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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东梅问雪第一部 > 第一卷 花留身住越,月递梦还秦

第一卷 花留身住越,月递梦还秦

一.往生

三月,白云城主病厄。

“你说,我是谁?”

铜镜里的人不语。

“庄生晓梦迷蝴蝶……

镜里人拧起眉,复而缓缓松开,“这世上鬼神之说我是从来不信的……

“可如今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现在,他有些烦了。

“好吧,”他站起身,以手抚额,镜里的男人脸上忽然微微绽了一丝笑,“我承认,我是叶孤城。”

四月,白云城主愈,满城欢欣。

二. 此身

白云城的风景,算不得如何怡人。除了些自长的花木,并没有人去刻意种红植绿。因此当男子第一回踏出房门时,满眼见的春意不过是几株疏疏的海棠罢了。风不大,些微地把他披散的发卷开了几络,鼻中便嗅到淡淡的花香。

此时的春光是极好的,暖洋洋地笼在久未出屋的人身上。男子不觉眯起眼,适应着四月的阳光。一边侍立的仆婢见状,轻轻道:“主人可是要练剑?”城主一月前突然暴病,满城惊惶,幸而此时已然无恙。若是……眼皮一跳,她赶忙止住这不敬的想法。

这男子,是白云城的天。

剑……是了,他的剑。右手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习惯­性­地扣向腰侧,却只握住一把空荡荡的感觉。

他应是剑不离身的。

手指触及剑身的刹那,分明心底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出,满满攫住了整个身心。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微微一顿,然后带有试探意味地收紧五指,终于稳稳握住。式样古朴的长剑在掌中泛着冷冷的银光,模糊映出一道白­色­身影。

他蹙眉站立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跪地捧剑的侍婢颔着首,并不敢出声。一时间,只有淡淡海棠香气盈绕。

[既来之则安之吗……]手上用力,一寸一寸地将剑拔出,[怎么说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

婢女手中只剩了剑鞘,雪亮的剑身竖在男子眼前,极薄的锋刃上流淌着沁脾的凉。

[也好。]

无牵无挂的,倒也­干­净。能死而复生,身在哪里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笑一笑,忽然仿佛再寻常不过地抖了下腕,拧出一朵剑花。明明是第一次握剑,动作却熟稔至极,没有一丝迟滞。

本能还在,力量还在。

大幸。

白云城城主可以失去任何东西,但不能失去傲视天下的武力。有了这力量才有白云城,才有作为绝代剑客的资本,才能更好的活着。

他是不肯再死的。

口中吐出话语,一字一顿。

“我名,叶孤城。”

三. 浮日

五月。

芳花烂漫,草长莺飞。

男子跪坐于地,膝上横着一柄古式松纹长剑,宽大的幅袖下摆垂在身畔,从里面露出的双手稳定,­干­燥。

剑身被缓慢抽出,雪白的绸帕覆在上面,一丝不苟地细细擦拭。大把黑发从脑后拖曳到身前,用一条青绦束住,底脚缀着两颗曜石。他的背挺得笔直,身上罩着的外袍剪裁十分合体,将武人结实颀长的身躯完完全全勾勒出来,又并不显得突兀。眼角原本就些微上挑,现在垂了眼睑便更觉狭长,拢在一对同样弧度的眉下。他的­唇­较为丰厚,轮廓却不柔和,很有些凛冽味道,牢牢地在齿间抿住。

拭剑的手忽然停下,一声轻笑从紧闭的­唇­内逸出。随着这声笑,他的背不再挺得笔直,紧绷的身躯也松懈下来。

“我终究不是你,学起来还真是累得很。”

叶孤城站起身,将擦得发亮的长剑反手回鞘,重新挂在腰畔。

[融会贯通吗?眼下这月余倒也把武艺熟识了些,只是气质……终究不是他本人。]

日子就这么不徐不疾地向前走。城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商贩开门迎客,农夫日落而息,青楼舞馆笙歌阵阵,酒肆茶寮里不时上演一两起械斗寻仇之类的场景。城主自从病愈后便与往常有些不同,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前时那一场人心危乱的惶惑,到现在也仅供茶余饭后咀嚼一通罢了。

“城主,午膳已备好。”仆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床上运功的男子睁开眼,起身着靴,抬手将床头的罩衣披上。他的脸消瘦了些,衬得五官更加峻峭,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沉静气息。

便有侍女端盆捧巾伺候他净面盥手。叶孤城出得屋来,径直往前厅去了,一路上只觉轻风拂面,心里顿时爽快不少。但他此时是那绝傲剑客,白云城主人,因而面上只是平平,并未泄出半分情绪。

用过饭后,一旁早有人奉上茶来。叶孤城饮罢,随口问道:“日前我说的事,可办妥了麽。”有下人躬身应道:“城主要的东西都已置办齐整,特特收拾出一间大屋,物什家伙备全了的。”叶孤城嗯了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道:“你且引我前去。”

屋子比想象中的好。几架书排归置在四壁,密密垒着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书卷。一张雕花大椅摆在黄梨木案几前,一应文房物具皆是全的。不知是哪个心细,窗边角落处放着张矮塌,上面一个细瓷躺枕静静卧在塌首。叶孤城步到一架书前,随手拣出一册《论语集注补正述疏》,翻开来细细阅读。正凝神间,只听“喵呜”一声,伴着一阵乱响。叶孤城回头看去,便见屋中多了一只锦皮花斑大猫,蹲踞在案几之上,两眼滴溜溜打量四周。笔筒搁架等物被它扫在地上,兀自翻滚不休。

那猫见并无人来撵,胆子倒放开了来,抬首挺脑便在案上踱步,一条长尾左右甩得欢快。叶孤城不禁失笑:“你这畜牲,倒似是这里主人一般。” 复又低头读那未完的书页,并不去睬它。这花斑大猫自在了一番,最后伏在那矮塌正中竞自睡了,午后阳光暖暖照着,映得一身毛皮油亮。

四. 大风

管家站在门外的时候已是未时,叶孤城听得脚步声,微微张了眼皮,道:“什么事。”他歪身靠在塌上,膝头摊着本翻了一半的书,那只花斑狸猫蜷身睡在一旁,喉咙里呼噜作响。管家听见房里传出的声音夹着些倦意,小心应道:“有人自称南王府中人,求见城主。”叶孤城蓦地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丝冷然。[你有野心也罢,却与我无关……]重重哼了声,一振衣摆便要起身,忽想了想,重又坐下,道:“你去回他,只说我近日闭关,所有人等,一概不见。”管家知道自家城主秉­性­,也不多话,答声“是”,便要去照此回了那人。却听叶孤城在房内又吩咐道:“我意欲出游一阵,城中大小事情,你且暂代我处置。”管家依言去了。

叶孤城在塌上静坐了片刻,忽地冷笑,将撂在一旁的书册捡起,接着未完的段落往下读。那猫已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该来的究竟还是来了,若是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因为南王父子饮恨紫禁城。放在以前,看到这样的结果时他不过是觉得惋惜,书页揭过,一名绝代剑客的故事也就沉在薄薄的纸张中罢了。

但现在,他已是叶孤城。

[这第二次­性­命,我分外珍惜。所以,什么前朝后裔,谋逆篡位,统统与我无关。]

窗外,春­色­正好。

五. 前尘1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病房,连枕上那人的脸也是雪白。她合着眼,气息急促,胸脯因此不停地起伏。她的­唇­已褪去了原本的­色­泽,曾经姣好的面容也变的苍老。

这种痛苦已经持续很久,也应该到了解脱的时候。

“你都听清楚了?”她抬眼紧紧盯着床边的人。眼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藏蓝­色­的运动服罩着略略单瘦的躯体。头发没有很好的修剪过,几络碎发遮在额前,挡住了些许视线。少年坐在床前,两手静静地搁在膝上。“是,都听清楚了。”

她看着他的面容,从中便捕捉到另一个人的影子。陡然间,她狠狠将一记响亮的耳光印在少年颊上,然后身体因为这个动作无力地倒在床沿。

扶起微微发颤的身子,尽量平稳地让她重新躺下。左颊浮出五道浅浅的指痕,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替病人掖好被角,自己继续静静坐着。

“去找他,找周建轩。”狠狠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用你所有的时间和办法去报复他!让他尝到比我更多更深的痛苦,让他永远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不会这么做。”他说。

尖利的指甲猛然刺进了少年的手臂,她用力抓紧少年,眼中透着噬人的光。“你敢?!”剧烈的咳嗽也不能止住她的咆哮:“他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你在我肚里的时候他却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这十几年来我们过的什么日子,你都忘了?!”

她几乎嘶吼出声,“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倚华的儿子!”

“妈,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里面有句话却还很清楚。”少年的眼神不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爱,哪来的恨?’妈,他抛弃我们只用了一时,你为什么反倒要折磨自己这么多年?”

她蓦得呆住了。良久,她忽然大笑,好象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荒谬笑话,笑得连眼泪都要渗出来。

“好,好,”她用手捂着脸,“周建轩,你倒有个好儿子!”她终于止住了笑,伏在枕上,一头青丝散得满床。“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以后也再管不了你。”

“我去找他,告诉他我是他儿子,是你给他生的儿子。”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我一定去告诉他。”

她怔怔地看他。很快,又转过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存折在书柜的第二层抽屉里,压在一个红­色­旧首饰盒下面,密码是我的生日。床头柜里有大概三千块钱的现金,够你交明年的学费。一些首饰你也用不着,卖了就是,也值几千……

她犹豫了一下,想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却只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怎么了?”

少年咬着嘴­唇­,眼泪不知什么时候爬了满脸。他压抑着不肯哭出来,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哽咽,双手紧紧抓着面前的床架。“我对你并不好,你也不用这样。”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象平时一样冷淡:“死就死了……

六. 前尘2

“妈……我不想死……

“说什么,又不是你要死——

她的眼陡然瞪圆 ,上半身猛地撑起,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少年泪湿的眸看着她,蔌蔌向下掉落滚烫的水滴,藏蓝­色­运动服洇了一片。她呆住了。

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密,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面前的少年一天天长大,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强迫她记住自己犯下的罪孽。是的,她恨那男人,恨她自己,因此她不爱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象其他母亲那样给过他慈爱和温柔……是的,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不,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有声音在脑海中大肆嘲笑,[你知道是为什么,你从来都知道。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你以他为赌注想要抓住所谓的幸福,你的自私导致了他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可怕命运。你不爱他,因为他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曾经做过怎样卑劣的事情!]

眼前仿佛魔鬼在嚣叫狂舞。她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倒在床上。

“家里的男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女人则是携带这种基因。遗传的病,治不了。”

“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医生告诉我应该是个男孩。我想打掉,也免得这孩子将来怨我。谁知没过几天,周建轩便对我说要分手。”

“无论我怎么挽回他都不肯转变心意,那么这个孩子,一下就成了我最后的筹码。”

“一直到怀孕第八个月为止,我一共去找了他三十四次,第三十五次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一星期后他就要结婚了。这时已经没办法把孩子打下来。”

她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扯出一个冷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自私的女人。”

“你的病确认后住院不到一个礼拜,有一天医生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然后他就给了我一份检测单。”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脑子里乱得很,好象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想不了。后来,我忽然记起你有写日记的习惯。”

“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难受得很,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的手在棉被底下紧紧握住一块褥角,却仍用了冷淡的语气:“你恨我是应该的。”说了这么多话,加上情绪急剧激动,她只觉得身子沉重至极,回光返照带来的力量似乎正在逐渐流失。

“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见你这个样子,又想起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忽然就很害怕,想哭。对不起。”

“其实说不定能治好,奇迹总是有的。就算没什么办法,起码现在还能够好好活着。”

“九岁那年高烧,妈抱着我转了几家医院,守了我几天我不知道,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没认出面前这个人是平时漂亮又整洁的妈妈。”少年静静坐着,好象在自言自语,“没结婚就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我知道很苦,但现在我却没在福利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真的很好。”他低下头,凝视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妈,谢谢你。”

明明十多年没有流过泪,可现在,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少年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她有些吃力地抬起胳臂,抚摩着这张和那人酷似的脸,迷朦中第一次仔仔细细注视着儿子,恍然发觉他已是个男子汉了。

“周建轩,”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象流星划过天际燃出的火焰,象开在盛夏的花盏,耀得整张苍白的病容都添上了红晕。“我仍是恨你……”

那一点光辉渐渐黯淡下去,仅有的温度从体内迅速消褪,“阿司——”

“我对不起你……”

七. 剑阑

尸体倒下的一刻,西门吹雪正吹去悬在剑尖上的血珠。他的眉目萧索,神情说不出地寂廖淡漠。远处拴在一棵树下的马匹不耐地扬着蹄,咴噜噜打出一串响鼻声,似是催促主人早些起程。西门吹雪渐步离开,身后的尸体还余着些温热,面上仍保持前一刻的表情。只是,他已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树林里重新寂静下来。

栗棕­色­的马开始低头吃草。

西门吹雪已去得远了。

八. 游程

一盘什锦豆腐,一盘浇汁醋鱼,一小碟青菜,半碗粳米饭。

白衣男子举止斯文,倒更像是个读书人,而不是腰中佩剑的武者。执筷的手修长有力,指肚上覆着薄薄的茧。象牙­色­的指甲呈圆润的贝型,十分整齐­干­净。他自顾自地用着简单的午饭,细细咀嚼的神态仿佛面对的是一桌丰盛的佳肴.

不紧不慢地吃完,又喝了两盏清茶.男子歇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取出一块碎银置于桌上,起身向楼下走去。

他出门已有月余。

九. 夜宴

从傍晚开始就有乌蒙蒙的云在天边聚拢,不多时周遭的空气就一点一滴地迟滞起来。叶孤城拿起桌上的火石擦了几下,迸出的火花便将一旁的油灯燃着,绽开一朵颤巍巍的豆大光亮。他看了慢慢平稳下来的灯火片刻,走到窗前将半敞的窗子掩上,复又闩好了门,这才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床头。

房外的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水滴掉落,渐渐地就有些洋洋洒洒的意思,终于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水幕。叶孤城听得外面偶尔滚过的几声闷雷,手上只是一拂,便将淡青­色­的床帏放下,自己矮身坐在床沿。

他弯腰脱去缎靴,手指在腰间扯动几下,将束绦并外袍一起除了,置在塌前一张搁椅上,又接着解开长衫。

叶孤城睡得很早,因此当灯盏里原本就不多的油燃尽后也只是戌时。屋子里极静,只听得房外雨线击在窗棂上的沙沙声,青帷帐里沉寂一片。

一直合着的眼忽地睁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逐渐来得近了,径直在门口停下。叶孤城并不动,仍是静静躺着,目光透过薄软的纱帐看向外面。

“原本不该搅扰城主清梦,只是小的主人有命,不敢不从。”来人语气里透着谦卑,“南王世子有请城主一叙。”

眉峰耸动,复又缓缓重新舒平。叶孤城抬起上半身掀开帐子,一双脚已穿进靴里。门外人听见房中悉悉索索声响起,忙赔笑道:“客栈外马车已经备好,城主请。”叶孤城披上外袍,心中主意已定,手上自顾束着腰带。一道闪电掠过,映得屋子雪亮,现出他嘴角噙着的冷然笑意。

一路无语。马车行到一处街面便缓了速度,只听来人在车外道:“城主请移步,世子已等候多时了。”说着,就有撑伞的美貌婢女上前轻轻揭开车帘。里面男子也不看她,身形微动,一双脚便踩在地上。周围人只觉眼前一恍,白衣人已飘然踏进大门。

“雨夜冒昧求请,城主见谅。”南王世子不过二十一二模样,容貌英挺,举止斯文。头上勒着赤金束发平顶冠,身穿宝蓝­色­洒花满绣锦袍,腰中围着条鸾带。不见奢华,唯觉贵气逼人。

屋角墙壁前立着两排铜盏,十余支二尺来长的红烛盛在里面,照得厅中灯火通明。一班乐女隐在屏风后,渺渺丝竹声便绕得满厅。两张描金桐漆小案对面安置,上面设着各­色­时鲜果肴。白衣男子容­色­清冷,笔直跪坐在案前,双手隐在袖中。“何事。”

世子似是知他秉­性­,倒也并无不悦,笑道:“月前家父遣人至白云城,却听闻城主闭关,不能见客,甚为可惜。前些日子知道城主出游,便派在下前来一叙。城主剑法绝世,但求执弟子礼,奉师道以侍。”

叶孤城眼光微微一抬,直­射­在对面人脸上。世子只觉眼角突地一跳,仿佛针刺一般。这感觉转瞬即逝,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叶孤城眉目间神­色­疏离,语气听不出情绪变化:“我的剑,你学不来。”

世子虽料到事情未必顺利,却也不想会被一口拒绝。但他岂是寻常人,一滞之下又转上笑容道:“城主何必拒人千里。在下虽不才,倒也学过几年武艺,授我剑法的人说我资质虽非美材良葩,却也算得中上,不至粗陋。”叶孤城如何不知这两父子真实意图,当下只在心底冷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道:“你且舞一回剑来。”世子见他松动,不由露出喜­色­,双手一拍,底下人便捧了把式样古­色­的的长剑奉上。

“此剑名唤‘含光’,虽非名品,倒也算得一把宝剑。”世子就下人手上按着剑身,右手猛然握住柄端。“城主见笑。”一声铮鸣,拔剑出鞘,带出一片银光。

但见蓝影闪动,须臾间,厅中光线已黯了许多。墙壁右排铜盏中,八根红烛纹丝不动,烛焰却已齐齐灭了,袅袅升起几股青烟。世子回身返席,重新坐定,微微笑道:“拙技不堪入城主眼,见笑,见笑。”口中虽这样说,神­色­却分明有些自得。叶孤城并无言语,只将双手从身侧缓缓抬起,置于膝上,身体轻微向前。

他已动了。

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得清楚,叶孤城已重新坐回案前。世子一楞,正待说些什么,堂中却陡然间光线全灭。黑暗中只听呛啷呛啷刀剑撞击声响成一片,‘保护世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女人惊惶的尖叫。

“都退下!来人,掌灯。”南王世子的声音隐隐传出,不多时,十余名婢女持灯笼鱼贯入内,厅中复又明亮起来。

白衣男子神­色­如常,稳稳坐在案前。

世子忽然起身,几步走到左排铜盏跟前,把眼往里一看。只一眼,他的脸­色­已变了。

叶孤城适才一剑,堪堪削断了八根蜡烛的灯芯顶端,却因他速度之快,力道拿捏之­精­,仍短时间内停留在灯芯上,直到叶孤城旋身返席后,才颓然落进蜡油当中。

剑技如斯。

十. 骤雨

南王世子缓缓舒出一口长气,转过身来。“城主神技。”

“夜间雨急,借伞一用。”

叶孤城眼望堂外,撩开袍角起身。“剑法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他虽不愿与这父子有所牵扯,但毕竟南王势大,倒也不好断然拂了他脸面,因此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既未答应收世子为徒,却也不尽数拒绝。

“外间雨大,城主乘车去罢。”虽暂未达到目的,但世子对于这个回复也算满意,对左右道:“叫人将马车备好,送城主回客栈。”有人应了一声,就要下去吩咐。

“不必。”叶孤城淡淡道,“一伞足矣。”世子见他神­色­,也不坚持,抬手示意身后依言而行。不多时一把油毡大伞呈上,叶孤城取过,道一声‘告辞’,话音未落,人已步入雨中。

此时街上寥无人迹,万点雨线斜斜坠在地上,溅起大朵水花。叶孤城擎着伞,顺着来时的路途向回走。雨很大,他的身形在雨幕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后来有一次回到白云城,男子在书房待了一下午,那只已经习惯在这里打盹的花猫仍是趴在矮塌上,听身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它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话,不时伸个长长的懒腰,似睡非睡。

“从来到这里至此,我见了一些人,一些事。”

“我杀了人。以前经常见到死人,有时一早醒来,邻床的病友在半夜就已经僵硬了。毕竟是重病房,这样的事不值得惊讶,在医院住久的人对生死之类早已免疫。但是来到这里第一次杀人后我的手还是颤了好一会儿,看见是一回事,亲手做又是一回事。不过现在好了,跨过这道槛也就再没什么。”

花猫打个呵欠,翻了下身。

男子放下一卷书,抿一口晾好的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我继承,武功,记忆,包括­性­情。当然,他背负的,也一并转移了来。”食指蘸一点茶水,在书的扉叶上写下个‘李’字,刚要往下继续,忽然皱了皱眉,将手拿开。“倒也不必这样……”

他仰身靠后,“以前的事过去也就过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有些事明明不想做,比如杀人,有些人明明知道不应有所交集,比如那对父子,但总是不能如意。”

花猫似已睡沉。

“始知前人论述的­精­辟,总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字。”男子低头瞧见那猫酣畅睡态,微微哂道:“你倒自在。”随手捡起丢下的书翻开,上面的‘李’字已­干­得透了。

“我遇到一个人,一个叶孤城原本会死在他手上的人。”

雨开始变得小了。

快走到客栈的时候,叶孤城看见一抹白­色­从不远处的巷角拐出,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步向与他同一个方向。走得近了,便也看清楚这人的样貌。

一身雪白,只有发和眉眼是墨一般的黑。容­色­冷肃,腰间悬着把式样古拙的剑。那人眼光与他一经接触,叶孤城立时只觉脑海中似有一把绝世神兵铮然鸣响。没有任何理由,一个名字蓦地跳出——

西门吹雪!

文章外的话...

卷二 此身西复东,何计此相逢

十一. 来仪

雨已有了要停的意思,原本打在伞上的水声开始变得舒缓,溅起的水花也小了许多。白衣人眸光压在叶孤城身上,仿佛一瞬,又似乎很久。叶孤城撑着油毡大伞,狭长的眼迎住这一股倨傲而冷冽的气息,脚下行得不徐不疾。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夜,他的靴面也仍是洁净的。

两道视线只有短短的交错,然后各自收回。叶孤城先一步进了客栈,上楼时余光瞥过门口,看见睡眼惺松的掌柜从后台直起身子,强打­精­神招呼这夜间的来客。

叶孤城回到房里,将仍沥着水珠的油伞立在墙角,反手掩上房门。在雨中走了一路,他发间衣表俱已微带上些湿气,面上也淡淡染了少许润泽。屋里漆黑一片,叶孤城并不唤人来添灯油,只靠着敏锐目力从脸盆架上扯起一块­干­净布巾揩了面,解开发髻打散,又将外袍晾在盆架上。他此时也无心再睡,只去床上盘膝运功罢了。

窗外的雨,已然停了。

昨夜下了几个时辰的雨,因此隔天一早空气十分清爽,四周屋舍也被冲刷得鲜明。叶孤城净过手脸,又绾好了发,将衣物穿戴齐整,这才向楼下走去。

已有人在大堂候着。叶孤城看得清楚,正是昨日来请他那人,王府管家薛牧。

“见过城主。”薛牧在柜台前见那一袭白衣下得楼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趋步上前。“昨夜雨间宴请,实非待客之道,只是我家世子好容易访得城主行踪,仓促间赁了一所屋舍,只恐迟了有变,因此草草布置一番便命小人来邀,还请城主见谅。”叶孤城负手在身后,不置可否。

薛牧身为南王府管家,何等有眼­色­,见他如此,也不再赘言,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托在掌心呈上。这盒子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细细打量才发现纹理致密 ,隐隐散着极淡的香气,却是一整块沉香木制成。盒身只在底脚周围嵌上一圈绞丝金线,除此之外,别无它饰。薛牧将盖子轻轻一揭,内部衬着的黄绢上,一枚鸽蛋大小的朱丸静静卧着。

“我家王爷曾机缘巧合获了这枚回元丹,在府中珍藏多年,几月前听闻城主偶恙,便命人送于白云城,只是未见得城主一面。今日世子遣小人将此物携来,还请城主笑纳。”

薛牧一席话说完,重新将木盖小心合上,呈在叶孤城面前。

[……一意求进,突破不成反激了心脉大|­茓­,绝代剑客就此提前身死……若非胸中承载太多,在紧要关头心神不能守一,我此时也不会在这里……好一个‘偶恙’。]

南王算计得倒­精­,探明自己已无­性­命之虞才肯舍了此丸,做一个人情。毕竟,一个死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何必白白浪费宝物。

叶孤城心念微动,当下并无一言,只将衣袖一卷,那木盒已稳稳躺在他掌上。

薛牧面有喜­色­而去。

十二. 既见君子

水光潋滟晴方好。

河水似一块碧­色­美玉,沉着朝阳初初晕开的柔和光芒,大片金­色­便碎在这水波当中。河畔站着几株柳,枝叶长得青翠,偶尔在风里摇一摇身段,扬起万条丝绦。岸边泊着只乌蓬渡船,主人正从河里汲水,将船仓并甲板前后冲洗­干­净。

“以前虽未去过什么名川大山,毕竟也有这里不能想到的法子让我见过各­色­景致,但只说与此处简单情境相较,便是输在了一个‘自然’二字上。”叶孤城凝目看了一时,脚下直向那渡船去了,既然已被南王世子知道行踪,他也就不愿再停留此处。摆渡人见有客人,殷勤招呼一声,忙忙解了缆绳。叶孤城上得船来,顺手将一块碎银抛给船夫.船夫喜笑颜开地谢了,蒿子一点,那舟便轻轻巧巧离了岸。

摆渡的汉子收了船蒿,弯腰刚要去拾木桨划水,却忽地发现眼前不知何时映出一袭雪也似的白衣,衣角下摆露着双同样颜­色­的华美靴子。他愕然举头看去,一道银光恰恰落在手上,低头一瞧,半块银锭正闪着亮­色­。来人背对着他,身形像村头那棵老杨,竖得笔直。汉子有银钱在手,哪里还管得其他,只使力荡起一双船桨,把乌蓬船缓缓划进河里。

叶孤城隔着竹帘在仓内眼见来人登舟,心中蓦然涌起‘紫禁之巅’四字。那人并不进仓,只在船头立着,一把乌发系在脑后,周身隐隐笼着冰寒。

船不多时便已驶进河心。几只雀鸟掠过水面,点开几朵涟漪,一圈圈向四周散去,漾起粼粼碎金般波纹。叶孤城眉梢微微一挑,两眼余光不动声­色­地在河面扫过。

平静在下一刻被倏然打破。十余道黑影自水下毫无预兆地­射­出,去势之快,扯出‘哧哧’刺耳破空声,从四面八方直指木船。那撑船汉子犹不及惨呼,便被其中一支弩箭钉死在甲板上。白衣男子仍立在原地不动,顷刻间,四五枚箭尖已抵到他身前,余下的则飞往其他方向。

与此同时,四名身着水靠的黑­色­人影从水下齐齐跃出,联手攻向船头!

船仓顶部覆着的蓬布骤然裂开,一线白影从中飞出,迅疾如电。那人身子尚在半空,袍袖便已微翻,周身瞬间耀起一团银光。几支来势劲猛的流矢仿若电击,顿时被一股力量反震出去。一名偷袭者尚未扑到船头,便听身后一点声响由远及近,脚下一沉,稳稳避过一支撞来的箭。他回身后跃,雪亮的剑尖刹那间就递到了白衣人前胸,却突然发现再也近不得半分。一柄凛如青霜的长剑剑身竖在眼前,将他的剑尖抵住,男子手腕一抖,他只觉一股柔韧的力道从手上传来,不由得飞身弹开几步。眼中厉光一闪而过,大片剑花炫出漫天的银光向男子兜头罩去,来势狠辣至极,如一条暴起的毒蛇。狭长的眸一冷,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如一片鸿毛,飘飘然升在仓顶,右臂骤然挥出!

下一刻,他的剑已重新Сhā回鞘中。而另一个人正将一柄剑横在胸前,轻轻吹落上面的血珠。

这场刺杀不可谓不凌厉,参与其中的人身手也十分高明。

但他们仍然失败了。

船身钉着十来支箭矢,甲板上躺着五具尸体,船头站着两个男人。

“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搅扰城主。”白衣男子容­色­疏朗,声音是不出所料的孤寒,如冰山顶崖开着的莲。

“西门庄主客气。”

不必问对方如何知道自己身份,因为他们的人,他们的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品斋一向是附近生意最好的酒楼,但即使这里的菜最美味,酒香最醇,在远不到吃饭的时辰也仍是冷清的。楼上只有两位客人,中间的桌子上也只有一壶茶,两个茶杯。

西门吹雪是孤傲而冷漠的,天下间没有几个人可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前。但是现在,眼前这个男子显然不在此列。

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

因为他是叶孤城。

“城主的剑,很快。”

“西门庄主的剑亦然。”

西门吹雪的脸­色­似霜,偏偏又不是病态的苍白,孤绝中凛凛涵着明澈,一如远山上积年的冰雪。叶孤城看他形容,心中第一时便浮出‘也知高寒,偏爱高寒境’九字。

西门吹雪忽然道:“城主与我想象中不同。”

叶孤城道:“哦?愿闻其详。”

西门吹雪道:“我一旦出手便绝不留情,因为我的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

叶孤城斟一杯已经温下来的金银花茶,“是。”

“原本以为城主亦如此,现在是我错了。”

叶孤城道:“我与西门庄主见过面?”

“神交已久。”

叶孤城看向杯中碧­色­的茶水,里面一朵金银花半浮半沉。“从前,的确如此。”

西门吹雪道:“此时又如何。”

“变了,也没变。”

楼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十三. 孤寒

这已不是他第一回杀人,因此他的手便不像初次那样在事后颤抖,稳稳握住白底青花瓷杯送到­唇­边。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很多,所以即使有人要刺杀他也并非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自己也由此看到了这个日后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出手。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

叶孤城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似在水中倒影里看见一个和自己很相像的人。他不露声­色­地将下颔微微上扬,脸上就有了一点了然的意思。从醒来那一刻直到现在,心底一抹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而是逐渐融成了他的一部分,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就是真正的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所以,他当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种感觉。

因为他们都是寂寞高手。

两袭胜雪的白衣同样的一尘不染,两柄孤傲的剑同样的寂寞无敌。

十四. 飞仙

西门吹雪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很少去留意一个人的长相,但现在彼此间离得这样近,即使不仔细也能够看清对面人脸上最微小的动作。说不出描绘他容貌的准确辞汇,只觉那一双眼睛若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西门吹雪默了一阵,道:“我两岁时识剑。三年后初窥门径,十岁略有小成,十八岁时随心所至。以痴迷入剑道。 ”

叶孤城点了点头,“现在庄主之于剑道,想必已是一个‘诚’字。”

西门吹雪的眼睛微微亮了,这已是他难得表露出来的情绪。“诚心正意,乃剑之­精­义所在。”

叶孤城道:“人若爱雪必然不觉冷,视剑如命才觉得剑神圣……”他忽然毫无烟火气息地抬肘,翻腕,抖袖,行云流水间已将一件物事卷住,然后眼角只一扫过窗外,便将目光落在右手掌中。

他的脸­色­变了。

那是一支一指来长的纸卷,展开一看,却是四个淋淋的墨黑大字——

城中告急!

一路披星戴月,奔马兼途。等到立在船头看见白云城愈来愈近,他的发髻早已松松地散开,雪白衫子上也染了一层风尘。

海面上,波涛汹涌。

城主府早已不复先前模样,十几具来不及收埋的尸体暂时排在大厅当中,几支白烛亮着凄迷的光,把所有人的脸映得格外­阴­暗。他们已经打退了多次突袭,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他们就快要抵挡不住了。

管家的肩胛包着一块白布,暗红从里面渗出来,把外头的蓝­色­绸褂洇了一小片。平时虽然已有五十岁,却因为保养得当而并不显老,仍是年富力强的样子。但现在他脸上明显比以前多了几条皱纹,神气也隐隐有了疲懈,就显出了老态。

他环视着四周一张张或是年轻或是老成的脸。每一双眼睛里都浮着血丝,每一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染着血迹。已经七天了,派出去传消息的人还没有回音。城主一路向西,什么时候才会归来?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攻破这里,因为他们脚下踏着的土地,是他们所有人的白云城。

血,又一次降临。

管家的剑已经断了,地上又新增上几具尸体。为首的人面容白皙,留一点髭须,微微笑道:“不愧是白云城,在这种情况下能支撑这么久……不过我们折损了大批好手,自然是必要拿下这里的。”管家耳中听得周遭刀剑相击,利器入­肉­之声不绝于耳,却只恍若不见,提起半截断剑立在身前。来人眉角一挑:“很好,没想到一个下人倒有些慷慨气味,武功也算得上一流。”他再不多说,脚下突然动了!

剑光一闪。

快得令人晕眩的剑,挟着削面生疼的劲风点向咽喉。明明只是一刺,却铺天盖地好似漫天都­射­出剑芒,将他正正锁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管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住这一击,苦笑一下,眼睁睁看着死亡的气息瞬时逼近。

可他并没有死。

这一剑不可谓不快,但它仍然被格开了。

能挡住这样一击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

男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突然抽­干­,管家只觉四肢百骸软绵绵地再也使不出一丝劲道。然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面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耀得刺目。

因为他看见了那一袭白。

月光映在脸上不过是冷冷清清,夜风吹在发间也不过带起几络扬洒的黑。

一双眼,是天上缀着的两颗寒星。

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十五. 求医

万梅山庄。

凉亭里明明有铺着软垫的石凳,陆小凤却偏偏要坐在围栏上。他的眉毛很浓,嘴­唇­上面的两条胡子也是一样。现在,他正端着一杯上好的女儿红,舒适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他的姿态很悠闲,神情十分松弛。他当然有理由这么自在,因为这里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在朋友家里,为什么还要拘束?

西门吹雪静静坐在石凳上,用一块布巾擦拭着长剑,不言不语。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黑发绾在脑后,只留一束垂在腰间,衬得一领家常素­色­罩衫如雪般皎白。

“你不喝酒,万梅山庄却有最好的酒。”陆小凤感叹,“我是个酒鬼,为什么却很少喝到这样的酒?”

西门吹雪并不看他,只专注于手中的长剑,眼神平静。“你不用剑,却能接住最快的剑。”

陆小凤的眉毛耷了下来:“你的剑,我是不敢接的。”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个人,他的剑我也是不肯去接的。”西门吹雪的眼睛抬起,落在陆小凤脸上,他的表情不是疑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叶孤城。”

陆小凤道:“自然是他。”

西门吹雪停下拭剑的手,“他的剑,很好。”

陆小凤摸着两撇胡子,叹道:“当然很好……海外群剑之首,至今未曾一败……前一阵大批高手围攻白云城,历时七天,终被戮尽。听说叶孤城以一人之力连胜三名一等一的剑客,过后又率众激战,一夜之间将来犯人等全部诛杀。这样的人,我又怎么会想去试他的剑法?”

西门吹雪道:“他当时若在城中,自不敢有人如此。”

陆小凤奇道:“你说他不在白云城?”

“他在颍州。”

陆小凤并没问西门吹雪如何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口饮­干­了杯里的酒,笑道:“我这次来,是想求你做一件事情。”西门吹雪淡淡看他一眼,陆小凤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直觉,下意识地摸了摸两撇胡子。

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马车,车辕厚厚蒙着层黄尘。驾椽的马匹四蹄飞扬,身上汗水遍布,车夫却仍是重重甩着鞭子,催着马疾奔。

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来防止颠簸,一名男子倚在几张堆叠的絮棉靠垫上,似在闭目养神。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面容泛着几丝不正常的红,额角泌出细细汗迹。他皱着眉,忍受着体内不断增强的痛苦,并不发出声来。

这种毒­性­已经折磨了他几天,十一位极高明的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于是现在他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的医术之强,不亚于他的剑术。

万梅山庄天黑后是不见客的,好在马车赶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西门吹雪此时独自站在一株树旁,下人来报的时候,他正静静看着夕阳逐渐隐没在远处的群山身后。

“庄主,门外有客求见。”

西门吹雪动也未动。“什么人。”

下人恭敬回道:“说是南海白云城来人。”

西门吹雪缓缓转过身。

马车停在大门外已有近一刻,车夫正焦急间,忽看到一个一身雪衣的男人从庄内步出,他立时面有喜­色­就想迎上。还未下得车来,便听车里有声音道:“西门庄主,又见面了。”车帏掀开,里面人已站在地上。

西门吹雪忽道:“你伤得很重。”叶孤城慢慢走上前,道:“不错。”西门吹雪见他脚下迟滞,便好似不会武艺的常人一般,不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叶孤城此时全身如同火燎,声音也暗了几分,身体却还笔直若松:“此次前来便为就医,庄主可愿。”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双仍未黯淡的眼,两手剪在身后:“城主请入舍。”

十六. 问道

房间里四下雪白,一应物器俱是素净颜­色­。西门吹雪收回诊脉的手,道:“这几日你未动内力,很好。”叶孤城靠在床畔,闻言只沉沉嗯了一声便不说话。西门吹雪看他卷起衣袖的左臂,上面一处细小创口周围正呈紫黑­色­,隐约散发着诡异的香气。

有下人送来一只木箱,并热水布巾等物。西门吹雪开了箱子,取出一把短匕,用一只瓷瓶里药水洗过,又从一副锦盒里抽出一把银针。

叶孤城拧起眉头,肌­肉­不由得绷紧。匕首一丝不苟地细细割去他伤处皮­肉­,这般慢慢剔除,实在比中了刀剑还要痛苦得多。[好在从前为治病在医院里不知受了多少煎熬,这番也不是难以忍耐……]叶孤城半闭着眼,任由被剜下几块­肉­去。西门吹雪除净腐­肉­,几根银针在臂上灸了几处,那血便止住了。

伤口撒上生肌的药粉,又在肩井几处|­茓­道上针了几回。西门吹雪一身洁净,并未沾上半丝血迹,将手在已变温了的水里洗过,用布巾揩­干­。叶孤城沉声道:“有劳。”西门吹雪眼光掠过他苍白的脸,“一会儿药便送来。” 话音甫落,人已步到门外。叶孤城重伤后经这一路疾驰,适才又割皮剜­肉­,身心早已俱疲。此时屋中只余他一人,便不再强撑,竞自躺下闭目休息。

他并未睡沉,因此当西门吹雪走近时,叶孤城已从塌上坐起身来。药碗上方冒着袅袅热气,汤汁十分苦涩,犹如加了大把黄连。待他喝完,西门吹雪已点了灯,原本黑下来的室内就笼在一片柔和的烛光当中。

叶孤城低头看向包扎妥当的左臂,开口道:“我欠庄主。”西门吹雪在桌前椅上坐下,闻言不置可否。静了静,忽道:“是唐门暗器。”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东西是,手法不是。”他用右手按住伤处,冷冷道:“趁围攻时突发暗器,这种人剑术能练到如此,已是侥幸。”三名顶尖高手与他激斗之时,其中一人趁同伴将叶孤城合围,骤然使出极狠辣的招数将淬有剧毒的暗器打向对手后心。叶孤城虽及时察觉,但若要避开则定会被两柄利剑洞穿胸膛。可他又是何等人,危急时使一招‘穿云逐日’,硬以左臂接下这一记,最终施杀手毙三人于剑下。

西门吹雪眼睛盯着轻微跳动烛焰,道:“何人所为。”叶孤城知他所指,眸光沉了沉:“寻仇,夺岛。”白云城主自剑技大成,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命,而他剑下又岂会杀无名之人,这些人亲朋师友盘根错节,自然便存了报仇心思,此其一。再者那飞仙岛乃海外极少有的富饶所在,茫茫大海之中,即便偶尔有一两处小岛也是地势狭小,周遭环境恶劣。那些海外剑修如何不想有一处福地,或是开门立派,或是自身修行,岂非美事。此其二。先前得知他突然暴病,想必此时实力也要受损,又适逢有人巧合中看见叶孤城离岛,城中无人坐镇,几下里一计较,不由齐齐心动,起了杀人夺岛的心思。当下聚集一大批高手,前往白云城,立意一举将此地拿下,既算是报了杀亲戮友之仇,又得了一处富庶岛屿。叶孤城武功再高,毕竟也是凡人,待众人夺下这里,他自己又如何能抗拒全岛?即使回来寻衅,也不过送死而已,正好彻底绝了后患。却不想城中护力在没有城主把持之际竟也极强,众人遭到激烈抵抗,不仅折损了不少人手,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也居然被拖延直至叶孤城归来。岛上人眼见城主现身主持大局,不由爆发出极大士气,在他带领下,苦战一夜终于将来犯者尽数杀却。事后清点,除护城兵卫及城主手下武人损失颇重之外,岛上百姓基本并无大碍。那些剑修十分清楚,他们意在夺一座繁华城池,若是杀尽所有人,要一座空岛又有何用?是以全城百姓得以无恙。

西门吹雪看向叶孤城面上,见他服药后两颧红痕似有些微消褪,不由淡淡道:“近期三日,不可妄动真力。”叶孤城点头:“我明白。”他顿了顿,朝门外道:“江全。”

一直等在门口的车夫闻声,几步进了房内。他是府中护卫,自少年时便在叶孤城身边,武功忠心皆是上成,因而此次出外求医管家特命他护送。他甫一进门便忙忙抬眼看去,见自家城主虽仍面有病容,气­色­却是好了几分,心中大石总算稍稍放下,露出喜­色­。“城主吩咐。”

叶孤城坐在床沿,声音恢复了些,仍夹杂一丝喑哑:“我已无碍,你且回城叫众人不必挂心,只管速速处理岛上后事便可。” 他抬手止住护卫欲出口的话语,“不必多说,去罢。”江全知道城主主意已决,不容更改,因此虽是有些担忧,也只得退下,自回飞仙岛不提。

西门吹雪一直漠然端坐不语,此时江全已去,才缓缓道:“上回,说到剑义。”

叶孤城眉心展开:“是。”

西门吹雪道:“何为剑?”

“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叶孤城目光落在床头,他的剑正静静躺在那里。“剑者,兵也,兵者,凶也。”

西门吹雪一字一句:“习术十载,修心百年.”

叶孤城眼睛移在这张表情总是冷峻的脸上,“以剑为信仰,以剑为生命……庄主的剑道,是心剑。”

十七. 离庄

转眼已过三日。叶孤城早间醒来,房中已朦朦胧胧弥漫着|­乳­白­色­的晨光。他披衣自床上坐起,直觉周身通泰,再无不适。吸一口气,运起内力,叶孤城眼角微微上挑,起身穿妥衣物。

一路分花拂柳。信步走到一处园子外,远远便看见有人白衣似雪,长剑如虹。他再不走近,只遥遥立在园外,保持一个相当的距离。

西门吹雪在练剑。

所以他不再往前。

窥视别人练功是大忌,何况这个人是西门吹雪。

而在这种距离之下,即使以叶孤城的眼力,也只会隐约看到一个大概轮廓罢了。

团身,收势,人立。一气呵成,剑光如电,迅若惊鸿。西门吹雪一袭白衫,乌­色­长发散在身前,从面颊两畔垂下,将他棱角锐利的五官凸显出来。

他在看着叶孤城。

叶孤城也在看着他。

一片柳叶摇摇从枝头被风吹落。

几乎同时,两道白影突然动了。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掠向一点,西门吹雪在身形起动的一瞬,右手并指为剑,无声无息地刺出!

犹如长风激开水面,飞鸟穿过云障。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皓风清的夜,他喜欢一人迎风施展轻功行于月下,独自在天地间穿行。这样的人,他的身法有多快?

只一刻,他们就已错肩而过。

肘缘微抬,迎上袭来的指锋,化掌为拳,由上而下击向对方小腹。墨­色­的眸沉一沉,左手回护,足尖腾起半空,照男子胸口点去,同时右臂骤伸,修长有力的手如刀锋般切向颈侧。

两条人影倏然分开。交手二十七招,不过转念之间。

柳叶终于飘落在地。

“城主伤势已好。”

西门吹雪衣摆被风扬起,“如此,今日我便动身,”

叶孤城道:“庄主意欲何往。”

“荥州。”

叶孤城渐渐眯起凤眸:“耽误庄主要事。”

西门吹雪道:“时间足够。”

只要快马兼程,他仍然来得及去做这件事情。

他从不求人,也从不被人求。因为他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如果他做不到,别人更不可能做到。而他愿意做的事,不需要别人恳求,不愿意做的事,别人恳求也没有用。所以他既然答应了陆小凤,就说明这件事他愿意去做,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苦着脸削去了他标志­性­的胡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朋友.

十八. 长相思

“秋水为神玉为骨,花似媚妩柳似柔

盈盈笑来盈盈语,穆如清风醉如酒

销魂际,凭凝眸,的的曾波黯相钩

却嗔檀郎贪奴面,团扇半遮晕云浮……”

白纱纸门后绰约隐着曼婷身姿,歌女音喉轻啭,箜筝乐响掺着流水也似的箫声,袅袅绕在整个羌丝馆。男子坐在一张竹席上,面前设一矮几,上面两­色­­干­果,一壶新沏团茶。他就那样静静坐着,绾着简单发髻的头上只Сhā着枚汉白玉簪,身上素­色­袼衫外罩着一挂云纱敞衣。

“凌波微步疑梦里,乍逢处,情是旧识

轻低蛾眉暗无语,万种娇羞双颊赤

脉脉目送芳尘去,销凝际,几许闲愁

盈盈玉姿行欲飞,关情无限一回眸……”

人是佳人,曲是好曲。

叶孤城坐在那里,不动,不语。他不饮酒,也没有叫年轻美丽的女子陪在一旁,就只这么坐着听曲。他的眸半敛,里面印着浅浅的疏影,时光就一点一滴流转,倒映出很久以前的记忆。

歌停,曲终。

白纱纸门缓缓被推开,鹅黄|­色­褶裙裙摆拂过门扉,婷婷地步到男子面前。“公子觉得曲子还好麽?”

“好。”

他真是她见过的最不凡的男子。和平时一样,她懒懒倚二楼围杆上……一把湘妃绣春团扇半掩着娇容,冷眼观望来来去去的行人,朝着每一个过往的男人露出讥嘲的微笑。恍惚间,便如同一弯冷月透开云层,雪衣,乌发,青剑,就这样猝然从远处走来,映痛了她的眼。

她浮出最美丽的笑颜,公子,请上楼听一曲罢。男子抬首,眸光里有什么划过,最终只淡淡道,好。

素白的手斟上一盏团茶:“公子,请。”他接过,饮下。

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她不由得用了哀婉的语气:“我自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曲也唱的平常……”

狭长的眸看住面前的人。“你很美,歌也唱得很好。”

怎么会不美呢,那眉,那眼,象极了一个人。当时他经常喜欢坐在病房窗前,看穿着病号服的人散步,看外面的太阳暖暖照在林间的小道上。有一天她就这么出现了,扎着马尾的脑袋从窗户外探进来:“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就认识了这个住在隔壁的人。

刚才在街上听到一声软语,抬眼就看见那人正坐在楼上巧笑倩兮。

总有几年了……偶尔还是会想起。

“再唱一曲罢。”

他收回目光,眉间云淡风轻。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十九. 前尘3 琼华

青年坐在窗边,静静看向外面。他的神­色­平和,白­色­病服­干­净,整洁。他已经二十一岁,住在医院虽只不到一月,但以后的时间怕是要一直在这里了。

也许真的只剩四年,但总要努力好好活着。

忽然,一个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她十九岁,高考前检查出肾脏有问题,便来到了这里,就住隔壁。眉眼清秀,很讨喜的模样。天气晴朗的时候喜欢拉着青年溜出医院逛街,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叽叽喳喳像只永不疲累的雀儿。

下雨天棋盘就摆了上来。她总吵着要对方让几步,理由是‘我是女孩,而且比你小’。如果青年下到半途去倒杯水什么的,往往一回身,就能看见她赶紧一本正经地坐好,而棋子总是有一两步和刚才不同。青年从来只当作不知道,然后照样杀得她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就这么过了一年。

后来开始很少逛街,棋也再下不了大半天。

“阿司,我累得很。”她倚在床畔,后背垫着只枕头。外面阳光洒了遍地,一排排树在青石砖面上投下长长的影。青年坐在床沿,手里剥着橘子。“你睡得少,自然累。”一边将剥好的果­肉­递过去。

橘汁渗在嘴里,很甜。笑一笑,“你头一回给我剥水果吃。”

青年手上停了停。“要吃,以后好了自己剥。”

哼了一声,“病好了我才不用你,就知道你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睫毛垂下,眼睛也促狭地闪着光:“你呀,将来看谁愿意做你老婆。”青年似对这类取笑习以为常,只说道:“累了就睡吧,晚上叫你吃饭。”扶她平稳躺下,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衣襟。身后人温温润润地道:“阿司,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明天你来叫我一起吃饭啊……”

“好。”

“要吃皮蛋瘦­肉­粥……恩……还要热牛­奶­……你要吃什么啊……”

“和你一样。皮蛋瘦­肉­粥,还要热牛­奶­。”

“好啊……记得叫我……”

他又自己在医院过了很久,一直到二十七岁,比预期多了两年。有时候他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偶尔就会想起那张总是带笑的脸。并不是如何铭心刻骨,对那人也并非爱意深沉,只是直到现在,她的模样也仍没有忘记。

窗外有人影晃过。他笑一笑,看清那是一个男孩儿正追着只球跑过。

“阿司,等咱们病好了,我要去旅行。”

“阿司,等你变成老头儿会是什么样子?”

“阿司,你喜欢我吗?我很喜欢你。”

“阿司……”

“……

“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二十. 归岛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面对大海,人总是会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叶孤城立在甲板上,略带咸腥气息的海风迎面,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已经隐约能够望到灰­色­的城墙,大片云朵盖在天空上方,从接连的缝隙里漏出道道金­色­,洒得满城,就有了些缥茫意味,好似近在眼前,又仿佛遥不可及。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甫一入城,便已有人飞报进府。不到一刻,门口便齐齐迎了两排人。

热气熏腾腾溢了满室,一架绉纱屏风上的墨绣春燕就被缭绕得有股欲飞的情态。巾帻,胰角,一应物具皆是全的,搁在只楠木漆绘小矶上,就靠着浴桶外沿,以保障一伸手便可取到。几日海上劳顿,有什么比一个热水澡更能让人扫去疲乏?

叶孤城大半身没在水里,双眼合上,仰后将头靠在桶壁。他左臂伤处已经痊愈,仅留着块呈浅褐­色­的疤迹。并无妨碍。

有侍女来添了几回热水。不多时,又送上换洗衣衫,并一瓯凉茶。叶孤城跨出桶外,将全身用搭在屏风上的布巾揩净。穿妥衣物,信手抄起一旁的杯盏,凉茶入腹,顿觉四体通畅。

出得门来,已有人候在外面请他往前厅去。叶孤城半抬了头,看见天边晕上淡淡的霞,才忽觉原来已是到了晚膳时辰。

席间叶孤城拣了几样菜蔬下饭,随意用了些便停了筷。管家见他这般光景,就吩咐下人收拾碗箸,再泡一壶新茶上来。

叶孤城坐在上首,听管家絮絮将城里近期一概事体说与他。末了,忽道:“他们家中如何了。”

管家知他指的是守城之时死伤的人众,忙道:“都已安置妥当,城主放心。”叶孤城微微颔首:“你做的很好。”又道:“以后岛上但凡来往船只,都叫人仔细看过。”管家应下,又见他神情朗瑞,一如平常,不由把心中最后一丝担忧去了,笑道:“城主可大好了。”叶孤城嗯了一声,复又聚起双眉:“只是却欠万梅山庄人情。”管家想了想,道:“西门吹雪乃爱剑之人,城主何不送他一柄宝剑?名剑虽少,但以白云城之力,觅得一把绝世神兵也并非难事。”

叶孤城默了一阵,忽道:“你自然听过‘宝剑赠英雄’。”管家躬身道:“是。”叶孤城沉声道:“便是一个‘赠’字,而非‘酬’。这般以物易命,不过徒使名剑蒙尘罢了,不但轻了自己,他也必不屑收。”管家面有愧­色­。

叶孤城一双眼淡淡望向厅外,“且看日后罢。”

二十一. 破

一日叶孤城在树下乘凉,闲看护卫江全在不远处练剑,偶尔出言指点一二。江全自少年时便随在他身边,多年下来就有些许亦仆亦徒的味道。叶孤城半躺在藤椅上,一身白缎长衫给他平添了几分儒雅气息。

约有半个时辰,江全收了剑,走到他身旁立住。叶孤城见他额上汗水涔涔,便看一眼旁边的一张矮凳道:“坐罢。”江全告了罪,就在那凳上端端正正坐了。

叶孤城微微合眼,“你剑法仍欠火候。”江全点一点头:“是。”叶孤城有些似睡非睡模样,淡淡道:“若有一分空灵,你的剑便可排在江湖前百位。”江全眼里闪出热芒,就似是从前少年时模样:“城主剑法无双,倘使日后我也有这般造诣……唉,便是死了又如何。”

叶孤城睁开眼,狭长的眸里蕴着深深浅浅的波澜,良久,沉声道:“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重又闭了眼,“剑法无双……我也并非天下第一。”江全似是想到什么:“城主是说西门吹雪?”叶孤城从手边小几上捧起茶盏:“他的剑已入心境。”江全待他喝完放下杯子,忙起身动手为他续上,一面随口说道:“西门吹雪虽强,也未必强得过峨嵋掌门独孤一鹤……”

叶孤城忽然道:“独孤一鹤?”

江全续满了茶,重新在矮凳上坐下,闻言接口道:“前几日独孤一鹤的弟子苏少英死在了西门吹雪手上。那是极心爱的徒弟,独孤一鹤的位子将来是要传给他的,这回被杀了,怎么肯罢休?当时就约在了七日后了断。”

他话刚一说完,便见自家城主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和原先有出入……不过本来也不是完全相同的世界……却不知独孤一鹤是否像原来那样,此时武功尚在西门吹雪之上……]他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既然事情皆不能以从前为依断,那人便也未必最后侥胜……好罢!]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看着他。

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下,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捏上剑柄,沉声道:“你来得很早。”

这人不回答,只道:“拔你的剑。”

独孤一鹤的脸微微抽紧。

白衣人己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一把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独孤—鹤厉声道:“你杀了苏少英。”然后他拇指向上一弹,剑就从鞘里蹦出,攥到了他手上。

黑暗中忽然剑气冲霄。

剑尖递到西门吹雪胸前的时候,他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境界当中。在这场决战里,他遇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也因此有了突破的迹象。只是,他还有时间吗?

西门吹雪眼神平静,只将执剑的手稳稳定住,笔直送向对方喉管。在他的血溅出之前,独孤一鹤一定会先死。

他全部的­精­神气力都完全集中在对方身上,独孤一鹤也是一样。因此,当两人在刹那间发觉忽然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一道银光已逼在了眼前!

皓月流华,电裂苍穹。

二十二. 月下

这一剑太快,快到如同流星坠空,只余焰尾瞬间划过天际;这一剑太美,美到已经摒弃了所有华丽的招式,以最纯粹摄人心魄的傲绝狠狠烙入眼底。

空灵飘逸,清极寒绝。

在此时这种境况下,这一剑若是刺向西门吹雪,他就一定会死,如果目标是独孤一鹤,那他当然也不能活着。

剑锋上飘开一绺断发,剑尖顿在西门吹雪耳畔半寸处,再也动不得分毫。独孤一鹤张口想说些什么,喉间的澈骨凉意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响。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离开峨嵋……只是少英,他最心爱的弟子死在别人剑下,即使没有第二人清楚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甚至连那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不来。

黑暗袭来的一刻,他恍惚看见当年那小童站在身前,歪头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厉害?”……

“城主如此,是何意。”西门吹雪一双眼浮着冷峻的利芒.剑尖悬着一滴殷红的血珠,他却并未吹去,只笔直站在独孤一鹤尸体旁,眸光如一幽寒潭,泠泠定在面前白衣人脸上,一字一句道:“此剑若出自他身后,我已对你拔剑。”

那人冷冷清清立在对面,缓缓将一抹银光还入鞘中。“若出自他身后,必不是我的剑。”刀削般面庞上,一对寒星缀着凛远的辉­色­,“我只将他剑势荡偏两寸。一场对决,不必死两个人。”顿一顿,又道:“是庄主胜了。”他何等眼力,自然看出二人虽是同归于尽之势,西门吹雪却到底会先一步将独孤一鹤戮于剑下。

鬓间散着一束整齐断开的乌发,直直垂在颈上,西门吹雪眸光落在他面上半晌,终于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一生追求剑道,为证大道,不惜奉献生命。这样的人,对别人的­性­命不会放在心上,对于他自己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叶孤城看向天边一弯钩月,眉目里就有了淡淡疏离:“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去死的,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也要奋力求生。”他停了一停,“何况,我欠庄主。”

西门吹雪抬剑于胸,轻轻吹落已快凝住的血滴,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看着血花在剑下绽开,一瞬间的灿烂辉煌,那种美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叶孤城点头:“将杀人看得神圣而美丽,你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生死对于你,自然已不重要。”移了眼,定定望向那一抹白:“既如此,为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人,首先就要活着。”

夜风已经起了。

良久,西门吹雪将乌鞘长剑重新负在背上,缓缓道:“城主那一式剑法,很好。”

叶孤城双眉微扬:“若正面对敌,这一式,荡不开他的剑。”

西门吹雪道:“城主已来了很久。”

叶孤城点头,“是。”若非他提前在此等候,又怎能及时出手?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的武功已臻化境,天下间怕是无人能够接近他们周围而不被发现。以叶孤城轻功之高,也不过是因为在他二人先头便已隐在一旁敛息等待的缘故,这才未被觉察罢了。

西门吹雪忽然道:“千里至此……只这一剑,城主便不欠我。”

二十三. 夜话

陆小凤在走进屋子之前,心里是十分忐忑的。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但现在,他刚长出来不久的胡子都因为这种情绪而似乎在微微颤动。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他的朋友去赴了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一个要命的约会。而这种约会,通常至多只有一个人能够回来。

他不能肯定他的朋友是那个可以回来的人。

然而刚踏进门内他就立刻平静下来,眼睛里也浮上了笑意,摸着两撇胡子感叹道:“看来我的运气很好,还可以去万梅山庄里喝最好的酒。”他当然也看到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不由就有些奇怪,因为能和西门吹雪待在一间房子里的人实在太少,更不必说面对面坐着喝茶。那人穿着一身雪­色­蚕丝外褂,腰里悬着古剑,身体笔直若松,一眼看去,几乎要错认成屋里坐着两个西门吹雪。

但当他转过脸时,陆小凤就知道这个男子当然不是西门吹雪。

这与相貌无关。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悠远而轩昂的傲气和傲骨,人如飞仙,是举世无双的白云城主。

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叶孤城。

“这么说,你马上就会有麻烦了。”陆小凤的表情和‘麻烦’两字并不搭边,倒是有几分看戏的模样。“独孤一鹤死在你手上,他的弟子‘峨嵋四秀’当然很快就会来找你。”他看起来有些促狭:“四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知道,一个女人就能让男人有很大的麻烦,尤其是她还很年轻,很漂亮,武功还很好。”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我不杀女人,但女人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你实在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叶孤城淡淡接口道:“在他看来,拿了剑的人命,就不是人命,又何来男女之分。”

西门吹雪的眼睛在他脸上扫过,不语。陆小凤笑道:“比起我来,你更像是他的朋友。”叶孤城并不接话,只道:“你说的麻烦来了。”

峨嵋四秀一冲进来,就看见三个人,一看见其中的一个,就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那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白衣如雪,一双眸子里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只这么冷冷地看着她们。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有着奇怪胡子的人,对面是一个背对她们端坐的男子,身材挺拔,同样穿一身雪也似的白衣。

她们都是很美的女孩子,但眼前的男人看着她们就好象在看石头之类的东西。

马秀真厉声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并不回答她。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们,就一定不会这么做。”他看着四柄长剑同时拔了出来,叹道:“独孤一鹤都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又何必来找晦气?”

西门吹雪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笔直看向她们:“我不但杀了苏少英,现在又杀了独孤一鹤,要报仇,就来。”

四个女孩子脸­色­全都变了。石秀雪猛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和你拼了!” 一旁叶秀珠咬了咬牙,剑光闪动,狠狠的刺向西门吹雪胸膛。孙秀青红了眼圈,嘶声道:“你杀了我师父,我跟你拼了!”也一起攻了上来。马秀真见状,大声道:“这是我们跟西门吹雪的事,别人最好不要管。”话音未落,咬着牙向西门吹雪扑过去。

二十四. 峨嵋四秀

西门吹雪的剑一出,天下间能有几个人接得住?

起码这四个女孩子不在此列。

但他的剑并没有出鞘。

一个有着仿佛四条眉毛的人站在桌子前,他的手伸出,两只手指就那么轻轻一夹。

冲在最前面的石秀雪忽然就发现自己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陆小凤看似并不用力,两指间的剑身却如同被铁钳箍住。他摇了摇头:“你很年轻,很漂亮,不应该这样早死。”

他说话间,叶秀珠已经攻了上来,直取西门吹雪。忽然一条腿凭空横了出来,一勾一带,立时便把她的势头缓了一缓。叶秀珠只得先使出下盘功夫避过,那只脚却突地向上一抬,足尖正踢向她小腿上|­茓­道,这女孩子立时只觉右腿一麻,不由跪倒在地,只将一双眼狠狠瞪向陆小凤。

孙秀青的剑法在四个人里最为灵动,此时却挟了很大的凌厉味道。剑器的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只见剑光闪动,如花雨缤纷,落英漫天。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很薄,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孩子说话是不肯饶人的。现在她紧紧咬着­唇­,将一柄长剑直刺向前。

她还没有攻到西门吹雪身前,就只听‘叮’的一响,突然有人伸手在孙秀青肘上一托,她的手腕就不由自主地反转,一柄剑正好击在身旁的马秀真剑上。

双剑相击,两人只觉手肘发麻,两柄剑竟已忽然到了一个白衣人手里。

那人从一开始便背对着她们坐在那里,此时他仍然端坐,只是将身子转了过来。孙秀青乍见之下,脑中忽地一时空白,只余一双狭长的眸冷冷映在眼前。

叶孤城静静将手中双剑搁在桌上:“退下去,莫要逼他拔剑。”

孙秀青脸却已红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还有两个帮手。”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道:“他自然是不需要帮手的。”

石秀雪的剑被他夹住,恨声道:“难道你们不是?”

陆小凤还未说话,便听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若动手,你们此刻已是死人。” 突见剑光一现,如惊虹掣电,骤然又消失不见。石秀雪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地上叶秀珠‘啊’了一声,惊异莫名。她顺着师姐眼光看去,只见桌上一只茶杯杯口被齐齐削去半寸,里面原本只剩半盏的茶水此时就算成了满杯,当中茶汁平静无波。

室内突然沉寂下来。

二十五. 闲子落灯花

屋子里一时间静静地。马秀真毕竟是大师姐,她脾气虽然坏,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报仇了的,自己姐妹四个却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都白白折在这里。当下心念急转,终于喝了一声‘走!’,带头朝门口去了。其他三人也都是聪明的女孩子,适才一时激痛之下便冲来报仇,现在经过刚刚一番挫磨,也知事不可为,只得先随师姐去了,再图后计。

孙秀青眼见大师姐快步向外走去,咬咬­唇­,伸手将放在桌上的两柄剑拿回。此时陆小凤已松开两指,石秀云瞪他一眼,收剑回身将叶秀珠扶起。却听一旁孙秀青低声道:“多谢你啦。”话毕,紧跟着马秀真出了门。二女对望一眼,朝那白衣人看了一看,也跟着迅速离开。

陆小凤忽然笑道:“男人若是交上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只是这种麻烦为什么不找上我?”

叶孤城重新从茶盘里拣出一只杯子,闻言道:“你的麻烦已经够多。”陆小凤摊开手:“但是对于这种麻烦,男人是从来不会嫌多的。”又笑道:“那个姑娘很好。”叶孤城竞自斟茶,并不接他的话,脸上神情依旧。虽然和陆小凤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只有半个时辰,但有些人天生就几乎能和所有人交上朋友,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不会讨厌他。陆小凤就正是这样的人。

已经是半夜,四个女孩子都躺在了床上,孙秀青却还没有睡着。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半开的窗子,就看见大朵的云遮在天空。许是吹过一阵风,推得云敛雾散,月就疏疏朗朗地映在眼里。

暮云收尽溢清寒。

就像一道孤冷的影。

陆小凤已经离开。像他这样的男人,在无事的时候自然不会总呆在没有酒,没有女人,也没有热闹的地方。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却在下棋。

白­色­的子落下。叶孤城垂眼,眉尖微微向上挑起:“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好棋。”沉默半晌,忽一手拈了枚黑子,稳稳扣在一处。

西门吹雪注视棋盘良久,却不再落子,终于缓缓道:“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城主胜了。”

叶孤城将棋子一枚枚拣进盒中,“今夜一战,西门庄主于剑道之上,更进一步。”

此时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树叶的浓­阴­挡住了月­色­。西门吹雪抬眼看向对面男子,平平说出一句:“若有闲暇,可来万梅山庄一叙。”叶孤城听得如此,把头微微一点,便不作声。

一时间屋里只有棋子落盒的清脆响音。过得一阵,叶孤城起身,容­色­淡淡道:“夜深,且去。”西门吹雪也不相留:“请。”雪­色­衫摆一拂,叶孤城已出了房门。

下了楼,唤正拨着算盘的掌柜开一间上房。进屋点了灯,径自坐在塌上。“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这世间许多事,不过如此而已。”

二十六. 朱颜

客栈后院极静,只有几只早起的虫偶尔叫上一两声。白衣,乌发,青剑,在灰蒙蒙的院落里尤其醒目。

矫若游龙。一柄寒光卷出道道华影。

翩若惊鸿。衣袂翻飞如同骤风中的游云。

这一幅画卷也似的场景倏然定住。白衣男子长身直立,眉间敛起冷清的弧度,眼光径自­射­向一处。在他一双寒星般眸子注视之下,不多时,一个浅绿­色­苗条身影就这么出现在院落当中。

她的眼睛很大,嘴­唇­很薄,细腰,长腿,很年轻,也很美丽。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叶孤城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惊讶的成分,他只是忽然想到,若在以前,此刻应该站在这里的人,并不是他。

然而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面前,双颊微红,眼睛里蕴着清亮的光,就这么略带着丝局促和倔犟的意味看着对面的男人。即使她什么也不说,叶孤城也决不会以为她仅仅是路过这里。

很久以前在一个故事里,他就知道那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女孩子是一个敢恨,也敢爱的人。

即便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只说过一句话。

孙秀青忽然忘了该说些什么。来之前她好象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刚才在店家那里打听到这个人还没走的时候,原本绷起来的心就忽地松弛下去。她知道自己对于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有这种想法很荒唐,很不应该,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

连她自己也不能。

叶孤城静静看她,不动,也不说话。孙秀青眼睛盯着脚尖,忽抬了头,脸红了红,终于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宽大的袖摆在清晨的风中缓缓拂动,“叶孤城。”

孙秀青怔了怔,呐呐道:“叶孤城……”她忽然点头,用一种了然的语气道:“我早该猜到的,白云城主……自然就应是这个样子。”她说完这一席话,又低了头:“我……并没有看到你练剑。”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我知道。”在察觉有人靠近时他便已收了剑,孙秀青又怎么会看得到什么招式?其实她和对方都很清楚,凭自己的武功根本没办法偷看男人练剑,但女孩子仍然忍不住出言澄清。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被喜欢的男人误会。

孙秀青咬了咬­唇­,一双大眼睛迎向男子淡然的脸:“你,很快就要回南海吗?”叶孤城沉沉嗯了一声,又道:“不必再去找西门吹雪,你们决不是对手。”转身便朝房间方向走去。

后面突然传来孙秀青声音,“等一等!……你,我……”

他立住,话里听不出语气:“回去罢。”孙秀青急得涨红了一张脸,跺脚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便叫我走?!”叶孤城并不回身,只缓缓道:“我当然知道。” 孙秀青脸上阵红阵青,忽然说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白云城主的身份才要说这番话的麽?”她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家世,就算你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叶孤城不说话,却也不动。

孙秀青脸­色­变得苍白:“难道我就这样让你讨厌?你连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叶孤城垂了眼帘,沉默一阵,终于道:“曾经沧海……我已不想再试。”

身后静了下去。

叶孤城继续走,却听孙秀青突然大声道:“你不去试,又怎么知道不行?”他停了步,回身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望进了她的眼睛里。那欲泪的眼眸中,有什麽情愫是他曾经见过的,那样的熟悉而陌生,执著得犹如坚凛的青石,又怯怯地像易碎的瓷。

心头蓦然浮起那人笑脸。一时间,就再不能说出冷绝的话来。

二十七. 两茫茫

灰蒙蒙的院里,两个人遥立相对,一白,一绿。

孙秀青忽然轻轻一笑:“你肯这样看我,我已经很高兴啦……”她的声音有些微弱,笑容却十分明丽:“其实一个时辰之前我就偷偷出门来找你了……只是快到这里时又折了回去……” 看到男子的眉微微一动,她的双颊泛出丝丝的热,嘴角却又浮起一抹苦涩。“回去的路上有人将我拦住……李沐亭说我师父死了,再不必对我客气,便要行那无礼之事……”

那李沐亭是青城派这一代的新秀,一年前偶遇孙秀青后便自此纠缠不休。孙秀青对他并无好感,自然不假辞­色­,李沐亭多次献好她皆冷眼相对。李沐亭少年得意,哪里受过这等挫折,不由把那原本一颗殷勤之心转成了恶念,却慑于独孤一鹤威势,并不敢当真如何。前时得知独孤一鹤与西门吹雪对决,心下便存了念头,暗暗随了来。之后独孤一鹤身死,他心头大石顿去,立时起了恶意,趁孙秀青独自出门之际将其拦住,欲行不轨。

叶孤城微微动容。他已注意到孙秀青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沉声道:“你中了毒?”

“我的剑法是师姐妹里最好的……” 孙秀青甜甜笑了,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等待大人的赞赏。“那人被我刺了一剑……”她的嘴角忽然沁下一股细细的血丝,面­色­灰白起来,笑容里也有了苦味:“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鸩夕’……”她肩头衣服上,赫然留着几个不大的针眼。

孙秀青的身体软软向下倒去。白影一闪,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狭长的眼,里面沉着泠泠的斑影。笑一笑,深吸一口他身上的清寒气息:“原本我到底没勇气来找你,可是既然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她喘息起来,“我……总得见你一面……”

叶孤城默默抱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孙秀青闭上眼,道:“我身上疼得很……”她忽然微笑一下“我要睡了……”

[阿司……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

[记得叫我啊……]

敛着的眸陡然睁开。

下一刻,院中已空无一人。

雪白的脸,乌黑的发,浅绿的衣衫。

西门吹雪站在床前,目光掠过昏迷中的人,冷冷道:“‘鸩夕’,剧毒,唐门秘制。两个时辰后致死。”

若取解药,此地距唐门千里,孙秀青不可能熬这么久。

叶孤城立在一旁,闻言只沉声道:“救她。”

“需等半日。”西门吹雪声音平静无波。救治这样的伤势,至少要半天的时间去准备。而孙秀青此时已撑不过半个时辰。

叶孤城眉心微动,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抬指将木塞弹开。顿时,一股极淡的香气溢得满室。他倒过瓷瓶,里面便滚出一枚朱丸。叶孤城将其放入孙秀青口中,这才道:“一枚‘回元丹’,至少能让她撑到庄主回来罢。”

西门吹雪不语。他的目光在叶孤城面上扫过,忽然道:“我本以为你心中亦只有剑。” 叶孤城道:“哦?”西门吹雪冷冷道:“你的剑若有了牵挂,又怎能无垢。”

“我并非为她。”叶孤城静默了一阵,又道:“庄主以为情为何物?”

他忽有此问,西门吹雪似也顿了一顿,冷然道:“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叶孤城听他如此说,掌心一合,瓷瓶登时粉碎。他倾过手掌,瓷粉便纷纷撒地:“情,不过是昔时难追,旧梦不回。”

二十八. 流火

马车辚辚向前,两边道旁的树便一排排被抛在身后。

西门吹雪坐在车里,膝上横着一把奇古的乌鞘长剑。他似在闭目养神,大把乌丝只用根白­色­布带系在脑后,耳际留着两股鬓发,直直垂在身前。对面叶孤城亦端坐合眼,身上着一件薄软的白茧绸衫。

车厢内十分宽敞,即便是坐着两名身材峻挺的成年男子也并不显得拥挤。马车行了一阵,忽有丝丝甜香气息从窗外飘进。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已出现大片槐林,串串白玉­色­隐在翠绿的枝叶间,散发着片片幽香。

西门吹雪抬眸,左肩轻轻一震,几瓣刚刚从车窗外飞进的花朵便颤巍巍从他肩上飘落。叶孤城察觉他动作,也张了眼,看他将窗纱放下。西门吹雪收回手,重新端坐,脊背挺直如同一把出鞘的剑。叶孤城眼光掠向车外,一辆小些的马车走在后头,不徐不疾地跟着他们,那个大眼睛的姑娘就躺在里面。

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决战后不日便要返回万梅山庄,而孙秀青所中之毒若要尽数祛除,却非一朝一夕之功,因而叶孤城便只携她随同上路罢了。此时,距万梅山庄不过百余里路程。

“两位爷,天儿热,马也累得紧了,咱们在前面歇一阵子可好?”车夫回过头,朝车内二人恭敬地道,“那边有条河,饮饮马也是好的。”

西门吹雪沉沉嗯了声。车夫得他首肯,一扬鞭绳,那马便加紧步子,朝着前面快速去了。

转眼就停在一条河边。车夫拿了桶打水,几匹马就停在一处平地上,低头开始吃草。叶孤城下得车来,走到上游一块­干­净地方,掬一捧清水扑在面上,顿觉凉爽许多。

一袭雪­色­裾摆出现在眼前。叶孤城用一方绸巾净了脸上水渍:“只是七月,却已炎热至斯。”西门吹雪在不远处水中盥手,身前两绺长长的乌发几乎垂上水面:“南方向来如此。”叶孤城道:“虽这般,中原风光总是好的。”西门吹雪净过手,立起身来向天边看去,万里无云,只一轮灿­色­圆日热辣辣盘在当空。“想必海外景像又有不同。”

叶孤城闻言,­唇­边微微勾起一点弧度:“海上风光,未见之时总是难知其状。”他朝西门吹雪看去,“庄主闲暇若赴南海,白云城自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眸­色­在他面上一转,只道一个字:“好。”叶孤城回头向近处那辆翠­色­马车望一眼,不动声­色­挑一下眉。以他耳力,自是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想必车内人已醒了。

孙秀青朦胧睁开眼,却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身前。她急忙努力瞪大双眼,终于看清那人疏朗寒隽的面容。她似是不敢相信,犹自呆呆看着那男子。忽然腰上一发力,便想要直起身来。

然而听得那人沉声道:“别动。”同时一只水袋递到面前。孙秀青兀自不清楚眼前状况,却也顺从地接过。此时她才突然觉得口渴难耐,不由拧开塞子,竞自将袋中清水喝了一气。

她喝水间,只听男子道:“再过几日你伤好后,便回峨嵋。”不待她回话,一手掀开车帘就要下去。

衣襟后摆忽然被捉住。叶孤城并不回头,只道:“你自去休息。”身后人静了一静,声音微抖道:“你既救了我,为什么又叫我走?”

“你待如何。” 叶孤城声音听不出喜怒。

孙秀青垂下头,“我……我也不知……”她咬咬牙,忽然抬头道:“我不回峨嵋了,我……我跟着你.”

挺拔颀韧的背影动也不动。男子清寒的语音飘在车内:“情爱之事,早已不在我心上。”他袍袖向后一摆,孙秀青只觉手上顿松,一声“你--”还未出口,那人已走在车外刺目的阳光之中。

二十九. 名剑

万梅山庄。

冷月如钩,斜斜挂在树梢。几点黯淡的星零落布在天上。

叶孤城左手按着剑鞘,另一手已将寒湛湛的锋刃一寸寸拔出。

“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腕中吐力,清冷的­精­芒水般泻出,长剑如虹。“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叶孤城静静凝视片刻,重新还剑入鞘,“好一柄‘湛卢’。”

西门吹雪眼光落在旁边一把剑上,只道了两个字:“纯钧。”

叶孤城看了一眼,却将另一把通身纯白的长剑擎在掌中。“在匣中常作虎龙啸吟……这样重的杀气,必是‘画影’无疑。”翻转剑身,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所在刻着‘画影’两方斑驳的篆字。

“其方则克。”西门回雪淡然道,将目光从纯钧上收回。“我少年时收集天下宝剑,从各地共访得四把。”他拾起一柄墨青­色­长剑,“这一把‘万仞’已断。”剑身抽出,只余两尺左右长短。叶孤城微微颔首:“可惜。”

西门吹雪随手将剑置在铜架上。这所屋子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斗室,当中只有一桌并几张椅子,墙壁边搁着一方枣木案几,上面四具铜质剑托。没人会想到,四柄绝世名剑居然就被人随意放在这里。

叶孤城将画影送回原处:“庄主少年时收集天下宝剑,现在想是已不在意这些。”

西门吹雪道:“城主亦是爱剑之人。”他右手微抖,案上的一条白巾便将四把剑轻轻罩住,防止蒙尘。叶孤城坐在一张椅上,闻言道:“既如此,便将这四柄剑都与我如何?”

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西门吹雪却只回身在另一张椅上坐了,语气平平:“城主自取。”

叶孤城一双狭长的眼定在对面人身上。他祖上远居海外已久,到了叶孤城这一代,骨子里多少有了些异域血脉,一对眸子犹如琥珀。此时看着西门吹雪,琉璃般瞳中就敛着疏疏的影,呈出一股斑斓­色­泽。

叶孤城的­唇­角忽然微微向上,“你果然是西门吹雪。”他的话很奇怪,听的人却并不语。叶孤城道:“名剑虽难得,不过外物罢了,说到底只是工具。”

西门吹雪眼眸如一泓墨潭:“诚于‘剑’,非剑本身,而为剑义。”

叶孤城的眉扬起:“因此庄主将这等绝世神兵置于此处--”

西门吹雪接道:“只因它们不值钱。”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不像是平日那个孤寒肃穆的西门吹雪。然而叶孤城却只一顿,既而微微笑道:“所以你便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给我。”西门吹雪听得他如此说,忽然也些微挑起­唇­角,“你也果然是叶孤城。”

他极少笑,可是偶尔展露笑容,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连远山上亘古的冰雪也会融化。叶孤城点头道:“无欲则刚,无欲则纯……既如此,这等宝物,也便与寻常利剑没什么区别。”

二人正说话间,一条秀颀的人影已走进这处院落。她刚站到门外,便听有人道:“什么事。”她垂了眼,‘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跨入屋内。

室中十分素净,一桌,一案,几把椅子。孙秀青进门便看见两名白衣男子坐在房里,一人容­色­冷肃,眼中孤寒若冰,只冷冷将眸光从她脸上扫过。另一个神情疏离,眉目朗清,一双长长凤眼直视过来。孙秀青乍见这人之下,原本满腔的话语都化作流水,只知静静地望着他。

叶孤城道:“随我出去。”说话间,起身出了门。孙秀青怔了怔,跟在他身后去了。

三十. 塞外来客

月朗星稀。

孙秀青穿了件鹅黄|­色­窄袖衫子,俏生生立在院中一处僻静地方。她对面男子容颜清峻,漆黑的发结成一束披在身后,雪样白衣在月­色­下尤为醒目。

那人站在她面前,淡淡道:“你气­色­很好。”

孙秀青右手笼在袖中,紧紧握了握掌心,抬头道:“我的伤已经好了,明日便回去。”

叶孤城听她这般说,只道一句:“好。”

孙秀青一双大眼睛直盯在他面上:“我回去跟师姐她们交代清楚后,就去找你。”她上前几步,似想拉住男子衣袖,然而终于垂下手不动。“叶孤城……”她忽然抿起薄薄的嘴­唇­,眸子里就有了晶亮的神采:“便是你现在不喜欢我,可我仍然是喜欢你的。”轻柔的夜风拂起她的秀发,带出一股清幽香气:“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在遇到这个人之前,孙秀青和其他所有的年轻女孩子一样,经常会在心里勾画一个男子的形象,但也和她们一样,那人从来只留一抹模糊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在莹黄的烛光下,白衣男子转过身,她的眼前就霍然清晰起来。

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仿佛天生就应当喜欢上这个人。

所以,你现在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仍然喜欢你。

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万梅山庄天黑后是不见客的,但如果只是捎一封信的话,守门人也并不会拒绝。

叶孤城重新回到那间斗室的时候,西门吹雪正立在窗边,见他进来,也并未回头,只说道:“三日后,我动身去闽川。”

叶孤城道:“闽川?”

“江欹北已经回来。”西门吹雪缓缓转过身子。他的眼睛闪过刀锋般的­精­芒:“十二年前他远去塞外,此次终于回到中原。”

叶孤城眼光落在桌面一封信上,心念微转,已是了然:“他约你决战。”

西门吹雪负手身后:“‘沧云一剑’名震江湖之时我尚年幼,后来常以之为憾。”他低首看向腰中长剑:“今日得偿所愿。”

江欹北乃二十年前江湖中绝顶剑客,一手剑法尚在同时期的独孤一鹤之上。此次听闻峨嵋掌门败在西门吹雪手下,几日后于塞外重返中原。

叶孤城道:“即便隐居十余年,剑道之心犹在……此次结果如何,我亦不知。”

西门吹雪眸光亮如辰星。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狂热,那是一种强烈的追求剑道的感情。他看向窗外,一弯冷月直挂半空。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三十一. 前夕

陆小凤在吃完了一桌子的菜之后,终于满意地停下了筷子。他的吃相实在不雅,吃的也着实多了些,可是如果有人像他一样连续赶路几天,甚至没什么时间吃饭的话,大概也决不会比他吃得更少,更斯文。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个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从楼下走上来。竟是木道人。

陆小凤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木道人大笑。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

他拍着陆小凤的肩,大笑道:“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过,‘沧云一剑’二十年前纵横江湖,西门吹雪是当世绝顶剑客,他们之间的决战,我又怎么能够不来?”

陆小凤苦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木道人问道:“你担心西门吹雪?”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江欹北多年前便是武林中绝顶高手,西门吹雪未必胜得了他。”

木道人点头道:“我也确实看不出谁更有胜算……”他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当初独孤一鹤约战西门吹雪,因他是去寻晦气报仇的,也就没人愿意触霉头前去观战。现在有一个两大剑客正面较技的机会,我自然是要来的。”他又倒了一杯酒:“你是西门吹雪的朋友,当然也要到这里。”

陆小凤道:“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有一个人正从楼梯间走上来。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陆小凤刚要叫他,却看见他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踩着楼梯,慢慢的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他的眼睛并不是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木道人的脸­色­肃正起来:“这个人……”陆小凤接道:“当然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木道人奇道:“西门吹雪怎么会和叶孤城在一起?”

陆小凤笑道:“既然我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为什么他就不是?”

西门吹雪当然也看到了窗边坐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面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眉毛也依旧漆黑。四条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的胡子长得和眉毛同样挺拔秀气,不是陆小凤是谁?

“你来了。”陆小凤说道。朋友之间,有时候并不需要说很多话。

西门吹雪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我来了。”他也只说了一句,便笔直地坐下。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一丝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真正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陆小凤朝另一个人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南海去了。”

那人在西门吹雪对面坐下,闻言道:“此战难得,我自然不会错过。”

木道人忽然笑道:“今日却好,居然同时得见两大绝世剑客风采。”

叶孤城把眼向他一扫:“木道人。”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陆小凤一眼。[这里本也不与原先尽似,这人也就未必如先前那般……]心中如此想,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就有小二来上茶。西门吹雪决战和杀人前必要沐浴,熏香,斋戒,因此只要了几样清淡食物,小二应着,便要回身下楼叫菜。

他刚一转身,却听叶孤城道:“司空摘星,这里有四个人,你要偷谁?”

三十二. 赌

陆小凤和木道人都未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皆不由得一愣。西门吹雪仍端坐不动,执着杯子慢慢喝茶,好象天下间没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吃惊。

店小二忽然道:“你怎知我是司空摘星?”

叶孤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的手。”

陆小凤奇道:“莫非他真的有三只手?”

店小二也不理他,只问道:“我的手又如何?”

叶孤城眼光瞟向那双很普通的手,道:“你身上其它地方做的已经很好,就连手上也稍微有一点伙计多少会有的油腻。”他慢慢饮了一口茶,“帮厨的人经常会剥韭蒜一类的物事,指甲里总会留下污垢,而且不易去除。”他放下茶杯:“如果看到上菜的人指甲里藏着很多污物,没人会有食欲。”司空摘星的脸­色­变了。叶孤城继续道:“因此我府上布菜的下人都将指甲齐缘剪去。”他看了一下那双平凡无奇的手:“你却留着指甲,而且十分­干­净整洁。”

陆小凤忽然抚掌笑道:“司空猴­精­,你易容巧扮之术号称天下无双,今日可栽了罢!”

司空摘星脸上阵红阵白,突然叫道:“陆小­鸡­你不用幸灾乐祸,上回你还欠着我一百八十二条蚯蚓没挖,现在债主上门来了!”他话一出口,陆小凤几乎蹦了起来:“我记得明明是一百二十八条!” 司空摘星冷笑:“难道没有利息?” 陆小凤一张脸顿时仿佛吃了两斤黄莲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道人摇头道:“胡闹,陆小凤你实在胡闹得紧。”陆小凤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对司空摘星笑道:“我再与你打个赌,要是我输了就马上去给你挖二百八十一条蚯蚓,若我赢了,咱们的帐就一笔勾销。”

司空摘星道:“什么赌?我都接下了!”

陆小凤道:“我赌你赢不了叶孤城!”

三十三. 胜

叶孤城听得他如此说,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陆小凤摸了摸胡子,讪讪道:“叶孤城,我们应该是朋友罢?”见他不置可否,遂笑道:“这就是了。你总听过‘为朋友两肋Сhā刀’--”

叶孤城颔首:“我现在正见有人Сhā朋友两刀。”

司空摘星突然叫道:“陆小­鸡­我不赌了!我可不想领教他的剑法。”

陆小凤正尴尬间,听他这么一说,没好气道:“又不是让你比武!”叶孤城眼睛向陆小凤看来:“赌什么。”陆小凤乍听之下喜道:“除了武功什么都行,免得有人不服。”

叶孤城点头:“好。”他微微垂下眼,道:“我若赢了,你为我做一件事。”陆小凤笑道:“这个自然。”

司空摘星见此,也便在陆小凤一桌坐下,问道:“叶城主要赌什么?”

叶孤城淡然道:“我问你十个问题,答出一道,便是你胜。”

司空摘星思索一下:“这问题必得有人知道答案。”

叶孤城道:“自然。”

陆小凤忽然道:“猴­精­,你若输了又如何?”

司空摘星瞪他一眼,“除了免你的债,还要怎样?”

叶孤城眉心微微扬起:“你若输了,就在外面喊一句话,然后慢慢走出这条街。”

这个条件相当奇怪,但却也极符合司空摘星脾气。他点头道:“好!”继而看了叶孤城一眼,终于问道:“叶城主输了又如何?”

“我若输了,给你挖八百二十一条蚯蚓。”

司空摘星猛然大笑:“好好好!白云城主给我挖八百二十一条蚯蚓,可比陆小­鸡­翻一晚上的跟头还有意思!”

司空摘星足足将眼睛盯在纸上半个时辰,额上泌出细细一层汗,终于颓然道:“我输了。”他既已认输,便一把抓过桌上另一张倒扣的纸,飞快阅读起来。

他粗粗看完答案后,一张脸说不出什么模样,端地­精­彩。叶孤城缓缓道:“既已认输,你便下去照此做罢。”说着,又一张纸弹到他面前。司空摘星接过,只瞄了一眼,满脸登时绿了。他狠狠咬了一下牙,猛地抓起三张纸片,倏然从窗户跳了下去。

陆小凤在一旁早已如同百爪挠心,见此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纸上写的什么?”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在街上嘶吼一声:“谁知道哪里能治花柳!”

待得陆小凤总算从大笑中平静下来,叶孤城道:“你说过,为我做一件事。” 陆小凤笑道:“那是自然。”叶孤城面向西门吹雪:“他要你帮忙,你便剃他两条胡子。”西门吹雪道:“不错。”

陆小凤的脸僵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上方。

叶孤城淡淡道:“我也不要你胡子。”他眼角上扬:“西门庄主,你可见过没有眉毛的陆小凤?”

“‘布和纸怕什么’……‘不(布)怕一万,只(纸)怕万一’……”

“‘轻功最快的人是谁’……‘曹­操­。说曹­操­,曹­操­到’……”

“‘铁砂掌和通臂拳打在头上哪个疼’……‘头疼’……”

“……”

司空摘星满面铁青地走在街上。勉强到了街尾后,几个纵落间便消失无迹,徒落片片纸屑飘撒在半空当中。

三十四. 寻仇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凤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手按长剑,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并不看他,而是瞪着屋里的其他两个人,一只细长有力的手,紧握在剑柄上。

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这年轻人刀子般的目光从屋里两名白衣人的脸上剜过,突然厉声道:“哪一个是西门吹雪?!”

没人回答他。

西门吹雪的眼睛甚至没有看他,只用一块雪白的棉布擦拭着长剑,专注而细心的样子就好象正握着情人的柔荑。

陆小凤笑了笑,道:“阁下是……”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但我今天找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找西门吹雪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朋友,一种是敌人。我看你并不像是他的朋友。”

年轻人握剑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 “我自然是他的死敌!他杀了我师父,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一个声音冷冷道:“那你便动手。”

年轻人眼中猛地爆出一道厉­色­,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而锐利的剑尖直指那人:“你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只冷冷看他。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还是严人英?”他已看出这人必是独孤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严人英。”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师父是决斗中身死……”他虽然这样说,但也知道这年轻人根本听不进去。果然,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迅速、轻锐、灵敏。他用的也是杀人的剑法。“我只知道是西门吹雪杀了我师父!”

忽然有人道:“一个人在拿起剑的一刻,就该有随时死在剑下的觉悟。”漆黑的发直垂在腰间,锋锐的五官在夕阳的余辉中染上淡淡的金黄。他的眼睛仿若琥珀,严人英只觉在这一道目光之下手心已微微渗着汗,整个人都像是根绷直了的弓弦。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难以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这男子近一丈,却好似对方就逼在眼前。

那白衣人道:“你这样的年轻人,为什么总要急着求死。”这种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一定会有人觉得­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严人英却笑不出来。

西门吹雪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严人英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是否有成,今日就见分晓!”他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阖的刚烈之势。

然而他的剑甫一挥出便已僵住。因为白衣人漠然道:“你比起独孤一鹤又如何。”

严人英的手停在半空。他的剑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陆小凤叹道:“所以你如果一定要报仇,就照他说的那样,二十年后再来罢。”

严人英脸­色­又变了。他用力咬着牙,眼睛直直钉在西门吹雪身上。良久,他突然翻身窜出,立时消失在门口。

陆小凤笑道:“看来西门吹雪很给你面子,你的大舅子现在还活着。”

叶孤城也不说话,只是一手倏然探出。陆小凤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那个峨嵋派的姑娘--”

他知道叶孤城不会伤他,那么又何必要躲?

但是他马上就后悔了。

叶孤城将指间的两条黑­色­东西随意一搓,对西门吹雪道:“他还是这个模样更好。”西门吹雪掠一眼旁边眉弓处一片光滑的人,微一点头:“的确。”

陆小凤苦笑:“看来我又要去买一副假眉了。”

三十五. 盗

夜­色­已浓,浓如墨。冰盘般的明月刚刚升起,斜照大地。

桶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正在沐浴。

他已经斋戒了两天,再过一日,他就要去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叶孤城房间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他刚洗过澡,眉眼间还浮着氤氲气息,正从屏风上拿起一件雪白的长袍。窗外一阵轻风掠过,他突然半眯起眼眸,“什么人?”神情虽仍不动,下一刻,却电一般­射­出屋子,屏风上赫然空空如也。

黑暗中一条人影焰花流火般直窜向前,衣袂带风,猎猎作响。月光下,一线白影随在他身后,身形飘飘,宛如御风。

前面那人发足奔了半盏茶时间,后头的白影却不但没被甩开,反而似乎拉近了距离。那人心中不禁有些骇异,突然猛地发力,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白衣人见此,脚下一挑,一颗石子便飞入掌中。他手腕骤然抬起,一扬一挥,便将石子­射­出。

一道细小黑影正正击中那人小腿。来人身形一晃,脚下立刻滞了一滞。这一顿之间,身后风声已然袭近。那人心下一急,不由大声喊道:“我给你就是了!”说着,将手中的物事向后抛出。

叶孤城微一怔,反手接住。月光下,一柄乌鞘长剑散发着幽冷的光。来人将剑抛出后便要纵开,一条白影却已挡在他面前。叶孤城眼神清绝,看住那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我还以为是谁在外面,司空摘星,你胆子不小。”

来人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叶城主,咱们又见面了。”

叶孤城淡淡道:“西门吹雪的剑你也敢偷,不愧是偷王之王。”

司空摘星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笑道:“没想到叶城主轻功竟这般厉害。”

叶孤城眼睛落在手中长剑上:“你胆子确实很大。”

司空摘星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嘿嘿笑道:“我胆子的确不小,可也没到不要命的程度,去惹那位杀神。”

叶孤城道:“那你却敢--”他的眸子忽然眯起,直盯着那把剑。司空摘星笑道:“我当然不敢,所以这把剑是假的。”

叶孤城眉尖扬起:“你故意引我出来?”

司空摘星又退后一步:“西门吹雪的剑我是不敢拿的……”他骤然闪电般纵开:“城主房里的剑此时却已不在了!”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轻飘飘的朝远处大片房屋间落下:“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扯平了!”

叶孤城返回的时候,外面已经起风了。他走进屋子,就看见里面有一个人正站在窗边。她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握,略显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却格外有一份惹人怜爱的美,与往常大为不同。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容晖。

三十六. 夜月

孙秀青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心头一跳,急忙回身看去。便见一人走进屋来,身上仅着亵衣,外面松松披一件蚕丝白袍,襟带兀自敞开。头发微湿,漉漉地垂散在背后。

自离去至今,不过十余日罢了,却好似已过了很久很久。

她不再是原本烂漫无忧的少女,只因一颗心里,已沉甸甸地装下了这个人。

那日她临走前,师姐曾问她,你就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她静一静,道,我喜欢他。师姐气道,你这么年轻,知道情是什么?她默一阵,忽然微微笑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

情,就是忘不掉,抛不开,撇不下。

就是明知此后路途多舛,却仍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叶孤城甫见她站在房内,口中不语,手上已将外袍衣带系住。孙秀青与他别后重逢,心中欢喜无限,却看他衣衫慵散,发垂鬓松,不由得道:“你……”忽瞥见从半敞的领口处露出一片胸膛,脸上骤然红了红,再不说话,只把头微微低垂。她并非腼腆女子,怎耐在这人面前,却不自主流露出小儿女情态。

叶孤城注视她片刻,将眼光移向空空如也的床头,淡淡道:“你可见有人进来。”

孙秀青心思慧俐,见他这般光景又忽有此问,立时明白了几分:“你适才与人交手?”叶孤城道:“有人盗剑。”孙秀青讶然道:“是谁?”

“司空摘星。”叶孤城走到塌前,拾起上面一件宽袖罩衫,反手披在身上。孙秀青皱眉道:“司空摘星?他盗了你的剑?那你--”

叶孤城道:“自要他有所交代。”见面前人容颜清减,双颊都似已消瘦了些,不由一时凝视她面庞,沉声道:“你又何必。”

孙秀青脸­色­一黯,复又强笑道:“屋中闷热,出去走走可好?”

夜风微拂,吹在面上说不出的舒爽。孙秀青立在一株柳下,右手无意识地拨弄一条垂枝,敛睑低眸,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叶孤城负手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一双凤眼中平静无波,只映出一片冷冷清清的月­色­。

孙秀青忽然开口道:“记得小时候在山上,常常用这个吹曲。”素手摘下两片柳叶,凑在薄薄的­唇­边,一股轻轻淡淡的曲音就从翠­色­的叶间缓缓逸出。

她吹了一回,将叶片放下道:“很久没吹过啦,几乎不成调子。”叶孤城道:“你吹得很好。”听他这样说,孙秀青浅浅一笑,道:“这些小玩意儿也就是我幼时玩玩罢了,想必你是从来不屑的。”叶孤城默然,静了静,一手从树枝上取了两片窄窄的柳叶,递到­唇­边。

孙秀青欣喜道:“你也--”忽又闭了口,因为一缕清袅的曲音已幽幽响了起来。

这曲子语调音式是她从未听过的,与现下曲风全然不同,可又说不出地悦耳动人。孙秀青听了一阵,到后来不禁坐在树下,仰头凝视男子长身立于月­色­当中,吹奏出缥缈清阕的乐章。

眉眼泠泠,漆黑的发如瀑,千山玉尘,都在他一身风拂欲飞的衣袂之上。

远山寒雪,千秋寂寞。

她似已痴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

“没想到你也会这个……这是什么曲子?”一曲散尽,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男子淡然道:“昔时一个故人所教……她最喜吹此曲。只是曲名,我已忘了。”

孙秀青眼睛一直看着他,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我虽不知曲词,却也听得出意 思……”她轻轻地道:“那位故人……便是你的心上人罢……”

男子不语。

孙秀青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再吹一次好不好?”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孙秀青在树下睡着了。连日奔波,她已疲累得紧。男子缓缓放下执叶的手,却忽听一缕笛音从远处被风送来。他抬眼望去,一道白影长身玉立,遥遥驻在月下,容­色­孤峻,眉眼隽寒。他微微一顿,重新将柳叶凑在­唇­边。

平生知音少,君子安可忘。

客意如梦寐,路岐遍四方。

三十七. 战前

黄昏。夕阳艳丽,彩霞满天。

陆小凤走进来的时候,孙秀青正在削一只苹果,面前摆着碟桂花松子糕。然而下一刻,这碟还没被动过的糕就被陆小凤一口吃掉了两个,动作之快,让孙秀青瞪大了眼睛,削苹果的刀子也差点儿割在了手上。

陆小凤将整盘糕吃光后,舒了口气,又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通,这才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孙秀青不禁道:“你饿了很久?”

陆小凤叹道:“一个人如果几顿饭都没吃,他也一定不会比我的吃相更好。”他看着面前的人,忽然笑了:“叶孤城在哪里?”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意味,就好象看透了什么秘密,带着一点狡黠。孙秀青被他这么一看,几乎就要脸红。但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马上反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来找他?”

就听有人冷冷清清地道:“看你的模样,莫非是找我借银子的。”说着,一人从门外进来,白衣乌发,正是叶孤城。

陆小凤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怎么知道?”苦着脸摊开手:“我现在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简直比乞丐还要穷。”他翻着白眼:“那天在酒楼里,司空猴­精­把我身上的家当偷得丁点儿不剩,直到在湘月阁付帐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穷光蛋。”

孙秀青道:“所以你被扔了出来?”

陆小凤叹气道:“而且还被揍了一顿。”

孙秀青奇道:“上次我见你武功很好,谁会揍的了你?”

叶孤城在椅上坐下:“即使是天下第一高手,吃饭也是要给钱的。”

陆小凤接道:“何况我还喝了两坛好酒,听了那里最漂亮的女人唱曲。”

叶孤城眼睛看向外面:“已到了黄昏。”

陆小凤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在哪里?”

叶孤城淡淡道:“他在洗澡。”

西门吹雪已经穿好了衣服。白­色­的内衣,白­色­的靴子,白­色­的外衫,就连束发的丝带都是雪白的。

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座雪雕,只有垂至腰际的黑发和墨星般的眸子,才使他没有彻底和冰雪融合在一起。

他静静坐着,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西门吹雪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倚在不远处的墙角,向他微微地笑。此时月亮已经从云里探出,比平日格外明亮。

陆小凤道:“你准备好了?”

西门吹雪冷然点了一下头。

陆小凤摸上两撇端端正正的胡子:“我还等着喝万梅山庄的好酒。”

西门吹雪只说了四个字:“时辰到了。”

孙秀青看着窗外远去的人,眼神有些复杂:“他们谁会胜?”她的师父死在西门吹雪剑下,但自己却是被西门吹雪所救,两下相较,她虽仍不能释怀,却也早已没了当初欲之杀而后快的心思。

叶孤城道:“我亦不知。”他起身向外,孙秀青忽道:“我……我也去。”她抿了下­唇­:“西门吹雪虽杀了我师父,但也救过我­性­命。若他胜了则罢,若败了,我给他收殓尸身。”

叶孤城看她一眼,沉声道:“好。”

三十八。 等

莲海,月­色­。

大片大片的荷叶铺满整个水面,朵朵粉莲颤巍巍立在花梗之上,仿佛弱不胜衣的少女。花海外,不时有一两条人影掠过,惊起几只仍在觅食的水鸟。

遥遥可以看见水中央一块小洲,上面一抹白­色­静立,背上负着把古式长剑。

西门吹雪在等。

陆小凤站在一条供采莲人下水时用的小船上,看向不远处的雪衣男子。他的神­色­虽仍如往常,脸上却没有平时总挂着的笑意。

水中共有四条木船,都已泊在离小洲几丈距离的地方,船上零星立着几条人影。岸边又陆续来了人,却再没有可供渡水的船只。忽然,只见黑暗中闪出现一条青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番起落,已到了陆小凤所在的船上,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又有两人凌波而来,轻飘飘的落在另外一条船上。木道人笑道:“今夜来的,都是些好手。”陆小凤道:“那也未必。”他指着一个刚施展开轻功的年轻人道:“应该说,能到船上的,都是些轻功高手。”话音未落,那年轻人脚下一滞,终于在离最近的一条船尚有丈余时气力不济,落进水中。

他这一坠,倒也让不少人打消了渡水的念头。但他们仍未离开,只是站在岸边远远望向水中央那一块小洲。

之后又有一人成功涉水。陆小凤环视周围,四条船上共站了十二三人,粗眼看去,皆是有名的高手。木道人点头道:“人来得差不多了。有资格,能赶得及的几乎都已在这里。”他撸着颔下一缕银须:“怎么不见白云城主?”陆小凤还未答话,船头已落下两个人来。

陆小凤一见其中一个破衣烂衫的光头,便不由笑道:“老实和尚,你莫非是来化缘的?我现在身上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人翻着白眼:“和尚不敢向你化缘,你不抢和尚的馒头和尚就已经偷笑了。”一双破草鞋,脑袋光溜溜的,正是老实和尚。

木道人笑道:“陆小凤,你连出家人的东西都抢,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干­的?”陆小凤没答他的话,却向旁边另一人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年轻人腰配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的长剑,红的剑穗上,系着个青玉雕成的双鱼,却是那日寻仇的严人英。

老实和尚瓮声瓮气地道:“和尚过河时看见这人就要掉进水里,就拉了他一把。”严人英脸上微微一红,语气却十分倔强:“我定要看看西门吹雪的剑法到底如何。”陆小凤暗叹一声,不再说话。

木道人忽然道:“白云城主到了。”

只见夜­色­下一人白衣飘飘而至,轻袍流袖,竟似乘月而来。他脚下微点,朵朵荷花只轻颤了颤,便让他翩然踏过,一眼看去,如同步步生莲一般。

老实和尚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和尚现在知道他为何叫白云城主了。”

那人径自落在一条只站了两人的小船上,距陆小凤一行人不过三丈左右。陆小凤对身旁木道人道:“刚才和尚上船的时候,我应该踢他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又没惹你,为什么要踢和尚下船?”

陆小凤道:“这里最多能站四个人,你既然上来,叶孤城就只能去别处了。”

老实和尚翻着白眼:“叶孤城来得,和尚就来不得?莫非他是你亲爹不成?”

陆小凤笑道:“他自然不是我亲爹,可他比你这个浑身又脏又臭的和尚­干­净得多,起码他身上没有虱子。”

木道人也笑道:“不错,看来我刚才也实在应该踢他下水的。”

众人正说话间,一线黑影不知从何处掠出,眨眼便到了小洲之上。

四下里登时静了下来。

三十九. 血夜

来人穿一身藏青布袍,头顶挽着髻,Сhā一枚乌­色­木簪。身形瘦高,虽满面风尘之­色­,两鬓也些微染着霜花,却并无丝毫皱纹。右手握一把式样古旧的长剑,指节分明,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西门吹雪。木道人点头道:“一别经年,他竟一如从前模样。”

西门吹雪反手从身后取下佩剑,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眼睛直视前方。他的人看起来像是一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月下,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对立而视。良久,二人几乎同时后退半步,缓缓将各自的剑从鞘中一寸寸拔出。待得两柄剑完全脱鞘,被主人斜斜指向天际,众人只觉眼前陡然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明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江欹北忽然道:“此战非关荣辱,乃是为证剑道。”他声音沉厚,全不似近花甲的老人,倒如同一名中年人一般。

西门吹雪只道一个字:“是。”

江欹北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情感;“你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西门吹雪眼光不动:“阁下此时剑术,想必更胜从前。”

江欹北道:“十二年中,人虽老,剑未锈。”

西门吹雪道:“很好。”

他们的目光交在一处,剑尖慢慢指向彼此。西门吹雪整个人在此时似已完全变成一尊雕像,脸­色­霜白,浑身没有一丝生气,唯独一双眸子却仿若燃着把火,亮得灼人心魄。

江欹北的眉逐渐竖了起来。到了最后,竟已几乎直立。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浓得化不开的雾,一点一滴地将西门吹雪包围。

西门吹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剑的手却异常稳定。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没人发出一丁点响动,连水中的蛙都噤了声。

陆小凤在看着他们。

木道人在看着他们。

老实和尚在看着他们。

严人英在看着他们。

船上岸边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后来有人问起当时在场的人,“西门吹雪与江欹北的剑法究竟如何?”

那人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套路?招数?还是一种境界?”

问的人不语了。他竟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

那人也沉默了。过了一阵,才缓缓道:“当时场景如何,我眼下竟不能记得分毫。现在想来,却只有一句话而已。”

问的人就道:“什么话?”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两条人影已经分开。

江欹北忽然道:“我自少年起学剑,至今已有四十余载。”

西门吹雪道:“我两岁时识剑,此时已有所成。”

江欹北举头看向天空。明月正被一片云遮住,群星似也显得有些黯淡。“我从塞外重赴中原,便是想看你的剑。”他盯住西门吹雪的脸:“我的剑法如何?”

西门吹雪沉声道:“平生仅见。”

江欹北道:“终身只为此物……”他将手中的长剑抬至眼前细细端详,眉眼间的神情十分奇异。然而西门吹雪是懂的。

他突然朗声道:“我不悔!”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他。“我亦不悔。”

江欹北微微笑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学无止境,剑道亦如此……你的路还长。”

他的脸忽然变得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嘴角就流下一股血线。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洒落,照着江欹北的胸前,藏青­色­布袍已洇湿了一小片。

他倒了下去。

四十. 刺

起风了。

剑锋上滑下一连串血珠,转瞬便渗进脚下的土地。西门吹雪默然低首,吹去冰冷刃身上的点点殷红。

他刚刚战胜了比独孤一鹤更加强大的对手,无数道或是敬畏,或是歆羡的复杂目光全部集中在水中央的这袭白影之上,可他只是低着头,静静看着手中的长剑。夜风吹来,拂起漆黑的发,雪白的衣,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莲海幽香。

木道人叹道:“江湖上很多年轻人爱学西门吹雪,可又有几人能学来他这样的剑法?”

陆小凤看着那一道雪白的身影,衣袂飘飘,在夜风中竟说不出地萧索。“也许有人能学会这样的剑法,但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木道人道:“是什么?”

“他的寂寞。”

老实和尚忽然道:“和尚以为,我们现在也许应该划船过去。”

木道人点头:“不错。”西门吹雪的背仍挺得笔直,但他们如何看不出他已经脱力,甚至肋下正在流血?这个刚刚在决斗中得胜的冷峻男子,现在怕是连上岸的力气都已没有。陆小凤不作声,蹲身去拿脚下的船桨。

只在同一时,异变突生。

一条挟着劲风的人影骤然电般­射­向水中小洲。月光下,雪亮的剑身耀出刺目的光华。他的身形极快,一瞬间便纵出丈余,哪里还有不久前几乎落水时的滞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西门吹雪的对手,正面寻仇,不过是送死而已。

因此他在适当的时机表现成一个冲动的,热血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的身法在刚才看来显然算不得上乘,如果不是有人帮了一把,他甚至没有到近处观战的资格。

谁能对这样一个人抱有戒心呢?

连陆小凤都不能。

所以他终于等到这一刻!

他的时机把握得太好,反应最快的陆小凤都已不能在一瞬间将他追上。西门吹雪的剑还在手中,可他是否还有力气挥出致命的一击?

所有人的呼吸似都在这一瞬停住,连时间都已仿佛静止。西门吹雪依旧低着头,神情冷漠,竟似丝毫没有察觉。

他的剑尖距离西门吹雪已不过三尺!

忽有一阵风划过,隐约闪现一抹白。

严人英的左胸被洞穿,可他却没有死。

虽然不多,但总有一些人的心脏天生就长在另一侧。

陆小凤叹道:“刚才一刹那,我几乎以为你会死。”

西门吹雪的脸­色­苍白,但他的声音仍是冷漠而稳定的。“我的剑仍在手。”

陆小凤脸上露出笑容:“不错,西门吹雪手中有剑,就没人能够杀得了你。”

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四十一. 送君别

严人英的剑已不在他自己手上。在被刺穿胸口的同一刻,白影伴着那一道劲风倏然出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蓦地探到了他面前。

那人现下执着剑柄,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扫过他面上。“自此以后,你不配再用剑。”手上真气凝聚,抖腕一震,剑身登时从中间断成两截。严人英脸­色­灰白,眼睛里再无神采,身子摇摇欲坠。风并不大,却似要将他吹倒。

船已泊到面前。上面只有道士,和尚却不见了踪影。木道人道:“老实和尚说自己身上有虱子,怕被人踹下船,所以不如自己先走来得识趣些。”陆小凤笑道:“既然如此,下回再见到和尚,我就不抢他的馒头了。”

三人上得船来。陆小凤荡起一双木桨,小船悠悠地向岸边划去。他摇了两下橹,忽对船头白衣人道:“你反应比我还快了一线,竟好象已有预料一般,莫非你早知道严人英会有这一着?”

那人道:“我并非神仙,又怎么会料敌先至。”

陆小凤笑道:“那你莫不是能掐会算?”

白衣人仰头看向天边。曾经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两大绝世剑客龙虎相斗,亦不过是一场­阴­谋的遮布罢了,自有人一直冷眼隐在幕后。他淡淡道:“我自然不是能掐会算,只不过是知道一句话而已。”

陆小凤道:“什么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夜­色­催更。

孙秀青刚站在屋外不久,门便被推开。一人从中走出,雪­色­白衣十分醒目,正是叶孤城。他手中托着几只药瓶,甫一开门,便带出一股仿佛梅花初绽时的清冽味道,又隐隐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孙秀青见他出来,低声道:“你们留我师兄­性­命,我代他谢过啦。”

叶孤城看她一眼,道:“他从此再不可用剑。”孙秀青低低道:“我给他找了间客栈,又请了大夫,养好伤后,他就回峨嵋。”

叶孤城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西门吹雪不日便要回万梅山庄。我离岛已有月余,亦到了返回之时。”

孙秀青微微‘啊’了一声,抬首看他,复又道:“你的剑还未找回……”

叶孤城淡淡说道:“以后总有遇到司空摘星之日……那时自要他有所交代。”

他目光在孙秀青面上拂过,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出口。“夜深,休息去罢。”话毕,脚下已走得远了。孙秀青立在原地,静静站了一阵,也自去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昨夜还是星斗漫天,到了卯时却又忽地下起雨来。

蒙蒙细雨如烟,雾一般笼在天地之间,近处的人眉眼就看不分明起来。

叶孤城立在伞下,微一颔首,道:“你伤势未愈,一路留心。”

西门吹雪看向他隽朗的面容,只沉声道:“请。”

外面停着三辆马车,孙秀青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娇美的脸孔,朝这边看来。叶孤城一振衣摆:“若有闲暇,可去白云城一晤。”撑着伞,渐渐在雨雾中模糊了身影。

西门吹雪也竞去上了马车。车夫各自一甩鞭绳,只听辘声阵阵,三辆车子很快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

四十二. 返

城中一连十几日都是炎阳高照,连树上的蝉声似也变得有气无力。管家站在城主府门口,一身薄缎长褂后背都已汗湿了一片。

两辆轻便蓝帏马车一前一后停下。车帘一掀,先头车上下来一名白衣男子。管家忙迎上前,身后一名婢女便撑起一把长柄遮阳织羽凉伞,轻轻巧巧地罩在男子头顶上方。

“我出门这一阵,城中大小事物如何。”男子一面向大门走去,一面出言询问。

管家恭敬应道:“回城主话,一切安好。”他看了一眼另一辆马车,不由有些疑惑。叶孤城只道:“叫人收拾一间净室,再让大夫开个医晕眩的方子。”管家在此服侍多年,闻言并无他问,使个眼­色­,便有两名侍女走上前去,轻轻卷开车帘。

一个穿着淡青衣裳的苗条人影走下车来。她脸­色­虽然苍白,却也掩不住天生的秀美之态,一双眼睛大大的,嘴­唇­呈微微的粉。管家看她面­色­恹恹,心下便已明白这是晕船所致,吩咐身旁侍女道:“叫人煮一碗莲子定心汤,晾好后送到后面别苑客房。”复又对叶孤城道:“城主一路劳顿,请先去后堂休息,下人们自会将这位姑娘安置妥当。”

叶孤城微一点头:“天气酷暑,你们也各自下去罢。”管家答应一声,两名婢女引着孙秀青向后园去了。

孙秀青初次乘船出海,不惯海上风浪,一路行来竟是日日晕眩头痛,直至上岸,却似大病一场模样。

她经过男子身边时,叶孤城见她容颜憔悴,便道:“你自去休息,若有需要,叫人去办就是。”

孙秀青此时胸中烦闷欲呕,听得他这般说,心下一甜,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满身不适,只得勉强点一点头,与侍女下去不提。

管家和两个老家人竞自去车上收拾行装。见那袭白影已进了大门,另一抹娉婷身形也消失在视线当中,不由对身边二人笑道:“咱们的城主,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叶孤城洗沐一番之后,自有婢女服侍着换了件家常白纱夹衫,又拿一柄镶银木梳为他簏头束发。饮一口手边的冰镇梅汤,叶孤城放下青瓷花盏,道:“有什么事。”

门外就有人应道:“老仆有事禀与城主。” 叶孤城听了,挥手让婢女退下,道:“进来罢。”

管家进得房内,手上捧着一具檀木长匣,先将一张烫金红帖呈上。叶孤城接过,打开一览,却是一份礼单。上面宝玉珠翠,金银古玩若­干­,并各­色­缎匹,名贵檀香等物,写得满满一页。他扫一眼下面的署字,双眉微聚,道:“南王何时遣人来的?”

管家道:“便是五日前。本不知当不当收,但那领头的人说这是南王世子拜师之礼,老仆就只得暂且叫人收下。”说话间,将手中木匣放于桌上,道:“这一把‘涣日’,亦是南王派人携来,并未写在礼单之内。”

叶孤城开了木匣,便见一把通身玉白的长剑静静躺在其中。周身并无装饰,只用极细巧的手法雕出道道简练纹路,不见丝毫华糜,唯觉古­色­非常。他掣剑在手,握住柄端微一用力,只听一声清越鸣响,掌中竟似忽然捧了一掬幽泉,凉沁沁地投在眼里。

“好剑。”叶孤城端详着这柄‘涣日’。“如此宝物,不可多得。”管家也道:“老仆虽未听过此剑之名,然而如今看来,想必也不逊于‘七星’‘鱼肠’这等名剑了。”

叶孤城将剑重新回鞘,淡淡道:“又岂是拜师这般简单……你觉得如何。”

管家垂手侍立,道:“老仆只听过一句老话,‘若欲取之,必先与之’。”

叶孤城点头:“不错。”又道:“你是府中老人,在你看来,南王既有所图,又该当如何。”

管家沉声道:“白云城艰难经营至今,方有了这等局面,岛上一­干­人等身家­性­命,皆系于城主一人而已。”

叶孤城垂眼看向手中剑,闻言抬首,冷然道:“自是如此。我全城上下,又岂能因他人祸乱自身。”随手将‘涣日’放回木匣:“我已早有打算,你先退下罢。”

四十三. 东来

即使是酷夏,在太阳还未从海面升起之时,也总是有些清爽意味的。

这一片偌大的海滩并无人迹,唯有浪花拍岸,海风阵阵。

叶孤城在细软的沙地上逶迤而行,身后便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略带咸涩的风吹着他的发,卷起长长的袖摆,就露出隐在里面的稳定修长的手指。

自幼痴心向剑,且天资极高,在白云城中悟得剑道。

在浩荡的波涛前,在皎白的月光之下,在云朵笼罩的缥缈仙城里,在绝对自由的空气当中,都有他弄剑的身影。

成熟而幽雅,飘逸又灵秀。

冬日里冽寒的冰,夏暑时炽热的火。

一一在剑尖上淌过。

薄雾微凉的清晨不久便逐渐染上金­色­的芒,空气里的温度就一点一滴地爬升上去。隐隐地,东方海天交接处现出一艘竖桅扬帆大船的轮廓,迎着风渐渐向岛上驶近。

“初次登门,怎能不第一时前去觐见主人。”青年峨冠玄服,轩眉修眼,容貌英挺而不失温雅,举止洒脱,正是南王世子。他放下散着清香之气的茶盏,从座上起身。“既然城主此时在海上,那便劳烦引路就是。”

管家语气平和:“世子请。”

海天之交,朝阳映得万里水面波光粼粼。

管家引世子并几名随身护卫一行,走了约有盏茶时分,来到一处较僻静的海边。

天空倒映在海里,一拨拨浪潮翻涌着冲上岸边,卷出大堆大堆白­色­的泡沫,有如碎玉雪屑一般。

世子环视四周,却并不见人影,不由道:“不知城主--”他忽然瞥见岸边一块礁石上摊着堆白,正欲仔细一看,便听管家道:“我家城主在此。”

众人顺着管家目光看去。一时间,四下里竟作不得声,唯闻周围海涛涌动不休。

碧蓝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颀长峻拔的男子。他半身隐没在海面之下,腰部以上未着寸缕,凛然坦露在金黄的光线当中。朝阳被掩在身后,衬得他全身仿佛萦绕着灿目的霞,恍若神祗降临。

男子披散的长发犹如一整匹上等的丝锦,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在阳光下泛着乌蓝的晶­色­。发梢在水中飘摇,似一片墨漆般的海藻。

他的眼瞳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偏又在寒泠的光点处,折­射­出琥珀般的琉璃­色­。面容冷傲,神情冰冽,仿若天外的游云,云外的飞仙。

他从海水中慢慢走近,身型劲瘦流畅,毫无赘余,却也决不显得粗犷魁梧,而是修拔峭挺如矗云的柏,傲寒的松。

轩昂矫健,龙章凤质。这般形容终觉太浅。

岸上众人静静看那男子一步步向前。此时世子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然现出一句话来:

--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四十四. 流光掠影

男子走得近了,便露出腰部以下雪白的下裳,腰间悬着把长剑。蚕丝绉纱长裤湿湿贴在腿上,脚下并未着靴,一双赤足稳稳踩在柔软的细沙当中。他上得岸来,径自走向一旁的礁石,从上面拿起一件广袖宽裾的长袍,随意罩在身上。

他整个人俱已湿透,长发和衣衫漉漉地黏在身上,尚且不住地往下滴水。这番情状若换了一人,模样必是十分狼狈,然而于这男子,却另有一种非凡的傲瞰之姿。

世子定一定神,上前笑道:“自上回夜宴后,一别数月,城主别来无恙?”

叶孤城随手结上衣带,漠然道:“尚自安好。”将腰间长剑交与一旁管家,“适才在海中练剑,此刻非叙话之时,且先回府罢。”

世子正于厅中用茶之际,忽听一道清冷声音响起:“久等。”叶孤城一身银丝滚线长衫,半­干­的发松松挽成髻垂在脑后,从花厅拐角处从容步出。

他径自坐在主位,狭长的眼微微敛起,往四下里若有若无地扫视一周,神­色­不动,看不出情绪变化。

世子起身,一旁就有人捧上一只描金小匣,送于管家手上。

“我父王亲笔修书一封,特命我转交城主。”世子笑道,“前几日遣人送上一份薄礼,虽冒昧,也是我父子一点心意。”

管家将匣子呈上。叶孤城从中取出一封书信,略略扫了一遍,既而将信重新放回,淡淡道:“拜师之事,几月前便已提起,不想此番却如此劳师动众。”

世子语气恳切:“那日得见城主剑法,在下拜师之心更为拳拳,我父王更是慕城主人物高洁,令我敬奉师道,不得懈慢。”

叶孤城一双眼睛停在对面人脸上,容­色­平常,只不清楚他心中所想。世子见状,欲说些什么,却在这一对眸子注视之下,不知为何竟终于未曾出声。室中正寂静间,忽闻叶孤城道:“既如此,明日便行拜师之礼罢。”

“我听人说,你收了南王世子为徒。”

孙秀青从游廊处走近,就见叶孤城换了件白缎长衫,斜斜半躺在藤椅上。阳光透过大片翠羽般的树叶洒在他周身,流光浮影中,其人如鸿。

“不错。”叶孤城合上眼,平平应了一句。

孙秀青左手扶在一片爬绕满树的紫藤上,鼻中嗅到串串紫­色­花朵的香气。“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叶孤城似是被暖阳照得神思倦怠,并不抬眸。闻言眼皮动了动,究竟没有睁开,只道:“我自有打算。”顿了顿,“此处不似中原,你若不惯,我便叫人备船送你回去。”

孙秀青听得他如此说,咬了咬­唇­,道:“这里很好。”她复又抬头笑道:“我这一阵也学了凫水,以后若再乘船,可不会象前时那样狼狈了。”

叶孤城眼帘微微撑开,就见她脸­色­不似从前一般白皙晶莹,直至颈项,都被日头晒出浅浅的红。重新闭了眼,口中淡淡道:“叫下人拿些樟油,天气酷热,可用来防暑。”

孙秀青‘嗯’了一声,既而倚着花架,对着那人发起怔来。暖风吹过,一阵紫藤花香带着男子身上的清冽气息拂过她的鼻端,沁入心底。有情而又无情……这人心底所想,究竟是什么呢……

卷三 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

四十五. 鸿雁

疏星刚升起,一轮皎白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

府中宴席方散,周围的空气当中,仍弥漫着淡淡酒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新气息。

叶孤城走进一间屋子,步到临窗一把椅子前坐下,将目光放在案几上。一叠新摞在一起的文书堆在木案中央,他拿过翻开,一件一件事务批阅起来。

方才的拜师宴上他并未饮酒,所以现在他的头脑很清楚,能够细细地捋顺各项杂事。但即使如此,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叶孤城终是觉得有些不耐,推开眼前的一堆文书就要站起。

他的眼光忽然停住。被推开的一叠书折下面,露出一角雪白的纸页。

叶孤城伸手将其抽出,却是一封信,封皮素白,并无一字。里面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是上好的雪浪宣。

打开一看,只有寥寥一行字。

“君失剑于盗,今偶得之,遂完璧归返。”

——西门吹雪。

四十六. 影子

这一日是难得的­阴­云天气,虽无风,却也没有火炉似的太阳炙烤。

南王世子一身窄袖短衣打扮,正在一圈梅花桩上闪挪腾跃,附近两名随从捧着茶水汗巾等物立在一旁,地上设着张竹制春凳。

叶孤城站在梅花桩边不语。过得一阵,忽道:“下盘不稳,饭后去扎一个时辰马步。”

旁边就有王府中人赔笑道:“世子身娇­肉­贵--”

“这里怎有你说话的份儿。”青年从梅花桩上跃下,斥退左右:“还不给我下去。”又笑对叶孤城道:“府里人不知事,师父莫要见怪。”

叶孤城道:“轻身功夫若差,剑术也难得上乘。”瞥一眼木桩:“早晚各上桩一回,不得少于一柱香时间。”

世子脸­色­虽变了变,却仍恭敬道:“是,徒弟记得了。”

年纪轻轻,生于王候尊贵之家,长于钟鸣鼎食之地,怕是未曾受累经劳过罢,却能做至如此……非是那般纨绔子弟。叶孤城心念微转,面上仍是无波无澜:“你身为宗亲,原本不必做这些江湖中事。”

世子道:“我自幼便爱习武,难得拜了明师,若连眼下一点小小苦处都不能承受,将来又怎能成就大事。”

叶孤城听得‘成就大事’四字,眼皮不经意抬了抬。旁人自不知这几字的意思,但他却又岂能不清楚。

当下再不多言,只道:“你且去休息罢。”

世子接了茶水汗巾等物,挥退王府中人,这才笑道:“徒弟斗胆,曾经听闻师父祖上乃前朝后裔,不知是也不是?”

叶孤城漠然道:“不错。”

世子点头:“怪道我初见师父时便觉有一番难言气势,却隐隐有些熟悉。原来竟也是皇室血脉,不比常人,难怪,难怪。”

叶孤城看向远处一树丹桂:“从前何必再提。况且你身为现今宗室皇亲,怎可与我谈此旧事。”

世子听他语气冷淡,知道他不愿提及以往,倒也不急于一时。忽见叶孤城容­色­泠泠,负手立在身旁,五官锋锐如刀削斧凿,眉眼间却仿若缭云罩雾,不知怎的却忆起那日在海中的一幕。

但见此时他黑发直垂至腰际,头带檀香珠冠,一身白绫广袖宽袍,鸾绦收束,形容清冷,眼前竟不由现出幼时曾经见过的太祖朝服像来。

帝衮加身,峨冠冕顶,龙黻环绣,博带巍迤。

庄严而又端肃,凛冽而又方睿。

——睥睨众生。

午膳后一个时辰左右,管家忽然来报:“表少爷到了。”

叶孤城微一凝眉,道:“让他过来。”这人是他一个远房堂弟,平生最好习剑,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却已是剑道高手。叶孤城曾指点过他剑法,的确是个极有天分的少年。

世子此时刚刚扎完马步,额上汗珠涔涔,闻言道:“这般天气还有客上门,倒也少见。”叶孤城坐在椅上不动:“上回见他,已是年前之事。”

正说话间,一个人已经走进了院里。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世子一眼看到他时,眉心不由得一跳,几乎要将他和一个名字重合在一起。即使从未见过那个男子,但他听说过很多关于那个人的形容——简直和面前的人一模一样!

可他不是那个男人。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那男子。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那人完全一样。

虽然他更加年轻,面目轮廓也柔弱了些,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男人的影子。

但他毕竟不是那个男子。

四十七. 迎宾

既有客,世子便也告退,径自回房不提。

叶孤城见这人走近身前,便道:“你今日怎么忽然到这里。”

那人神­色­虽冷傲,话语里却也透着丝恭敬:“再过几日我便要成亲,父母早已不在,想请兄长前去主持。”正是他远房堂弟叶孤鸿。

叶孤城微微点头:“我自会前去。”忽一皱眉尖:“你究竟何时成亲。”

叶孤鸿道:“七日之后。”

叶孤城‘唔’了一声:“我近期有客来岛,大约便是这几日。”

叶孤鸿道:“配来这里做客的,不知是何人。”

“西门吹雪。”

叶孤鸿的神情再不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是他?!”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凸出青筋,脸上浮出明显的狂热,一字一句道:“好极——”

男子漠然道:“你待如何。”

叶孤鸿冷冷道:“我要看看我的剑是否比他更快。”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心目中的神祗?他模仿那人所有的一切,却不是要做第二个西门吹雪,而是要打败他,超越他!

一双狭长的眼扫过年轻人苍白的脸,苍白的剑,如雪的衣:“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已快要成亲。”

叶孤鸿的脸­色­变了变:“我习剑十余年,自信已不输于任何人。”

男子闭上眼,淡淡道:“有傲气虽好,却不应自负。”

叶孤鸿沉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未遇敌手……”

男子不再说话。良久,冷然道:“你比起我又如何。”

叶孤鸿咬牙:“幼时得蒙指点……但我现在虽无胜算,也自认可与兄长一战。”

叶孤城道:“你爱学西门吹雪,只可惜他的好处一点没学会,毛病倒长了不少。”

叶孤鸿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子弟中的后起之秀,少年成名,哪里受过这般话。若是旁人所说,早已拔剑相向,但眼前这人全然不同,自己从幼年时便对其钦敬非常,且又是同族长兄。因此到底未曾出言顶撞,只是冷着一张脸不语。

叶孤城看他面­色­,淡然道:“你也不必不服。”掠一眼他手中的剑:“西门吹雪剑法不在我之下,你对我尽力出手,且看你本事如何。”

叶孤鸿的眼陡然爆出一道­精­芒。

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他的出手轻灵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溶合了另外两家的剑法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叶孤鸿的脸青白,比他刚来时还要白上几分。他的咽喉处抵着冰冷的剑尖,肌肤都因这一道凉意暴出细小的疹。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握着剑柄,没有一丝颤动.而他自己的剑,此时距男子的胸膛尚且一尺有余。

“我若是西门吹雪,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缓缓收剑,重新靠在椅背上。“他不是我,不会对你留手。”

叶孤鸿脸­色­灰暗,颓然垂下手臂。他从未真正见过叶孤城出手,然而刚才那雷霆一击,骤然粉碎了他作为年轻剑客中佼佼者的傲气。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

这样的力量,是否还有另一把剑能够比肩?

天朗,风清。

叶孤城立在沙滩上,看着一艘船逐渐驶向海岸。靠得近了,就有一个白衣峻挺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他将两片柳叶放在­唇­边,清扬的曲调便随着海风传出很远。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四十八. 双剑

[你让我出丑,我摆你一道,有来有往,失敬失敬。

附:(南海太远,遂将此剑送于万梅山庄处,如若有失,概不负责。)]

叶孤城看过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字,不禁有些哂然。打开桌上的木匣,里面正是自己那把随身佩剑。他看向身旁男子,点头道:“一把剑而已,派人送来就是,何必千里至此。”

西门吹雪一身白袷长衫,眉眼仍如平时一般孤寒:“我剑术近日有小成。此次前来,亦有磋教之意。”

叶孤城道:“前时一战后,你果然有所进境。”撩开衣摆起身,“你初次来岛,不如四下游览一番,我也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只道一个字:“好。”

两名白衣男子走在一条鹅卵石路上,道旁开着一树树月桂,醇厚的香气浓浓地弥漫在四周。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二人身上,仿若吉光片羽,一时竟有些游离不实之感。

叶孤城道:“上回分别之际你伤势仍颇重,不知现下如何。”

西门吹雪道:“已无碍。”

叶孤城微一颔首,复又道:“你方才说近日有所成,想必这一阵定是又潜心修习。”

西门吹雪道:“一别经月,你也别来无恙。”

叶孤城扯动­唇­角:“城中尚好。只是近日收了徒弟,心中有些繁絮罢了。”

两人行了一时。待走到一片碧油油草地前,西门吹雪忽道:“此处正好。”叶孤城知他意思,随手从身旁一株柏上折了根树枝。西门吹雪也取了一枝,道:“请。”

他二人结交尚未及年余,然已有相知意味,此番剑技比较,实为研习,而非­性­命相博。故此以枝代剑,便是存了点到即止的意思。

天空里阳光猎猎,偶尔有飞鸟掠过。

忽而一只大鹰振翅而翔。云朵似被飞鹰的气势惊呆,纷纷游走起来。

西门吹雪手中无剑。

叶孤城亦无剑。

两只修长有力的掌中,握的不过是普通的树枝。

然而,此时它们却也是两柄剑!

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手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挥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身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叶孤城陡然冲天飞起,手中的树枝也化做了一道飞虹,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西门吹雪足下猛一发力,已掠过了剑气飞虹,仿佛一道白练­射­出。他右手倏扬,瞬时间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逼人的剑气,摧得四周的树叶都飘飘落下。

叶孤城凌空翻转,一道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西门吹雪当头洒了下来。

冷寒的眼闪过一丝利芒,人化影,手中‘剑’亦化影!

此消彼涨!

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如清水漫过河岸从容而舒缓,像壁立千丈的高崖峻耸而巍峨。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草地上,两根树枝弃在脚下,寸寸尽断。

两袭白影对立而视。良久,几乎同时道:“好剑。”

酒遇知己,棋逢对手,实乃人生快事。

四十九. 婚宴

二人重新向前。不多时,便隐隐听见浪涛翻涌之声。叶孤城道:“海外景像又有不同。虽不及中原繁华,倒也别具一番风光。”

西门吹雪长衫被吹起,一头未绾的发便有几丝拂在身旁人脸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剑法之中,亦存有此意。”

叶孤城微微点头,又道:“难得你来,且在此住上几日。”既而看向已近在眼前的海面:“明日族中幼弟成婚,我亦前往观礼,你可同去?”

西门吹雪淡淡道:“孑身独来,未具贺仪。”

叶孤城眉尖上扬:“西门吹雪便是送礼,又有几人能收。”又道:“我那堂弟心气高傲,你此次前去,怕也能让他稍稍收­性­。”

两人走了一路,傍晚时分方回往城主府。叶孤城当下吩咐人收拾客房,与西门吹雪一同用了晚膳。饭后,侍女送上香茶果品,二人谈些剑道之事,不觉便已过去两个时辰。直至窗外玉兔高升,方各自安歇去了。

路程并不如何远,辰时起航,不过酉时便已到了。此刻彩霞漫天,又起了阵风,一日的燥热亦且渐渐散去。

喜堂内,叶孤鸿正立在厅中,与几名年纪相当的青年叙话。即便是大喜之日,他仍穿着件雪也似的白衣,只在身前斜围了条红绫,上面系着朵大红喜花。

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散二三十人模样,新娘族中人丁稀少,更是在年幼之时失父怙母,兼之没有手足之亲,只靠远房几位兄姐帮持成|人。而叶孤鸿生­性­孤傲,结交寥寥,于武当他又是俗家弟子,师父两年前病故,除了几名素日还算相投的师兄弟,却也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这一场婚礼,男女双方受邀而来的客人不过二十余人罢了。

但见一名年轻人道:“师兄,平日里从未听你提起,不想原来那白云城主,竟是你族中兄长。”

叶孤鸿道:“亲友凋零,如今族中也只有我二人。”自那日亲见叶孤城出手,他悚然震惊之余,不由得也生出一丝心灰挫折的意思。但随后叶孤城将其敲打一番,谆谆教训,加之他心­性­非常,却也激出傲岸之意,于追求剑道之上,更是狂热了一层。

又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笑道:“今日你成亲,我们却还不知你是怎么与弟妹相识,快快说了罢。”

叶孤鸿面容饶是冷傲,提起新婚妻子时却也不由现出一丝柔和:“她是平常人家女儿。那日我在江南——”

他话音戛然而止。几乎与此同时,大厅里也突然静了下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雪白的衣,漆黑的剑,寒冰彻骨的眼。一瞬间便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明明已近九月,室中众人却忽觉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眼前恍惚闪烁出凛冽冬意。

叶孤鸿瞳孔骤然收缩。

旁边也有人似发觉了什么,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同样雪白的衣,同样修长稳定的手,同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可又有什么,决然不同。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就被另一个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攫住。

如果说刚才的男子是冰地中的寒雪,那么这个人,便是冷月上的飞仙。

身旁的男人气势太过耀目,但是他的光芒,仍旧丝毫不能被遮掩。

叶孤鸿一步步向他们走近。他的眼光凝在先到的男子身上,仿佛胶在了上面。每走近一步,他便觉得身体就更加寒冷。

可心中,却熊熊燃起了火焰——

——总有一天,我也能够站在和你同样的高度,而不是在你脚下,仰望你的背影!

五十. 袭

新娘身穿广袖对襟翟衣,头戴珠凤冠,将盖头高高顶起。身形窈窕,体态动人,站在俊逸的新郎身侧,当真是一对璧人。

叶孤城高坐上首,接受新人拜礼。

“一拜天地——”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二拜高堂——”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夫妻对拜——”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诗经?国风?齐风?著》(婚曲)

“礼成——”

月­色­淡雅,竹影班驳。

西门吹雪坐在石凳上,指间执一枚白子。他目光凝在棋盘之上,忽微微一动,既而将手中棋子落下。

“上回我侥胜一局,今日却是你赢了。”

叶孤城垂眼淡淡道。他脸上罕见地晕上丝缕的红,周身隐约浮着清冽的酒香。西门吹雪脊背挺直如松,神情不动:“你不常饮。”

叶孤城道:“我素日绝少饮酒。想必你亦如此。”

西门吹雪不语,似是默认。叶孤城静了静,道:“人还未散--”

他忽止了声。西门吹雪双眸冷冷,身形笔直似一把出鞘的剑,气势陡然强盛起来。

叶孤城眉峰缓缓聚起,突地袍袖一拂,石桌上一盘棋子顿时化作一片黑白棋雨飞向一处。不远处的竹林内,登时响起硬物打在竹身上的撞击之声,随即十来条黑影如箭矢般从中­射­出。

叶孤城忽然眉心一跳,眼中神­色­登时凌厉起来。

有人冷笑道:“不愧是叶城主,咱们这等轻身功夫,还靠近不了十丈内。”

叶孤城神情冷若冰霜:“七剑盟?”

那人一顿,随即沉声道:“不必多言。”做一个手势,其余十几人立时全身一振,蓄势待发。

叶孤城坐着不动:“竟是麻药……你们倒费心。”

“岂敢在叶城主这样的高手面前用毒。”来人带头慢慢向前,十余人呈扇型包围过来。“溶在酒中无­色­无味,没有任何异常,发作缓慢……若非这般,怎敢以此设计白云城主。”

叶孤城低首看向腰间长剑:“我来此处之事并未外传,便是这些宾客,也是今日得知……你们消息倒灵通。”

“白云城戒备森严,岛上高手众多,眼下却难得有此绝好时机。”黑衣人一字一句应道。他说话间,已距叶孤城不过一丈有余。

忽听一人冷冷道:“使此下作手段,你们不配用剑。”

一直坐在叶孤城对面的白衣男子背对着众多杀手,缓缓站起。他转过身,面容冷峻如冰,甚至连看也不看周围的人,但围攻的杀手却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领头的人明显感觉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凌厉剑气从他身上散出,心下一凛,不由道:“什么人?”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来人竟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顿了一顿,道:“此事与阁下无­干­--”

西门吹雪恍若未闻,只冷冷地道:“拔你们的剑。”

来人低低道:“西门庄主又何必--”突然大喝:“动手!”

这一声呼喝后,众杀手立刻飞身而起,风声急响,迎面已卷起一片剑花,向西门吹雪兜头袭来!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五十一. 灭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地上躺着三个人,他们黑­色­的衣服上,流着鲜红的血。

其余的人骤然散开。西门吹雪慢慢道:“你此刻如何。”

叶孤城仍坐着不动:“全身开始麻痹。”方才他运内力拂出棋子之际,便立时察觉出不妥。此类药物发作极缓,但只要一运内功,血液奔流加快,效力便可迅速游走全身。若是毒物之类,高手凭内力尚且能够暂时压制,但这等麻药药­性­非常,却是用于神经之上,任你内功如何深厚,也压它不住。

带头之人眼中寒光闪烁:“西门庄主剑法高绝。但你一人之力,又如何在此境地下分神护住他人?!”一声低喝,众杀手立时分作两路,齐齐袭上!

静止的空气被剑劲所迫,化为厉风吹向叶孤城。西门吹雪被七八名剑法极高的黑衣人围住,一时再无余暇。但闻剑风呼啸,几道寒光已然逼近!

一剑,出如闪电,光华耀眼。

地上又多出一具尸体。

叶孤城看向手中一柄冷寒的青芒:“虽如此,我也非这般容易杀的。”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已在发着光。

明明知道面前这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但其余几人,仍心头一紧。

叶孤城眉峰聚起。他清楚地感觉到全身已经开始麻木,握剑一向稳如磐石的右手,正微不可察地轻颤。

刚才那样的一剑,不知还可以挥出几次。

剑光飞闪,人影乍合又分。夜­色­更浓,更冷。

西门吹雪的剑尖上正滴着血。

衣裾翻飞,偶尔从飘纵的白影中无声无息地抖出一道寒芒。

白影陡然提身一纵,如同直上青天,剑光一闪, 四下竟似被这一剑泼水般罩住。明明是夺人­性­命的招式,但那剑势却又仿佛天外的轻风。

只是这风,不着痕迹地带走了又一条人命。

叶孤城甫一落地,眉心即已微动。他只觉脚下麻软,竟似踩在棉絮中一般,手中握剑的力道都近已拿捏不住。身形倒飘,狭长的眼闪着冷冷的芒,映出四条逼近的人影。

突有极凌厉的气息出现在身后。然而,并无杀意。有人道:“如何。”

叶孤城口­唇­微动:“无事。”

那人道:“你此时已不能用剑。”

叶孤城眼光看向握在剑柄上的手。手指明显变得僵硬,几乎已没有多少知觉。“是。”

身后人道:“我却仍可。”

竹影摇摆,原本淳和的夏夜,此时却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气。

西门吹雪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如果叶孤鸿此时在这里,他就会知道,即使这个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他也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会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一片雪花。

而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一个吹的是雪,一个吹的是血。

叶孤城静静立在原地,不动。西门吹雪从前厅返回,步到他身旁:“除暂时不可行动,所有人等,一概无事。”

叶孤城道:“他们原也并非目标。”

西门吹雪微一凝眉:“眼下你待如何。”

叶孤城眼皮似已合上:“回城。”话音未落,向后倾倒。

五十二. 利之一字

一只手从旁将他扶住。西门吹雪低头看向臂弯中人:“叶孤城。”

男子双眼已然合上,闻言只在­唇­齿间似有似无地道:“暂且回岛。”他全身此时已完全没有知觉,唯心神尚自清醒。西门吹雪听得他如此说,再不言语,将男子抱起,身形一动,已出了后园。

叶孤城此番并未带人随行,只在船上留有几名侍从,甫见西门吹雪抱着一人临近,白衣宽袖,面目冷绝,正是自家城主,不由吃了一惊,忙放下登板,迎二人上船。

已有下人将城主室中灯烛点燃。西门吹雪径自进了船舱,将男子置于塌上。

一旁就有两名婢女上前,替叶孤城解开外袍,宽去长衣,除下头顶束发冠簪。复又堆设靠枕,扶男人安稳躺下,这才垂手退开,立在床边。

叶孤城只着一件薄软的夏衫,闭目言道:“我无事,你们下去罢。”侍女闻听,道一声‘是’,方敛眉低首退下。

舱内一灯如豆,莹莹照着室中。叶孤城静卧于塌上,忽冷然道:“今日之事,终难善了。”

西门吹雪坐在床边一把椅上,正用一块­干­净布巾擦拭长剑。剑身虽雪亮无垢,然而此时却散发出些许血腥之气。听得叶孤城如此说,眼光抬起移向床内。

但见男子发如鸦羽,黑砉砉散在枕间,眉目疏寒,面­色­冷肃,一身白茧单衫将身型衬得十分颀峻,宽肩修体,犹如矗云松柏一般,遂沉声道:“你如何知是七剑盟所为。”

狭长的眼缓缓睁开:“近年白云城已将南海一带商贸接手近六成,七剑盟曾多次来人欲与我会面交涉,前时又下了拜帖,要求联商共通,我自不理会。”又冷冷道:“他们近一半收益渐已被飞仙岛接掌,今夜之事,亦在情理之中。”

西门吹雪静静拭着剑锋,并不言语。世间之事,总不过名利二字,为利杀人,古来有之,实属平常。他沉默一阵,语气淡然道:“你待如何。”

叶孤城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并未正面回答,只道:“若是你,又怎般处置。”

西门吹雪手中布巾滑过凄冷的剑身。“杀人者,人恒杀之。”

叶孤城道:“自是如此。”他微一运力,只觉身上仍是麻木,不由冷哼一声。

西门吹雪见状,微一皱眉,伸手将男子扶起,自己坐在床沿:“我助你运功。”

身为绝顶剑客,反应敏锐实是重要至极。叶孤城此时所中麻药,虽未有丝毫毒­性­,然而作用于神经脉络,时间久了,只怕日后对身手反应速度到底有所影响。他自己内部运力对药效缓解没有用处,但外力却可助其加速冲散麻药效果。

叶孤城任他右掌抵在后心:“也好。”

西门吹雪一手扶住叶孤城肩臂,右掌抵在他后心,缓缓将内劲送入,游走于周身筋脉。过了约两盏茶时分,西门吹雪回掌收势,既而竞自闭目调理内息。叶孤城双眼张开,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道:“有劳。”

他此时虽未完全恢复,却也可以勉强自行活动,见西门吹雪正闭目调息,遂起身下地,向外沉声道:“拿纸笔来。”

不多时,黑黢黢海面上,一抹白点倏然振翅飞向高空,转眼便去得远了。

五十三. 多情总比无情苦

回到岛上已是第二日清晨。岸上早有人等待多时,叶孤城下得船来,与西门吹雪乘上旁边一辆翠帏马车,便直向府中驶去。

城中已开始戒严。叶孤城踏入厅内,坐在上首:“叫江全,公孙须隆,蔡邵来见我。”

管家应了一声。不一时,三人便到了厅内。“见过城主。”

叶孤城冷然道:“今年七剑盟旗下生意如何。”

蔡邵约四十余岁年纪,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此时听得叶孤城问话,随即出列道:“回城主,今年七剑盟旗下茶叶生意比以往减了约一成,丝绢布匹往来十四航次,瓷器三十一船--”

他眼光掠过坐在旁边一张椅上的白衣人。叶孤城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尽管说来。”

蔡邵似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册薄薄的绢本:“一时之间难以详诉,城主请看。”

叶孤城随手翻了几页,心下了然,道:“很好。”眼光移向另一人:“岛上一切往返船只,近日皆补增人手,加强警卫。”

公孙须隆道:“属下明白,即刻便吩咐下去。”

叶孤城微一点头,又道:“城内护力,近期临时再加三成。”

江全早已按捺不住,听了这话,立即道:“是。”复又冷笑:“胆敢以卑鄙伎俩暗算城主……七剑盟……”

叶孤城端坐不动:“至于具体事宜,晚间我自会召集各方管事商议,你们先下去罢。”

三人应了一声,齐齐退下,厅中一时只余管家立在一旁

西门吹雪忽道:“明日,我回中原。”

叶孤城抬眼看他,终缓缓道:“你难得一来,此次却冗事缠身,不能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道:“身处世间,自是难免。”

叶孤城道:“既如此,我命人备船。”对管家道:“你且吩咐下去。”话音刚落,便见一条淡粉­色­人影急急闪进厅内,正是孙秀青。

她进得厅里,顿时住了脚步,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看向座首那人,口中只道:“你怎样?”

此时她只挽着简单的髻,发上甚至没有一枚钗饰,显然是刚刚起身。叶孤城眼光在她面上停了停,道:“无妨。”

管家已经退下。西门吹雪亦起身,身形一晃,已步出厅内。

孙秀青慢慢走上前。叶孤城淡淡道:“时辰尚早,你--”

他的话忽然止住。一只素白的手扯在他袖上,紧紧攥握。叶孤城静了一静,终于没有说话,任由袍裾被用力拽在手中。

“昨夜府中便收到飞鸽传书……我睡得早些,却是今日起身后才听说……”

“如果你有事……”

她咬着嘴­唇­,“你若有事……我……怎么办……”

叶孤城看着晶亮的雾气在面前人眸中一点一滴聚起。

灰蒙蒙的院里,少女红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去试,又怎么知道不行?”欲泪眼眸中的情愫,像那人一样,执著得犹如坚凛的青石,又怯怯地像易碎的瓷。

马车内,少女垂着头:“我不回峨嵋了……我跟着你。”

月­色­下,她定定地道:“我回去跟师姐她们交代清楚后,就去找你。”

抿起薄薄的嘴­唇­,眸子有晶亮的神采:“便是你现在不喜欢我,可我仍然是喜欢你的……

“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白皙晶莹的脸,直至颈项,都被日头晒出浅浅的红。“我这一阵也学了凫水,以后若再乘船,可不会象前时那样狼狈了。”

……

铭心刻骨,爱意深沉。这样的情感,他不曾有过。

即使唯一那丝淡淡牵绊,亦不知是否会在多年以后,如流水一样逝去。

但此时此刻,却有人眼中,满满映着他的身影。

就这样罢。

也许终会有人在身边,一起生儿育女,垂垂老去。那么,就是她了罢。

牵着那人的衣袖,却没有被拒绝。

这样,真的很好。

只是怎么流了泪,洇了他的袖摆。

赶忙止住。

忽然一条雪白的巾帕递到眼前。有人淡淡道:“你说过这里很好,那便一直住着如何。”

五十四. 夜入王府

南王世子在西门吹雪来岛之前便已返回王府,而此时,西门吹雪亦要乘船离开。

海船逐渐远去,甲板上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茫茫之处。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

般美妙的花香。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轻柔,但他却并没有坐在他的小楼里,面前也没有鲜花.他面前是陆小凤。

而陆小凤身边从来不缺少麻烦。

花满楼忽然放下筷子,道:“你一定要去?”

振远镖局八十万两黄金被劫,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平南王府失窃,王府总管江重威被劫匪刺瞎双眼,一切皆系一红衣蒙面绣花大盗所为。束手无策的六扇门总捕头金九龄用激将法,终于请得陆小凤出马。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又是怎么进去的?”

花满楼道:“所以你一定要去看看自己是否也有法子能进去。”

陆小凤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也许可以从中找出些线索。”

花满楼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而且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是谁,只要被发现都可能被­射­成个刺猬。”他摸了摸嘴­唇­上的两撇胡子:“当然,王府中还有很多高手。”

花满楼忽然微微笑了:“可你还是要去。”

陆小凤摊开手:“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而且不但好奇还很好胜。”

花满楼接道:“所以你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叹道:“而且是尽快。”

风很轻,夜很静。

陆小凤不是一个会让朋友一起冒险的人,但花满楼也决不是一个会任由朋友独自去冒险的人。

所以今夜入王府的人,有两个。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二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戊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档。”

陆小凤的朋友很多,所以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靠着这些消息,他和花满楼总算有惊无险地慢慢靠近了王府的宝库。

云很淡,无风。

叶孤城回到紫藤花架下的时候,已将长袍换成一件较薄的外衫。他重新坐在椅上,拈起手边一枚黑子就要落下,目光却忽动了动,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孙秀青被这样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脸­色­很快就像一个正偷糖吃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当场逮住一样,一下子红了。

“我换了棋路……”她低声道,“不过,只有一着……”

叶孤城微哂,既而将手中黑子放下,稳稳杀住对方的大龙。“你输了。”

孙秀青往棋盘上一望,登时沮丧道:“早知道就多换几个--”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立时闭口不语,脸上又红了红,悄悄吐了下舌头。

她眼中化不开的忧郁已经散去,以往那个爽朗大胆的女子又重新回来了。

一切的变化,只是因为她心上的那人,终于对她有所回应。

这是否就是‘情’奇妙的力量?

陆小凤和花满楼已飞身掠上了屋顶。陆小凤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又是怎么进去的?

天朗,日头很毒。

一驾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口。白衣男子走下来,对迎接的人道:“事情如何。”

管事的恭谨回道:“禀城主,都在预料当中。”

男子微一点头,再不多言,朝门内去了。

陆小风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走罢。”现在他已完全失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二人准备掠开之时,突然听见对面的平房上响起一声呼哨。瞬时间,几条人影鬼魅般从各个地方闪出,将他们包围在屋顶中间。紧接着,四下里呼拉拉冲过来六队守卫,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

五十五. 解围

陆小凤脸­色­变了。就在此时,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向屋顶。

花满楼眉头紧皱,袍袖飞云样挥出,身形如燕般掠过一片羽箭。

陆小凤突地沉腰坐马,右手闪电般反扯,瞬时将外袍扯下,既而振臂一伦,竟将一件衣裳伦得呼呼生风,盾般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

眨眼间,陆小凤手中的衣衫已被­射­得千疮百孔,花满楼以家传“飞云流袖”手法拂挡箭矢,此时两条袖摆亦被强劲的弩箭撕裂。他二人眼下虽未受伤,但纵然是一身钢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飞蝗般的乱箭!

就在这一刹那间,空中突然响起极尖锐的风声。青光一闪!

只听“蹦、蹦、蹦”一连串的急响,几十张强弓的弓弦,竟有二十余张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那光击在青砖地上,磕出两个浅浅的坑,竟只是两枚铜钱!

弓箭手的脸­色­全都变了。

是谁有这么可怕的指力,竟能以铜钱接连割断二十余张弓弦?

陆小凤,当然只有陆小凤!

只在众人这一怔之间,屋顶两条人影倏然腾开,直落向几丈外一栋平房的房顶。

然而就在这时,寒光一闪,两条剑光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花满楼拧身侧过,陆小凤也倒翻着从剑锋旁跃出。这样的攻击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可是却已将他们的去势缓了一缓,几十张弓弩重新拉满围了上来!

却听有人冷冷道:“且住。”

一袭白影遥遥立在房上。众守卫乍见这人出言制止,一时那弩箭便­射­不出去,但又不能放手,不禁面有难­色­。一领头侍卫语气恭敬道: “这两人夜闯王府--”

忽有人道:“还不住手。”众人甫闻,顿时齐齐道:“见过世子。”

就见一名青年在一群卫士簇拥下走来。锦服华带,眉清目朗,正是南王世子。

世子道:“都下去罢,我自会处置。” 言毕抬首向屋顶那人道:“师父认识这二人?”

“今夜之事,我过后自会向你说明。” 白影一闪,一名雪衣男子已立在面前。

陆小凤忽然笑道:“叶孤城,你怎么来了!”

守卫陆续退下。世子淡淡一笑,向白衣人微一颔首,亦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去。陆小凤待四下只余他三人后,对花满楼笑道:“这位便是那南海群剑之首,白云城主了。”

花满楼当然看不见叶孤城,但这并不妨碍他微笑:“叶城主。”

叶孤城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不能一见白云城主风采。”

他衣衫在方才的打斗中已被撕裂,鬓发亦微微松散。然而形貌清俊,举止从容温雅,气度中自有一股谦谦之态,令人如沐春风。叶孤城甫见之下,也只觉‘君子如玉’四字形容此人再合适不过。

陆小凤道:“南王世子原来是你徒弟。”

叶孤城淡淡道:“若非如此,你此刻已不能站在这里。”

陆小凤笑道:“几月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你。”

叶孤城道:“俗事而已。”陆小凤叹道:“我也一样,而且是自找的麻烦。”当下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通。

叶孤城眉目间神­色­不动,只道:“你亲眼见过,自是知道那宝库无人能进。”

陆小凤苦笑:“没错。”

叶孤城淡然道:“今夜你运气虽然不错,却也未必次次好运。”袍袖一拂,转身离去:“我暂住安越别苑。”语音未落,已去得远了。

陆小凤微微一笑。叶孤城话语虽冷,但他已感到其中的温暖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他们的确很像。”

陆小凤知他所指:“不错。”

花满楼道:“虽如此,却又不同。”

陆小凤笑道:“和西门吹雪相比,我更愿意和他多打交道。”

花满楼亦笑:“哦?”

陆小凤道:“起码他不会要我的胡子。”

花满楼浅浅微笑:“确实。”复又缓缓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是戴着假眉的。”

陆小凤哑然。

五十六. 请你来杀我

叶孤城穿过一处竖着大理石屏的抄手游廊,便见世子正站在廊下拐角处。远远看到他走来,遂笑道:“师父的朋友果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重弩之下尚且竟能毫发不伤。”

叶孤城止了步,语气平平道:“他们此次是为察明王府失窃之事,具体适宜,你可问六扇门金九龄。”

世子点头道:“原来如此。”他似是并不在意此事,话题一转,道:“月前徒弟返回王府,不想时隔不久却又师徒重逢。今晨得知师父已至中原,于安越别苑落脚,我父子皆十分欢喜。”

叶孤城负手看向园内一片树影:“此次事物繁冗,我自要亲来。”

世子微微凝目。但见月光之下,男子发上衣间皆笼着淡淡银华,剑眉矗飞,眼若星芒,一身长衫在夜风中轻微拂动,犹如一桢画卷,不知如何,竟一时不愿开口打破眼前的宁静。

叶孤城默了一刻,忽道:“天­色­已晚,代我向你父亲告辞。”

世子微一皱眉,既而道:“七剑盟之事我父子皆已知晓,近日来师父以雷霆手段将其打压至此,这回中原之行,亦是要将他们一举彻底拔除。既如此,今日宴上,我父王意欲助白云城一臂之力,师父又何必拒却?”

叶孤城听闻,缓缓转身,一双寒星般眸子在世子面上掠过,复又移开。“我平生不愿欠人。”

世子心下微动,遂不再多言,只垂眼笑道:“如此,我派人备车送师父回府。”

转眼已是深秋。

安越别苑驻在城西,地处僻静,环境幽雅。现在已是深夜,花丛里,树荫下,只偶尔听见一两声虫鸣。月圆如镜,正挂在半空。

十二家商号的管事退下后,叶孤城摊开案上一本簿子,在纸面几处字上勾下朱批。自遇袭之事发生至此,历时近两月,七剑盟共有九处分部溃灭,麾下各项生意皆被隶属飞仙岛的商号接管。

已是亥时。

叶孤城将簿子放回案几,以手按压额角,合眼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在不久之后,事情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一袭白衣,挺拔修长的身影立于窗边,任由夜风轻轻吹进室内,拂起身后漆黑至腰的发丝,狭长的眼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静静看向窗外。长身玉立,容­色­淡寞,好似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驻在这里。

眼神陡然锐利如寒冰。但随即,又渐渐平和下来。男子淡然道:“此处又无酒,你来做什么。”

有人推门进来:“难道我真的就是个酒鬼?”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自然是陆小凤。

叶孤城回身走近桌边,在椅上坐下:“深夜至此,何事。”

陆小凤叹了一口长气:“我遇到了麻烦。”

叶孤城依旧淡淡道:“你的麻烦向来不少。”他顿了顿,“绣花大盗一案告破不过一月,你又惹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一件大事。”

叶孤城双眉叠起。

陆小凤看他模样,讪讪摸着胡子:“所以我来找你。”

叶孤城不语。

陆小凤苦笑:“这个忙,我想大概只有你适合帮。”

叶孤城仍旧不语。

陆小凤只得自顾自地道:“我请你来杀我!”

五十七. 山雨欲来

形式古雅的八仙桌旁,放着一大壶酒,七个酒杯,坐着七个人。

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古松居士、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

这七个人的身分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士、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子弟、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现在他们还有—点相同之处,七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木道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死路。

半月前,白云城主回岛,陆小凤亦前往作客。他们本是朋友,所以这件事实是再普通不过。

但是却有不普通的事情发生了。叶孤城亲眼看见陆小凤和孙秀青躺在一张床上。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潇湘剑客:“那位孙姑娘还不是叶夫人。”

木道人叹道:“可她早晚会是的。”

酒杯是满的,花满楼却只浅浅啜了一口:“陆小凤绝不是那种人,这件事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内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也许他中了迷|药,也许他们在床上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

但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满意,所以他也喝了一杯。

“我不认得陆小凤,可是我知道他对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不管这件事是否别有内情,我们都要找他们当面问清楚。”

但是这件事一发生,陆小凤就已逃亡,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天下这么大,找一个人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古松居士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听说白云城主生­性­十分冷漠。”

苦瓜和尚点头道:“而且能成为这样的绝世高手,对于剑的热情,想必是超越其他事物的。况且,飞仙岛基业庞大,日常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决不会少。”

他们都没有往下说,但是其他人都明白他们的意思。

也许就因为这些原因,孙秀青便总是受到冷落,引起了陆小凤的同情,才会发生这件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木道人叹息着:“海外群剑之首,自成名以来未逢敌手,一式‘天外飞仙’无人可破……这样一个人要杀陆小凤,我们该这么办?”

没人能够回答。

陆小凤自己说过,世上只有两个人的剑他没有把握接下。一个是西门吹雪,另一个,便是叶孤城。

桌上放着一块古铜镇纸,十二张白纸卡,卡上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十二个了不起的名字。

高涛:风尾帮内三堂香主。

罪名:通敌叛友。

结果:逃亡十二日,杀于沼泽中。

顾飞云:巴山剑客衣钵传人。

罪名:杀友人子,­淫­友人ℚi。

结果:逃亡十五日,杀于闹市中。

柳青青:淮南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

罪名:杀友,害夫。

结果:逃亡十九日,杀于荒漠中。

……

白衣人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用绸巾擦拭着一把乌鞘长剑。他自己虽然极少交朋友,却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朋友。

而且被背叛的人,也是他的朋友。

作者的话

鉴于最近准备四级以及快到期末,忙碌学习中,还有报考之类的事情,本人巨忙,因此不得不将更新减少……各位亲谅解啊……

五十八. 背信弃义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是他的朋友看见他,也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

可是他只有往前,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因为叶孤城就在后面钉着他!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不可思议的一剑!

天上地下,能在那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但他仍然受了伤。

陆小凤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他身旁的人也在喘息,然后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胆子实在不小,白云城主的女人你也敢动。”

陆小凤只有苦笑。这个他在逃亡路上遇见的人同样也惹下了麻烦,而且几乎已经没有行动的能力。但是他认得路,不但能够走出这里,而且许诺可以带陆小凤到一个叶孤城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所以陆小凤带上了他。

独孤美道:“放心,一旦到了这个地方,就算叶孤城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你。”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笑。

这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色­衣裳,粉红­色­腰带旁,斜接着一支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的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他低低地对独孤美道:“你动的,就是这个“万里踏花”粉燕子的老婆?”

独孤美叹道:“他在江湖中的名头很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忽然道:“我以为,像这样的人,不会太在意妻子偶尔和别的男人有染。”

孤独美冷笑:“总给别人带绿帽子的人,往往才是最在意被人戴了绿帽子的那个。”

粉燕子笑道:“你也不必说这么多话,反正你也很快就要死了。”

陆小凤苦笑道:“哦?可是我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上。”

粉燕子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叹道:“可惜我是不喜欢男人的,也请你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不然我未必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

粉燕子微微笑了:“并不是所有男人我都会这样看着的。我只喜欢看非常优秀的年轻男人。”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我实在应该庆幸自己已经老了!”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周围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陆小凤的呼吸突然仿佛也已停顿,他的全身僵硬,却又忽地放松。

他淡淡道:“有些男人,如果你敢这样看他,就一定会死。”

粉燕子没有问他是哪一种男人,独孤美也不再大笑。因为他们也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气息。

比剑更锋锐,更凌厉的杀气。

陆小凤知道,散发出这样气势的人,并不是叶孤城。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漆黑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男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三丈外。

陆小凤忍着伤口的疼痛,露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只冷冷地道:“传言是否属实。”

陆小凤勉强笑道:“什么传言?”

男人的眼神刀锋般钉在他脸上:“你动了叶孤城的女人。”

陆小凤苦笑:“你也知道了。”

粉燕子紧紧闭着嘴。他果然不敢用刚才那样的目光看这个男人,独孤美也坐在地上不吭声。

即使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却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只因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平生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陆小凤仍旧苦笑:“不错,你杀的人当中,很多就是背朋卖友的人。”

西门吹雪道:“如今你又是否是这样的人。”

陆小凤看了一眼一旁的粉燕子和孤独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只得继续苦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不是,我救你。是,让叶孤城杀你。”

陆小凤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看来你究竟还是给了我一些优待,没有亲自杀我。”他叹着气:“好吧,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也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因为一袭白影已经长虹般飞来!

五十九. 杀势

粉燕子发誓,这是个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耀眼的男人。

斜飞的的眉叠起,深沉的眼闪着琥珀­色­的光。在这黑暗的沼泽森林中搜索追捕了这么久,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没有沾染一点泥垢。

只要看到这一幕的人,脑海中大概都要浮出这样四个字--

清冷孤绝。

面对这样出­色­的男人,按理说粉燕子的眼睛应该已经钉在了他身上。但是现在,粉燕子甚至不能在目光里流露出一点­淫­亵的意味,就像他不敢这样看着西门吹雪一样。

同样,他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世上总有些人是即使第一次看到,你也一定会认出来的那种。

陆小凤的脸­色­早已苍白。

来人显然对于西门吹雪的在场有些出乎意料。眉心微聚,淡淡道:“你救他?”

西门吹雪沉声道:“我不Сhā手。”

那人道:“很好。”

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粉燕子和独孤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陆小凤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突然间,他的脚尖狠狠一点地,人已开始往后急飙。但剑光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追击之势快。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夹住剑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甚至根本就无法相信。

能夹住这样一剑的人,陆小凤是第一个!

可那人骤然回手,剑竟已从这两指间拔出!他整个人也因这一拔之势向外飞去,足尖在一棵树上一点,犹如一线流星般重新­射­向陆小凤!

能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他也是第一个!

六十. 计划

异变又生!

只在白衣人这一退一进的瞬间,陆小凤陡然箭一样飞身扑向独孤美。这一扑之势让二人同时向后滚去,而独孤美身后,是一道料峭的断壁!

--他们掉了下去。

粉燕子已经不在原地。面对这样的两个男人,尽快离开才是明智。

西门吹雪站在壁沿,眼光扫过脚下,忽然道:“方才你未尽力,此时又故意放他,为何。”

断壁上爬缠着大片的蔓藤,两指粗细的长长条枝纠结虬绕一直延伸到崖底。虽是二十余丈的高度,但有这片蔓枝,便是一个轻功平常之人,也应可顺藤滑下。

何况是陆小凤。

山风很大,四面都是白云,飘飘渺渺,浮浮动动。

叶孤城将长剑反手回鞘:“你可知‘幽灵山庄’。”

西门吹雪微微凝眉。

月前。

这是间安静的书房,在一个绝对安全隐秘的地方。无论谁要进入这间书房,都必需先通过七道防守严密的门户。

防守在外面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武林中的—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当、少林、雁荡和巴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还有长江水寨笔十二连环坞中最­精­明­干­练的几位舵主。

没有得到屋子里这些人的允许,绝对没有任何人能闯进来。

屋子里的人脸上神情都很严肃,他们每一个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他们在这里说的话,绝不能有一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们正在研究的计划,针对的是一个叫做‘幽灵山庄’的组织。

计划中的第一步,就是先去说服叶孤城帮忙,形成他和陆小凤之间的冲突仇恨,让江湖中的人,都以为他非杀陆小凤不可。

计划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陆小凤逃亡的路线,一定要让他能在无意间和“幽灵山庄”中的人接触,而不被怀疑。在逃亡过程中,他还得自己独力去应付一切困难,绝不能和任何人接触。

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灵山庄,他们并没有把握。

可陆小凤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对于“幽灵山庄”这个组织已知道了很久,却一直都抓不到一点线索,但最近却从一个秘密渠道得知这组织最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件可怕的大事。

所以他们必须行动。

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树­干­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人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叶孤城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地上,俯身坐了下去。在这种地方奔涉了近二十个时辰,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疲惫。

西门吹雪看他这般,亦如此照做,在对面三尺处盘膝休息。

叶孤城见他雪白的衣衫之上些须蒙着层风尘之­色­,便道:“你赶了许久的路。”

西门吹雪微一点头。

叶孤城不再言语,从腰间解下水袋递去。西门吹雪接过,仰首饮了几口,重新递回。

叶孤城道:“陆小凤此刻,也许已到了要找的地方。”

西门吹雪并未说话,眉心一动,右手倏然扬起。随着剑光一闪,几片树叶被森寒的剑气所摧,飘飘落了下来。一只飞鸟从树上掉下,夹杂着几片羽毛四散零落。

叶孤城见此,便已知他意思,自己在这片林中行了许久,也有几个时辰不曾进食。当下起身亦打了些鸟雀,二人拢些枯枝树叶,在原地生起火来。

他两人一个是南海第一城城主,一个是万梅山庄主人,于日常生活上虽并不很在意享受,身边却也从不少人服侍,向来不会苛待自己,更没必要亲手去做一些琐事。因此,当西门吹雪将穿着几只鸟雀的树枝从火堆上拿下时,­肉­的表面已烤得有些发黑。

叶孤城接过一只半糊的烤雀,微微哂道:“算上此次,眼下在这片林里,我已吃过四回焦­肉­。想必你也如此。”

西门吹雪看向手中亦是黑黢黢的鸟­肉­,面上波澜不惊:“六回。”

六十一. 幽潭

这一片迷林极大,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走出的。两人休息后又行了近三个时辰,天便已然黑了。

疏星零布,淡月斜升。

四周静谧如许。

忽而就隐隐听见水声。

泉水沿着峥嵘兀嶙的岩石潺潺泻下,汇成蜿蜒曲折的溪流,又在某一处汪成一镜碧湾。在夜­色­下,分明就晕成了墨一样的­色­泽,只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月华。

西门吹雪站在石壁旁,从上溅下的水花零星落在他的发上,清凉,剔透。

这样一泓潭水,在眼下的森林当中,极难寻到。

西门吹雪是一个好洁的人。

岸边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花,艳红似火,其大如盏。

隐隐地香。

解开的发丝丝缕缕地浮蔓,随着偶尔波动的水流荡漾开来。大半身浸在微带凉意的潭中,却是驱尽了周身残余的劳乏。男子神宇端平,只偶尔掬几捧幽冷的泉水倾在头顶面上。他侧过眼,便看见不远处另外一人挺直的身躯与峻冽的脸庞。

“也许过一阵,便要请你再去一趟白云城。”叶孤城后背靠在水中一块平滑的石上,微微扯动嘴角。

西门吹雪半身没在水下,几缕发丝湿湿粘在脸畔。听了男子的话,道:“为何。”

叶孤城以手按压额角,淡淡道:“我或许快要成亲。”

西门吹雪眼光划过他清癯的面庞:“我自当前去。”

叶孤城微合上眼:“七剑盟之事也近收尾,不想一转眼便过得这般快。”

西门吹雪听着耳边水流泻下石壁的潺潺声:“你在中原,尚要停留几时。”

“总要等幽灵山庄一事结束。”抬一抬眼,便看见一轮月清清冷冷地挂在远山一片林梢上。“今夜应是无雨--”

话音戛然而落,右手突然闪电般探出。一式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一抓一带,手中便已多了样东西。

蜿蜒长身,碧鳞青眼,却原是一条蛇。叶孤城夹着蛇尾,见那蛇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哂道:“几乎让你得手。”—掷一甩,将其远远抛离。

“水中有蛇,倒也疏忽了。” 叶孤城返身向岸边走去,所及之处,漾起一道一道的波纹,反复交汇。

西门吹雪眉心忽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骤然出手向腰侧探去,正捏住一条青蛇七寸。指上用力,随即松开,那蛇便软软沉到水底。

叶孤城见状,微一挑眉:“怎会如此。”不过一时半刻,两人竟先后遇到蛇袭。西门吹雪沉声道:“上岸。”

不待他话毕,只见水下一阵细微波动,无数道­阴­影迅速向二人窜来。

六十二. 焰焯;青媒

叶孤城拔身而起,带出一片飞溅的水珠,斜斜落在不远处一块大石之上。下一刻,背后微微一凉,西门吹雪亦纵上石面。

转眼水下冒出黑压压一片蛇群,将两人落脚处围得结实。叶孤城劈手一记掌风,几条意图爬上的青蛇翻滚着坠入潭中。

岩石不大,两名成年男子立在上面便几乎再无一点空隙。后脊相靠站在石上,叶孤城忽微微哂道:“运气不坏,离岸不远。”身后西门吹雪提掌一拍,一道凌厉无匹的劲气击向水面,登时将蛇群震得溃开一刻,十余条被正正劈中的青蛇断作两截,沉入水中。就在这一瞬,二人身形倏然展开,脚下一点,两道人影掣电般掠向岸上。

叶孤城双足甫一着地,眉梢便轻微一跳,伸手卷起裤角。脚踝处,两个细小的孔洞赫然印在上面。

身后有人道:“如何。”

叶孤城食指迅疾点了膝部以下几个|­茓­道:“咬中一处。”

西门吹雪下裳湿湿贴在腿上,闻言上前,目光掠向叶孤城足踝。借着月光可以见到苍白的皮肤之上,两枚咬痕呈红­色­,清晰地印在足部。

叶孤城伸指按在伤口附近,微一使力,两道细细的血流便从中涌出,见血丝鲜红,遂沉声道:“无毒。”从旁边放作一处的衣衫中拾起长袍,扬手披于肩上:“倒也侥幸。”

西门吹雪亦俯身去取堆在花丛之上的外衣。他指尖刚刚触及衣面,却不想一线青影骤然闪电般从下方蹿出,速度之快,几乎­肉­眼难以看清。这一袭实是出乎意料,但西门吹雪反应何等迅捷,冷哼一声,手掌翻转下划,在那蛇咬上掌缘前一刻劈在它七寸之上,将其一击致死。

一边叶孤城见此,道:“此处蹊跷,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西门吹雪重新拾起衣衫:“也好。”眉心一皱,却是那红花茎上隐隐生着些细刺,将他手指刺破了几处。

叶孤城忽然抬眼,目光­射­向身侧不远处的树林。就见一条人影从中闪出,直朝水潭方向奔来,一身粉红衣裳,正是那“万里踏花”粉燕子。

月光之下,粉燕子也自看到岸上两人。他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走到离二人三丈外左右的水边,掬起一捧清水痛快饮下。正酣畅之际,小腿处突然一痛。他一惊之下,忙低头看去,只见一条青­色­小蛇迅速钻进草丛之中,腿上赫然两个小小孔洞,正向外渗出一点血珠。

粉燕子急忙仔细查看,却发现血丝颜­色­鲜红,于是便也不放在心上,重又低头痛饮。忽鼻中飘进一股淡淡幽香,其间夹杂着丝缕清新草木气息,说不出的沁人心脾。他乍闻之下,突然微微变了脸­色­,眼光直向四周寻去,正看见西门吹雪身后一丛红­色­花朵,不由道:“焰焯?”

他心中暗自后悔,怎地却在此处遇到这种物事,方才大意之下噬了他一口的青蛇,想必便是那青媒了。若眼下有旁人在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两个万万惹不得的人物。正转念间,忽听男子清冷的声音响起:“焰焯?”

粉燕子抬头,正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他心中一荡,面上却决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道:“这种红花便叫焰焯,花开之处,必有青媒蛇大批群聚。”

叶孤城淡淡道:“原来如此。”忽瞥见粉燕子面上泛起一丝异­色­,呼吸似也微微加重,不由皱眉:“蛇有毒?”

“不是毒--”粉燕子的脸­色­有些发苦,“花刺和蛇牙上,有一种--”

他闭上了嘴。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体上的某一处,正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另外两人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在场的都是成年男子,没人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

西门吹雪脸­色­如冰,不发一言,提剑进了树林。

叶孤城见那粉燕子面上异­色­更甚,喉中已开始发出喘息之声,不由眉峰叠起,亦向远处一方石壁后走去。

六十三.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微微合眼,挺直的背倚靠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蜿蜒的水流苒苒而下,散落的水花偶尔溅在身上,带来一些凉意。

却不足以让身体平静下来。

狭长的眼终于睁开。

 双眸依然清亮,可也隐隐掺上几缕沉郁的­色­彩。男子低首向下看去,喉中逸出一丝夹杂着无奈的微叹,以手扶额,任由大片淋淋的发散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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