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星斗散布在南面墨色的天空上,被北荒的寒气冻得如冰晶一样洁白,黑得透明的天幕仿佛一敲就会粉碎,而大合萨的光头就在这样脆弱的幕布下晃动。他丢下满屋子萦绕着香气和辛辣气息的花草和药粉,也不再与神神叨叨的看不见的自然之灵对话,我二哥瀛台白几次派人来咨询他白天是否能起大雾,他都昏睡不起。
北荒的白天能否起雾,如今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但大合萨却对此不言不语,他白天昏睡,晚上却溜出来看星星。我不知道他在那儿摇啊晃啊地,到底能看到什么?
我跟着他仰了两天脖子,只觉得脖子僵硬两肩疼痛。
“你应该多学学巫蛊和毒药,看你总和那些算筹混在一起,多浪费时间。”他仿佛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摇晃着光头如此说,仿佛我当大君真是可惜了呢。我怀疑上次在昆田王的宫殿里,他说希望让我当个小合萨的念头未必不是真话,一逮着机会他就灌输萨满教的东西给我。
“大合萨,”我把话题一带而过,“大合萨,你每天在这里都看出了什么——天上的星星这么多,你真的能透过它们参详到千万人的命运吗?”
“天地的智慧,多么地让人难以理解啊。”大合萨不出声地笑着,张手一指南面天空下的那些燃烧着的篝火。篝火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真的散落到了黑暗广袤的大地上。它们自大望山起,向两侧扩散,一点一点地融入因为遥远而在视野里升起的雾中。这些遮盖了黑暗大地的点点星汉,正是来自青阳的十万大军营火。西路军尚未赶到,青阳人的咄咄气势已然让每一位北荒人心惊。
“哪能有一个人一颗星呢——你看这些火光下就有多少人,天上哪有这么多的星星呢?这么多人的命运,不过控制在一个人的命星下而已。”
“你是说吕贵觥吧?”我问。
大合萨点了点头:“吕贵觥的星命如果衰微了,他们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天空:“那么瀛棘的人呢?他们的命运又维系在谁的身上呢?”
瀛棘大营则静静地躺卧在黑暗里,见不到一点火光,好像一头死去的怪兽。我知道其中的许多卡宏里空荡荡的没有士兵。这头怪兽的肚腹是空的。瀛棘大军早在铁狼王的带领下离开了,这些沉默的卡宏里如今只躺卧着三千多人。北半边天上璀璨的寒星似乎比南面的星空少了许多,它们在空旷寂寥的空中更显明亮,同时也更显势单力孤。他们的命运是维系在铁狼王的身上吗?是维系在瀛台白的身上吗?还是维系在我的身上呢?
“大合萨,你担心吗?”我深深吸了口气,被夜里那空荡荡的冰冷刺疼了肺。
“原来我是担心的,”大合萨眼角微微上翘,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在他们围绕在白梨城外面的时候,我担心过;在他们踢翻蛮舞的宴席,拔刀怒视的时候,我担心过;在他们把你困在昆田王那冰冷的大殿上的时候,我担心过——可如今我已经老了。”他低下头来坦诚地对我直视。
“一个人害怕,是因为他总还有其他的选择。不过如今……只有一条路摆放在面前,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该操心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两个人去做吧,”大合萨的手指指向的是寂寥的北天上两颗烁烁发光的大星,贪狼和郁非。
我注视着那两颗大星,蓝色的星星在向外喷吐着锐利的光芒,似乎带着刺目的尖角,另一颗大星则喧张着红色的愤怒气息,如同火山口上萦绕的云雾。它们遥遥而对,仿佛两颗相互怒视的毒眼。大合萨说的,就是铁狼王和瀛台白啊。
“——在你的翅膀覆满羽毛之前,古弥远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将这些强壮的人送到他们各自的对手面前。他实在是算计得太远了。你有这样令人害怕的老师……所以我不担心。”大合萨似笑非笑地说。
“我可不知道……”我低声说,有点害怕地揪住雪妖背上耸立的毛。雪妖在伤心地嗥叫着,为了它的大群同伴的远去。它们此刻应该被剽悍的驰狼骑兵们骑在胯下,星夜疾驶在绕往青阳人后方的狼道上吧。
“它们的光芒正盛,可是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会让它们变得脆弱……我不担心,大君,一切都已经注定好啦。”大合萨含义隐晦地笑着,这位在西凉之败后变得格外谨慎小心的大合萨,此刻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愤虢侯已经来问了三次了,明天会起雾吗?”
“天就要亮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大合萨说。
“你就知道睡觉,”我不满地说,“都是和贺拔蔑老学的吧?”
他一手举着白牦牛尾的旄杖,摇摆着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找长孙龄拿几张青藤纸来,再拿一枝朱砂笔,写几张帖子,写什么他知道,让他将它们贴在我寝居的门楣上。”
“最后,”他说,声音已经渺不可闻,“不用担心明天会不起雾,因为雾气已经来了,我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因为我看到一团团的雾气随着大合萨的脚步已经开始流转,它们簇拥着他的身子,把它包裹起来,然后向外发散,越来越浓厚,重重地笼罩在我们俩站立着的丘陵上。
瀛棘的大军是在前天夜里静悄悄地出发的。那一天夜里也是雾气霭霭,闷热潮湿,在幽暗的瀛棘王卡宏里,瀛棘的首领们围绕着沙盘而立。沙盘高低起伏,高山大川历历在目,那些起伏的原野和高地、疏林、沼泽上摆放着象征大军的青阳白俑、各部杂色俑和瀛棘红俑,每一俑为一千人,背涂圆圈的为骑军,背涂黑线的是步兵,涂着黑色半月的则是弓箭手,这些象征数十万军队的陶俑在沙盘上混杂成交错的巨大棋盘。一个涂成金色的陶俑格外引人注目,它安坐在大望山口正北麓,四周簇拥着密集的圆圈白俑。这个陶俑,正是那位率兵南来的青阳王吕贵觥。
“吕贵觥年轻急躁,比西路青阳大军行程提前了数日到达北荒,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铁狼王说。
众人都点头称是,但这一阵的形势依然让每个人心头如压千钧重石。所有能参战的男子都拿起了刀箭,这四万人,可是瀛棘最后的血本了。这块石头让他们沉甸甸地说不出话来。
铁狼王皱着眉头问:“如果前山王在,他会怎么办?”
此刻瀛棘老将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贺拔那颜老成持重,坚忍雄毅。他当年为前山王的心腹战将,曾统领最精锐的贺拔部大军,东征西战多年,实在是阅历丰富的百战之将。瀛棘部的少年将军多半都唯其马首是瞻,铁勒延陀对他也颇为敬重。
贺拔离捋了捋胡须,沉吟着说:“大君当年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兵法上说,遇到强大的敌人,就应该远其强而攻其弱,避其众而击其寡。青阳人既然分开了缝隙,那就该以少量兵守瀛棘的根本要地,全军连夜西进,奔袭西路的后将军吕正阳和吕顾阿四。”
纥单乞说:“这话说得有理,吕正阳劳军远来,一路上又缺乏饮水,他们自以为离瀛棘大营尚远,必然不做准备。我军突然出现,攻他便有八成胜算。如果我们击溃了青阳西路军,便大有回旋余地,拖至冬天到来,吕贵觥便会知难而退了。”
我叔父铁狼王对着沙盘看了又看,他最后抬起头来,带着腾腾的杀气。“杀吕正阳那个老朽有什么用呢?吕贵觥即便退走,可元气未伤,明年还可以再来。”他大声道,“我铁狼王不杀则已,要杀就杀青阳人的王。”
贺拔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难。”
左骖冷笑着说:“吕正阳为人多疑好猜忌,手下兵力驳杂,不足为患。只要一千疑兵,足以拖住他们。要杀青阳王,我可不觉得是难事。”
铁狼王横扫了大家一眼,说:“北荒已进冬日,历来此时节多有整日大雾弥漫,对面人马难辨。我们在瀛棘大营布下疑兵,引诱青阳精锐来攻,却将大军从狼道绕到他们侧面,他要进攻,总会露出破绽,那时候我们就猛扑其咽喉——吕贵觥死了,吕正阳就算带着十万人赶来又有什么用呢?”他挥起马鞭重重地敲在沙盘上,用力太大,把那只涂成金色的陶俑都给敲碎了。
贺拔离默然半晌,然后说:“出其不意,攻其要害,这是狼的战术,符合大王的驰狼骑本色——只是以数万之众,深入敌腹,太过涉险了。青阳人兵力雄厚,未必能轻易撼动。”
铁勒延陀扶住刀柄,大踏步地在卡宏里走来走去,大声说:“我不是要‘不输’,而是要‘赢’!不涉险怎么能赢。”
“我铁勒怎么会输。”他昂着头骄傲地说,“你们不要看青阳人兵多,他的大军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能战的精兵不过一两万,又因多年征战而疲惫不堪——我取吕贵觥项上人头,易如反掌。”
“此计有一大破绽呢。”一人在阴影里突然开口说。
“唔?”我叔父铁勒延陀恼怒地转头看去,阴影里的那人却是长孙氏的年轻那颜长孙亦野。铁狼王虽然生气,长孙亦野却面色平静,敢直视他的双眼。
如今瀛棘部落中少年人占据了多半高爵,他们虽然年轻,却担当了各氏的那颜,这在瀛棘建庭的三百年可是从未有过的。贺拔原、长孙亦野、国无启、国无双被并称为瀛棘四杰,长孙多智,贺拔足勇,无启沉着,无双锐利。他们继承各自父辈建立的功勋,但是不是真豪杰,还要等这一战过后才能见分晓呢。
铁勒延陀眯了眯眼,嘿然道:“你说。”
长孙亦野不紧不慢地道:“青阳人用兵,历来以各部杂兵先上,青阳本部兵马总要等上几合再上,铁狼王想要击溃青阳本阵精锐,就要等它阵脚前移……”
“关键就在于,”长孙亦野环顾了卡宏一圈,大声说,“两军接战后,谁能死守住我瀛棘大营?”
卡宏中一片沉寂,这确然是支死亡的令箭。瀛棘主力既然南下,大营里只有诱敌的疑兵,要抵御住青阳人气势汹汹锋芒正劲的扑击,就如站立在汹涌扑腾而来的狂澜面前一般。左骖嗤了一声。“你们瀛棘人,”他慢条斯理地道,“自然顶不住。大营你们还能交给谁?交给我好了。”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就如钢钹在耳边轰鸣。大合萨说得对,瀛台白的愤怒如同冬日里燃烧起的火花,稍一撩拨就变成燎原大火。
“防守大营这事别和我抢。”他低声警告说,那声音轰隆隆地在他的胸膛里回响。他就像一头愤怒的被逼入牢笼的熊,瞪着火眼凶狠地四处张望。
左骖冷笑了一声。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斜贯额头的紫色伤痕,这是与瀛台白那一战留下的新疤,从那一天开始,在营地里他就总是恶狠狠地歪头看着瀛台白,仿佛要咬一口肉回来似的。
我一时看不清铁勒延陀眼睛里的神情。他转过头来,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似乎很冷淡地说:“留守大营,你的人不够——让左骖带五百狼骑助你吧。”
“用不着。”瀛台白咬着铁一样的腮帮子说。
“那可不行,一千人绝计不够。”铁狼王猛地一挥手说。
“还有我,我留下。”我说。
他们都倒吸了一口气,仿佛牙疼发作。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推了我一下,让我说出了这句话。
话一出口,我就滔滔不绝起来,仿佛我话里的意思都是事先想好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它总是对的。
我说:“我虽然没学过怎么打战,可也知道,兵力弱小,不能再分开啦。铁狼王要咬吕贵觥的咽喉,那必然是我瀛棘的倾力一击,到时候能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人的力量——我的白狼营打不了野战,跟着你们乱跑也没用,躲在栅栏后面放放箭还可以——所以,我们留下来再合适不过了。”
卡宏里的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但他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其实还有一个绝好的理由,大家都心里明白,不说出来:要引青阳人攻瀛棘大营,我站在那儿就是最好的诱饵。
瀛棘的大人们看向我的目光是复杂又含混的,但那些少年郎们的目光则大不相同。赤蛮第一个喝道:“我留下。”
长孙亦野也说:“大君,让我的鹰扬卫留下。”就连国无启兄妹俩也闹着要留下来。
铁狼王大怒,喝道:“胡闹什么?”他的喝声震得卡宏里空气一窒。
“你们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愤虢侯吗?我二哥自然会保护我的,是吧?”我抬头问。
“假使瀛棘最终战败了的话,你的命也会比这里所有的人都长。”瀛台白冷冷地说。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肩头上那枚金对豸的徽记,将它们抛在地上。“你们放心,”他的口气依旧是冷冷的,“我要重建武威卫。这就是我的承诺,武威卫在,瀛棘王就在。”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比他平日里那些话更少火星,但这句话却让一对黑白分明的旗帜在瀛棘人的心头招展开了来。武威卫是瀛棘王的亲兵护卫队。它的旗帜独不同于瀛棘金红色的旗帜,而是黑白双旗。武威卫建卫三百年来,从无败绩。即使在西凉关之战,武威卫宁可全军覆没,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虽然如此,‘武威卫不败’这话早已深入瀛棘人心,成了他们心中可触碰的神话。它已不仅仅是一支锐旅,而是一面旗帜。
我母亲舞裳妃重建瀛棘军制,因为找不到足以服众的统领,宁愿就让武威卫空缺。此刻卡宏里瀛棘的少年和白发将军,一个个眼望向瀛台白宽厚的胸脯,他们看到的正是重建武威卫最合适的人选啊。
铁勒延陀皱了皱眉:“以少敌多,每个人都该全力以赴——北荒上岂有更危险和更安全的地方之分。就这样吧,赤蛮,你跟了大君多年,带三百豹韬卫留下护卫大君,传令其余各营造饭,夜半就出发,”他拍着刀鞘,“多言者军法从事。”
瀛棘的兵如同水从容器里倾泻而出,连夜鸟也没惊动半只,静悄悄地融入到灰蒙蒙的南方的雾气中,留下空了大半的大营。这几日来,留下来的人马谁都没闲着,就在大营前的平阔草原上拼命埋设鹿角和陷阱。
瀛棘大营前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机会能在这里守上半天。瀛台白亲自带人指导挖设阻挡骑兵前行的沟壑。那些沟壑挖得很浅,如同弯弯曲曲的蛇爬过的痕迹,挖沟的人一离开,蛇一样盘曲的坑道就被草遮盖住了,几乎看不出来。
“只要在沟底都Сhā上尖头木桩,骑兵一冲,就会发现这些沟渠的可怕之处。”瀛台白一边走一边说。我和他并骑而行,只看见高高的黑草下面到处是起伏的肩膀和ρi股。
他突然掉过头对我说:“老六,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愣了一愣,回答说:“我懒得动呗。要输都是输,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么冷的天跋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死呢。如果我是大君,我至少可以选择死在自己的大营里吧。”
我二哥瀛台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他拉转马头,肩膀靠着肩膀,面对着面地俯下身子跟我说:“我恨你的母亲,瀛台寂,是她夺去了我母亲的地位。”他嘿嘿嘿地笑着,用他闪亮的独眼瞅我,“你还记得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等你再长大一点……会有机会让我们清算这一笔帐的——你难道不怕吗?”我还没想明白他古怪的笑究竟是什么含义,他已经一用力,将我单手高高举起在空中。虽然我此刻已经是瀛棘的王了,他却依旧用小时候的方式把我举起。
他是神力惊人的愤虢侯,他要杀死我,就如杀死一只白兔般容易。可我不害怕他。
“我不怕。那时候你杀不了我,以后你就再也杀不了我了。”我悬在空中,脚底下是万顷起伏的黑浪,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从北滚向南方。
他嘴角微微一翘:“我也想看看,他们选出来的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啊,就在这一战里让我们好好看看吧。”
我从他的独眼里读出了一丝笑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种我熟悉的味道。那是瀛台檀灭和铁勒延陀在北荒相聚时散发出的情意,那是兄弟情分的气息。他一松手,我轰的一声落回到雪妖的背上。
“跟我说说,你的兵,都能干些啥?”
“排队,列阵,举旗,队列操练不比任何一卫差。”我不无得意地说,他们只是些小孩啊,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对五岁的小孩来说够了,对于打战来说这可不够,”瀛台白摇了摇头,“既然上了战场,就得学习杀人。你每杀一个人,就少一个对自己的威胁。”他一伸手从雪妖的背上抽出我的弓,伸出两根指头一扯,那张白柁木的弓嘣的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他嘲笑着把断弓扔了回来给我:“你们就用这样的东西来打战吗?”他从马背上扯下一个木制的弩给我看,“这是穿云弩,又叫一点油,东陆的军队用得很多。虽然比不上云中铁弩的二十箭枝连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兵之利器了。”
他把那东西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坠手得紧。弩弓弩臂都很粗大,瞄准用的望山也很高,说明它的射程很远,
“上弦。”他说。
我咬了牙,使劲去扳那根弦,只拉起数分,就怎么也拉不动了。
“战场上的武器,和小孩子玩的玩具可不一样。你以为能射个兔子,射个狐狸就能杀人了吗?”瀛台白嘲笑说,“你们的弓连单层的牛皮都射不穿,怎么能杀人?这弩能射一百五十步,虽然强硬,但铁弦上有机括,”他用手指把弦拨到一根钩牙上,随后把铜制的望山拉下来让我看一根曲柄。“转,快。”他喝令道。
我使出吃奶的劲使劲转它,看着弓弦慢慢张开,啪的一声扣在了两根牙上,箭匣里一支短矢咯地一声弹到了射槽上,箭栝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
“还不坏。”他注视着我上弦的过程和时间,心里计着数。“每三呼吸间可上一弩,一呼吸瞄准,一呼吸一射,也不能指望你们做得更好,差不多啦。谁负责督造军械……把赤蛮叫来。”
赤蛮赶了过来,皱着眉头仔细看那件弩。“仿制可以,但弩机太精巧了,似乎是河络的手笔。我们的铁不多,弩机不能像它这样做,如果改用木包铁的,最多放三箭扳机就会有断裂的危险。”
瀛台白冷笑一声,“你以为,就凭这些小屁孩,还有放第三箭的机会吗?三天之内,赶制一千只弩。箭不用太多,能弄出多少来就多少吧。”他森然道,“三天以后拿不出来,我可要唯你人头是问。”
赤蛮白了脸,张口说:“三天?这哪能作成一千支新弩?你干脆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瀛台白放开脸,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脑:“笨死了,谁叫你全作新的,收集齐其他兵丁用的弩,加装上齿轮扳手就是了。快去,快去。”
“是!”赤蛮大喝一声,纵马而去。
瀛台白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我,叹了口气说:“看你这小子如此年幼,又怎么能让这几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青阳的大军,在那天傍晚相继越过大望山口,将浩荡的烟尘甩上半空。从瀛棘大营看过去,灰色的烟幕一直悬挂在天空中,直到天黑也没有散开。
瀛棘大营里的士兵忍不住都去摸自己的兵刃,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血战,实际上青阳人即便是急行军过来,到瀛棘大营也还有日半的路程。但那一夜瀛棘人都没有睡觉,仰着头等待天亮。夜里青阳的前军抵近了大营,在距离瀛棘大营只有半天路程的地方安下了营帐。
晚上,我跟着大合萨从小丘陵上下来,倒在床上翻腾。青阳人在天明必定会发起攻击,许多人同样在等待。我可以演算出天亮以后的“其”,但它们不在我的掌控中,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计算它们消磨时间,天就已经亮了。我听到了阵阵军号声,从大望山方向悠悠地传了下来,如同顺坡而下浩浩荡荡的风。
我听到了旌鼓声,那是瀛棘的鼓。我套上衣服,从卡宏里跳了出来,一边跳一边穿上我的靴子。大合萨的呼噜倒打得山响。七张写满鸟鱼纹的青藤纸沙啦啦地在门楣上飞扬。楚叶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她拿定主意不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了。
昨夜还是星辰灿烂,凌晨时分却是雾气四合。渐渐浓厚起来的白雾,就和着大合萨的呼吸声一张一卷,慢慢地布满在整片平原上了。我知道,阴羽原就在他的睡梦里沉入浓雾中呢。
“长孙,你好好看顾大合萨吧。要是教他醒了,我惟你是问。”我低声对长孙龄说。
“哦。”这孩子惊恐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他留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可又有谁能腾出手来帮忙呢。
卫兵和贺拔蔑老已经从墙角站起来簇拥在我的左右,我看见瀛台白的人马已经列成了队,他们隐藏在白雾里迷迷茫茫地看不清楚,但手上的兵刃和盔甲却耀眼闪光。
我惊讶地问:“是要出营攻击了吗?我们依据大营木墙,坚守就是了。”
瀛台白哈哈大笑:“我瀛台白岂是龟缩防卫之人。传我将令,擂鼓出营列阵!”
我也只好回头对贺拔蔑老喊:“快擂鼓,让我的白狼营出来列阵。”
营地外雾气已然弥漫起来了,只能依稀见到数百步外的人影,不见山也不见树,只从浓厚的雾气里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和号角声。
“老白,这是什么鼓,你听出来了么?”瀛台白微闭眼睛问。
他们都在青阳的大军中打过战,对青阳的军制和体例十分熟悉。
“这是行军鼓,分三路长驱直入,”白黎谦侧耳听了听,说,“想来是知道我们兵少,怕我们跑路了,赶着来捉拿我们呢。”
瀛台白回顾左右说:“他们的兵多过我们太多,要是我,我也会列纵队急进。”
从瀛棘大营到大望山,有一连串的小土丘,就如形胜歌里所言:北南珍珠宝山。北山是有熊山,南面的珍珠就是这些一串串撒在荒野上的土丘。这些土丘靠东边的以鸟为名,诸如鹧鸪丘、斑鸠丘等等,西边的则以鱼为名,诸如双鱼丘、青鲨丘等。那时候我们列阵营前,左边就以大营前的鹧鸪丘为基点,右翼朝向闪闪的龙牙河。
瀛棘人的战斗队型是一个巨大的新月形,左翼为赤蛮的三百豹韬,右翼为瀛台白的武威卫,如同巨大的半圆圈的两个尖端,伸向前方,拱卫两翼。正中为我的白狼营,营中的瀛棘童子虽然年龄小,但交错排列,拉开架势,在雾气中看着倒也似模似样。雾气被风扯来荡去,我看到了身右瀛台白的队伍,不禁吓了一跳。
一千武威卫队形严整,如同一根根的石柱子立在白茫茫的原上。瀛台白的后面立着两条大汉,一个是青年汉子白黎谦,他手持一面高达十八尺的大旗,黑底上一个斗大的白色“武”字跃入眼中,另一侧的粗豪大汉张方也抖出了一面旗帜,白色的底子上一个黑色的“威”字虎虎生威。大旗迎风招展,这两大字便带着肃杀之气,顺着风直扑到面上来。
这就是武威卫的标志。旗帜上还有黑白相互交扭在一起的两个圆环,托起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来。我能看懂那两个字,可不明白这两个圆环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那一排排石头般的武士阵列中,他们成对而立,就如左右而立的白黎谦和张方,若一人贯着黑甲白缨,另一人就必定是白甲黑缨。就连他们的马也披着黑白对反的马披,白马黑披,黑马白披。
“你知道武威的含义么?”瀛台白侧着头问我。他的肩甲上是一对金灿灿的铜虎徽记。他扬鞭指着身后的那可惕说:“武威就是安答,武威就是兄弟。这里的任何一对武士,都向祖先和神灵发誓,在战场上他们绝不独自逃生,即便死也要死在一起。这就是武威。”
“那你呢?”我向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和他并马站在一起的勇士。
“我?”瀛台白高声笑了起来,“当首领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啊。”
他眼望前方茫茫的雾气,听着青阳人的号声一阵紧似一阵,说:“第一战最关键,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一战务必要杀得他们梦里也怕——即便再来撩拔我大营,也是三心二意,战战兢兢。”
“哦?”我说。
“将你的白狼和左翼的人马收缩回来,列在瀛棘大营前,得我的命令前不得放箭。”
我转着眼珠,虽然不清楚有几个部落参与了青阳讨伐瀛棘的战事,但前驱的部落联盟杂兵加起来总有数万人吧,瀛台白的武威卫不过千人。我不相信地瞪着他问:“那你们的武威卫要去哪?难不成你是要进攻吗?”
“后发制人可不是我的风格。”瀛台白低头看我,他的脸色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的怒气,“我打的每一战,第一箭都必由老子来射出。”
瀛台白让我将手下及赤蛮的三百兵以比寻常更疏散的距离排开阵势,但那时候,我发现手下的兵都不自觉地靠得更紧密,他们近得胳膊肘都碰在了一起。
我看得出这些刚能爬上马鞍的孩子们都很紧张,但他们不害怕,他们平时也就在肮脏的巷子里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还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争见过真正的死人呢。我不想强制驱使他们散开,反正在雾气散去之前,敌人什么也看不到。
赤蛮的三百人垂着刀排列在我面前,更前面数排的白狼军手里紧攥着穿云弩,大小新旧都不一样,有些是直接从老兵那里收缴来的,有些是新造的,许多人手上的弩新刨开木头的气味还没有散去。身后的瀛棘大营里,五百名工匠还在日夜加工,一捱新弩上完弦,调试完毕就送上来,弩上墨线依然,粘胶都未干透。
瀛台白的武威卫已经向右移动了。他们静悄悄地离去,消失在雾气里。一千名黑白双色的骑兵沿着柔顺的草叶指的方向,折向南方。为求不发出任何响动,愤虢侯命令每人都在嘴里叼上短刀,只是他们的行动虽然轻灵,还是惊动了一拨白沙鸟,那些闹喳喳的东西一翅膀飞起来,朝南边掠去。瀛台白的目光烦躁地跟随着它们消逝在白雾里。
老白凑上前问:“怎么办,会被他们发现吗?”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懊恼。
“管不了那许多了,继续前进。”瀛台白说。
那时候青阳的齐夷校尉连重治带领着联盟的杂兵,约莫有两万多人,正在分列三路纵队向北行进。
连重治是个稳重踏实,但却墨守成规的老将。即便多年以后,我也能从当年战场上他的每一道命令和每一个举动推算出他的思想脉络。在敲响进军鼓的一刻,这个灰白眸子的老家伙一定骑在马上想:这班吃了豹子胆的瀛棘混子当真是不要命了,六部大军出动,还不是像压鸡蛋一样将他们压得粉碎。吕贵觥给他的命令是加紧前进接敌,更重要的是分兵一部,绕路北上,Сhā入瀛棘大营与龙牙河之间,防止瀛棘人逃跑。
他也听到了清晨从北方的雾气里飘过来的鼓声,说明瀛棘人并非坐以待毙。青阳军既占绝对优势,他手下诸位牙门将都判断瀛棘领军大将可能会后撤避免会战。他们担心教瀛棘人就此溜走,于是抽打马匹,心急火燎地催促各部杂兵向前赶路。雾气飘荡在草叶间,各路大军乱纷纷地抢道而行。黑草的芳香在白色的浓雾中被鱼贯而过的骑兵挤开,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印子。
青阳人确实发现了那群惊飞的鸟。他们没有看到鸟的影子,但听到了翅膀划破空气的嘈杂声。
“大人,像是有军队在行动。”副将上前说道,连重治点了点花白胡须的下颌。一定是瀛棘人开始逃跑了,他想。如果没兜成瀛棘的后路,被他们跑了,吕贵觥定然会大发雷霆。
我猜想连重治每想起这位刚愎自用的新王,就觉得心烦意乱,背上冒凉气。老青阳王吕易悭对自己的这位儿子始终不太放心,多年来管束严厉。吕贵觥一朝大权在握,登时将满腹的戾气都发了出来。他说是要一振旧朝萎靡不振的风气,着手大改旧制,军中多半换上自己的年轻伴当,凡是当年庭中受老王重用的老将军和那颜们,要么被排挤一边,要么被贬到遥远荒僻的边疆远地去。
连重治虽然当年不受老王重用,是从青阳的边庭新提拔起来的校尉,但他一想起吕贵觥的目光,就觉得自己的帽子岌岌可危。从这位年轻新王的眼睛里,他看出来一股可怕的愤怒,那是对反叛的瀛棘的恼恨。他刚刚继位,只想励精图治,大有所为,却有许多老家伙总来擎肘,如今瀛棘又反,那不是和青阳作对,而是和他吕贵觥过不去。
连重治在百里之外都能听到大望山上吕贵觥咬得格格响的牙齿。这是吕贵觥登上王位后的第一战,他自然将之视为树信立威的一战。要不然他也不会带如此重兵出现在北荒地界。他所要的是证明给死去的父王和那些老臣看,这么多年来,他们都错了,他吕贵觥才是能让青阳中兴称霸的贤君。连重治也在官场上打了半辈子的滚,此刻心里明白,如果他堂堂齐夷校尉,带着六部大军,居然连小小的瀛棘都没能收拾下,吕贵觥这些怒气就要转撒到他的头上。
连重治急令前卫加紧前进,各军随后跟上。各部的杂兵原本就难以协调一致,此刻军令一下,各部抢道而行,挤成一堆。骑兵朝前一跑,后面跟着的绵长步兵队列登时混乱起来,他们乱哄哄地往前跑着,湿漉漉的雾气在他们的武器和铁甲上凝结出水珠。连校尉只怕教瀛棘人跑了,也顾不上这些。六部骑兵在大雾里不见头尾,领先的是仟阳的两部骑兵,在右纵队的前面和侧翼是澜马的轻骑,朔北的骑射兵作为后军,另有十二部轻骑保护左翼,东西两侧只派出了极少的斥候,大雾遮天,这种鬼天气,成队的骑兵撒出去,只怕什么也看不到。
我二哥瀛台白那时候悄悄地掩藏在双鱼丘的后面,等着青阳前驱的接近。视力极好的人已经可以看到在地平线上蠕动着的那团臃肿灰影。人数极多,比他们所预料到的还要庞大。一些散乱开的黑线在灰影的边缘慌慌张张地前进,那是看不出哪个部落的游散轻骑。
瀛台白仔细地寻找青阳将军那带着白缨的盔顶,寻找青阳人那总是外罩白甲的卫队,但雾气太厚,他没能看到。
虽然确定不会被青阳人看到,老白还是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头,使劲伏在地上。他压低声音对瀛台白说:“听脚步声,至少有两万人以上。老大,我们怎么办?”
愤虢侯回头看到他的一千士兵们正低俯着身子,带着马又快又静地前进,占据了丘后利于冲击的阵地。
他对老白露出尖利的牙齿一笑,抽出一支响箭:“怎么,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兄们吗?回去,上马,听我号令。”
白黎谦回到丘后的阵中,对张方吐了吐舌头说:“奶奶的,敌人二十倍于我还敢出击,想来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做得出。”
张方咧开大嘴:“使我服二公子的,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他的勇武——就是他的胆大妄为对老子的胃口。”
白黎谦摇了摇头,还是半圈转马头,将手里那杆大旗举了三次,一千名武威卫轻悄悄地跃上了马背,抽出了武器。
青阳大军已经急行了半日,太阳该当到了天顶了,但连重治只见到雾气席卷,遮掩了眼前的一切,让连重治越走越觉得踩在了云空里,瀛棘大营应该就在眼前了,但却看不见。他想:这些雾早该散了。他凝目四望,只看到四周青阳卫士晃动的潮湿的黑色头盔,顶上高高的白色羽毛穿过雾气在眼前不停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这副景象如同不断重复的片段闪回他的眼前,他的马猛颠了一下,连重治惊讶地听到了一声箭头劈开空气的咆哮。他看到一支羽箭带着呼哨横穿过视野,走在头前的一名头盔上Сhā着白羽的青阳甲士登时倒载下马背。
这是第二次青瀛之战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几乎是同时,他左手边的浓雾里响起了一连串牛角号。低沉的号角声如同一阵浪潮,从左到右横冲过他的纵队。瀚州各部兵丁听到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号角,都惊疑地站住了脚。
连重治最快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的,他毕竟是名久经沙场的军人,立刻抽着马向前跑去,努力让骑兵们恢复秩序,试图使左翼的骑兵排成了战线投入作战。但左翼来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骑兵乱成一团,根本没听到主将发出的是什么号令。他们只是惊恐地转头左望,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坚硬的金属墙壁推开浓雾冲了出来。
只有训练尚且算得上严整的白戎部的骑兵围成了数个小圆阵和三角阵,在百夫长的号令下举枪以待,但更多的部队则束手无策地乱窜,将自己的队列冲撞得更加凌乱。零散的箭雨对浓雾里杀出的骑兵毫无阻碍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属铁墙快如闪电,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推进,如同猛兽咆哮着横切入青阳人的纵队,撞翻毫无防备的轻骑,折断的刀和枪飞上天空,摔倒的人马将泥土砸出坑来,如雷的蹄子声随后席卷而至,将所有这些惊慌的士兵们淹没了。
我和赤蛮站在瀛棘大营的门口,只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雾气如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很遥远。而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汇聚成另一片杂乱无边的声音潮水。我们听着这喧嚣的大浪追随着狂野的马蹄声从左卷到右,又从右卷到左,往来了四次,随后其他的嘈杂声音都渐渐地小了下去,我们只听到马蹄声汇集成的滚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如潮覆盖满了整片浓雾笼罩下的草原,朝我们所在的大营驰骋了过来。
我紧紧扣住瀛台白给我的穿云弩,手心里都是汗。
雾气尚未消散。我们站在那儿听到随着飒飒的风而来的轻微又绵长的呻吟声。一彪骑兵冲散雾气,直冲了过来。
我身前整排的满脸稚气的兵丁唰的一声举起了手中的弩。
“住手!”赤蛮大声喝道,举着右手单骑朝前迎了过去。
对面的骑兵从雾气里冲了出来,我看到了他们头上黑白分明的旗帜。当先一人挺着长枪,枪头上还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血不断地从他手中攥着的那杆丈八长的黑穗长枪滴下。他看了看我们列成的队伍,朝我一抬刮得铁青的下巴,嘿嘿一笑:“怎么样?”
此刻离他那第一箭落下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
瀛台白跳下马来,将缰绳扔在马背上,朝我说道:“这一刀够吕贵觥好好想一想的了。”
张方也骑在他的黑马上一蹶一蹶地过来,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你们挤得太密了,我手下两百人就可以兜你两翼,放马一冲,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赤蛮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一边去:“别胡扯了,老张,你们没全杀光吧?也给我留几个。”
张方嘿嘿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液,说:“也就杀了他们三四千吧。不过倒真未必轮得上你,那拨人就跟群流氓似的,只要痛击跳出来挑头的,其他人就会惊慌失措地后退。只要武威三阵不输,这些孙子立马就会倒转ρi股,与我们站在一边。”
老白的右耳朵还在流着血,他恍若不觉,兴奋地揪住那匹大白马,跟上来问:“老大,要不要往前压上去,一直杀到大望山下。”
“不要,”瀛台白想都不想地说,“全退回来。我们毕竟兵力太少,他前卫虽然大败,并未伤筋动骨,一旦把敌人挤压得太紧,反而容易僵持。”
瀛台白的手一抖,将枪头上刺着的那颗头甩在了地上,一串血也随之飞到了空中。他将长枪揽在胳膊里,大声喝道:“再打一战,凭他们那个傻王的性子,青阳人就该动了。”
我点了点头,朝着浓雾笼罩的大望山望去,说:“希望铁狼王也有好运气。”
第二次大战来得比我们预料得要快得多也凶猛得多。
连重治杀红了眼,他连夜收拾起败军,割断自己的头发,不等吕贵觥责问的檄文送到,就驱赶着部落联军朝瀛棘大营再次压来,决意不胜就死在前线上。在督军的青阳卫队的威逼下,瀚州联军的骑兵线如接连而来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击在武威卫和豹韬卫的防线上。
赤蛮的豹韬卫人数虽少,却来去如风,也尽抵挡得住我的左翼。
武威卫更是在瀛台白的愤怒下席卷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样打着旋涡朝前扑去,把前面的敌人淹没。跟随在他后面的是可怕的黑白双色的洪流。这些年轻的武士们确然没有损毁先辈的威名,他们攻如霹雳,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对地向前跃马冲杀。愤虢侯的黑马所到之处,如同龙卷风摧折断那些朽败的林木,将断枝和碎叶抛撒到四方,没有哪一员敌将当得住他的一击。
武威卫和豹韬卫如同两根扬起的犄角,交互冲杀,死死地将万余瀚州联军挡在了白狼营射程之外。虽然这数万人披挂着满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纠缠在一起混战,我的白狼营却静悄悄地立在原地,连一箭也没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牦牛大纛始终高高地飘扬在瀛棘大营前,如同任凭大海怒潮如何冲刷也不动摇的礁岩。
那一战前,瀛台白树起一根指头告诫我:“树起你的大旗,让它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这一动作如此突然,让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头晕眼花。
“记住了,”他那张狰狞的面孔就树在我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老六,你一步也不许后退。如果你后退了哪怕一步,所有这些人——”他用手划了一个圆,将身后如标枪一样挺立的武威卫,赤蛮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营的孩子们都划了进去,“这些瀛棘汉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
“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带上的破狼,在离后三尺的地方画了一根线,“这根线就是我的死亡线。只要我从这儿后退半步,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杀我。”
“嘿嘿,”瀛台白怪笑了一声,看了看白狼营的小孩们,“只要你的旗不倒,他们又怎么知道——瀛棘的大阵中心,就是我们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营的小孩们拉着马站在原地发呆,他们把腿都站麻了。我们站的队型极其疏散,按战典规定,应该每三肘距离站一人一马,但白狼营却是每五肘一人一马,再加密设旌旗,透过浓雾看时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卫军,倒似一支雄健的万人队。两翼灵活机动的豹韬、武威两卫又如两柄锋利的弯刀,让他们不敢贸然深入。
我瞪圆了眼睛要求说:“浑六勒,如果我在这边敲起急唤鼓来,无论你在哪里,都得来救我。”
“好!”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脏腑一阵翻腾,“我们一言为定。”
雪妖带着点疑虑地低头闻闻那根线,朝着天空又叫又咬。
大合萨依然躺在卡宏里鼾声如雷,而雾气也就如回荡在大营的鼾声般盘旋不去。
“我在北荒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雾。”赤蛮说。
“他睡多久,雾气就会起多久,”我说,“大雾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个屁用。”
各部的杂兵攻击虽然貌似凶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阳这样与瀛棘有死仇的几个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击并非如他们的呐喊声显得那么真心实意。这是瀛台白首战的功劳,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劳。此外,那些纵横的陷马坑和布满尖头木桩的沟壑,也使马队对中军的冲击举步维艰。但所有这些终究无法与齐夷校尉连重治对吕贵觥的恐惧相提并论,他早晚要孤注一掷,对瀛棘大营发起全面的进攻。
瀛棘与青阳前军的纠斗从下午打到夜里,又从夜里打到天明。朦胧的阳光透过摇曳的雾气照亮四周的时候,我鼻尖一凉,北荒冬天里的第一片雪花,已经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
就在那一瞬里,我的心里一动,不由喊出了声:“赤蛮,快去看看大合萨。”
赤蛮急急应了一声,掉头催马,奔入瀛棘大营内。
那时候雾气再一动,仿佛变得稀薄起来,我看到了从飘荡的雾气里正面冲出来的白戎骑兵。他们拉开成数道影影绰绰的黑线,飙风一样掠过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营的当面扑来。白戎是西北的游牧部落,民风剽悍,以快马和白戎弯刀而出名。他们的轻骑在瀚州七部中号称精锐,曾独霸西北高原两百余载,虽然最终向青阳俯首称臣,但战力之强,不减当年。
连重治终于派出了这支骑兵,朝瀛棘中军主帅的位置杀了过来。
青阳连校尉的六部前驱和我们在雾气中来回撕扯的时候。我叔父铁狼王早已带着四万瀛棘精锐,静悄悄地伏在了国屋山口的桑蛇谷里。国屋山与大望山同属彤云山脉,相距不远,地势要比驻着青阳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余尺,山头总是萦绕在飘荡的雾气里。山后乱石嶙峋,沟谷破碎,隐藏在茂密的乱树杂草中,三条沟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缓缓倾斜向阴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这三道山谷又叫桑蛇谷,虽然沟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们害怕迷路,都不敢让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间最长的一条山谷弯弯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头一样甩了出去,谷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缓起伏的山塬,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杀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
左骖和他的群狼对阴羽原周围千里范围内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后院般熟稔,这些天全仗他领路。群狼带着瀛棘的骑兵们行走在桑蛇谷地,高草下掩盖着若有若无的小道,低回曲折。他们七拐八绕,在青阳人十万大军的微小缝隙里直Сhā入到国屋山后。
许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骑的潜伏行进。那些高大的狼耸着肩膀,矮着身子,掩藏在灰蒙蒙的树丛中偷偷摸摸地行进,不发出一点声息。它们在草叶下穿行,连草叶尖都不晃动一下。千牛卫的贺拔离祖孙想起第一次和铁狼王见面,在温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到潜伏偷袭,瀚州之上的骑兵无出驰狼骑之右。
低回的雾和黄草掩盖着瀛棘骑兵的踪迹,又正好是逆风,狼的气味被风带到了西面。他们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黄的林子里静悄悄地藏了两天一夜,不露点滴痕迹。
在沟谷里安设好驰狼骑和瀛棘骑兵后,左骖独自带着几匹狼走入雾里,他顺着陡峭的只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国屋山顶,把狼的尖耳朵隐藏在长满荆棘的巨石下,探头俯瞰下去,只见青阳人的营帐在山下重重叠叠地向外延伸,上万顶白色的牛皮营帐满坑满谷地填满大望山下的四十里荒原,无边无际,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临。
大雾对偷袭的大军来说是极好的隐蔽,对侦察的斥候来说就是噩梦。左骖耐心地伏在山顶,眼睛锐利如刀,将雾气中露出的青阳旗号和营寨一一铭记在心。
虽然青阳这数年来日渐没落,但其多年来称雄瀚州,此刻霸气仍在。左骖可见十万人大小连环二十余座营寨,连绵四十余里,壁垒高耸,营帐森严。青阳人占领了大望山口的南北两麓,以东西向的山脊为防线,大寨面对北方,右手和背后有一条小河,那是龙牙河的一条支流。左骖辨认出了中央高树着青阳王的白色旗帜的王营,左翼大风,右翼重骑,各营连环相扣,左右两翼顶端相距近三十里,却有几处洼地隐藏在低处,始终被雾气遮盖着。左骖看着几棵杉树的树梢挑在空中,却怎么也难见其下是否有军队踪迹。
左骖张望良久,却看不出青阳人最精锐的虎豹骑隐藏在哪。其余各军也就罢了,虎豹骑的实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觑。找不到他们驻马何处,实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隐患,不禁让他犯起几分嘀咕。
左骖还在那望着,突然见山下青阳军营一阵骚动,小队兵马在营门里进进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阳人前方和瀛台白已经接上战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黄皮驰狼的脖子,匆匆画就一幅草图,挂在狼脖子上铁链系着的一个铁筒里,放手让它窜下了山。
我叔父铁狼王收到左骖的图谱,瞄了一眼后随手转给诸将传阅,他自己将眼睛眯成一线沉吟起来,很快下定了决心。那日下午,贺拔爷孙俩率领瀛棘四卫轻重骑兵,首先顺着国屋山的最侧旁的沟谷,前出到那道龙牙河支流的上游,除右翼方面留有少数骑哨外,其余人马全都匿藏在谷口内,紧跟其后行动的是国无启和国无双兄妹的玉铃卫左右散射骑、长孙亦野的鹰扬卫长枪骑,从中间的沟谷中向前摸进,铁勒延陀将他的最精锐的驰狼骑放在了当中那条蛇头一样昂起的谷中。
他的计划简单又有效,和瀛台白的的攻击意图极其相似,只要捱到青阳的金帐大军一动,就发出讯号。贺拔氏的重骑和国氏的散射骑就会划一道弯弧,从侧后扑击青阳人的左翼后方,青阳人的左翼哪怕往后动上一动,露出中军的间隙,那便等于闪开了咽喉,铁狼王的三千驰狼骑就会如雷霆一样绕过青阳的左翼,劈在吕贵觥的脸上。长孙的长枪骑和代领的豹韬卫就是他们惟一的预备队。
那一夜对谷地里隐藏着的四万瀛棘人来说是最漫长最难捱的一夜,对于埋伏在山顶的左骖也是如此。山顶劲风凛冽,已经飘开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惧风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窝里捱过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睁眼,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左骖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风将雾吹开,登时吃了一惊,原来青阳左翼的大风营已经空了,这一支锐旅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开拔,竟悄无声息地躲过了左骖的耳朵。
他的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对于山谷里埋伏着的瀛棘大军来说,青阳左翼去了一大劲敌,惊的是大风营定然被吕贵觥悄悄派往前沿,镇守瀛棘大营的瀛台白本来兵少,未必受得了这支瀚州数一数二的锐旅冲击。两大精锐都失了踪迹,左骖也担心不小,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也顾不了那许多,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吕贵觥的王旗。见王营中侦骑檐口落水般次第流出,周围各营都可见一拨又一拨的骑兵步兵集结成队列移动,但就是看不到青阳本阵的白色豹尾旗移动。
突然之间,一声清亮的号角震动了天际,左骖听到数十面金鼓一声接一声地敲动,如同极遥远的天边缓缓滚来的雷声,青阳人的金帐大军一队队地开了出来,将踏动的尘埃甩上半空,顺着风直卷到大望山以南去。
“好。”左骖承认说,“老子看走眼了,瀛棘的那拨娃娃打得还不错。”
青阳的大军在山口的缓坡上列开阵势,气势浩大,犹如凭空多了一座移动的森林。只是他们人数众多,不论是列阵还是展开都大耗时间。
左骖目光锐利,从山顶眯着眼睛望下去,甚至能看清那些骑兵身上黑锻钢甲的闪光,但依然是找不到虎豹骑的踪影,这成了他心里的一片死疙瘩。左骖拍了拍他的狼,对着它们的耳朵喃喃道:“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灰眼,别东张西望啦,看得见他们的右翼吗?金毛,你的眼睛一向最锐利的,他们的豹子在哪里呢?”
那些狼对着他气馁地低嚎,舔着他的脸。
“看不见吗?看不见?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虎豹骑在哪里吗——好了,管不了这么多了,”左骖阴沉着脸说,“给他们发信号,叫大军上来吧。让那些狼兄弟去收拾他们人吧。”
贺拔、国氏和铁狼王的各军都同时听到了从山上顺风而下的凄厉狼嚎,一声长接着一声短,连续变换了几个调门,但都长短有序。贺拔的四卫人马静悄悄地跳上马背,然后顺着谷口涌了出去,雾气随着他们跌宕的身子起伏,把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
那四卫轻重骑兵是贺拔氏的千牛、金吾、纥单氏的白骁、白氏的领军,各卫均是长刀骑,用的都是双手长刀,只是战马上有无具装铠的区别。此刻这一万六千人分成八支小队,每队两千人,借着浓雾的掩护,顺着浅浅的小河直Сhā入青阳人的后阵和大寨之间,随后集体向左旋转,朝青阳左翼的背后扑去。
他们并不能完全隐匿踪迹,马蹄声将他们的踪迹顺着山脊隆隆地传递到了青阳人的耳朵里。偷袭青阳人可不像瀛台白袭击连重治的前部杂兵那么容易。虽然这一彪军队来得突然,但守卫青阳左翼的十二营铁索步兵处变不惊,一声号令下,铁索兵齐刷刷地转过身子。他们齐声呼喝,树起铁盾,将刺猬一样的长矛树起,朝向了后方瀛棘人来袭的方向。
瀚州军队历来都以来去如风的骑兵成名,一些精锐部队甚至一人有好几匹马。蛮族人不以步兵为胜,纵然有像七曲那样非得立在地上开弓的长弓手,也多备有自己的战马,只有在北都城修建起来后,各部入主北都的势力都不得不考虑专职守城的纯步兵部队,起初以弓弩兵和长枪兵为主,后来才出现了以步兵武器为主的军队,其后青阳人又在守城步兵基础上发展了野战的铁索步兵,作为大军本阵的近卫。
蛮族人以游牧为生,性格多半不驯,难以控制,因而训练协同一致性最重要的步兵方阵就很不容易;但青阳的长枪步兵依靠长枪和厚厚的牛皮盾牌,每阵都排列成严整的方阵向前进发,形成无法突破的盾牌长城,一旦发起进攻就不再后退。他们纪律严明,即便死了也不会丢下自己的盾牌,一营一营的步兵结成方阵向前推进的时候,就如铁索连成的山岳一般无法撼动,故名“铁索”兵。
巨箕山之战中,青阳人曾经利用这样的方阵,守住了千名高大如山的夸父对中军本阵的突击,虽然十二营铁索兵伤亡殆尽,却使那千名最精锐的夸父武士全都倒在冲入中军阵中的路上,其战力之雄悍可见一斑。
贺拔氏的重骑兵发动了三波攻击,直冲入到密密麻麻的长枪阵中,但勇武的贺拔人也难以撼动这样的山阵,每次冲击,不过是在青阳人的阵前丢下了数百具尸体而已。三轮冲罢,贺拔人锐气已失,阵形也见松动。突然一阵梆子响,从巍巍国屋山的影子下又冲出一彪人马来,向铁索兵的侧翼射出密集的箭雨,这是从桑蛇谷中路冲出来的玉铃卫骑射,虽然只有四千人,但铁索兵促不及防,外围的士兵纷纷举起皮盾防身。
贺拔爷孙趁机组队,回身再战,他们八队骑兵轮番前冲,每冲过一轮,在玉铃卫射出的箭雨掩护下向后退却。他们一次次地冲击,但铁索兵阵施给他们的重压却越来越大,将他们步步压向大望山口的脊部,一直顶到了青阳人刚离开的左路营寨前面。
吕贵觥性急,只想一战成功,大军尽皆出动,留下来看守左路营寨的只有一千多散兵,转眼被虎狼一样的瀛棘人杀尽。贺拔原带着四千金吾卫突了进去,只见到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却见众多粮草辎重,都在其间。
贺拔原喜上眉梢,纵声大叫:“发财了。”他转头对自己的手下喝道,“给我烧。多点火把,都给我烧了。”
青阳左翼的带兵虎贲郎将见到那些瀛棘人流寇一样四散冲进自己营中,须臾火头四起,不由得大怒,不要命地擂起鼓来,向前发动攻击。铁索兵呐喊一声,放平长枪,一个冲锋,就将两万瀛棘人逼得转身后退。
然而铁索兵的弱点正在于此,这样的步兵方阵依靠极其密集的阵型行动,铁索步兵行动的依据来自接触和感觉,而在这一天里,太多的白雾和太多血泊、扭曲的尸体所组成的海洋使他们的眼目口鼻浑浑噩噩,任何一个阵中的步兵都无法对形势有什么判断,他们只能跟随着众人的脚步,机械地举枪前进,把长枪的潮水汹涌地向前推去。一旦发起了冲锋,他们就无法转身也无法后退。他们越朝前行,山坡的坡度就越陡;而他们越将贺拔的骑兵挤向南方,自己防守的区域拉开的口子也就越大。但他们有进无退。
没有人能清楚地看出来,铁索兵的纪律如今成了掘开他们自己坟墓的锄头。
一切都如事先谋划的那么精确。青阳左翼的铁索方阵刚刚后移。蓄势已久的铁狼王的狼骑如同鬼魅一样发起了攻击,他们把刀子夹在胳膊肘下,防止金属的反光,狼的脚掌落在湿漉漉的草叶上又毫无声息,青阳的铁甲步兵们甚至来不及转过他们的眼睛,直到锋利的十只爪钩扑到他们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瀛棘人最可怕的攻击。
最高明的剑客在极短的时间里抓住了对手露出的惟一破绽时,绝不会手下留情。驰狼骑的第一击就彻底摧毁了青阳人左翼的抵抗,它们夹杂着第一波卷落下的雪花,一阵风地越过山口高塬,从侧翼横冲入到青阳铁甲步兵的阵列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转身的瞬间就劈砍下上千的头颅,他们横扫过威名赫赫的铁索步兵阵,将那些创下无数功绩和荣誉的勇士和战将踏在狼爪下。
在这样的冲击下,青阳人的雄厚左翼竟然毫无阻隔的能力。狼骑瞬间冲入青阳中军,铁狼王的大旗如同一团烈火直烧入到青阳六万人大阵的核心中。
驰狼骑快速向前扑进,但很快发现,他们每往前冲一步,就会更困难一点。他们开始遇到从整个部落中挑选出来的最精锐的骑士和武士,驰狼骑对之毫不惧怕,他们心中明白,自己遇到越勇武的青阳士兵,就说明他们离青阳人的王越近了。
他们始终没能看到传说中青阳人最精锐的虎豹骑在哪里,但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离那只摇曳的白豹尾越来越近了。
铁狼王骑在高大的驰狼上冲在最前面,他不经意地扫过青阳人左翼的阵地时,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冷意从小腹中升了起来。他不明白那是什么,那儿除了惊惶失措,正在抛下兵器逃散的铁索兵外,只有呼啸来去的浓雾。他甩了甩头,现在担心是没有用的,于是转头狂暴地大呼:“杀青阳王!”带着麾下驰狼骑中最凶悍的三百狼牙骑向前猛扑。
在半里外的那片洼地边缘的土坎上,以厚重的黑甲罩身的武锐将军吕德也在看飘荡在雾气上的那只纤细的白色豹尾。豹尾被夹着雪花的风甩来甩去,来回飘荡,似乎带着身不由己的柔弱,但高大的旗杆就如一根将深深的根咬定巨岩的铁树,立定在地上纹丝不动。
吕德是吕贵觥的族叔,多年来带领虎豹骑为青阳四处征战,战功彪赫,虽然吕贵觥对庭中老将多半不满,想方设法将他们替换下来,却也知道吕德的位置无人能够替代。此刻在那片洼地里,静静等待着的虎豹骑们沉默不语,湿漉漉的雾气打湿了他们的盔甲和兵器。他们披挂着黑色的冷锻钢甲,甲面坚滑光莹,雾凝结出的水珠根本无法在上面停留,总是轻快地顺着坚硬的甲面溜下去,但落下来的松软的雪花,则开始在他们的头盔和肩膀上、眉毛上堆积起来。虽然战局变幻多端,他们坚守本位,一动不动。左翼那些突隐突现的灰色驰狼和咆哮的驰狼武士从雾气里窜出,凶猛地咬噬和撕裂自己的同胞时,从他们冷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只能看到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在微弱地跳动。
这确实是九州大陆上最可怕的劲敌。
他们在等待搏杀猎物的最佳时机,能够一击搏杀的机会。
吕贵觥接二连三地派出自己手下的伴当亲随,催促吕德将他的虎豹骑投入战斗,支援他的本阵。吕德却立马阵前,如石像般按兵不动,六千虎豹骑也同样是矗立不动。吕贵觥最后派出的那名传令官带着青阳王的佩刀而来,下严令要吕德出击。
吕德只是摇了摇头,不肯接令。那传令官脸色扭曲,拔出佩刀喝道:“你是要反青阳王吗?”他举刀晃了一晃,就要朝吕德剁下。
吕德眼也不抬,只是将裹着铁护腕的胳膊一甩,已经将那人手中的刀子打飞。他快如闪电地伸出另一只手,一伸一缩,已经一把扼住那传令官的咽喉,将那张铁青的脸拉到自己面前,镇静地对它说道:“回去转告青阳王,打完这一战,我的脑袋是你主人的,但是现在,我还要用它来为青阳效力。”
我二哥瀛台白带着他的武威卫奔雷一样掠过雾幛笼罩下焦黑的草原。武威卫虽然人马少,但既狡诈又勇武,如同灵狐一样在数万人马纠缠着的平原中穿进Сhā出。瀛台白黑甲黑马,挥舞黑穗大矛,声如霹雳,所过之处无人能够阻挡。他们总是闪电一样击溃当面的军阵,在各部联军的大队军马围拢过来的时候,又呼啸着隐没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留下惊惶的瀚州人倾听远去的蹄声在耳畔回响,那些蹄声始终若即若离,神出鬼没,让他们担心这些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蹄声,随时会在自己阵中最薄弱的地方突然爆发。
武威卫在雾气里以芦哨相互召唤,回旋自如。他们杀散了一支澜马的小部队,正要乘胜追击下去,却突然听到了从瀛棘大营处传来的隆隆鼓声。
“老大,”白黎谦吐出口中的芦哨,对瀛台白说,“这是急唤鼓,大君在求救呢。”
瀛台白凝目倾听,一皱眉头对老白喝道:“我答应过他,整军向北退回,去救瀛棘大营。”
紧紧跟随在白黎谦身侧的张方突然回头喊了声:“大人!”他声音惶急,其他的人也同时听到了顺着风传来的马蹄声,那些蹄声轻快如风,急如骤雨,在一片紧似一片的小雪花里卷了出来,绝非寻常的瀚州骑兵所能踏出的声音。
我二哥瀛台白的脸色一变,道:“这蹄声,这蹄声……是青阳大风营啊。他们居然已经把大风营调上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片刻工夫,这细雨怒涛一样的蹄声已从三面传来,更有一路向武威卫的后面兜转过去,显然顷刻间就要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们被围了。”白黎谦夹紧自己身下那匹浴满鲜血的战马喝道。不用他提醒,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如果转身后退,那就是把自己的脊背和两侧交给大风的劲射啊。武威卫战了两日,已经人马疲惫,如果被大风营从被后追上,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
瀛台白的怒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如同一盆融化的铁水从他的头上浇下。薄雪开始在地面上堆积。他攥紧手里的长矛,纵声喝道:“好啊,全军掉转马头,就让我们来会会闻名天下的大风营!”
武威卫剩下的骑兵收束起来,并成了一排黑白分明的铁墙,每个人都是左手盾牌,右手长矛。他们静默无声,面南而站,只有马尾巴轻轻地甩动,只有血和汗从他们的额头和胳膊上无声地流下,但每个只要还有力气的人,就挺直身子,抬起头颅,瞪大双眼,毫无惧色地面对向那些飞速变大的红色的盔缨如烈火般燃烧的大风营战士。他们每个人都心里明白,惟一能抓住的机会,就是迎头冲上,只有拼命打垮面前的敌人,冲入这些以弓箭闻名天下的轻骑阵中混战,才有战胜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大合萨在床上睁了睁眼。长孙龄惊慌地问:“你怎么醒了?”
“嘘,你听。”合萨闭着眼睛说。
长孙龄如一只怀疑自己被猎人瞄上的野鸭般四处张望,他看了看扣紧的门窗,又怀疑地看了看大合萨:“我什么也没听到。”
“替我更衣吧,如果瀛棘的大合萨死了,那也要一身清白地去死。”
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了开来,就像被风吹开的,但长孙龄两手发颤,他知道风不可能把顶上了手臂粗门闩的木门吹开。
两扇门张到尽头的时候,断成两截的门闩才嗒的一声落在两侧的地上,一簇锐利的寒光伸了进来。死亡的锐气汇集成一个个小小的亮点,三个亮点就是三支箭头,笔直地瞄向大合萨的前胸。一团不似人的黑影倏地闪进来,如同漂浮在床前面半明半暗的风里。他手上扣着弦,身上卷动着的是象征着死亡的气息。
“我认识你。那一天,你杀了瀛台询。”大合萨慢吞吞地说,对那名黑衣人手里平端着的利箭视若无睹,“你是昆天王养的刺客?”
来者全身罩在一件看不出什么材质的白色轻甲下,头脸都被黑巾包裹住,但从他的身材上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名羽人,只有羽人才会像风一样轻盈地飘进来。
大合萨认出了他,是因为他高傲的姿势和那一天飞翔在太阳下的姿势是一样的。
“不错,我们是刺客。”他承认说,声音低沉,带着宁州人那种咬文嚼字的坏习惯和翘舌的口音,“可惜没替大王办成什么事。昆天王功败垂成,我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死在铁狼王手下。”他扯下了脸上的遮巾,那是一张脸型瘦长的脸,若非带着痛苦而又极其疲惫的气息,似乎穿越过太多的道路,因而对一切都不再留恋的话,那张脸会迷倒许多女人。
他继续说:“这都没有什么,可你们还杀了江瑶。我留了这条命在,就是要替她讨还债务。”
“江瑶是那个送你逃走的女术士吗?”大合萨摇了摇头,“确是可惜了。”
“这和我们没关系,”长孙龄缩在床角,用细细的声音小声地说,“你的朋友都不是我和合萨杀的。”他很奇怪大合萨还能和刺客一搭一搭地说下去,一点要逃跑的样子都没有。
“与杀死她有关的人太多了,我无法一一杀尽。”羽人刺客有一双细长上挑的眼,他耐心地转头看了看门外,那儿,雾气如同破灭的梦,正在四处飘散。“这雾气果然有古怪,”他微微笑了起来说,“就让我借刀杀人,让吕贵觥替昆天王将所有的仇一次都报了吧。”
羽人弓上并排搭着三支铁翎短箭,箭头是扁平的三角形,带着锋利的倒钩。这样的短弓和箭,与蛮族人用的长弓大箭又有不同,只适合在极窄小的空间里运用。在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胖乎乎的大合萨——从他踏入屋子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合萨的性命,但他还是奇怪,对面这个面目和睦、低眉垂眼的光头,他说的话已经太多了。
那一时刻,我还在巴巴地等待二哥的援军。在瀛棘大营前的雾气里冒出来的骑兵虽然不多,却全都是白戎的精锐。瀛台白亲自领着人设画在大营前密布的陷马沟极其刁钻,虽然不深,却很容易让快马的前蹄陷在里面折断腿骨,而且它们的位置连绵相环,快马跳过了第一道沟就会正好落在第二道沟壑里。白戎的骑兵被迫分割成小队小心翼翼地慢跑前进,但无论他们的马跑得再怎么慢,这些凶狠的骑兵终归还是要冲到我的王旗下。
我的本阵中只有孤零零的二千五百白狼营孩儿军和失去首领的三百豹韬卫,这些孩儿军连战刀都提不动,如果让这些白戎的弯刀快马冲入到我的白狼营阵中的话,只怕一个照面,白狼营就会一个活人也不剩了。赤蛮还没有回来,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呢。我斜着眼睛看了看画在地上的那道白线,不由得吞了口口水。边上一名端着“一点油”的小孩的手在发抖,我扬手抽了他一鞭子。“拿稳了再放,和射兔子没有两样。”我喊道。雪妖伸长了脖子疯狂地朝前长嗥。
瀚州的弩箭营作战时候通常会列成三排。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瞄准,第三排上弦,能时刻保持密集的箭雨,但我营中的弩手太少,阵型又疏松,只能让有弩的人在阵前排成一列。
“望山!望山!”二十五名百夫长在他们各自的队伍前拼命地扯着嗓子喊着。我能听到这些稚嫩高亢的嗓音透过潮湿的空气传来。我拍着紧张不安地雪妖的耳朵,希望它能安静一点,它迈着碎步踱来踱去,简直搅得我无法判断出白戎人冲得多近了。
“悬刀!”
二十五名百夫长也同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悬刀!”
一排铁翎弩箭没入空中。少年弩手们射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些弩箭发出的嗖嗖声里,奔腾而来的骑兵马蹄僵僵地伸出,似乎悬在半空中,良久不见反应。我甚至疑虑这一排箭放得太早,那些白戎的骑兵还没跑到射程内呢。我还在这么想着,随即看到跑在前头的那些骑兵双手一扬,连人带马就跪倒在地,砸起一团黑泥来。
齐射只是使这些久经战阵的骑兵阵列稍稍一窒,虽然翻倒的战马、马的嘶鸣声和人的惨叫声如同涟漪一样向四面映射出去,但向前疾冲的马蹄声始终不绝于耳。
“上弦!”不用那些声音嘶哑的百夫长们催促,小孩们拼命地转动那枚小小的曲柄。我两手都是汗。阵后急促的鼓声响个不停。瀛台白在哪里呢?
第二排箭。
这一次倒下了更多的人和马,但白戎的前锋已经逼近了,我看得见他们的绷紧的嘴唇和唇上那一抹冷淡的笑意。
一些小孩子的曲柄转得太急,他们手忙脚乱,让弩脱手滑落在地上。
“镇静,镇静。”那些同样年龄的百夫长们竭力安抚着手下,豆大的汗不断从他们的额头上滚了下来。
鼓声停了一瞬,让我的心脏也是一窒,几乎停止了跳动。我转头朝他们愤怒地喊:“继续敲鼓,不要停!愤虢侯就要来了。”那些敲鼓的孩子们确实累坏了,但我绝不能让他们停下。
第三排箭。
这是瀛台白答应让我们射出的最后一排箭了。
白戎骑兵扔下那些倒地的人马,跃马而出。他们的人数确实不多,这一番疾冲后,杀到阵前的也就不过千人而已。我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杀意如冰冷的海潮。他们一声呼啸,同时拔出了长刀,刀尖的凛凛寒意映照到了我们每个人的眼里。
三百名豹韬卫也同时伸手摘刀,他们是最后的防线了。不需要赤蛮在这儿发令,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三百名瀛棘的少年战士齐刷刷地骤马向前冲去,去做那毫无希望的阻截。这三百人,只在冲过来的白戎骑兵线里,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浪花,随后就消匿不见了。
白戎人摆脱了最后的纠拌,他们飞驰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白狼营里的弩手们疯狂地转动曲柄,想要发射第四箭的时候,四面都传来了可怕的崩裂声,上百只弩同时绷坏了。而刀影如山,正朝我们猛扑过来。雪花开始纷扬而下,那架势不把这八百里的北荒莽原铺盖个严严实实绝不停下。
我看到了这些最勇敢的孩子们眼睛里害怕的神情,他们的腿肚子轻轻地哆嗦着,想要转身后退了。就连一声不吭的贺拔蔑老也驱着他的马一步跳上前来,朝我伸出一只手:“大君,快跳过来,我带你走吧。”
他们轻轻地哆嗦着,全都回过头来看我。鼓声早已经停了,我顾不上了,管他妈的呢。我咬着牙拉住雪妖的铁缰绳,跳到他们前面,跳到那些弩手的前面,站到了最前面:“所有弩还没有坏的人,站到前面来。”
愤虢侯既然不照约定而来,我也可以不照约定就此逃走,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得为瀛棘再射一箭。这是想要证明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瀛台白,而是为了我自己的瀛棘。这真是些好孩子,他们还停在那儿看我,没有转身就走。我镇静地抽出了狼鞍子上瀛台白送给我的那把穿云弩,指向了南方:“瀛棘的好孩儿们,再跟我放一箭,就放一箭。”
我喊:“放完这一箭,如果他们还在往前冲,那我就和你们一起逃走好了。”
驰狼骑的侧翼冲杀彻底摧毁了青阳左翼的方阵,铁索长枪的方阵一旦被打散,这些悍勇的士兵在快马如风的骑兵面前就成了挨宰的羔羊。贺拔离和其余的三卫瀛棘骑兵同时回军砍杀。铁勒延陀则带着驰狼骑横越阵前,直冲入到高树着白狐尾王旗的青阳王核心军阵中。
铁狼王举刀大声咆哮,已经看到了被数百名黑甲长枪的卫士簇拥着的吕贵觥,他大呼着扑了过去,突然间一道明亮的火光烧起,照头撞来。铁勒延陀带狼猛低头窜了出去,却见身后的泥地上倏地腾起一道熊熊的火墙,橘黄|色的火焰腾上半空,将亿万片落下的雪花瞬时化为水气。他侧头一看,见到青阳人阵里一名披着橘红色轻甲的高瘦个子,眉骨如同刀刻般深,正从马背上跃起飞在半空,双手一张,大喝一声:“鸪!”又是一道火墙从他的手中放出。铁勒延陀骑着的那匹赤红色长毛的巨狼夹紧尾巴,在丢弃满死尸和兵器的黑泥地上东拐西窜,火焰长舌吞吐不定,一直追在他的脑后,转眼在薄雪地上烧起十余道火墙。
从吕贵觥的卫士阵中拥出来十多名披挂着轻红甲的术士,手上舞动一团团燃烧的烈火,落地就着,转眼在汹涌而来的驰狼骑和青阳王中间树起了一道厚厚的火墙。
我叔父铁狼王回头大喊了一声,这边也是七八名大汉驾着狼冲了出来,其中一名汉子却是上次在酒馆中比箭作弊的亘白术士。他大喝一声,双指一分,一阵疾风从他身后冲出,疾撞入火墙中,然后往两侧一卷,登时将那道火墙拉开一道缺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火球从缺口内疾射而出,轰隆一声正中这人的身子,顿时连人带狼都烧了起来,瞬间全身都被烧焦了。与此同时,后面拍马赶到的国无启也是一箭从火墙的缺口中射进,与那团火球交错而过,唰的一声射中那名高瘦术士的眉心,那人从马上倒撞在地。国无双带着骑射玉铃卫已经随后杀到,乱箭从火墙中射入。
我叔父铁狼王手下那些徙人所学繁复庞杂,有用亘白风系的法术,有用印池水系的法术,还有人干脆驱驰狼用锋利的前爪刨起大堆泥土压到火上,虽然不如青阳王帐下的郁非术士所学精纯,却都极其管用,三下两下就乱七八糟地将那道火墙压出了十来个缺口。青阳王的黑甲武士站在缺口处拼死抵抗,而咆哮的巨狼载着铁塔一样的武士一只接一只地冲了进去,压迫着他们,让他们步步后退。带了弓箭的驰狼骑和玉铃卫则寻了准头,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轻甲术士射倒。那些青阳最勇武的卫士们终于抵挡不住了,他们的眼里泛起惊恐的光芒,身经百战的铁狼王熟知这样的光芒,他知道再挥刀砍倒一个人,再往前冲进一步,再压上一声愤怒的咆哮,这些甲士就会彻底崩溃,失去任何获取最后胜利的勇气和信心。
他举刀狂呼,准备带着所有的驰狼精锐从缺口中一拥而入,却就在这一时刻,突然听到了从侧翼传来的铁勒部人的惨叫声和狼的惊恐嗥叫声。他闪电般地回头,想起了全军冲过开阔地时左侧那几片雾气笼罩着的洼地,只有几株高大的杉木露出了树梢能让人看到。那里果然隐藏着敌人,终于发动了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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