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狼王面色变得苍白,他垂下自己手中的长刀,跳上狼背仔细张望,只见一道道铁流正从左侧冲来,黑色的铁甲在雾气里也发着黝黑的刺眼光芒,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鼓声,他们已经步伐一致地发起了可怕的冲击。
一个人奋力刺出一枪时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同样的,一支军队在即将得胜的一瞬间也是最脆弱的时刻。这支军队早就掩藏在了那儿,竟然隐忍到了最后的关头,在驰狼骑最软弱的时候,才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不愧是虎豹骑!”铁勒延陀将刀子在手里转了一圈,低低地长叹了一声。
八千虎豹骑铁甲汹涌,悄无声息地冲了出来,驰狼骑侧翼的数百玉铃卫,甚至没有在这道铁潮中卷起一朵浪花,就被无声地吞没了。虎豹骑越过侧翼,吕德骑着匹雪蹄乌骓,奔腾在虎豹骑排头第一列里,厚重的包头铁盔连他的面容全都挡住,他挥舞重剑,凶猛地横劈竖砍,红色的血泉就随着黑色利刃划动的方向喷溅上天空。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冲上的虎豹骑,用披着铁甲的战马宽大的胸脯狠狠地撞在那些巨狼骑士的侧腹上,把那些粗壮的武士撞下狼背。驰狼骑的侧卫仓促组阵,朝飞驰而来的虎豹骑反扑上去,用身躯和飞溅的血花阻挡这股怒潮。
“大王,怎么办?”黄胡子的贺老六惊惶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汗,冲到铁狼王身遭问。
“怎么办?”铁狼王凶狠的目光透过压得低低的眉毛射出来,他左右一张,望见贺拔离爷孙已经带着四卫瀛棘骑兵冲至此处接应,几员统领都满脸血污地越出阵来跟在他身后,他们勒住筋疲力尽的马,用探询的目光问他,而他的呼喊声如霹雳一声,震得身边的人都是耳根一炸,“拼了!”
铁勒延陀大声呼喝道:“贺拔那颜,你协助驰狼骑阻挡住虎豹骑,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再转身向其他跟在身边的人一招手,引狼掉刀,怒目狰狞地大喝:“其他人跟我来,杀青阳王!”
“杀青阳王!”他身边的狼牙骑跟着他低语。这低诵的声音越来越大,起初如一道小溪,随后变成低语的海洋,回绕在整片草原上。
“杀青阳王!”瀛棘人高呼着这四个字,最后这声响汇聚成汹涌的浊流,朝青阳王所在的地方席卷而去。
这片窄小的山麓上可见的是瀚州之上有史以来最激烈最惊心动魄的战斗。
一边是北荒僻野的传奇狼兵,另一边是悍勇闻名于天下的虎豹骑。两方都是铁铸铜浇成的武士,两方都知道这是决定各自部族生死命运的一战,双方就在半片大望山北麓上浴血搏杀,死死地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半步。虎豹骑装备精良,狼骑的热血泼到虎豹骑的铁甲上,竟然点滴不沾,都滚落到地上,星星点点地洒得到处都是;驰狼骑的装备虽然粗陋,但士兵的狂悍之气较青阳人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坐下的巨狼利齿更是能咬穿铁甲,那些狼挨了刀伤后极度疯狂,而一匹疯狼抵得上十名最强悍的武士,只是吃亏在人数太少,又被攻了个促不及防,处在了劣势中。只是短时间内双方竟然胶着在一起,谁也无法撼动谁。
我叔父铁勒延陀领着三百余近卫狼牙和赤蛮的金吾卫对青阳王吕贵觥猛追不舍。吕贵觥的近卫武士此时也是伤亡惨重,簇拥着青阳王和豹尾王旗向后退去,直退入到一处青阳的前卫兵寨中,强行闭上松木寨门,攀上寨墙就朝外面连珠介射起箭来。冲在前面的瀛棘骑兵都被射退下来。
“杀青阳王!杀青阳王!”而那些狼牙骑疯了似的跟着铁勒延陀狂呼大喝,跳下狼来,就向寨墙上徒手攀爬上去,
他们人人心中明白,此刻落在了青阳人算中,只有强行拿下青阳王的首级,才有可能胜下这一战,否则,瀛棘便要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他们不要命的猛攻,除了当先十余人爬了上去外,缺口就迅即被填上,后面的人都被砍倒在地。铁狼王见没有趁手的工具,大寨急切间难以攻下,微一沉吟,却感到地面正在隆隆颤抖,却是青阳人右翼一万重骑驰援而来。
国屋山上,猛然又是几长几短的凄厉长嚎声传下。铁狼王回头看时,却见左骖骑着匹灰狼匆匆赶到,一把拖住他的狼嚼子,铁勒延陀瞪圆了眼睛:“是你,你来干什么?”
“大王,”左骖气急败坏地喊道,“青阳的西路军已经赶到了。我在国屋山上望见他们的旗号了!不出两个时辰就能赶到,大王,快撤吧!”
铁狼王回头看时,只见贺拔氏的千牛卫和驰狼骑已经被撕割得到处都是口子,胡须雪白的贺拔氏老那颜带着数百死士,要冲击虎豹骑的中军核心,却身中十数箭,从马鞍上掉落下,被乱马踏为肉泥。虎豹骑如黑色的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朝前扑来。
他垂下刀,四处看了看。狂风怒号,正在把白色的雾气从大地上吹走,露出的洁白雪地上,烧着火红的火焰和血。
“已经败了么?”我叔父铁狼王喃喃地道。
瀛台白的武威卫披挂着血幕,从收拢的大风营间隙间硬生生地冲了过去。他们身后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尸体,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检点左右,能战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风营定然会被这一战深深地刺痛,却他们却没有纠缠这支小小骑队寻仇的意愿,他们领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侧弯的尖刀,掩袭瀛棘大营。
武威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刻让他们得以喘息的寂静,如同一柄可怕的利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瀛棘大营那边此刻悄无声息,求救的鼓声早已停了。他们跑出得太远,看不到那杆瀛棘的旗帜是不是还飘荡在大营上空了。
“已经败了么?”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张方简洁地说。他在马上已经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样从他的头顶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旧扛在他的肩膀上猎猎作响。
“我是那种人吗?”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个人,对付整个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还想怎么样?”白黎谦苦笑着问,他只用一只胳膊扶住大旗,将旗杆底端托在马旁的旗托上,另一边的肩膀却绽着伤口,沉重得端不起来。
“杀青阳王!”愤虢侯恶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胡须向外戟张,如下巴上兜着一团火般。他朝大黑马抽了一记鞭子,朝着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冲而去。
羽人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猛听到背后风声凛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从门外直挺挺地飞了进来。那根巨木来得气势汹汹,挟带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实了,身体纤弱的羽人定然会筋断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风带起来一样,在间不容发的刹那,轻飘飘地向上翻了个筋斗,一足已经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从巨木底下蹿起,骤然大展,绚花了屋子里人的眼睛,却是赤蛮随在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内。巨木猛然撞在木墙上,撞出一个大缺口,整栋卡宏都在剧烈抖动时,他已经人随刀至,扑向了那名羽人杀手。长孙龄愣愣地抬头看着,看见了半空中头下脚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飞在空中,轻飘飘的全不着力,手上的箭还未射出,但却带着应付自如的神情。长孙龄一愣,刚想叫赤蛮小心。赤蛮已经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对空劈去,刀风推开空气,带着凌厉的咆哮,推得长孙龄挤在木墙上,叫不出声来。
光华在羽人的指间绽放,三箭连环,从空中向下飞洒出去。
赤蛮的刀光一敛,想要将射向自己的一箭格开,那一箭来势凄厉,啪的一声在他刀刃上一弹,竟然穿过他的右肩,将赤蛮钉在了背后的墙上。另外两箭更是哧哧两声,从大合萨和长孙龄的身上透胸而过。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团,从巨木撞出的墙洞里穿出,倏地闪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赤蛮一手拗断箭翎,肩膀前移,已经从钉在墙上的箭杆里抽了出来。
一瓣已经破碎的花从大合萨怀里掉了出来,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烟。
“大合萨,长孙,你们怎样?”赤蛮高声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怀疑地站住脚步,“我眼睛花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换了位置?”
长孙龄战战兢兢地从角落里站起,刚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过,此刻却是Сhā在离他脑袋三尺的木墙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萨也咳嗽了一声,吐了口血。他背后三尺外的墙上也赫然Сhā着一支箭。他说:“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难免也要受到点撞击力。这七杀刺客在如许情形下,还能三箭射三人,当真是厉害得紧。”
“是密罗系的幻术吗?”赤蛮又问,“大合萨,他一踏入屋内,就入你术中了吧?”
大合萨伸出两根指头,将燃烧的花瓣捏灭,只是微笑不答。
赤蛮不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那他为什么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萨说:“你动作太大,用这么大力量推开空气,他怎么能看不准你真实的位置呢?”
赤蛮不依不饶地瞪着大合萨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
长孙龄惊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还会再回来吗?”
赤蛮悻悻地活动了一下右肩说:“当然回不来了,他刚才也被我的刀劲所伤,他要能再回来,我还怎么混。”
长孙龄回头看见合萨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声苦:“大合萨,你已经醒了?那雾气怎么办?你还是快接着睡吧,不然大君要杀我咧。”
“切,”大合萨恼火地看了看四周,说,“你们在这里打得天翻地覆,墙也拆了,床也塌了,这会儿又说睡就让我睡了?不成,睡不着了。”
大合萨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雾气散尽,大营不保,各路人马都要陷入危机之中,我们还是快走吧。”
“你是说走还是说逃?”赤蛮问。
最后一轮弩箭如怒潮一样,倾泻到那些迎面奔来的白戎骑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虚发。那些中箭的马愤怒地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人抛到地上,它们向前摔倒,翻滚,将腿伸向天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倒下了,余下的二百名白戎骑兵冲至阵前,他们也看到了我们阵中的这些小孩,他们挥舞着弯刀狂野地嗬嗬叫着,五十步的距离不过是几呼吸间就能达到。
我最后能做的事做完了。“现在,”我把穿云弩扔到地上,“你们跑吧。”
我身后的那名百夫长犹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变主意了。”我一使劲,抽出背后的破狼,这把刀的刀形霸道无比,但由于名字的缘故,父亲怕铁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拉了一下,雪妖向后一下坐在了雪窝里。我仿佛被座大山压住一般,动弹不得。
“轮到老家伙了。”贺拔蔑老轻轻地笑着说,他放开搭在我肩膀上的两根指头。
我看到他一个一个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旧的鹿皮手套重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层皮肤。这一个老得路都走不动、始终在打瞌睡的老头,突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后,也就脱下了一生都疲惫、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从身体里面刮起的风吹着一样,突然往外一鼓,将他整个人都撑开了,贺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个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上肌肉轰然一声鼓起,仿佛带着一层朦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胀起来,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上,随后竟然嘭的一声,散开成一团缭绕的烟雾。在那团烟雾里,他的血肉之臂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还模糊可见。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条胳膊上却带来了可怕的杀气和压迫感。白狼营的马悲鸣着,哆嗦着,在他面前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贺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贺拔蔑老是个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蛮族萨满教中秘术的培制,大合萨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在他的胳膊里下了符咒,这可以将这只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炼成的力量封闭在身体内,一旦爆发,那就是将数十年来的贯注其中的杀气和精神全都施展出来——没有哪个普通人可以抵挡住另一个人在数十年的时间里积蓄起来的力量,他们更抵挡不住一只魅积蓄起来的力量。
贺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马也突然颤抖着跪倒在地,它哀鸣不止,尿水直流。贺拔蔑老轻笑一声,跳下马来,拔出那把赤蛮缴获的“随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地上,让我不由得眯了眯眼。贺拔蔑老单人独刀,在漫天飘下的飞雪里,迎着劈面而来的数百骑兵飞步扑去。他虽然徒步飞奔,速度却快逾奔马,一声响里,就撞进滚滚而来的突骑里。
他呆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会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见的轻烟里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时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议,没有那个血肉之躯能抵挡他的力量。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贺拔蔑老一刀递出去,硬生生地将那些白戎轻骑连人带马都劈成两段。
刀子砍中骨头时发出的声响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喷上天空的时候,却发出哨子一样清亮的声音。贺拔蔑老就在这刚硬又清越婉转的声响里,一路杀进白戎的骑阵中。他周身上下裹在一团红光和血雾里,每一道刀光碾转,就有破碎的铁甲和躯干飞上半空。
贺拔蔑老杀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余人,每一刀都是连人带马断为两截。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轻骑不由得气为之夺,那些活着的马从脖子到尾巴梢都哆嗦,他们冲到离我的白狼营不过十步的地方,就开始犹豫地刹住脚步,贺拔蔑老再次凶猛地大喝,他的呼啸如同狮子的迎风呼啸。敌人开始掉转头向后就跑。
贺拔蔑老横刀直立,看着白戎人向后奔逃,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放下刀来撑着地,没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刚才斩马的冲撞,这时候只是轻轻一压,竟然嘣地一声断为两截。贺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将它甩手一扔。他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还是今天杀得最痛快。”话音未了,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口血。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的胳膊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散去。他溢出了。
他眯缝上眼睛,转身向我带着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家伙只能陪你到这了。”他凝在当地再也不动了。
“蔑老!”我低声叹了口气,望见他身后逐渐散去的雾气里,却有更多的骑兵出现了。他们人数比白戎的骑兵多得多,拉开成排,耸动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背,一排排的脊背汇集成海,传递来骤雨般的蹄声。
“贺拔蔑老,你杀完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叹着说。那时候雾气逐渐消淡,这距离上已经能看出了那一彪骑兵的旗号。那旗号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绿色豹纹旗,我不由得大张了嘴发起呆来——那是蛮舞的旗帜啊。
我伸手到怀里去掏摸,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蛮舞云罄送我的护身符。祖母绿的翡翠晶莹剔透,豹子张口咬噬,将一只海冬青叼在嘴里。
蛮舞骑兵出现于眼前,我真不应该奇怪的,蛮舞臣服于青阳之下,青阳讨伐瀛棘,自然也会征召他们的军队。
雾气就要散去。穿云弩全都绷坏了。三百豹韬卫尽数死了,救命的绝招贺拔蔑老也死了。我们再也把守不住大营了。
死在蛮舞人的手下,总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么鬼部落人的手上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左右齐声欢呼。我急睁眼,却见蛮舞骑兵已经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却听到他们阵中一声呼喝,手起刀落,一片白展展的刀光闪过,那数百名白戎骑兵登时被斩落马下。
我愣愣地看着对面,数千名蛮舞骑兵冲到我们阵前才慢慢收住脚步,当先一员贯甲大将驭马直冲到我面前,他除下头盔,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是那名始终充满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吕贵觥杀死了他的爱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他冷冷地冲我拱了拱手:“长乐侯,别来无恙啊。”
“我还好。”我说,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说:“我奉大君密令,来与瀛棘为盟。”
这怎么可能?我想起我舅舅庞大的松软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蛮舞长青胆小畏缩,上次他们护送我到北荒来,瀛棘又杀了他数百人,虽然是我叔父做的,这笔帐毕竟该算在我们瀛棘头上。我舅父怎么可能冒死为了救助敌人,而与依旧强盛的青阳为敌呢?
那青年叶护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冷冷地说:“蛮舞长青已然死了,现下我们蛮舞的大君是蛮舞云罄。”
“那个小女娃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胆小爱哭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是个部落之王了。她还记得我呢。我摸着怀里的绿豹子,一时间呆住了。
那青甲叶护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问:“我们可是来得迟了?”
此时左翼和右翼都已听不到喊杀的声响。我们已经输了吗?
我们伫马静听。铁狼王曾经约定,如果嬴了,就以举火为号。但是大望山麓上静悄悄的,只见茫茫大雪铺满北坡,却见不到一点儿动静。
“大君,我们怎么办?”那些孩子们问。
“长乐侯,你要我怎么办?”那蛮舞将军也问。
“你这几千人马,又能干嘛?”我笑了一下,“你带人佯攻青阳右翼吧,只要能牵制得住他们,就是头功。”
那人冷笑一声:“这个好说——那么你呢?”
“我要去杀青阳王。”我说。
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在草原上倏忽来去,犹如一支支往来去如飞的白色骑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气喘吁吁的马,拍了拍马脖子。马倒腾着蹄子,汗出如浆。他指着薄雾笼罩的大望山对身后的武威卫说:“从这儿跑过去还要一个时辰,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跑死也要赶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尽但却腰背挺直的武威卫轰然答道。雾气已逐渐淡了,雪倒逐渐地大了起来。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向前疾进,马蹄声在雪花寥落的空旷平原上传了出去,八百骑只是庞大平原上纠斗的十余万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们在双鱼、青鲫以南那一连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驰,突然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在侧方响起,阻隔在他们与大望山麓之间。
瀛台白转身喝道:“不要恋战,杀过去就是。”
八百武威卫同声高喝,纵马疾驰,飞速变阵成中心外凸的锋线,就如一道锋锐的明月刀,直朝雾气中隐隐现出的人马扑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刚要举起大矛,却突然勒住马,大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那柄大矛闪闪的矛尖下瞄着的人一身银甲亮光闪闪,片片铁叶甲上都可见白色的云纹,却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骑在一匹毛色洁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蛮、大合萨、长孙龄随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却还能是谁?
那会儿我扭头看着这一支从背后的飞雪里闯出来的骑兵,也是吓了一跳。武威卫自瀛台白以下个个满身是血,狰狞可恐。
瀛台白皱着眉头看着我身边的簇拥着的骑兵,那些马上骑着的都是些没长开的孩子,刀刀枪枪的,看起来阵势松散得不成样子。
“你的白狼营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大营怎么啦?”
“大营?”我转了转眼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见一道火光在远远的后面闪亮,随后浓烟滚滚而上,大烟柱子隔着越来越淡的雾,数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营丢啦?我们瀛棘半年的辎重粮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么用?一天之内我们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来,挥着鞭子指着前面给他看,“瀛台白,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没有后退——我们可没约定不许往前走。”
我生气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经敲破了,你又在什么地方?”
瀛台白抬起脸来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错。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着眼睛看他,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里高兴,再回头看看他身后那些甲士,尽是满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摇摇晃晃地,就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似的。我露齿一笑:“赦你无罪了。你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驰狼骑的主力终于被虎豹骑杀垮了,瀛棘人的四卫轻重骑兵也被追赶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缺乏防护的玉铃卫更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余骑从虎豹骑的夹缝里逃了出来。
瀛棘人已经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拥成左一个右一个的圆形小阵,抵挡着青阳虎豹骑潮水般的冲击。青阳人和瀛棘人的阵地就如犬齿交错,胡乱地扭结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厮杀的每一个人心里,取胜的希望了无踪迹,他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在死之前多挥出一刀,多溅出一点血,多杀上一个人而已。
要不是长孙亦野带领着自己标下的鹰扬卫和代领的豹韬卫及时赶到,瀛棘人就要彻底一败涂地了。
这八千长枪骑兵是瀛棘最后的预备队了。长孙亦野长得十分清秀,和我的书记官长孙龄有一比,可他骨子里透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任何和他对上面的敌手都会对这一点刻骨铭心。他手下的鹰扬卫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数一的重骑,又是生力军,从桑蛇谷中并肩齐冲出来,登时抵挡住了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所有攻击,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在此刻他们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撑战局,而不是胜利。
督军做战的武锐将军吕德也注意到了挥枪搏杀的长孙亦野,他抖了抖黑色斗篷,对身边的几名护卫道:“跟我来,先杀了这小子。”十来骑黑色的虎豹骑一阵风似的随着他刮了过去。长孙亦野眼见来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为轴,右手一顺枪尾,借着快马前冲之力,一枪就搠了过去。
铁盔罩面的黑甲将军不动声色,直到长孙亦野的长枪闪闪的枪尖探到了胸前才挥剑横格,他的手腕只动了不到两寸的距离,长孙亦野却觉得虎口上一热,长枪远远地飞了出去,那一剑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顺着指腕臂肩直冲上身来,长孙亦野坐不住马,从鞍子上翻身滚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还未抬起头来,就看见冲过来的虎豹骑统领吕德手上重剑高高举起。那柄长剑黑沉沉的,居然无锋,剑未落下,厚重的剑风便压得他呼吸一窒,长孙亦野避无可避,只得勉力举起左胳膊一挡。
雾已散去大半,透过薄薄的白雾和纷飞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军队已经隐约可看到那些数十里外的旌旗摇动,听到那儿传来的金鼓鸣声了。
我们看着铁狼和青阳十万人如细小的铁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滚滚地血战。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们马上就要败了,可我还要去努力最后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约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选择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后还在那儿。”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说。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里透着古怪和怀疑。“你没必要这么做,”他说,“为瀛棘拼命,这种事交给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声喊着说。
那时候我们并骑奔跑着,我突然跳起来,两脚踩在狼鞍上,那是我会的许多骑狼绝招之一。我站在摇摇摆摆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样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铜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里的兄弟!”我说。那只铜虎装饰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协调了,于是我把它Сhā在我的腰带上。
我的话很轻,可是瀛台白的笑声却如同穹海大潮,轰然卷过白雪皑皑的荒原。“好,我们是兄弟。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一跳,但我拼命地把它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轻轻地对我的耳朵说:“没有哪个国王是通过死而赢得胜利的,他们之所以最终赢得了帝国,是他让敌人死了。”他看着我说:“你不能死。明白吗?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战马,那马唏溜溜地一声长嘶,窜到前面去了。
“因为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大合萨读的那一句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聋子我还没找到。
整个大望山麓上的阵势,正在以熊熊燃烧的青阳王寨为轴心转动,转成一个东西向的战线。这根线就如同星盘上巨大的指针,缓缓转动,只要它转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残存着的人和斗志,就要毁灭在左右翼这六万青阳大军组成的旋涡里了。
镇守青阳右翼的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铁棘柯,他是青阳的三朝元老,领兵打战经验丰富,作风严谨。青阳在大望山口上布阵,左右两翼相距三十里,联络起来极为不便,而且人数众多,变阵和移动都极难协调,更兼战事突然而起,各军都措手不及,大将军铁棘柯却毫不慌乱,先是牢牢扼住青阳的右翼,稳住阵脚,再以一万重骑来援中军,自己却仍然是带着大军按阵徐进,不散不乱。只要他带兵赶到,纵然青阳人的左翼全毁,也能扭转整个战局。
吕贵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这边,他也只是皱了皱眉,道声“知道了”,就挥手打发走传令官。
身边副将问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说:“青阳逆风布阵,地形不熟,已经失了天时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创,我右翼再有失,岂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雾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将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对我左翼的攻击,绝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他话音未了,山脚下却果然有军队杀到。一名传令官惊慌地跑来跪在他马前报道:“蛮舞反了。前军各部都反了,我们被……围了。”
众人吃了一惊,登高而望,果然见一彪军队打着蛮舞的旗号,从北冲杀而至,直朝他们右翼阵前扑来。各副将刚要夸赞大将军智计高明,却见那名来报信的传令官被他一脚踢在左肩上,登时滚了出去。
大将军铁棘柯按剑喝道:“这不过是散兵骚扰而已。瀛棘大营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败了,再有动摇军心者,军法从事!”
“大将军……”
铁棘柯喝道:“不必说了!他不来则罢,来了倒教我看清,来军人数太少,不过是想拖住我们。传令全军左转,全速驰援中军!”
铁狼王的三百近卫狼牙和瀛棘一部还在死命地围攻青阳人的大寨,而突破防卫的一部虎豹骑已经开始攻击他们的后方了,青阳右翼铁棘柯派来增援的一万铁骑也已赶到,反而将铁狼王围在核心,那一场好杀,将飘扬下来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红。
铁狼王以他的狼骑围成一圈,咬着牙顶着来自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打击。他左手里的盾牌已经成了一面筛子,身上猬集的箭支总有数十支。狼骑兵臂膀相连,将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临时的堡垒,拥挤在一起的青阳重骑和虎豹骑,已经分不出队型和阵势,这儿的地形不适合重骑突奔,越来越厚的雪对铁甲重骑来说也是可怕的敌人,但他们连续,一阵强似一阵的浪潮,凶猛地扑击在狼骑建起来的脆弱堡垒上。堡垒下的狼骑是步步后退,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铁绞索也就越抽越紧。
铁狼王那柄巨刀上鲜血奔涌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转了小半个圈子,刀上嵌着的那名铁甲武士就远远地飞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冲来的骑兵头上,将他撞下马去。
我叔父铁勒延陀此刻满面是血,只剩下一双眸子依旧明亮,他横着刀冷眼扫看四周,只见当面的青阳铁骑兵组成的军阵如同翻腾的黑色怒潮,汹涌澎湃而来。铁狼王却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他凝目相望,猛见青阳人阵中心飞腾起一阵混乱的巨浪,随即向两侧蔓延而出。
那一簇骑兵就如一道雪亮锐芒,从翻腾的巨浪中纵马跃出。当先一匹黑马就如同踏着溃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龙,那匹黑骏马高大俊朗,身上却Сhā了三五支羽箭,无数鲜血从躯体流淌而下,显然是经历过了连场生死大战。
那匹黑马的主人,黑盔黑甲,从阵中冲出来时夺了十几条枪,夹在胳膊下,此刻当作投矛,一支支地扔出去。青阳的重骑兵披甲厚度不及东陆的重骑,但披挂着由铁环套扣缀合成的环锁铠,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重有三十斤,也坚韧异常,寻常羽箭都难以穿透而入,但那名黑甲武士随手抛掷铁枪,道道锐芒都是透背而过,如穿缟素。他瞬间杀开一条大道,带着身后的骑兵冲了进来。
“原来是你。我这里用不着你帮忙。”他大声说着,却牵动了胸口上的伤,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狼背。
“别强逞了,你去杀你的青阳王吧,你背后的铁甲重骑就交给我了。”瀛台白看见铁狼王身上的血就如河水一般不停流淌,每跨出一步就在身后流出一道血印子,也不禁动容。
我叔父铁狼王回头仔细清点,却看见从青阳阵中冲出来的武威卫骑兵人数不多,大约也就只有五百多骑。
“你的其他人马在哪?”
“什么其他人?这里就是我的武威卫了。”瀛台白答。
铁勒延陀脸色一变:“就这么点人,你还能做什么?”
刀光从瀛台白眯缝着的眼里射出:“好啊,那就让你看看,他们能做什么!”
铁狼王指挥着部下在外围顶住数倍于己的青阳重骑兵的攻击时,内里的左骖和着几十名最精锐的狼牙武士,正不要命地向青阳王躲藏着的寨子攻去。寨子里围着的青阳近卫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箭如落雹而下,寨墙上伏着的数架床弩,更是每放一箭就能将三两个人射倒,穿成一串倒在雪地里。
寨门处堆积的尸体垒成了小丘。黄胡子的贺老六举着盾牌,登上寨墙,却被背后射来的一箭贯胸而过,摔了下来。左骖转目四顾,四处都可见他的部下被如蝗的利箭射中,如同熟透掉落的果实一样倒贯下地。不少人在往前冲却是背后中箭倒地,青阳人正从四面八方掩杀而来,飞箭越过外圈掩护他们的狼骑头顶,一支支地飞了进来。
左骖红了眼睛,抢了一面大盾,狂呼一声:“杀青阳王!”纵狼对准了寨门直冲。他虽然拨挡开许多飞箭,临奔到寨门前却被一箭穿入膝盖,登时委倒在地。猛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却是一匹矫健的花斑纹白马直冲了过来。
那马奔行迅疾,快如闪电,却还是当胸中了两箭,它奋起精神冲至寨门前,扬起两只包铁的前蹄像大山一样压下,厚如儿臂的栅栏木在这撞击下也响起可怕的折裂声。赤蛮从鞍上飞起,带着全身重量狠撞在门上,只听得嘎嚓一声大响,寨门上一根大木倒折下来,向内倒去。那匹白马哀鸣了一声,倒在地上,紫罗兰色的大眼还留恋地看着主人,赤蛮却早扔了盾牌,挥舞长刀,从缺口跳了进去。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大呼,向里突了进去。
赤蛮突入青阳人的王寨中,立刻落入到一大片突兀刺目的铁枪尖和刀锋里。他嗓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赤红了的一双眸子上只映出数十丈外粗如儿臂的黑皮杆子上飘扬的白色豹尾旗。
在那些锋利的枪尖就要落到身上的时候,赤蛮举刀在胸前划了个半圆,硬生生地架住了十来杆枪,却有一杆铁枪发得迟了,滑过他腹部的铁甲,噌地扎入赤蛮腰侧,鲜血顿时飙了出来。赤蛮却仿若不觉,大喝一声,膀子发力,将架在刀上的十来个人一齐向后推开,十多个人沉重的脚步如铁篦子一样在松软的土地上划过,跌跌撞撞地退开。赤蛮发狂一样地咆哮,左手抓住刺入自己身体的枪柄,右手一刀如匹练,登时将那人的胳膊和枪柄同时削为两段,更多的人和枪如一股黑潮朝他涌来,好似要靠人墙的蛮力将赤蛮推出缺口。
几乎王寨里所有的人都在朝王旗涌去,却只有吕贵觥在向后退却,向后离开他的旗帜。他紧紧抓住自己腰上的刀柄,脸色煞白,细长的手指微微抖动。他一时间想要扯出刀来,不顾一切地杀上前去,以自己的威严和声望激励起青阳人的斗志,将这些强盗赶出大寨,取得他的祖先也无法比拟的胜利;他一时间又只想远远逃开这充满可怕的血腥味和垂死挣扎的血肉战场,他怀疑身边所有这些将士的忠实,他怀疑他们不肯为了他拼命搏杀,只有那些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才值得信任,但也许那些人是在逃跑的时候被砍死的呢……愤怒燃烧得他的眸子通红,他捏着刀想,我要失败了,我要失败了,却没有人来救我,那么好吧,我也不管了。
赤蛮的背后又是一声喊,一头乌黑的巨狼从寨门上的破口里硬挤了进来。它巨大无匹,长嘴里呲出的利牙如噩梦一样令人难忘,一身黑色的毛油光水滑,左耳朵上一块白,后腿上还微微瘸着。还没有落地,它就旋风般扑向青阳那些最勇悍士兵,如撕纸一样撕扯开了他们身上的铁甲,用他们的血肉和身躯填满自己的牙床。
驱赶开那些卫兵后,它扑在厚实的门上,像咬秸杆那样咬断了七八根碗口粗顶在寨门后的木杆,寨门轰然倒地。上百名红了眼睛的剽悍汉子涌入,和青阳的近卫军杀成一团,刀枪相互碰撞发出的轰鸣声中,赤蛮已经冲到那根立在地上的旗杆前,就要挥刀朝砍下,就在那一刻,赤蛮背后突然有一道又凶又狠的刀光一展,就如同展开了一面白亮亮的大旗,朝赤蛮的后脑挥去。
那名突然出现在赤蛮背后的黑甲大汉,动作奇快无声,看上去像是一头黑色的豹子。他不声不吭地躲在人群里,粗壮的手臂挥扬大刀,无声也无风,只有斩马大刀的寒光逼人。赤蛮虽然粗犷,却仿佛脑后长眼般,一纵身朝前面的人堆里跳了进去,那一道雪亮到透明的刀刃贴地疾飞,如影随形地紧贴着赤蛮不放,一路上不论是遇到青阳人还是瀛棘人,都是一刀两断,速度却丝毫不受阻碍。
赤蛮只觉到背上冷飕飕的杀气,几乎要刺破镔铁甲。眼前却突然冒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青阳武士,双手使着一柄大铁剑,大喝一声,直朝他头上砸来。赤蛮缩起身子,整个人钻入那大汉怀里,借着冲力翻了个身,他在空中旋转身子,扬刀一挡,随即快如闪电地横扫出去。
那名黑甲武士一刀将赤蛮踢向他的铁甲卫士斩成两段,刀光余势未消,在一篷漫天飞起的血雨里,和赤蛮的刀交在一起,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金铁交鸣声,飘零而下的雪花,竟然被这一刀给逼得四处飘散,雪亮的刀芒闪处,残存的白雾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赤蛮硬接了这一刀后,刀子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上半截飞出十丈开外。他侧身一滚,半跪而起,终于转过身来面对这名黑甲武士了,那名黑甲武士的刀却已经架在了赤蛮的脖子上。他们两人刚才的争斗快如星丸跳跃,令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影,此刻却又突然都凝固不动,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冰冻法术将他们凝结住了。
赤蛮眨着眼睛,已经看出来这名黑甲武士正是在蛮舞原随伴在吕贵觥身侧的,他曾在围猎中徒手杀死了一只黑虎,随后就被吕贵觥封为悍虎将军。在蛮舞原,他就曾和赤蛮交过一刀,没想到在这儿又见面了。
赤蛮勉强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腰侧的伤口处鲜血如泉,顺着身侧流下灌满了他的靴子。他们两人对面相立,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红雾与血腥味。那一声响依旧在众人耳朵里回响,只是他们相交的第一刀,这两头矫健的豹子中已经有一个伤在这一刀下了。
吕德重剑挥下,猛地里半路上又是一柄铁矛探出,当地一声居然将他的重剑挡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将军从瀛棘人的阵中冲出,那少年衣甲破碎,双手擎着一柄乌沉沉的长矛,牙龈里尽是血,眼眶睁得几乎要裂了开来,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直瞪着吕德不放。
吕德嘿了一声,重剑翻转,想要将贺拔原的长矛弹开,但他却没想到贺拔原神力惊人,那一剑一翻一拨,虽然将贺拔原震得胸口发闷,却没能将长矛格开,两人登时纠缠在一起。
长孙亦野趁机滚到一旁。“多谢了,贺拔兄弟。”他说着,随手拉出身上的长刀。
吕德身边的虎豹骑卫士刚要冲上,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数百骑冲散,却是国氏兄妹带着玉铃卫残存的骑兵冲了过来。国无启一面跑,一面将手中铁胎弓拉得满满的,倏地一箭射出。
吕德长剑被贺拔原不要命地压住,只得松手放剑,居然在空中将国无启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里,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声透胸而入,却是国无双隐在她哥哥身后射出的另一箭。
副将赶上来扶住了他。“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吕德说,然后向后一倒,靠在了马背上,“让虎豹骑撤吧,给青阳留些骨血。”
副将将重伤的吕德搬到自己马上,转身向南撤退了。
青阳右翼的大队铁骑正在朝中军源源涌来。铁棘柯终于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来救援青阳王,两万铁骑大军如黑潮一样涌动而来,密密麻麻,无法看到边缘。
“这就够了,”瀛台白扬眉喝道,“弟兄们,再跟我去杀一场!”
五百名武威卫齐声高呼,一起骤马冲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锐利的匕首,撕碎了笼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渔网。瀛台白奔在当先,大矛起处,两名千夫长登时倒撞下马。他身后的五百武威卫如入无人之境,在铁棘柯的重骑阵中撕开了十多道口子,在阵后一片空地上汇集,未等铁棘柯调集重兵围上,又再返身冲杀,一阵风似地杀回了铁狼王的本阵,竟然折损不到十人。
这些黑白交辉的武士来去如风,杀得青阳人傲视草原的铁甲重骑面面相觑,居然一时不敢放马上前。
“这就是我的武威卫。怎么样?”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铁狼王身前,粗豪地大声问道。
我叔父铁勒延陀虽然骄傲异常,也不得不点了点头。他咬着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着瀛台白,点了点头说:“好,今日一战,武威卫足可重新立足于天下了。”
他转了转头,突然疑惑地又问:“你跑到了这里,那么瀛台寂在哪?”
他们都听到了如雪崩一样的声音,从东侧的大望山上传来。
那时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纵狼奔驰。低低起伏的山头上覆盖着一层厚如毡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经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云露出的阳光,如千万柄利剑一样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儿是我的命星。入冬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大营起火就是我们的信号。
雪妖最喜欢在这样好的雪上奔驰,它收起箭头一样的耳朵,脖子朝前绷得紧紧的,飞步飞驰,四只脚爪扬起了如尘如雾的碎雪。
我高兴地掉头看着,数千匹战马跟在我身后疾骋,大片的雪雾在它们的脚下奔腾,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谣。所有的马尾巴后面都拖着我们在山下砍下的树枝,它们带起了成亿上千方的雪团,夹带在我们的身后,朝山下俯冲而去。那些雪和风,是瀚州上一支从未有过的庞大军团。蛮舞的大军跟随在我身后,他们高举着豹子旗帜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萨则骑在一匹花背马上,跟在我身边。他在用他最强大密罗术帮我营造大军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萨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许我真该跟着他去学习萨满教。我们照耀在阳光下,如雪崩一样冲了下去。
铁棘柯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出我身后奔驰的骑兵中没有一个是能上阵厮杀的汉子。
他们离青阳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却全都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抬头看我,吕贵觥也要抬头看着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带起的风声,那些风仿佛阵阵笑声,是在嘲笑他的声音。我以元宗极笏算中的方式纵声长笑,让那些声音在山中激荡得更加猛烈。老鹰的眼睛也无法看到那么远,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颤抖着在大寨中举起了手,却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将军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蛮的脖子上,却微微颤抖,砍不下去。
赤蛮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斜着眼睛看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纹萦绕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说,更多的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是把好刀。”悍虎将军点头承认说,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儿的锁链铁甲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现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会儿,血又慢慢地洇了出来。
他不相信地后退了一步,松手放开刀子,坐了下来,就在雪地里,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里滑向一侧,整个人分成了两截。
旗杆周围再也没有站着的青阳人了。赤蛮看见白耳朵的左骖甩着头上的血,露出锋利的白色牙齿,它回过头来朝赤蛮看了看。赤蛮知道,砍倒王旗的荣誉是属于他的,不过他并不着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去,拣起了悍虎将军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爱地拂拭着它,然后将它夹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竖在风中栗栗抖动的旗杆。
吕贵觥不再回头看一眼还在搏杀的族人,转身骑着他那匹万里挑一的骏马逃跑了。
可怕的欢呼声席卷过大望山麓。驰狼骑和零散的瀛棘八卫,同时翻身杀了回来。这些分散苦斗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汇集成一股越来越大的洪流,他们冲入开阔地,无人能够阻挡。攻占了青阳大寨的驰狼骑和武威卫脱身而出,向右旋转,从侧后方向青阳人的右翼骑兵冲锋,同时在左翼收拢起来的瀛棘七卫骑兵则开始全力攻击铁棘柯的正面。
铁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军,还意图做最后的搏杀,但到了薄暮时分,任何人都已经明白了,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夜幕降临时,星光照耀在战场上垂死的数万人身上。青阳人的西路军离此始终不过三十里,而青阳人已经全线崩溃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轻轻地说。
轻到只有身边的雪妖能听见。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权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个部族的力量。我回忆起古弥远留下的那些细密如沙的口诀,从笃信走向雍容,再从雍容步向极笏,那些都是如何当好一名帝王的口诀。只有在那一天,这个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我摸着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这不是当年那个快要灭族的、苟延残喘的瀛棘;不是那个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处的瀛棘;而是打败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证明自己的瀛棘。
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战,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就将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们的到来。草原会再度恐惧和战栗在一个新霸主的铁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来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里,我要将它搬回白梨去,我还要将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个瀚州平原。他制造了它,但从来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我们来了。
我猜想我老师在此的话,也会极其的欣慰。虽然我还存在疑惑,他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瀚州草原终于在我面前展开,一览无余了。
我驱赶开雪妖,在空旷的雪地里独自奔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长孙龄。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了,你的记录也该到了尽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
“大君说得很详细,我没什么问题。”长孙龄沉吟了半晌,“许多事情大君并不在跟前,却都若亲见一般,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苍白体形瘦弱的王者看着天空笑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扣着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鬓毛,仿佛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说,这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巨细,都会被龙渊阁一一记录在案,他们能做到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下马时要小心,别闪了脚。”
长孙龄在跳下马的时候踩在一块滑冰上,不由得闪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马镫才稳住身子。
“大君,你当真什么都能事先知道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事先知道’又是什么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岚出产的绵纸,长孙龄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凉气像万年的冰川一样可怕。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丝难见的笑容:“你穿着皮靴,这里又多碎冰,下马不注意自然会摔倒——你说,龙渊阁里会记录你的这次摔跤吗?”他带着玩笑口气问。
“那谁知道呢?”长孙龄一时发起痴来,“我所见到的龙渊阁,浩浩荡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记录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庞大呢?”
瀛台寂低头对长孙龄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说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这本书也会被放入龙渊阁里。让它去告诉后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这一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你不用担心我杀你,继续问吧。”他还没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铁狼王后来是怎么死的?”长孙龄咬了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问话时虽然神色坚定,其实膝盖却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点颤抖躲不过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饰他的害怕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脸上滑过:“你还是在怕我啊,长孙龄,不过我不和你计较……”他转过脸去,看着眼前那座正在燃烧的城池慢慢地述说了起来:“我还记得大合萨那天晚上和我说的话,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那天晚上,是我去见了瀛台白,告诉他谁杀了我们的父亲。”
“是你吗?大君,”长孙龄低头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派你们出发了,长孙。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寻找龙渊阁,就是不想让你看到当时的场景啊。”瀛台寂承认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那是草原上千年不变的传统。瀛台白去找铁狼王的时候,铁狼王早就作好了准备。
他手拥大权,麾下精锐的驰狼骑足可抗衡整个瀛棘部,但他却宁愿骄傲地独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敌手。他说:“你有权利向我挑战。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背后没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铁狼王翘了翘嘴角,肯定地说。
瀛台白没有回话,愤怒已经烧红了他的心。一些东西在空气中静止了,就像是龙卷风来临前的平静。血液冲上了他的额头,使之通红发亮。
“来吧,”铁狼王轻轻地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如果不杀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颤动,振得身上的甲叶乱响。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那场大战。
我再也没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搏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厮杀,仿佛两座大山在相互撞击,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动山摇,断了的草叶飞卷起来飞上半空。
一千名披挂着铁甲的武威卫和三千名骑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阵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啸的阴羽原两侧,他们围绕着厮杀的首领而站,手将刀柄攥出水来,但谁也没有上前一步去帮忙,因为他们的首领都已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妄动一步。
孤独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挥剑搏击。他们手中的武器相互撞击的时候,兵刃也为之折断,碎裂的甲壳碎片一叶叶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丛中不见了。很多年以后,那些牧民们还会在那片草地上拣到生锈的铁片。而当时就站在身边观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匹和巨怪搏斗的熊。它们呼喊,嘶吼,折断大山和树木,将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让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滚如潮。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流着血,我不知道他们谁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里都流淌着瀛棘最早的源泉。
铁狼王最终仰着脸朝向了天上那一轮太阳的光。他叹息着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啊。”这让人想起了吕德说的话。
舞裳妃赶来阻止,她还没有跑到他们搏斗的地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瀛台白已经跪在铁狼王那硕大如山的身体前,低首不语。
铁勒延陀的脸上还带着笑,他挣扎着说:“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我儿子。”
“当你儿子,也不辱没我的名声。”瀛台白低沉地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凑到铁狼王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铁狼王仰起头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他微弱地说,手动了动,把一枚青色的指环扔了出去。那个小小的东西在天空上划出了一道弧线,滚落到草丛中不见了。瀛台白掉过头去追着那东西看的时候,铁狼王的脸已经凝固在太阳的光辉下,再也不动了,是舞裳妃过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着这个他所痛恨而又无比明媚的女人,宽容地说:“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王后,我不会动你。”
舞裳妃朝着他疲倦地笑了笑。乌黑的血顺着她裙下修长的大腿流了出来。她流产了。
血沾染在她洁白的衣裙上,她转过头问楚叶:“楚叶,现在你还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的奶妈哭泣着在她脚前跪下:“当然了,公主始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对这个答案哑然失笑。“楚叶,”她又问,“我是瀛棘的坏女人吗?”
楚叶低头不敢回答。
王后自己说:“我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他们都是英雄。我这一辈子,已经值得了。”她用腰带上一把锋利的短剑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拦的话,是来得及的,不过他没有拦她。
“我曾经想过,等他和你比完武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当年他当强盗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在那宽广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们不会寂寞。”
“我不后悔。”她最后说。她这辈子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言说。
“瀛台白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呢?”长孙龄丝毫也没有放松,继续追问。
瀛台寂像被黄蜂刺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说:“我让赤蛮杀了他。一天之内,讲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没有必要,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吧。”
“我还有许多问题,赤蛮是怎么死的,大合萨是怎么死的,蛮舞是怎么被灭的,还有……他顿了顿,你老师后来是怎么死的。难道你每天只能讲述一个人的死去吗?那这本书,我可就写不完了。”
脸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沉默了很久,他的话似乎是回答又似乎与书记官的问题毫无关系。
“我灭了蛮舞,云罄一定很伤心。我真喜欢这个丫头片子,但比较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完成,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喜欢,”他扬起鞭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这片大陆,这片草原,这些随风起伏的草,这些散若天星的花。我老师说过,当你拿起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今天不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老师归来的那一天,瀛台寂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那时候他的修炼已经有了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痛苦了,却有着无比的寂寞。
“瀛台寂。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些问题,可我改变不了你的寂寞啊。”古弥远长长地叹着气说。
“那么,什么是伏藏的真谛呢?” 瀛台寂又问。
他没有回答,却和瀛台寂去重游了旧地。
蛮舞的属地上如今空寂无人,到处只可见死去的牛羊白骨。
在那片蓝色水沼地里,草棚早已倒塌,爬藤和芦苇淹没了它的骨架。大朵大朵的冰荧惑花依旧在埋藏着万年寒冰的水塘上漂过。在那些花朵的照耀下,古弥远脱了衣服,在冰冷的水里洗起澡来。蓝色的冰荧惑花在那个水塘里静悄悄地开放,吐出万道毫光。
大合萨已经告诉了瀛台寂那些花的作用。它能在受术人的心中引起幻觉,让过去的许多时光倒逝,让一切重来,让姑娘依旧柔媚,让她的心思宛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化。但那些只是幻觉。他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药方。他是个老滑头。
但是那一天夜里瀛台寂忘记了大合萨的所有药方。他第一次看到了老师洁白无瑕袍子下的身体。古弥远的躯体光滑如丝,但却有一点点的黑色在皮肤上浮动,仿佛是飞出的死亡阴影,紧紧地吸附在身体上。那些黑点布满全身,像是盛开的仙人掌花,像是甜美的玫瑰,像是拥有无数毒刺的荆棘,一旦缠身,就不可能被摆脱。瀛台寂的心如寒冰,看着那些死亡花朵,却不由得簌簌发抖。
“不用担心,”古弥远懒洋洋地说,他撩起的水一接触到身体,就化成白色的冰霜挂在皮肤上,随后又被温暖的水塘重新化为柔美的水,“邪恶也是一种力量,用这力量去保护美,那就是大善了。”他说。
“老师,我的命运是什么?我会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吗?”
“不要关注个人的命运,那是星相师的工作。”古弥远回答说,“他们只关注一个人,两个人,最多不过千万个人的命运,而你要将你的心和眼放到整片大陆的千年潮水中去。去了解所有的信息,去收集所有的资料,再去看你的答案。”
“那我们最终将知道什么?”
“我们会知道……也许,九州的命运吧。”古弥远回答说。
那时候,瀛台寂已经经过了十年读心诀的刻苦修行,能够看出眼前这个人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不肯定语气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老师?”瀛台寂轻轻地问,“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我知道瀛棘人守不住天下,因为我们的部族人口实在是太少了,我们不可能统一瀚州的。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还要选我?”
他一定看到了瀛台寂眼里的火焰,他知道瀛台寂从来都缺乏耐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如同当年对待那个幼小的孩子一样对他宽容地一笑:“好啊,我告诉你。你没有算出来吗,三年后的今天,离此三千九百里的遥远南方,一个庞大古老的城池里,会有一名和你现今一样年少有为的少年登上王位,他的名字叫白清羽。为什么是你?呵呵,为什么我选中了你?不,我不是培养你成为他的敌人,恰恰相反,青阳才是他这辈子命定的夙敌。”
古弥远微笑起来:“这一切难道不是可以预算的吗?三十年前,一切就已经画在了天命星图上呵。我看到了他登上王位的情形,看到了三十万东陆大军兵发天拓的胜景,那是瀚州大陆上曾经和将要发生过的最伟大的战争啊。可是在那之前,如果十年前放任青阳的强大,一个无人可以遏制的庞大帝国将会在北陆出现,青阳人在七年前就会完全一统瀚州,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游牧人的铁蹄,他们将东渡天拓海峡,夺取整个天下,毁灭所有关城,所有的繁华毁于一旦。你愿意看到这一切吗?”
“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将青阳人崛起的时间推迟了二十年,让白清羽有足够的时间养成他的羽翼。”瀛台寂喃喃地说,“北陆的蛮族会失败,但天下将保持住它的勃勃生机。这就是你所做,也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吗?”
“在你父亲那一代的手中,将手上的书烧掉取暖,将冠子上的饰物撕掉,重新做回到北陆人,但内心深处,难道不是依旧向往着繁华荣盛七窍玲珑的东陆生活吗?你会为此而行的。”古弥远说。
“其实我最早想要学的,不过是如何让冰荧惑花开放的秘密。”瀛台寂苦笑了起来,“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背叛我所属于的一切来追随你吗?你这个疯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没有告诉过你极笏算中还隐藏着的第七诀吧。在白衣道中,师父的力量,是由最出色的弟子来承接的,”后来古弥远说,“哪一天你杀了我,你自然就得到了我的衣钵,得到了伏藏的真谛。”
“我知道,”瀛台寂慢慢地说,他想起了那个早年的梦,“我早就知道了。”
尾声
苍狼十二年,瀛棘部攻陷北都,成为瀚州七大部族外,第一个入主瀚州天下的蛮族部落。那一年,瀛棘部改元神龟。
那是瀛棘最强大最容光的时候,这样的功绩历代先祖无人创下,我确实成了瀛棘建庭三百年来最伟大的王,但我又有什么值得为自己快乐的呢。
那一天,我看着白狼营的士兵正在城中到处奔突,他们的脸上全都烟熏火燎,仿佛恶魔一样恐怖。他们在亲手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为自己苦难的童年报仇。他们的愤怒中带着解脱的畅快,赤祼祼的畅快。他们杀死青阳的男人,抢夺青阳的女人,骑乘青阳腰背颀长的骏马。屈辱和血泪要同样用屈辱和血泪来偿还。
我看着一小队骑兵从一条巷子里揪出了十来名汉子,全都当场格杀了。在他们动手杀最后一名少年时,我迎面撞上了那孩子的目光。那一对眼睛晶莹透亮,丝毫不像是少年人的目光,虽然那些伙伴在他面前像狗一样被杀死,他却毫无反应,那副眸子里面仿佛蕴藏着如冰河般的沉静和透彻。
我挥手遥遥一拍,那名白狼营士兵的刀突然变成了坚硬的粉末,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
那名武士捏着冻伤的手惊惧地后退,他们同时在我面前跪伏下去。很多年以前,他们就不敢抬头看我的脸了。
“你叫什么?”我问那名青阳少年,他浑身上下带着伤,沾满血迹,几乎站不住身子,却拼命靠着墙,撑住身体不倒下去。
他瞬了瞬眼,冷淡地回答说:“吕戈·纳戈尔轰加。”
我身边围跪着的那些白狼营的武士全都悚然震惊。
“你是青阳王吕贵觥的儿子?”我问。
他的回答昂然而有力:“我是青阳和蛮舞的儿子。”
“你是蛮舞云萤的儿子。”我重复了一遍说,仿佛听到了月光下马蹄轻轻敲打,如铃声般轻快动人。
我想起了古弥远懒散而又忧郁的笑容。不由得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我的使命,元宗极笏算惟一传承者的使命。历史在一遍遍地重复。
它需要这种重复。在重复中出生,在重复中死去,我们只是过路人。
我的书记官长孙龄他们,他们只是记录了千百年的历史,却始终没有发现这其中的奥秘。
我在瀛棘的上一代的身上,发现过我老师的影子吗?他出现过吗?他真的不认识也里牙不突者吗?
命运,这个我为之抗争了一辈子的敌人,我以为通过努力能将它杀死的东西,还是朝我露出了它的狞笑。
我对他周围的士兵喝道:“你们放了他。”
那个少年,吕戈惊讶地朝我望了过来,他的目光如水一样清澈。
那是我的宿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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