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奴婢院子里的孔雀昙花就要开初夏第一株了。奴婢斗胆请陛下晚上过来品酒赏花。”
“甚好。”
海京心里一凉,好似看到贴着“失宠”二个字的大旗又飘扬了好几下。
华阳公子与他错身而过。十九岁的少年,肌骨纤丽,黑色的发瀑布一般垂在白衣上,与李啬五分相象的脸,红霞氤氲。
海京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只觉得自己与华阳公子是敌对一方,不由得暗暗打量,心中将他与锁在阁楼上的那名不争气主子一番比较。
外貌不说,气质举止是完全不相似的二人。
华阳柔弱,温顺,娇羞,多愁善感,眼波绮逦,令人随时都想轻怜蜜宠一番;
李啬,却是一个没办法说出来的印象。
华阳是一个宠物,乞怜着别人的伺养,控制;李啬却是一个妖物,他的眼神似看穿了世事,却保留着孩童般明媚澄净;他清朗疏淡,却能极尽挑逗;他笑语轻尘,拂动人心,当他安静时,看着只觉忧伤。
他是天际微云,浅尝辄止;他是温柔的毒药,暖昧,堕落。
他不可控制,但越是如此,越令人想飞蛾扑火。
海京一边比较,觉得好象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二个人,根本是没法比较的。
李啬年纪确实是大了点,但他是一杯上好的醇酒,逾陈逾香;华阳跟他一比较,真是太稚嫩了,海京对自己点点头,是这样的。
可是,会不会受宠,比较这个,有用吗?身为帝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累了倦了不就是要找一个解语花妙人儿安抚一下,放松一下吗?这个李啬整天里不咸不淡,龃龉以对的,任谁处了都会觉得没意思的吧?何况是帝王的恩宠,能得几回好?
海京刚刚给自己打的那颗定心丸又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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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啬主子早上喝了一碗肉桂山栗粥,中午按陛下的吩咐备了膳,他的兴致不是很高,只有粳米煨黄鳝多动了几箸子……昨个儿淋了雨,今天有些咳嗽。太医看过了,没开方子,就留些贝母梨膏,又嘱咐了奴才一些饮食克忌,让奴才好些养着。”
“他放诞无忌,你们当奴才的十几只眼珠子看着,怎么不劝一劝?”
他连皇帝都不甩,他们几个奴才下人又怎么劝得住?
海京张着苦瓜脸,唯唯诺诺,一边察颜观色。凰艳的面色平淡,似乎无任何异样,眼窝下方却笼罩着淡淡阴影。
海京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看到主子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人,却未曾想到,对方是个性情凉簿之人。
他小心冀冀道:“陛下,冷落了五天,想来啬主子也知道错了,陛下这般关心,奴才舌笨口拙的,怕是形容不好。陛下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凰艳笑了一下,海京立刻头皮发麻。
“朕只是曾经做了亏欠人家的事情,如此而以。你明白吗?”
他夺走他的江山,在他面前,却一直一败涂地。
他曾饲养过二只游隼。它们都一样有着淡蓝色的羽翎,夹着黑褐色的干纹和横斑,眼神凶猛,钩喙锐利,可惜其中一只左脚瘸了。他嫌弃瘸脚那只残缺,对另外一只自然差别对待,不仅饲以精脍细炙,还让它住进最华丽的笼子。后来在一次狩猎的时候,二只游隼同时进了猎陷,瘸脚的那只挣脱了出去,反倒是他精心饲养的那只,死在了里面。
太过在意,反而失去。
因为喜欢,所以任其一再践踏。
案上有一方浅云蜀盏,已不知给他磨挲几回。
他诉: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他回: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他多情地填上了词,却将它揉碎。
凰艳想,那就这样吧。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我也可以不悲不喜,不是非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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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京出来时便给乐弥拉到一边,海京虽然对乐弥高升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小肚鸡肠,但毕竟是七八年的老兄弟,给哄了几句,拉下的老脸便松了不少。
乐弥说:“好哥哥,兄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为难事,老哥哥得帮帮我。”
海京一见是有事相求的,官谱儿立刻便摆了出来。乐弥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一大叠票子,咬着耳朵悄悄道:“你七我三。兄弟没敢藏私。哥哥伸个手。”
海京啐道:“别,说清楚了再来,别推推搡搡的。”虽这么说,手一捏那银票子的厚度,就不舍得往外推了。
“哥哥还记得皇后手下的那个银红吧?那丫头曾与我好过了几回……”原来离琉心自软禁隔日便病了起来,这几天越发沉疴。口中不清不楚地喊着要见李啬。她手底下的侍女银红倒是个忠心的,虽然奇怪,但仍是悄悄托人买通了外人想给李啬那边传个话,但传讯的人还未得其门而入,便在外围给皇廷靖云骑拦住。不得以将主意打到乐弥这边。乐弥与银红私底下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又见不是什么大事,银子又使得丰盛,便允下了。
海京人是老油条了,平时个睁眼瞎,很多事情都装糊涂,其实心内跟明镜儿似的。一听这等浑事,当下翻脸,二话不说便将银子砸了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海京一边琢磨,将自己的前程仔细加加减减了一番,越发觉得如今自己处境尴尬。皇上将自己调到李啬身边,虽说是信任,但是配上这么一个高傲得棘手的主儿,承宠的日子遥遥无期,脚步倒是伸入了冷宫一半了;在皇宫这么个万紫千红百花开遍的地方,无宠便代表着失宠。
思前想后,海京觉得李啬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华阳公子什么绿姬夫人,而是他自己。
才到无名阁楼,便听莺十二急轰轰的声音冲他喊:“公公,匣子里的白布怎么没有了?”
海京一呆,一时半刻反应不来。楼上那位极端不爱惜自己的常受些莫名其妙的伤,前些日子手臂故意让莺一啄了一下,害得莺一二根手指差点就给凰艳废了,亏得一帮人拼命求情才作罢;这几天一直要给李啬手臂处的伤口上药换布,昨儿个刚好用完了,因为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缠布了,因而一时半刻没到敬事房领。
半晌后海京才反应过来,楼上那位,又受伤了。
海京气急败坏的往上跑。
楼上面的莺三正死死按住李啬的一个只左手。地面散了一段樟木和刨片,滴满了鲜红的血。事急从权,海京匆忙找了一件干净白衣裳,莺十二用力将它扯成布条。敷上金创药,包扎。
在满朝文武面前都威风凛凛的大太监,杀个人连眼睛都不眨的莺卫,为这么一点破事,弄得一个个满头大汗。
海京差点跪下嚎了起来:“我的祖宗,你手臂上伤刚好,怎么又整受伤了?”
李啬笑道:“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铁,这么一个小东西,操作起来真不好拿捏。不过只削了一小片肉,皮肉之伤,你们别紧张。”
海京眼圈红了,求道:“奴才将这害事的东西丢了,您别弄这个了好不好?”
李啬说:“不好。”
莺三和莺十二对望了一眼,默然。
一番挣腾,天气也暗了。海京布了膳,李啬对满桌子的东西却瞧也不瞧,只开口要酒来。海京苦哈哈道:“好主子,咳成这样,别喝了。”李啬指了指手指,说痛得厉害。
半夜里,海京给李啬的咳嗽惊醒,忙给他倒了贝母梨膏喝了。烛光摇曳中只见李啬散着墨一样的黑发,白袍子的大襟口松垮垮地挽着,露出纤美骨骼,一对深幽眸子凝结了时光般,安静而悠远。
海京见他一对眼眶咳得微红,白日里对他各种各样的怨气也淡了。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忍住又苦口婆心地劝:
“这人啊,不该太较真了。事事好强,不是苦着自己吗?陛下对你有多好?捧在手心里,握多一分怕重了,少一分怕掉了。他拼命地想对你好,你何必挖空心思跟他作对呢?"
李啬似乎是笑了一下,捂嘴轻声地咳。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你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海京急道:“奴才心里明白着呢。这几日便宜了谁?绿姬,还有玉雉宫那位!既然进了宫门,就别存别的想法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老死在这里?”
李啬想了想,点头。“你说的,都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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