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亮了,白天可没办法逃走。”赤蛮抱怨说。
“那就晚上走,”我说,“我怕走夜路,楚叶,你可得把我拉紧一些。”
那一个白天我们都在休息,等着太阳落山。北荒冬天的白昼短得惊人,我们却觉得天空好不容易才黑下来,耳听着巡哨的兵丁最后敲了一阵梆子,他们嘴里喊的是:“小心走水。”声音从营地的这一头荡到那一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
等他们这一遍叫完,营地里就会安静下来,除了风声和野外传来的一两声狼嗥,再没有其他的响动。不多的哨兵会缩在大木墙后的哨所里,从露个小缝的箭孔里往外面霜舞统治的冰原上瞄上几眼,然后抱成一团诅咒这该死的漫漫长夜。
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偷偷溜出去,赤蛮本来就是养马的家奴啊,他知道怎么能不发出响声地把马从马厩里牵出来。马蹄踏在雪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只要摸出营门,快马加鞭,向西奔上一天一夜,就能到达瀛棘大营。
“不去温泉河边投快意侯他们吗?”赤蛮问。
“太远了,我们都得饿死在路上。”贺拔蔑老说,“再说,是瀛棘王将我们派出来的,他不在了,我们就得向舞裳妃复命才是。”
“还是得小心些吧。”赤蛮皱了皱鼻子,“他们可说是铁勒延陀和……杀了瀛棘王呢。”
“胡说!”楚叶涨红了脸说。
他们都吓了一跳。没有人见过温厚恭良的楚叶发过火。楚叶抱着我冲那两个男人喝道:“她再怎么着,也是公子的母亲呀,我可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得带公子回去见公主。”
他们两人相互看了看,不吭声了。
我觉得自己其实无所谓去见谁,不过我想见到了铁狼王,就可以问他那头白耳朵黑狼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夜里,我们终于等到营地里终于无人走动,正准备爬进洞里,突然雪地上簌簌地传来大群卫兵走动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响到了我们住的卡宏门口才停了下来。那扇封闭了很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火把的亮光闪动着冲了进来,十多名甲士冲了进来。为首的人开口道:“长乐侯安在?昆天王请你过去。”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起了什么变故。
赤蛮喝道:“又捣什么鬼了,要过去就一起过去。”
“大王可是只叫瀛台寂一个。”那声音冷如冰铁,毫无通融的余地。
赤蛮和贺拔蔑老都手按刀柄,朝我看来。
我想,看什么看,你们的刀子Сhā在刀鞘里看起来还是好的,其实都断了呀。再说,我知道你们两个虽然厉害,也不可能明着从昆天王的营地里杀出去啊。难道昆天王的手下都是泥捏的雪塑的不成,如果是这样,铁狼王也用不着和他们从夏天打到春天了,打起战来也不用兵器了,用火把一烤,这些兵就化了,化得多了,战场上发起大水来,把人和马都冲得七歪八倒的倒也好玩。
“公子!”赤蛮叫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又发呆了,于是说:“不用跟我去了,自己小心呆着吧。叔父如果是要给我安排一个舒服的好住处,我不想回来了,你们就自己去找个好住处吧。我猜他太忙啦,未必管得过来你们呢。”
楚叶哭了出来,她跪下来给我整理衣领,然后低着头在我耳朵边说:“公子啊,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哭什么呀,我是去见叔父,又不是去见坏人。”我这么说,边上的兵丁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我就不看他们,转身随着那些人走了。
昆天王替他自己建的新营果然气派,他的住所看上去也讲究得多。它已经称不上卡宏了,根基没有深埋在地下,反而搭建了一个很高的土台子,看上去倒还真有几分昭德大殿的景象。卫士们静悄悄地站在两侧乌木铺成的侧廊上,他们手上持着长戟,穿戴整齐,盔甲上闪着寒光,一定冷得够戗,但昆天王一定不会为此在乎。
卫士在殿前放手让我独自踏步向上。
大殿里头空旷坦荡,一切摆设都遵循白梨城的旧制,除了两侧的廊子里排列着一排云板和铁罄,除了两排铜鸟衔盏的长脚灯外,没有一点装饰和多余的家具,这更增添了它的广大和寒冷。
大殿的木地板看上去精致多了,我的脚步在里面发出空空的回响,到底没有半埋在地下的卡宏暖和,但是卡宏会把漂亮的拖地的袍子弄脏。有多少人为了漂亮宁愿不要舒服啊。
我想舞裳妃是一定更喜欢漂亮的,我看到坐席铺设的不同及几案的形制高低,说实话,这样看上去确然更有像王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铺设,甚过喜欢我父亲要求大家挤坐在一起的方式。
我的目光越过大厅的尽端,落在一张庞大的黑影上,那是一张高耸的王椅。它乍看上去很像白梨城昭德殿上的檀木王椅。它那高贵的形制牢牢牵制着我的视线,甚至盖过了它旁边站着的昆天王。
“一模一样,”一个低沉的声音轰轰地响起,“再有几天,我就可以做好它了。”
我叔父昆天王一抬脸的时候,在黑暗里显露出两点碧荧荧的光。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凿刀,带着疼爱的神情拂拭着那张椅子。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雕刻这张座椅上繁复无穷的图案。他的手指头是我看过最灵活敏捷的手指头,在各式各样的机巧面前是如此地精细,弯转起来如此地坚定有力。在他拿着木凿刀的时候,要不是身上不停地往外散发着某种寒气,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可怕。
一条蛇嘶嘶地从他的斗篷后面游了出来,蛇头上带着一根半弯的独角,角顶是珊瑚红色的。那是条冰角蚺,将人咬上一口后,那人全身的血液都会被冻成寒冰。也只有这种蛇,才会在这么冷的天还有活力。蛇和龙一样,被蛮族人视为智慧的化身,草原上的人敬它而不会去杀害它,但将剧毒冰寒的冰角蚺作为宠物饲养的,那就很少见了。
“还剩最后一块配木,还差最后一条龙了。等我把它雕好,它就是瀛棘的新王椅。”你要是能想象出一条蛇是怎么笑的,就可以想象得出他脸上的表情。
我稍稍侧了侧头,发现大合萨就在侧旁的席子上坐着。可我刚才几乎对他视而不见。大合萨看我的样子带着几分忧虑,这几天他因为内心的痛苦而变得消瘦萎靡。我猜他这些天很忙,大概有许多人找他,他刚刚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千头万绪都要从头抓起。我注意到此刻他的座位紧挨在昆天王的左边,是除了正中的王座外最尊贵的座位。
“不到开春,一切就会要结束了。”我叔父昆天王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合萨说。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点点志得意满的样子,就知道铁狼王大概是败了。我的心飞快地跳了两下。
“我终于可以在这张椅子上坐安稳了,可我的家人也一个个离我而去。这一切,必该是我将付出的代价吗?”他问大合萨。
“真是寂寞啊。”昆天王一脸寥落地说。
“你得到了那花吗?”
“是啊。”大合萨终于开了口,“我在蛮舞寻觅了5年,花了好大工夫,只找到了一朵这样的花。”他从怀里掏出一朵硕大的冰荧惑花给昆天王看。那朵花开得茂盛,幽幽的蓝光在黑暗中闪耀。
看着大合萨如同稀世宝贝一样捧着那朵花,我不免有点内疚,我早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大把地找到它们,却始终没有告诉过这个对我很好的大胖子。
“那就开始吧。”我叔父往后一靠,即害怕又向往地说。
大合萨向我招了招手,要我上前去帮他。他的手法我已经很熟悉了,于是将那些硫磺、茱萸、青木香、麝香、硝石等药末等分,碾為細末,然后五彩斑斓地在一个多格的青铜盒子里摆放开来。一些药末很香,处理另一些药末的时候则要小心,它们可能有毒,会腐蚀衣服和皮肤,另有一些拿它们的时候不在心里默诵密咒的话则会让你产生可怕的幻觉。
昆天王好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好奇超过了普通人对萨满的秘密法术的好奇。大合萨则闭上眼睛,按照萨满教的修炼法则,他需要寻找散布在大地上和低空里的妖灵,和那些弥散的精神力合为一体,但他远离此地良久,与那些精神联系的细线就变得微弱而不可靠了。在大合萨滚落的汗水里,冰荧惑花的光芒开始放大如融化在殿里的月光,我叔父沐浴在这暖洋洋的光里头,他的脸仿佛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在那光里变成一个温暖的、好奇的,眉头舒展的青年。
五彩的药末发出嘶嘶的声音,无火自燃,一格一格地爆发出不同色彩的转瞬即逝的火焰,每一种药末代表着大合萨联络上的某一种力量。这些火焰带着刺骨的冷气。我虽然无数次地看过大合萨表演他的幻术,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一个又一个朦胧的身影就在黑暗的大殿里,在昆天王身后浮现了出来。我可以看到一个扶风族贵妇装束的女人、几名幼小的孩童,她们匆匆忙忙地现出形来,似乎带着快乐又急不可耐的神情,投身而入呆坐在那里的昆天王的怀里。
还有用披风裹住一身铁甲和血的公子寿,他的头还在脖子上摇摇晃晃,他阔步而出,在父亲面前跪下。他的头无力地挂在胸前,向上翻着眼睛,好像对着父亲说着什么严肃的话题。他们的话语频率又急又高,甚至高过了蝙蝠的啸声(我从古弥远那里学到了如何去听动物的语言)。
“这些是幻觉还是真的亡魂?”我害怕得两手冒汗,偷偷地扯了一下大合萨的衣角问他。可这个胖子只是暧昧地微笑着。
我听不到那些阴魂的话语,但从昆天王那飞快转动的眼珠,他的嗓子眼里冒出的虚幻的对话,他可以从那束光看到和得到更多的东西。他在那儿叹着气,快乐地呻吟着,伸手去抚摩他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但就在他们的手相交的时候,他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复到苍老,茫然,不知所措地紧紧地抓住手里的凿刀的样子,他又重新置身于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了。他带着犹疑地挨个看了看我和大合萨,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抚住苍白的额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我回到了过去——”
他顿了一下说:“只有荒墟之神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可是我只能选择其一,不是吗?”
“我们只能二中选一,非此即彼。”大合萨附和着说。
我叔父昆天王彻底地清醒了。他转过碧绿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如同我外公老蛮舞王一样,在估算我的价值。不过,老蛮舞王最后没算出来就掉进河里淹死了。昆天王会怎么死,死得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互相眨巴着眼睛看着对方,计算自己关注的东西。
“怎么处置你还真是棘手。”瀛台寒回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他从座位上低下头来看我,就像一条毒蟒低头审视脚下的猎物。猎物看上去是只幼小的兔子,它心存疑问,这样的东西是否值得它出手。要是在往常,即便它不饿,也会为了满足杀戮的欲望而挥下它的利爪,此刻让它拿不定主意的必定还另有原因,
瀛台寒回在他的铁甲里捏了捏拳头,突然问道:“大合萨想收你当弟子,他说你会成为好合萨,你怎么想?”
老师说过,擎梁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现于野而目不瞬,这才是当一个君王的本色,但我还是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大合萨,看见他垂眉低目,坐在那儿不动。
我猜这就是瀛台寒回不着急杀我的理由。大合萨确然踩在了两条船上,他即试图效忠昆天王,又试图保下我的性命。可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啊。
我装出一副使劲思考的样子。我看着瀛台寒回的眼睛,它们在铁盔的阴影下闪着绿色的冷光,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似乎看到他把巨大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白亮亮的弯钩一样的牙齿。他会寻找各种机会扑上来把我吞吃掉,我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呢。
其实当一个合萨也不错,我也许可以学会知道冰荧惑花到底怎么使用了。
我叔父瀛台寒回斜乜着眼睛看我:“这可是无上的殊荣,只有最有天赋的人才能被选中担当合萨的职责。在瀛棘王登基之时,你要出帐南向,对日跪拜,奠酒于地,以酹天地四方;在瀛棘王出征之日,你要占卜吉凶,祈福消灾;你要替王的儿孙们除病解厄,你要替王祭祀四野天地和草原河流山川的神灵,而我将成为三百年来瀛棘最伟大的王——长乐,这样的殊荣你还看不入眼吗?”
我听到他的话不由得一愣。我叔父昆天王继续道:“……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伴他左右……”
我低声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份石鼓书?”
那条赤蚺又从他的胳膊底下游了出来,在他膝盖上盘绕成一团,昆天王一把抓住它的咽喉,将它高高举起,使它吐出两颗又白又亮的牙齿。他大笑地道:“扶风以双月为徽记,我从扶风死里逃生而回,而我昆天王又以蛇为徽记,难道这话描述的不是我吗?”
我的心中又是一惊。蛇是智慧,而双月是明亮,这话的前半段果然也在我叔父身上应验了。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地板上传来笃地两声轻响,两条人影从房梁上落了下来,正好立在他的身后。
一位是银发的少女,她面目清秀,银色的头发在肩膀上飘动,看上去整个人像风一样轻。当她把脸朝我转过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原来她的眸子也是银子色的。
另一个人是个粗壮的武夫,有着死人一样的脸,他的腰里别着一条巨大的铜链锤,那锤子看上去重量极大,他却像麻绳一样随随便便地把它别在腰间。
“江遥是瞎子,莒风是聋子,她们都是我手下数一数二的勇士,但他们还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战士还没有回来,”昆天王眯着眼睛介绍说,“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杀掉我的障碍。”
他瞪视着我,咬牙强调说:“所有的障碍。”
大合萨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大合萨认识这些人和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在白梨城的时候,大合萨又怎么会将宝押在我叔父而不是我父亲的身上呢。
他现在所少的,不过是个瘸子而已,不知道那个没回来的人是不是瘸子。我倒是已经有了个瘸子,那就是赤蛮……我的眼睛还在骨碌碌地转着,我叔父却俯身过来对我说:“石鼓书里说的这句话……说的是我也是你。”
他的这话里带来的寒意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那个银发的盲女转过脸对着我微微一笑,我也没看到她有所动作,突然觉得脖子上一轻,吧嗒一声,系住绿玉豹子的绳子居然就断了,云罄送我的护身符掉到了我手上。我知道这两人身轻如燕,来去无声,看这付打扮也不是带兵的将领,自然是高明的刺客。他们要杀我当然是易如反掌。
昆天王直起身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对这边坐着的这位老合萨可真是太了解了,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你没有问题,他怎么会甘愿陪你去蛮舞原——你来往于龙牙河和月牙湖之间,已经应了它的上半句。再往下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他阴笑着对我说:“我该不该现在就杀了你,让一切祸患就此免除呢?”他的话里动了杀机,他身后那两个人虽然还是一动不动,屋子里却登时凝重起来,这么多人一点声息也无,只听得到屋顶上凝结的水珠一滴滴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你如果杀了他,瀛棘也就完了,”大合萨眉毛也不抬一下,“……寒回,不管你当不当得上瀛棘的王,都不应该杀死石鼓书上记载的人,那会折夭你的福分。”
“他的福分,也没剩下多少了。”我忍不住说,然后恨得想咬下自己的舌头,我有时候确实搞不清自己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我叔父愣愣地看着我,他没有生气,刻板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含义隐晦的笑容:“当真是童言无忌,连大合萨都看不清楚的命运,你一个小小孩童能够看清吗?”
我看见大合萨的身子在座位上颤抖起来。他的眼睛里有责怪我的神色。不过,我觉得他踩着两条船未免可恶,于是故意不理他。他又急急忙忙地与昆天王说起什么来。他们两个说的话我就没听了。只注意到昆天王的语气坚定,大合萨的语气急切。一个低沉,一个高昂,
“这倒不错,”我叔父瀛台寒回说,他伸手止住大合萨,另一手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刀,那柄刀出鞘的时候带着轻微的但又怆然不绝于耳的呼啸,“我蛮喜欢你的。不过很可惜。你只有一个选择。大合萨说你的每一个预言都应验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计算一下你的命运呢?”
“算一算吧,阿鞠尼,你今天将活下去还是将死去。”他森然地问道。
“原来你才是个傻子,”我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事早有定论了,你没听说过吗?只凭星相术是算不出来自己的命运的——除非,我老师说有一种办法,不过我还没学到啊。”
他正在低头端详我,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和可怕的杀心。“我没听说过。”他说,摆手让人端上来一个熏香用的小炉子,炉子上Сhā了一根香,香头上一道微弱的红点正在慢慢地向下蚕食。“除了大合萨之外,你还另有老师吗?那么好吧,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就算算,一柱香之后你会不会死吧,算对了,我就会放过你。”他宽宏大量地说。
“只是一柱香以后吗?这就简单一些了,我可以试着算一下看。”我咬着嘴唇,望着那一柱香火,发起了愣来。
“如果没有结果,那我就来替你完成计算。”昆天王平静地说,他缓缓地将长刀平放在膝盖上,用两只火红如香火头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那一道被风吹得一亮一暗的香火。火头在漆黑的大厅里如生命一样脆弱,随时都会被风吹熄,但它仍然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细棍上黏结的香料。我看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在厚重如墙的黑暗里了。我仿佛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似地沉浸到幻梦中:
“从古到今,修行的人都希望能断言未来,抓住命运的缰绳。这些努力无外乎是加强对星相的观测,对算术的修进,去抓住昊天之上更微弱的一点星光。
他们关注着天空,却对脚下的事务一窍不通。你也听说过一位高明的星相师却会被地面上一个小石块绊倒的笑话吧,这些人通常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害怕火热的乱世,害怕滚滚红尘,这是不对的。”一袭白衣的古弥远对我说,“你了解到的尘世间的东西越多,就越有力量。”
“这是星算术吗?”我惊惧地问。
“不。”他说。
“这是伏藏经吗?”我提起这个名字前犹豫了一下。
“这只是伏藏中形而下的一部分啊。你看那些忙忙碌碌的术士大师们,他们仰头上望,自以为掌握了星辰的伟大力量,却看不到自己的脚下,那遍及的最普通也是最强大的力量,星辰秘术的成功把他们都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致认为,在我们愿意称之为星辰的东西之外,根本无法设想知识和理性的可能。我说得太多了么……”他的幻影抚摩了一下我的头,然后接着说,“他们都以为伏藏经是让人籍之修炼出强大力量的经书,实际上,宇宙的生化并不重要,宇宙的存在才是伏藏的根本。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宇宙的生化?”
“你要是知道每一滴水将落在何处,每一阵风将起于何时,自然也就知道什么时候会发洪水,什么地方会变寒冷了,这就是宇宙的生化运行。计算人的命运也是一样呵。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就可以知道世界将怎么运行下去。”
“可是哪儿有这么多的资料呢?”
“龙渊阁,”他静静地说出了那个让我寻求了一生的名字,“要是我们有时间读完龙渊阁里的所有的书,就完全能推断出世界和每一个人的每一步运营。可惜的是,人力有穷尽,谁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去知道所有的事情。”
“龙也不行吗?龙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他眉毛飞扬地大笑了起来:“九州也有开端和结束。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生不死的生物存在呢?”
小小的我在这个如神一样的人面前发起抖来:“这么说,命运的控制和安排都是先前发生过的一切所决定的吗?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
瀛棘王、白梨城、我母亲高高地站着说话的城门、楚叶、满树落下的花雨、赤蛮、满头油汗的大合萨,甚至还有挥舞着鞭子的小云罄,这些景象一张接一张地从黑暗中浮出,夹杂着阴羽的黑草、月牙湖的冰块、淡蓝色的冰荧惑花交替着冒了出来,我心底下那团滚烫的铜汁又流动了起来。它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一场可怕的痛苦,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老师数次严令我要避免发生这种事的啊。
在痛苦的控制下,我痛苦地尖叫起来:“命运究竟是什么?是神选择他们想要看到的一幕来代表这一时刻的现实吗?那我们的个人努力,挣扎,还有什么用?”
“不。神对单个生命毫无兴趣,他们对你不在乎,冷静点,小阿鞠尼,这样可不是好学生啊——还是让我来教你怎么看到这些微小的‘其’吧。”
冥冥中突然就浮现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它们以一种极其精妙极其复杂的方式编织而成,那些丝线比蛛丝还要细,还要弱小,每一个交叉点上都有一粒发着微弱亮光的晶莹光点。那就是“其”,在“其”中闪现着一幅幅的现实场景,而这些光点比阴羽原上每一株黑草的叶片上的每一粒露珠都汇集起来还要多,每一个点的微小颤动,微小改变,就会让其后那亿万丝线变换出难以捉摸的轨迹,距离越远的点变化越无法估算。我在这些微点中寻找,浏览查询一柱香时间后的“我”,它们变化得太快了,如篝火上蹦出的火星般一扫而过,即刻就幻灭了。
“我需要……我需要更多的资料啊。”我痛苦地嘶喊了起来。
“还没有结果吗?”一个声音冰冷如刀横刺过来,截断了我的喊叫。
我从迷梦中醒来,看着叔父。他在急切地等待那个答案。四周是难以忍耐的寂静。香火燃到了尽头。
我知道如果说我将会活下去的话,我叔父就会杀了我;而我说我将要死去的话,他就会留下我,让我成为一个可笑的笑话,让大合萨为他的错误而永远羞愧。不管怎么样,瀛棘都会在他的掌握中。
我点了点头,茫然地说出了我看到的答案:“我会活下来。”
“看起来,真的是个傻子啊。”瀛台寒回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抬手指着我,向大合萨说:“既然如此,大合萨,你也就只能选择一个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柱灰尘突然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正挂在他抬起的手腕包甲上。
地板在微微颤动。那种颤动比心跳还要弱小,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感觉到。
银发的女人抬起了头,我知道她也感觉到了。
大殿外面喧哗起来,似乎有人跑动和惊慌地说话。
我叔父瀛台寒回大怒,他让长刀以柄端为轴,在自己掌中滴溜溜转着,一边厉声呵斥。腰上挂着铜锤的卫士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旋即回来报道:“王上,营地外蹄声如雷,可见一条火龙自大望山以南蜿蜒而来,已然逼近我们大营了。”
昆天王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这样的天气里,怎么可能有兵马夜里赶路。”
那人的脸如死人般一动不动,他果真听不到昆天王的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看情形有上万的军马,旗号不明,大人请小心了。”
瀛台寒回嘿了一声,脸色一变,他的目光望向我,变得阴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么。
“让哨探的人继续再探,”他在殿里来回走着,大声传下一条条号令,“吹号,喝令全营戒备。各门看紧,弓手列队上营栅,动作要快。吉蛇营的人列四三队,东门南门预备……传各营统领过来……”
鼓声咚咚咚地响起。那些半大的少年睡眼惺忪地从营房中钻出来,平日里他们是牧民,穿上皮甲,提起铁枪便是士兵,合着鼓声分队列阵,耳朵里只听着十来轻骑的马蹄声,自营地里翻飞而出。
不到半柱香工夫,探马已经连珠价回来报告:
“报:敌队来势迅猛,前队离营六十里,后队已过大望山口。”
“报:敌前队似乎都是骑兵,约莫有五千余人。已逼近至营五十里。”
“报:敌前队已近营地四十里,已然收束队伍,正两侧展开成鹤翼势。”
此时各营统领都已来到,聚集在殿前听报,马夫牵着他们的马跟随在后,一旦得令,便可乘马分驰向各营而去。除了扶风部的人外,这些统领要么白发苍苍,要么稚气未脱。
他们听了这话都是脸上微微变色,不管来的是友是敌,这一队人马来得都是极快。
“什么旗号?”瀛台寒回喝问道。
那名探哨在下面报道:“夜里太暗,看不清楚。旗号似乎是白色的。”
我叔父瀛台寒回身子往后一仰,暗地里心惊。草原七部中,只有青阳尚白,莫非来的是青阳大军?自从五年前青阳大军于巨箕山大败后,便将苏畅的两千轻骑调走,以后一直无暇北顾,此刻突然横兵在此,却又是什么用意?他坐立不定,在殿前大步走来走去,干脆大步走到殿前台阶上等着探马消息,似乎把依然坐在里面的大合萨和我都忘了。
“报:敌队后军已然赶上来了,似乎辎重不多,他们在以车队连环围绕,看上去是准备扎营了。”
“报:来军打的是青阳旗号,白统领已经上去询问了。”
猛地里营地外鼓声震天,上百骑飞驰而来。营地围栅上的卫兵都吃了一惊,发起一声喊,同时竖起火把,张弓待发。
那一百余骑堪堪奔到一箭之地时,勒马不动,只有一骑突出,继续往营地大门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示意,等他跑到近前,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前锋营的白统领。守门的卫兵将厚木尖栅的大门拉开一条缝,让他直冲了进来。
只见白统领飞马奔到殿前,滚下鞍来报道:“王上,青阳齐夷校尉苏畅到。他还……他还……他还说,大王子回来啦,要瀛棘各部,速来迎接。”
“什么?哪位大王子?”我叔父瀛台寒回只一愣神间已然明白了是谁,不由得恨得直咬牙,他急急问道:“来的还有什么人?你确定看到了,是瀛台询吗?”
“没看到,”白统领低着头说,“营中军马一眼望不到头,总有六、七千骑,全是青阳服色旗号。苏校尉又是熟人,该当不会有假。”
瀛台寒回的脸色阴晴不定,长叹了一声:“嘿,这家伙居然高升了。”
他大声喝道:“牵我的马来。”
一名统领担忧地抬头询问:“王上,青阳人来者不善呀?”
“你懂个屁,”瀛台寒回一瞪眼睛,喝道,“快准备酒水食物。卫兵,卫兵呢?”
一位亲随上前给他披上毛皮大氅,跨上一匹白马,四五十名护卫亲随跟着他上马,一起朝那片黑压压列着阵的大军奔去。
大殿里头登时空荡荡地走了个干净,除了四五名宿卫在门外站岗,再没有旁人。风从廊柱间飞过,发出呜咽的声音,我和大合萨两个人相视而望,都有点茫然。
突然外面又有几匹马来,一名青阳的传令官还没奔到营门,就在马上大声喝道:“传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及长乐侯瀛台寂,着他二人即速过来!”
我和大合萨又是同时一愣,他们知道大合萨和我在这里也就罢了,只是我大哥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自蛮舞原归来,我还没和别人提过这个名字呢。
他们牵来了大合萨的灰马,把我放在一名青阳骑兵的马上,奔出昆天王的营地。却见外面车马错乱,大队的车马正在朝青阳那个新立起来的白色营帐群里送吃送喝。
我们还未进那顶巨大的有着金色云彩饰顶的白色帐篷,就隔得老远听到了苏畅苏校尉的大笑声。
他大声地说着:“我来得迟了,多有叨扰。”
“不敢不敢。”昆天王回答说。
我们一头撞进帐篷,果然见到青阳带兵的将军是老熟人苏畅。他看上去红光满面,胖了不少,也虚了不少,肚子也起来了,看来混得不错。他得意洋洋地道:“我这次来,是奉了青阳王的命令——着尔扶助太平侯为瀛棘王。”
我叔父虽然心中恼怒,却也不敢拂逆了北都的意思,只是在帐中如坐针毡,转眼找了借口脱身而去。
却见一名面目清瘦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冲我微笑。
“这就是我家小弟吗?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冲着这张脸发了一会愣。我还记得他转身走出白梨城昭德殿时寂寞的背影。瀛台询和那时候比起来变了许多,他变得太瘦了。在有吃有喝的青阳北都会把人变得如此消瘦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带着大军回来,即将成为瀛棘的新王,他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孤寂落拓。
他转身冲大合萨行完礼,寒暄了几句后道:“我明日去拜会妃子,正好一同过去。”
苏畅皱了皱眉头说:“你是未来的瀛棘王,自然该是他们来迎接你才是。明儿我派个传令兵过去一趟,宣他们过来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妃子是我长辈,我去见她也是应当的。”我大哥瀛台询说,他的话里可没提过铁狼王。我想提醒他,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呢。
我离他好近,近得看清他的眉是黛黑色的,虽然帅气,却始终没有展开。
他又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我家小弟啊,看起来好乖啊,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吧。”
突然一个声音说:“不要上了他的当,这小家伙顽皮得紧,还是交给我来管教吧。”
说话的这人一身白衣胜雪,眉目慵懒,鼓着掌呵呵大笑说:“他要真淘气起来连我都未必吃得消呢。”
“老师?”我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登时觉得一颗飘来荡去的心有了依靠。我早该想到,也正该是他,才有办法让青阳人在这关头派出大军送瀛台询回来,正好救了我的性命。计算时日,我们出发的那一天,他就出发了,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都,才有可能来得这么快啊。
我大哥太平侯低头看着我说:“尊师说你有难,我便急急赶来。他一路催促,又知道一条捷径,我们倒没耽搁时间。你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哎,你那几名伴当在哪里呢?”
我刚要回答,就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间杂着刀剑撞击声。苏畅脸色一变,虽然大军出行宿营,都早有防备,但可没想到这儿居然真的有人敢冲青阳营地,此处除了昆田王势力,又再有什么人能冲营。
我想起了在大殿中见到的那两名杀手,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他们能来得那么快。帐外骚乱声集蓄不散,显然来人不多,只听得呼喝声和打斗声、兵刃撞击声如山震响。帐中诸人都将注意力转向帐外,带甲卫士也捉刀而出,突然大帐顶上无声无息地凹陷下一个大坑,大家一惊中,只见一柄利刃自上刺入,扑的一声,牛皮大帐裂开一条大口子,一团黑影从中坠了下来,手中寒光闪动。
帐中的人都大惊失色,我看见只有我老师微微一笑,我大哥一手将我向后推了一步,另一手拔出剑来,苏畅大声呼喝,帐篷内七八名卫士就要朝着来人一起冲了上去。
我却苦笑了一声,指着从顶上掉下来的那人对大哥说:“这就是我的伴当。”
原来那帐篷顶上掉下来的人正是贺拔篾老。贺拔篾老落下来后,认出来是大公子在此,不由得又惊又喜,把刀子一收,跪下磕头:“原来是太平侯回来了。”
“你们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我问,眼看着他们浴血满身,又是得意又是心疼,“快,快让外面住手。”外面那个闹出偌大动静的人却是赤蛮,而楚叶带着几匹马等在远处,想将我抢出后一块逃走。
夜深人静时,帐篷外雪花正在簌簌而落,铺下漫天的晶莹,我看着大哥太平侯的背影,他按剑站在那儿仰空而望,我觉得他陌生了许多。
“这五年来,我始终都在怀念白梨城的雪呢。”他说。
我说:“天底下的雪花,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的傻问题,却说:“这儿每天都这么冷吗?我记得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雪呢,那时候是夏天,可是天气却和今天一样冷。”
“嗯,”我用力地点着头说,“你在那一天去的青阳吧。”
“那一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一个瀛棘的人了。”我大哥瀛台询侧过头回忆着说,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下变得很白。
我不禁开始想象,他一个人如何在那个遥远陌生的和白梨完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那儿到处充满了敌意,随时都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脖子上的利刃在任何一刻都有可能砍落。难怪他如今变得迟疑、不自信起来。我看着他抿着的嘴唇,数他嘴角边上如刀刻着的皱纹。他有权利埋怨我们任何一个自由的人,是他用自己身体上的囚禁,自己心灵上的惊恐不安,换来了整个部族的生存。
“有……”他迟疑着问,“有浑六勒的消息吗?”
“没有,我也刚回来咧。”我说,我还记得那个在我刚意识到的寒冷和黑暗中威胁我的大胡子男人,他的怒气如同有形质的东西,笼罩在我的四周。我听说太平侯和和老二的关系最好。
“临走的时候,老二还关照我一定要活着回瀛棘,没想到,我回来了,他自己却不在这。”瀛台询又沉默了。
我说:“大哥回来最好不过了。只是叔父必定要不开心了。”
他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们都说孩童吐真言。”
“我的话很好笑吗?”我说,“叔父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条蛇啊,这样的人可不会轻易扔开嘴里的食物吧。”
“那也未必。”老师突然斜了我一眼,笑着说:“我看得清楚,你叔父狼目鹫唇,确然怀着勃勃野心,可惜他的鼻梁中间突然下折,眼珠又是黄中带有浑浊,终属谋划成空之相,不用担心他了。”
太平侯苦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掉下来的雪,那些六瓣的晶莹的雪在他的掌心里变成了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你看,雪花这么漂亮,可是它们很快就融化了。我们也不过是些弱小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吹过荒野,落到哪个角落去,又岂是我们自己能定的——像瀛棘这样的小部落,再使劲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挣扎是有用的吧,不过那太累了,太可怕了啊。”他捏着拳头说,“在白梨的最后时刻,我看到我父亲的痛苦挣扎了,他的努力和愤怒在这片茫茫的北荒里又有什么用呢,人的力量,又怎么和命运,和神抗衡呢?让神去担心我的命运吧,我不担心。”
他愣愣地看着雪说:“我不担心。”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击中了我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湖。当一个听话的王,听青阳的话,随着命运的风之纹路逐流而下,虽然北荒僻远,可也能在这儿当个安逸的草头王,为什么要去为了别人的幸福挣扎呢。我注视着大哥那张忧郁的脸,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时候很温暖,但那里面的深处纯净如冰,不带感情。那正是老师要我达到的境界呀。他没有错,我知道自己终究成不了他,我当不了一个好学生吧。古弥远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意味深长。
夜风更大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到的人都成了重影。我想,老师大概找到了更好的衣钵传人吧。我像头猫一样蜷缩在老师的怀里,让他把我带到他的帐篷里,楚叶和贺拔、赤蛮他们已经在这边等着了。我蜷缩在楚叶的怀里,如同蜷缩在一片广阔的散发草香的草原上,但那天晚上我依旧一夜没睡好觉。一个想法如同一块磐石压在我的梦里,在我看来,叔父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他窥伺这个位子已经十年了,他为之失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然不会再担心失去一个侄子。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时间下手最好。但老师却仿佛胸有成竹,他从来都没出过错,我又为什么要为之担忧呢。我在梦里看见老师冲我斜了一眼,微微而笑。他突然变成了瀛台寒回,脸上豺狼一样的笑如同藏在冰萤花里的一枚毒蜂针把我猛地蛰醒了。
“大哥!”我醒过来的时候叫了出声。
我们都低估了瀛台寒回的决心和力量。而瀛台询,这个有着冰雪和水晶一样的心灵,不愿意挣扎的男人,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怎么了?”赤蛮从梦中醒来,他就躺在我床前的毯子上,这时一把扯出塞在枕头下的刀。他已经给自己搞到一把新刀了。
“我要去见大哥。”我说,光着脚就要往外跑,吓得楚叶也光着脚冲出来抓我。赤蛮也光着脚往外跑,不过我猜他不是要拦我,而是要跟我一起跑到太平侯的帐篷那看看。我一头撞在一个庞大松软的肚皮上,原来却是大合萨。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你大哥正忙着换衣服,等会儿要去拜会舞裳妃子和铁狼王了,你不赶紧换衣服还等什么呢。”
“哦。”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又坐了下来,抓住我的小靴子发了一会呆,然后仰脸问他,“大合萨,我大哥会不会死?”
他们脸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大合萨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声音很轻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快死了。”他们围着我哑然失笑。
“快换衣服。”楚叶催促说,她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快要见到姆妈了,你还在胡思乱想啊。唉,唉,公主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了……”
我被换上了件翻领小袖金钱撒点锦袍,扣着金玉带扣,一脸精神地被提上了匹精神的小马驹。我用马鞭子扣着镀金的鞍具,皱着眉头想我的姆妈的模样,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陪我历经了磨难的伙伴们如当年离开北荒时那样簇拥在我身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满足但又有几分紧张的傻笑。
我们在路上已走了两日,这一日彤云密布,阳光从云缝里撒落大片的金色光芒在雪地上跳跃着,古弥远依然穿着他那身著目的白长袍,与瀛台询并辔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路上,他与我大哥神态亲密,轻言细语谈了许多东西。
看着这副样子,我觉得心里头不太舒服,却又说不出为什么,直到发现我身边的伴当都带着几分妒忌地看着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听见赤蛮小声地嘟哝着说:“大公子当上了瀛棘王,那我们算什么呢?古先生到底是我们公子的老师,还是他太平的老师啊。”我装作没有听见。我的新坐骑很漂亮,是一匹纯种的彤云白口马,它们耐寒又跑得像风一样快,所以我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这个腰身颀长的小东西身上了。
赤蛮就又去问贺拔蔑老:“蔑老啊,你说是不是?”
蔑老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古弥远那时候让我们走在队伍的后面,他说太平侯已经是未来的瀛棘王了,即便是铁狼王和舞裳妃子见了他也要行繁琐的大礼,我们这拨人在中间多有不便。他高高兴兴地对我和大合萨说:“你们还是走在后头吧。等他们见过面了,再传你们上来。”
我“哦”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看雪地里的瀛棘大营,这最后一日的路程看着不远,却让我们奔行了大半日,直到日已西斜,才接近了瀛棘大营。
它远远地在威猛的有熊山下蹲伏着,如同洪荒巨兽遗留下来的骨骸,永远地沉睡在此。风吹过瀛棘大营外那一圈黑色的栅栏,就会在大营的边缘腾起一圈飘渺的雪雾。那是野兽摇动的呼吸。它确实没有死,这具假寐的骸骨只是它的假象,广袤的瀚州在刺激着它的鼻子,刺激它的欲望,总有一天,在某个训熊人的诱导下,它会摇身一抖,从浩大如烟海的深雪里拔地而起,踏入这纷争的世界。这个人,会是我,还是我大哥太平呢?
我睁着眼睛做着这白日梦,猛地里一百支牛角号的号响震动了雪原的寂静,它仿佛验证了我的梦似的将这只巨兽唤醒。随着激越的牛角号声,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和步兵从瀛棘的大营里开了出来。它们层层相叠,依次排开,如同一层层花团锦绣的织缎不停地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容器中喷出一般。一小队一小队的骑兵扛着飘扬着长幡的长杆左右往来。短短五年里,这只新成立的瀛棘大军已经阵势雄壮地在雪地里排列而出。看上去虽然人数不多,却军威严整,夺目闪耀。
为首的一彪骑兵,约摸有百人,高树着着金红色的大旗,向着我们直奔过来。正是舞裳妃和她的新丈夫铁狼王出来迎接太平侯一行。
从我们这方望去,见到为首的一匹黑马骑者手擎大旗,身后十来匹一色的高头黑马并排而驰,踢腾起大团的雪雾,让他们仿佛在云气里越行越近。待到奔到近前,为首的扛旗者猛地立住战马,将大旗一树,Сhā在了雪地里。那百名骑兵向两侧卷开,瞬时排成一线立住,当心阵形开处,骑在一匹高大无匹的巨狼背上,小步踏出阵来的,正是铁狼王。
苏畅点了点头,他手下一名旗门官跃马而出,跑到对方阵前,便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瞬间里,暖暖的阳光突然变了个调子。
我听到翅膀拍打雪花的声音。空气仿佛板结了一样,两军之中一刹那充满了杀机,我看见贺拔蔑老在摇晃的马上猛然睁开眼睛,赤蛮的耳朵微微抖动。他们的手都已经放到了刀柄上。
天空中仿佛有琴弦拨动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向上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飞翔在空中的羽人。他的翅膀掠过太阳的时候,就如同那是一双透明的冰雪凝固成的影子。
“云罄,你快看,真漂亮啊,”我仰着脖子说,“真的有人会飞呢。”
前军中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有刺客!!”
我远远地看到前面两军会合的地方,有一柱明亮的光华爆了出来,乱箭哧哧哧地朝天上射,泼风披麻一般,遮蔽了半个天空。那些箭仿佛在追逐一个看不见的幻影。贺拔和赤蛮一起哼了一声,他们拔出刀,往我身边靠来,我的耳朵边传来一些轻微的噗哧声,和一些人痛苦的喊叫声。
朝天上乱射的箭开始掉落下来,它们可不长眼睛,掉落下来时倒误伤了许多自己的人。那具高高翱翔在空中的影子轻巧地一折一返,已经去而复回,再次俯冲了下来。
那一道明月般的光华再一次耀眼起来,它的光亮更超过了上次,也超过了我在蓝沼泽地里看到过的那一次。
“打中了!”有人在前面吵吵嚷嚷地喊着。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高傲的身影在空中翻了两个身,突然一条直线地掉落了下来。它掉下来,就会摔死在冰面上吗?
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突然在青阳人的前队里蛇一样地穿梭,然后爆炸了开来。它放出的光芒如太阳般耀眼,带着毒刺钻入人的眼帘,马也受不了,尖利地嘶鸣着乱蹬乱踢。“大家小心了!”我听见古弥远的声音在乱军中回响,他猛拉转马头,呼喊出一个音调曲折音域迷离的名字,那个名字似乎蕴藏着可怕的力量,将一大片空地上的雪都扬了起来,如同幕帐一样腾上半空。
在那些纷飞的雪团当中,一个身着淡青袍子的人从雪下面窜了出来,他原先在大块的雪下隐藏得极好,却被古弥远发现了秘密。那青袍人窜出地面,右手一扬,又一道蛇一样弯曲的光芒打在了青阳人的队伍里,把十来个人抛下马背,另一只手则伸向空中,似乎是划了半个圆,一团亮光从他的掌中涌现,如同一片明亮的斗篷,笼罩在空中弥漫不散。这位青衣人一旦暴露了身形,立刻被射成了刺猬。但他的同伴,那位从天上掉落下来的羽人却借机翻入空中的那道光里,如同跃入太阳之中,扑腾着飞走了。不论是青阳人还是瀛棘人都眯着眼睛不敢看明亮的天空,他们的眼睛都已经被那青衣人放出的白光刺激得泪水直流了。
“公子?”赤蛮用一只胳膊挡在眼睛前问道。
“我没事。”我说,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
赤蛮拨马过来,飞快地从上到下把我检查了一遍。“他没事,”他说,“那名鹤雪跑了吗?”
贺拔问:“你说什么?什么鹤雪?”
“鹤雪出马,可绝不空回。”赤蛮说,他和楚叶相互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一起转头看着我。赤蛮哑着嗓子问:“公子早上说什么来着?”
古弥远释放出来的那道漂亮的明月光华,护住了青阳的苏畅,护住了瀛棘的舞裳妃,护住了铁勒的狼王,却偏偏没有护住瀛棘的新王瀛台询。
“行刺者确是高手啊。”他们说,将那个满身是箭的青袍人翻了过来检查,却发现那是一个银发女人。她眉目秀气,体形娇弱,一双手白如莲藕,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将自己在雪地里埋了一夜,举手便取人性命的杀手。
“这一位可不是羽人,”古弥远掂了掂那块黑沉沉的铁牌,又看了看这死人,道,“看来这一谋刺该当与宁州无关。”
我当然知道那和宁州没有关系,这女人就是我昨夜在昆天王的大殿里见的那个盲女人呀,但我见她为了救伙伴逃出而死,心中有几分不忍,也就没有说破。
苏畅青白着脸,束手无策地说:“那和……谁谁谁有关,莫不成便是铁狼王?”
他紧张地望向对面,却见原本停留在瀛棘大营门口的瀛棘大军突见惊变,已然同时启动,一起朝这边移来。他大吃一惊,心道自己的大军都留在营里,铁狼王若是生变,他这两千来人可真是羊入虎口了。苏畅当即大声下令,青阳后队奔上,前队两翼展开,弓箭手将闪闪的利箭搭上弦,瞄准了瀛棘一方,形势一触即发。他冲着对面大声喝道:“铁勒延陀,你是要造反吗?”
铁勒延陀骑在他的青狼上,见了青阳这阵势也是吃了一惊,他皱着眉头,大声喝道:“左骖,回去传我命令,谁也不许上前一步,违令者斩!”
他身后一骑拨转马头,向后奔去,大声呼喝着,将刚刚起步的大军生生定住。
苏畅神色稍定,喝问道:“铁勒延陀,你若是诚意前来迎接,舞裳妃为何不来?我看你定是预谋行刺,才有如此安排。”
铁勒在对面遥遥答道:“舞裳妃听得太平侯回来,高兴得一夜未曾睡着,只是她身子不便,确然不能前来迎接,如今正在瀛棘大营内打扫厅堂,恭迎几位大驾。”
“放屁,别当我们是小孩子啦,”苏畅冷着脸道,“我们到了北荒一日,彻夜无事,如今刚到你铁勒的营前却遭人袭击,不是你派出的刺客又会是谁?”
“苏校尉,我有话要和古先生说。”铁勒延陀突然喝道。
苏畅一愣,却听铁勒延陀勒着他的巨狼,如狼一般大声吼道:“古先生,我铁勒如今身有大嫌,百口莫辩,如何洗冤,要向先生讨个办法。”
苏畅万想不到他竟然是求教这事,也没想到古弥远的回答更是直截了当:“刺客不是你派的,我已经知道了。你速将瀛棘精兵调来,四下扫荡干净。我和苏将军即刻便入你营中。”
铁勒延陀闻言大喜,又派出几名传令兵朝着瀛棘大营的方向飞奔。
苏畅急得拉了一把古弥远,道:“先生,你这是怎么讲?”
古弥远叹了口气,简明扼要地说:“高飞的羽人空中出手已经是致命一击,这位秘术士,她在雪中伏了一夜,只为一旦失手,便突然再起攻击,不论主谋是谁,定下这连环计那便是志在必得呀。将军要小心四周雪地里是不是还有伏兵。”
“说的是。”苏畅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喝令青阳骑兵四下翻查雪中是否还有伏兵。他又问:“但你怎么又能铁定铁勒延陀不是幕后主谋呢?”
“那位鹤雪士绝对是个中高手,他翻飞下来的第一箭就射穿了太平侯的咽喉,那他失了先机后,干冒大险第二次冲下来,又是要射谁呢?”他平静地瞄了一眼眼珠滴溜溜乱转的齐夷校尉,笑道:“不,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射的便是这位铁狼王了。”
苏畅暗地里舒了口气,却兀自嘴硬道:“谁知道这不是演戏?”
古弥远嘿嘿一笑,突然道:“苏将军,你奉王命前来扶助瀛台询登位,却失了太平侯,这乱子可不小呀。”
苏畅的脸色登时发青,旋即又转为白色。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然滚鞍下马,朝古弥远拜下,口中道:“先生救我。”
古弥远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替你修书一封,你可速回青阳去复命。”
“这怎么使得?”苏畅吓得口唇发白,“使命未完,我率军回去,会被青阳王砍头的。”
“你使命是什么?”
“扶助瀛台询即位。”
“如今瀛台询人在哪呢?”
苏畅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古弥远微笑着道:“苏将军虽然力战擒获刺客,但终究无力回天。这幕后主谋我已知道。不会是铁狼王,他若在自家门前动手杀人岂非是傻子。”
他突然凑近苏畅的耳朵,低声道:“此刻北荒有铁狼王、昆天王、瀛台彼三方豪强,相互牵扯不净,你若留下来牵连进去,又不知如何从中调处,稍有闪失,便害了全军性命,那才会被砍头呢。”
苏畅虽然犹豫,终究知道这位古先生极受青阳王礼遇,也正是他说动青阳王,让他将大公子瀛台询送回北荒。此刻大公子既然已死,他手足无措,也只有听他的了。
铁勒延陀此刻已经带着十来名随从奔了过来。既然出了事,双方宾主之礼也不多讲究了。铁狼王将青阳人接到了瀛棘大营,而他手下大军来回纵横,将大片雪原直翻了个底朝天。
“你在想什么?”我老师的话很轻柔地在我耳朵边响起,他的马走在我的背后,挡住了投向我的大片阳光。我看见我那温厚的大哥尸体躺在地上,血灌满了他的甲胄。
那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命运之刀终于落了下来,只不过挥舞这一刀的不是青阳人,而是瀛棘人。
他不用再为必将要到来的更艰难的日子忧愁了,不论北荒上的战火将要如何燃烧,不论流淌着瀛棘的血的人们如何地自相残杀,他仰卧在雪地里,摆脱了这一切纷扰——我看到了他唇边的微笑。
“如果我不来北荒我大哥就不会死是吗?”这一切都在古弥远的算中吧。如果太平侯瀛台询始终活着,我又怎么能当上瀛棘的王呢。我说:“我大哥救了我。”
“唔,”我的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可他救不了瀛棘。”他骑的马和他身上的衣袍是一个颜色,洁白得不沾染一点尘土和血。
“我……可你怎么知道我就可以呢?”
“因为我知道,阿鞠尼。”他轻声地回答,他的眼睛温暖如春天的月牙湖,蓝荧荧的,在那下面埋藏着多少秘密呢,“成大事不拘小恶。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你应该忘记它,要看到那些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爱他们所有,而不是一个。”
“这是可以比较的吗?”我们走在营盘内泥泞的道路上,两旁是色调暗淡的建筑,背靠背地站在荒芜的草原上,其间混扎着木板钉的围墙和小屋,它们在历经的严寒中已经发黑了,尽头是一片片不毛的荒野。看着瀛棘的大营里那些出来迎接的瘦削牧民和百姓们,我在那儿想着,一个瀛棘人能和我大哥比较吗?两个呢?两百个呢?两万个呢?
“我可以救他,但他终究要死在你叔父手里。你觉得他是你叔父的对手吗?”
“不是。”我想了又想,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你踏上回乡之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的啊。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这只是开始,还将死去更多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瀛棘。”
“你后悔了么?”他端坐在马上,用一种非同寻常的严肃口气问道,“如果当时你就知道你回来会导致你大哥死去,你会回来吗?”
我低着头在马上想了很久。
“老师,那么,铁狼王……是他杀了我父亲吗?”
古弥远脸上的笑表明了他是不会告诉我的,果然,他拨转马头,说:“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在那座我熟悉又陌生的瀛棘王卡宏面前,我闻到了一股狼骚味。我在这里呆过了多半个冬天,在我的印象中,它应该更高大更挺拔。如今它又小又黑,就像熊的咽喉,黑糊糊地躲藏在荒芜的旷野里。
我无数次地看到瀛棘王隐藏在这团阴影里,他似乎永远坐在马鞍上,从来也不走出门,他是要以这卡宏为他坚硬的壳,为他厚重的胸甲啊。他隐匿在这团混沌中,不见门外的漭漭荒野,抚摩身边那些娇嫩的女人脊梁,喝着陈年的麦酒,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那团阴影突然动了,不是我父亲,而是铁勒延陀大踏步拨开混沌走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他的袖子,他的毛发,他笑时露出的白牙齿,都带着狼的气息。这不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熊一样威猛的男人。
我发现这间铁勒走出来的高大卡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两箭之外的栓马桩还是原来的老木头,树在原来的位置上,在雪光映衬下如同一排发白的肋骨,它们拱卫着的卡宏墙壁和基础却都换成了新的,新伐木头的年轮还未来得及被冰雪侵蚀发黑,斧迹铿然,历历在目。门楣上高高树着的那块飞龙咆哮的花梨木雕也不见了。
我还没想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铁狼王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来,左右手交叉着抓住了我的两只小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猛地一下,我听到自己惊喜地叫了一声,就旋转在空中。我的膝盖碰在一起,然后腾地上了他的肩膀。现在我高高在上,俯视着白的雪,黑的卡宏,地面如此地远,让我目眩神迷。
我的腿磕在他胸前的铁叶子上,隔着胸甲,能感觉到下面的宽厚胸肌。我带着点内疚地想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人啊。
“你母亲身体不好,过几天你再见她吧。”他的笑声在他的胸腔里轰鸣。
我对此倒不太在乎。“是你杀了我阿爸吗?”我问他。我的问话如此直接,就像把刀劈开我们间那层迷糊的帷幕,我感觉到ρi股下的身子像扑击前的豹子那样绷紧起了。
“你想听真话吗?”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扶住乱篷篷头发掩盖下的头颅,他抬起头的时候,眉弓和鼻子就在脸上投下交叉的阴影,我看见他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刺。我还看到他的腰上挎着把宝蓝色的钢刀,那是把漂亮的刀,刀柄的末端有一个巨大的圆环,一枚狼牙用银链子悬挂在那儿晃荡。
“是的。”我说。
“好,”他把我从肩膀上放下来,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珠说,“你母亲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们北荒里长大的狼崽子不需要婆婆妈妈的假话,我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自己来判断。”
“我喜欢你的母亲,这一点不用隐瞒你……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始,就喜欢上她了。”他说,“那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不过我铁狼王做事,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后悔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也不后悔。我借着酒胆闯了进去……我在卡宏里呆了多半夜,你母亲是个正派女人……不过我也没有强迫她。”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于是停了停,过了良久又有接下去讲。
铁狼王杀我父亲的那个夜晚邪怪得很。大风凄厉如旗,它们从北方吹过来,有熊山上黑色的毛发耸动,仿佛大熊复活了。铁狼王和三名伴当从北边越过龙牙河而来,他看见白牦牛尾的旗子没有飘荡在卡宏前,就知道瀛棘王尚在西边温泉河的别营里。
铁狼王的伴当都是些被流放的罪刑之徒,从来不把世俗的纠绊放在眼里,他们都明白铁狼王的心思,左骖嬉笑着怂恿他去那间卡宏里。合该是那天晚上出事,出来之前,他们已经喝了太多的酒,铁狼王遥望瀛棘王的卡宏,只觉得腾腾的白气从头顶上冒出来。黑色的卡宏组成的方城上,明月亮如弯钩,铁狼王紧紧咬着牙,腮帮子上鼓出铁一般硬的一块来。他心里确实放不下那个明媚如歌的女子,她年华如画,却正在卡宏里孤独地一点点老去。她是如此地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自己的美丽一点一点地消散,而那个最有权利去爱惜她的男人丝毫不为此珍惜。
“如果……”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跳下马来,他的长刀磕碰得马镫当当地响,“如果她需要……”他摇摇晃晃地朝着卡宏,朝着那座月光下的沉睡的猛兽走去,他手下的伴当互相碰着手肘,挤眉弄眼地对视,然后散开到大营里找自己的女人去了。
我叔父铁狼王走入院子中,月光下的草地如|乳酪一样嫩滑,骡马和干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仗着酒劲一把推开大门,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喊叫。他回以狼一样的低嗥。烈酒燃烧着他的胸臆,他懵懵懂懂地冲向前组,将那个白衣的温暖躯体抱在怀里。他仿佛在巨狼的背上颠簸,在月光下的雪原里疾驶。月光从头顶照耀下来,如同阳光一样猛烈。
那一夜已经过了大半夜,他猛然间从熟睡中惊醒,似乎听到外面风声里还混杂着火焰奔腾的声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见深蓝色的天幕如同一个深渊,星斗灿烂如冰冻的宝石,瀛棘王拄着剑立在门口的广场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马如一条火龙在他身边腾跃。
该来的事情终归要来,谁也阻挡不住。铁狼王可不是退缩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朝他三哥走了过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刚刚从自己的卡宏里出来。他背朝着铁狼王却说:“天气太冷,你要小心着凉。”
铁勒延陀看不惯我父亲说话的方式,他虽然心虚,还是跳腾着大声喝问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杀我吗?”
我父亲瀛棘王极平静地道:“我不杀你,我要杀左骖。你让开一条路,这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他猛地一拍背后那匹踏火马的ρi股,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向前疾驰而去。铁狼王愣了一愣,只觉眼前一亮,营地里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来,转眼被熊熊大火围在其中。原来那踏火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铁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干柴,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铁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骖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头做的门在来自内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动着,只是门外面却被一辆满载木柴的大车堵了个严实。左骖被堵在里面了。火借风势,烧得劈啪作响,连覆盖着厚泥的屋顶都冒起了烟,可想而知烧得多么厉害。此时虽然嘈杂声惊人,却没有人出来救火,其他几名伴当也不见踪迹,看来瀛棘王早设下陷阱,立意要将左骖烧死在其中。
我叔父铁狼王哑着嗓子问:“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吗?”
“铁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这和今晚的事没关系。”他的脸在黑夜里如磐石般沉静,看不清他的目光。铁勒延陀他妈的就恨他这副模样。他在黑夜里头忙来忙去,一心就想着瀛棘的活路,却将自己心中万丈波澜全压了下去,这让他不像个活人。
那天夜里,我父亲瀛棘王如果是为了舞裳妃要去杀他,我叔父铁勒毕竟做了亏心事,没准就心惊胆战,一心夺路而逃;但我父亲却犯了个大错,他自以为是卖给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却惹恼了骄傲的铁狼王。
“放屁!回头再和你说这事。”此时火光更大,那扇门的摇动也越发紧急,铁狼王看事态紧急,拔腿就要朝那座着火的卡宏奔去,却被我父亲瀛棘王挡在身前。
“你让开,”我叔父铁狼王立住脚步,一手缓缓拔出长刀,他瞪视着兄长的目光令人胆寒,“狼在出猎的时候,绝不会丢下受伤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尸体拖回巢去。左骖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看着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声抽出长剑,眼睛里有红红的一点,像是燃烧的血,“如果左骖的死能换来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头一剑,已经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剑鼓起的风汹涌澎湃,仿佛怒吼的潮水要将顽固的海礁拍碎。
铁勒一个反身,横刀一立,正好贴着他的身子挡住那柄巨剑,两人相互较着劲,脸贴着脸,额头碰着额头。刀剑撞击发出的巨响和振动就如同浪涛激昂的天拓海峡,横亘在他们中间。
“铁勒,听你三哥一句话。”我父亲瀛棘王咬着牙喊道。
“我不听!”我叔父铁勒延陀大声喝道,手腕上用劲,将瀛棘王崩出十来步,又朝燃烧着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惊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砺了许多年我父亲不是他的对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里打了个呼哨,那匹踏火马扬颈奋蹄,斜刺里奔回,两条前腿在铁勒延陀面前眼花缭乱地飞舞,灼人的火光腾起数尺高,就连我叔父铁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闪避。
这一闪我父亲瀛棘王已经追了上来,巨剑横挥,平平地一记长斩,劈向我叔父铁勒延陀的左踝。他们两个翻翻滚滚地缠斗,就如同天地混沌未开时,两大巨神间的搏斗。他们之间互相挥击沉重的兵刃时心中并没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轨迹的不同,终究将他们推到了命运的交锋点上。
我父亲瀛棘王不是铁狼王的对手,但他并不求胜,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剑漆黑如夜色,只在剑刃处可以看到两道亮银般跳跃的光芒。他一剑又一剑地劈挂而下,如同在铁狼王身边织下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将他重重地缠绕在其间。铁狼王越斗越是着急,越斗越是心焦:“你再不罢手,我就要动杀着了。”
我父亲瀛棘王一贯沉稳如山,能沉得住气,绝不动摇。那天夜里,他却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双手颤抖不止,翻涌的火焰从他滚烫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杀伤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杀中,却带着几分疯狂。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真为了左骖对铁勒恼火,还是为了卡宏里的那个女人。原野上传来呜呜的狼啸声。
“你要是不想让我杀他,那就杀我吧。”瀛棘王在挥剑的间隙喊,左一剑右一剑,唰唰两声从我叔父耳旁擦过。
卡宏烧起来的火势越来越大,猛地里轰隆一声响,屋顶大梁掉了下去,带着亿万火星的红光如一条巨龙般腾上了半空,眼见屋子里的人性命千钧一发。我叔父铁狼王大声咆哮,只觉得一股风从脑门上直贯下来。他大喝一声,飞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拧身出刀,这一刀叫为“镰斩”——狼被逼入绝路的时候,会跳起来决死一扑——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劲,不留后招。长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样,在空气中带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开天地的利芒,要劈开整座暗黑的阴羽原的混沌,要斩断笼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间的痛苦;我父亲横剑阻挡,他举着巨剑,似乎要保护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卫整个部族的稳定。这一刀和这一剑,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如同快船划开水面的哨音,铁狼王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弹起三尺多高,从那个纠葛不放的蚕茧中脱了出来。
我叔父铁勒延陀顾不上想那么多,刚要奔过去拖开堵在门前的大车,却听得轰隆一声,那扇厚门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纯黑的巨狼浑身冒火,冲了出来,便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左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皮毛烧烂了不少。幸亏屋子里有个大水缸,他跳在里头打了个滚,才没变成烤全狼。铁狼王见左骖自己脱困而出,便回头看瀛棘王,只见他用剑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没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经斩开他的胸膛,虽然血液瞬间就被极寒给冻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亲舞裳妃光着脚从卡宏里奔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皮裘,挨得极近地低首看我父亲瀛棘王。她目光里的神色让铁勒延陀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长啸。大营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切。
讲述这个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铁勒延陀流露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后说的话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想。”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听真话。”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娃儿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铁狼王过去扶起自己的兄长,他的半身已经冻得硬了,嘴里挣扎着说:“其实,我未必真想杀左骖,可是看到你从卡宏里出来,我就想一定要杀……一定要杀……”
“我知道……”铁狼王朝他吼着说。
我母亲舞裳妃抱着他流出泪来,瀛棘王却一眼也不看她,他继续对铁狼王说:“我既然死了,你可继承瀛棘王之位。先杀我几个儿子,再杀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们手里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气,铁狼王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开来,知道他就要死了,他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有熊不死。”
“你父亲为了瀛棘要被我杀,也是为了瀛棘要杀我……”讲这么一段故事,似乎让铁狼王很累的样子。他又停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喂,小孩,你说,我们两个人,谁做得对?”
我不愿意扫他的兴,而且,我也确实分辨不清,只好低声咕哝着说:“你和我父亲……都对。”
铁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头,好像要把那个月夜里发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声问我:“我铁勒延陀办事,才不管它谁对谁错,只要顺着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骑狼吗?”
他猛地打了个呼哨。我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臭气,铁链子当啷啷地响。我们不知不觉已走到栓马桩边上了。那匹狼全身长毛乌黑如墨,铜一样坚固的头边歪呲着白牙,轻快如同一团噩梦。猛烈地朝我们冲了过来,拉得铁链子一阵嘎嘣嘎嘣地响。
“它会吃人吗?”我怯生生地问。
“难说,”铁勒延陀回答说,“它们能饿上七天。七天以后,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个。”他大喝了一声,宛如狼嗥,那条大狼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把下巴搁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凶狠地向上翻着。我看着巨狼那双斜瞪着的邪恶的黄沉沉眼珠子,心里头直发毛。它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杀死我父亲的人面前做出胆小的样子,于是咬着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还没学会和大狼交谈的方法,它微闭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样。
“好,上来吧。”铁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来。巨狼咆哮了起来,白沫从它的嘴里喷吐出来,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把它惹怒了,它会掉转头来把我们两个都咬死,但它实际上表露出来的是兴奋,它使劲咬着嘴里的铁链和嚼子,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抛着土。
“狗东西,跑吧。”铁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如果抽在马背上,会把马脊梁抽断,但那条金乌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弯曲起后腿,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围移动的人影。我战战兢兢地抓紧它那高耸的背毛,看着雪地从它的肚皮下飞快掠过。因为它是贴着草皮飞奔的,这就让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来是一蹿一蹿的,骑在它背上也就颠簸得厉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颠簸的小船,比骑马难受多了。我抱紧狼的脖颈,感受到皮下耸动的肌肉。铁勒延陀抽打它的ρi股,我们飞奔过薄雾笼罩的原野,飞奔过厚雪覆盖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让你高兴吗?”他俯下巨大的身子问。“是的。”我叫了一声,寒冷的风灌进我的嘴里,把我全身都冻硬了。
这里没有刀锋一样锐利的山头,但站在高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青阳人的军队,正在垂头丧气地往南撤。
“青阳已经没落了,不然不会甘愿空手而归的。”铁勒延陀静静地说。
我们沉默地矗立在山顶上,低垂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沟壑起伏的雪原上。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影。
我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渐渐长长,笼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阳人,他们感受到了它的压力,跑得更快了。
我紧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着铁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里混杂着我父亲瀛棘王的气息,我仿佛在这对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命运。痛苦挣扎的人,一辈子都会过得不快乐,最后甚至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快意人生,纵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经快过了从北方呼啸而下的风,高过了从每一片草叶上翻腾而起的白雾,茫茫的原野在我脚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气息在我胸口翻腾。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丘陵在脚下飞速掠过,心中已然选定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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