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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华音阁 > 第二十七章 西王母

第二十七章 西王母

雪浪终于渐渐归于消沉,微微散雪,宛如诸天花雨,默默飞扬。

没有璎珞、伞盖、珠蔓、灯明、幢幡、伎乐、歌舞。只有浩浩苍穹,茫茫雪原。

天空清澈得仿如透明,大地宛如一块清明琉璃——只有重生后的世界,才可以如此纯净。极轻的梵唱透过一带星河,袅袅而起。

千利紫石深深长跪在如镜的雪原上,那道隔绝她和少主人的屏障业已消散,她终于能静静的抱着他的身体,再也不必放开。她默默凝视着他的脸,无喜无悲,宛如陷入了一种执着的梦境,她的鲜血不住从伤口中喷涌,但她毫无知觉。因为她的世界里从未曾有过自己。

只有少主人。

如果可以,她宁愿自身根本不曾存在过,而是一缕风,一束光,一只蝼蚁,可以永远侍奉在他身旁。

此刻,他的面容宛如新生的月华本身,纯净得让人不忍谛视。无论是血魔的狰狞,还是佛法的神光,都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他淡淡微笑的­唇­际,终于染上一抹令人心碎的红­色­,——那是人类的血­色­。

这让诸神叹息的美少年,似乎只是这浮华世间、最富饶奢侈国度的王子,在他二十岁的生日的夜晚,不经意的,沉醉在皇宫花园的星光之下。

天地悠远,远处的梵唱渐渐变得清晰可闻。

数片大得出奇的雪花,从遥远的天空飘落。而这些雪花,竟然是八瓣的。满天雪舞,但当它们飘落在他身上之时,却又是如此之轻,仿佛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天雨曼殊沙,天雨曼陀罗,这满天飞扬的八瓣之花,只在一种时刻出现。

佛灭之时。

千利紫石似乎猛然从梦境中惊醒,脸­色­聚然惨白,她突然抽出匕首,疯狂刺向天空中坠落的花雨:“滚开,滚开!什么诸天香花、什么神佛涅盘,都是骗人的!少主人还没有死,你们统统滚开!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手腕上伤口迸裂,鲜血宛如落雨一般洒下,将飘落的八瓣雪花染上点点嫣红。

“滚开!”雪花纷扬,她染血的手臂在夜风中挥舞,惊惶的四处驱赶着雪花,又想抱起小晏的身体,躲到别处去,却全身无力,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浸染的雪花,透过她的手臂,瓣瓣覆盖上他的身体,却一瓣也未曾化开,也不忍掩盖他绝世的容姿。这触目惊醒的红,触目惊醒的白,宛如诸天坠落的美丽花雨,侍奉在他的周围。

数十位藏地大德,突然口讼经文,齐齐跪下,投地膜拜。

千利紫石疯狂的用刀尖指着众人,厉声道:“住口,住口!”

梵唱、经声,在寂寂雪峰上不住回响。千利紫石的声音突然从凌厉转为绝望,久藏的泪水夺眶而出,嘶声哭道:“少主人只是累了,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吵醒他……”

梵吟如水,明月却欲坠未坠,挂在众人头顶,大得惊人。

千利紫石伏地悲恸,十指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突然止住哭声,仰望着寂寂虚空,脸上的血迹被泪水冲开,诡异无比。她脸上的笑容,哀绝而狰狞:“少主人累了,休息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她环顾众人,点头道:“好,我叫他醒来!”

她一把将衣襟撕开,胸前的肌肤已完全被鲜血染红,却依旧美丽秀挺,她手腕翻转,两指夹住刀身,回手刺入自己的胸膛。长空血乱。众人大惊之下,她已将匕首拔出,再次扎入!

大蓬的鲜血四处飞溅,将陨落的八瓣雪花尽皆染的赤红。刀刃每次仅入体一半,也并未正对心脏,然而她的胸口已找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血花淋漓绽放,似乎她的心脏也要脱离这破碎­肉­体的束缚,挣脱而出。

她苍白的脸上却满是嫣红的笑意,一手小心翼翼的扶起小晏的身体,一手却探入伤口深处,似要将自己不断喷涌的血捧出,点点滴落到他的­唇­上。

她的声音嘶哑中却带上了莫名的柔情:“少主人,该醒来了。”

她喃喃的反复着这句话,动作温柔而机械。只是那探入胸口的手,却一次比一次更深,似乎恨不得掏出更多的鲜血,将沉睡的主人唤醒。

然而小晏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的呼唤,身上清冷而熟悉的异香,从雪原上袅袅而起,直达天幕,越来越淡。

千利紫石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纤细的手弯曲如钩,已被完全赤红,在空中瑟瑟颤抖。血液顺流而下,将两人身下的大地浸湿出硕大一块。

千利紫石的声音从温柔变为焦急,从焦急变为绝望,她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垂地的黑发在风中蓬然摇散,月华冰冷的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头及地的乌丝竟寸寸斑白!

她脸上闪过一片疯狂而凄厉的笑意,双手齐齐Сhā入胸口,似乎要将自己的整个心脏捧出!

血­肉­筋脉发出分离前的痛苦呻吟,她白发飞扬,仰望夜空,眼中满是哀绝之­色­,双手却伸入体内,一点点剜掘自己的心脏,那张浴血的容颜也因这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看上去如鸠盘魔母,凄凉已极,诡异已极!

众人为这这画面所摄,悄然无声。一时四周寂寂,只有她凄厉的哭喊洞彻重宵。

雪,又变得大了起来,纷扬起满天的落华。

白光微动,丹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千利紫石身后,一扬手,将她整个人击得飞了出去。

千利紫石伏在雪地上,她虚弱到极点的生命竟然燃烧出异样的光华,她猛地支撑起身子,断断续续的笑道:“你,你……”丹真的脸­色­宛如雪峰一样冰冷,缓缓道:“转轮圣王已经涅盘,你不要再沾污他的法身。”

千利紫石目光宛如利刃,恶毒的剜在丹真脸上:“都是你,都是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去死,偏偏是他!”

丹真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你说的对,我也会死。”言罢从她身旁走过,再也不看她一眼。那白­色­的斗篷沙沙作响,洒下一蓬淡青­色­的雪花,渐渐模糊了千利紫石的眼睛。

丹真缓缓来到昏迷在雪地上的相思身前。

相思方才就置身涟漪的核心,却似乎并没有承受太大的爆裂之力,身上看不到一丝伤痕,只有一抹夭红的血迹,静静绽放在她眉心之间。她侧卧在雪地,胸前微微起伏,仿佛已进入了另一场梦魇。

丹真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一道青光猝然而起,从相思眉心处直透而过。这一下变化太为突然,卓杨二人欲要驰援,已然不及。

相思一声痛苦的呻吟,她眉心处隐然有一团血影破体而出,向丹真手上飞去。

丹真将来物握在掌心,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笑意,突一用力。五道夭红­色­的液体,从她指间渗出,她阖目抬头,将掌心缓缓印在额头之上。

卓、杨二人望着丹真,脸­色­渐渐沉重——三只青鸟的血,终于还是被她完全汇聚!

天空中,已渐渐沉寂的梵唱再次鸣响!

宁静而空明的苍穹再次变为浓浓的青­色­。整个世界,宛如笼罩在一片幽寂的青光之中,摇曳不休。

相思全身都因痛苦而颤抖,但神智却似乎渐渐清晰,她茫然回头,望着周围,突然目光停伫在千利紫石和小晏身上。她的泪水怔怔而下,轻声道:“殿下——”

丹真也不看她,踏着一地鲜血,一步步向卓杨二人走来。她光洁的额头印上了五缕夭桃般的痕迹,衬着她白衣如雪,庄严宝相中,更透出夺目的风华。

正在伏地讼经的藏密大师们似乎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齐齐抬起头来,虔诚而畏惧的仰望着踏雪而来的白衣空行母。

她在卓杨二人面前驻足。

“我从你们眼中看到了仇恨。为好友复仇,憎恶我的所为,都是很好的理由,然而——”她淡淡一笑,对卓王孙道:“你的心底,只有杀戮本身。”

卓王孙冷 修仙歧路小说5200笑不答。

丹真轻叹道:“我本来也想杀了你。然而我方才鲜血加额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仰望星空,道:“天地运行,众生轮回。其实并没有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而你我这样的人,一次次企图重新选择,一次希望凭一己之力将命运逆转,正是这些选择,最终成了我们的命运。”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因缘,最后错乱到这个样子,众生面临的魔劫,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种下的错。或许,任何人都不该Сhā手因缘本身。”

卓王孙冷冷道:“你Сhā手与否,都是一样。”

丹真默然片刻,轻叹了一声:“你说的对。”

“既然你我都已经明白,那么——”她轻轻抬起衣袖:“接恒河大手印罢。”

恒河大手印!

传说佛陀在灭渡前留在凡间唯一克制魔王湿婆的法宝。听说这几个字,诸藏地大德们都禁不住全身颤抖。

纷扬的落雪停止了飞舞。那一瞬间,万物的核心似乎都被抽空。

只见她白­色­的衣袖似乎被微风扬起,她的手在月­色­中轻轻划开了一道弧圆。这一划毫不着力,仿佛只是轻轻拂去鲜花上沾染的晨露。然而正是这不经意的一拂,这雪山、这寒冰、这落雪、这星、这月、这人,似乎都如同宇宙本身的渣滓,被她轻轻拂去一般!

相思的脸­色­陡变。这恒河大手印的起手势,原来她曾经见过!

就在乐胜伦宫中,卓王孙曾经带着她,以湿婆之弓的力量,借此招冲破乐胜伦九重伏魔锁!

然而,同样是这一个起手势,却在丹真手上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姿态。

如同明月与烈日的对比,丹真的此招,更为优美、柔和——或许也更接近此招本身。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隆隆裂响,岗仁波吉峰顶沉寂千年的积雪,突然宛如受了诸天神魔的召唤,一起呼啸、一起跃动!

重重积雪宛如不周山坍塌时倾泻的炎天,以吞噬八荒、覆盖万物的威严,奔涌而下。

这足以震天捍地的雪崩,终于还是引动了。

大地拆裂,数十藏密大德几乎站立不住,眼中也透出浓浓的惶恐——为这终于无法避免的末世天劫而惶恐!

天河乱泻!

丹真站在崩雪中心,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又是轻轻一拂。

这个手势,和刚才的完全一样,只是方向却截然相反!

大地的颤抖停止,无边­阴­霾瞬息一扫而空,大地又是一片纯净的琉璃境界。,一块岩石,一片落雪,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毫发无损,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丹真的手就静静虚悬在夜风之中,仿佛那被她发动的诸天灭劫,又被她轻易凝止在掌心。她就是一切的守护者、调和者,一切秩序的定义者、维护者,一切力量的发动者与归往者。

她就是这凡世上唯一的神祗。

她注视着卓王孙,淡淡笑道:“平心而论,这一招你能否接下?”

卓王孙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良久,嘴角浮出一个冰冷的微笑,道:“恒河大手印共有三重变化,我只想知道,这最后一重是何等样子。”

丹真冷笑收手,道:“恒河大手印有无数传说。其实,每一种都是真的。它既是佛陀留下的降魔大法,也是西王母最强的招式。传说大禹登上天庭之后,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娲要求见识天下最强的剑法,于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铸剑、女娲创造出剑奴皇鸾——也就是后来的西王母。”

“皇鸾诞生的目的,本是为禹演练一招极天人造化的剑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强的剑法,也含有天下最强的诅咒——出此招者,将一切遗忘,直到下次青鸟之血汇聚;而见此招者,则会在中途双目破碎。因此,这所谓至美之一招,其实是不可见的。这是女娲对狂妄的禹开出的一个玩笑,一个惩罚。”她注视着卓王孙,叹息道:“你比传说中的禹还要狂妄,但如今,还不到这一招来惩罚你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又道:“你可知道,为何千万年来,绝无人能抵挡此招?”

卓王孙不语。

丹真眸中透出深深的笑意:“因为这就是神的力量。你可以拿起湿婆之弓,那不过是因为你是湿婆在凡间选定的化身。你也可以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你还不是湿婆本身,你的力量,是借助神的荣耀而存在,你,却只是凡人。”她的目光在卓杨二人身上游走,缓缓道:“我们三人,拥有相同的觉悟的机遇,不过至今只有我得到了。我如今不需借助西昆仑石,就可以运用毗湿努的力量;我无需用剑,却可以施展西王母的至美之招。在我面前,你们现在如同蝼蚁。——因为我已是神。”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沉思;而卓王孙脸上只有冰冷的笑意。

丹真长长叹息一声,对卓王孙道:“你本来可以拥有诸神中最强的力量,然而你却不相信神明。这,就是你坠入魔道的根源。”

卓王孙淡淡笑道:“我所相信的,正是你不敢相信的。”

丹真皱眉,良久,叹息道:“看来,这一切已是注定。”她结印胸前,道:“此招的最后一重变化,我已通过潜龙珏注入一人的体内。若你依旧如此执迷,那么,终有一天能从她手中见到完整的恒河大手印。不过,或许你不会盲目,因为那个时候,也是你正式脱离人的界限,坠入魔道的一瞬,是魔非人,则不受此诅咒制约。不过,更多的诅咒将从此跟随着你,永世无法摆脱。”

卓王孙一笑,抬头看了看青­色­的天幕,道:“月已东顷,大师还不到示寂的时候么?”

丹真望着他,眸中寒光隐动,似乎刚脱离尘缘的她还未能完全超脱喜怒哀乐,然而她瞬即平静下来,微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么?”

卓王孙脸­色­一沉。

丹真笑道:“是步小鸾。”她并不理会他眼中升起的杀意,缓步从他身边走过:“你不必愤怒。正是这股注入她体内的力量,能再延续她三个月的生命。其实,她早就已经死了,奇方异术,穷极想象,这样强留她在人间,难道不是一种罪?”

卓王孙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心头竟涌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她重重长叹,在峰顶岩边止住脚步。天­色­青苍,似乎已有了破晓的痕迹。寒风吹动她白­色­的衣衫,在亘远的天地之间,却是如此的寂寞。

她遥望着透出一抹嫣红的地平线,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恒河大手印已出,我的记忆便将消散……与你的约定,也算是完成了吧……”

她合十胸前,声音仿佛空清的晓风:“浮世无驻,空去来回。有者无因,遂而生悲。既见菩提,复云吾谁?一朝舍去,大道盈亏。”

白衣飘飞,晓风将她的声音约吹越远,这一代白衣噶举派多吉帕姆、青鸟族信奉的西王母、毗湿努留在尘世间力量的主导者,就这样立于岗仁波吉峰顶,祥然示寂。

数十位藏密大德齐齐伏拜下去,却已无法吟诵经文,一起悲泣出声。

月轮隐没,似乎也在为这一天之内,两位真佛的示寂而垂悲。

千利紫石凄凄的哀泣,大德的经声,似乎业已变得嘶哑,最终沉寂下去。

空山寂静,众生无言,仿佛就这样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哚——哚——远处传来轻轻的踢踏之声,一头青­色­的小驴从山脚下徐徐行来。一个纤弱的少女,恬然酣睡其上。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却如这欲生未生的朝霞一样动人。

相思讶然:“小鸾?”

那一刻,朝阳终于突破沉沉夜­色­,将第一缕阳光投照在她身上。最后的一缕月光,从人们的视线中,无声隐退。

过去的无尽传说,就这样与昨夜的莽苍夜­色­一起陨落。

而天地万物,却在这一刻而轮回、新生。

第一章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我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日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头,更漏落下的沙沙雨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鸡­打鸣的声音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8岁,我4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的流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日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日、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的躲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交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侯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纸上湿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流水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成华盖,投下满目的庄严来。一边高高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黄的日­色­,像细碎的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缥碧的水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白­色­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发着白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黄的光,橙橙的诱惑着我,我僵在水中,茫然的四下看着。“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水,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静静的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夹谷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道白光在高蓝的空气中一闪既逝,如同寒潭度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实实的反­射­的正是太阳的光芒。

他青­色­的剑,白­色­的衣在水上轻灵的游弋着,薄薄的水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她喃喃的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阳底下,以水为纸,以剑为笔,摹写金刚经卷。“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白光已经足够灼伤一个在窗内看了7年太阳的人的眼睛。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衣,那道光。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入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父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入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象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的下颚处,天的蓝和水的绿仿佛窜了­色­,混乱着衬出他醒目的轮廓,多少又显得有些诡异。我想起了那些书中记载的山魈鬼魅的传说,我颤抖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我猛的转身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着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高,却闷闷的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边飘荡着,像钻进了风做的鸽子。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色­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象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性­让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碧绿的草上暗红却又发着光的血。

班驳的阳光透过了树叶,冷冰冰的淌开了,是微红的一道裹尸布。8具尸体像蜡像一样冻结在我的意识里,寂静的定格了,好久之后,我才失去了知觉。“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Сhā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卓先生的剑法还只有3、4成的功力,所以出招虽然潇洒,但伤人时看上去残忍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血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系了一条黑­色­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即逝,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刹那,她回到过去里。当笑容黯淡后,她会摇着头,让自己醒来。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日后必定偿还。我揉着脚站起来,缓缓用鞋尖抹平了字迹。笔笔画画,就像儿时描红一样。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的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神殿里留宿一夜,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身,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水,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水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的流着,把那些英雄气都流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高卓然,……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个字——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父”还是“孙”字?我伸了指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阳光,我终于可以直视他。我们之间透明的烟雾像是一块水晶,疏懒的流动。青­色­的火花不时跳起来,作出热闹而冷清的点缀。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黄的残卷里,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种杳漠遥远的熟悉。

我脱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血泊里,油彩时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金身。

我的脸­色­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的看着他不经意的眼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摄人魂魄,而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小姐这样的人,东岳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的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的伸伸腰:“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衣,颜­色­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的,深深的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身的湿了,不妨烤烤衣服。”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谷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咙痒痒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衣。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衣。一年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衣,但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白衣,因为那些第一次真真实实的将太阳光反­射­到了窗后边的眼睛里。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衣袖,让雨在身上慢慢­干­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说:“走吧。”

“去哪?”我惊讶的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乳­白­色­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水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色­让它晃晃荡荡起来,只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却不象我来时的路。我似乎已经忘怀了来路很久了,就像传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样——仙缘是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沧海,于是只能犹豫的,在两个遥远地方之间做无所着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色­的风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露水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一袭嫁衣的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内看太阳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说,小姐如果喜欢,我送给你。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小姐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小姐。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心,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风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禁,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侯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采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作者:平生不识帝释天回复日期:200-2-84:48:28“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上,永远的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7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日­色­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缠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压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的礼节­性­的试探,但是,他们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床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丝的暗淡的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出他脸上的倦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吟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缠绵在 红楼公子最新章节一起,像是往四边流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唇­,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的说:“静儿——”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床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是在下雨。”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欢拿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的过去。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乱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毛:“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床,背上空空荡荡,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抽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抽,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湿湿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她轻轻的摇着头,耳上兰­色­的坠子惶惶的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兰­色­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影下边,是一个黄­色­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把它定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的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Сhā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Сhā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的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的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样在我血液中流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故事,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了。“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恩,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衣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逼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阳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阳里,脸上苍黄的­色­,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祼­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2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饱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一日之莲花

卓王孙就这样一直握着相思的手,穿过华音阁。这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阁主。相思忐忑地跟随着,这样的卓王孙,也是她从未想像过的。但她的心中又有一丝欢喜,因为在卓王孙的手中,她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

没有女人愿意做一朵莲花,在水的冰冷中睡去,睡到叶凋蕊残。塞上,藏边,绝域,相思憧憬的,也许这小小的掌握,此外还有什么呢?卓王孙就仿佛是飞龙,没有一朵云能够束住的。

但也许相思并不是云。

今天的风很轻,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通彻无比,真是个好天气啊。应该叫小鸾也出来走一走的。相思胡乱想着,却忽然惊醒,这不是他企盼已久的情景么,为什么会想着让别人加入?

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习惯单独在一起么?相思忽然埋怨自己,也许是自己胡思乱想,阁主有什么事要交代,才带自己出来的。但他为什么要握住自己的手呢?

卓王孙忽然止步,他们来到了一片湖边。华音阁周围风景幽绝,但从未有人四处游玩,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机关暗器,看去清绝的景­色­,也许是杀人的死域。但现在,这些机关全都被清除­干­净了,于是这片湖水也就仿佛是刚出浴的少女,清丽动人,姿容绝世。

相思轻轻地在湖边坐下,这清澈的湖水微微荡漾着,仿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让她只注目于它那宁静的美丽,不再想着其他。她仰起头,天上微微的云流动着,湖里面也有云,相思便幻想自己是坐在白云的深处,这些雪一般的云团从她的身边流过,将她的身影带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相思突然回头,笑着对他道:“真没想到我们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卓王孙也笑了,“如果你喜欢,就住在这里好了。”

相思偏转了笑靥,笑看他道:“我可以吗?”

卓王孙竟有些不胜她的目光,只能转头望着湖水,“你是阁中的上弦月主,所求什么不可得?”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上弦月主,而只是当年你遇到我时的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么,当年你从水中捞出那朵睡莲送给我的时候?”

她微微仰起头,“那片湖水就跟这里非常相似,只是这个湖中只有白云,没有睡莲罢了。”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谁说这里没有睡莲?”

他一伸手,天都剑宛如流云般飞出,向湖的对面飞去。湖对面是高山,一块大石挡住了湖水与山­色­。天都剑就轰然击在了那块大石上,大石裂开,立时,大水夹杂着万千睡莲花汹涌而下,宛如莲之银河,充满了整个湖面。

赤橙黄绿,这些睡莲竟有着七彩的­色­泽,宛如繁星点点,布满了整个湖面。

在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睡莲的,何况是这样的七彩睡莲。

相思讶然呆住了。波浪冲激,水面涨溢,两人的双足都浸在了湖水中,一朵朵睡莲就荡漾在两人身边,相思俯身拾起了一朵淡红­色­的睡莲,馥郁的香气立即将她包围住。

卓王孙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睡莲之花,就是你,所以你所居的地方,都种满了这种花。”

相思心下震动,低下头,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卓王孙站了起来,淡淡笑道:“也许,我只是偶然看到了这湖,想送你些花——你不是喜欢睡莲么?”

相思眼中迷蒙了淡淡的雾气,她低声笑道:“你想送我花?”

卓王孙点了点头。

各­色­各样的睡莲随波沉浮。宇内奇葩,海外异种……只怕世上所有种类的莲花,都被聚集到这个小小的湖中了罢,并且同时被药力催开,一下就开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他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花,因为他不想说话。

相思突然抬起头,指着湖心道:“我要那一朵!”

湖心有很多花,卓王孙并不知道相思指的是哪一朵,也许相思要的,只是其中一朵而已。但卓王孙看不出那朵花跟眼前的这些花有什么不同,既然一样,又何必还要费时费事去取呢?

但相思殷殷地看着他,卓王孙的心忽然软了软。算了,反正七日后她就要死了,我就答应她又何妨?

他握住相思的手,深深提了口气,向湖心纵了过去。

波影腾照,两人的身形宛如一对翩跹的彩蝶,在碧波云彩间飞过。湖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倒影出两人的身影,五彩的衣带翻飞,彩云般护卫在两人身畔,卓王孙发现,原来他们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他带着她从湖面上徐徐飞过,修为到了他的境界,几乎可以身同飞羽,借片花之力,飞纵来去。他握着相思的手,在湖波上轻轻起落,宛如在花中停栖的蝶。相思一面牢牢牵着他的手,一面一次次弯下腰,伸手摘下他选中的睡莲。

每一次,她站起身,将莲花凑到眼前,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于是将摘下的莲花交给卓王孙,又去寻找下一朵了。

卓王孙另一手接过莲花,也不说话,只由着她的­性­子,在湖面上往来飘飞。

不一会,卓王孙已经抱了近百朵各­色­各样的莲花。沉沉地压在手上,看上去宛如一捧绚烂的彩云。

祭帝帖吧 相思却依旧没有选到自己想要的那朵。

她一次次躬身下去采莲,也有些累了,美丽的嫣红将她的脸妆点得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卓王孙透过一大簇五­色­莲花看去,她鬓角的散发微微有些发湿,紧紧地贴在她香腮上,不知是湖上的水气还是她的汗珠。

她似乎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地作过这样一件事——一件只为她自己做的事。

卓王孙心中似乎一动,他眼中的神光也如湖波一般,渐渐散开。

突然他的手一空。

却是相思为了采摘一朵远处的莲花,不小心放开了他的手。她一声惊呼,整个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向湖中坠去。

卓王孙来不及多想,抛开手中的睡莲,去抓她的手。他突然想起,自己施展这登萍渡水的轻功已经太久,气息已不容有一丝混乱!

他正要重新凝气,不料相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猝不及防间,两人一起跌落水中。

水波漫过两人的双眼,无数朵散落的睡莲在两人身边沉浮,相思似乎害怕般地紧紧抱住了她。

透过盈盈波光,卓王孙脸上本有些怒意,但看到她眼中狡黠的笑,也顿时释然了。

原来她是故意落水的。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恶作剧吧。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只有现在,在这被莲花扰乱的湖水中,她终于暂时忘记了两人的身份,宛如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时兴起,于是拉着所爱的人,一起坠入水中。

或许,上弦月主的身份,一直像一个美丽的枷锁,把本来属于她的少女的天­性­压抑了太久太久。其实,她只比小鸾大了几岁,小鸾纵然万般不幸,也算在他的羽翼下长大,无忧无虑,而她呢?

多少年来,他又给了他什么?

十六岁那年开始,她就跟着他出入风云,而她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卓王孙的心中竟涌起一阵隐痛。

相思抬起头,怔怔地仰望着他,双颊上布满了幸福的殷红,但眼中也有一丝怯意——第一次如此大胆,他会向自己发火么?

卓王孙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相思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纤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竟似乎在轻轻抽泣。只是她的眼泪,必将落入湖中,无人看见。

哗的一声轻响,两人浮出布满莲瓣的水面。

相思散开的长发上沾满盈盈水珠,宛如一粒粒水晶,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痕,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一朵莲花放在他掌中,盈盈道:“知道么,这才是你送我的花!”

莲花在他掌心展开,花朵残了一瓣,卓王孙忽然想了起来,他第一次见相思的时候,所送的,正是一朵残瓣了的睡莲。

——她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卓王孙清楚地记得着,那同样是个夕阳鲜艳的黄昏,而现在,夕阳斜偎在青山的怀中,在含笑看着他们。相思轻轻抚摸着睡莲的花瓣,是的,这朵花,是属于她的。

在女孩的心中,千朵万朵花,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而只有这一朵,爱人费力采来的,才是属于她的花,是值得记一辈子的。

每对相恋的人,都有这么一朵花,也许只是野生的雏菊,也许是偷来抢来的花,但绝不是买来的。

它会被深深记住一辈子,而不仅仅只是荣耀的一刻。

夕阳垂照中,曾有多少少年将手中的花递到女孩面前。这是他浑身湿漉漉采来的花,也是只属于她的花。

夕阳下他们偎依得更紧。

这是旷绝天下的卓王孙么?这是他一心要杀掉的相思么?

卓王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将这些念头驱走。这一刻,他只想将手中的花送出去;这一刻,他只想好好照一照这湖边的夕阳,让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一些。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良久,相思轻轻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不回华音阁么?”

在她的心中,在这里,卓王孙是卓王孙,相思是相思,但回了华音阁之后,卓王孙便是阁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湖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以让往事重新灼显,但她心底深处,却希望这一感觉能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卓王孙柔声道:“当然可以了,不过现在不行——我们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孙点头道:“那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记起,睡莲、湖泊,不过是个礼物而已,是的,是他要历练自己,杀死相思的礼物。他怎么能沉缅于自己的礼物中呢?

卓王孙立即问自己道:你能杀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这个人么?

他审视着相思,审视着自己,然后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于是他笑着对相思道:“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相思柔顺地点了点头。夕阳照得她心暖暖的,她紧紧握着手中残缺了的睡莲,仿佛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远不再放开。

第二日之木屋

莲花依旧盛开在醉莲小筑中,淡淡的流水洋溢着淡淡的香气。相思依旧淡然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若是细心的话,可以看出她薄施了些粉黛,她在期盼着。

果然,天还很早,卓王孙就来了。相思立即站了起来,卓王孙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没说什么话,一齐向那片湖走去。

阁中众人更是惊讶,但依旧没说什么。华音阁中,阁主予取予求,又有谁敢过问?

湖水依旧清澈,昨日盛开的睡莲,今日依旧鲜媚。相思偷偷瞟着卓王孙,见他脸­色­甚和,于是笑道:“你送我的小屋呢?怎么我没看见?”

卓王孙凌空指点道:“就在这里。”

相思四顾良久,但见青山绿水,古树浮云,就是没有小屋。她笑道:“难道,今天这件礼物是隐形的?”

卓王孙笑道:“看到这些树没有?我们就来个伐木造房。”

相思讶道:“我们?”

卓王孙点了点头。

相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名满天下的华音阁阁主,要和她亲手造房子?这要是传出去了,正道那些人不笑傻了才怪。但她随即释然:在这湖边,卓王孙就是卓王孙,相思就是相思。放下了重重光环,他们只是他们——一对在荒漠的湖边一起伐木建造小家的人。

也许他们两个亲手造的小屋,也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吧。相思突然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动。

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武功,要造房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

要的只是天都剑。

天都剑乃华音阁历传阁主的佩剑,已经至少数百年没有沾染过鲜血,只作传教信物,从不用于御敌。即便是历任华音阁主,也素少将它带在身旁,却不知为什么,卓王孙带它一起来到这只属于两个人的湖畔。

而在这片湖边,天都剑惟一的用处就是一连斩了十几棵巨大的橡树,然后将他们裁成整齐的方条,深深植入了湖边高处。相思一面量着方条之间的距离,一面指点着卓王孙应该怎么裁,怎么植。忙了两个多时辰,他们的房子的根基就矗立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粗大的橡木,均长四五尺,被卓王孙用掌力深深击入了地中,只露出一尺多高。这些橡木桩围成三尺见方的地基,卓王孙再用剑削了两尺多的木桩,将地基内钉满。于是,一个木屋的基础就出来了。

相思很高兴,站在地基里,不断想像着当木屋造成之后,应该怎么布置,怎么装饰。有卓王孙在,自然不用她动手,她惟一的工作,就是构思。构思木屋是什么样子,构思木屋该怎么装潢。

她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要从华音阁中拿来,他们自己做。因为她私心中认为,这片湖泊是她跟卓王孙所有的,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是卓王孙,而她才是相思。他们永远停留在多年前他从水中捞起一朵睡莲的时候。

那时,没有华音阁,没有江湖,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夕阳下相对而笑的情人。

是情人么?停下休息时,相思想着。

也许是吧,至少他们共同拥有了一朵睡莲,还有这个小木屋。她决定要让这个小木屋里充满了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她要的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同时要装满记忆,她的,也是他的记忆。

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吧,那么就让他的心中有座小木屋吧。相思静静地想着。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就微微侧着,上面漾着静静的笑容。她的手中随便拈着一朵睡莲,她就如这莲一般,丰足而满意着。

重生之嫌妻不自弃燃文

卓王孙收剑在手,他看着相思这样笑着,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的平静。杀戮的江湖,纷争的岁月,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

天下,得到了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无敌呢?卓王孙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那时,他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么?

那为什么不就此停住?

卓王孙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多想。

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先伐树吧。

中午他们并没有回华音阁,相思坚持要留在这个还没盖完的小木屋里,由她来解决吃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由卓王孙从湖中捉了两条鱼,由她来生火烤着吃。

坦白说,她的烤鱼手法很生疏,这两条鱼是在没什么滋味可言,但卓王孙吃得很有滋味。也许他也会累、会饿吧。

相思将手中的半条也给了他。

这才像是生活,不是么?看着卓王孙接过那半条鱼竟然有了馋得表情,相思忽然觉得柔情无限。

江湖,又远了一些,而夕阳,便又近了些。

午后卓王孙依旧挥舞着天都剑,砍伐树木,将之做成一寸厚的木板,用木钉子将它们钉在地桩上,渐渐搭起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相思坚持将屋顶的一半做成平的,并做了个梯子,可以随时登上屋顶。卓王孙一一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于是,一座木屋的雏形就建立起来了,矗立在这座湖泊的东岸上。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得厉害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跟卓王孙躺在屋顶,望着这些星光,都有些痴了。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今天,是他出剑最多的一天,哪怕是面对最顶尖的对手,他也不会出那么多的剑的。何况,这每一剑,都没有杀戮,为的,只是她的梦想,一个女孩对家的梦想。

山中的星光分外亮些,但却照不出影子来。这让两人看上去都有些通透。银河蜿蜒穿过天际,从天的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相思眼神朦胧地看着长天,忽然道:“世人都说牛郎织女苦情,但他们却可以一年一度相会,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卓王孙笑道:“争得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相思轻叹道:“你说等他们老了后,还会每年相会一次么?”

卓王孙道:“我倒是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仙人不会老吧。”

相思道:“但我们都会老的……”

她有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会记住这座房子么?”

卓王孙点了点头,他默默对自己道:杀了你后,我会记住这房子的。

相思也点点头,道:“我一定会记住的,因为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不多。”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了卓王孙的心中。他一生顺遂,所求无不得,但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又有多少?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这间简陋的小木屋,或许,就是他第一次亲手做的东西吧。

躺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上,竟然是如此的平静。卓王孙不禁有些沉迷于这种气氛,没有了相思之后,我还会来这里么?

卓王孙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相思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天下,小鸾,还值得自己守护么?

当然值得。卓王孙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第三日之集市

太阳才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虚生白月宫,恰好卓王孙也刚出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相思来,因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像个村姑。只是哪里的村姑,有这样娇艳的容颜?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笑着递给卓王孙,脸上满是期待。

卓王孙不知道她搞些什么鬼,进屋打开看时,只见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换上之后,临镜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极为粗糙,自己俨然是个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思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让他们看见了,必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孙,向华音阁外走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要去那个湖泊。卓王孙有些惊疑,但相思不说,他也就不问,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声鼎沸,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之上。

这个镇并不大,但今日恰是集会之日,四乡八屯的人全都来了,买的买,卖的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相思笑道:“我们的小房子刚建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买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孙又有些想笑,华音阁里什么没有,还要从这里买?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吧。好在此处赶集的乡民都朴实之极,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不对来。他们拥挤在人群中,只觉这个新鲜,那个也奇怪。集会中什么东西都有卖的,相思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但当他们真的要买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钱。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上弦月主,他们哪有花钱的时候?他们又知道钱是什么?两人虽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却都不由自己­操­心,对于钱之一物,绝无任何认识,自然更不会带钱在身上了。身在华音阁中,自然万事不萦怀,但此时到了这个集市上,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华音阁的阁主与月主竟然会没钱,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两人搜着身上,刚换了衣物,当真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卓王孙忽然喜道:“对了,我还有一块玉佩的!”

他从衣带上解下来一块羊脂白玉佩,笑道:“这是京城聚宝斋的镇店之宝,严道明用三万两银子买来的,这集市上肯定有当铺,我们将这玉佩当了,就有钱了。”

相思大喜,两人兴冲冲地一路问,一路向当铺冲去。当铺朝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块玉佩,两眼浑浊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么破烂玉?仿的吧?”

一面连珠价地指出了这玉几十处瑕疵来,一面文不加点地写好了当票。卓王孙接过来,看时,只见当票上赫然写着:“足­色­纹银三钱。”

三万两银子的玉佩居然只当三钱?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卓王孙挥挥手,叫那朝奉将玉包起,拿钱出来。那朝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见他们衣服虽粗,但人才尚有几分,跟乡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们是大户人家私奔的小妾与­奸­夫,不屑地甩了三钱银子出来,将玉佩收起,随随便便扔在了角落里,与乡下人当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把这整个当铺卖了,都未必够得上这块玉的真正价值。但卓王孙只是笑笑,带着那三钱银子道:“钱不多,你要节省着点花!”

相思紧紧攥着这三钱银子,大声道:“我一定要用它买光我所有需要的东西!”

她挽着卓王孙的手,兴冲冲地向人多地地方钻了过去。

如果不是来到了这个集市,卓王孙也许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王者与平民也许永远是隔离的,因为不论他们如何体恤下民、如何想为万民谋福祉,他们与柴米油盐也是隔离的,而隔离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无法看到万民的真正生活。

而这个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实的地方,因为这里交来汇往的,就是柴米油盐。每一分一毫的银子,几乎都是被掰成两份花的,为了秤高点低点,就会争执半日,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高手之间的争斗。

相思攥着手中的银子,也是极为激动。三钱银子,她本以为这么好的玉佩换来的三钱银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问货物的价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贵!”

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间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夹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相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妆的时候,永远面对着镜中的娇颜,面对这只属于他们俩的莲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些一共要一两银子,而她却只有三钱而已。三钱到一两,就是一个委屈到几乎要掉泪的距离。

到了此时,卓王孙也没了办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穷,只怕是就等着镜台卖出去了才能吃顿饱饭。当然不能将他打昏了抢走镜台。但相思真是爱极了这镜台,恋恋不舍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谁知道,她恋恋不舍的,不是镜台,而是永难忘却的情缘。

她必须给自己留一些可供记忆的物件,因为她 非常脑电波帖吧心中始终有一些惶恐,卓王孙的情意来得如此突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忽然离开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孙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回去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镜台,我做给你好不好?”

相思立时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样的镜台,一模一样的。”

卓王孙点头道:“我记得了,那边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这三钱银子买吃的了!”

她高高地将银子举起,快乐得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卓王孙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阳光如此灿烂,一瞬间把两人照得都几乎透明。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美人,你想要什么,我王老虎都买给你。只要你给我亲一下就好。”

卓王孙跟相思倏然变­色­,卓王孙回头,凌厉的目光飙出,就见一个肥胖子砣­肉­般竖在那里,身边带着五六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保护着他。

相思脸有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大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着:“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迭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得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说鬼狐着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流氓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没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过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下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另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敢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现在,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气氛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止步,就见杨逸之跟在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其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垠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祼­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得……”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 雷亚的奇迹燃文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园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微温,似乎在提醒他,他必须要取回自己的剑心,达到真正的天下无敌。

而这一切,必须要相思的生命来承载么?卓王孙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内力倏然有些控制不住,喀的一声响,他手中刚做好的镜台断成碎片,落了一地。

卓王孙望着一地碎屑,心中有一些隐痛。

相思与剑心,到最后,他是不是也只落了一场空?

他忽然出手,满地的碎片尽皆化成了利剑,倏然窜出了木屋,凌空怒啸飙转,向湖波轰电斩下!立时满湖清波被这一剑斩起,化作百丈雪亮银波,冲天而起!

卓王孙一剑斩出,心下顿觉不妥,转头对相思笑道:“多日不施展武功,竟然有些闷了……我重做一个。”

相思强笑着望着他,电了点头。

长剑在橡木上发出生涩的轻响,木屑寂寞地飞舞着,两人的心也空空的,不知如何着落。

而在同时,杨逸之的心神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奔出屋外,向东边望去。那里突然闪起了一道极强的剑气!

是他,只能是他。这样的剑气他曾面对过多次,天下再不做第二人想。

不知为什么,杨逸之隐然发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就此萦绕不去。他遥望东面湖泊升起的一阵阵水雾,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垂下,他才看到卓王孙牵了相思的手,从东面湖泊归来。相思依偎在他身边,淡淡地微笑着,那是怎样的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过。

原来,这是我无法给她的幸福。

杨逸之心中一阵隐痛,本想转身离去,但一个疑问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相思为什么而笑,难道卓王孙尚公主,会让她如此高兴么?还是卓王孙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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