的拨动他的心,暗夜里,他被她这般的环着,内心之情再也骗不了自己。
血亲不伦,将世俗眼光通通抛去,让他重来千次万次,他依然义无反顾,绝不言悔。
因她不是别的女子,她是段落琴,是他倾心相许之人。
“罢了,不管你是谁,你与我……红尘俗世与我们何干,我们远远的走开,觅一处好地,就你我还有孩子。”这一番进退两难,反而激得冷临风放下心头重负,他本就是洒脱之人,易解开纠缠已久的桎梏,所谓红尘牵绊,与世不容,只要他二人能够脱开尘俗二字,天下之大,还有什么礼法道德可以约束他们,落琴不知便是大幸,为此他愿意一力承担,终生隐瞒。
“好”落琴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却也被此番深情所动,她本不是玄天宗人,这报仇二字对她的意义,断没有与聂无双,慎青成一般深重,况且她即将为人母,她能顾得,应该顾得只是她的家人,孩子和冷临风而已。
“衮山南,沧湖沅水,历代齐王封地,以山水景胜而闻名,是楚国西陲,茶马商道,你我连夜出发,事不宜迟,你抛却的是所谓的素女,玄天宗弟子身份,而我也不稀罕这环月世子,山河之远尽是你我容身之处,你若定了,便不可后悔。”冷临风如此坚定,一跃而起,惨淡的月光映得他目光灼灼。
“大哥还如往常一般,落琴岂能不跟从,忘了玄天宗、环月山庄,我愿去你说的地方,我……我不会后悔。”落琴虽知此去并不当时,在情在理,她岂能弃玄天宗,弃师傅不顾,可重责如山,若能抛去,还自己一个自在安然,却也是她一直以来可遇不可求的念想。
二人双手相握,暖意横生,素日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连夜收拾行装,便出了雅舍,欲翻雪山经落凤坡辗转顺水路西行。
落琴远行经验不足,亏冷临风记得雅舍后梅林边有几驹秦马,便提议骑马爬山,可省下不少体力,方能有力气过落风坡穷山天险。
静夜如水,霜雪甚厚,冷临风为落琴拢好厚裘,便拉着她入梅林偷马,这里马绳还未解,便觉有一柄寒刃似风雪般席卷而来。
冷临风推开落琴,侧身一避,施得一手漂亮的小擒拿功夫,双指夹住刀锋,睁目去看那夜袭之人,竟是一身单衣的慎青成。
“想走?你走得,她走不得。”青成转腕轻动长剑,如游龙戏水,内劲到处,激霜雪飞扬,飘飘然如落梅小雨。
冷临风兀地长身飞掠,收指化掌,掌风绵绵,消去寒剑凌厉之气,人已在半丈之外,扬眉道“慎兄如此执著,为谁留的人?”
“我玄天宗人,生死不由自己,她也一样。”青成收起长剑,真气翻涌,可御得彻骨的寒冷。
“师叔?”落琴见突生变故,又见青成仅着单衣,知他在睡梦中也比旁人警觉几分,这般拦阻,怕是今日难走,忍不住唤得一声。
“回去”青成说的硬冷,目光如万载寒冰。
“我不回去,我寻琴无门,本就是玄天宗的弃子,让我留下是为了什么,难道师叔要我亲见宗门,师傅还有你与大哥为敌?要我见大战来时,无能为力,师叔,落琴不曾求你,这一生,便只求你这一回,让我走,远远的离开这里,让我走。”落琴一步上前,挡在冷临风面前,仰起头与青成相视。
月影下,那双如水一般的眸子,迸发着坚定的光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青成微微一愣,不由得想起楚水密林深处,她也是这般维护环月山庄之人,一如从前。
冷临风见她相护,哭笑不得,面上虽不露,可心头却如饮暖酒,欢喜动容皆有,伸手拉过她,将其护在身旁,朝青成拱手言道“她是你玄天宗门人不假,可她也是我冷某之妻,我敬慎兄神勇,且有羊祜之德,不愿与你和聂兄为敌。”
“多说无益,你们想远走避世,怕没那么容易。”青成反手挥剑,招招狠辣,段落琴识得“轻烟如雨下秦州,扬花落尽子规啼”的三十六路轻扬剑法,乃是季成伤亲授绝技,怕冷临风大病初愈,抵抗不得,便不顾自身安危,拿血肉之躯,生生地往剑尖撞去。
青成与冷临风大骇之下,收剑相救不得,眼看便要酿成大祸,只听远处一声娇叱,一青衣女子如灵兔般敏捷,闪身而入,那双手诡异莫测,化重力为绵绵之水,青成回身一避,手中的那把长剑呲的一声,竟被生生钉入梅木之中。
“小姐,他们又来逼你了,小姐”那个青衣女子,将落琴拢在怀中,似环着至宝,再也不肯松开双手。
“你是什么人?”青成暗赞那女子这手分花折柳的掌上功夫,见落琴安然无恙,心头方松。
“你为何这般傻”冷临风忐忑不安的将落琴上下打量,哪里还顾得眼前那个奇怪的女子。
“滚开,不许你们这些臭男人碰我家小姐。”那女子虽然瘦弱却有一身蛮力,冷临风一时不防,遭她一推,竟连连退后几步。这才睁眼打量来人,青衣黑发,苍白的脸面,朦胧中看不甚清,对落琴相护之情竟如母鸟护雏。
落琴被她怀着,心头一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竟也不想挣脱,只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可认得我?”
谎言
无双接青成传书,知雅舍有变,漏夜从军营出发,骑马而来。
入正厅时经过偏室,见落琴正端着药碗出来,神色极为困倦,心中一窒便淡淡的问了一句“谁有病?”
“师傅来了?病者是师叔的故人,李大夫和一个女子,这女子看样子病得不清,师叔让我好生照顾,不得有误。”落琴奇青成闭户掩门,十分神秘,眼下无双也来,应是宗门有秘事相商。
无双屡次听青成提及,秦关遭遇故人,这个医者李大夫,对往日事故一清二楚不说,还是自己亲父聂君衡的副将。
身世之谜还需查考,越接近真相越让人举步维艰,多年来他受义父季成伤大恩,要他相信义父有所隐瞒甚至有所欺骗,内心深处实难承受。
“师傅”落琴第一次见他这般怔仲犹豫,低低的唤了一句。无双无奈的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急步而去,白袍如飞。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