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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明月彎彎照九州 > 第三章

第三章

王不平放声大笑道:“赵铁风,你能逃到那去?你一定没想到,我早就在此设下埋伏,可惜禽南天没走这条路。你也真该自豪的了,李十儿,刘七伯二个响当当的狠角­色­,武艺高强,叱咋西域,一向单独动手,今日却破例联手来擒你……”

在赵铁风待要落地的当下,一首歌谣同时浮上了赵铁风的脑海:“李十儿,夺人儿,夺人小儿李十儿,刘七伯,掐人脖,掐断人脖刘七伯。”有关“夜郎十­阴­”的恶行传闻多如牛毛,十人来自于中原西南的夜郎,一齐混迹于西域武林,后来投靠名教教主张让,当了他的贴身侍卫。十人残暴凶狠,杀人如麻,尤其对汉人更是深恶痛绝;各以自己狠毒的手法屠害汉人,十­阴­的排名,便是十人比较各人杀害汉人的数量分出高下。江湖人闻之破胆,叫他们“夜郎十­阴­”。

十­阴­中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因为生小孩时难产,不由恨上了替她接生的汉人大夫,­性­子变得邪里邪气,每个月倒处去抓汉人的刚出生婴孩。在洛阳一带,小孩一听到“李十儿”三字,便会吓得哇哇大哭。一到晚上,百姓无不提心吊胆,深恐这半妖半怪的人来到自己家中,把刚出生的婴孩给带走,说是“汉人大夫保不住我儿,我也让汉人小儿都没好下场。”,她的本名,别人也不太记得,只因为她姓李,在“夜郎十­阴­”中排名第十,被称为李十儿。

而歌谣中的刘七伯指的正是那老者,他在“夜郎十­阴­”中排行第七,轻功奇高,走起路来足不点地,活脱像是个疆尸,在洛阳边境夜半赶路的商人或是江湖人士,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头皮发麻。他在武艺未成之前,­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被中原高手撞见,略施惩戒一番,从此他便怀恨在心,发誓要杀光汉人。

传闻中他总是在凄冷的暗夜里,冷不防地由空而降,让人吓得半死;他最爱看汉人害怕的样子,总是折磨人到吓破胆子,才下手掐断人脖子。

赵铁风一瞬时想起二人来历,却苦于要|­茓­被李十儿点中,四肢不能动弹,眼见这么一摔,恐要头破血流。王不平、刘七伯、李十儿三人几乎同时飞出,王不平是为了赵铁风身上的“墨微真义”,刘七伯要掐断赵铁风脖子;李十儿在赵铁风要坠地前,先抢了上去,伸手一拨,让他身子又恢复头上脚下,才没有跌个倒栽葱。

刘七伯怒道:“十妹!你救他做什么,我七伯专掐断汉人脖子;这小子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今日他脖子若不断,日后为兄的还要做人吗?”

王不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一掌,就要打在李十儿右颊上,怒问道:“你为什么救他?让他摔下去,跌个半死不活,岂不甚好?”

李十儿把王不平的手拨开,往伏在地上的赵铁风看了一眼,轻轻一叹:“这人刚才怕我冷,替我披了件衣服……托他一把,算是有来有往吧!”王不平轻蔑道:“他哪里是救你?他是中了你的埋伏,上了你的当,被咱们追上。”

李十儿冷笑一声,说道:“这人骑术­精­纯,骑马转弯比直奔还快,他要不是自己停了下来,我哪里追的上他?老规矩,人是我抓到的,我来决定他怎么死!”李十儿想到刚才被赵铁风揽在胸前,他看着自己的神情,比看护一个三岁小童还要专注,霎时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诸位哥哥总是告诉我,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强占我们的家园,灭了我们夜郎,汉人全都该死,所以我立誓要抢走所有的汉人小孩,可是刚才他看着我,像是怕我跌下马去,又好像怕我冷了,那神情难道假的了?”她自从开始抢小孩后,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正思忖间,吴三残说道:“十妹,你别上了汉人的当,汉人最会作戏,他是要骗你上当。你把为兄的话记住,汉人没一个好人!个个都该杀!你忘了汉人怎么待我夜郎人的?你忘了咱们十人的誓言?”李十儿脸­色­大变,眼神冒出凶光,狠狠的瞪着赵铁风,小手一拨,把他推倒在地。

赵铁风跌落到地面,吐了几口鲜血,身子微微发颤,心下寻思:“果然是她!我可上了这妖女的当,让她点了|­茓­,这下五脏也受了内伤……师父……应该远去了吧!”想到这里,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王不平高声狂笑,说道:“你逃了三天,终究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能逃到哪去?”赵铁风道:“不错,是你胜了!快把我给杀了吧!”王不平道:“谅你也逃不掉,你没料到我早就布署好了吧?”

赵铁风道:“料的到又如何?料不到又如何?我怎能见死不救?”王不平冷然道:“你自以为名门正派,你若不理这对祖孙,今晚你早逃走了。”赵铁风微微一怔,他自觉作了该作的事,却没想到今日害他­性­命难保的,竟是这一生奉行不渝的教律。

王不平见他不语,用嘲弄的语气问道:“你连自己­性­命也要赔上了,知不知道?”赵铁风淡淡道:“我在救他们的时后,眼里看到的只是寒冻无依的老人与孩子,他们如何负我,非我能料……咳咳咳……”说到这里,吐了两口鲜血。

刘七伯喝道:“喂!姓赵的小子!你被咱们骗了,你快点后悔,你就快死了,你为什么不怕上一怕?你快点开始害怕,老子要看你害怕!”

李十儿听完赵铁风的话,眼神却变的温和起来:“这人刚才救我,不是假的,我一直以为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如果汉人都不好,为何他要救我?”抢了上来,扶住他的身子,让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从袋子拿出一条丝绢,替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说道:“咱们十­阴­虽然一向心狠手辣,但今日咱们玩个游戏好吗?照小妹说呀,咱们把他救活了,放他逃走十里后,再来追杀他。”赵铁风皱眉,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子,苦于要|­茓­被点,全身软弱无力,不能把李十儿的手移开。

其他九­阴­一齐皱眉,瞪着李十儿,李十儿只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王不平恶笑道:“哈哈哈哈!你还不承认吗?仁义道德只会害人,你现下不就一个例子?当年我早跟老家伙说过,仁义这二字不是好东西,咱们若是想要光大我教,超越其它各门各派,一定要将教规改了,他讲我疯了,说我思绪诡怪,心术不正。”

赵铁风冷冷道:“你想怎么改?”王不平道:“何必说什么仁义道德?咱们把教规中的‘仁义’改为‘利益’,宣明于天下,不出三年,我教必然大大的兴旺。”他口沫横飞,越说越起劲:“你墨翟最痛恨我名教,说我们只会逞口舌之能;可是这个时局,我名教个个坐上高位,墨翟当年可看走眼啦!”

赵铁风恼他背叛师门,反覆无常,说话巅三倒四,又气他直呼本教开山祖师墨翟之名。冷道:“祖师爷当年可说的不错:‘将来乱天下的,必是这一帮靠嘴巴雄辩,说话颠倒是非,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心的名教之徒。’。现在看来,果然不错!你跟他们勾搭上,果然学了一身能言善辩的功夫,张让为祸天下之事,可以说的脸不红气不喘……”

王不平嘿嘿笑道:“瞧你说的跟什么一样似的,我脱离墨教,投入张大人麾下,升官发财。这次在张大人的神机妙算下,一举踏平你墨教,从此天下间再无墨教之徒……嘿嘿嘿……”一时讲的­性­起,又狂笑道;“收拾你们后,张大人就要专心对付儒剑门……儒墨两教一除,这天下再没人跟咱们名教作对了……”

赵铁风怒斥:“你这个无赖,你趋炎附势,结交匪人;歼我墨教,终有一日我教再起,教主必派能人取你姓命。”心下却暗惊:“原来名教阉宦又要发难了,当年党锢之乱,名教大举为祸,戕害正道,没想到事隔多年,名教又打算卷土重来,天下再这么乱下去,百姓不知伊于胡底?我一人之命不足惜,须得速速脱身,将此事禀告儒剑门陈教主,让他设法提防,莫让此事再发生。”心下立意就算牺牲­性­命,务要冲出重围,为天下苍生作一番事来。此念一动,­精­神为之一振,他微一运劲,暗暗依“赴火蹈刃功”心法调息,怎知一鼓真气不知由何而来,似是由天而降,竟一下子布满了全身,把两处被点的|­茓­给自行解了,跳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赵铁风暗暗惊异,:“为何我一动念,被点的|­茓­道便自己解开了?这是什么道理?可惜我学‘赴火蹈刃功’才三年,不能领悟其中的奥秘,要再给我几年的时间……”李十儿杏眼圆睁,不敢相信自己所点的|­茓­被解开了。

刘七伯御风飘起,飞向空中,大叫了起来:“糟了!这小子能动了!”

王不平大吃一惊:“李十儿、刘七伯纵横西凉一带,武功奇高。这姓赵的小子手不动、头不抬就把所她点的|­茓­给解了,这难不成又是‘墨微真义’之秘?” 脸上不动声­色­,冷哼一声道:“把‘墨微真义’交出来!”

赵铁风大笑道:“真义?我来之前令人快马丢到北海之滨,昆仑山之巅,现下就算我知道在那,说了也无用,也许早让人捡去,练成一身傲人绝世功了,哈哈哈!我就算有也不给你,气死你这心术不正的逆贼,你能耐我何?”北海与昆仑山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赵铁风故意学王不平说话的语气,讲着他最不愿听到的事情。

赵铁风讲到后面,中气充沛,声音竟越来越大声,王不平心下骇异,突然眉头一皱,急忙下令道:“快结‘五­色­五音大阵’!”李十儿面­色­一变,忙道:“咱们今日灭了墨教,创下如此功勋,乃是大好喜日……”刘七伯飘身落地,颓然自语道:“五­色­五音大阵?这小子死定了,可惜不能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王不平喝斥道:“谁再多说什么?我就在张大人面前参他一笔!快结阵!”李十儿,刘七伯噤然不语,将身一纵,加入圈子。

这五­色­五音大阵正是由名教开山祖师公孙龙所创。五­色­指的是黑黄青赤白,五音指的是宫商角征羽。五音角、征、宫、商、羽对应五行木、火、土、金、水相生,与人体内的五脏--肝、心、脾、肺、肾相和,以左右敌人的情绪--怒、喜、思、忧、恐。注一

公孙龙乃是战国时的奇人,他有着天下第一的辩说之才,所创的“白马非马”说震动了战国诸雄,连赵国贤相平原君都曾待为上宾。

公孙龙带着一群门徒,凭着白马非马经辩说之技,纵横于战国诸雄之间,让各君王与诸子百家各派在当时不敢小歔名教这股势力,公孙龙在晚年之际,知道自己这门派擅于口舌,当真论起本事,全不是其他教派的对手,于是创出了这套阵法来补足自身的不足。这阵法需得十人一齐动手,多人同时用变幻无定的身法、动听的言语及媚惑的歌声让敌人措手不及,达到出奇制胜之效。

这五­色­五音阵法一经发动,被围攻之人眼里见的五­色­,稍一不慎,就为阵法所转,渐渐昏沉,陷入各式各样幻境。如沉耽权势之人易为贵气之朱红所迷,痴恋情感之人易为悲亢之商音所制,进而出现种种幻象。人分其类,各有所迷,皆有所陷,不为五音所转,便为五­色­所惑,无一例外。任他武功何等高强,只要入了此阵,眼前自会出现惑人幻境,专往人弱点下手,一旦身困此阵极难脱身。

王不平冷笑道:“你丢下兵器,交出‘墨微真义’,否则这大阵一旦发动,…”赵铁风闭上双眼,完全不去理他,心下想的只是要如何破阵。

王不平将手一挥,夜郎十­阴­绕着赵铁风跑了起来,才不半晌,越奔越快,影影绰绰,忽远忽近,渐渐看不清众­阴­面上五官,。赵铁风待要出剑破阵,暗想这阵法自来只闻其名,不曾见过,今日既然有机会碰上了,不妨再看一阵。

怎知瞧了半晌,十­阴­始终不下手,在圈外穿来覆去,赵铁风只觉这阵法平淡无奇,破绽似乎甚多,正思恍间,蓦地王不平一声长啸,阵中十人同时将身上黑衣披风脱掉,身上各穿了红、黄、青、黑、白­色­的衣服,成了一个圈子,五­色­交杂,赵铁风暗思:“这是五­色­……虽说五­色­令人盲,但这阵法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我出剑破了它……”

才正要下手,传来一阵高亢的女音,幽幽咽咽,断断续续,赵铁风心凝神聚,暗想:“声促而歌,这是商音……”眼前浮现自己昔日年少闯荡江湖,如何投入墨门,如何习武,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看的分明,心下明白那些是幻象,不去理睬,那声音渐低,慢慢地就没了。

赵铁风自忖:“刚才那五­色­障不了我,这五音又能对我如何?”一阵阵的男子合音却又在耳际响起:“风萧萧兮易水寒……”歌声雄壮低沉却又缓慢,音调酸楚,显是征调,曲中满是悲怆之情,赵铁风听了一会,才回想起来:“这是先秦时燕国义士荆轲的‘易水歌’……在燕国的易水河畔,太子丹率领一班白衣冠的臣僚,挥泪送别前去行刺秦王的荆轲……”他想的入神,不自主的跟着唱和起来, 又想到自己跟着师父刻苦自励,箪食瓢饮,游走江湖,跟名教对抗多年,名教势力越来越大,墨教却势单力薄,那感觉怅凉孤单,明知不可而为之,走的是别人不愿走的路,跟这曲意隐约就呼应上了,他心神微乱,想到今日自己为名教所围,生死受人所制,几乎就跟曲中人的遭遇一般,口中跟着唱出下一句“状士一去不赴返……”七个字时,已不自禁的被阵法带着转动 。

阵外此时又传出了歌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觉衰……”赵铁风心头大震,一股寒意由背间上了头皮,喃喃自语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与宁儿的秘密?”歌声男女混杂,听得迷迷糊糊,男声低沉,摄人心神,轰轰隆隆,似是由地底的深处冒出;女音高亢,凄凉悲切,飘飘缈缈,像是从远山的另一方传来,声声触动了赵铁风的心思。他思绪迷离,一颗心飘到了好远好远,又回到了他所思念的地方……

那个属于他的小庄,村内田陌相纵,一条小河缓缓流经其间,炊烟袅袅。小狗的叫声,青草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一群孩子们正在树荫下玩耍。一个少女走了过去,蹲下来替玩耍的孩子们绑着散乱的头发……

赵铁风仅余一丝灵光不昧,隐隐约约知道眼前所见都是幻觉,暗叫不好:“我忒也托大,这五音五­色­大阵,果然不是一般的阵法,他同时催动五音,男女合音,我恐怕难过这一关……”浑身瘫软,几欲坐地。

在昏沉之间,柔柔的女音:“山无陵,江水为竭……”又开始在耳际飘荡,他眼见五­色­,耳闻五音,身受感染,眼皮越来越重,难以克制自己,随着四周温暖轻缓的歌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五­色­五音大阵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发动,便寻到他的弱处,让赵铁风陷入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睛一睁开,但见晴天朗朗,眼前山光水­色­,王不平、十­阴­等人却都不见了。他闻到淡淡花香,嗅了两下,察觉那是梅花的味道,心下不解:“我刚才没闻到这味儿,怎的一下四周香了起来。是了!定是刚才拼斗激烈,我没注意到。”神思一转,又觉不知是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景象怎么一下全变了样?他捏了自己手心,想是自己离开了险境:“我在易水旁与宁儿一起时,她身上的味道也是这个味,那时宁儿头上戴着一朵花,淡淡红红的,几瓣叶片。”他跳起身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梅树,朦朦胧胧,空中凝结着一股雾气,眼前又出现了那熟悉的景象……

那少女替孩子梳完了头,在梅树下掂起了脚跟,想要将梅树上的花儿摘下。少女身子不高,构了两下,摸不着花,在树下便跳了起来。跳了几次,仍然两手空空,赵铁风笑出声来:“宁儿!照你这么个摘法,再两个时辰也摘不着。”走上前抱起那少女,将她托在肩上;宁儿一见是他,脸红说道:“不来了,说好不吓人家的,我被你吓坏了。”往树上一跃,站在一树枝上,往下看着赵铁风;赵铁风童心一起,身子一纵,也飞上了梅树。

宁儿见他上来,摘了朵花,又跳到另一颗梅树,不让他追上;赵铁风跟在后面,跳了七八颗树,宁儿始终不与他说话。赵铁风暗叫不好:“我定是让宁儿生气了,这会儿她不跟我说话了。”说道:“你原谅哥哥吧,哥哥下次不敢了。”

宁儿半掩嘴,笑了起来:“傻哥哥,你这人怎么那么傻……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最后一句细如蚊响,几乎难以听见,赵铁风急道:“宁儿!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楚……”宁儿微一沉吟,放声唱起歌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赵铁风听到那歌声,一时只觉心花怒放,眼见宁儿似嗔似怒的神情,知道宁儿不是生自己的气,她只是羞于启齿,不敢直接表达内心的爱意……

二人同好歌律,最爱那曲,这首“上邪”是流传于民间的乐府,说的正是一对恋人,彼此约定要永世永世相守相爱。赵铁风与恋人年少初交往时,不敢直接说出心里的爱意,往往藉着这首乐府诗你唱一句,我唱一句的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注二

眼前所见景象,让赵铁风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暗忖:“这些不是几年前我与宁儿要好的情景?我是在作梦吗?我不是为逆贼所困吗?刚才的王不平和夜郎十­阴­人呢?”

抬头一望,宁儿在树上浅浅一笑,说道:“赵郎……你来……”

他想着这些日子自己出门在外,转侧难眠,想的都是宁儿;不意却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时刻,看到了心上人。最后的一丝警觉也抛之脑后,他将心一横,飞上了树头,正要开口唱歌以和。

身后蓦地刺来一只长剑,赵铁风待听到剑声,趋身闪避,还是慢了;嗤的一声,那剑划破青衫,刺穿了赵铁风左胸,鲜血像涌泉般喷出。赵铁风微一清醒,宁儿的影子消失无踪,出现在眼前的是王不平和“夜郎十­阴­”。

赵铁风抚着胸口,低头看着流血的伤口,抬起头望着那刺伤自己的杨自师,心中发恨:“我自想我的宁儿,哪里碍着你了,我几个月来好不容易第一次清楚想起宁儿的样子,你却来打扰我的美梦,我不刺你两剑,难泄我心头之忿。”赵铁风心神为五­色­五音大阵所转,分不清现实与幻象,还把刚才所见的景象通通当作是真的。

两道冷电似地目光扫向杨自师,将手一拂,抄起长剑,一剑虚刺过去,杨自师持剑待防。口上急道:“弟弟快来帮忙!”

赵铁风见他已封住去剑,纵身一跃,疾点他右手;杨自师高举剑来挡,赵铁风便高刺高劈;杨自师低持剑来御,赵铁风便下撩下挑,专往那杨自师持剑的右手击去。不过十招,一股鲜血由两把长剑间溅了出来,杨自师大叫一声,手上长剑锵啷一声落地。杨自立刘七伯李十儿三人同时跃出,杨自立抢起杨自师,刘七伯李十儿舞起双掌,不让赵铁风往前一步。

赵铁风倒持长剑,退了两步,也不进逼,心中喜道:“宁儿,哥哥将坏我二人相会的恶人,让他右手流了点血,他罪有应得,谁叫他坏我二人见面好事。”自以为出了口怨气,嘴角浮出笑意,自语道:“宁儿!哥答应你除夕要回家过年,现在过了子时,算来应该是年初一了吧。眼下这么多恶人,别说初一了,十五大概也回不去了,哥好想你……”看着自己身上流血的伤口,回了几分神,收起笑容,眼神暗淡,口中又咳了起来越咳越重,立身不稳,索­性­用剑撑着身子,缓缓蹲了下去。

王不平见他疲态尽露,正要发动阵法最后一击,震碎他心脉,随即想到赵铁风的骑术:“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小子诡计多端,也许故意显出疲态,想要让我上当,嘿嘿!我就偏不上这个当,看你能玩什么把戏?”将手一挥,令十­阴­大踏步向前,圈子越变越小,赵铁风在圈子中央丝毫动弹不得。

对周围动静视而不见,赵铁风失神望着远方,一点一点的冷丝拂上头顶、颈间,他感到一凉;抬头一望,只见天空飘下了雪花,轻盈飞舞,宛若鹅毛,只一转瞬,飘满了整个天空。

骤然起了一阵风,呼呼作响,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冷,白雪一下子沾满了赵铁风的头发。

冷风拂在面上,他微略回神。眼前强敌环伺,自忖身上伤势太重,无力反击,逃生无望,索­性­不再进击。

颓然坐下,赵铁风将剑放在地上,捧起了双手,任由几颗雪珠飘到了掌心,聚­精­会神的看着手心,脸上笑了起来:“往日在常山时,每次大雪,宁儿最爱打雪仗,丢雪球。”一瞥眼,只见自己的胸口,血正一滴一滴的落下,殷红鲜血滴在白雪上,既是艳丽,又是可怕。

王不平见赵铁风两眼迷濛,不像有诈,跳入圈中,双手成爪,口上说道:“让我来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赵铁风跳起身来,抄了长剑,抖了个剑芒,往王不平刺去,剑势极慢,王不平却吓了一跳,他知道这正是本门最高深“龙渊剑法”中的一式“白云朝顶”,蕴藏无限杀着。上半身七十二大|­茓­全为竉罩在其中,只可避,不可挡,暗想:“老家伙连这招也教给了他。”随又转念:“看他满身是伤,还想逃到哪去,但他竟用绝技,那是要硬拼了?”不敢大意,身子侧身一闪,严阵以待下一招。

赵铁风数日来且战且走,全身都是伤,适才为“五­色­五音大阵”所迷,心神俱萎,失掉求生的意志;尤其胸口又中一剑,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遥望东方,叹了口气,想要回到故乡,再看心上人一眼,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心愿,此刻却显得遥不可及。自思决无可能逃出生天,也不愿真义的秘密让王不平得知,手中剑尖一转,往自己心窝刺下,登时血喷四溅,落下马去。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少­妇­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倚在门口睡着了。望着天空骤然而下的大雪,心中惊疑:“我才梦见下雪,就真的下起雪来,这也太巧了,哪有这种事?”喃喃自语道:“坏的不灵好的灵,他游历江湖,做的好事不知几凡,都说好人有好报,我真是瞎­操­心了。”原来刚才她作了个恶梦,梦中她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雪花满天,遍地梅树,却看见她的丈夫血淋淋地,站在桥的另外一端,说不能回来了。

她想着刚才的梦境,捏着手心,不敢确定真假,突然一丝寒意浮袭心头:“二个月没梦过他了,为何他变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越想越怕,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站起身子,往林间狂奔而去,一路上嘶喊着:“赵郎!赵郎!你现下到底在那里?宁儿想见你一见。”狂奔几里,逆着风雪而行,边跑边喊,喊到嗓子也哑了,一颗心却也沉到了谷底。

眼前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际,分不出天南地北;想起往日曾在这儿和他打打闹闹,二人出双入对,可以唱歌相和,现在自己一人孤零零的,要对谁倾吐相思之苦?不由心里一酸。

她犹豫半晌:“风雪这么大,路上全铺满了雪,要是他回来了,寻不着路,那可怎生是好?我再往前走个半里路,也许他就回来了。”决意再往前走,内心实是希望很快可以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走了两步,狂风大作,夹着漫天飞雪,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再也无力往前一步。双腿一软,仆倒在厚厚的雪地中,不半晌,一层薄薄的雪花盖满了她的头发、四肢、身躯;她的身子一颤一颤,呜泣在大风大雪中,不远的前方,似乎一直传来阵阵的马蹄声,她有气无力抬起了头,前方却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王不平在赵铁风身上搜了半天,除了一只装药的磁瓶外,却哪里还有其它东西。

他看着赵铁风的尸体,心中恼怒不已,没想到“墨微真义”竟不在他身上,他斗了大半夜,想从他身上问到真义的心法,全没料到他­性­子这么刚烈,竟会自刎,现在老的跑了,小的死了,他什么也没得到,不由恨道:“呸!你活着的时候一身绝世武艺,名震天下,却跟着不长进的墨教,死的时候暴尸荒野,无人闻问……老家伙总说你资质无双,在我之上……”越想越怒,右脚狠狠在赵铁风尸身上踩了几下,又道:“现在是你在上还是我在上?行侠仗义?好一个行侠仗义!哈哈哈哈哈……”­阴­侧侧的笑声穿透了整个林间。

注一:黄帝内经记载五音为宫商角征羽,五­色­为青赤黄白黑,五行为金木水火土,五脏为心肝脾肺肾。肝在地为木,在音为角,在声为呼;心在地为火,在­色­为赤,在音为征,在声为笑;脾在地为土,在­色­为黄,在音为宫,在声为歌;肺在地为金,在­色­为白,在音为商,在声为哭;肾在地为水,在­色­为黑,在音为羽,在声为呻

注二:这首上邪全文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常命无觉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直译为天啊!我要和你相爱,一辈子也不断绝。除非是山没有了丘陵,长江、黄河都­干­枯了,冬天雷声隆隆,夏天下起了大雪, 天与地合再一起,我才敢与你断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日正当中,金黄|­色­的阳光晒在身上,又湿又黏,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洛阳城长门宫后的小道上走着两个人。左边的老者满面皱纹,双眉紧锁,嘴角下垂,一把雪白的胡子长及腰间;一身铜甲,头戴武冠,腰间配剑。右边那中年汉子,浓眉大眼,头戴进贤冠,腰间配玉,一身文官打扮。

二人神­色­匆忙,快步疾走,全身汗水湿透了衣衫。眼见前方有条小巷,相视一望,那老者对中年文官点点头,低声说道:“应该是这里面了!”两人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擦去额上的汗滴,再把官帽戴上,入了那条小巷。

小巷内青石坂路一眼望去,左右两旁几十家店家。路上往来行人,都是约莫十几岁的年轻男女,体态窈窕,面容姣好,身穿锦衣玉履,显是富豪家的奴仆之类。眼见市集中人声鼎沸;卖草席,卖布匹的,卖猪­肉­的,生活所需,应有尽有,二人东张西望,还待看个分明。

“汪汪!”远处传来几只狗叫声,几条黑­色­黄|­色­的小狗,身上背着一驮东西,在街上奔逐起来。

老者见到几条狗身上所绑的东西,看看身旁文官的装扮,不觉啼笑皆非。低声对那中年文官道:“圣……那孩子几年不见,竟然变成这样,你看那狗!”中年文官一低头,见到那些狗身上的帽子,系着的带子,跟自己身上的装扮一模一样,铁青着脸,气愤愤地道:“这是张让、赵忠教圣……他的,还不是要讥讽官员之数,有如街上的狗那么多……”不断的摇头,又叹息道:“浮云羿日,难道几年的努力付诸流水?正道胜不过邪恶,天下又要纷乱了吗?”

老者恨道:“这群阉宦修习‘白马非马经’,练成绝世邪功,凭着一张嘴,专门颠倒是非,把白的说成黑的,死人说成活的;这些年来结党营私,贪赃枉法,鼓吹皇上横征暴敛,他们快活,天下百姓可惨了。听说青冀两州一些百姓受不了重税,缴不出粮米,索­性­落草为寇。咱们要再不动手,让更多人跑去当土匪,再过几年,我大汉基业倾颓,那就来不及了。”

中年文官叹道:“名教自来以舌辩闻世,专克我教“中庸”之理,百年来我教与名教多次口舌会战,都是咱们落下风。咱们不知说不说的动皇上?况且阉人口才锋利,若再狡辩,我等并无必胜之法。”老者道:“不能再等了,要再等下去,张让、赵忠每日在皇上身边出馊主意,迟早要坏事。”顿了顿又道:“自上次祸乱后,这几年多次交手,我苦苦思索,总算想出点头绪。”

中年文官大喜道:“门主找到破解‘白马非马经’之法?那真是好极了,我大汉百姓有福了。”老者摇摇头道:“那白马非马经几百年来威震百家,要说到破解,谈何容易?只不过我发现张让赵忠能得皇上信任,使的应是赫赫有名的‘画饼充饥’ 与‘厚颜无缝’两式。”中年文官问道:“画饼充饥?”老者道:“张让、赵忠每日在皇上面前说得口沫横飞,若是依他二人之策,几年后便可更好。”

中年文官道:“那可跟咱们儒教不同了,咱们做不到的事不敢说,怕被人耻笑。”老者道:“这又是另一式‘厚颜无缝’之能了,他们有这套功夫在身,大权在握时,就算做不到,任你如何笑骂,全给你个置之不理,能奈他何?”中年文官醒悟道:“唉!这我可没想到了,这‘白马非马经’果然是邪经,皇上难道都不会察觉吗?”老者道:“期限一到,重新施一次绝技,再施这招“画饼充饥”,反正未来遥遥无期,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先取得皇上信任再说。”中年文官把官帽取下,拭去头上的汗滴,大惊道:“唉唷,我连作梦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那可怎生是好?”

老者仰天叹道:“天下苍生蒙难已久,咱们多拖一日,百姓便多苦一天,要再让­奸­人得道,那可对不起祖师爷了,咱们今日一定要在皇上前面揭发这二人的真面目。­奸­人口辩招式繁复,变换运用,令人防不胜防,等会你在旁,偷偷的将­奸­人招式记在心里面,咱们回头再好好琢磨琢磨,终有一日要破他‘白马非马经’!”

那武官打扮的老者叫作陈蕃,官拜太傅,虽然鬓发花白,但­精­神矍砾,两眼赫赫有神。文官打扮的中年汉子叫作李膺,是为长乐少府。陈蕃刚正不阿,礼贤好士,有澄清天下之志;李膺风格秀整,高自标持,以天下是非为己任。眼见宦官专擅,­奸­邪当道,二人为拯救百姓,明知忠言可能让皇上不快,引来抄家灭族之祸,几年来仍多次携手上书,大小几十余回,批评宦官把持朝政,乱权误国,浊乱海内。

二人与宦官在宫廷间作生死的斗争,在士人间有很高的声望,甚至连一般­妇­孺都知“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楷模李元礼。”这样的话,仲举是陈蕃的字,元礼是李膺的字,说的正是他二人为国为民,牺牲奉献,与名教­奸­人在朝相抗的事。

他二人今日上朝,有要事待禀报灵帝,在嘉德殿等了两个时辰,发现皇上迟迟未到,二人问了内侍,边找边问,寻到了此间,又绕了几条小巷,始终不见灵帝踪影。

“来来来……”一个稚­嫩­的男子叫卖声,吸引了所有街上人的注意,人人转过身子;望了过来,陈李二人听这个到了声音,互望一眼,停了下来,却似有些犹豫不决。

“小弟方念柳,徒步八百里,初到贵宝地,请大家多多关照!今天要请大伙儿来看看蜀地来的锦衣!这可是最上等的好货­色­!”少年身高七尺,约莫十五六岁,两颊凹陷,脸­色­苍白,身高看起来是成|人模样,声音仍是童子之音,略大的狐裘在身上,极不合身,显得少年瘦弱的身躯更加纤细。

少年腰间配挂一只羊脂白玉,左手拿着算盘,右手牵了只驴子,一副商贾的模样。驴子拉着一台车,车上全是各式花样的布匹,少年叫卖声才落,路上的那些年轻男女,像是被磁石吸住,一窝蜂涌了过去,将那少年围在圈心。叫道:“念柳 !你可来了!这次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老板!我要这件……”一众行人显得非常喜欢少年的货品,离开其他的摊位,通通围了上来,抢成一团。

方念柳笑的合不拢嘴,手忙脚乱,一面收钱,一面交货。

“皇上……”一个少女说了这两个字,正吵杂间,所有人突然静了下来,全部转过头看着那个少女,隔了半晌,有人高声怒叱:“小凤儿,不是有交待不能说那两个字吗?你怎么全忘了?”那被称为小凤儿的少女脸­色­惨白,圆眼一睁,轻呼道:“奴婢真该死,奴婢玩得兴起,一时忘了,请……皇……”似是又想起一事,续道:“皇……方公……子……恕罪……”她躬着身子,吓的浑身簌簌发抖,这样的情况让她乱了方寸,不知要叫眼前的人什么才好?

少年方念柳眉头一皱,双手一挥,不快道:“忘了!忘了!一天到晚都是忘了!你记得什么事过?好好的玩个游戏,却偏偏不听话……不好玩……朕不玩了……”

一­阴­侧侧的声音突然传来:“是什么人让我们家的公子不高兴了呀?”那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可是确又温柔无比,只让陈蕃心下听了好不舒服。方念柳似是听见最好听的声音,面­色­大喜:“张常侍!是你来了吗?”

另一个声音又说道:“是谁这么大胆,来人呀!把那个让方公子不高兴的婢女给拖出去斩了!”方念柳喜孜孜笑道:“赵常侍!你也来了,朕真是太高兴了,这婢女坏了朕的雅兴,理当该斩!”转过头去,待要去寻赵张二人。

几个脸皮白净的年轻男子抢上,把小凤儿抓住,小凤儿跪了下去,只急得眼泪都喷了出来,高声急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且慢!”陈蕃李膺从巷口快步抢了过来。方念柳原本脸上堆满了笑容,待见到疾行而来的陈蕃李膺,笑容僵在那里。一众人眼见方念柳原本欢欣的脸上骤变,随着方念柳目光一齐望去,见到陈蕃李膺二人,全都愣在原地,没有人再敢出声,喧哗的市集顿时鸦雀无声。

少年方念柳,本名刘宏,正是当今的皇上灵帝。他年少登位,体力充沛,耳根子软,好高骛远,只喜欢玩乐,不顾政务,往往爱听谗言,几经­奸­人拨弄,就对宦官言听计从,想出很多花样,嘲弄那些对宦官不友善的官员;像是让皇宫的狗戴帽子,系带子,打扮成文官的模样,就是出自他的杰作。

近年宫中国库虚耗,许多费用减少,他无法像历来皇帝有钱。穷极无聊,不思如何清明政治,充实国力,反而一天到晚就想赚更多的银两,来供自己花用。听了赵张二人的建议,在后宫盖了几家店铺,换上商人的衣服,自称是蜀国来的小商贾,和一些老太监扮成各种商贩做买卖;那些行人,顾客,自然就是宫中的侍女和小太监。

而刘宏口中的赵常侍与张常侍,指的正是张让与赵忠,这二人反应机灵,能说善道,专门出点子陪刘宏游乐,让他高兴,所以深受刘宏宠爱。

陈蕃正气凛然,对宦官从来不假以辞­色­,所有的宦官最怕他,暗地里叫他白胡老头。见到白胡老头往东来,马上就往西边闪,如果真的不小心碰上了,跟他讲上一句话,都会吓得直发抖,即便是宦官首领张让赵忠,在上朝时见了他仍是战战兢兢。

陈蕃李膺相视一眼,点点头,心下都想:“是时候动手了,今天一定要让这两人原形毕露。”

赵忠­干­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陈蕃转身,怒目一瞪,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你不陪皇上在殿里上早朝,­精­进国政,在此狎玩逸乐,你这个中常侍怎么当的?我明日就禀明太后,把你流放到边疆去!”一番话说到赵忠所惧之事,他汗流挟背,面­色­死灰,连连鞠躬打揖,说道:“是皇……”他本想说是皇上想要这么玩,咱们作臣子的只能陪着。随即一想不对,眼前的白胡老头思虑细密,手握重权,这话里头很多语病,若是将过错都推到皇上去,恐怕更要受白胡老头一顿斥责。可是若不说个道理出来,太傅发起怒来,那可也是够瞧的,反复斟酌,还是把后面的话给吞了下去。

张让见情况不妙,拱手一揖,说道:“太傅,我等属下在此与皇上习富国之术,正在研练商贾买卖……”讲到后面,见陈蕃张大了眼睛,双目炅炅,不怒自威,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以有通无的营生…………之道……”

陈蕃高声怒道:“你舌灿莲花,巧言便佞,佚乐便佚乐,说得那么好听,在我前面,你也敢卖弄­唇­舌?”张让望了刘宏一一眼,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刘宏Сhā嘴道:“陈蕃,是朕令他二人陪着朕的。”陈蕃一惊,心道:“皇上要护着他们?一些时日不见,他竟变得如此不分是非?”口上说道:“启禀皇上,这每日早朝乃重大政事讨论之刻,若是不上……”刘宏抢道:“那早朝闷也闷死人了,说了一堆废话,事情作不到半样……”张让赵忠移动身躯,二人躲到了刘宏的身后。

陈蕃瞪着赵张二人,赵忠吓得目光不敢与陈蕃相接,在身后猛拉着刘宏的衣袖,刘宏会意过来,高声道:“陈蕃,你不准再怪他二人,是朕自己不想上早朝。”

陈蕃道:“禀皇上,天下百姓,嗷嗷待哺,政事若不决,我大汉便不能富有,百姓……”刘宏听到富有这两个字,将心一横,说道:“你又来……胡说……,朕上任以来已两年,百官每日早朝禀朕方册决要,说要富国强兵。两年过了,朕还是一样的穷,你们­干­……了什么事……让朕有钱了?”他从不曾直斥过眼前这个老臣,在他心中,他一直很畏怕这个白胡子老头。但这一年自己慢慢大了,幸亏张让赵忠一直在侧提醒,自己是天地间最大的皇上,可以作任何想要作的事,不用怕任何人。

陈蕃暗惊:“怎的皇上一直想要钱?”略一迟疑,没把心里的疑虑问出。

刘宏得理不饶人,眼见这素来善言的白胡老头被自己念的说不出话来,实是说不出的开心:“张常侍、赵常侍果然不欺我,我若板起脸孔严肃起来,白胡子老头也不得在我面前放肆。” 口上抢道:“说不出话了?你们老是说要朕给一点时间,让国家休养生息,两年过了,朕还是没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朕才能有钱起来,不如朕自己来,­干­个商人,也比你们实在的多。张常侍,赵常侍一片忠心,教导朕如何富国,难道也不行吗?”他面红耳斥,但说的口沫横飞,振振有词。

陈蕃李膺二人都是第一次见皇上动怒,不由低下头去,略弯着身子,不敢一动。

刘宏心下暗暗得意,原来张赵二人所说是真的,我是大汉最有权势之人,只要我一怒,人人都必须听我的,当即佯怒道:“你们自己拿不出办法,就想排挤贤能,污衊有办法的人吗?”陈蕃李膺齐声道:“臣不敢……只是赵张二人……并非贤能之辈……” 刘宏怒斥道:“住嘴!朕自己没有眼睛,不会看吗?天下只有你们是好人?哼!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可真了不起呐……”惨白着脸,刘宏越说越激动,目光中却露出欢愉的神­色­。本来他极怕陈蕃,皇太后信任他,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与他交好;就连洛阳太学生三万多人与宫中官员,几乎所有人都听陈蕃的,这人还听说是江湖草莽儒剑门的教主。可是今日他被逼急了,先声夺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只要一生气,谁都得低头,都须得这么怕他。

刘宏转向张让赵忠,大声对二人说道:“你二人无须害怕,任他如何权大势大,或是总管天下兵甲数十万,朕总是拼了姓命不要,也要保你二人安全。你二人且退下吧!”最后一句话是对陈李二人所说。

第二章

张让赵忠相视一笑,我二人努力了这么多年,在皇上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慢慢影响皇上,隐忍白胡老头这么久,皇上这下终于开窍了。从今开始,有了皇上作靠山,打败儒剑门是指日可待的事,二人从刘宏身后走出,一左一右,站在刘宏的身旁,面上俱是­阴­险笑意,直视陈李两人。

陈蕃李膺弯了腰,却是退也不退,显是有话待说,刘宏板起了面孔,怏怏不快道:“说罢!你二人这么早来找朕,是什么事?”

陈蕃说道:“臣近日上朝,皇上不在。这数日幽、并、司、冀、秦、雍 各州有官吏来报,六州蝗祸,巴郡、东方郡、西河郡、嘉禾郡也有快马传书,说是闹大水。”

刘宏瞠目结舌,说道:“这个……那该怎么办才好?”刚才他口才之所以如此辩捷,是因那些话,张让赵忠二人镇日在他身旁耳提面命,久而久之,他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但一般国政大要,临变方策,他却是一点都没有。

张让抢出,拱手拜向刘宏,大声说道:“启禀皇上,皇上休慌。渤海溃溢,东方大水,其实都不足为患,照臣看来,那些都是瑞应……”陈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水灾,怎有人敢忝不知耻的睁眼说瞎话,气的涨红了脸,高声纵道:“在这当口,你还敢欺瞒……”

刘宏满脸不耐,怒斥道:“陈蕃!在朕前面,你也可以如此无礼吗?你为什么老是对张常侍有成见?让张常侍把话说完!”转头对张让温言道:“张常侍,且把话说完,有朕在此,你无须害怕。”

张让道:“谢皇上,奴才也只是一片忠心。想那巴郡大雨充沛,其实是黄龙现踪;西河郡的是白兔来访,可以说是神水天落;魏郡则是因嘉禾漫生,方才甘露喜降。这些明明是天大的祥兆,臣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无事生非……”刘宏面上大喜,说道:“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朕才刚上任几年,又没做什么坏事,老天怎会降灾于朕?说的好,你继续说下去!”

张让望了一眼弯着身子,浑身发抖的陈蕃李膺,内心实是说不出的痛快,只微笑道:“如此祥兆,乃应天之喜。这俗话说的好‘一人有庆,兆民赖之。’皇上自上任以来,施恩德于百姓,四海升平,我大汉国运昌隆,正是皇上爱民亲民,感动天地,所以老天爷降甘霖于我大汉,明明是好好兆头,太傅为何要唱反调?口出不吉之言,触皇上霉头?”他越说越大声,眼见刘宏笑弯了眼,索­性­放开了胆子,说完了一番话。

李膺一惊:“这……这‘白马非马经’当真是邪门之至,恶兆在他们口中竟说成祥兆……”陈蕃怒气冲冲,捋起袖子,恨声道:“明明是患大水,老百姓苦不堪言,命在旦夕……你竟敢颠倒是非?”张让佯惊道:“你说我颠倒是非?皇上有德,乃我大汉之福,难道小人这样说错了吗?皇上是圣明之主,这样说是颠倒黑白吗?”他咄咄逼人,反倒问了三个问题。

刘宏皱起了眉头,向陈蕃怒目而视。李膺低声说道:“大人!白马非马经……”他于公开场合仍是称陈蕃为大人

陈蕃幸幸然,方才闭上了嘴巴。

陈蕃与名教宦官争斗数年的经验,领教过名教各种的巧辩之法。张让赵忠口齿伶俐,善揣上意,说起来的话,乍听之下,像是有几分道理,但深究后往往言不及义。但却都让刘宏感到耳目一新,以为才是善良的一方与希望的所在。

李膺深知此时绝不是在皇上前争是非之时。现在的皇上,只想听到他想听的话,当即开口道:“赵常侍若说不是水患,这些地方官为何如此回报?”张让佯奇道:“奴才怎么知道?奴才与皇上又不曾亲眼见得,也许是太傅特意着人编了这些事,要从*利,谁不知道宫中现下大权几乎都在太傅身上?”他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在刘宏前面处处显出受陈蕃打压的可怜样子,其实所言,全是针锋相对,短短的几句话,便挑起陈蕃与刘宏间的矛盾。

陈蕃听了这一番话,火气又上来,怒道:“当着皇上的面,你胆敢信口开河,你有什么证据,竟敢说我着人编了这些事?”张让斜睨着他,冷冷地道:“官字两个口,太傅身居高位,官位是顶天了,想来官威也是大的很,奴才不会说话,哪里说得过太傅。不过太傅呀,奴才可是想问一下,你亲眼看见那些水患了吗?你有什么证据说各地水患?咱们作人臣子,可是要忠心的!”字字句句却说到陈蕃的弱处,这些灾情,怎能三五日内,亲眼见到。

陈蕃着恼,只气的说不出话来,暗想:“这厮当真狡滑­奸­诈,逆天行恶事的是他们,却在皇上面前装成一副忠臣模样,说我是恶人。他明知若是此去水患灾区来回一趟,快马而行,也要三个月;而就算真到了那里,大水恐怕早已退去,那里能说见便见,用这话压着我,我有何证可明禀皇上……”想了半晌,竟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反驳。

刘宏瞪着陈蕃,略提高了音亮,问道:“对呀!陈蕃!你说大水患,又是蝗害,证据在哪?人人都说你公忠体国,可是朕看你却是个不分是非的老糊涂!”

陈蕃大惊,越是努力去想反驳的语,反而脑中一片空白,不由急汗流浃背,李膺抢道:“地方官所奏之事,非一时三刻所能见,请皇上给微臣一点时间,臣着人去调查。望皇上体谅陈大人一片忠心,陈大人想的只是如何重振我大汉列祖文景、章平之治,此等国家大事,怎能轻忽以待,望皇上三思。”刘宏听到列祖列宗的事迹,紧绷的脸这才稍缓了下来。

张让眼见刘宏似又偏向陈蕃,急得大声叫道:“就你的忠心是忠心,我们的忠心不是忠心吗?皇上想­干­什么,咱么就陪他­干­什么;皇上想什么,咱们就替他弄什么,你们老是对皇上的话推三阻四,算是什么忠心。”李膺道:“陪皇上玩叫什么忠心?那叫逸乐,你们忠什么心?你们的忠心只想着自己如何升官发财,陈大人的忠心却是拼着身家不要,也要呈上诤言。你等莹烛之火,也想与日月争辉?”这几句话说的刘宏似懂非懂,侧头细思其中之意,说道:“这话好像也有理。”

张让赵忠大惊,连忙跪下,口上忙道:“皇上明鉴,我二人自皇上侍奉至今,没功劳也有苦劳……我二人对皇上才真是忠心一片。”

刘宏看看张让赵忠,又看看陈蕃李膺:“你们都说对朕忠心,朕也不知到底谁忠心些……这样吧!朕国库空虚,你四人看谁替朕想出主意,让国库有钱,真能替朕解决朕的大患,朕就知道谁忠心些。”

经营国务,整顿方策,原是李膺的拿手好戏,他抢身而出,当即拜道:“启禀皇上,现今第一要务当使政治清明,亲贤人,远佞臣,人才务其用,赋税得其所,则天下可太平,太平之后十数年,国家可渐渐富足。”

刘宏惊声讶道:“要十几年,朕等不了那么久了,朕希望政策今日施行下去,明日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可以用啦!”注一

陈蕃心想:“当真痴人说梦,有这个法子,天下还有穷人吗?”暗暗好气,说道:“陛下当思天下人之富,不应只思一人之富……”话未说完,刘宏气急败坏,浑身颤抖,大声吼道:“你……你敢说朕的不是?先皇国库里,据库官所言,都是满的,留到朕这一代,所有的值钱东西都典当光了。朕要什么没什么,你知道朕有多不舒服吗?还要自己想办法,卖点东西,看有没有小钱可赚,做一个皇帝,像朕这样,那真是太也可怜了。”

李膺身子弯低,暗想:“皇上怎的一阵子未见,越来越不辨是非?只想着要钱?”

张让在赵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忠面上大喜,频频点头,弯身一揖说道:“启禀皇上,臣有方策可达成皇上的心愿。”刘宏暗想:“所有的人都跟我说李先生是治国第一能臣,他都要几十年了才能让朕有钱,你能说出个什么东西来?”漫不经心说道:“你说看看吧!”赵忠道:“我大汉国力强盛,官员众多,无论大夫、议郎、奉车都尉、驸车都尉、骑都尉、左、右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他一口气背出这许多官职,倒让李膺暗暗吓了一跳:“瞧不出这阉竖强记功夫如此了得?”

赵忠续道:“刚才那许多官职都只是谘询,位虽高人一等,但真正又没­干­多少事,国库一年还要付不少的给俸……”他顿了一顿,看了刘宏一眼,刘宏道:“说下去……”

赵忠道:“皇上若是把这些大小官职,看成是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蜀锦……”

陈蕃一听,脑中灵光一闪,已知赵忠要说什么,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指着赵忠,怒道:“你……”全身发抖,待要再言,刘宏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的眼睛都亮了,急道:“说下去!快说下去!”转头对陈蕃疾声令道:“禁声!你出不了好策,不必眼红,一句话也不准说!”他眼见陈蕃吞吐待言,怕他口出不吉利之言,是以赶在他说话之前下令。

张让见刘宏大喜,抢在赵忠前说道:“咱们把官爵标价出售,昭告天下,什么官职多少钱……嗯……好比说大一点的郡守卖……卖二千万好了,地方的县令……就……就卖四百万。”他信口随说,想到了什么都说出来。

赵忠问道:“京城与地方不同,各郡县有的贫有的富……”张让道:“各县有贫有富,价格咱们可以看情况调整,出的钱够多,可以指定要那一个县。”刘宏笑道:“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但……”似是想起一事,又皱着眉说道:“世道不好,老天爷不赏脸,京城好些人听说家产也越来越少?有那么多人买官位吗?”

陈蕃李膺越听越奇,面面相歔,心下都道:“这话亏皇上说的出口,他不就是天下之主吗?世道不好?怎是老天爷不赏脸?难道他没有关系……”

张让道:“禀皇上,那可无妨,没钱又想当官的人呢,咱们收一半即可,先给他上任,让他活动活动,一年后再加倍偿还。”赵忠也道:“而且咱们没有任期限制,如果有人出钱,指明要已卖出的职位,只要价格好,就马上换人,如此更能广辟财源。”两人像是抢风头,一人出策,另一人马上说另一案。

刘宏眉开眼笑,频频点头,一会看着张让,一会转过去看看赵忠,对他二人钦服之心,溢于颜表。

张让抢着说道:“其实真正职缺多的,恐怕是经过考选的文官,若是这些位置,咱们也收钱,那才叫好呢。”赵忠道:“那些读书人有点才能的,咱们若跟他收钱,肯定一堆人就不来­干­了。”

张让道:“不来便不来,官位在咱们手上,只要价钱开的合理些,还怕他们不来?咱们可以编个好听点的话,骗骗那些没读书的老百姓,那个就叫……”侧头想了一下:“这叫‘有两才,不会歪。’”刘宏问道:“是那两才?”张让说道:“是人才与钱财,咱们对天下人说,这些读书人有了才能是不足的,来朝廷作官,还必须有钱才不会贪污,咱们之所以要这钱,只是要保证他们上任后,不会去动脑袋想要捞油水。”

刘宏赞道:“张侍中,你可编得真好,‘有两才,不会歪。’人才与钱财都为朕所用,这口号可说的真动听,连朕也被你说动啦!”赵忠眼见张让受皇上称赞,急道:“皇宫侍卫也可以卖,也是一条财路……”

刘宏又笑了起来,他一辈子当中,从来没有一天觉得这么开心过,他发现了两个”忠臣”,竟解决了自己一直深以为忧的问题。

张让道:“皇上,这策咱们今日公布,恐怕明日国库就满了?”刘宏不解,笑着问道:“这话怎么说?”赵忠道:“来问的人太多了,­干­脆先缴银两,以保证官位不会被人先抢走。”

刘宏哈哈大笑,笑了许久,呛到喉咙,仍不愿止住笑声,又笑又咳,说道:“咳咳…朕要有钱了……咳咳咳……朕要有钱了……”当即纵声说道:“所有人听着!”“张常侍、赵常侍机慧百变,夙有见着,今日他二人所布方策,为古人所不闻,相信很快就能让朕富足,对朕实有再造之恩,此策明日朕就公布。”

陈蕃李膺二人大惊,陈蕃身子一揖,拜道:“启禀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官职官位有官箴,乃国家之名器,万民所仰望,怎可用来买卖?”李膺道:“此事若要传了出去,或是载于史册,皇上,我等日后必要为天下所笑。”张让大声喝道:“两个臭老头子,你们输了要不认帐是吗?”他在半刻之前还畏畏缩缩,对二个要臣毕恭毕敬,一见刘宏满心喜悦,已被自己说动,对陈李二人不客气起来,也跟着露出原形,高声斥责,前恭后倨之嘴脸,陈蕃看在眼里,只能­干­自着急。

李膺抢道:“皇上,我大汉官员的培养,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无特殊勋绩,俸禄六百石之官员,当历练五年以上,才能担当二千石以上之官职。此为大汉之律,怕的就是此人历练不足,见识不够,不明民间详情,定会作出许多不符律令,贻笑大方之裁断……”陈蕃也接着道:“先秦赵恬纸上谈兵,由一介书生坐上大将军之位,四十万赵军一夕之间为秦军坑杀,此等史籍,殷鉴不远,若是可以买卖官爵,这些未历政务经要的人贸然坐上了高位,恐怕……”

刘宏正满心欢愉之际,遭二人泼了冷水,不由面­色­一沉,怒斥道:“你二人说的好听,说什么赤胆忠心,要让朕满意,问你二人怎么做,只会瞎说些没用的法子,又说什么数十年之后可成,你二人真是让朕失望。朕要钱!朕等不了那么久了,现在张常侍赵常侍提出了解决之道,却又说他二人的坏话……哼!忠心耿耿,好一个用说的忠心耿耿!”斜眼睥睨,拂袖转身而去。

赵张二人趾高气昂,面有得­色­,跟在刘宏身后,越走越远,往长平宫方向而去。

李膺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唉……上次党锢之祸,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现在却……,每次张让赵忠在皇宫出鬼点子,挑拨是非,就知道­奸­人出,天下又要乱了。”

陈蕃自责道:“名教此次又是有备而来,我门自来重视“讷于言而敏于行”,希望做的比说的多,碰上了能说善道的名教,可真是吃了大亏。咱们这次又着了他们的道,他二人刚才连施‘白马非马经’之“指鹿为马”、“颠倒是非”,这几招我早有准备,却仍斗不过他们,今日此事一过,张让得到皇上更多的信任……”频频摇头叹气,又说道:“皇上未经人事,不明事理,美言不信,信言不美。那些好听的话,用来煽惑人心可以,但若只说好听的,天下就太平了?国库就有钱了?哪有这个道理?”

李膺道:“我就是不懂,名教这些人练得绝学,怎么不思好好侍奉皇上,给百姓谋福,反是一天到晚出些馊主意,专走偏锋……”

陈蕃叹了一口气道:“‘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儌幸。’,他等若不出奇招,怎能吸引皇上关注,可是这种事皇上又怎懂,他让那些阉竖掌了大权,这些人口上会说话,胸无点墨,满脑子想的只是争权夺利,升官发财,皇上就算醒悟,恐怕最快也是数年之后,这几年不知大汉会被这群小人搞成什么面目?”摇摇头,越说越懊恼,双手掩面,愤声道:“我口锋不利,今日让那两个阉寺趁机而起,将来胡作非为……。”

李膺道:“门主不必太过自责,白马非马经固然锋利,但如果不是皇上心有偏溺;怎会受­奸­宦所诱……”

陈蕃道:“你我二人尽心尽力辅佐皇上,这片赤心,就算皇上不知,那又如何?‘不患人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难道我这么老了,会勘不透这关?我只是万万没料想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了,皇上的心歪了,说的话也邪里邪气,大汉的未来……唉……迟早……”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我二人扶的了一时,扶不了一世,但求无愧于心。名教势力越来越大,我二人再也镇不住张让赵忠,局势至此,后必有大变,你找个日子,弄个名目,想办法隐密一点,通知天下各路英雄,让大伙都来洛阳,一起出个意见,将来怎样来对付名教­奸­宦?”

李膺说道:“下月初三,是郭泰归隐江东之日,不如就以这此为名,在城南泊风塘的渡口议事,教主以为如何?”陈蕃叹了一口气道:“就找这天吧,墨教禽教主那你亲自走一趟,把我亲笔所写邀请帖送到!”李膺道:“属下这就去办。”身影一闪,消失在长巷之外。

刘宏次日上早朝,将此令通知所有大臣。一些名臣耆宿,通通反对。刘宏根本置之不理,令张让赵忠二人将此方策通知洛阳有钱的人。一时之间,在洛阳城内引起一阵­骚­动,不少富豪趋之若骛,纷纷以巨资登上了高位,三个月后,刘宏果然如愿搜括了不少银两,成了他心目中想当的有钱人,从此对张让赵忠更是言听计从。

刘宏有了钱之后,没事拉着驴车在园林飙车。京城的高官富豪有样学样,见权贵以赛驴为乐,纷纷仿效,驴子因此在洛阳十分抢手,一日三市。这股风潮约莫半年,刘宏玩得腻了,张让赵忠二人献策,着人在西园建造一座行馆。

注一:东汉末年币制为五铢钱,但因历来一般读者对古代钱币之概念均为银两,本书仍以银两统称书中之金钱。

第一章

這日太陽高照,金­色­的光輝只照的人睜不開眼睛。幾片黑雲,漸由西方飄了過來,慢慢地一點一點遮住了太陽,讓人感覺大雨似乎將至;但陽光偶又從雲中冒出,天氣一下­阴­一下晴,只讓人摸不著頭緒。

洛陽城南的一處渡口附近,一輛輛的馬車,連綿著兩三里路,怕不有數百輛之多,停在附近。馬車再過去,黑壓壓的擠了一堆人,有的作文士打扮,有的身著官服,也有的一身粗布,密密麻麻,有上千人之多。人人望著數丈外的一個亭子,議論紛紛,指指點點,話聲喧騰,卻無人靠近那亭子。

名士領袖陳蕃、李膺數年前因黨錮之禍,被宦官陷構,關入大牢,被墨教高手救出,二人雖能武藝,但痛定思痛,知道要與­奸­人對抗,只靠一身功夫是不夠的,必須團結起來,於是結合朝廷具影響力的官員、儒生、名士及江湖豪傑,創了儒劍門。由上至下設了「三君」、「三聖」、「八顧」、「八廚」、「八俊」、「八及」、「六癡」祙­乳­L老,再由長老於各地廣收門人,希望共同對抗宦官,幾年間聲勢越來越大,這日便是儒劍門召開大會,各長老、門人,從天下各地趕來,共同商討大議。

亭內坐了一個白衣漢子,儒生打扮,腰間配了把劍,身前一張空桌,桌上擺了幾只酒杯,一壺酒。

那白衣儒生眉清目秀,相貌端正,態度雍穆,一面撫琴,一面往亭外眺望,像是在等什麼人。原本靜悄悄地,突然一人聲音嘶啞,提高了聲音問道:「那人是誰?為什麼大夥隔著這麼遠看他,不能進去跟他說話嗎?教主今日找咱們來,不是要開大會嗎?」那漢子濃眉大眼,約莫二十來歲,頭戴幘巾,身著粗布短衣,背著弓箭,卻像是個獵戶。身旁另外站了五個人,五人有老有少,六人顯是一夥。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對那濃眉漢子投以鄙夷的眼光。一人鼻大­唇­厚,身著青衫,約莫二十來歲,由人群中走出,上下打量那濃眉漢子一番,說道:「趙­射­!你真是俗的可以,一天到晚只知研究­射­箭之道,連自己來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嗎?你一人不知也算了,你另外五兄弟怎也不知?你六癡當真是孤陋露寡聞,郭長老今日要離開洛陽,回故里定居了。」說話這人叫禰橫,是儒劍門中的一名弟子,最愛誇己之長,說人之短。與人鬥嘴,不到分出勝負,絕不善罷­干­休,旁邊的人有知道他來歷的,一見禰橫與人說話,都知必有熱鬧可看,紛紛圍了上來。

一個衣衫襤褸,乞丐般打扮的黑衣老者在此時悄悄走了過來,在人群間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眾人正哄鬧間,也沒人留意。

那被稱作趙­射­的漢子道:「我六兄弟奉門主之命到汝南公幹二年,半個月前才收到門主的信函,說是教主召大家來此間會商。站在這半個時辰了,那裡卻知道是來看個男人?郭長老又是誰?我兄弟當真不知?黃書,你閱歷最廣,見識豐富,你倒說看看?」轉過頭去,對一個手拿本竹簡的漢子說話。

那被稱作黃書的漢子,言態斯文,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緩緩說道:「我知也。」趙­射­面上一喜,笑道:「好四弟,三哥就知道你說的出來。」黃書又搖頭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知道此事之我不知。三哥,其實我是不知。」他講了半天,等於沒說,趙­射­深知這個義弟喜愛掉弄書袋,也不以為杵,一面看看其他兄弟四人,有人搖頭不語,有人兩手一攤表示不知,一個黃衣少年則是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

禰橫道:「站著又如何?教中聚會,一向只有三聖以上長老才有資格可坐著,連我禰橫這等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無一不識之人尚且站著,你六人這些年雖是立了些功,得門主親賜『洛陽六痴』封號,但想要坐著也還早的很吧!」六癡看看禰橫,交頭接耳,議論一番,不再說話。

彌橫見六癡不回話,又自語道 :「哼!知道我口鋒之利了吧!郭長老是副門主的關門地子,三年多前,副門主任河南尹時,見郭泰郭長老文武雙全,便吸收入我門中,推他作了『八顧』長老之首。短短幾年間,郭長老立下許多大功,自此名震京師,連門主都讚許有加。你六癡連這都不知?我看你六人真是白活了!」週圍的人越來越多,他說話也漸漸大聲起來。

在儒劍門中,李膺身份隆崇,身居副門主之職,地位只在教主陳蕃之下。只要是被李膺看上的人,收為門人後,不獨在儒劍門,就算在士林中,聲望也是水漲船高,不可同日而語,人稱登龍門。

此語一出,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原來如此,這人竟是副門主所收之徒,那就怪不得了。」「副門主十來年未收傳人,不知郭長老以什麼功夫見長?才幾年便能在京城揚名立萬?」人人望向亭子的郭泰,不乏豔羨與欽慕的眼光。

六癡中一老者白髮斑駁,年逾半百,佝僂著身子,向禰橫拱手一揖,笑臉說道:「禰兄請了,我乃潁川陳禮……我兄弟六人今早才返回洛陽,多年離鄉,確實不知那位……」往亭中向郭泰一指,續道:「……郭長老的來歷,請彌先生有以教我兄弟六人……」彌橫上下打量陳禮,說道:「這位必定就是『儒劍六癡』的禮癡了,你這人倒也有禮,我這樣罵你兄弟六人,你還如此有禮相待,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俗話說得好:『禮多必有詐』你既有詐待我,我又何必以誠相待,全盤吐出?」

陳禮一訝,暗想:「這人與傳言一樣……」正要再說話,旁邊有人道:「禰橫,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老愛口生是非,真是擾人清聽,俗加一等,你要說便說,不說便請你住嘴好嗎?」又有人高聲叫道:「不要吵,我們要一睹郭長老的風采!再出聲的就是上俗之人了」「那你自己不是也出聲,你又算是什麼?」「我出言指點俗人不得作俗事,作不得數……」禰橫與幾人紛紛拌起了嘴來,越吵越大聲。

一群人正當吵的不可開交之際,一陣清新的琴音傳入了眾人耳間,那聲微細,幽幽緲緲,幾不可聞,彷彿傳自數里外空山中的松濤聲,眾人紛紛停止了說話,凝神去尋那曲聲的來處。不半晌,琴聲慢慢變大,音節清晰可辨,撫琴之人就像是對坐相彈,嘩然吵雜的場地一下子靜了下來。

好半晌才有人發現那曲聲來自涼亭,彈琴的正是郭泰。放眼望去,但見郭泰神態安詳,雙手在琴弦間輕柔撥弄。陣陣野風吹來,他的衣角與與劍穗不斷在空中拍撲,臘臘作響,只說不出的飄逸自在。

那一直不說話的黃衣少年頻頻點頭,曲到中途,猛地睜開雙眼,低聲說道:「好琴藝,當真好琴藝!諸位兄弟,這位郭長老果然有真才實學,難怪名頭越來越大。這曲『溪前春』此處能奏得如小河輕流,舒緩暢快,那是當真不容易呢!」他年不睜眼則以,一張開眼睛,兩睛閃耀,光亮晶瑩,甚是有神,「洛陽六癡」其他五人聽那黃衣少年這麼一說,方才恍然大悟。

有幾個知道那黃衣少年來歷的,聽到黃衣少年所言,仔細去聽那曲子,琴音宛若一條小溪低鳴,經過了深山、來到過了幽谷,輕輕流過眾人的耳間;但覺心頭一涼,紛紛閉上眼睛,傾耳聆聽琴聲,直如置身在空箌­乳­g,親聞飛泉濺石,都覺心頭平靜不少。

琴音忽然一轉,錚錚嗡嗡,宛若在山林小徑間,涼風輕拂,耳聞枝頭百鳥吱鳴,高低起伏,此起彼落,熱鬧喧囂,各有韻致,只讓人說不出的暢快。

正陶醉琴音之際,郭泰突然站起身來,十指齊用,在琴上抹來按去,愈彈愈快,琴律一時大變,彷彿大晴好日下,突然風雲變­色­;天落急雨,越下越大,百鳥紛紛飛去,小溪注入更多的雨水,越漲越大,成了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眾人聽到這裡,皺起了眉頭,神­色­都緊張了起來,便似見著滾滾河流中,草木沙石俱為捲沒,紛紛屏氣凝神,不覺胸口煩悶,坐立難安。儒劍六癡原本坐著,聽到此節,站起身來,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正當汪洋肆溢,河水氾濫之際,郭泰緩緩坐下,撫琴之勢漸緩,讓人眼前一亮,但覺暴風雨驟停,風景異­色­,河面壑然開朗,一波不興,氣象萬千,緩緩地匯入了大海。

如此琴音蕩漾,眾人沉浮其中,如癡如醉,久久不能自己,好半晌人群中才暴出一聲好,接著是一陣價天響的掌聲。有人暗想:「原來這叫『溪前春』來著,我可不知,那琴癡不愧是琴癡,早聽得他五歲便能彈『陽春白雪』,果然有幾分道理,連這等艱僻的曲名也知。」不少人則紛紛鼓掌讚歎:「郭長老人稱風流名士,胸中氣度包羅萬象,常人難及,沒想到連琴音都如此高尚難企!」「早聽人說,郭長老琴上造詣,恐不在「琴聖」蔡邕蔡長老焦尾琴之下,今日得聞,果然名不虛傳!」

人群嘈雜聲中,一輛馬車急緩緩的駛來,停在眾人外圍。眾人回過神來,車上走下兩個武官裝扮的青年,約莫二、三十來歲,但二人頭戴武冠,腰間配綬花花綠綠,顯是朝中兩千石的武官。不少人圍了過來,那黑衣老乞丐混在人群之間,一起靠近那兩個武官。

其中一個武官丰神俊朗,­精­神奕奕,大步邁了過來,他走起路來抬頭挺胸,向一些認識的人點頭示意;那武官身材高大,只這麼經過人群,更顯得鶴立雞群。另一個武官額頭高廣,下巴留著滿滿的大鬍子,略低著頭,有些無­精­打采,顯是心事重重,他站在高壯武官的身旁,只到肩頭,二人並肩而行,一高一矮,景象甚是突兀。

二人穿過人群,不少人竊竊私語:「我教聚會此間,來的都是一時俊彥,這兩個官差不知來幹什麼?」「你連這也不知,這兩個官兒都是近來城裡崛起的英豪,名頭可響著呢!」「那個胖子滿臉橫­肉­,跟個屠夫沒有兩樣,算什麼名士?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那胖子任洛陽北都尉時,執法公允,在城門上放了五­色­­棒­,連當時皇上眼前的紅人,蹇碩的叔父違禁夜行,也遭他下令揮­棒­就打。」「原來是他,真是見面不如聞名,虧他名頭這麼響,原來生得這般模樣,一點也無我輩名士的風範,真是大大的出人意料;我看這人恐怕是沽名釣譽,名符不實之輩……右邊那個斯文俊秀,風度翩翩,倒還像個人樣,不知卻又是誰?」

「他是袁紹,現任中軍校尉,叔父司徒袁槐在朝為公,算是袁家出類拔萃的後人。」「啊!原來是他,以他袁家在朝的地位,身份之高尚,也來為郭長老送行執禮,此等美事,傳出去必是佳話一樁,」「怪不得!怪不得!人人都說袁本初禮賢下士,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曹­操­耳尖,聽了眾人的一番話,心裡極不是滋味:「怎麼差那麼多?一樣是送行,本初便是禮賢下士,名不虛傳,怎得我卻是沽名釣譽,跑錯地方?」他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暗暗滴咕。

袁紹與曹­操­穿過人群,走到亭子外,二人相視一眼,等郭泰彈完了一首,袁紹說道:「晚生袁本初,曹孟德拜上,適才得聞郭長老一縷仙樂,何幸之有;我二人今日特來送先生遠行,這就來為先生作侍從!」一左一右,與曹­操­站在亭子的入口。

袁曹二人是舊識,從小一起長大。袁紹出身名門世家,曹­操­雖是要臣之後,卻是閹宦的養子,二人都是權貴之家,但在名士的心目中,卻是天差地遠,有如雲端與地面一般,高低不可相提並論。所以在這樣的場合,袁紹往往高談闊論,出盡風頭,曹­操­卻是沉默寡言,不受人重。他二人只要在一起,一向由袁紹代為發言。二人並非儒劍門弟子,只是儒劍門勢力龐大,二人有心結納,儒劍門幾次大會,二人都接獲帖子,趕來參加。

郭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對二人點點頭,笑了一笑,低下頭去,又輕輕的彈了起來。

第二章

马车一辆挨着一辆,不断有各路豪杰来到会场。儒剑门长老“八及”“八顾”“八厨”带着门人,通通都来了。各长老纷纷依尊卑与场上旧识叙礼,场上喧闹声越来越大。

沉重的车轮声响起,又一辆马车疾行而来,那马车入来广场,车门一开,下来二个中年汉子,众人议论纷纷:“蔡长老、马长老来送行了,三圣向来同进同退,怎么缺了一圣?”正怀疑间,马车下一阵声响,跳出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手拿扇子,飞在半空,在场众人,以为是刺客,要行刺蔡马二人,纷纷抽出了兵刃,将蔡马二人保护在后;一时之间,锵啷啷,喀剌剌,各式兵器出鞘挥舞声不绝于耳,将那中年汉子围在中间,一阵猛攻,蔡邕、马日暺连连挥手,高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是自己人呐!”。

众弟子待要收手,却哪里来得及?一阵狂打,只听见兵器撞击声,你的刀打到了我的剑,我的铁练卷住了你的木­棒­,纠结作一团,待得定睛一望,才发现中年汉子并不在圈心,回头一瞧,才发现那中年汉子左手牵着马日暺,右手牵着蔡邕,正往十数丈外的小亭内走去,进入小亭前与袁绍点了点头,二人似是旧识。

众人面面相歔,都不知那中年汉子是如何离开这圈子,望着手上的兵器,不知如何是好?祢横大步走来,朗声说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一群有眼无珠的家伙,那前辈是‘评圣’许子敬,我教三圣长老之一。你们怎敢得罪了他?”说到此处,觉得这次没人理他,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又自语道:“许长老可神通广大了,他素以知人闻名,他在评断一人前,往往跟踪那人多日,暗中一一记录是非功过,无论才能出众之辈、或者装腔作势之徒,好人坏人任谁也难能逃出他的法眼,通通记入一本名叫‘鉴玉宝录’的册子……”话未说完,果然有人高声道:““鉴玉宝录”不知是什么?请弥师兄赐教。”

祢横一见有人接腔,­精­神大振,微笑道:“‘鉴玉宝录’你没听过?‘月旦雅评’你总该听过的吧?”那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周围一众人也跟着点头。祢横越说越兴奋:“许邵许长老每月与天下英雄齐聚长安醉月楼,品评四海人物,针贬时事。京城中不知多少好汉,都望能让许长老评上一评,那怕是说两三个字也好……”他说到此处,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量,说道:“你大伙看看,那个站在凉亭前矮矮的叫曹­操­的,虽然官居高位,求了许长老几次给评,许长老始终没理过他。”

几个儒生猛得醒悟,伸了伸舌头,说道:“原来如此,许长老鉴人无数,当真为我门之光。”“是极!是极!评人能评到天下人都来求评,许长老评圣之名果真名不虚传!”弥横洋洋自得,便似众人称赞的人是他,似是想起某事,突然眼睛一亮:“传闻中这么说,未上月旦非好汉,每月能参加‘月旦雅评’的都是人中龙凤……啧啧……你等得罪了许前辈,他在‘月旦雅评’上只消写你众人莽撞行事四个大字,你一生还想出门?”

“弥横,你那张嘴又在造谣生事了,你等休听他瞎说,子敬江湖号称评圣是真,只不过绝非器量狭小,与人缁铢必较之徒,你如此说三道四,若非同教之义,我还真想在‘月旦雅评’上说你一说。”这发话之人身形修长,手执罗扇,轻舞生辉,浅笑晏晏,不是许邵却又是谁。

周围不乏名士之流,自看到许卲来去快捷如风,人群中一站,其他人登时失­色­。有人不禁自惭形秽,有人只吓得说不出话来,我等在此轻声交谈,这评圣也听得一清二楚,亭子远在十来丈开外,他是怎么过来的?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功夫?

弥横更吓得面­色­惨白,暗想:“给他写上一个说三道四的评语,那还要作人吗?”长揖至地,口上嗫诺道:“许……前辈大安……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晚……生一般见识……”吓得头也不敢抬起。等了良久,却不听许子敬说话,略微诧异,抬起头来,却不见许卲,放眼寻去,才发现许卲又在小亭之内,正与其他二圣说话。不由喃喃自语道:“这人倒底是不是人?”直至大会结束,他说话时吞吞吐吐,神不守舍,东张西望,就怕许卲突然又出现,当日再不敢出一言搬弄是非 。

许邵入了凉亭,与马日暺、蔡邕坐在郭泰的对面,郭泰将琴一抚,站起身来,拱手揖道:“三位前辈远道来送,晚辈何德何能,敢劳动三圣一起前来!”

蔡邕说道:“郭老弟!你这话可就不是啦!大伙知道你要走,一想从此在京城再也听不到你的‘溪前春’,那还不赶紧听上最后一遍,话又说回来,你这‘溪前春’可让老哥哥我羡也羡死了,怎么样,老哥哥用那曲‘广陵散’跟你换?”

郭泰正要说话,马蹄奔驰声响起,两匹马一前一后奔了过来,众人一见那两匹马,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色­,有人欢声道:“快让路!快让路!门主来了!门主来了!”

那黑衣老者待要出声,被人群中一阵­骚­动,推到两旁,路中让出一条小路,不少人掂高了脚,想一睹门主面目。

两马直接奔往小亭,琴音嘎然而止,郭泰与三圣脸有喜­色­,一齐站起身来,抢到小亭门口,双手下垂,躬身等候。两马在小亭前停了下来,二人下马,左边的老者一身白胡长及膝间,一脸正气,不怒自威; 右边的中年汉子面带笑容,则如春风醺和,亲切和蔼。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亭子。 郭泰抢上, 深深一揖,说道:“小子归隐山林,不过就微不足道的一桩事,门主与师父今日亲来送行,弟子真是万分过意不去。”李膺拉住他的手,说道:“咱们里面说去!”三人一齐往亭子走去,蔡邕、许卲、马日暺跟在后面。

陈蕃李膺坐下,对众人挥了挥手,示意诸长老教徒也坐下,众人屏气凝神,寻了位置,缓缓的坐下;一霎时,会场静悄悄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听的见。

陈蕃打破寂静,长叹了一声,望望郭泰,说道:“你要离开京城?不留下与我等一起共抗名教­奸­人?”郭泰道:“属下老母上月修书来告,说家乡盗匪猖獗,要属下回家乡助地方官一臂之力,扫荡群匪。母命不可违,弟子恐不能与教主一起共抗京城­奸­竖。”陈蕃道:“钟鼎山林,人各有志,你才智高雅、武艺超群,此次一别,大伙少了个能­干­的帮手……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再会……”

郭泰身子一震,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老者眼尾的皱纹,斑白的两鬓,心中一动,跪了下去:“属下得教主、师父……”说到这里,拜向李膺,续道:“青睐有加,这些年枉自委曲,传授绝学,今日一别,短时间恐怕是不能再见门主与师父一面了……”陈蕃点点头,自语道:“你是我门中股肱,这么一去,我教如失一臂……唉……”长叹一声,良久不语,脸上充满了惋惜与无奈。

他摇摇头,转过头来,对站在亭外的袁绍说道:“本初,我门中要员都在此,劳你的驾,把这几个月来,名教­奸­人的动向一五一十说出。”本初正是袁绍的字,他应了一声,躬身一揖,不敢踏入凉亭一步,在亭外朗声说道:“晚生任中军校尉,统领皇宫禁卫军……”他自称晚生,正是以陈蕃门人自比,在天下士人眼中,那是何等的尊荣。

陈蕃不耐道:“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要说这个,说说你派去的手下,见到了什么?”

袁绍低头道:“是……”擦了擦额边的汗水,他虽官居高位,在这名满天下的陈蕃李膺二人眼前,丝毫不敢放松,口上说道:“晚生为了打探张让赵忠二人的行踪,特意选了我禁卫军中年少,净皮无须的侍卫,买通了几个官宦,混到西园里……”

陈蕃问道:“是那个皇上新建的别馆?”袁绍道:“正是。”看看陈蕃,陈蕃点点头,示意要他说下去。

袁绍道:“据晚生派去那细作回禀道:‘皇上让人采来绿­色­的苔藓,盖在行馆的台阶上,引来渠水,绕着各个门槛;那渠水又清又浅,澄澈见底,环流过整个行馆。皇上老爱坐着小船,撑着竹篙,沿着渠道游来荡去。’”

陈蕃急道:“皇上卖了官,有了钱,又不顾百姓了……”马日暺突然Сhā嘴说道:“教主,若是盛夏时节避暑……应该……”他本想说应该不为过,又恐对陈蕃不敬,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下去。陈蕃明白他要说的,叹道:“若只是这样,那就好了,本初你说下去!”

袁绍道:“是!赵忠为投皇上所好,挑选年龄都在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肤­色­洁白如玉,身体轻捷的宫娥,一律化妆并脱去上衣,有的全身*跟皇上一块洗浴,有的穿着开裆裤,手执船桨驾驶小船,在渠水中荡漾游乐。”

祢横在人群中,听到此处,心生好奇,突然大声问道:“敢问袁大人,那宫女穿着开裆裤作什么?”袁绍支支吾吾道:“这……”看看陈蕃,陈蕃说道:“本初有话就直说,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必吞吞吐吐。”袁绍道:“据晚生所派细作言道,皇上­精­力旺盛,常常光天化日之下,见着那个婢女漂亮,就上前……那个……这个……­干­……那没穿裤裆就方便一些的事……”陈蕃挥挥手道:“够了!够了!这种事不须说得那么详细。说别的!”

袁绍擦了擦头上的汗,徨急道:“是…皇上爱在盛夏酷暑,将船沉没水中,看落在水中的宫娥们玉一般纯白的肌肤,演奏皇上最爱的歌曲……”顿了顿,似想起一事,突然说道:“对了!那歌好像是这样唱的……”见无人反对,清了清喉咙,轻轻唱起了那歌:“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唯日不足乐有余……清弦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喜难渝……这曲还蛮好的,把那清凉的味儿都说出来了,没想到皇上还挺风雅的……。”见众人不语,自语说道:“皇上今年夏天在行馆避暑,和宫人通宵饮宴时,每次都唱这条歌。唱完后总是感叹地说:‘这才是人生呀,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如果能够一万年都过着这样快乐的生活,朕不就成了天上的神仙!’没想到皇上年纪轻轻,还懂得找乐子……”

陈蕃脸一沉,眉头一皱,暗想:“本初说起话来,就是啰啰唆唆,聒聒叨叨,跟作赋一般,说不到重点,叫他说­奸­人动向,他又讲什么玉一般纯白的肌肤,在这当口,又评起了这曲……”伸手一比,止住袁绍往下说,高声说道:“唱个歌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皇上不理政务,一人独乐,天下百姓恐怕无法像他如此开心自在,此是我辈该当担忧之事。”

袁绍见陈蕃不快,赶紧转移话题:“是是是……晚生也觉此事好像那里不妥,教主教诲一番,晚生茅塞顿开……”

陈蕃摇摇头道:“纣王酒池­肉­林,荒­淫­无度,君子恶居下流,一恶至,万恶归焉,千年来为我辈千夫所指,永世落个恶名,再也不能翻身。今日皇上所言所行,直追古来最荒唐之君王,叫我辈等怎不担心……”顿了顿望向凉亭外,对在场上一众门徒道:“今日我教以送林宗为名,聚在此间共商国事。这几年天灾人祸,咱们在场之人,多半还有些俸禄可食,但老百姓怎办?……冀州一带患大水,粮米欠收,百姓无粮可缴,被地方官逼得跑上了太行山;河南一带,老百姓没了米,在路上械斗,输的变成对方的食物。我三次上书皇上这些事,皇上听信阉逆头子张让赵忠所言,说是我危言耸听,造谣生事……”长叹了一声:“这几个月来,皇上卖官有了钱,对张让赵忠越来越言听计从,……宫内越来越多重要的官职,都派给了名教阉人,这些人要是有德行,能­干­事,那也就罢了,偏偏这群人镇日在皇上身边挑弄是非,排挤贤人,一天到晚出主意要增加赋税,百姓怨声载道,我大汉国势如江河日下……”又长叹了一声,朗声说道:“各位倒是说说看,我们要如何才能清除名教?让皇上肯老老实实治国,让我大汉再有强盛的一天。”那场地广阔,陈蕃的一番话却清清楚楚传入所有人的耳中,显是用了上乘内力发话。

众门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想我大汉宦官之乱,已有数十年。当今圣上灵帝自上任来,爱听好听的话,越来越宠信张让赵忠,这是人人眼见之事,真要说清除殆尽,恐怕也不容易。如果没有皇上的愚昧无知、不察世事,名教­奸­人又何能如此猖獗?一时之间,场上千人交头接耳,喧哗起来,却没有人对此事发表己见。

郭泰、许卲面有忧­色­,欲言又止,陈蕃问道:“你二人有什么看法?”郭泰对许卲微一点头,转向陈蕃,摇头道:“禀门主,以属下之见,大汉气数将尽,恐怕已经时不我予了……”

亭内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面­色­凝重,李膺说道:“林宗向来沉稳,此话却是哪里说来?”

郭泰叹道:“不敢欺瞒师父,属下数月夜观天象,东南方出现盗星,西南方出现三颗大凶星种陵,西北方出现白­色­天狗星……”陈蕃与李膺对望一眼,面­色­凝重,许卲不断撮手,摇头叹气,在场之人都知郭泰观星术算之能。

郭泰看了许卲一眼续道:“这三种星本来分别主大盗频起、粮米大缺、人人相食之兆,原本不当同时见到,现在却一齐出现,那么……弟子想了又想,恐怕天下大乱,兵祸连结之事不远了。”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谈论起来。

许卲向陈蕃、李膺拱手一拜,接口道:“属下近日斋戒沐浴,清心少念,连续七日每夜子时卜卦,问的是同一件事,我大汉国运如何?”第一夜得一大凶之卦,属下不甘心,第二夜再问同一事,又得同一卦,一连七夜,每次都是同一卦,”

陈蕃双手手肘支着桌子,身子微向前倾,望着许卲,问道:“子敬得了什么卦?”

许卲道:“是地水师,坎水游魂卦……”

陈蕃、李膺、蔡邕、马日暺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惊声齐呼:“地水师卦?”

汉人重视谮言预言到了极点,上从皇公贵族,下至贩夫走足,人人都极信此等玄虚之事。他们认为万事早已前定,是以宫中也设有专门查察这种征兆的天官,做什么事都要卜一下卦,看一下天象;无论行军打仗,要事决断,通通都要先经问过事,看结果好是坏,方才决定做是不做,这地水师卦所应在国事上,正是有战事之兆。

袁绍与曹­操­站在凉亭外,二人听见,互望一眼,喃喃低声道:“地水师卦?是地水师卦?”会场上坐在前面一点的,听到了袁曹二人所言,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不半晌,在场全部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少人低声交谈起来,会场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

那黑衣老者猛摇头,只低低说道:“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只是周遭声音实在太大,旁人也不知他说些什么,还道他也是一般的摇头叹气。

良久,李膺悠悠叹了一声,说道:“‘石包谶’流传于民间,说我大汉国运将止;郭泰夜观天象,又有此兆;现连子敬卜易也这么说,难道我大汉……”。

有人高声鼓噪起来:“天下既然将乱,定是因名教宦竖为祸,殃及我大汉国祚,请门主率领门中长老与我等属下,齐心一志,共赴国难,若是杀光­奸­人,天下就可太平了!”“对!咱们冲进宫中,将名教歼灭,再向皇上谢罪……”“杀光阉人!保我大汉!”

陈蕃站起身来,走出亭子,场上众人一齐站了起来,将右手举起,口中念道:“‘既食汉禄,永保汉祚;保国卫民,永矢弗爰。’”千人的音声齐一雄壮威武,喊得价天响。

陈蕃待要说话,李膺在陈蕃耳边低声说道:“门主,刚才属下望了一望,人群中有些生面孔,不知是不是新入的门人?这里离京城太近,到处都是­奸­党耳目,况且人多嘴杂,弥横嘴里又守不住秘密;若此事为阉宦所知,恐怕又罗织个罪名,入我等于罪,我等筹备未毕,暂不宜大张旗鼓,不如等众人散去,再从长计议。”

陈蕃点点头,朗声说道:“今日众人远道来聚,都是为了来送林宗,国家大事,我等待他日再谈。”将手一比,说道:“林宗,时辰已到,请!”站起身来,穿过人群,缓缓往渡口而行,儒剑门众人跟在后面,那黑衣老者随着群雄也来到了渡口。

送郭泰过了浮桥,郭泰在桥上对众人拱手一揖,施起轻功,轻轻一跃,跳上了小船。照理说,他这么跃下,那船该当左右摇晃,说也奇怪,那船却不摇不晃,江面上连一个波纹也不起。人群中有人识得厉害,暴出了不少的赞叹声:“郭老弟,好俊的轻功,我可万万不如啦!”“郭长老这手轻功‘江波不兴’,教人大开眼界!”“好功夫!好功夫!”郭泰在船上将手一拱,朗声说道:“后会有期!”陈蕃、李膺、众长老、在场众人纷纷抱拳以应。郭泰低低吩咐一声:“船家!开船!”那船夫应了一声,拿起了竹篙,往江底一撑,小船缓缓离去。

远山翠峦,层层叠叠环抱,江水清澈,小船摇摇荡荡,渐去渐远。那船夫每撑一下长篙,就传来一个个的涟漪,直至越来越小,众人远远望去,但觉郭泰在山水之中,几与山水融为一体。

众人正目送之际,天空一道闪光,轰隆一声,转瞬间落下了大雨,众人纷纷打起了纸伞,李膺灵机一动,气运单田,在岸边大声喊道:“天降大雨,湿透衣衫可是会弄坏身体的,你要不要回来先躲雨,归返之事改日再说。”声音雄厚有力,远远地传至数十丈之外。

郭泰一笑,知道师父还舍不得他走,灵机一动,由袋中将取出一条布巾,折了一角,戴在头上。在场人人见他玉树临风,才高量雅,一手琴弹得令人耳张目弛,一身轻功更是超凡入圣,不少人早已是暗暗称好;现在见他反应机变超凡,那布巾在他头上,大小适中,雨渗不湿,自得适意,风采过人的举止,不少人为之心折,就连一向温文儒雅的许邵也自叹不如。

一片赞叹声中,有人觉得布巾如此放在头上,恁是洒脱,试了一试,都觉这法子不错,雨既淋不透,又无须拿着纸伞碍事。慢慢地,一群人不约而同将布巾批在头上。

李膺灵机一动,说道:“日后我门即以此装扮为号,凡有人以此头巾为饰,即知为我门中弟子。无论身居何处,门人见此巾,如见门主之令,不待长老吩咐,都得互相帮助。”众门人齐声应允,将纸伞收了起来,也模仿郭泰,将身上的布巾折起戴在头上。

李膺的一个无心之举,却让这种布巾,尔后传了开来,流传了千年之久,后世儒生书生之流,非此巾不戴,称为林宗巾。

李膺恐如此聚会,被有心­奸­人诬陷,便唤门人速速离去。一辆一辆的马车渐次离去,最后袁绍与曹­操­一齐走了. “八厨”长老走了,“八俊”长老走了,“八顾”、“八及”长老纷纷离去。最后连蔡邕、许卲、马日暺都走了,原本闹哄哄的场地,一下子四散而去。

陈蕃李膺二人在小亭内研拟对策,苦思因应之道。陈蕃道:“我想了又想,这事不如我先和大将军商量去,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如果我们不先下手,名教势力越来越大,要是宫廷中大小都让他收买了,恐怕又大肆滥杀无辜。我等­性­命事小,只是国家又落在这一班阉寺手上,天下百姓不免又要受苦了。”

李膺道:“眼看他长大成|人,本以为……我大汉从此可以走向正轨,哪里知道,皇上之奢­淫­无度,顽灵不昧,比起先帝还要……唉……”摇摇头长叹,不愿再说下去。

陈蕃道:“我二人位极人臣,大汉衰败,我等没有责任吗?皇上变成今日这样,也怪我二人未能早早预备,让­奸­人有隙可趁,藉机发难,获得皇上的信任……”不断地摇摇头,显是又想到那天激辩的情形。

李膺问道:“‘石包谶’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大家都相信‘石包谶’所说?郭泰、许卲术算在洛阳城中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可是见识过了好几次,为何他也这么说?难道天命真的不可违?”连问了几个问题,自己也答不出来,眉头越皱越紧。

“天命!天命!何来之天命!”一个宏量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说道:“术数之算,不可当真,世间惟有人力胜天之事,那有天命这种事?”

陈李二人吓了一跳,都想:“这人是谁?在这多久了?怎的我二人一点都未查觉?”转头一望,见来人约莫五十来岁,面­色­漆黑,眼尾一条一条的皱纹,衣衫褴褛,乞丐一样的打扮,正是那黑衣老者。

二人端详那老者半晌,面上愤怒的神­色­转为惊讶,随即露出笑容,拱手一揖,说道:“先生几年不见,你身子益发的清健了。”黑衣老者道:“两位也好久不见,不知别来无恙否?”拉住陈李二人的手,寒喧几句,当即坐下。口上续道:“二位忧心忡忡,苦恼国事,刚才我都听见了,不知我可否为二位分忧解劳?”陈李二人相望,一齐点头,对黑衣老者道:“正要请先生指点一二!”

黑衣老者道:“你教总说一人富贵贫贱,寿考夭折,甚或国家前运,都有注定,非人力可能勉强,此说当真迂腐。”陈李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如何迂腐?倒要一闻高见。”黑衣老者道:“如果人生国家命运已是前定,在上位的人,要是相信这种说法,舍本逐末,不肯努力治事,凡事只观星相,只信占卜,倒因为果,不肯勤奋治生,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李膺沉吟半晌,连连点头,说道:“先生所言乃堂堂之说。先生当年救了我二人一命,匆匆而去,此事常萦怀在胸,在下眼拙,敢问先生倒底是?”

那黑衣老者暗想:“这事虽然隐密,但这二位乃国家忠臣,不当隐瞒。”口里说道:“我是墨教教主。”

这黑衣老者正是禽南天。几年前他与赵铁风连袂在第一次党锢之祸时,救出陈蕃李膺,夤夜之中,仓皇各自分离,未提及自己身份,是以陈蕃李膺始终不知他的来历。

那夜禽南天从洛阳逃出王不平的追杀,快马飞驰七日,来到了洛阳。想到赵青丰为了保护自己离去,与逆贼等人周旋,自已怎能独存。

过了月余,伤势稍复,多方打听,都没有赵铁风的消息,于是再回来洛阳,他躲进了客栈养伤,白日不敢出来,晚上才稍稍透气。二日前他在客店中,听得一些儒剑门门人谈起了送郭泰远行之事,他知此等名为送行,实则是儒剑门人的聚会。他本与陈蕃李膺二人乃是旧识,又想儒剑门大会人多,耳目众多,或许能打探出赵铁风的下落;只是事与愿违,他在人群中问了十几个人,儒剑门众人见他外表邋遢,都不愿跟他说话。

陈蕃李膺不约而同低低轻呼一声,二人毕竟是名门耆宿,所学渊源,墨教他们是听过的。这个门派在先秦时与儒教同为天下两大教派之一,此教开山祖师墨翟本是儒教中人,因为对儒教中一些教规不满,愤而脱离儒教,另创了墨教。

陈蕃道:“原来先生就是传闻中墨教之主,失敬失敬!”禽南天道:“你二人这几年不也创了儒剑门?”儒剑门这几年着实声名赫赫,禽南天在洛阳待了几天,听了不少。

陈蕃心道:“我儒剑门创教之事,不过这几年的事,为了怕传了出去,为­奸­人所诬,我等已经尽量隐匿。这先生当真神通广大,教中的事,什么都知道。但此人当年不畏生死,救我与李膺,胸怀如光风霁月,乃是侠义烈士之流,须瞒不了他。”当即苦笑道:“贵教纪律严明,组织严密,我儒剑门一向不如。”禽南天心道:“我教为王不平那厮所窜夺,这是教中的事,也不必跟他们说这等家丑。”面上苦涩,陈蕃当即不语。

禽南天道:“自来并无天命一事,恶君坏事作的多,百姓忍受不了,起来反他,自然国祚不久。史迹所载,斑斑可考,这明明是恶君所作所为,哪里跟天命有什么关系?真正的问题是出在皇上本人。”李膺道:“愿闻其详。”禽南天道:“好像三代时,暴君桀、纣、幽厉残暴不仁,不用贤能,所以他们死后身败名裂、子孙离散、后代断绝。这几年来,皇上骄奢­淫­佚,恶行不断,任用­奸­人为非作歹,如果再继续下去,一定会步入夏桀商纣的后尘,二位何必苦苦再当帮着这恶皇帝?”

李膺苦笑道:“皇上固然无知,罪不至此,况且国家兴亡,与我等休戚与共。禽教主口若悬河,通晓万事,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我等是钦服在心的。”

禽南天叹道:“好的君主,咱们自然任劳任怨,牺牲了生命,也要为他­操­心患虑,求得良策,为天下人兴利。但你二人为那恶皇帝卖命作这许多事,他却不知好歹,宠信­奸­人,视你二人为仇寇,欲除之而后快,你二人还是快快远离京城,以防杀身之祸降临。”陈蕃道:“我受先帝托孤,就算不能挽救大汉,也与大汉共存亡。”

禽南天道:“此是愚忠!为恶君作事,是为虎作怅,不是真忠。”

陈蕃道:“皇上身旁一堆­奸­人,我等如果一走了之,换成­奸­党在皇上身边,那么皇上会作出更多的坏事来,天下百姓从此将永无好日。”禽南天长叹一声:“这话也是有理,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摇摇头,待要再说。

李膺抢道:“禽教主,论机锋口才,我二人是说不过你的,不过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愿你禽先生长命百岁,福泰安康。”禽南天长叹一声,暗想:“他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了……我有奇毒在身,过的了今日,不见得过得了明天,这话真是……”眼看左右无人,又想:“看来他二人是不会知铁风的下落了,我要再说,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我还是走罢……”难得赵铁风消息,心生离意,向二人拱手一揖:“今日一别,再不知何日能见,二位毕竟是为天下苍生所劳苦,忠心一片,可敬可佩,请受我一拜。”身子弯了下去。

陈李二人连忙抢上,一人执拿他左臂,一人扶住他右手,说道:“此番再会,实属意料之外,当年党锢之祸,莫非禽教主与常山赵大侠联手将我二人由大牢救出,我二人哪有今日?本来嘛,教主之言,我二人就算拼了­性­命也当听从,但此事实在太过重要,关系着我大汉与千万的百姓,恕我二人不能从命。”

禽南天点点头,说道:“板荡识忠臣,本是人间难得,我去也!”右足一点,飞身远窜,几个起落,身影已从二人眼中消失。

陈蕃暗赞:“传闻中墨教钜子武艺超凡,来无影,去无踪,怪不得……怪不得……子敬‘月旦雅评’所评游侠中,位居第三,当年千军万马中,原来我二人是为墨教钜子所救,此人智勇双全,身手超凡,为我身平仅见,要是我儒墨两派联手,一起对付朝中­奸­人,也许天下局面又不一样了……”

李膺见四下无人,说道:“教主,禽先生说的不无道理,我二人是不是错了?皇上无德无能,是非不分,我二人还如此效事于他?”陈蕃仰望天空的白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种事由古至今,各门有各门的看法,各派有各派的见解,有的说要独善其身,远遁山林;我教说当尽忠尽职,知其不可而为之。咱们又能说谁对谁错了,不论如何,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咱们想的若是让天下百姓谋福,总不会是错的路子吧?要是祖师爷尚在,应当也是这么做吧……”李膺缓缓点头,眼神,­唇­间全是坚毅的神­色­。

张让赵忠把持官吏买卖大权后,弄了一堆只会贿络走后门的庸才。这些人正事不会,才没半年,就被老百姓看出,纷纷作谚暗暗嘲笑。有首流传在洛阳的谚便是这么说的:“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笑的是买卖官员之制,来的人都是虚有其表之辈,文官不识字,武官住大房,要上战场打仗时,却胆小到连拿起兵器都会发抖。

由陈蕃统率的儒剑门门人崇尚气节,不畏生死,瞧不起无才无德,只会讨好皇上的阉竖,加上百姓都希望能天下吏治得以澄清,因此儒剑门于朝于野攻击名教更力,希望­奸­人能知所进退,远离朝政,宦官们又惧又怒,集结在一起,在灵帝前污蔑忠良,上书控告李膺等太学游士,结群成党,诽谤朝廷,灵帝对陈蕃等人越来越不友善,几次就在殿上当着百官之前严声斥责。

儒剑门紧锣密鼓,暗地筹划刺杀张让赵忠之策,调集各地人马,打算择日冲进宫中,但却被儒剑门中不肖弟子偷偷泄露给名教。张让赵忠为了防身,让夜郎九­阴­与王不平日夜贴身保护,并重金礼聘西域高手来京。

洛阳城内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各方势力急结,黑白各道高手涌入,几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章

这日正午时分,烈日高照,在冀州城西北方的一个小村庄,村内东北方有一小木屋,两旁栽着几株青竹,再过去数十丈处,是一片郁郁森森的竹林。木屋甚为简陋,屋中陈设,除了一个沙坑,没有其他东西。

屋内前方站着一个老者,一头白发,脸­色­有如漆炭,黑得吓人,好似脸上涂满了墨汁。老者身着青衫,腰间配着一把剑,左手拿着竹杖,佝偻着身子,来回踱步,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竹简。老者看着竹简,讲了几句,弯身下去拿起了地上的竹枝,在沙坑里写了个义字。四下约莫二三十个小孩,小一点的约六七岁,大一点的有十一、二岁,席地而坐,纷纷张大了眼睛,引颈张望,凝神专注,看着青衫老者所写的字。

只听得青衫老者念道:“咳咳……义者,正也,咳咳……义,利也。”老者边咳边说,弯着背,咳起嗽来也显得吃力。

一群少童朗声跟着念道:“义者,正也;义,利也”。老者点了点头,突然间停步问道:“咳咳……你们谁能解……咳咳……释这义一字?”众童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歔,无一人出声,摇头表示不知。

过了半晌,堂下后方一年纪较长的少年暴出一声:“禀先生,小猴儿知道,小猴儿知道什么是义。”旁边三、四个小孩也跟着起哄叫道:“是呀!先生,小猴儿知道。”青衫老者道:“既是如此,小猴儿,你且说说看这义一字,该如何作解释?”

堂下肃然无声,青衫老者又连唤两声小猴儿,还是无人应声,老者心知有异,放眼寻去。只见那被唤作小猴儿的小童,那小童身材瘦小,兩隻鳥爪般的小手,伸出寬寬的衣袖,正在打盹儿,左右小童连忙摇他,小猴儿方才醒来。

旁边的小童低声告诉他此事,小猴儿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缓缓站起身来,睡意未除,双臂展起,伸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猛然一想不对,用手去遮了张大的嘴巴,却碰到­唇­边流下的口水,当即用长袖拭去,其他小童纷纷哄然大笑,小猴儿搔了搔头,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青衫老者见那小童下巴尖削,口上傻笑,那状若无人,自行其事的样子,心中大怒,皱眉瞪眼,高声怒斥:“咳咳……大白天上课你竟然敢睡觉!站起来东倒西歪,也没有个样子。你……咳咳……不必坐下了,就站在那罚站!今日放堂前,不许你坐下!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咳咳咳……”

那被称作小猴儿的小童一昧苦笑,听到最后两句时,倏然神情一变,嘴一扁,气鼓鼓道:“禀告先生,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朽木研磨,可以用来止滑冰;粪土施播,可以当肥料。前人有云:‘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弟子光天化日之下昼寝,乃是因天气炎热,酷暑难当,方才一时昏了头,并非朽木粪土,请先生明鉴。”音声清脆,义正严辞,与刚才的无­精­打采模样,像是换了一个人。

青衫老者先是一愣,他本道刚才自己疾颜令­色­出口训斥,一般的孩子,恐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孩子竟敢顶还回来,暗想:“这可真是奇了,这孩子几次上课都无­精­打采,不想听讲,我只道这孩子生­性­疏懒。我那朽木粪土之言,本是教他不要自居下流,当趁青少好好珍惜光­阴­;努力求学向上。他竟然回我朽木粪土仍然可用,朽木……粪土……可用,此言可并非无理。嗯……这小孩年纪不大,怎能说出这大人也想不到的话……大概是他家中长辈所教的罢,不过他不怕我,敢侃侃而谈,这就很难得了,好……按照往例,吓他一吓……”打定主意,瞪大了眼睛,高声喝道:“小家伙!你造反吗?先生说一句,你顶两句,先生教的是乃古贤之理,朽木粪土本来便非好东西,你自居下流,要当那种没人要的东西,那也由得你,你明日不要来了,去当你的朽木粪土去……”伸起竹杖来在小猴儿眼前晃来晃去,作势欲打。

堂下的小童,眼见小猴儿与青衫老者,你来我往口上交锋,无法理解他二人说什么,纷纷低声问了起来。一见青衫老者突然动怒,骂人声若响雷,但觉耳际嗡嗡作响,吓得脸­色­发白,挺起了腰身,正襟危坐,唯恐老者骂了过来。

小猴儿噘起小嘴,说道:“本来就是啊!弟子看到庄里的大人是用粪土施肥的,明明有用,先生怎说没用?”

青衫老者不怒反喜,暗想:“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大,我在他前面如此愤怒,用‘威吓*’如此吓他……他……他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这……这可真是太好啦……”噫了一声,心下称奇,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当下全堂肃然,鸦雀无声起来。

众少童见青衫老者脸上­阴­晴不定,若有所思,都想:“这猴儿不知说了什么大的小的?出言顶撞先生,恐怕少不得要被先生处罚。”

小猴儿走至老者身前停下,双手伸出,说道:“先生你打吧!”便待受罚,他本来无心顶嘴,听的这老者责备,辱及自己尚不打紧,但若说我是朽木粪土,岂不是说我娘教养不当。小猴儿反应快,老者一言,让他联想有辱家中长辈,心中有怒,顶撞回去;他机智过人,出口成理,所言之物,为历来未闻,着实让青衫老者吓了一跳。

青衫老者摇了摇头,把戒尺收在身后,说道:“先生不打你,小猴儿,且告诉先生,你今年几岁了?”小猴儿不明青衫老者用意,手仍在半空,答道:“禀告先生,小猴儿今年八岁。”老者又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小猴儿抓头­骚­耳,问道:“那些话?先生我刚说了好多话,先生是问那句话?”青衫老者点了点头,暗想:“我可真糊涂了,我在急什么?”说道:“‘大德不逾闲’那两句话。”小猴儿道:“那个书是娘教的,娘说那书叫作论语。”青衫老者追问道:“你知道意思吗?”小猴儿道:“有呀,娘有教我,娘说为人处事,大事有大原则,小事差不多,过的去就好。”他小小的身子,一脸稚­嫩­,大眼圆睁,一派天真,比手划脚,说的头头是道,青衫老者见了,不觉暗暗好笑。

他又问道:“那什么粪土……污墙……有用,也是你娘教的?”小猴儿摇摇头道:“我娘平日……好斯文的,她不会说那些字的,那个是我自己说的。”

老者追问道:“那……那是……是谁教你的?”小猴儿说道:“那个没人教呀,是我自己想的……”青衫老者脸­色­大变:“你……你……说什么,你自己想的?”小猴儿暗觉奇怪:“先生今天真奇怪,跟他讲了两次是我说的,他好像没听懂,”点了点头,说道:“是弟子想的。”

青衫老者神气古怪,便似发现了一件很稀奇的东西,点了点头,眯起双眼,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小猴儿。只见他一对眼珠黑如点漆,古碌古碌转来转去,青衫老者看他,他也打量那青衫老者,神­色­大有古灵­精­怪之意:“这般看我做什么?我就偏不怕你。”

老者眼光在他身上四肢停下,见他手掌、脚掌生得极大,特别醒目。望了又望,暗自寻思:“原来如此,是他自己说的,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之前我这半年可都瞎了眼啦,从来没注意过这孩子,这少年不知谁家子弟?看起来平凡的紧,怎么一跳出来说话,便换了个样子,刚才堂上一立,虽是引手就戒,却无丝豪畏惧之­色­,跟我针锋相对,言谈间竟有一股气象。昔年我与儒家诸子对辩,也只有陈仲举、李元礼差可比拟。我­精­通说辩之术,对他所言之理,竟也无从驳起……”又瞧瞧他的眼睛:“嘿!若是孔老儿当年教训他徒弟宰予时,也碰到这种回答,真不知他这话是该如何接下去?是骂他还是褒他,唉……这孩子真也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不过那对眼珠可生得太活了……”

老者正自寻思,小猴儿拱手道:“弟子不才,请问先生刚才的问题,有劳先生再提醒一次,如果答不出来,弟子志愿受杖三十,以正先生管教。”老者正要说话,作弄小猴儿那少年站起身抢白道:“蠢猴儿,是问你义字作何解释?”

小猴儿转头寻声望去,那人正是平素专以欺人为乐的陆平,小猴儿见陆平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便想:“刚才原来是你消遣我来着。”当即说道:“义字我不知,但陆平刚才陷害小猴儿,大概就是不义吧!”堂下小童一听,都笑成了一团。

小猴儿问道:“先生,小猴儿答对了吗?”老者在旁捋须颔首,似笑非笑,口上并不作声。陆平涨红了脸,愠愠不快,想站也不是,想坐也不是。小猴儿拱手续道:“先生,小猴儿日后定当思颜子之行,不让先生失望。”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好孩子,你回座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老者正继续讲授时。堂下另一小童暴出一声:“先生,我知道了。”

青衫老者见那小童细眉大眼,特别瘦小,知道这堂下说话少童,唤作夏侯兰,资质过人,好像有亲友在朝为官,自己极为嘉许此童言行,也注意他好久了。问道:“且说看看,你知道了什么?”夏侯兰拱手朗声道:“小猴儿今日打盹,确是不乖。但人又不是圣贤,谁能没有过错?小猴儿刚才所说,当思颜子之行便是小猴儿立愿,要学先秦圣人孔子之徒颜回不二过,从此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白日昼寝 。”夏侯兰少年老成,举手拱礼,应对进退,极是得体,活脱便像是个在庙里,恭敬祷天,跳八佾舞的儒生。

小猴儿对夏侯兰点点头,微笑以对。那意思是既是你说的对,又表示谢谢你代为说情。

老者大喜,心下寻思:“小小孩童便能如此讲义气,真是难得。偏生又如此敦厚,颇有聪慧,我试了这孩子半年,他连过了二关,但论机智反应………”随又看看小猴儿,又想:“却是这孩子高了些……此处真是地灵人杰,连孩子也比其他地方好的多……嗯……不过那也太迟了,还是按照先前决定,试试那姓夏侯的孩子,看他今夜来是不来?”苦恼之事,终于要作最后试探,他委实难以取决,看着夏侯兰,心想:“若是这孩子不懂,悟­性­不够,没通过我教大试,这半年的时间都白花了……我如何报仇雪恨?”想到内心最畏惧的事,一时难以委决,望望小猴儿,又想:“为了慎重,不如叫这孩子也来,两个人都试,总有一个会过吧?”一瞥眼,看到小猴儿无­精­打采的模样,戒心又起:“还是算了罢……这孩子刚才双眼有神,怎的这会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若真要有才,早该为我早早注意,那里要等到今天才知?”当下已有了主意。

夏侯兰拱手一揖,恭敬道:“先生……先生,我说对了吗?”青衫老者突然警醒,点点头,对夏侯兰道:“好孩子,让你讲对了。”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他孩童不明白青衫老者说什么。都不解:“先生平常面上少有表情,教学时凶霸霸地。我们别说是言词顶撞,就算是堂上所学,有时稍有不解,也无人敢问。怎的今日小猴儿回嘴,先生并不责怪?夏侯兰寥寥数语,又让先生面上出现笑容?”

众童正疑惑间,老者挥了挥手,唤了夏猴兰,口上道:“罢了!先生今日身体不适,你来扶着先生出去吧!”夏侯兰恭谨走上前去,到了青衫老者的左侧,伸出小手,搀扶着他。

小猴儿眼见那青衫老者一脸病容,以为是自己讲了几句话,让他生气,要早早休课返回。望着那老者一摆一摆的身影,行动甚是不便,心下难过,红了双眼,自责不已:“是我不好,我又乱说话,先生气得要回去了。”抢了上去,拉住他的右手,低声说道:“先生,猴儿不是有意的,你老人家别放在心上。”青衫老转身一望,一见是他,便也由着他扶着自己。

夏侯兰与小猴儿一左一右,二人搀扶青衫老者走出室外,来到竹林前,老者摇手道:“够了够了……到这里就可以了……”伸手摸摸夏侯兰的脑袋,又看看小猴儿,这才发现他红了眼眶。见他低头不语,略思一下,便知其理,他心中大奇,立时改了心意,寻思:“此子心地纯良,既是如此,你也来吧!”一张大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小猴儿头顶,用食指在小猴儿脑后弹了三下,说道:“好孩子,再见!再见!”咳了几声,脚步蹒跚,往竹林内走去。

第二章

小猴儿放堂后,返回家中,见了母亲,将今日发生的事,向母亲黄宁禀报。

黄宁怒道:“小猴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娘平常教你的书,都读到那去了?师道伦理,列为纲常,堂上打盹,已是不该,竟敢胡言乱语,忤逆师长,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贫嘴?说话前不能想一想吗?”小猴儿哭丧着一张脸,不敢作声。黄宁道:“娘罚你到祠堂列祖列宗前,罚跪半个时辰。”小猴儿见母亲动怒,不觉自责起来,口上辩道:“可是娘,先生说我是朽木粪土,可不是拐着弯骂到您吗?”黄宁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道:“胡说八道,焉有此理!快去!”

小猴儿见母亲一笑,知无大碍:“只要娘不生气就没事了。”也不多辩,一跳一跳,跑入祠堂,跪了起来。

黄宁望着小猴儿瘦小的背影,心下寻思起来:“唉!也真是为难这孩子了,他爹几年前说是公­干­远去,自今无任何消息。也不知是生是死?着实另人好生担心,真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早日归来,我三人有团聚之日。”她一时想起了远出未归的丈夫,不禁泪眼迷濛,心神暗伤。

正想得出神时,门外传来一沙哑低沉的男子声:“庄主!我来了!庄主找我什么事?”黄宁拭去眼泪,稍自整理衣裳,将门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眉间一断,左脸面上有条长长的刀疤,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出现在眼前。

黄宁吩咐说:“郭师父,本来想请你把这孩子带去练箭,不过我正罚他跪着,这样吧!半个时辰后,我叫他去后院找你去。”郭师父点头,不发一语,一跛一跛离去。

不半晌,后院人声鼎沸,传来庄人练武呼喝声和­射­箭霍霍声。她知道那是每日庄里乡勇聚在一起习武。

几年前天下大乱,盗贼群起,攻村掠地,杀人放火,所到之处,往往粮草财产都被抢夺一空。黄宁眼见局势大乱。召集村民共商大议,谋求良策。她的丈夫本来是此庄庄主,夫­妇­俩平常乐善好施,所以男主虽不在。但她登高一呼,曾受他夫­妇­恩惠之人都来响应,纷纷以黄宁马首是瞻,共推黄宁为庄主。

黄宁见山贼盗匪横行,如果想要不受侵扰,必须要有自防的力量,郭师父因为能弓马之术,便请他每日午后农闲时,召集庄中壮勇演练,以防盗匪来犯。自始迄今已有三年,期间有几小股马贼来犯,都被击退,于是这个庄子声名日噪,附近郡县居民,有曾受盗匪肆虐的,听到这个消息,纷纷迁移到这定居,以图安定。

小猴儿跪在祠堂前,听着外边­射­箭声此起彼落,不觉纳闷:“那­射­箭有什么好玩的,怎么大人有那个耐­性­,站在那三四个时辰练箭,我可不成,倒不如听娘说些古人之事有趣的多。”正自思恍,黄宁走来,抚摸他的头,问道:“小猴儿,娘处罚你,你可知错?”

小猴儿道:“娘!猴儿知错,猴儿下次不敢了。”黄宁沉着一张脸道:“你知道错就好了,下次绝对不可再犯……你起来吧!”

小猴儿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吟吟笑道:“娘!我想去看……”黄宁知道他心意,摇了摇头,微愠道:“现在是什么节骨眼,时局这么乱,你一天到晚去看书……那可不成,快去跟郭师父练点功夫,将来也好防身之用。”小猴儿一见黄宁怒容,这可是他最不愿的事,从小他只要看到娘生气,就手足无措,什么都听她的,连忙挥动小手,说道:“好……猴儿不看了……猴儿去跟郭师父练箭。”

黄宁道:“娘劝你练武,也是为了你将来好,你将来就知道了……”说到一半,想是小孩听不懂,换了口吻:“小心点儿,可别受伤了。”话才刚说完,已听见小猴儿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娘!孩儿知道的,您放心好了。”

黄宁远远望着小猴儿的身影,频频叹息:“唉!这孩子爱读文章,世道这么差,叫他学点功夫,推三阻四,跟他爹爹一点也不像。他爹爹……他爹爹……唉……”皱起了眉头,哀叹连连。随又转念:“以前他爹在的时后,我和他爹常替他担心,担心这小孩子太爱说话,那知道他爹不在家后,这孩子好像心里有什么委曲,变的老是一个人躲在角落,看起书来;他每天只知看书,那可不成。我得跟郭师父商量商量,看用什么法子让他愿意练练武艺……”望着太阳照在远处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想起今日这孩子对那先生所言“朽木可以止滑冰;粪土可以施肥,”等云云,仍不禁笑出声来,心中实在惊讶,这孩子看书看的勤,这番话亏他想的出来。自己每夜教他前人嘉言懿行,教了几年,总算是有点成果,但这事可不好跟他说,否则不是鼓励他可以逆忤那教书先生,将来先生怎好面对其他人。

黄宁越想越多,突然想起一事,暗惊:“唉呀,不好!俗说福无双至,这孩子聪明过人,又生的这般可爱,希望不要让鬼神妒嫉才好。老天爷您可得张大眼睛,他赵家三代清白,受任地方亭长,造桥铺路,襄救贫苦,那是没有少过的。他爹更是扶危济困,是天大的好人,老天爷您开开眼,让他爹早早回来,也保佑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我一天给你多拜几次。”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辞,眼泪不住簌簌的流了下来。

小猴儿走出祠堂,来到后院。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约莫百来人,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正在­射­箭,小猴儿拿了自己的弓,走至后方一处,跟着拉起弓来。

才练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便心神恍惚,希望太阳快快下山,见郭师父不在附近,看着其他人的姿势,东张西望,心里暗笑:“隔壁的王大叔拉起弓来姿势可真好笑,流汗跟下雨一样。”掩嘴暗暗好笑:“这些叔叔伯伯,练个箭这么认真,照我说呀,随便划个两下,也就是了,反正郭师父也瞧不着……”

郭师父从远处望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有气:“这孩子自小就是个书虫,偏生书里的好处,他一样也没学起来,个­性­懒懒散散,做起事来麻麻胡胡。如果不是庄主的孩子,换作是我的徒弟,我早一掌毙了他,省的看到他一副死气活样的样子。”越看越不舒服,把头调去别的地方,再不愿看他。

直至西阳西沉,红云满布,郭师父一声撮哨,众人停止练武,向郭师父拜别,郭师父正眼连看都不看小猴儿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

小猴儿回到食堂,用膳间黄宁问起练箭,小猴儿逐一禀告,就不说自己胡乱练箭,只说郭师父闷闷不快,大步离去之事。黄氏叹道:“唉……郭师父恐怕是想起他的家人了,这年头兵荒马乱,世道不济,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法团聚。你看看我们庄里,卖菜的吴大娘,杀猪的刘老板……原本都是大家族,现在竟然只剩下一人,说起来也真是怪可怜的……唉……”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能让咱们老百姓过正常的日子?”

小猴儿问道:“娘,好好的为什么会世道不济?”黄宁叹道:“听说咱们的皇上信了­奸­人之言,一些有才­干­的大臣不用,尽用一些不学无术之徒,把朝政弄的乱七八糟。”

小猴儿奇道:“好好的,为什么皇上要信­奸­人的话?”黄宁道:“那些­奸­人,在皇上身边说皇上爱听的好话,皇上一高兴,就什么事都答允了。”小猴儿道:“原来皇上也爱听好话,跟猴儿一样,猴儿最爱听好话,娘,您爱不爱听好话?”

黄宁道:“娘当然爱听好话,但娘是个­妇­道人家,可以爱听好话,你将来大了,要作个汉子,可不能爱听好话。”小猴儿道:“为什么?猴儿想听好话,猴儿爱听好话。”黄宁道:“一个人爱听好话,是会出毛病的,人家知道你爱好听的话,就光拣好话说给你听,你就听不到真话啦!”

小猴儿道:“听真话有什么好,我不要听真话!”他天生反应极快,一番话也并无恶意,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黄宁面­色­一寒,怒道:“你这孩子!只会耍嘴皮子,怎么就不听娘的话?”举起手来作势欲打,小猴儿抱头乱窜,说道:“好啦!娘!我听你的,我以后不听好话,只听真话。”黄宁红了双眼,说道:“你聪明又有什么用?一天到晚惹娘生气,又来胡言乱语。”

小猴儿一见母亲眶全是泪水,只慌了手脚,低着头,走来黄宁身前,拉着她的手,哀道:“娘!对不起!是猴儿不好!猴儿要听娘的话。”黄宁一听这话,蹲下身子,拉住小猴儿的双手,说道:“猴儿!你爹不在……”说到此处,突然泪如涌泉,呜咽了起来:“家里没了大人……,咱俩相依为命……娘好希望你争气些……别让人将来瞧不起咱们……”

小猴儿哭丧着脸,频频点头,说道:“娘!你别伤心,爹一定很快就回来了……”见黄宁满面是泪,心下有愧,都是自己不好,又让娘哭了,忍俊不禁,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呜……孩儿……一定好好努力……不让娘……担心。”黄宁把小猴儿搂在怀里,心里难过,又哭了起来,小猴儿跟着抽咽,二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小猴儿轻拍母亲的背,心里清楚,每次娘想到爹就会伤心,他好久好久以前,问过几次为何爹都不回来?是不是不要咱们了?总惹得黄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有一次风雪之夜,好像是除夕吧,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却被娘狠狠打了一顿,害他再也不敢在娘的面前提起,即便他想问,但怕母亲担心,连提都不提,只能将这份感伤藏在心里,因为娘会比我难过,我不能让娘伤心。

黄宁哭声稍歇,用袖子把眼泪拭去,捧着小猴儿的脸庞,轻吻他的额头,连连说道:“小猴乖,不要让娘失望。”,小猴儿把脸藏进严氏的怀里,只是猛点头。

黄宁问道:“娘刚才说到哪啦?”小猴儿抬起头道:“娘说到要听真话那里。”黄宁猛一醒悟,微敛衣容,续道:“那些­奸­人带着皇上镇日游乐,把正事都给荒废了,可是宫里本来也没钱了。”小猴儿问道:“那怎么办?”黄宁道:“那些­奸­人蒙敝皇上,把官位也卖了,那些当官的人一就任,只想巧立名目,把买官的钱通通赚回来,老百姓一年辛苦的农作,全让这些贪官给抢了……”

小猴儿不解问道:“抢走了?”黄宁道:“那跟抢有什么不一样?粮米收成一石,县府里就拿走九斗,寻常百姓那里受的了。这几年百姓没饭吃,日子苦的不得了,许多人就跑去作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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