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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东梅问雪第一部 > 第一卷 花留身住越,月递梦还秦

第一卷 花留身住越,月递梦还秦

右腿曲起,单薄的白纥纱亵裤尽湿,紧紧贴在皮肤之上,似乎都能够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脉络。

终于,还是难以抵挡。

下裳浸透了水,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雪­色­的白绦腰带落下,随手放到一旁。

手掌很凉,触到上面的时候,难免有一瞬的颤栗。

灼烧。

叶孤城侧过头,就看见细细的水流蛇一样顺着石壁游下,淡淡的月华映在上面,银光摇摇晃晃,泛出点点斑粼的水光。几股乌发粘在他颊上,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沉着一泓墨潭,里面蕴着深深浅浅的氤暗。

掌心有薄薄的茧,这样抚在敏感的所在,就激起令人眉峰攒聚的奇异感受。修长有力的手指攀上灼热的部位,平稳的呼吸便终于渐渐清晰地响起。

心跳,也开始变得有些紧促。

冷硬的­唇­线不再抿起,口中逸出若有若无的轻叹,低沉的嗓音带着丝喑哑意味,透出浮浮的氤氲气息 。

身体迅速从微冷变得温热,每一丝肌­肉­都被抻直,绷紧的线条有一种非凡的奇特质感。

是煎熬,也是欢愉。

月­色­沁凉,虚虚投在地上,似潭中清冽的水。

身体,却炽热如火。

低哑的喘息愈渐粗重,偶尔从­唇­角泄出沉郁的长长喟叹。

激烧的火焰迅速向顶端攀升。

--终于,有什么从深处爆发出来。

慵懒的舒缓开始一点一滴蔓延到四肢百骸,平静下来的面庞上现着释然的意味。狭长微眯的眼似合非合,右手则慢慢伸进身旁的水中,用清冷的山泉净去方才释放过的痕迹。

西门吹雪从林中缓缓走出,霜也似的面容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正迅速消褪。脊背笔直犹如出鞘的剑,一双眼睛里有什么在逐渐散去,冷冽的神情重新笼在其中。

潭边,粉燕子兽一般地仰面躺地喘息,下身衣衫凌乱。男人冷冷的目光扫过,忽看到远处一大块石壁后,隐约露出一角白。

狭长上挑的眼里蕴着清凛的光,在如水的月下闪现着琉璃样的­色­泽。男子斜坐在岩石前,白­色­的长衫齐齐整整罩在身上,伸手将置在一旁的长剑拿起:“时辰已晚,找一处地方休息罢。”

语气平静,眸光疏朗,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的确,方才之事,形势所致,都是男子,本也不必在意。

西门吹雪眼见男人一张面容淡远静漠,好似旷野烟树,空谷江流,便仿佛眼前回到曾经那烟波淞茫的海上,看涛头一线奔涌而来,碎雪成堆。

就觉得,这名字于他,再合适不过。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六十四. 戏

陆小凤走上楼梯的时候,已非原来那个四条眉毛的英俊男子模样,而是一名体格高大,面庞红润的五十来岁老人。他的身边,跟着同样易容过的幽灵山庄成员,柳青青,表哥,管家婆和海奇阔。

成功经过幽灵山庄庄主老刀把子一番考察试探的陆小凤,现在已被收留成为幽灵山庄一员。老刀把子谋划已久的“天雷行动”即将开始,幽灵山庄全体成员兵分三路向武当秘密进发。在几日后江湖人士齐聚武当参加武当册封新掌门人大典日子,老刀把子制定“天雷行动”,一举击杀武当石雁,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道人,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等幽灵山庄成员的仇人,并意图夺取藏于掌门石雁头顶紫金冠里一本记录江湖人士极大隐秘的帐簿。

总有一些人有着决不能让人知晓的一面,如果谁掌握了这些秘密,是不是就可以要挟很多人,为他去做很多事?

很多可怕的事。

这家酒楼的装潢很考究,气派也很大,可是生意并不太好。

现在虽然正是晚饭的时候,酒楼上的雅座却只有三桌客人。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四个老人,还有四个少女。男的衣着华丽,看来不是从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闲官名吏,女的姿容冶艳,风流而轻挑,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另一桌坐着四个人,一个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个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还有个人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这三个人陆小凤全认得,柳青青、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鹰眼”老七,又高又瘦的那人,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而那个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却是武当名宿木道人。还有一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但陆小凤和他的同伴却并不认得他。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两个人。

陆小凤他们一上来,看到的就是这两人。

因为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注意到他们。

两个白衣人,白衣如雪。

现在离开已经迟了,反而会更加引人注目。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找了个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着他,几乎可以看得见一粒粒冷汗已透过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来。同行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与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的恩怨,一旦被发现,陆小凤立刻就会有大麻烦,要命的麻烦。而另外一人,以他的个­性­,能够两不相帮已是不错。

那白衣人却连眼角都没有看他们。他只是沉着脸,和对面那雪衫男子喝着茶,偶尔简单交谈几句。

两柄剑就放在桌上,一把碧青若水,一把漆黑如墨。

木道人在向他们打招呼。另一名白衣男子微点了下头,而他却像是没有看见,这位名重江湖的武当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木道人摇着头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随便他怎么无礼,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木道人道:“因为他此时心情很差,因为他是叶孤城!”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被朋友狠狠背叛的人,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何况他是叶孤城!

他有权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高大威武的老人又问道:“另一个人又是谁?”对于木道人这样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主动上前招呼,他也仅仅是微不可察地颔一下首,也算十分无礼了。

木道人叹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和白云城主坐在一起的,又有几个?”

老人不说话了,他已经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菜已经点好,堂倌正在问:“客官们想喝点什么酒?”

装作陆小凤老婆的柳青青立刻抢着道:“今天我们不喝酒,一点都不喝。”酒总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经松弛,心情镇定。因此陆小凤笑道:“今天我们不喝一点酒,我们要喝很多。”

他微笑着拍了拍扮作他儿子的表哥肩膀:“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吉日怎可无酒,你先给我们来一坛竹叶青。”柳青青狠狠的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儿,以酒为命,­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来,你们老两口也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扮成跟随家人的管家婆和海奇阔也只好坐下,木道人已在那边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听此一言,已当浮三大白。”

三杯下肚,陆小凤的神情已自然得多了。

叶孤城剑锋般锐利的目光,却不知何时盯到他身上。西门吹雪的眼睛,也朝这边移了过来。

忽然,跟着四个华衣老者同座的四个艳装少女中,一个穿着翠绿轻衫的叫了起来。

“舅舅!”她大叫着冲向陆小凤:“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陆小凤怔住。他一向是个光棍,标准的光棍,可是现在却忽然成了别人的舅舅。

可他也知道,人最多的这一桌上,都是从幽灵山庄下来去执行计划的成员。

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舅舅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陆小凤忽然一把搂住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道:“我……我没法子,他们……他们……”

一句话未说完,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其他人看着四个华衣老人,再看向这个少女,仿佛就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突然跳起来,冲到老者们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们怎么敢欺负她?”

他揪住一个老人的衣襟:“看你们的年纪比我还大,却来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们是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他用力拉这老人,小翠也赶过来,在后面拉他,三个人缠作一团。

叶孤城收回了目光,他已没兴趣再看陆小凤一眼。喝了一口茶,他忽然向木道人道:“可曾见到陆小凤?”

木道人叹息着道:“我见不着他,谁都见不着。” 他转开话题,道:“你们是不是也到武当去?”

一旁西门吹雪冷冷道:“不去。我有剑,武当有解剑岩。”

木道人道:“你的剑从不肯解?”

叶孤城道:“一个剑客,不会因为谁的规矩解下自己的剑。”

西门吹雪起身,带着他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

叶孤城亦离开,陆小凤还在跟那些华衣老人纠缠,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

闹市灯火依旧。两名白衣男子走在街上,吸引了众多目光。

叶孤城淡淡道:“这场戏,都演得不错。”

六十五. 武当之行

马车正在道上穿行。已是深秋,路旁的树林叶片稀疏,地上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马车经过,带起的风便将其卷得飞扬开来。

西门吹雪一向不苛待自己,因此这辆马车不但外观气派,里面也布置得十分舒适华美,车内中央放着一张小小木几,上面设着两碟­精­细茶点。

他抬手挑开一角素­色­绣竹窗帷,随即又将眼光从外面收回:“已入丹江口境内。”

对面叶孤城摩挲着剑上的挂穗,上面缀着一颗猫眼大的松骝石,在没有血­色­的掌心中显得分外莹翠:“黄昏前应可到达武当山。”

西门吹雪看着他用手指捻过一丝丝穗绦,神情安然,不由脸上冷硬的线条也微微松动了些:“我听闻你已收南王世子为徒。”

叶孤城知道他自有一套消息来源,便也不多问,只道:“不错。”

西门吹雪没有接着说下去,有些事,本也不必太清楚。但他却是知道为什么的。

叶孤城缓缓地抚上手中的剑,­唇­边微微勾起:“出尘入世,其实也不过一念之间。”

西门吹雪的眼神幽深无波:“我知道。”

叶孤城的手指滑过松骝石凉凉的表面,不置可否。西门吹雪继续道:“你毕竟不是孤身一人。”他开了车窗,让凉爽的空气涌入,然后重新坐回原位:“你还有一座城。”

叶孤城抬眼,然后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忽地就绽开­唇­角,浅浅浮出一个笑容。他极少笑,但这样一个表情从他的面上展现出来,却不知要比那些经常笑的人要好看多少倍。西门吹雪乍见之下,也只觉那雪似梅花的深处,那落梅如雪乱的尽头,皆投在这淡淡笑意当中。

一只手却已停在他身前。叶孤城右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浑圆的黑­色­珠子,温润的体表,散发出的却是凛凛的冬冽气息。西门吹雪点头:“上等的曜珠。”

“只有深海底才可获取。” 叶孤城托着这颗稀有的黑珍珠,语气是平淡的,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这样一枚弹丸大的曜珠,实已是无价的宝物,但他只是普普通通地道:“很配你的剑。”

西门吹雪凝视他一刻,然后伸出手,接过珍珠。腰间漆黑的乌鞘长剑,掌上墨一般幽暗的珠身,的确很配。叶孤城收回手,靠在车厢壁上,狭长的眼中,也已然浮现出了一抹极淡的温暖笑意。

马车又行了一阵,走上一条窄窄的山道。

外面拉车的两匹马忽然放缓了步子,接着车子慢慢止住,终于停了下来。

车里的两人并未感觉到任何不妥的气息,因此西门吹雪也只是向窗外望了一眼。叶孤城亦透过卷起的帘子看去,却见前面停着辆车,车外有两个人,一个赶车打扮,另一个衣衫雅致而不奢华,好似大家公子模样。

青年公子语气温和地道:“修不好了么?”声音从容文雅,自有一种令人十分舒适的味道。车夫抹了一把汗:“这位爷,怕是不成了,这轴辕一断,决计走不到十里路外,只够勉强回去的。”

公子微微皱眉:“如此,怕是赶不上了……”从袖中取出一块银子道:“你驾车回去罢,我自己走走就是。”

车夫嗫嚅着:“这怎么好?把人扔在半道上……”公子淡淡一笑:“拿着罢,怎能让你白走一趟,剩下的路,我自己会想办法。”

车夫接了银子,仍是犹豫:“爷的眼睛……”

那公子微笑着想说什么,却忽然朝后面转过身。车夫顺着他方向看去,便见一辆很大的华美马车驶来,慢慢在跟前停下。公子点头道:“我们阻了别人的路,快让开罢。”车夫应了一声,便往车上登去,那公子也径自向道旁靠过,让出路来。

却听马车里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花满楼?”

六十六. 元凶伏诛

马车继续前行。

“多谢叶城主,西门庄主携在下一程,不然今日怕是不能及时赶至武当。”花满楼浅浅含笑,端坐在车厢靠外一角。

叶孤城淡然道:“举手之劳。”眼见花满楼离西门吹雪足有几尺之距,心下知道他不喜西门吹雪身上的杀气,只微一掀眼皮,并不在意。

花满楼微微笑道:“此次陆小凤一事,还要多谢叶城主相助。” 又向西门吹雪道:“未想到西门庄主也会至此。”

对面的男人语气无波:“既来则安。”叶孤城道:“前时途中偶遇,遂同来武当。计划之事,他亦知晓。”

花满楼点一点头:“有西门庄主同往,此次行动更添把握。只是……”他顿了顿,“花某未记错的话,西门庄主似是不解剑的。”

西门吹雪冷声道:“诚然。”

“剑客手中之剑,除自身外,无人可解。”叶孤城眼光浮浮投向窗口,复又重新收回。花满楼道:“既如此,两位如何上山?” .

叶孤城右手抚上剑柄:“上山之路,又岂止一条。”

夜­色­已笼罩大地。

通往武当山顶的路,除了必经解剑岩的那条,还有另一处。

崎岖料峭,四面白云飘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只有轻功绝顶的人,才能从这里经过。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落叶满地,阳光淡淡洒在人身上,却并不暖。

陆小凤转着手里的茶杯,忽然长长叹息起来:“在武当山吃素也就罢了,偏偏连酒也没有。”

花满楼正饮着茶,见他如此,微微笑道:“待下了山,随你喝多少酒都可以。”旁边另外两名白衣人只是坐着,并不言语。

陆小凤道:“若说酒,没有哪里比得上万梅山庄。西门吹雪,下山后我就去你那里喝酒。”

白衣男子擦拭着漆黑的剑身,闻言只道了一句:“可以.两条眉毛,两条胡子。”

陆小凤的眼睛一下子鼓了起来。花满楼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摇头,面上浮出一个明显的笑容。半晌,陆小凤才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吐出一句话:“西门吹雪,你实在不应交叶孤城这样的朋友。”

另一名白衣人缓缓放下茶杯:“莫忘了,你还欠我两条眉毛。”

这下子,陆小凤几乎连话都不想说了。但他也只得苦笑:“你既帮了忙,我自然也会把眉毛剃掉。”他叹了一口气:“还好,上回买的假眉还没丢掉。”忽话题一转,道:“我有问题想问你。”

叶孤城淡然道:“你问。”

陆小凤道:“你好象早已知道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很多事情,你似乎都很清楚。”

经过重重分析与考证,陆小凤终于在大典当天,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木道人十五年前便对武当掌门一职觊觎已久,但身为入门弟子,他却秘密与人私通,生育了一个女儿。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这桩丑事,遂将妻子沈三娘和女儿叶雪托付给弟子叶凌风照顾,不想叶凌风和沈三娘日久生情,生下了孩子,共同创办了幽灵山庄。后来木道人将叶凌风打下悬崖以泄私愤,并接管山庄,­精­心策划了“天雷行动”,意图夺取写有自己巨大污点的帐簿,并获知其中记有其他众多武林名人的秘密,作为日后可以利用的筹码。之后,随着一系列事情相继发生,木道人心机之深,计谋之诡,实是他平生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以致陆小凤后来虽看破了他的面目,却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揭露他的身份,眼看着木道人即将成为武当新任掌门。然而峰回路转,在新掌门接任仪式上,叶孤城突然出现,拿出了令其无法抵赖的证据,并将意图逃离的木道人击杀。

叶孤城不语。陆小凤接着道:“幽灵山庄在天雷行动展开不久,便被木道人毁去,相关人等也被陆续灭口,你又是如何拿到证据的?”

花满楼亦凝神静听。

叶孤城面上波澜不惊:“自然是在他毁庄之前拿到。其中过程,以我修为,虽艰难些,亦可做到。”

陆小凤面­色­肃然:“毁庄之前……便是那日酒楼相遇后?”

叶孤城微一点头:“不错。”

陆小凤长吸一口气:“你又怎么知道幽灵山庄所在?那里极其隐秘,若不是有独孤美,我绝对找不到路。”

叶孤城待他问出这一连串话,只道:“还有什么,一并问来。”

陆小凤摇头:“有很多……我只觉奇怪,为什么你好象一切都早已清清楚楚。”他转头对西门吹雪道:“你和他一起去了山庄?”

西门吹雪头也不抬,只专注于手中长剑:“是。”

叶孤城喝了一口茶:“若非他相助,我此行也未必顺利。”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事这样清楚?”

西门吹雪语气平平:“不知。”

陆小凤叹道:“那你也不问?”

“何必要问。”西门吹雪收起剑,“他不说,自有理由。”

陆小凤不说话了。良久,忽然笑了笑:“我们也是朋友。所以,虽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信你。”

叶孤城­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的眉毛,暂且先留着罢。”

远处忽然响起清越的钟鸣。花满楼道:“新掌门接任仪式已快开始,我们也应去大殿了。”陆小凤起身笑道:“快去,等观完礼,马上下山喝酒。”

四人向山顶走去。叶孤城面­色­端平,稳稳走在最后。其实这趟武当他不必来,因为陆小凤原本就有惊无险,木道人在最后也将会被人所杀,得到应有的惩罚。但他却还是来了,揭露并且击杀了木道人,只因那时木道人手中,会有一样他要取得的东西。

南王终究会谋反,而失败的下场,必然是举家皆灭。

杀死木道人的片刻间,场面正因这一巨大­阴­谋被揭露而混乱,只一转眼,他便不为人知地从木道人手中的掌门佩剑剑柄中,拿到了那卷记载着无数武林名人隐秘的帐薄,并在后来独处之时,找出了其中一页。

记:叶孤城,母叶氏独女,少时隐姓离家,遇南王,其后不和归返,遂生子。

卷四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六十七. 王府宴席

纱帐重掩,烛影摇红。

身下人断断续续地发出破碎的呻吟,雪白的背上泌出细细的薄汗,大股丝绒样的乌发散在床铺之间,随着身上那人一次次的撞击蛇一般地扭动。

青年蓦地低头咬住下方人的肩膀,喉咙里沉着闷闷的嘶吼,腰身突然狂烈摆动起来。

帐内一时只听喘息声加重,其中夹杂着支离破碎的呜咽。约半盏茶后,塌上云收雨散,室中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良久,一只手将纱帐掀开道缝隙,内中人低低向外吩咐:“进来伺候。”

青年任由婢女服侍着净身穿衣完毕,饮一口温热的茶汁,神情慵懒道:“叫薛牧到花厅见我。”婢女应了一声,将盆巾等物收拾妥当,齐齐躬身退下。

塌上人伏在绣褥间,面向床外的绯红­色­脸颊,仿佛渗进血丝的羊脂玉,说不出地惑人心弦。青年心下一动,俯身在他眼皮上亲了亲,轻笑道:“还好?”

“恩……”少年的声音似有些低哑,缩着身子,将锦被往身上拉了拉“世子怎不歇着……还有事麽……”

“有。”青年简单应了句,手指在一双狭长的凤眼上缓慢抚过,微微笑道:“你最美的便是这对琥珀­色­眼睛--睡罢。”话毕,起身出了房间。

乌光一闪,剑风已逼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他的人忽然风一般飘了出去。可无论他到了哪里,凌厉的乌光立刻也跟着袭到眼前。

陡然间,他亦动了!手中的青­色­­精­芒涮出大朵大朵铺天盖地的剑花,枝头金黄的木叶被森寒的气劲所摧,一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便被剑风绞碎。

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经发出,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掌中乌鞘长剑快如流星,手腕疾抖,纵身向前迎上。人与剑,似已全都在对方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之下。却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两道白影凌空腾出,衣袂飘飞。

“云海白毫。”叶孤城从石桌上拿起一杯晾着的茶,随手递给向这边走来的男子,自己亦拿了另一盏,缓缓品了一口。

西门吹雪接过,将并未出鞘的长剑置于桌上。“墨江云针更适此时季节。”

叶孤城道:“虽如此,我只道它苦气浓足,不若白毫味淳清正。”目光掠过漆黑剑身上缀着

的珠子,道:“七剑盟眼下几已覆灭,手中茶叶生意都被我接管,里面有顶级龙剑春笋,你带些回去。”

西门吹雪饮一口茶,放下瓷盏:“你何时回南海。”

“约有几日,事情便也尽数了结。”叶孤城眼光看向西门吹雪身后的梧桐,挺拔的树身依旧,枝丫上却仅余着零零落落几十片叶子,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萧瑟的凉意浓浓笼在院中。西门吹雪看着满庭落叶,忽道:“已近冬。”

叶孤城道:“冬日万梅山庄梅林盛放,想必景­色­非常。”

西门吹雪微一颔首:“诚然。”

二人正谈话间,忽有下人来报:“禀城主,南王世子求见。”

“这安越别苑倒是幽静得很。”世子含笑随下人步入庭中,“师父既昨日回来,怎不派人通知我。”

他走得近了,便渐渐看清叶孤城对面坐着的白衣男人形貌。一头漆黑长发直散到腰部以下,并未束冠,只在头顶用雪线穿了几颗一­色­黑釉石直绕到发根。身上是一件雪­色­锦缎长袍,宽袖博裾,外面罩着层白茧绸敞衣。那人也不抬眼,只静静喝茶,执杯的手稳如磐石。世子走到距石桌几尺处停下,微微笑道:“原来师父有客在,是我唐突了。”

那男子眼光微微一抬。世子顿觉身遭如同突堕雪窟,寒冰彻骨,眼前竟恍惚闪现出凛冽冬意。一线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复又漠然收回。

只此一眼,世子便已知道他是谁。

纵使叶孤鸿如何模仿,也终究不是他。

却听一旁叶孤城道:“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事。”世子敛神,恭敬道:“父王欲邀师父入府一叙,特命我前来相请。”

叶孤城眼皮微垂:“既如此,你且待片刻。”

到得王府,早有人进前殿通报。叶孤城与世子徐徐步往大厅,便见殿中灯火通明,歌舞正兴,一众歌姬伶人聚在堂中,管乐丝竹之声渺渺盈室。叶孤城眼角向四周一掠,见诺大的殿中只在首位坐着南王并身旁几名宫妆女子,而宴请的排场却是布置得十分隆重奢华。

其中几名年轻少女只听有人长声而报:“叶城主到--”乍闻之下,不由抬眼向殿门看去。

而在话音落下的时候,殿门口出现了一名白衫男子。冷花丝锦制成的雪­色­广袖宽身上衣,面料上毫无图纹,罩纱滚边用银线织就,齐顶勒着檀香嵌珠木冠,腰围一条白璧玉带,慢慢步入堂中。眉目冷清,神容平肃,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

众人眼见这男子一步步走近,皆不约而同地静静看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应是从那海涛云天深处,乱华尽褪的潭池碧渊中走出来的,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是那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是那天外飞仙叶孤城!

作者的话

今天好朋友生日,出去玩一天庆祝……所以今天应该是不更了……各位亲们抱歉啊……[顶锅盖逃走]

六十八. 夜宿

案几上的犀鋈香炉正袅袅地浮出青烟,漾出一缕缕似麝非麝的香气,耳边则是笙乐阵阵,舞姬流云般的霓衣华裳飘飞在殿中央,像是一场靡靡的幻影。叶孤城心下不知如何,忽有些不耐,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慢慢品茶。

座上南王却似看出他眼中的冷淡,微一点头,身旁侍立的人便已明了,随即做一个手势,将一众歌姬伶人挥退。

一时间,殿中只隐隐传出些筝音,犹如流水淙淙,恬淡而自得。

南王面上浮着一丝笑意 ,道:“叶城主想来不喜这些俗套,倒是本王疏忽了。”他头上戴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紫鞓带,双眼微吊,鹰鼻轻勾,颔下蓄着一缕美髯,神貌清耸,贵气逼人,竟仿佛只是四十出头模样,哪里有年过半百之人的老态。

叶孤城道:“王爷言重。”却并不抬眼,只稳稳坐在位上。

南王笑道:“今日是家宴,并无旁人,只有王妃和和本王几个孩儿。”面上笑意渐浓:“叶城主既是勖儿师父,便也是自家人,又何必客气。”

叶孤城听得他道‘自家人’一句,手中杯盏似是一顿,瞬间又恢复平常,竟自端坐不语。

一旁世子亦笑道:“妹妹们成日只向我问师父究竟是何等样人,这回可见着了。”南王身边那几名少女还未及笄,年纪尚小,因此听了这话也并不羞恼,只好奇地向这边偷偷打量。

王妃柔声道:“勖儿,你与城主也学了些日子,却不知武艺是否有长进。”

世子忙笑道:“孩儿得师父指点,虽不敢说有长足进展,倒也比先前­精­进了好些。”

南王抚须,­唇­边笑意浅浅:“既如此,便给你母亲看看。”世子听闻,遂从座上起身,向四周一望,目光落在殿门外一株芙蓉树上,于是笑道:“眼下这花开得正盛,不如摘些给母亲和妹妹们簪发。”话毕,一撩下摆,向外走去。

待近得那树前三丈左右,忽提一口气,脚下发力一纵,身子便直向树顶跃去。这株芙蓉生了好些年头,长得极高大,世子这般一纵,却也直直拔上树梢,腾手间便折了一杈枝桠,随即硬生生在空中折腰转身,轻轻落在地上。

南王抚掌微笑:“我儿进展不小。”王妃接了芙蓉,和几位小郡主簪在鬓上,抿嘴浅笑道:“叶城主果是明师。”一双美目在叶孤城身上微微一转,对王爷道:“勖儿交与城主,妾身也自放心。”

南王笑道:“正是。”说话间,一行侍女又奉上­精­致细点果品,墙角师乐班子亦换了筝曲,悠悠吹起竽来。

这通筵席直近戌时方罢。散宴后,世子引叶孤城至后园一处书房,南王已先一步等在里面。约半个时辰后,只听屋内南王道:“勖儿,代为父送城主。”便见房门一开,叶孤城从中缓缓步出。世子在外候了一阵,此时便上前,引叶孤城出了园子,一边笑道:“夜已深,我适才吩咐人收拾出琅芫轩,师父且将就一宿罢。”叶孤城抬头见月华涂地,星光点点,确是夜深,便道:“也好。”行了一刻,忽淡淡道:“方才王爷与我谈及之事,想必你也知晓。”

世子道:“师父说的可是海上经贸一事?”

叶孤城道:“我已应下此事。王爷既将一概事宜交付与你,想必你也有应对的本事。”

世子笑道:“师父放心,弟子虽不才,却也非那些膏粱纨绔,不通事务。”他眉间神­色­飞扬,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叶孤城见此,只微一点头,旋即不语。

五尺宽的沉香木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绣着银丝绞纱玉兰,榻间置着白玉枕,铺着一领熏香冰簟,旁边叠着罗衾。叶孤城进得房来,只闻一股幽檀气息扑面而至,虽浓郁却也并无香腻之感,遂上榻合衣而眠。

刚躺下不久,合起的眼便缓缓睁开。不一时,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启,两个秀美的身影袅袅进了屋内。莹莹烛光照在脸上,竟是一对绝­色­的双胞美人。

六十九. 丹青

两女初次被谴来奉客,虽知早晚有这么一遭,心中仍不由得忐忑。进得房来,却见一名男子正合衣坐于塌沿,目光泠泠看着二人。他眉眼庄正隆峻,眼尾微微上挑却只显清疏,那­唇­虽丰润但又棱角分明,配合在一起,整个人便生出一股冷雎味道。二人乍见之下,心中突地一跳,却不知要来侍奉的竟是这般人物,脸上倏然生出几分红霞,心下也隐隐安定了些。

却听那人道:“你们是何人。”音调不粗却低沉,而这低沉又全然不似一般的浑厚喑黯,却是声线浚淡竣泽,又丝丝缕缕地挟着些冷漠之感。二女垂着眼,福了一礼道:“王爷吩咐总管谴奴婢们服侍贵客就寝。”声音娇美柔细,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有些侮辱了它。

叶孤城打量一眼面前两名少女。但见她们十七八岁模样,风鬟雾鬓,单肩细腰,纤眉秀目,一颦一笑间极是动人,更难得的却是容貌身量如出一辙,一对姝丽美人,交相辉应,犹增几分颜­色­。

他心下亦知王候府中此等事情实属平常,但自身对此虽无甚烦恶之意,却也并不苟同。何况他生­性­淡漠自持,从来不曾近过女­色­,对肌肤滥­淫­一事看得极浅。因而此时虽有美人在侧,也只漠然道:“不必,你们下去罢。”

二女一听,不由一怔,随即双双跪于地上:“贵人如此说,可是奴婢们姿容粗陋,不入贵人之眼?”

叶孤城见她们这般光景,心下就已明了几分。若是二人此时从房内走出,怕是便会以怠慢贵客为罪由,遭到责惩。眼角微微一抬,遂道:“你们且起身,不必下去了。”

南王将手中书卷放于桌上:“办妥了?”

“早间孩儿已派人送师父回府。”世子站在南王身前回道。

南王听了点一点头,忽问道:“你觉得叶孤城此人如何?”

世子道:“父王的意思……”

“对权贵之人疏远淡漠,却又圆转留有余地 ;对敌人刚凛果决,手段雷霆;一双绝­色­姝丽在前,却清心自持,无所欲求。不耽奢靡,不重荣华,虽­性­情疏傲,却非一味孤狷不群。”南王以指轻扣案面:“及至昨夜谈及海运经商一事,尤显心境深睿,眼界远度,果真人物非常。”

世子躬身道:“若非如此,怎得父王青目有加。”

南王微微一笑,重新拿起案上书卷:“得天下者,必先得人。你且记住了。”

西门吹雪进了书房,便见叶孤城立在一张黄梨木围案前,身上穿了件家常白­色­缎瑙长衫,并不束围腰,衣领袖口处趟着银合欢­色­滚边,右手执笔,正蘸了颜­色­描画。另一手卷着右臂袖摆,防止拂在图上。鬓间两络长发垂于身前,头顶挽髻,冠一只镶玉银箍,整个人风俊非常,恍若一桢松涛林海画轴。西门吹雪近前,便看到案上原来铺的一幅白绢,上面画着几支修竹,或镌筋直骨,或淡叶疏枝,皆是傲骨内蕴,湫苍郁凛。

案头熏炉燃着沉香,散出缕缕轻烟,边上放着只紫砂壶并一只茶盅。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一种舒恬的宁谧使他一时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静。此时叶孤城恰巧画完收笔,拿起一旁沾过水的绸巾净了手,道:“你来了。”

西门吹雪微一点头,眼光仍落在画上,道:“未想你有此雅好。”

叶孤城放下湿巾:“笔触不善,闲时聊以娱情罢了。”从笔架上取一只犀牙斗霜狼毫,蘸了墨,似要下笔,却又踌躇一阵。终将笔管搁在一边,道:“一时却不知提何跋才是。”西门吹雪静立案旁,见他如此,道:“可提诗一首。”叶孤城侧头过来,点头道:“也好。”忽执起放在一旁的狼毫笔递过:“请。”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只抬手接过,微一凝神,笔下便已动了。一时写毕,将笔重新搁回架上.

--耸节偶相并,雪霜终不迷。应将古人比,孤竹有夷齐。

叶孤城把诗念了一遍,抬起头看着西门吹雪道:“好字。”笔势虬厉冷冽,一式一划,却似剑走偏锋,满纸寒寂肃凛之气扑面而来,不由道:“果然其字如人……”把眼向他一看:“于丹青之上,想必亦有成罢。”

“略通一二。”西门吹雪神情不动。

“既如此,也应一见才是。”叶孤城说着,侧身让过,将案前位置空出。西门吹雪也不言语,站至正前处,摊开案头另一幅白绢。

叶孤城走到几步外一张长椅前,矮身坐下,看西门吹雪运势下笔。他闲闲看着,昨夜在王府未曾休憩,只在屋内椅上合目运功一宿,现下窗外暖阳照在身上,直让人神思饬融,心适意慵。

约一个时辰后,西门吹雪停笔,将一块古铜镇纸压在绢头。室中沉寂无声,抬眼往一旁看去,叶孤城半躺在椅上,似已睡着。

阳光透过半敞的窗扉薄薄洒在他身上,青­色­的藤条长椅躺着一身白衣的人,从这边看去,便能见到如云烟似的墨黑长发,雪­色­的­精­致长衫。他脸容苍白,宛如坚玉,神情清冷孤傲,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此时尾角微微上挑。窗边日光晕黄,照得他眉峰如剑,面部线条犹如雕刻般清晰明朗。西门吹雪静静看着,忽有一阵风吹进房内,颇有些深秋的凉意。起身步到叶孤城身后,将窗扉一扇扇关严,然后回身出屋,从外推上了门。

案中白绢之上,一树冬梅临风盛放,傲雪独寒。

七十. 情圮

“禀城主,人已快到府门口。”

“知道了。”

男子转过身,斜飞的剑眉轻敛,下一刻便迈动脚步,不急不徐往外走去。

马车缓缓停下,里面人刚要卷帘下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从外面掀开车帏,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你既病着,又何必舟车劳顿至此。”

心中一暖,轻轻扶在伸过来的手上,从车内走了下来:“管家说你可能会在中原停留好一段时日,我便--”微微红了脸,却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我很想你。”

深褐­色­的眼底波光淡转,亦带着一丝浅浅温和:“与南王协成一项生意,需我在此调度一阵。”脚下放缓,让女子恰能和自己步履持平:“信上说你染病,究竟如何。”

脸上黯了黯:“我也不知……只是前时染了风寒,近来总是胸闷气短,练功时辰一久,便有些手足麻痹。”声音低了几分:“大夫说是心悸之症。”

男子眉峰微敛:“先去西院歇着罢,我自叫人来诊治。”

“如何。”叶孤城负手立在床前,淡淡问道。

“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年老的医者皱着眉头:“少年气壮,阳气偏盛,内有蕴热,复感风寒湿邪,热为外邪所郁,流注脏腑、肌­肉­、关节,而为热痹。”顿了一顿,“一般由表入里,由浅及深,由经络而至脏腑。”

医者看一眼床上人:“脉痹不已,久而化热,内舍于心--进而成心脏受损之症。”

孙秀青蹙着眉,低低道:“很严重麽?”抬眼看向床前的男子。

叶孤城只道:“怎生调治。”

“饮食清淡,行动适宜。忌心绪激动,过度劳累。”年老的大夫缓缓道,复又沉吟不语。

孙秀青抿了下­唇­,从床上坐起身来:“有什么话,请直说。”

老人看她一阵,终于慢慢道:“患心脉之症的女子,若孕有子嗣,生育之时,心房难以承此重荷,极易危及­性­命。”

一张秀美容颜骤然失了血­色­。嘴­唇­微微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旁叶孤城见此,沉声道:“你先下去罢。”医者听闻,遂慢慢起身,施了一礼,向外去了。

“我……”床上人怔怔坐着,一双眼睛里浮出大片水雾,几欲掉落下来。身为女子,乍闻自己竟不能生育,一时实是无法承受。何况她年纪尚轻,还未及二十,怎受得住?

叶孤城缓缓坐在塌沿,顿了顿,终于伸出手臂,揽住那单薄的肩膀。孙秀青身子一颤,忽一下扑进面前人的怀中,放声痛哭。

男子并不出言安慰,只以右手轻抚她秀发,任由怀里人哽咽抽泣。良久,哭声渐渐止歇,孙秀青忽然从男子胸口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人,面上神情交织,紧紧咬着嘴­唇­,直把下­唇­咬得发白。

仿佛过了很久,她突然推开男子,就要从床上下去。撑在塌沿的手被压住,耳边有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做什么。”

“我--”她用力咬住牙齿,生怕自己再次掉泪。“我要走--”

只是几个字而已,却好象要耗尽所有的力气。

“为何。”压在手背上的微凉掌心没有松开的意思:“你身子不适,休息罢。”

这倔强坚毅的女子……因为这样的事,宁愿就此放手……看着一张苍白的脸,上面的血­色­早已褪尽。她确实,值得被好好对待……

凝视着男子清隽的面容,孙秀青只觉心中似有一根针一点一点地扎进,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以为从此终于可以和这人在一起平静生活,却怎想到会如此!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过了很久,才睁开眼眸:“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停留片刻?”低下头,泪珠一颗颗滴在丝褥之上,“我已不能待在你身边了……一个不能给你生下子嗣的人,又怎么做你妻子……”

舍不得啊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可又能怎样?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了解,一个女人即将失去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和悲哀。

然而,有人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拭去她面上的泪痕,清冷却柔和的低沉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现下季节并不适宜……既如此,明年初春的时候成亲,你可喜欢?”

关于孙姑娘的一些想法及引申到的文章里的现象

从这位姑娘出现直到现在,她被骂或者被坚决要求炮灰之类的呼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此,四下里从刚开始的郁闷到后来的麻木直到现在的淡然处之,也是一个历程。其实当初看陆小凤传奇的时候,对孙姑娘是不喜欢的--她凭什么得到西门这样的男子!但是,自从我在自己的文中出现了这个角­色­后,我开始转变了看法。一个女人,姑且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难道就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因为咱们看书人认为的‘她配不上’,就不能喜欢并和某个优秀男人在一起吗?难道感情就是配的上和配不上这么简单吗?我想应该不是的,如果真的这么单纯以这样来划分,那就不是真正的感情了吧。

其实作为耽美小说,我理解大家‘bl至上’的想法,因为咱也是多年老书虫,总希望看到的是主角们感情的发展和互动,但是书看得多了,想法也就有了些改变。一本耽美书,诚然,它就应该写耽美,但也就仅仅如此吗?两个人爱的死去活来,每天的必修课就是互虐或者一切人,事情皆为二人的感情发展而存在,这样的文,确实有写得好的,而且还有很多我喜欢的,但,在这篇文里,我却并不想如此。

作为男人,一般来说,­性­向大部分还是异向­性­的,所以,一开始就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我不想写,也觉得突兀。西门和叶大,他们是两个­性­向普通的男子,一开始也只是对对方的欣赏到后来的惺惺相惜,以后还会更深一步。他们是从很多的接触当中看到对方的­性­格当中自己所欣赏的一面,从浅交到深知,需要一步步的过程,而不是惑于颜­色­或者什么某刻突然心动之类的,我觉得,这也不符合他们的­性­格。

至于说到耽美文中计划注定炮灰的女­性­,我认为她们不应该就只能扮演坏心,没脑之类的角­色­。没错,咱们这是bl,可女人在这里就非要如此吗?一些男配可以在文中坏啊,缠啊,虐主角啊,很多人都并不怎么反感,但为什么一个女人就很难得到认同呢?难道,就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我不认为,耽美,就应该让女人走开。

我想了想,孙姑娘做错了什么呢,其实也许并没有什么错。她爱上了叶大,可以为他抛弃了其他的东西,跟随他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只因为初来时晕船,她就自己学习游泳,希望自己尽快熟悉并适应这里。她有时候面对心爱的男人会羞涩,但又能坦然地告诉他‘我来是因为我想你了。’在得知也许不能为爱人延续子嗣时,纵使痛苦,她也选择了离开。这样的女人,虽然我写她用的笔墨不多,但已是我喜欢她的理由。 至于叶大,也许很多人会觉得他对待孙姑娘一事上太心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若是男子,也未必能够对与这样的女人太无情。叶大冷漠没错,可他就单纯是个不食烟火,高高在上,对别人的感情完全视而不见的人吗?他也是一个人,有所有人都有的很多面,内心也是复杂的,他可以没有爱上孙姑娘,但一直相处到现在,就完全没有别的感情吗?

我也是女人,如果在文里总看到女­性­被塑造的完全是另人厌恶的形象的话,我会不高兴。是的,作为女人,她们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将心比心,把我自己作个完全衬托主角关系发展,或者光­干­坏事之类的角­色­,我心里会很不是滋味。

好啦,废话还有很多,但就先说到这里,各位亲不同意咱说的,就请尽情砸砖或者华丽丽的无视咱吧。再次谢谢大家对四下里的支持,咱会努力写文的……

七十一. 冬雪

入冬。

一夜大雪,下得将有一尺多厚,直至清晨,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及到早膳后,方渐渐止歇,却还星星点点飘洒着些许。

院中一处空阔场地上,青年身穿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 正专心舞一套剑法。他用的招式轻巧灵变。一招施出,竟暗藏着七种变化,却听不见丝毫风声。

男子一身白衣立在不远处一株树下,看了片刻,忽抬手折了根树枝,抖腕挥出。

青年此时正面向这边,见状立时手中加劲,剑光飞起化作了一片旋霓,便要将这树枝绞碎。然而那树枝来势竟迅疾如斯,手上长剑方涮出一朵剑花,青年便突觉右肩一痛,急忙上身向后一仰,足下一顿,膝盖微屈,平地退出三丈开外,正正稳住身形。

“这套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你还差五六分火候。”叶孤城将手笼回袖中,“轻如鸿运,健若蛟龙,方是此套剑法­精­髓所在。”

青年点一点头:“徒弟记着了。”眉朗目清,仪态非俗,正是南王世子。

叶孤城道:“近日气候骤冷,海上调度有碍,上回一趟运程,想来要延期几日。”世子笑道:“这是自然。总归此次运的也不是急俏物,晚上些时日又何妨。”

叶孤城微一颔首:“如此便好。”忽抬眼看向一边,道:“天气寒冷,你出来做甚。”世子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孙秀青披一件雪­色­狐裘,手上端一只描金漆盘,盘内放着把紫泥砂壶并两只小小茶杯,款款向二人走来。

“刚沏过的龙剑春笋,喝口热茶再聊罢。”将漆盘放在凉亭中石桌上,孙秀青朝两人点头道:“已近晌午,别忘了早些去用午膳,我先回去了。”说罢,向叶孤城微微一笑,返身顺原路走回。

叶孤城看她走得远了,步入亭中,拿起瓷杯浅饮一口。世子亦走上前,似是不经意道:“听闻师父明年初春便要成婚,我父王难以亲去,到时自派我赴南海贺喜。”叶孤城放下杯子,语气淡淡:“好。”又道:“你且将这套剑法再演习几遍,午时自去前厅用膳。”话毕,一拂衣摆,跨出亭子,朝院外去了。

世子眼见那白影消失在拱门拐角处,这才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茶杯出神。良久,他握住方才叶孤城用过的那一只瓷盏,缓缓端至面前。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将嘴­唇­贴在杯沿一阵,忽而仰首,将其中剩余的茶水全部饮下。

万梅山庄,庄如其名。

满庭冬梅迎寒盛放,有风吹过,便飞落一地的雪屑。

寒香拂鼻。

梅树虬枝纵横,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西门吹雪在练剑。

剑法招式并无­精­妙,可使起来却有着气凌五岳的威势,凛冽而又森寒。

反手收势,一点沾着雪屑的花瓣停在剑尖,又被气劲所激,颤颤落在雪地当中。

那雪,绽开于剑上,雪亦是血。

那梅,绽开于雪中,血亦如梅。

满树萦白,绽放着如雪如梅的芳华。

回身将长剑收于腰间鞘中,袍裾挥动之际,一缕冷梅气息淡淡散开,暗香含韵,充怀盈袖。

杯中浮晃著一抹淡碧,几缕轻烟散著丝丝微热。茶汁尚温,徐徐入­唇­,顿觉舌尖微甜,一股茶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既而芬芳满口,齿颊余香。

龙剑春笋,的确是极难得的好茶。

只是,若有人一同雪中赏梅,茶话清谈,许是会更有意趣罢。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七十二. 托孤

晚膳过后,原本已歇了半日的雪忽又纷纷扬扬地飘下,且又夹着不小的风。

墙角的炭盆偶尔冒出小小的火星,熏得满屋融融地暖。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间主人平时虽不饮,但既然有嗜好杯中物的客人上门,又岂能没有好酒。

一缕笛声悠悠而止,音­色­不染杂尘,清潇悄寂,风骨冷秀。

“不想城主原来于音律之上,亦有此造诣。”花满楼浅浅微笑,一脸平和而温雅,令人如沐春风。

叶孤城立在窗前,闻言双手负于身后,掌中持着一管青­色­的玉笛,走到这边一张雕花大椅上坐下。“幼时偶学而已。”

陆小凤倚在铺着暖裘的藤椅上,径自品咂着杯中碧­色­的美酒,笑道:“西门吹雪也吹笛,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他的音律,太冷。”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有什么比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和朋友品着美酒更令人惬意?何况这样的朋友,还有两个。

叶孤城手指捻过笛上垂着的一穗红缨,脚边一只赤铜暖炉从镂空的纹路中袅袅升着轻烟。陆小凤眼光忽停在墙上两张裱糊的白绢画轴上,青的竹,红的梅,竟隐隐有些说不清的熟悉之感,不由问道:“这是你画的?”

叶孤城抬眼,“右面一幅是西门吹雪所作。” 陆小凤讶道:“我认识他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他还会这个--”转而又是一笑:“果然,这笔意和他的剑势一样,难怪看着眼熟。”

花满楼微笑着,轻轻点头:“只可惜不能亲眼一见。”

陆小凤正­色­看他,语气里并没有任何怜悯和可惜的成分:“你能看见的,却比很多有眼睛的人要多得多。”

花满楼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叶孤城垂眼看着手中的玉笛,脚边铜炉中带有檀香气息的轻烟在他脸前升腾,隐约的雾气让他多了些飘渺之意。陆小凤又给自己倒上酒,连饮三杯,然后才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冬天有火烤,有好酒喝,就是给个神仙换,我也不­干­。”

他话音甫落,门外忽然有人道:“禀城主,表少爷府中有人求见。”

叶孤城道:“什么人。”门外人尚未来得及回话,房门便砰一下开了,顿时一股寒气裹着个穿棉袍的男子冲进屋内。那人刚一进门,只叫得一声“爷--”便突地双膝一矮,跪在地上。紧接着,一道微弱的哭声从他怀里一个紫红­色­绣襦中传出。

叶孤城眉峰微蹙:“起来说话。”他已认出这人便是叶孤鸿府上老管家崔叙,却不知如何这般模样前来。

崔叙只跪在地上不起,痛哭道:“爷!我家少爷他--殁了!……”

“……决战中,少爷败于太行山仲孙北雁之手……消息传回,少夫人惊痛之下动了胎气,提前生产……虽生了小少爷,却……”

崔叙老泪纵横:“夫人临终前,命老奴将小少爷托付于爷,求爷看顾这点叶家血脉……”双手抖抖地将怀里的襁褓揭开一角,一张皱巴巴的初生婴儿小脸便露了出来,正兀自啼哭不休。接着,又将一把长剑从腰间解下。“这是少爷的剑--”

叶孤城静静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剑无情,人有情。所以人亡剑在。

世上总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否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孙秀青小心地给床上熟睡的婴儿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到外室。见叶孤城正默立不语,便道:“大夫怎么说?”

“寒季所生,又是早产之子,兼先天不足。”顿了顿,“早夭之症。”

孙秀青‘啊’了一声,失声道:“就不能治么?”她自身怕已不能生育,现下见了这才出生的孩子,母­性­不由得被挑起,此时却听得这么丁点大的婴儿竟要夭折,眼圈便不禁红了。

叶孤城沉吟一下,“也未必不能治愈。”随即朝外面吩咐道:“备车。”孙秀青正想回身去看孩子,闻言不由喜道:“去请人么?能治好?”

“且看他造化罢。”叶孤城剑眉微凛,向外走去,一边道:“叫人备些幼儿用具,我带他亲去。这期间一应事物,着各商号管事一同处理。”

“我和你一起去罢,男人怎么照顾孩子呢。” 孙秀青接口道,“女人总要细心些。” 叶孤城闻言脚步顿了顿,“也好。你收拾一下,尽快起程。”

马车辚辚在雪上行过,留下一地的碎玉乱琼。

“这孩子怎么哭着没完?”清亮柔和的女声响起,“应该不是饿了啊……半个时辰前才喂的牛|­乳­。”

深沉的褐眸看着那哭皱了一张小脸的婴孩,眼角微抬,衣袖忽轻轻一展,孩子便被抱到了怀里。

说来也怪,刚被移到男子手中不久,哭声竟嘎然而止,婴儿睁了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的望向上头,正正看进两潭幽深的眸中。一旁孙秀青见状,惊喜笑道:“这孩子好象很喜欢你。”叶孤城将襁褓置于膝上,淡淡勾起线条分明的­唇­,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名字,就叫叶玄罢。”

细雪不知何时起又开始纷纷扬落,不一阵,便渐有增大之势。

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却又挟着梅花的香气。暮曦已近,碎金洒下,满林梅枝花影,迎寒而放。明明是美丽如画的风景,不知如何,却感到一丝静谧的萧寞。寂静无声的梅林当中,有人白衣如雪,面若冰霜,手执一柄乌鞘长剑,傲然于一片暮­色­之下。

大雪几欲遮住视线。然而,远处有什么正渐渐走近,倏忽一阵大风卷过,吹得片片红梅凋飞乱舞,洒得漫天席地。花雨尽歇后,一人雪裘玉冠,稳稳撑着把二十八骨紫竹油伞,从北地长风的雪幕中一步步走来。身后,梅间山庄映在一片银白之中,恍若仙境.

七十三. 酒逢知己千杯少

西门吹雪收回长剑,静静看着那人稳步走来。微抬眉峰,孤寒的眼底墨­色­流转,减去不少冰冽。男子走得近了,就能看到头上的白玉发冠从两边垂下银­色­的缎质冠带,掩在大股的发丝之间,虽撑了伞,但一身白貂裘上,仍落了些许雪花。不知为何,西门吹雪忽想起庄中所藏的佳酿,这些酒只有陆小凤来时才会启封,他自己素日是不饮的,然而此时,却觉得似乎偶尔与人对酌也未尝不可。

远处又渐渐现出一个红­色­人影。同样打着把紫竹油伞,却只行了一阵便不再走近,怀里仿佛抱着什么,正遥遥向这边望来。忽而一声啼哭自那边传出,在冷寂的雪地里现得分外清晰,使得男子脚下顿了顿,也让西门吹雪的眉尖微不可察地挑起。

风,似是卷得更紧了。

房内四下环素,一­色­玩器全无,只在窗台放一个青釉陶瓶,内中供着数枝梅花。屋中央是一张雕花枣木圆桌,其后面的四脚塌上吊着白纱帐幔,衾褥也是一应素白。

两个人,一壶酒。

随手解下身上的雪裘搁在床角,便露出里面的白­色­丝缎絮棉宽袍,袖口和围领处饰着一圈密密的白绒。叶孤城坐在椅上,看对面的男人取了两只杯子,将浅碧­色­的酒液倾注入内。常年握剑的手极稳,每只杯中的酒都是八分满,丝毫不差。他抬了抬眼,道:“你并不饮酒。”

西门吹雪道:“你也不常饮。但,亦可偶尔为之。”

叶孤城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一只杯子,递到­唇­边慢慢将酒喝完。西门吹雪见状,也跟着饮了另一杯。

酒是好酒,三十年的女儿红,入口淳香,绵远悠长。叶孤城放下酒具,狭长的凤目浅浅眯起,暗沉之下浮出几丝罕见的笑意:“如何。”西门吹雪微敛眉锋,复又缓缓将薄­唇­上扬些许:“尚可。”叶孤城执起酒壶给两人重新满上,“既如此,倒也不妨饮上几杯。”他方才已得知那孩儿尚可救治,面上虽不显,心中却也不由松畅几分,当下便与西门吹雪把盏浅饮,一边偶尔谈上几句。

他两人交识未足年余,然而若论相投相知,却比旁人自是不同。叶孤城饮了几杯,眸角余光不经意地向窗外睨过,却看见漫天盖地的大雪直如鹅毛一般,外面几步远一株梅树上足积了尺余厚的雪,压得枝桠都似已不堪重负。然而一树寒梅迎风怒放,红白相映之间,芳华傲骨。他见过各­色­梅花亦不在少数,却与这里相比,皆有些不如。回眼对西门吹雪道:“天下梅花,想来应推此处为冠。”见对面人穿着一身白­色­缎衣,无纹无绣,亦无佩饰,一席黑发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系着,眉眼是墨一般的黑郁,不知如何,忽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当时因自己早已知晓紫禁一事而心中微有异感,不想今日却有把酒相知的一天,当真世事无常。

西门吹雪见他不语,面上似有所思,也不相问,只给自己杯中缓缓满上。他手上皮肤苍白如雪,手指修长,指腹处覆着一层薄茧,骨节微凸,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眼便知是常年持剑的手。房内的火盆烧得极旺,叶孤城几杯暖酒入腹,便微觉有些热意。此处只有他与西门吹雪两人,皆为男子,且又是知交,在旁人面前的些许小节,在此处却并不必在意,遂将外面罩着的棉袍解去,搭在座椅靠背之上,露出里面一件交领箭袖白锦衫来。

西门吹雪起身走到窗边,将紧掩的窗屉揭开,顿时一股清冽沁身的凉意涌进房内,屋里稍许的燥热随即一空。叶孤城微微勾起­唇­角,右手忽向腰间一按,仿佛电光交际的一瞬间,一道匹练也似的银芒骤然腾起,人与剑已合二为一,如飞虹般从窗口掠出,刺进茫茫雪幕当中。

剑光辉煌而迅急,好似没有变化,却原来是因为太快而看不清变化。雪地里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银光交错的霎那,一次又一次地幻灭而又浮现。

扬起的剑光划出一条条优雅的弧线,直指旁边的一树红梅,耳中只闻风声偶过,听不到任何气劲破空之音。树身凛然不动,然而稍后不久,一阵并不疾迅的北风拂过,大片大片的红­色­花雨瞬时扬得一天一地,竟是漫树梅花尽皆飞落。长剑又归于无形,清光流泻,发出激越的锋芒。

西门吹雪立在窗边不动。他只觉自己面前恍若正展现着一场盛大而又萧独的舞,满目所见,衣袂纷然。白的雪,红的梅,交互缠飞 ,又慢慢淡去,在清寒极孑的月­色­中,绝代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渐渐静止,终于在眼前定格成一桢举世无双的画卷。

身边有梅花清冽的气息飘过,挟着丝丝的冷意。叶孤城已重新坐回桌前,身上不沾半点雪屑,烛光之下,只见他脸容呈极透明的苍白,眉目疏朗,眸­色­深邃清冷,只在嘴角挑出一点弧度,蕴着缕淡淡的松融之意。西门吹雪走到桌前坐下,薄­唇­微扯:“好剑。”

叶孤城只觉胸中一片清凉,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亦­唇­角轻扬:“好酒。”

月上梢头,清辉之下,疏影交错。夜风拂过,寒气逼人,入目皆白。

酒壶已空,不知不觉中,竟将一整坛上好的陈酿饮尽。

西门吹雪苍白的面上已染上些醺意,眼神也沉了沉,只是一双手,仍是稳定如同磐石。他面前的男子虽曾饮过几回,酒量却是较他为浅,已将一双寒星般的眼敛了半分,斜飞的眉亦平缓了些许。

夜­色­催更。

屋外的雪越发得大,风亦紧了起来。不知何时,火盆内的炭火已尽,桌上的灯盏却还亮着,盈盈照着四周.房内不知何时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灯花轻微爆响的哔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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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7月1日要入v,当天得更三章,所以开始存稿……这几天就不一定更了哦……[顶乌龟壳遁走……]

卷五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七十四. 枕袖

雪疾,风劲。

这样的夜,一直坐在温暖的屋中喝酒的人,若乍出房门,难免受寒。何况叶孤城此时,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

因而留宿至此,便也自然不过。

桌上的灯已不很明亮,灯花轻轻地抖了一下,屋内便渐渐昏黄下来。

叶孤城正合衣睡在床内,双目微闭,素日几不可察的呼吸因酒后而变得绵长,清砺的五官线条也较平时松弛了些。旁边西门吹雪侧过头,只觉在那将熄未熄的灯下,整个房间内都尽数寂静下来,仿佛满庭花树笼在烟雨般的雾中,静得让人只想睡去。夜寂无声,只闻窗外风吹树梢,一时又酒意上涌,遂衣袖一挥,将灯灭了。

天还未明,然而外头的雪光已将室内映得朦胧微亮。晨风经窗而过,发出轻微的飒飒之声。

西门吹雪在泛着清浅雾气的房间里醒来,尚未睁眼,便已发觉屋中与往日有所不同。眉峰扬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身旁。

那人犹自睡着,鼻息轻缓,下颌线条刚硬而孤傲。即使在梦中,身姿仍笔挺如剑,勾勒出一道峻拔朗毅的弧度。既同塌而眠,则不免靠得太近,于是都未束着的长发水一样散在枕上,几股乌丝交互搭在一处,弯弯曲曲地铺在褥面之间。西门吹雪静了一阵,些微抬起上半身,缠绕的黑发就一点一点地被抽离。他左手撑在床沿,稍一使力,便欲起身,然而却忽觉右臂微微一紧。低头看去,只见身边之人腰脊下方,赫然压着自己一角雪白的袖裾。

绷起的肌体缓缓放松,西门吹雪顿了顿,撑在床沿的手慢慢收回,终于重又躺下。然而这一起一落之间,纵是十分轻缓,但身旁这人何等修为造诣,稍有细动,毕竟仍是觉察,眼皮微动,下一刻,一双坠入了寒漓星辰般的狭长眼眸便已睁开。

他此时的眼神并不锋锐,许是因为宿酒的缘故,有着一丝茫茫的意味,不像平日一般带着些说不出的辽远高渺,就似站在高山之巅俯瞰,通透而又疏阔。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西门吹雪,好似记起了什么,然后回头用右手在太阳|­茓­上按压起来。

静了一时,男子放下手,抬身自床上坐起。身下的袖摆从而脱出,皎白的衣料上面,不期然被压出几道皱褶。西门吹雪眼光浮浮掠过,亦自起身,着靴下地。

“往后若饮,亦需节制。” 叶孤城眉峰叠起,宿醉隐隐让他有些不适。

西门吹雪看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壶和地下的酒坛,微一抿­唇­,便唤人进来伺候。二人整衣束发完毕,净了面,洗漱过后,侍女又奉上两瓯浓浓的香片茶醒神。

叶孤城放下茶杯,眼光看向窗外,便见那雪早已停了,一天一地尽皆银妆素裹。西门吹雪披了件氅衣,正将一条白鸾绦带结在腰间,末了,走至塌前,拿起床畔放着的长剑。作为一名优秀的剑客,无论严冬酷暑,都必须勤练不辍,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叶孤城也同样如此,因而当看到西门吹雪握住长剑剑柄时,就已知他意思,亦从枕边将自己的剑拿起,复又把搭在椅上的外袍穿了。待两人整束完备,便一道提剑出了房门。

孙秀青一早醒来,面前就映出一张婴儿的粉­嫩­侧脸。她朝右卧着,静静凝视孩子淡淡的眉眼和小巧的鼻翼。叶玄昨天晚上被喂了汤药后,不似先前那般总是哭闹,竟一宿没有起夜,直睡到如今时分。她伸出手,轻轻摸过婴儿的脸颊,只觉胸中漾着丝丝温情,一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孙秀青穿了衣裳,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铜镜梳头。万梅山庄一向极少有客,大部分房间俱是长年无人居住,然而下人每日都自收拾整理,因此即便是一直空着,房内也并无纤尘。窗台上摆着一瓶梅花,许是昨日折的,仍有郁郁清香飘散。墙上悬挂一幅山水图,墨­色­疏淡,笔势岣钧。

叶孤城平日素喜清雅,因此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菊蕊,将乌黑的秀发绾成简单的倭堕髻,仅Сhā了一枝飞云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非常。对镜梳妆,脸上薄施粉黛,头上斜挽一支镶珠银钗。除此之外,再无他饰。

其时天已大亮,有婢女来送上洗漱用具。待孙秀青收拾妥当,叶玄也自醒了,张开小嘴便开始啼哭。孙秀青知他许是饿了,便向侍女要了些温热牛|­乳­,小心哺喂。

到了早膳时分,下人来请去前厅用饭。虽有侍女照看孩子,但孙秀青仍是不放心交给旁人,再看看外面大雪已停,风亦歇止,索­性­用襁褓厚厚裹了叶玄,抱着一同朝外去了。

推门而出,便见院中花树扶疏,四下里白皑皑一片。忽想起日后与那人朝夕相处,身边又有叶玄承欢膝下,只觉心内喜乐无限,前时胸中郁结亦不由得冲淡了几分,眼前这一片寒素雪景,仿佛都已添了些颜­色­。

穿过院中拱门便接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两旁几株梅树夹路,丝丝冷香沁脾入怀。走了一阵,右边现出一处园子,矮矮的石墙遮不住视线,正看到园内两条白影在花枝树间雪练也似地交互缠错。其中一人身着白裘,也不见他运势,只袍袖若有似无地微抖,身形便陡地拔地而起,飞上一棵大树冠顶,手中一道青锋划出大片碎玉样的­精­光,向另一人迎头击下。那人提剑挡住,足下一动,已飞虹­射­斗般腾身而起,疾掠过树梢,突地又振臂一挥,身躯骤然拔起,朝另一株大树腾去,身后人穿云追日一般,紧随其后。

画面倏然流动起来,就好似淙淙蜿蜒的溪水。两条白影合着剑芒激烈地交缠,从林间到亭阁,由天上至地下,招式变换快得令人根本无法看清。

日头渐渐散开金芒,茸茸雪光映上来,孙秀青立在原地,已看得有些目眩。

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掠至院中一片圆湖之上。水面结着一层冰壳,上面覆着一指来厚的雪。对面人磅礴的剑气划过,荡得雪花激飞,直直扑向西门吹雪面门。

双眸就被这­精­锐的剑光灼了一下,深邃的眼却不曾眯起半分,提剑便朝那奔袭而来的雪幕之后刺去。

剑鸣清悦如罄,纷飞的雪屑透过,现出一双琥珀­色­的眼。

孤寒高远。

不过是电光火石间,西门吹雪脑海中忽的隐约闪过很多画面,白­色­袖裾上的褶皱依稀仍在眼前。手上不知如何竟慢了一瞬,只这一刹那,叶孤城的剑已递到他面前。

脚下倏然一踏,登时向后疾滑,西门吹雪以剑尖在冰面上使力一点,已借了劲道回身弹返,手中剑芒如北地长风般挥得荡散出去。只听咔嚓嚓一连声的沉沉闷响,积厚的冰层却在他剑尖这骤击之下,以这一点为圆心,向周围大片大片地皲裂开来。

叶孤城高高纵起,提气就要向岸边跃去,身形矫若游龙,长发裘裾飞扬,只待一瞬便可掠开。然而西门吹雪的剑气却已袭近,激得面上似刀削一般生疼。叶孤城眼角微动,抖手翻腕涮出一朵剑花,侧身避开这一击。

但只此转眼之间,便已失了时机,冰面层层碎开,脚下只余几片薄冰。若在平时,倒也仍可轻身上岸,但此时双方提劲激斗之下,力灌全身,又骤失足下凭依,竟再不能持住,以互相剑锋交击的势态,双双坠入冰寒的湖水当中。

七十五. 结发与君同

满室雾气蒸腾,夹糅着清浅的淡淡香气。

屋内墙上开着一扇小窗,正中一挂素­色­绣竹邹纱屏风,隔着两只朱漆浴桶。桶边各有一方矮架,上面置有崭新的巾皂,旁边靠着一几,整齐叠放着替换的衣物。木桶下方,连着个小小炉灶,里面的火正不紧不躁地燃着,水温总停在一个热度,既不会渐凉,亦非持续滚热上升。灶内不知烧的什么,并不同于一般柴木,没有一丝燎呛的烟气飘腾出来。

微烫的水环着全身,水汽蒸在面上,热流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方才全身浸骨的寒便慢慢祛散开去,终于尽数消失不见。

屋中氤氲的热气忽而渐渐散开,微凉的风混着雪花特有的清冷气息吹进,室内登时畅快了许多。

西门吹雪静坐在水中,双眼微阖,漆黑的发从头顶直垂至水下,在透明的波纹中纠缠成渑渑的水藻,涟漪就随着发梢朝四周荡漾开去。

他此时神情静默,心中却有着极细微不能够被确定的什么,就像呼啸而过的剑芒,只是一闪即逝,并非可以抓在手内仔细观检。作为一名绝顶的剑客,这种飘忽的感觉不在应该被注意的范围之内,因此西门吹雪在下一刻便已将思绪收回,深遂的眸光玄静悠远,似透过一切望向了极远之外。静了一时,随手拿起一旁的漆花水舀,把热水自头顶上方浇下,冲去了发上的皂沫。

屏风另一面也有隐约的水声,然后很快又沉寂下来。西门吹雪微抬了眼,目光掠过窗子,浮浮投在外面的雪地之上,脸上表情是少有的松融。半晌,水声忽又淋淋响起,却是屏风那一面的人沐浴已毕,从浴桶中跨了出来。

叶孤城用布巾揩净身上水渍,复又将黑湿的长发擦得半­干­。拣起几上整齐叠放的衣物,换上一身­干­净着装。另一头,西门吹雪亦从水中起身,展开一块宽大的棉巾披在身上。

两人各自整理完毕,西门吹雪回身走过屏风,就看见同样白衣胜雪的叶孤城站在面前。他身材峻伟、姿态隽澹从容,石雕般鲜明果毅的五官在淡淡缭绕雾气之中,尤显渺远威溯,如同睥睨山河的剑光。

清浅的光线斜透窗子照进,伴有盈满一室的冷梅暗香。

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婴儿的黑甜|­茓­,刚刚因为被灌下苦涩汤药而哭闹的叶玄,立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叶孤城收回右手,从床边退开几步,径直走到窗前,将微揭了一条细缝的窗户合上。西门吹雪打开放在塌上的木箱,向内中一探,手中便现出十余支细若发丝的银针。

屋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淡泊,而又渺远。

孙秀青在外室坐着,正等待间,就看到棉帘被掀开,男子从内房走了出来。

他沐浴后不久,头发还未及束拢,就那么散在身后,如一整匹上好的锦缎。孙秀青迎上前,道:“孩子还好?”男子微一点头:“无事,你不必担心。”

孙秀青‘嗯’了一声,复又朝他浅浅一笑,“你还未束发,我给你结上好不好?”从袖中取出一支七宝白玉簪子:“前时我在岛上蔌瑛斋那里瞧见这簪,觉得很配你,便买下了。”

叶孤城看她素容简妆,淡上铅华,微一颔首道:“你费心。”就在一张椅上坐下。孙秀青走到他身后站定,从头上拔下一柄槐木镶玳瑁小梳,一手拢过大把黑墨也似的长发,从顶端到尾梢,一点一点地梳着,直到把那些鸦羽般繁茂的头发全部握在手中。明明是很普通不过的木梳,可顺着那漆黑韧直的乌丝滑下的时候,也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安谧之感。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孙秀青的目光宁和而带些淡淡的甜蜜,动作十分轻柔灵巧,就好象手上做的是每日必修的功课,一点也没有丝毫的生疏模样。末了,她仔细在头顶挽出一个整齐的发髻,然后放下梳子,拿起那枚玉簪,轻轻巧巧地Сhā进发间固住。

嘴角现出一抹微笑,似是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十分满意。不期然低了眼,想要看看还有什么不完备的地方,却忽望进了一片深邃的褐­色­之中,她不由得怔了怔。是了,就是这样的一双眸子,颜­色­就像是一处深潭,从初次见到那日便把她缠绕沉溺了下去,直至现今。男子眼见她仲怔如此,斜飞的眉平平微敛,清冷低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怎么。”

孙秀青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事。”反手将木梳别回发上,抬头却突见西门吹雪长身肃立,正站在门口棉帘旁,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冷郁,神­色­疏寒。心下忽觉在旁人面前这般亲近,似有些不妥,遂向一边微微退了半步,不再偎依于叶孤城身后,低低道:“我去看看孩子。”

“好。”叶孤城淡淡应了声,回身站起,“你也不必太劳神,他现在正睡着。”孙秀青点点头,朝内室去了。

早膳过后,叶孤城坐在丝丝缕缕的阳光里,拿着一块白­色­布绢,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院中很静,只偶尔有觅食的雀鸟叽喳而过,廊前栏杆上停着一对儿叫不出名的雀儿,褐­色­的爪尖紧紧扒住红漆木杆,转头摆脑地四下瞅瞅,忽又振翅朝一处树梢去了。

修长有力的手执着一管玉箫,拇指在光滑的玉面上缓缓摩挲,箫身上拴着一缕青­色­丝绦,顶部系着一粒­色­泽清浅的水滴状玛瑙,在阳光下一恍,便攒­射­出七彩的芒。

叶孤城正凝神擦剑,忽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园内不远处的另一头传来。眼眸微抬,几丈外红梅树旁,凉亭一侧,西门吹雪不知何时从腰间取出一枝短箫,立在朱红­色­的椽柱前,将箫身置于­唇­边,轻轻的按了起来。曲调孤寒而冷冽,就像他的人,他的剑。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露在袖外的手背皮肤苍白,和衣裾几乎同样的颜­色­,站在雪地当中,只有漆黑的眉眼和垂腰的发才将他和周围的茫茫雪­色­区别开来。

他执着箫管放在面前,几缕垂在额上的墨发之后,一双眼睛幽远沉静。

那眼神,­色­如星夜。

叶孤城的­唇­微微抿了抿,并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看着白衣男子吹奏。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西门吹雪收了箫,双手负在身后,然后转过身,朝这边走来。叶孤城手上布绢重新放在冷寒的剑身之上,从头至尾,一丝不苟地细细拭过每一处。见西门吹雪走到近前,才道:“你方才曲音有误。”

西门吹雪刀削样的薄­唇­微动:“的确,一处走音。”

叶孤城狭长的凤目几不可察地一扬,道:“你心神不宁。”能让眼前男子这般之事,只怕天下间也未必会有。因此即便是叶孤城,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淡淡诧异。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只在旁边另一张铺着紫花绸面软毯的椅上坐了,眼光落在掌中的青­色­玉箫上,似有所思。

叶孤城擦剑的手忽一顿,一股翻涌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弥漫开来。他侧眼看向旁边,只见西门吹雪依旧神情淡淡,身周却已有恍如实质的剑气凝结。眉尖微叠,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将手中的长剑放下。待剑身甫一落于膝头,一道骤疾的劲风已袭向西门吹雪,直取他胸前‘天突’|­茓­位。

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的手上功夫,西门吹雪反应何等之快,化掌为钩,以攻为守,不趋不避,迎头点向对方‘气舍’‘或中’两处,劲势凌厉至极。

叶孤城回掌守住门户,左手并起三指,以绵力堪堪绕过这一击,同时反腕戳向西门吹雪右臂上方。

廊下二人转眼间便交手三十余式,下身却仍稳稳坐在椅上。一阵风过,几瓣梅花悠悠飘荡入廊,然后缓缓地落在地面。 倏而气消劲散,原本凝着的空气霎那间松懈下来,前一刻还缭绕着的剑气,在下一瞬便已消褪不见。

七十六. 悸

西门吹雪垂下手,面上亦慢慢松动。却听“叮铮”一声脆响,他腰间那支玉箫被二人交手之际气劲所催,从中间迸开几道裂纹,既而碎成十余块,顺着衣摆纷纷滑落在地,片片玉屑中央,唯有箫穗上系着的一粒水滴状玛瑙仍闪动着清浅的­色­泽。

“可惜。”叶孤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然后便停口不语。他方才借交手帮西门吹雪导出外泄的剑气,平复了由此引发的不稳心绪,却并没有打算询问西门吹雪有异平时的原因。这样的默契,仿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存在于两人之间。

很长时间的沉静,只听见有风吹过纜­乳­艿那嵯臁

叶孤城已将膝头的剑身归于鞘内,随手拿起右边矮几上放着的一本《四溟诗话》,一页页翻看着,不再开口。看了几篇,也就很快静下心来,眼梢眉角便透着些专注,周围一时只闻书页偶尔被揭动的轻微沙沙声。

西门吹雪双眼淡淡看向廊外。满地银白,几株梅树,一座凉亭,举目所见,尽皆萧疏。他锋锐的面上神思莫辨,良久,眉眼微动,将目光从远处缓缓收回。方才脑海之中似乎想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竟一时间,涌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陌生情绪。

这实是,不同寻常。

西门吹雪心中从来都只有剑,有着对至高巅峰的追求和狂热。剑就是灵魂,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剑而活着。

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能够让他产生额外的,不知名的情绪?

连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够确定的情绪。

或许是冬日的阳光太过清冷了些,雪地里折­射­出来的白芒就好似凝成了一层蒙蒙的水汽,映入眼中的景物都几近变得有些恍惚。西门吹雪仍旧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在腰侧的长剑上逡巡着,剑鞘上简洁虬硬的纹路由末梢延至顶部,一颗指肚大的黑亮曜珠拴结在靛青­色­的穗绦之上,光线一映,熠熠生辉。

西门吹雪静静地望着,默了片刻,忽又抬起眼。微敛眉锋,他稍稍侧过头,将眼光移到旁边专注于书卷的白衣人身上。

叶孤城就坐在离他身旁约一尺远处,从侧面看去,身材笔挺,形貌清癯,白衣如玉。

面部是斧凿般的硬净平朗,狭长上挑的眼角此时正向下垂出松融的线条。雪光雾霭淡淡地散开在周围,他的模样在西门吹雪眼中就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西门吹雪的朋友极少,在与叶孤城结识之前,来万梅山庄作过客的,似乎只有陆小凤一个人。

然而在他心里,叶孤城和陆小凤,却是不同的。

--可又是什么地方不同?

--又是在什么时候,觉得两人在他眼中,有所不同?

感觉到有两道视线长时间落在面上,叶孤城停下翻书的手,回眼看去。眉尾浅浅地扬了一个弧度,就有了些询问的味道。

西门吹雪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既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作出这个举动,自然也就没有了说明的必要。

叶孤城看着他的表情,便也清楚了西门吹雪此时所想,不禁开口道:“你今日,确实与平时有异。”

西门吹雪收回目光,只道了一字:“是。”

“你的心不静。” 叶孤城缓缓道,语气仿佛在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又多少夹杂着些许疑惑意味。

既然想不清,那就不必想。西门吹雪从不在无用的地方浪费­精­力,所以他微一颔首,“无妨。”然后忽说了一个和眼下似乎并不相­干­的事情:“你的儿子,需在此调治半月。”

“我的儿子--”叶孤城似是一怔,方想起自己并未说明叶玄的身份,不由眼角微抬,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孩子。”遂简单说了叶孤鸿一事。

西门吹雪听了,点一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却静下来几分。

又过了一时,天­色­忽渐渐暝暗起来。叶孤城抬头看了看天,从椅上立起身来。“想是又要降雪。”又道:“‘冬雷震震’--实是少见。”

西门吹雪亦隐约听到极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却忽闻他说的这一句,遂仰首看向天际。见暗灰­色­的云已积在了一处,铅也似地沉沉压在空中,便顿了顿,道:“回去罢。”

空无一人的回廊中,两把藤椅,一张矮几,仍静静站在原处。一阵冷风卷过,伴随着几粒雪屑,吹开了矮几上那本之前被翻过的《四溟诗话》。书页登时便沙沙作响,最后在风停的时候,被从中间摊了开来,翻动的雪­色­的纸张上,隐约能够看到墨­色­的隶书字迹。

我欲与君相知……

……

冬雷震震,夏雨雪……

七十七. 悟心

北边冬雷翻滚,沉闷而又决绝地炸裂在天际,摧山撼岳。

明明是白日,天­色­却已晦暗如斯。

婴孩被屋外不时滚过的雷声惊得大哭,任由人如何哄慰,都不能平歇下来。孙秀青抱着他在房内来回走动,却也仍是毫无用处。

她正焦急间,便听屋门微有响动,随即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叶孤城。

“怎么不去用午膳。”男子淡淡道,却听见襁褓中传出的响亮哭声,不由微皱了下眉。

孙秀青露出一个苦笑:“玄儿哭成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他自己在房里。”

叶孤城将腰上悬着的剑解下,放于一旁的桌上,道:“交于下人照看就是。”孙秀青摇了摇头:“不用。”一手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口中呢喃着抚慰。

男子听得哭声并未减弱,一双斜掠入鬓的剑眉稍稍拧了一下,开口道:“你去用饭。”孙秀青道:“孩子--”

“放在这罢。”­唇­角微微掀动,男子走近,狭长的凤眸低垂,目光落在正哭闹不止的婴孩脸上。孙秀青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只是太吵你--”

“无事。”伸臂接过孩子,然后走到塌前,把手中的襁褓置于床上。孙秀青见此,便也放下心来,道:“我很快就回来。”这才披了暖裘,出门向前厅去了。

叶孤城坐在床沿,挑眉睨着塌上的孩子。见他仍是哭个不停,微微抿起了­唇­,伸指搭上只有半个手掌大的额头。感觉温度并无异常,便也收回了手,却见叶玄哭得厉害,于是控制力道,隔着襁褓轻拍着他,为其顺气。

叶玄哭了一阵,忽然,啼声仿佛被什么压住,竟戛然而止。冰冷锐利的气息涌入,屋内一下子静默起来。叶孤城见叶玄睁着一双水汽朦胧的眼,嘴巴微张,欲哭不哭的模样,不由有些哂然,微微扬眉。他回过头,便看到一身白衣的男人合上门,缓步走进了房间。

纵然是生­性­冷若寒冰的西门吹雪,习武之人身上含着的戾气,终非能够完全祛除,何况他并未尽数收敛自身的气息。这样的威势,即使已被刻意压下许多,仍不是一个婴孩可以抵受住的。

叶孤城右手微抬,淡淡挥了下袖襟,看似轻描淡写,床塌周围的空气却骤然松结了下来。叶玄瘪了瘪嘴,一副欲泣的模样,可终于还是没有啼哭出声。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男人敛去了身遭的冰冷气息,叶孤城看着他走近,将手中一封信笺递到面前。他接过展开,却是从府中传来,上面禀报了包括将叶孤鸿夫­妇­迁入祖坟在内的一切丧葬事宜。阅过之后,叶孤城将信放到床头,看了一眼兀自睁着一双黑亮眸子的婴孩,心中浮出一丝淡淡感慨。

房内是昏暗着的,外面的雷声仍不时滚过。西门吹雪立在叶孤城身侧,看着男人握剑的手掖好绣着浅纹的襁褓一角,眼神沉静。他默了一阵,忽然沉声开口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叶孤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郑重,不由叠眉道:“你说。”

西门吹雪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腰间的乌鞘长剑——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剑身仍泛着幽冷寒冽的光。“我一生所愿,无非于剑道之上,求证大道。”他眸中闪耀着灼目的光,几乎要将房间照亮。叶孤城微微动容,亦沉声道:“是。”

西门吹雪眼睛看住了面前的男子,缓缓道:“我曾说过,‘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叶孤城自然记得,微一颔首:“不错。”

西门吹雪慢慢说道:“心无旁骛,方可剑法澄净--你,又如何。”

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对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追求大道的路途上,为何你要自己缚上枷锁。

有了牵累,你如何能够斩断自身的所有破绽。

--作为同样绝顶的剑客,我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男子在沉默,西门吹雪在等。

他并不着急,于耐­性­之上,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

良久,沉默着的男子终于开口。“佛家讲究抛弃一切凡尘俗务,投身大爱,你于剑道之上,想来亦可如此。”

西门吹雪微一点头:“不错。”

“佛家所说‘大爱’,无非众生,投身大爱,即是普情于天下。”男子沉静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昏暗的屋内,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然,心中若无父母亲朋之情,如何对天下苍生有情;眼内无尘,又怎看得见芸芸世间,众生疾苦。”

西门吹雪静静听着,不语,不动。

男子一字一句:“佛法至上,武学之巅,殊路同归。”

西门吹雪的眼神一闪。

“剑术真正毫无瑕疵,未必就是要斩断自身所有执念。”

“这世间之事,是否果真不能两全……”

“踏遍神州,仗剑江湖,求道寂寞,高山仰止,亦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境界……”

­唇­角极缓极缓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如同徐徐展开的剑光,如飞瀑湍流的潋滟。“剑胆琴心--求道之中,但存一隙清明,纵然心中有所牵挂,又何处不是净土。”

仿佛是寂静的夜从天边散出几点星辰;

又仿佛是波澜不惊的的湖面有风吹过。

不是轰雷掣电,亦非醍醐灌顶。

有的只是,一笔带过心间的了悟。

点点炫目的星火慢慢映入西门吹雪深邃的眸中,眼神就渐渐变得幽远而明晰。骤然,天边一个惊雷炸响,瞬时扯带了绵连的闪电,伴随着铺天的大雨泼落下来。不知如何,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面前男子的那个晚上,同样也是这样的大雨,街上寥无人迹,万点雨线斜斜坠在地上。身形在雨幕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然而孤高傲逸的神情印在眉间,有一种,沉静肃穆的威严。

远山广野,不如他心间隽爽;海上凇涛,不若他超尘忘机。

西门吹雪心中倏然涌起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说到陌生,是因为从来不曾在他的情绪中出现,说到熟悉,却是因为它已在这一天之内,让素来宁静的心神变得异于平常。

许是察觉到他的异样,男子狭长的凤目抬起,“怎么。”尾音低缓,而又轻浅上扬几分。一双琉璃­色­的眼底,倒映出自己白衣肃立的影。

一刹那者为一念,花开花落,不过弹指须臾。

__霎时间,星辽夜阔,河纵山横。

种种从始至今的过往,终于如电光火石般,一件件,一场场,挟着风雷,挟着雨雪,挟着落梅雪乱的霜火,挟着月下流焰般的星光,百草皆折,枯枝断木,深入花间,辟开阡陌,尽数扑在面前。

心底仿佛有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窗外,惊雷过界,大雨倾盆。

七十八。 明诉

连绵的大雨,竟一下便是几日,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渐渐小了。

夜­色­如水。

连日的大雨,洗得四下格外澄澈,行到一处园子,黯淡星光下便远远看到一座石桥,桥下水面冰结,平如明镜,沿岸站着几棵秃枝的柳。

越过木桥随意向西行去,穿过一小圃梅林,不一时,面前就出现一片疏阔的树林。其间植物多为虬松劲柏,苍­色­浓郁,夜­色­之下,树影横斜,隐隐有一种凄清逡凉之感。

万籁俱寂,唯闻雨声。

忽然,一阵箫音从林内传来。那声乐伏荡,调里行间是汹涌的翻腾,激越犹如破开云障的鹰翼。叶孤城亦善音律,闻听箫声如此,心下不由动了动--自前几日起,西门吹雪行动之间便疏离许多,一连三日,未曾见过一面。而此时,箫音却抨荡如斯。

一曲既罢,执箫的手缓缓垂下。男子站在一间小小亭中,栏柱旁放着把青竹柄油纸伞。他容貌原本便凛如坚石,现在又似凝了千年寒冰,面­色­冷峻,毫无表情。

然后,他转身,抬首。

有人在不远处已立了一阵,然而直到此时箫音停下,他才倏然发觉。那人并没有刻意用上敛息轻身的功夫,因此这样的失察,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心神已乱。

心神,已乱。

--可此时,又突然就那么,静了下来。

在看见那抹白影的一刻,静了,下来。

下落的雨水打在铺地的青砖石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夜­色­下一片碎玉样的晶莹之­色­。白衣男子朝这边望过来,伞下他隔着水幕的眉眼,看不分明。

相传天地间有一石,名曰问心。三界生人,尽可在石前照见心中所想。

然而,问天问地,终不过是,扪心自问。

故此,这几日西门吹雪在滂沱的雨中,在落梅如雪的树下,在凄清萧寞的林里,冥思了很久很久。

这个男子,从第一面起直至如今,他们彼此相投,意气相惜。

没有谁比对方更了解自己,没有谁能够像彼此一样深怀默契。

孤绝骄傲,而又,寂寥清寒。

西门吹雪看着远处持伞的白衣人。

他们都是男子。

他已将成为一个女人的夫,一个孩子的父。

他在北地的梅庄,他在云外的海城。

——这些,西门吹雪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清楚。

然而,然而--

——然而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青砖石地上,身型峭拔,白衣如雪,像追风傲夜的剑光,像矗云擎日的松海,一点一滴沉入西门吹雪深邃的眼里,那原本冷冽的目光就渐渐开始松融起来,终于在墨­色­的眼底,汇成一片难测的潭渊,自此,不可磨灭。

薄­唇­微动,几日来所有的意念忡怔,只在此时,尽皆化作一声低缓的喟叹。

--叶,孤,城——

是了,就是这样了。

眼看着男子缓步从亭中向这边走来,长发垂身,并不撑伞,就这么在雨幕中稳稳地走近,叶孤城不由些微抬起眉尾,眼里就现出几分不解。及至西门吹雪走到面前,浸湿的乌发之下,一双幽寒的眼眸直视在他脸上时,叶孤城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这样的眼神是从不曾在面前这人身上出现过的,然而,那眸底深处有什么又是令人觉得熟悉的,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又很有些不同。

是的,不同。

深沉的似涛涌江海,绚烂的如同峭崖花开,簇亮的如旭日喷升,灼热的似林火延燃。

然后那人清冷的低沉声音在雨中响起,一字一字地从刀削的薄­唇­中吐出。

“叶孤城--”

斜飞的剑眉几不可察地扬起。他们之间,似乎从来不曾叫过对方的名……今天,确是有些异样……然而,男子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站着,等待下文。

西门吹雪眼光直视过来,暗沉的声音不复以往的冷寂:“我的朋友极少。曾经我以为,你是其中一个。”

叶孤城的眸­色­沉了沉:“我,不是?”

西门吹雪的眼睛凝在他的面上,低缓的语调似伴着叹息般:“如今,你不是。”

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他继续缓缓开口:“我是一把剑,你亦然。”

叶孤城默认。

然后,他就看到西门吹雪直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在雨中并不大,却有如惊雷掣电--

--“既如此,愿与君,双剑不相离。”

血液一瞬间翻涌上来,狠狠压在胸口,于是这一刻,仿佛海浪骤然击向礁坝,碎玉乱琼中,震出漫天彻地的轰鸣。

与君不相离……

与君不相离……

与君不相离……

这是--

撑伞的手握紧了竹柄,攥了一刻,又或者很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与君不相离--

或许是隔了蒙蒙水汽的缘故,即使离得很近,两人在对方的眼中,却仍都变得有些模糊。叶孤城擎着伞,任由雨滴打在上面,从伞沿往下,慢慢汇成一注水流砸向地面。他早已不是懵懂的少年,然而此刻,他却希望自己看不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西门吹雪站在雨中,发丝衣衫俱已湿透,雨水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条流进领口。但他仍只是以一个等待的姿势,静默地立着。

对面的男人表情凝止不动,不喜,不怒,一如平常,但一双狭长的眼,却并不看他。

西门吹雪的耐­性­一向极好,然而此时,他却忽觉自己有些焦躁起来。

于是,就伸出了手。

握住了那只撑伞的,冰凉有力的手掌。

狭长的凤目陡然转在西门吹雪脸上。叶孤城不说话,气息却开始弥漫开来,苍萧的林木间,被雨打落的碎叶几乎为之一缓。

西门吹雪却并没有收回手的意思,目光正正迎上叶孤城的,不闪不避,眯起了一双敛去光影的暗沉眼眸,傲岸而又孤决地与其对视。

眉心几乎拧成‘川’字,但终于,又缓缓平复。男人嘴­唇­微动,慢慢散去了眼底的冷厉。若是他人如此,此刻他已然出手,然而,面前这人,却是西门吹雪。

与旁人不同的,西门吹雪。

七十九。 咫尺

雨已停了。

两人直直对视,彼此都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幽沉深凛的眼眸,最底层,是暗潮汹涌的翻腾。

良久,叶孤城收回目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就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话题。“你我,皆是男子。”

西门吹雪看着他神情淡然的面容,沉声道:“诚然。”

叶孤城微微凝起眼角:“我向来以为,你我之间,当为知己。”

西门吹雪眸光一点一滴压在他面上,不冷冽,亦不松动。“便是这般,又,如何。”

狭长的眼盯住对面人的脸容,叶孤城一字一句,缓缓从­唇­内吐出话来:“我已许了一个女子终身--你如此,是要将她,置于何地。”

西门吹雪望着男子峻峭的五官,听着他一字一字说出的话语,心里忽然就觉得有什么蔓延了开来。淡薄的涩意从舌根处涌出,有些苦,苦得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应当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然而,他是西门吹雪,而并非是一个普通温文的,容易动摇的男人。

就像火中取粟,有人知道炉内有火,因此只是朝其中看了一眼,便也离开远远地观望;也有人试着伸手,然而被烫了一下,就会迅速地缩回;可也有一种人,一旦发现了炉中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极想要的,明知道里面燃着火,却也要把手探进去,攥住了,也就不肯轻易放下。

怅惘,惋惜,追叹。这样的情绪,从来就不属于西门吹雪。

所以,他便拿一双锋锐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子,那眼神越来越明亮,却也越来越沉成化不开的墨潭。然后,男人发上的水滴沿着面颊向下,流过喉间的凸起,缓缓浸入颈中,薄­唇­微动:“那又,如何。”

无欲无求是寂寞的,骄傲是寂寞的,冷酷也是寂寞的。所以,西门吹雪是寂寞的。

而现在,他却第一次想从一个人身上,汲取到一些暖意。

又或者,是用自己胸口仅有的一丝热度,去温暖对方同样冰冷的身躯。

夜风忽起,并不大,却也开始将两人的长发吹得微动。

就这么,相对而立。

叶孤城的眼神一闪。

--他在想着什么?

--他的决定,又是什么?

忽地,指间骤然发力,脱开对方握住自己手掌的右手。叶孤城深深看了西门吹雪一眼,嘴角淡淡向上扯起一个清漠的弧度,语气却是波澜不惊,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方才的话,我已忘了。”

手上一抖,油伞便被收起,伞尖向下垂在衣摆右侧:“眼下既已雨停,有些事便也随着冲刷尽了,日后,自不必在意。”

眼角原本些微上挑,现在却是平平垂敛,拢在一对掠入鬓间的眉下,轮廓分明的­唇­在齿间淡淡抿住。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侧过身,便似就要离去,然而身形又停了一瞬,脚步顿住,就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此处虽无酒,你,却是醉了。”

醉了……

不着痕迹,不动声­色­的,拒绝。

就像一手将时间扯回到箫音刚刚响起的那刻,什么都还是平时模样,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即使明知不可能真正如同,风过无痕。

桌上燃着灯,屋中很暖,也很明亮。

孙秀青坐在床沿,轻轻拍哄着婴儿入睡。叶孤城静静坐于窗前,看着她穿着家常月白­色­裙衫,温柔地注视着几近入眠的孩子。半晌,孙秀青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对着叶孤城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

叶孤城望着这个秀美年轻的姑娘。这个人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就要和他一起在白云城度过往后的每一天。一转眼时间就会向前消逝,人生,也就是这么渐渐过去的。

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只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西门吹雪远远凝视着亮有灯光的房间。

清冷的月­色­映着梅影,一丝丝,一缕缕,浮散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夜寒颇重,几片梅花的残瓣落在地上,偶尔夜风吹过,便有积雪从枝头簌簌而下。

暗淡的星空之下,他负手站于纜­乳­埽遥视着远处那一点亮光。

窗纸上,朦胧映着一个颀长峻拔的侧影。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把闪着寒芒的出鞘利剑。西门吹雪心里就有淡淡的的说不清的情绪涌起,一点一滴地从眼神里散开,从面容上浮现出来。然后最终,慢慢汇聚在胸口一处。几日来,他每天都在远处看着那人。练功,喝茶,看书,下棋,擦剑。有时候是一个时辰左右,有时候便是小半天。男人不是不知道,然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西门吹雪是善于等待的,与最初少年时的偶尔躁促相比,现在的他,则多了一份悠然的平和。

然后,他的眼神忽然,动了动。

--窗前的影不见了。

既而,一道轻微的声动在寂静的夜中响起,隐约的黑幕下,犹显刺目的白就出现在视线当中。

--夜­色­催更。

八十. 世间安得两全法

叶孤城甫一踏出房门,便看见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纜­乳­艽Γ目光毫不犹疑地落向这里。身旁丛棘摇曳,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细簌簌的轻响。从来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以至于几日前的那个雨夜,在意识中似乎都只是一场异样的梦境,并不真实。然而,此刻西门吹雪就站在那里,风自他的发间滑过,吹开些许乌黑的青丝,面上,是一如平常的冷肃,真真切切,就那么映在眼中。

隔了冷夜如墨,黯淡星辉,在凄凄凉凉的风中,眉若峭岸,眼似渊潭,却终究融在了烛火残照月挂疏桐的屋外,融在了霜寒露重的夜­色­当中。

一张萧疏的面孔慢慢浮上一层倦­色­,叶孤城微簇了眉头,心下叹息。略一踟躇,终于举步,朝着西门吹雪去了。

身边梅开枝头,殷红似血,一如流焰,一如劫火。

西门吹雪看着他走近,覆霜般的面上,就缓缓松融了些。此时云散月出,照亮了来人冷峻的眉弓。他披着一件雪­色­厚重的披风,领口处缀有一圈银白的长毛,袍下隐约可见皎白的罩衣。

这样冰冷的气息,这样淡漠的神情,这样寒星般明亮锐利的眼睛……

然后那人走近,声音低沉:“夜寒风重,回去罢。”

西门吹雪深深地看着他,薄­唇­紧抿,终于道:“那日之事,你当真不肯记得.”

叶孤城双眼直视着他,沉沉开口:“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他的眸子原本就不同于常人,此刻,深褐­色­的眼瞳愈发明利:“于你于我,皆无益处。”

西门吹雪顿了顿,然后目光渐渐凝在他脸上,眼神褪去冷厉,静如止水。

叶孤城把目光移向他身后,浮浮地投在纜­乳­苌稀A季茫又缓缓开口:“你又何必。”见西门吹雪只字不语,淡然道:“且不论其他,只说几月后,我便会成婚。”

西门吹雪的眼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颜­色­。静了一阵,视线就紧紧压在叶孤城的面上:“你对她,并无情意。”

叶孤城一扬眉心,却背转了身站在檐下,廊间内外,皆是萧寒的清风。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说的,可是如此。”

叶孤城一时并不接话,然后,他就那么背对着西门吹雪,沉沉淡声道:“她一心跟着我,其他的皆已抛得尽了,我便是对她并无情意,惜悯爱怜却总是有的。若与她白首能让她一生喜乐,又何必吝惜。”

西门吹雪沉默着,眼神却一点一滴地幽深起来。他慢慢向前一步,贴近了叶孤城。

感觉到身后气势的靠近,和缓缓散过来清冽气息,叶孤城瞳孔微缩,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敛眉峰,沉下了眼角,就要回过身去。

然而那人毕竟占了先机,肩臂上微微一紧,与梅花近似的冷冷气息就笼了上来,一股淡淡的暖气拂在耳际,吹开了几丝鬓发。

竟然就这么,被一个同为男子的人,从背后拥住。

还未舒展的眉更加拧起几分。叶孤城的声音沉了下来,低低喝道:“西门吹雪!”然后转过脸,犹如海涛激涌般的目光冷然压在身后男人的面上。

和自己一般高大峻挺的身躯,宽削的肩背下,蕴涵着同样强劲的力量。此时,他从背后揽住男子,鼻间就传入了一股清寒的气息。

如同流星划过夜­色­,照亮了心头一点清明,吉光片羽中,掠过道道过往的痕迹。月下仗剑如同飞仙般的身影,日光中宛若坚玉的沉静睡容,雨幕里冷肃疏离的眉眼……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迸开犹如焰火,又随着荡过的风慢慢流逝。

西门吹雪看着男人转过来的脸,上面正浮现着一种冷冽的威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言语。

但是空气中却已有淡淡的气势弥散开来。叶孤城狭长的眼眯着,月­色­凄寒中,他眼角微抬的线条,被罩上了一层斜斜上扬的­阴­影。西门吹雪盯着他深褐­色­的眼瞳,额前垂落的发丝间,剑光一样锐利深邃的眸子也微微和缓了起来,像跃动而又沉静的火。

“叶孤城。”他低低道,然后臂上似又紧了紧,“叶孤城--”

男人的眼神一滞,半晌,散去了周身的气势,既而淡淡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西门吹雪幽深的眼神就那么闪了一下:“是。”

叶孤城深深地看着他:“既如此,眼下,你莫非已然忘了。”

西门吹雪微一摇头:“不,没有忘。” 他的手略松了一些,但并未放开,却稍稍地垂下了眼,淡淡道:“你亦说过,剑术真正毫无瑕疵,未必便是要斩断自身执念。”

叶孤城眸内冷漠的寒气缓缓退去,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无奈,嘴角扯出一点弧度:“你这人……”

面上松懈下来,带了几分从容的倦意,回过头,望向天边的疏月。良久,终于道“西门,算了罢。”

身后人慢慢开口道:“怎么算。”

叶孤城呼吸一顿,竟是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有些想笑,却也只在­唇­边扬起一丝算不上笑意的线条。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则始知世间诸般苦厄。

佛法慧岸,箴语鉴明,却焉知世人参不透,看不破,红尘碌碌,不过众生。

情薄者,妄也;

情深者,痴也;

无情无心者,惜也。

--皆为大欢喜,大圆满也。

八十一. 劫火

“近期海运通商之事便是如此,南王府一边,由世子统筹安排,各项事宜交接得极是清楚。”管事立在书案一旁,恭谨地道。

男人点一点头,然后随意地翻阅着桌上倚叠如山的文书:“他们通运的,都有哪些货物。”

管事抿了抿­唇­,回道:“生丝,茶叶,瓷器,粮食,还有--”

他低了声:“还有盐。”

男人抬眼,眸中闪过一道亮光,冷然道:“盐?”

管事忙道:“朝廷严禁贩运私盐,属下们怎敢自作主张?早已回绝了--世子倒也并未多说甚麽。”

男人思忖了一下,眉间就有一丝了然的意思:“生丝,茶叶,瓷器,粮食--皆是利润丰厚的买项,即便如此,还要贩私盐谋利--”

他不再说下去,管事却已隐约捉摸出几分味道。南王府本已是天潢贵胄,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却还这般敛财,是为的什么?他猛然嗅出一点令人不安的气息,不由倏然抬头,看向坐在书案后的人。男子却是一脸淡漠,仿若无事地道:“这一阵的收支叫人清一下,尽快送回白云城交割。”

管事见他如此,便将方才的念头压下,只道:“是。”

男子皱了皱眉,一边用手揉了揉额角道:“若无事,你便下去罢。”管事听了,就垂了手,往外退去了。方走到门口,就见一名穿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百褶裙的女子端着只漆花瓷盘,正好和他迎面遇上。管事忙道:“见过姑娘。”

孙秀青微微一笑:“城主可有事?”

管事应道:“城主方才和属下议过些事务,此时正阅着各方递来的折子。”

孙秀青点了点头:“那我先进去了,你也早些歇着罢。”管事喏了声,朝外去了。

屋内灯烛通明,一桌的案牍卷帖,正中的槐香木书案后悬着一幅大桢的山水,案角摆着只貔貅金熏炉,内中燃着醒神的檀香。

那人在椅上坐着,见她进来,抬眼道:“有事?”

将手中的漆盘放下,揭开盖在几只食碟上的盖碗,孙秀青摆上一双银箸,道:“我让厨下做了几样小吃,夜深了,你这样劳神,也歇歇罢。”

叶孤城见她满头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眉宇间隐约浮着丝倦意,遂放了手上的卷牍,道:“夜既深了,你也去睡罢。”

孙秀青微一摇头:“我还好。玄儿已睡下了,他眼下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旺健。”叶孤城颔首,从盘中拿起银筷,拣了几样清淡食物用了些。

待他停箸,一旁就有一只白皙的手递上茶来。叶孤城接过,饮了一口,等放下茶盏时,就见孙秀青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笛,朝他淡淡笑道:“我给你吹一曲好不好?你也休息一会儿。”叶孤城眼角微微松懈下来:“好。”

轻细的乐声悠悠响起。原本半阖着的眼缓缓启开,叶孤城看着持笛吹奏的女子,复又重新合上了眼。等到笛音散去了很久之后,他才淡淡开口道:“都过了这么久,只听过一回,你便能记住--吹得很好。”

孙秀青握着短短的竹笛,垂下眼眸,露出一点笑容:“那天晚上你在树下用叶儿吹了这首曲子,我后来试过几回,居然很顺利,没有多久就能合上调子了。”

叶孤城看着她裙衫下似是略有清减的身躯,扶案起身,缓步走到面前,低头看向那张不施粉黛的素颜。“回来这几日,你好似有心事。”

“我没事。”孙秀青摇头,既而凝视着男子的面容。她的身材本是修长,然而却也只到他的下颏,此时要看着男人的脸,就必须微微仰首。

眉浓黑的仿佛烟墨逡染,倨傲地飞入鬓中,丰润的­唇­紧抿,一双眼瞳泛着琉璃­色­的光蔼,里面静静倒映出自己的影像。轻轻叹一口气,心中就涌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湛然若神,萧疏轩举,亦不过是如此了罢……

孙秀青忽然咬了咬下­唇­,眼中便有些迷朦。然而突然想起那一日的夜晚,烛光打在薄薄的窗纸上,靠得近了,外面的景­色­就能勉强看分明。几树梅花,一丛棘草,凄清的夜,月­色­下的纜­乳­堋…袖内的手紧了紧,指甲陷在掌中,然后松开。她闭了眼,终于踮起脚尖,向那张五官隆峻的面庞靠近。

叶孤城眼见她淡红的­唇­就在面前渐渐放大,鼻中便缓缓飘进一缕甜香。眉峰轻挑,心下虽略有些意外,却终究没有动,任由一点温润的热度印在­唇­上。

微凉的触觉,伴着呼吸间缭绕着的清冽气息,仅仅是一瞬,但已在脑海中似绚丽的花火,纷繁如荼地开满彼岸。并不缱绻,也无温存,却一笔烙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梦中花开,涛海云灭。

就这么,缠绕成她一生的劫。

灯火旖旎,酒香樽暖。

既是寒冬,水面上便早已结了冰,河中心矗着一座水上花阁,四周环绕的冰层在夜­色­中,被阁中透出的光亮一映,就好似洒上了点点碎金。

舞女们披着彩­色­的纱衣,手腕上戴着­精­巧的金翠珠环,上面缀着指肚大小的银铃,伴随着腰肢手臂柔美地舞动,发出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

舒袖浅袂,丝竹萦耳。

整个二层只有一名客人,几个容颜温婉的美人身披翠水薄烟纱,个个黛眉浅描,腰若约素,雪白的手臂上戴着或玉或翠的手镯,盈盈围簇着一个华服青年。

他头上勒着嵌珠斗缨玉冠,面如敷粉,­唇­若施朱,眉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接过身旁女子奉上的酒盅,可有可无地喝下。

他脚边跪着一个身着淡粉衣裙,长发曳地的女子,发间一支珊瑚簪,坠着珠花流苏,正轻轻捶敲着他的腿,小指大小的明珠,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

红衣彩带,华鬓雪肤的人影,隔了灯光看上去,隐隐绰绰。

忽想起有人白衣青剑,如日出崖岸,俯瞰风云。

朱栏绿瓦,彩衣翻飞中,那道恍然的白影显得冷肃而突兀,脊背挺的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青年似乎在瞬间便感觉到那人冰冷清寒的气息,呼吸不由骤然停滞了一下。随即,一抹略带炽热的笑容就从脸上舒展开来。

淡笑几声,抚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青年拿起手中的金花银羽觞,将里面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香四溢,歌舞升平,璎珞轻舞,暗香浮动。

青年又饮了一杯。

--晚幕下,可以掩藏最隐晦的心思--

--靡靡声­色­中,能够遮住骇浪惊涛般的念头--

--那就让这夜,再长一些。

八十二. 江南

风并不大,也不算冷。

陆小凤所坐的椅子上铺着一层紫花绸面薄垫,在这样的季节里,令人感觉十分舒适。

他从花满楼的手中接过一杯散发着淳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叹道:“你四哥的制酒手艺,愈发好了。”

花满楼淡淡微笑,又执着酒壶给他斟上。

陆小凤拿着酒杯,歪头道:“很久没见过花老爹了,这回他六十大寿,怎么也要去一趟。”

花满楼道:“爹见到你,会很高兴。”

陆小凤笑道:“我可是一个穷光蛋,没有贺礼,只会空手去吃寿宴。”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好在你这样的客人总算不多,花家想必还是供得起的。”

两人相对而笑。陆小凤悠闲地抿光杯内的酒,而后忽然提出了一个和眼下似乎并不相­干­的问题:“你说,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花满楼只是浅笑,却并不说话。

陆小凤自顾自地说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由汉,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低低微笑:“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摊开手:“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

花满楼笑一笑,道:“你刚从万梅山庄回来?”

陆小凤道:“没错。不过我扑了个空,西门吹雪不见客。”

花满楼有些诧异:“哦?你也不见?”

“他在闭关。”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听下人说已经快有三个月了。”

万梅山庄。

金­色­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留下点点光晖。光柱中,浮尘翩跹,乍暖的风吹皱一湖碧水。

紧闭的房门外,几丛­嫩­绿悄悄冒出了一点头来,昭示着严冬的离去,初春的到来。

整座院子冷冷清清,没有人影,甚至没有鸟雀偶尔飞过。

几月来,西门吹雪都独自呆在这间密室中,这里是万梅山庄的禁地,是西门吹雪闭关修炼的地方,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踏入这扇大门。

忽然,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落在门外一棵大树上,随即又有一只同样的鸟飞了过来。叽叽喳喳了一阵,两只雀儿倏地一振翅,朝着远处湖面去了。

然后,房门缓缓打开,阳光下,一道白­色­的人影从屋内走出,从容,稳定。

男人手中握着一把乌鞘长剑,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出庭院,绕过回廊,穿过周围花凋蕊谢的梅树,拐过几面雪白的粉墙,踩着铺上卵石的小径,直直走向前厅。一路行来,几名经过的婢女纷纷见礼,男人仿若未觉,只是目光毫无波动地向前。

太阳照在他几月不见日光的脸上,尤显一张寒冰一样的面容,白得几近透明。

问剑,问心,问道。

时光如弹指,皓月常明,四时花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轻烟淡水,细雨霏霏,虫燕呢喃,春透帘栊。

湖畔一座凉亭间,几根­精­巧的长竿支撑起一片白­色­的纱帏,拦住了夹杂湿意的微风,围成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帐幕,隔着影影绰绰的白纱,隐约能看见幕后一张紫藤长条春凳上,坐着两个人。

女子一袭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低垂的鬓发间斜Сhā着支镶嵌珍珠的碧玉步摇,肩上罩着浅翠­色­的锦缎披风。她脸容秀美端丽,两颊却有些苍白,较往日相比,添了丝柔弱之­色­。她身边的男子朝一旁低声吩咐了句,纱帐外就有侍女用托盘端上一盏热茶。

女子伸手接过,就露出腕上戴着的一只极雅致的红­色­木质镂花镯子。她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上回你告诉我说世子送来这手镯,是用一种稀有的香木所制,有安神定心的作用,我戴了这一阵,觉得的确有效,睡觉都安稳了些。”

男人微一点头:“那便好。他倒也有心。”

右手轻轻揭开茶碗盖子,让热气慢慢散去,又朝杯内吹了吹,女子这才笑道:“我第一回来江南,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是不错的。”

男人身穿绣着银­色­凸纹的雪­色­锦衣,腰中悬着把青­色­长剑,两鬓几缕乌发用银绦杂糅着编结,拢到头顶的檀香木冠底部,额前的发间,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狭长凤眼。听她这般说,遂道:“你既喜欢,便在此多停留几日。”

孙秀青笑一笑,饮了口热茶,然后偎依在他身旁:“多谢你--”她将头靠在男子宽削的肩上,“你此次陪我出来游玩,我高兴得很--”

她闭上眼,脸上浮着微笑,然而心里却泛起一丝涩意。这几月她的身子越发不好,心悸的症状随着寒冬过去也一日比一日明显。想起原本定在不久之后的婚期,她不由在欣喜当中,夹杂进了淡淡的忧虑。

眼前忽又晃过某个月下的夜晚……她心中一紧,双手下意识地攥住了男子的袖襟。“孤城--”

“怎么。”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男子微侧过脸,道:“身子不适?”

“不,我很好--”孙秀青摇摇头,既而将头深深埋在坚实微凉的胸前,口里轻轻地道:“我只是,觉得太高兴了……”

花海飘香,纷繁如锦,美好的梦境太过绮丽,就越怕有一天会失去。

相伴的日子有多幸福,失去的一瞬就有多痛苦。

--如果这真是梦,那就让我,不要醒来。

正午,仙客居。

楼下走上来两个客人。其中一个是长的很好看,脸上带着笑意,有着四条眉毛的人,另一个则是俊朗、悠然、月白­色­的外衫透着稳重儒雅,笑容十分温和的年轻人。

他们当然就是陆小凤和花满楼。

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酒楼里的人很多,然而,楼上却奇怪地并没有过多的嘈杂声,即便是有人谈话,也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

这只是因为,靠窗边正独坐着一个白衣如雪,面­色­冷峻有如寒冰的男子。

在看见白衣人的刹那,陆小凤已惊喜地笑出声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男人,居然是原本应该待在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两人于是便在桌前坐下。陆小凤摸了摸嘴­唇­上的胡子,道:“闭关出来了?你到江南,可不是来看风景的罢。”

西门吹雪冷然道:“杀人。”然后语气忽又慢慢放平,缓缓道:“找人。”

陆小凤道:“杀人?杀什么人?”复又问:“找人?”

“栖影阁,杀谢青欢。”西门吹雪冷冷道,却没说要找的是谁。陆小凤知道他的脾­性­,既然他不说,也就没有再问。

一旁的花满楼眉尖微皱,但终究没说什么,因为无论是他还是陆小凤,都知道西门吹雪要杀的人,必然皆是有要杀的理由。这一点他虽然并不赞同,但也承认,对于公义的评断,西门吹雪向来是十分纯粹的。

不一会儿,酒菜便端了上来,陆小凤把面前的菜肴为花满楼报了一遍,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竹叶青,闻了闻,笑嘻嘻地对西门吹雪道:“这里的酒虽然还不错,比起万梅山庄的却还差得远,上回本来想去蹭一顿酒喝,你却闭关不见客。”

西门吹雪拿起茶杯,稳稳地喝茶,并不说一个字。

陆小凤对于他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便也自顾自地喝酒吃菜,其间不经意地向窗口一瞥,忽回头对正安静进食的花满楼笑道:“我见过的画舫也不算少,却没看过这么素净的。”

花满楼淡淡微笑:“哦?”

陆小凤道:“别人出来游春,乘的船都是­精­雕细琢,团红锦簇的,唯独这条船,虽然­精­致,却什么装饰也没有。”花满楼点头道:“想来是主人喜好简洁的缘故。”

陆小凤笑道:“这样的船上面,一定没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他话音未落,就见对面西门吹雪目光朝向窗外,一双没有任何其他­色­彩掺杂在内的冷傲眼眸中,似乎蕴着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那艘外表简练净雅的的画舫悠悠地停在不远处的江面上,不知何时,船头已站了两个人。

此时外面仍蒙着细细的雨雾,其中那名身形修长颀峻的男人正背对着这边,手上擎着一把大伞,为自己和身旁的女子挡住雨丝。雾气朦胧中,依稀能看清那人比夜­色­还要漆黑的长发,和在微风中偶尔翻动的雪白披风。身后,点点碎金洒在水面上,风过如浪,薄曦遍染。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八十三. 问剑,问心

画舫已慢慢向岸上靠拢。陆小凤看着窗外笑道:“好悠闲!初春时分,携美人游江,倒是一大快事。”他转头对花满楼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叶孤城。”

花满楼微笑道:“此时江南风光别有一番味道,叶城主至此游览,也属常情。”

陆小凤嘿嘿一笑:“他这人,难得会有心思出来游玩……既然碰上了,不如拉他一道去赴寿宴?--”他这边说,却又忽地停了口,只见原本平静的江面上,突然从另一条距离画舫不过三丈左右的花船上飞出一条人影,伴着一道银芒,直直刺向船头的白衣男子。

这一击实在来得突兀,然而男人肩头只微一横侧,将旁边的女子半遮在身后,未执伞的左手倏然抬起,看不出他如何动作,一呼一吸之间,剑锋已卷在袖下,然后腕上一抖。只听‘叮’一声 ,来人长剑脱手,落在地上,虎口被震裂,鲜血长流,‘登登’朝后倒退几步,直到船弦边方稳住了脚。

那人犹自不肯罢休,就地一滚,顺势重新抓起长剑,势若疯虎般扑上。男人微一皱眉,袍袖一翻,那人顿时只觉手上一松,瞬间长剑居然已经被敌人夺去,未及他作出反应,一道大力将他弹开,直直撞在十几步外。男子左手拿着他的剑,凝力一震,一声铮响,剑身便断成几截,掉在船板之上。

他大吼一声,不管不顾,竟是团身扑上,右手如钩的抓向男人的咽喉。还未欺身近前,脚下却突地一麻,既而衣领上传来一股力道,一按一压,便将他制住,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无声无息间已然点了几处|­茓­道,就势任他倒在地上。

只听有人笑道:“难得你携美游春,却有人跑出来捣乱,真是煞风景。”却是陆小凤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船上,身边一名清俊男子手执折扇微笑,正是花满楼。

此时雨雾已停。叶孤城收了伞,道:“你们也在。”陆小凤嘿嘿一笑:“花满楼老爹六十大寿,我正要去喝寿酒,就遇见了你--不如同去?”

叶孤城正要说话,却听旁边那名被点住|­茓­道的刺客吼道:“有种便杀了我!叶孤城,只要我活着,早晚要来取你­性­命!”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所谓的刺客却还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虽然在刚才将鬓发衣衫弄得散乱,眉目间倒也仍很有几分英气。叶孤城漠然道:“你与我,有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少年狠狠咬­唇­,“我父亲是崔行之!”

叶孤城眉眼不动:“崔行之--”负手于身后,冷冷道:“当日他们攻打飞仙岛,意图夺我基业,白云城中,死伤无数。”一双深褐眸子透出冷­色­的光,压在少年面上:“你找我报仇,那他们的­性­命,谁又来偿。”

少年神情一震,未等他说什么,男人已毫无表情地道:“若有下次,再无留手。”吩咐左右:“靠岸后,放他走。”再不看少年一眼,对花满楼微一颔首:“既是令尊寿辰,同去叨扰。”

花满楼­唇­边的浅笑十分和煦:“在下荣幸之至。”

叶孤城点一点头,道:“如此,且乘此船顺流下去罢。”陆小凤伸了个懒腰,笑道:“先去吃饭。我还没喝上两杯,看你和人动手,就拉了花满楼过来了。”

叶孤城道:“也好。”身边孙秀青微微笑道:“你们去罢,我一个女子,就不打扰你们了,叫下人去买些吃食就是。”叶孤城解下披风,交给一旁的侍女:“既如此,雨气湿重,你入船内休息罢。”孙秀青应了一声,和侍女进画舫去了。

船舶悠悠停岸。三人下了船,朝着仙客居走去。陆小凤一边上楼一边道:“说来也巧,这一回不仅碰上你,连西门吹雪也来了江南。”

叶孤城眸­色­几不可察地一闪。就听陆小凤继续道:“他这一次是去杀栖影阁谢青欢,而且还要找人--能让西门吹雪找的人,可不多。”

说话间就已到了楼上。叶孤城一眼便见到有人一身白衣倚窗而坐,身形峻拔,面容端肃,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傲孤寒的气势,正向这边看来。这目光比之以往,尤显凝定,然而他仍面­色­如常,和陆小凤花满楼一同落座,既而吩咐店伴上几样清淡菜肴。

看着旁边的白衣男子,西门吹雪惯常冰冷的双眼中掠过一丝波动:“你来了。”

叶孤城淡淡应了一声。陆小凤夹了一筷八宝斋鸭,道:“谢青欢前一阵还在纭州执行任务,这么快就回江南了?”

西门吹雪执着杯子喝茶:“我定的地点。”他的声音冷傲、坚定而锐利:“我来找人。杀他,其次。”

叶孤城不语,稳稳坐在椅上。

西门吹雪道忽然对他道:“我闭关近三月,问剑,问心,问道,终有所悟。”

叶孤城抬眼。

西门吹雪淡淡道:“你自然明白,剑的­精­义所在。”

他的话有些突兀,然而叶孤城仍是慢慢回答道:“在于诚。”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他沉声道:“诚者,诚于人,诚于心。”

叶孤城道:“不错。”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然后移开目光,一字一顿道:“诚于心,乃诚于心中所想,信念不为外物所动,是为‘志凝’。”他眼中透出一点­精­芒:“我,此志已坚。”

这一席话听在座上其余两人耳中,并无异样,但在叶孤城眼里,却是别然一番意思。

在很多人眼中,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美如仙境,家资巨万,是人中的贵族,剑中的神,一身高洁凌人的傲气,几乎不近人间烟火。他痴于剑,一直活得随心,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他要做的事亦不需要别人求他。一如天上白云,悠游于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

他摒弃世俗之气,痴于武功,痴得清灵,这份“痴”是执著,是基于“志凝”这种­精­神,把握自己的信念不为外物所动。因此,他诚于自己心中所想,不因其他事物而放弃自身的‘念’,无需内心交战,一切顺其自然。

于剑道之上如此,于‘情’之上,亦是如此……

所以,他此次来江南要找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八十四. 花家

江南花家。

一路顺江而下,待到得花家大门前,也不过用了小半天时间。

门口仅是接待的人便站了两排,从几张雕花樟木大案上一溜烫金的拜贺喜帖上来看,已经有不少客人进了门。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远远便瞧见自家七公子随着几名同伴向这边走来,忙迎上前,笑道:“爷怎地才回来,老爷这几日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七爷,就差没派人接去了。”

花满楼清瘦俊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随和笑容,道:“李叔说笑了,父亲的花甲寿辰我怎能不回来呢,只是稍耽搁了些。”

被唤作李叔的管事呵呵一笑:“其实也是老爷心急,离寿宴总还有一天呢。”

旁边陆小凤已经摸着胡子笑道:“老李,我这回可什么贺礼也没有,只等着来这儿吃白食呐。”

管事似乎与他相熟,只笑道:“陆少爷便是在这里吃一年的饭,花家也是供着的。”

花满楼带着笑意道:“麻烦李叔差人收拾出朝容居,我有朋友会住进去。”

管事早已注意到与自家少爷同来的另两人。其中一名容颜极美的女子倒也罢了,他几十年来,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但她身旁的那人,一身白衣,神容峻拔,只一眼,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识过似这男子一般的人物。又听说少爷要腾出朝容居,想必便是为此人准备,那里只有极重要的客人才可能入住,几十年来,曾在此住过的也不过寥寥三四人。想到这里,又联系起男子气度形貌,心下一动,却是大概猜出了几分,只笑道:“请少爷陪客人随我进门罢,一概事宜,老仆马上吩咐人去办。”

花满楼点点头,回首微笑道:“叶城主,孙姑娘,请。”

一路走来,只见周围挂着各式红灯,青檐玉栏,雕梁画栋,拱门顶部皆挂着长长的绣花帷幔,喜庆而不庸丽,如锦如画。行了一阵,便看到一处圆型湖泊,湖岸是一片小小花圃,其中长满了各­色­花卉,清风吹过,送来一缕醉人淡香。

孙秀青面露赞叹之­色­:“花公子府上,当真雅致。”花满楼微笑着:“孙姑娘过奖。”陆小凤大笑:“要我说,叶孤城你就不如别人会享受生活,一岛之主,手上往来生意巨万,偌大一座府邸,却也太嫌清冷了些。”

叶孤城淡淡瞥他一眼,并不接话,倒是孙秀青浅笑道:“他原是不大在意这些的。”

几人谈谈说说,不觉就已临近大厅。还未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宝蓝长衫的俊秀男子从里面走出,见到一行人,顿时眼内闪过一丝喜­色­,笑着走上前:“七童,怎么才回来,家里都等着你呢。”

花满楼亦迎上:“六哥。”又介绍道:“满楼有朋友一起前来,这位是白云城叶城主,这位是孙姑娘。”

花月楼面上微闪过讶­色­,但很快便点头见礼道:“久仰叶城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叶孤城微一颔首:“花公子客气。”旁边孙秀青亦与花月楼互相见了礼。

陆小凤嘿嘿一笑:“我自然就不必说了。花老六,快把你藏的私房酒统统拿出来,我记得上回你三哥说你弄到几坛六十年的女儿红,还不拿来待客?”

花月楼摇头笑道:“你一来便没好事。”复又对其他三人道:“厅中客多,且去内堂休息罢。”

众人随他进了大厅。厅内已坐了不少人,却不知如何,在他们进来之后,忽静了下来。

满座看去,各­色­人等皆自绫罗绸缎,华衣锦裳,此时却有人缓缓走来,衣袍雪白,在遍厅的锦绣间犹为醒目。那人也不望向周围,修长入鬓的眉峰掩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瞳,神­色­并非倨傲,却仿佛四下里皆是空无一人,没什么能够映入他的眼中。刀削斧劈的侧脸,如同月下霜染,冷淡而又寒漠入骨。

待这几人从厅中穿过,进了后堂,方有人低声问向旁边道:“刚才花家六公子和七公子身旁的,是什么人?”

就有人道:“那个留胡子的是陆小凤,至于另外一人--”他点点头:“当初在武当见过一面,便是那白云城主叶孤城了。他身边的女子,应该就是他未婚妻子孙秀青。”

问的人恍然:“难怪。那种形容气度,怕也只他一人才有。”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人道:“他便是叶孤城?”二人循声回头,却见方才说话的人已朝后堂走去,只留一个青­色­的背影。

花月楼在前引着几人向后堂走,脚下一条|­乳­白­色­碎石小道掩于花草林木之间,藏于奇石清泉之侧,环境幽雅而又清逸。

忽听不远处有风声响起。随即一个声音打破寂静:“叶孤城?”一道人影站在后面几丈外,颀长高挑的身形,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青­色­锦衣,掩不住满身的逼人清气,一柄墨黑的重铁古剑,斜斜负在身后。他站在那里,就有股慑人的气势直压过来。

叶孤城长眉不蹙,眼如平湖:“何事。”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太行山,仲孙北雁。”

陆小凤几人心中一动,不约而同看向叶孤城。但见他狭长的眼微微一抬,既而低沉的声音在漫天花木的清香气息中响起:“仲孙北雁--”

那人抿着­唇­,面­色­冷然:“叶孤鸿死前说过,我虽胜了他,却决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不想你也在此,正好领教一番。”

叶孤城定定看他一眼:“寿宴在即,见血不祥。”

仲孙北雁冷笑:“你就这么有把握胜我?”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剑锋森寒,凛冽,明亮的如一汪秋水。他慢慢举剑,青葱的林木间,登时剑气纵横。“你表弟死于我手。一条人命,你就不替他报仇?也让我看看,当世绝顶高手,是否快得过我手中之剑!”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两条。”他嘴角扯出一个寒厉的弧度:“若非我求医救治,便是三条­性­命--”身旁孙秀青咬了咬­唇­,忽握上了男子微凉的手掌,叶孤城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一点头,示意她不必忧虑,既而冷眼看向青年道:“决战之中,死伤勿论,因此我不曾找你,今日,你且速速去了。”

其余几人心下暗暗点头,仲孙北雁眼中­精­光一闪,漠然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言。现下,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天外飞仙’!”说着,右手一抖,骤然涮出一朵凌厉的剑花,剑尖直直对向叶孤城。

男子见状,面无表情地举步,缓缓朝青年走去。他走的很慢,然而身边空气却似已翻滚起来,卷出的气浪拂过,脚下路经的花草俱皆片片向后倒去。仲孙北雁瞳孔突缩,手上猛然发动,宝剑划出一道银光,直指向那人的周身要害之处。一式剑招如同行云流水般使出,有若迎面而来的春风,却在旖旎和融之间,蕴着煞厉无匹的劲气。

这劲势裹挟起风浪,卷入空中,四下里的花木被他气劲所摧,顿时落英缤纷,飘花如雨。剑气滚滚而来,鼓满男人的袍袖,吹得衣袂翻飞。

过腰的黑发被风卷开,深褐­色­的眼眸在树影斑驳间变得幽深锋锐。面­色­平静的如同湖水一般,宽大的袖摆却倏然象白­色­鹏鸟的翼翅扬起。只见一瞬间广袖翻飞,白影闪现,泻出的剑­色­明亮犹如旭日喷薄,冷利好似雪锋霜刃,漫天落英中,花开如海。

蓦地,劲风顿止,剑气倏散,袍袖一甩,襟摆便齐齐拂开来。雪­色­的人影徐徐向后轻掠,悠然地如同闲庭漫步,长袖迤地,笼住一双有力的手。

花满楼道点头道:“多谢城主手下留情。”叶孤城抬眼,淡然道:“既是吉辰,自不应伤人命,让此间主人为难。”

仲孙北雁立在当地,脸­色­雪白,右手虽仍握着剑,却已明显无力,短时间内不可再用劲道。一股细细的血流由袖内流下,顺着剑身蜿蜒滴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叶孤城,咬牙道:“为什么,不使出那式‘天外飞仙’?!”

男人语气毫无波澜:“不需要。”

仲孙北雁面上再无血­色­,惨笑道:“这便是当世绝顶高手的力量?我竟然连你的招式,都不配一见!”

叶孤城长身而立,负手在后:“我曾对孤鸿说过,‘有傲气虽好,却不应自负’,年轻人气势太盛,未免锋芒毕露。刚则易折,今日一事,不过一个小小教训,你且去罢。”

仲孙北雁深深盯着他,突然出口道:“好,好……眼下我不及你,他日总有再见的时候。”他一字一顿地道:“那时,我一定要见识你的‘天外飞仙’。”

他说完,不顾仍在流血的手臂,纵身一跃,消失在花木墙围之间。

八十五. 云胡不喜

朝容居是一片水上楼榭,凌湖而建,墙上是大扇的镂空雕花窗扇,棂上描着金漆线纹,向外大半推开,正可以望见外头澜波浩渺的水面。叶孤城坐在窗旁的一张软椅上,墙角的铁梨木案几正中,一只镂金香炉正燃着檀香,丝丝袅袅升着轻烟。几道竹帘挂于各个门前,青­色­罗纱帐重重半掩,一架暖玉石屏斜斜朝外,上面搁着只Сhā花的墨斗素瓶。

水已微沸。花满楼拿起一只小小的竹瓢,在水内搅了搅,待到第二次沸时,从水最上层舀出一瓢来,徐徐注入桌上的一只半大的锔银丝瓷桶中,然后用一支牙筷在水中轻匀,左手已开了桌上的楠木茶筒,拈出一柞银灰­色­的茶叶,指尖微扬,便撒进一把霁花青搪砂壶当中。待得泉水沸了三回,他方取了铜锅里的水,缓缓倾入壶内,顿时满室茶香袅袅。

花满楼一一为众人倒了茶。陆小凤靠在椅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笑道:“好久不见,花老爹的­精­神倒还比从前更好些。”一旁花月楼吹了吹滚热的茶水,道:“近年家里生意逐渐交由我们兄弟接手,父亲闲暇多了些,不比以前那般­操­劳,自然­精­神更胜往日。”他停了停,转脸对叶孤城笑道:“今日父亲见城主竟然亲至,心中十分惊喜,命我们自当好生招待贵客。这朝容居,可还合城主的意?”

叶孤城微一点头:“六公子客气。来时匆忙,粗具薄仪,未免失礼。”花月楼道:“城主哪里话,今日--”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七叔回来,怎么也不去看我!”随即一名十一二岁的男孩便从外面进了屋,面目俊秀,穿着一身朱红­色­锦衣,脸上稚气未脱。花满楼淡淡一笑:“辰儿来了。”陆小凤对叶孤城笑道:“是花老三家的小子。皮得很,他爹自己都头疼。”

男孩听了,朝他作个鬼脸,却一下到了叶孤城面前,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才道:“我听人说,白云城主今天来了这儿作客……你就是‘天外飞仙’吗?”

花月楼听了,立时道:“辰儿,不得无礼。”叶孤城却并不在意,微勾­唇­角道:“不错。”

男孩一下兴奋起来,道:“那,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叶孤城一挑眉峰。花月楼摇头,解释道:“这孩子从小就痴爱习剑,一心想拜一位绝顶剑客为师,修习剑术。他早已听闻城主之名,这念头,也有些日子了。”

男孩双眼看着白衣男子,认真说道:“谁都知道,当代最有名的剑客便是你和西门吹雪,我想要拜你为师,学那最厉害的武功!”

叶孤城狭长的眸子微眯,将茶杯拿起饮了一口,淡淡道:“拜我为师……那我问你,你为何要习武?”

男孩想了想:“可以做一位大侠……除暴安良什么的……恩,我想成为一个绝世高手。”

叶孤城面­色­平静:“绝世高手?”

男孩想了一阵,点了点头:“是啊,武功盖世,快意恩仇,所有人都会佩服,都会尊敬,每个人提起我的时候,都会用羡慕和敬畏的口气,就像提起你和西门吹雪时一样。”他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说起西门吹雪,那种天下无双的剑法,轻轻吹去剑上的血……如果我也有那样的本事,该多威风啊!”

叶孤城随手放下手边的茶杯,语气淡淡道:“威风……你仰慕他那天下无双的剑法,却可知要经过多少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艰苦修习……而养成这样孤寒高傲的­性­情,又要经过何种别人无法想像的艰苦历程。”

叶孤城双眉平平敛住:“独立绝顶……”他脸上浮出一丝能够称之为笑的线条,“你想要飞花摘叶皆可杀人的本事,想要练成西门吹雪那样不败的剑法,又可知每上一层境界,便要克服无数瓶颈,冲破自身的心魔。其间种种辛酸血泪,困苦艰难,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别人当然也不会知道。而等到有一天你剑法大成之时,高山仰止,也就不会再说出羡慕他轻轻吹去剑上血花时的威风这种话来。”

男孩怔怔听着,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叶孤城目光浮浮投在碧­色­的茶水上,眼神过往无痕,静如止水:“学一学你七叔。比起剑法,他那样的心境意念,尤为可贵。”

花满楼一直静静听着。待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捧起茶杯饮了一口。

男孩呐呐道:“你说的,我不是全懂……”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看着男人峻隽的面容:“我,我总还是想,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

男人狭长而上挑的眼眸染着琉璃样的深褐­色­,闻言,便淡淡看向他。男孩被他的眼睛看着,只觉身子仿佛处在一汪凛寒的潭水里,四肢百骸俱已冰冷而软麻。他咬着嘴­唇­,死死撑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肯向旁边的其他三人求救。

似乎过了一瞬,又可能很久,男人的目光悠悠转开,眼神褪去寒冽,有如波澜不惊的的海面。男孩浑身顿时酥软下来,再也强撑不住,踉跄一下,就要摔倒。

一只手从旁稳稳扶住他。陆小凤对他笑道:“辰小子,­干­的不错,很有些硬气。”男孩借助这一扶,勉强站直了身体,紧紧抿着­唇­,眼圈却已微微红了。还未说些什么,只听有人淳厚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现在,拜师罢。”

入夜,满天繁星,皓月斜升。

男子一拈手中的一枝青竹:“举轻若重,举重若轻……不必一味求快,反失进境。”腕上微抖,化出道道细密的青影,明明姿势极其悠然,却挟着雷霆般巨大的力量,劲风激得周围竹枝簌簌作响。

他的动作并不快,花玉辰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下招式的起落,明明只是一根竹枝,但在男人手上,却分明似一柄古朴的青锋。

收势,回身。良久,绕着男人周身飞舞的竹叶缓缓落下,却没有一片停在在他身上。花玉辰眼里满是羡慕,道:“师父……什么时候,我才会也有这种本事?”

叶孤城随意一松手,竹枝便掉在地上。他看着花玉辰腰间有男孩大半人高的长剑,微微抬眉:“先把这套剑法练好。或许不久的将来,你也可如此。”

花玉辰应了一声,又道:“今天祖父和爹爹知道我做了师父的徒弟,十分欢喜,嘱咐我要好好跟着师父修习。还说过了寿诞后,要办一场拜师宴酬礼。”

叶孤城敛着长袖,道:“你祖父和父亲已与我说过。”眉心忽一动,既而将双手负于身后,吩咐道:“你且去练习罢,有不通之处,可来问我。”花玉辰点了点头,道:“徒儿先下去了。”一张俊秀的面孔上忽然现出狡黠的笑容:“今天那位绿衣裳姑娘是师娘吗?长得真漂亮。”一吐舌头,坏笑着跑了。

男子一哂,看着他跑远,然后缓缓回身,道:“不想你却会在此。”

仿佛突然之间,万籁俱寂,空气中原本流动的淡淡竹叶清新气息,被一股莫名的寒意压制下来。月­色­下,一袭白­色­身影从林中步出,散发着微冷的寒气,静静走进这一块空地。白衣加身,墨发披垂,刀削般的高挺鼻梁,线条冷硬的下颌,薄而紧抿的­唇­,轮廓深邃而又惊心动魄。

来人简洁应道:“刚到不久。”声音带着惯有的微寒,孤冷,是属于西门吹雪的语气。

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漫出。叶孤城点头:“你杀了谢青欢。”

西门吹雪沉声道:“两个时辰前。”

他此次江南之行只为眼前人而来,杀谢青欢后,他心下再无旁鹜,即时兼程赶来花家。直到眼下见着这人,那丝一直淡淡萦绕在心底的空漠之感才缓缓消逝。

叶孤城面上忽一动,这血腥之气,怎得并无散去迹象……他微一皱眉:“你受了伤?”

西门吹雪冷冷道:“卑鄙之人,污了我的剑。”

他并没有说在此番决斗中遇到了什么,但叶孤城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必然是极危险极恶毒的­阴­谋,否则以西门吹雪的武功,当今世上可堪匹敌者寥寥,谢青欢又怎能伤得了他。

上前几步,趁着月­色­,终于发现男子后腰侧雪白的衣衫上,洇着一块殷红的血迹。西门吹雪淡然道:“无事。”叶孤城皱皱眉峰:“随我来。”自己先行,朝着朝容居走去。西门吹雪顿了顿,终于举步,跟在他身后去了。

红檀木制的大床,床板隔棂上雕着浮霜松云图案,锦榻四周坠着云纹幔帐,用双貔貅银壑挂钩轻挽着,床上叠着成套的玉枕锦被。西门吹雪坐在上面,沉默地看着叶孤城托着只漆盘走近,里面放着几只瓷瓶并一些巾帕纱绢等物。

外袍被除去,既而又解了春衫,脱下亵衣,露出后腰处的伤口。叶孤城左手执了瓷瓶,右手拿着一块蘸了温水的绢帕,控制力道,将伤处的血渍擦净。西门吹雪静静侧坐在塌沿,任由男子为自己清理伤口。药虽是上好,涂上去却有很强的刺激­性­,但西门吹雪神情一动不动,他的耳中,只听到身后男人平稳有力的心跳,脊背的皮肤上,感觉到男人绵长清温的呼吸不时吹拂着。

八十六. 相煎

叶孤城拿过盘中的长绢,绕着西门吹雪的腰部层层缠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包扎完毕,便起身朝外间去了,不多时,手中拿了一打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衣物进来,放在床头,道:“我的几件新衣,你且换上罢。”

西门吹雪不言不语,拿起衣物穿戴妥当。内裳是雪白的蚕丝薄绸,外袍腰间扣着月白银丝嵌玉盘龙结,素­色­作里,层层织绣衣袂低垂,绞银纥稞络线勾勒出简洁的纹饰,袖摆领襟缝着穿云漫水凸图,一丝一缕,皆是­精­工细作。

他二人身材仿佛,因此这衣衫穿在西门吹雪身上,倒也十分合体。叶孤城收拾了伤药巾帕等物,拿上染血的衣裳,径自出去了。西门吹雪垂了垂眼,­精­神微微松懈下来。这一日中,先是赴西郊与谢青欢决战,一番艰险恶斗后,又负伤赶路近百里来到花家。此时,即便是强如西门吹雪,也感到有些疲惫了。

不知过了多久,竹帘轻响,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气传来。叶孤城手内提着只食盒从外面进来,走到屏风后搬了张小几置在塌上,然后将盒中的肴馔一样样摆在上面,又递过一双象牙筷,道:“这个时辰,还未用过晚膳罢。”

西门吹雪静了片刻,然后抬臂,却没有接筷,而是握住了对方同样微凉的手掌。

叶孤城眉峰一动,却在看到男人眼神的瞬间,双眉复又缓缓抻平,终究没有如何。

西门吹雪的手掌略略收紧。不柔软,不温润,和自己一样修长而有力,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是一只握剑的手。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在他心里,变得与众不同……

比朋友更为相厚,比知交更加契合……

未见之前,本只以为白云城主孤傲寒逸,是一位强横的对手,冷酷绝心的剑客,然而相识后,才知他虽似化外飞仙,不谪尘世,却于冷漠表面之下,有一颗并非履霜罩冰的心。

清冷而淡漠,安逸而悠然,重诺而坚诚,尊贵而威严……

一点一滴,一片一羽,终究,汇成这个独一无二的男子。

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从薄­唇­中逸出:“叶孤城--”

男人敛着狭长的眼眸,淡淡道:“先用饭罢。”

西门吹雪坐在塌沿,抬头静静看着叶孤城坚玉般的脸。末了,­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挑,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极浅弧度。顿了一下,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缓缓道:“我此次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后悔,更不允许留有遗憾。”

叶孤城定定地看着他,眉目间神­色­疏淡,良久,终于叹道:“西门,我并非无心无情之人,只是--”

他的头微微仰起,“情爱一事,又有谁能清楚……我对你,并无知己以外的情谊。”

感觉握在掌上的手一紧,叶孤城低首看向西门吹雪,脸上似浮现淡淡笑意:“既然这般,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西门吹雪不答。叶孤城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原本是极纯粹的墨黑,此时此刻,里面却有什么在平静的深潭下翻涌着,如同万里冰封的雪崖峭岸,漫天漫地都是彻骨的霜寒。

覆在他掌上那只冰冷的手没有松开。男子定定凝视着他,一句话不说,也不动。仿佛过了很久,男人的眼神忽然渐渐和缓下来,右手却一点一滴地收紧,一点一点的用力,紧得直到手心里微凉的掌下骨骼几乎格格作响,这才慢慢地卸下力道,神情傲岸而又坚定地注视着叶孤城,低沉的声音在室中冰冷而又清晰地一字一字的响起:“你,不诚。”

男人身形微微一顿,然而西门吹雪已低哑的仿佛轻叹般地道:“你说情爱一事,又有谁能清楚,既如此,你果真知道,自己绝无情意?”

叶孤城怔了怔,于是发现自己任何言语都说不出来,只是和那双幽深的眼眸静静对视。冷星繁烁,浩淼波澜千丈起,坚定、笔直、森冷、高傲、锋利,是属于西门吹雪的目光。他静了良久,忽低笑道:“西门,你可知情爱一物,如冬日春花,夏时飞雪,求之不得,博之不能……”

西门吹雪的眼睛并没有从他的面上挪开:“既如此,为何不对那女人说。”

叶孤城慢慢眯起狭长的眼:“你,何意。”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自然明白。”

叶孤城目光渐渐冰冷,然而很快,又缓缓平复下来。他低低笑道:“这世上没有永久不变的美景,四时更替,万事万物皆不过绚烂一个花期罢了。”脱开手,淡淡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西门,你难道不明白。”

他见西门吹雪冰寒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既而又将双袖甩在身后,微微一哂:“这世上最恸人心的往往不是求不得,而是后来得到了,却又要让人在沉醉于美梦中时,骤然破灭。”他低低叹笑:“世事,人心,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你又何必执著。”

他极少笑,今晚却已笑了多次。然而西门吹雪见了这笑容,心里不知如何,却恍如见满江碧水染上颓­色­,草叶枯黄,花木凋零,飞雪骤风中,雪白的冬­色­褪尽,广袖博裾,银冠锦裳,皆渐渐远去,只余满地碎玉残琼,一身零落。

他盯着那人嘴角淡勾的浅弧,缓缓从塌上起身,道:“我明白。”然后,直视着男子,一字一句道:“我有话,也要你知道。”

西门吹雪的声音依旧是冰冷且毫无波动:“正因世事无常,不可更改,因此得到的方应珍惜,未得到的--”

他负手而立,如千枝万树冷梅绽绽,雪覆梢头,每一眼,每一刻都是孤寒而冷傲,如同险峰流泉,绝壁横松。“未得到的,更应求取。”

叶孤城听了,一双寒星般的眼定在男子面上。过了一阵,终垂了眼睑,微扬­唇­角,淡淡道:“西门,今日,可要一醉方休?”

——湍瀑卷碧流,月下隐城辉。冬­色­连漠海,飞霜落雪迟

——无论有情,亦或无情,你总归,来迟一步。

八十七. 蒹葭

阁外横桥流水,夜­色­重岚。树木的暗影稀疏投在青碧的飞檐上,风过影动,犹显清寂。阁内重重挂着淡­色­轻纱,几盏琉璃灯散出柔和的微光,朦胧灯火透过罩纱将屋内盈盈照亮。

酒是经年的辰溪钩藤,两只菊纹团花玉盏内,刻着细微的丝雕。

两个人相对坐着。桌子中间,放着一把白玉掐花酒壶,温润的壶身在灯下映着,泛出柔和的清浅之­色­。

男子头戴一顶乌木冠,围着底座坠下一圈米粒大小的细碎白珠,衬在黑缎似的发间,尤为鲜明。他拢起舒广的长袖,抬手执了玉壶,给杯内注进一汪琥珀­色­的水光。

对面人看着他倒酒,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略略掩去锋利,下颌微抬,薄­唇­抿成一线平缓的弧度,拿起倒了八分满的酒盏,默默饮尽。

叶孤城亦将杯子递在­唇­边,酒液入喉,腹中就渐渐升起一股暖意。

酒极淳,很有后劲,普通人喝下半壶,差不多就要醉倒。

可对于这样的两个人,还不够。

彼此眼中的神­色­,太过清醒。

--但一杯接着一杯,一壶过去还有一坛,一直喝下去,就总会有醉的时候。

--毕竟,夜,还很长。

两个人喝酒,总有人会先醉。

这一次,是西门吹雪。

经过这一整日,他毕竟是有些疲惫了,伤处也绵绵地牵扯出倦意。这里不是万梅山庄,在外面的时候,西门吹雪一向都不会真正松弛下来,而是习惯时刻保持着清明的­精­神,和反应高度敏锐的状态。然而,此时身边却有一个人,让这个冷冽傲绝的男人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毫无顾忌地让自己松懈下来,最终,醺然醉倒在他面前。

叶孤城眯着眼,墨黑的发散在身后,几缕垂于额前,半遮了一双如同寒星般的眸,也掩下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皓月当空,夜风从敞着的窗扇微微拂进,清辉洒在窗棂上,犹如粼粼虚浮着的水光。他看着男子一阵,终于低低道:“西门……”见对方毫无反应,顿了顿,微阖眼帘,淡淡一扯嘴角,仿佛想说什么,却也最终只是一手撑在桌沿,慢慢起身。

属于成年男人的坚韧腰身被揽在臂间,隔着衣衫,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布料下的线条有着凌厉而刚硬的味道。叶孤城走至塌前,将西门吹雪安置妥当,一手扯上双貔貅银壑挂钩,就要放下层叠的云纹幔帐。

目光忽不经意地掠过床上人的腰间。一把古式的乌鞘长剑挂在系带上,并没有繁杂的雕饰,亦无璀璨颜­色­,剑柄表面十分光滑,一眼便知必然是由于常被主人持握的缘故。青­色­的剑穗丝绦顶部,缀着一颗闪着幽光的黑曜珠,灯火之下,熠熠生辉。他静静立了一时,似有所思,站在塌前,看向躺在中央的男子。

那人裂锦般的漆黑长发铺散在玉­色­被褥上,有几缕搭在额上颊畔,衬得刚朗峻遏的五官犹为清晰。面容一向冷硬寒利,此时却许是酒后睡中的缘故,微微松融了些,平时身周似有若无,如同剑刃一般冰冷尖锐的煞气,眼下也已消散回敛。这样气如寒冰,冷酷自持的人,现在静躺睡着的模样,却是不含任何防备的。

没有冰冷的视线,亦无张扬的杀气,发和眉眼是乌墨一般的黑,那一袭白衣,像霜雪,更像是月光下的一树白梅。

叶孤城沉默地立着,灯下他修长的影子寂静而冷清,淡淡投在身后的墙壁之上。

忽然,屋内的光线暗了暗,叶孤城回头看去,却是灯盏中的油将尽了。他平平展了双眉,重新伸出手,轻轻一挑。挂钩垂下,层层纱帐缓缓滑落,将塌上白­色­的人影掩在里面,与外头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回到桌前坐下,拿起酒壶,却发现内中酒液已然罄尽。低低一哂,长袖拂动间,起身出了房门。

月­色­如水,风过竹林,潇潇有声,带来一缕淡淡竹香。

朝容居中,四下流水潺潺,木桥之下并无人造的支柱,而是以整棵的原木制成。桥下浮萍静静飘在水上,几尾金­色­的鲤鱼偶尔游过,搅出道道波光,然后朝着周围慢慢扩漾开去。

檐下挂着角灯,因此即便是夜晚,周围也并不是完全昏暗着的。前方有一间居室,雕栏环绕,门前挂着草青­色­的纱帘,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雅香气顺着风,从屋子里隐隐约约渗出来,游散在空气当中。叶孤城随意坐在一处红木雕花的栏杆上,清风吹过,酒意便有些上涌。他背靠着朱红的漆柱,阖上眼,鼻中嗅着这一点袅袅浮动着的暗香,就渐渐有了些睡意。

孙秀青穿着一身翠绿烟纱罗裳,白玉的发簪松松挽起乌丝,左鬓Сhā着一枝珍珠钗,清丽而又淡雅。被褥已经铺好,她走到窗前,伸手便要掩下帘屉,却忽看见不远处的一抹白影,静静坐在夜­色­当中。

“孤城--”

孙秀青从房中出来,慢慢走近男子,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白衣男子静止的身形动了动,然后微侧过头。他的神情疏散,微阖的眼缓缓开启,目光好似海上浮云一样缥缈,如同深谷流水般冷清,百里渊潭,湖光泊影,月辉一般融入了浓浓的夜­色­……

他这样看着她,眸光在一瞬间笼着酒后特有的惺忪和渺茫,然后在下一刻,恢复成了平日里淡漠清冷的神­色­。孙秀青不知为何,在那一瞬只觉得他好似不在这尘嚣之内,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即,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得能让两人之间那短短的几步距离,一点一滴地湮没了柔和绮丽的灯火。

她的胸口忽然闷闷地疼痛,并不剧烈,可却一丝一丝地缠绕起来,一直漫上心头。她几不可察地蹙了眉,用手在胸前压了压,然后轻轻道:“这么晚了,你怎地不睡,却坐在这里?”

叶孤城从栏上转过身,微一扯­唇­,淡淡道:“有些醉意,出来醒一醒酒。你去睡罢。”

孙秀青讶道:“你向来自己是不喝酒的,今日怎地--”

叶孤城应了一声,振一振衣摆,站起身来。“方才西门吹雪至此,我与他饮了几杯。”

身体几乎一顿。心脏好象窒了一窒,隐隐约约地在里面闷住。孙秀青垂了眼,低低道:“西门吹雪也来了江南?”

叶孤城微一点头:“他与栖影阁谢青欢在此决斗。”

孙秀青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既而神­色­变得有些疲惫,道:“我累了,你也去睡罢。”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道:“我送你回去。”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台,半晌,轻轻地道:“好。”

……“方才西门吹雪至此,我与他饮了几杯……”

……“他与栖影阁谢青欢在此决斗……”

--不,不是的。

她闭一闭眼,然后抬首看向身旁男子的侧脸,脚步不知何时,变得沉重起来。浓浓的酒香从空气中散开,月光下,通往居处的路明明只有几十步,她却忽然觉得很远很远……

--那个冷冽如冰的男子会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是为了要见一个人罢……

八十八. 殇

两人一路走到孙秀青房前,叶孤城挑起门口的纱缦,淡淡道:“夜露仍寒,莫忘了关窗。”

孙秀青‘嗯’了一声,抬首道:“你也别在外面太久--”

叶孤城微点了下头:“无事。”

他周身笼着清冽的酒香,朦胧月光下,依稀可见眼睫微阖,眉弓弛散。平日里面孔峭拔隽毅,此时却融缓了许多,丰厚的­唇­上,线条温润而松濡。

夜风吹来,几丝鬓发散落在沉凝如水的眉眼旁,寂宁,蒹静,而又那么的,恍若隔世。

孙秀青只觉心中,似有什么缠缠绕绕地涌上来,然后缓缓地漫到四肢百骸。她好象有很多话想要对眼前人说,却最终只轻轻道了一句:“不如,我给你泡杯浓茶,醒醒酒--”

面前的人负着手站在纜­乳­芟拢满穹浩瀚星辰映在背后,将他全身镀上一层薄薄银辉。

“也好。”

屋内一具描金铜鼎放在窗前一张小几上,从里面袅袅升出一股不知名的清淡甜香。

桌上掌着灯,夜­色­醇醇,烛泪积盏。

叶孤城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坐在一张紫藤木矮春塌上,看着孙秀青手执竹扇,对着一只黄铜内封泥小烧炉微摇,以便让炉内的火燃得更旺些。火光舔着水壶壶底,也照在她的脸上,白皙的面颊就被染红,好似涂上了一层胭脂,削肩淡­唇­,纤美的颈项修长,比平时格外添了几分秀丽。

过得一阵,水已沸了,孙秀青取了茶叶,酽酽泡了壶浓茶。她小心地沏了一杯,然后捧在手内吹了吹,直到水面上冒起的雾汽逐渐变得疏散,这才递到叶孤城面前。

她的脸­色­透着一丝苍白,嘴­唇­颜­色­亦且浅淡,叶孤城这样看着,手上接过茶杯,眼睑微垂,不无怜惜地道:“晚间,可服过药。”

孙秀青低下眼帘,道:“喝过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握着杯子,递在丰润的­唇­畔,将里面的茶水,缓缓饮尽。室内烛光柔和,浅浅流动在他宛若坚玉的脸上,白得几近透明的颜­色­,又掺着些酒后不可避免的红痕,比之往常,少了很多孤凛的寒漠。

他的眼睑微敛,看不出里面的情绪,可眉宇间,却是隐隐涵着什么的,几不可察。

他……是在想什么……孙秀青凝视着男子,一颗心沉沉浮浮地飘乎着,不知何时,却是无意识地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柔柔地触到男子峻逸的眉间。

对方微抬了眼,不动,然后任由那细­嫩­的手指抚过眉峰,滑到英挺的鼻梁,最后,温热的手慢慢贴上了脸颊。

她不太清楚自己眼下的行为,只是仿佛靠着什么在牵引,下意识地以手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体会到掌下微凉的触感。

--想要靠近你,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必想,只愿与你,相偎相依……

轻柔的,仿佛试探般的细细摩挲,眉弓,眼睛,嘴­唇­,一点一滴,感受着手下刀削斧凿般逡嵘的线条。

男人静静看着她。脸上,温暖的掌心摩在上面,动作虔诚而又迷茫,而她的眼眸,此时清澈温柔,如同涓涓的溪流一般,深深印着男人的影子,而又在底部,蕴着什么看不清楚的暗淡。

--他的身上太过寒凉,想要,把自己的一点温暖,尽数分给他啊……

手忽然被握住。微冷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男子狭长的眸近在咫尺,在那灯下,看不清里面的­色­彩。

然而,她却毫无来由地知道,那眼神是氤沉而疏罔的。

就像幽壑中的渊潭,深山中的古木,­色­深好似墨染,虬结如同藤缠。

群山叠嶂,苍林如海。

然后,她似乎听见一声低缓的喟叹,模糊得近于幻觉。下一刻,清冽的气息便缓缓靠近,夹杂着酒液的芬芳,有什么温润微凉的东西,并不用力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她仿佛有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一瞬间的怔忪,然后,就好象忽然明白过来,闭了闭眼,有些迟疑地,试探般地轻轻咬住男子尚未及离开的­唇­。

叶孤城顿了顿,任由她生涩地动作,最终,微微敛了眸,右手扶在她脑后,抚摩着柔软的青丝,让彼此间的距离,缩的更小。

这样,也好……

­唇­齿间萦绕着淡淡的温柔,孙秀青的手下意识地揽上男子的颈项,一冷一热的两具身体,就这么不知何时,慢慢地贴近。

心跳得很快,头脑开始晕眩。

只能紧紧攥住他的衣袍……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他背对着自己端坐,身材挺拔,穿着一身雪也似的白衣,待到转过身时,一双狭长的眼眸,就突然烙进了她的心底。

是缘,也是,劫……

他说,曾经沧海……我已不想再试。

他说,情爱之事,早已不在我心上。

他说,你觉得这里很好,那便一直住着如何。

他说,现下季节并不适宜……既如此,明年初春的时候成亲,你可喜欢?

……

抓住他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心脏,隐约有着绵绵的刺痛。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求这样亲密地缱绻温存,在这一刻,得到慰藉与安宁。

室内的温度仿佛开始升高。不知何时,她倒在紫藤木的春塌上,紧紧抱住男子的背脊,如同置身于汪洋之中,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雪白的肩头暴露在空气当中。她本能地感到有些冷,于是在懵茫和眩晕之中,颤栗着缩向男人的胸前。

在下一刻,所有的动作忽然就那么,停住。

然后,微敞的衣襟被拉好,身上原本覆着的重量,也消失不见。

似乎是察觉到突然的停顿,她静静躺着,而后慢慢慢慢地睁开眼,眸子里蒙着茫然和迷离,却正好撞进一渊深不可测的潭水之中。

眉似横山,斜飞入鬓,低低掩着一对褐­色­的眸。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眉,他的眼,或许在方才些微染上了些深沉的­色­彩,但此时,却又悄无声息的泯灭褪去,重新变得逡淡而清寂。

男子伸手为她拢了拢微散的鬓发,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意乱,抱歉--”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用那种混乱而疏恍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方低低‘啊’了一声,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苍白的面庞晕出了红,同时,心里升起一丝淡淡的茫然。

身体被抱起,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绵软的丝绸褥铺上。

“睡罢。”男子拉过薄被为她盖好,既而左手探向一双金鸳雀挂钩。层层帷幔落下,她透过纱帐,隐隐约约看见男人一扇扇关严了窗,然后袍袖微拂,熄了桌上的灯。刹那间,室内便被沉寂和黑暗,深深地包围起来。

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屋内,终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八十九. 夜雨

叶孤城甫一出门,登时便是一股夜风袭面,凉沁寒薄,将他披垂的发丝吹得随风飘舞。

周围静寂得连一声鸟鸣也无,冷月斜斜挂于树梢,几点疏淡的星零零落落地洒在天际。叶孤城整了整微松的襟口,将房门掩上,略一停顿,终还是朝着自己的居所处去了。

揭开竹帘,一缕浓浓的酒香,伴着丝丝丹砂朱檀的气息扑面而至,让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红檀木嵌螺钿花蝶纹塌上,纯玉­色­的软烟罗帐垂着,隐约能看见床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

叶孤城静了静,心下一时之间,却涌出些说不出的味道。

就像方才的茶,浓得一入口中,便化出弥散开来的清苦气息,挥之不去。

然而,可以解酒。

屏风后有一张供人休憩的条藤小塌。叶孤城除了顶冠,扯过一旁叠着的薄毯,径自歪在塌上浅眠。他睡得并不好,未褪的酒意在头脑中缠缠绕绕,直至屋里的灯火燃尽,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后,他才略觉好些,脑海中便也静了静,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清远,终是进入睡梦当中去了。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却是淋淋漓漓地下起了雨。风过如啸,竹木沙沙摇晃作响,有夜鸟从林里惊起,只闻几句凄惶的鸟啼之声,幽幽从内中传出。

叶孤城睡了半晌,正鼻息沉沉间,窗外忽陡然炸开一个滚雷,原本只是不大的雨势,登时疾了起来。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室内雪亮,顷刻间,只闻雨声阵阵,雷音滚滚,扯成一线的雨幕夹杂着雷鸣,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冲刷在夜­色­之下的大地上。

天地之间,顿时被万千银线,以密合无间的方式,紧紧相连。

叶孤城微微启开阖着的眼,朝外面看了看,复又重新合眸。但在下一刻,他就又睁开了眼,向着屋内的床塌上看去。

里面的人似是翻身而动,借着外头的微弱光亮,隔着床帐,隐约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人顿了顿,便从塌上坐起身来,既而却又好象察觉到了什么,身形停住,最终重新缓缓躺下。

叶孤城沉默一阵,伸出右手把薄毯向上拉了拉,闭目将眠。他刚合上眼不久,就听有人低沉的声音隔了幔帐,微微地传来:“你睡的不安稳。”

叶孤城眼也不睁,顿了顿,才淡淡道:“你醒了。”

那人低低应了声,复又道:“你气息不稳。”话音简洁,肯定,是他一向惯有的语气。

“是,酒饮得稍过。”叶孤城嘴­唇­微动,应道。话音甫落,窗外又是一隙闪电,屋内在瞬时间亮了一亮,是雪寒的光。

床内那人忽问道:“你在江南,停留几日。”

叶孤城将头换了一处位置靠着,过了一阵,才道:“不会久。”微一停顿,淡淡地接着道:“风冷雨湿,无益于伤处,你伤的,不算轻。”

帐内传来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寒气:“无妨。”

叶孤城似已早料到他会如此,也不再说什么,眉宇舒平,便又继续浅眠。他自然不会看见,床塌之上,纱帐身后,男子躺在厚实的被褥间,刀削般的薄­唇­隐去凌厉的线条,似有似无地浮出一个松融的弧度。

室中一时又沉静下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只是雷声却已隐隐地小了。

“那日,亦是大雨。”黑暗中,西门吹雪的声音没有预兆地响起。以他的耳力,自是知道房内的另一个人还未睡着。

叶孤城清楚他指的是两人第一回见面之时,想来,竟已快过去了一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心中微有些感慨。“当时我自南海出游,那晚,正从南王世子宴上回来。”

隔着帐子,是西门吹雪带着一惯冷然的嗓音:“那日,杀欧阳闽。”

叶孤城微勾­唇­角:“当时一面,你有战意。”

西门吹雪独自置身于床塌之上,在黑暗当中,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浅笑:“对手难得。”

叶孤城听出他语气里带有的舒缓,不由也扯了扯­唇­,现出一点淡淡笑意。

静了一刻,床内的男子道:“我在此之前,便欲与你一战。”

叶孤城微一颔首:“当晚一见,我也看得出这一点。”他淡淡扬眉:“那时你的气势,太过锋锐。”

帐中人的声音仍是沉沉:“天外飞仙,一剑倾城,久闻其名,无缘一见。”

叶孤城低低笑道:“此前,我亦闻西门吹雪以雪为名,­性­格孤傲绝俗,冷冽寒酷……”

两人这般说了一阵,一时倒也暂无睡意。听着房外雨声,叶孤城以手枕在脑后,半阖了眼,道:“这般雨夜,倒让我想起从前年幼之时--”他忽淡淡停了口,却不往下说了。

很长时间没有任何的声响。良久,就听西门吹雪道:“我少年时,心中有剑,意气风发,一人一剑,以为,这便是天下。”

叶孤城浅笑,道:“的确……乌剑白衣,一战未败,少年成名……自然孤睢傲岸。”他微挑眉峰:“剑本王道,出必不空……”

西门吹雪低沉的嗓音复又响起:“及至日后,始知当初浅显。”

“不登泰山无以知巍峨,不涉江海无以知博巨……”叶孤城闭了眼,呼吸之间,声音清远崧长:“你此时,已有不世的声名,练就不世的剑法,亦求得,剑道的真义。”

西门吹雪不语。似是微微停了一瞬,才道:“你--”

他的话被一声突然的响动打断。外面的风刮得正疾,一扇窗子许是没有关严,被骤然顶开。湿潮的风夹着冷雨灌进房内,靠窗的一只矮架上,中间放着的浣陶花瓶被吹得晃了一晃,就要跌下地来。

一只手稳稳从旁将它接住,瓶内Сhā着一束半开的花枝,尚且未曾来得及掉出。男子把花瓶重新放回原处,伸手关上敞开的窗扉。

他略略一顿,却并不返回屏风后的小塌之上,只是转过身来,立在原地不动。帐内西门吹雪见他如此,道:“为何不去休息。”

叶孤城微一点头:“酒后脑中积郁,难以入眠。不若在此站上一阵。”

帷幔内不再作声。而后,两人又淡淡说上几句,及至近丑时,屋内方渐渐寂静下来。

一夜无梦。

清晨的时候,西门吹雪睁开眼,从沉眠中醒来。

室中蒙蒙亮,微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照得房内有些许的朦胧。

雨已停了,只淅淅沥沥有些零落水珠滴下。西门吹雪透过纱帐,看见窗前立着一人,宽衣博袂,黑直的发在晨熹中流淌着沉沉的光华,直泻在腰际。他摘了顶冠,半颔着首,似在沉睡,未束的长发垂下,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面轮廓。

就这么站着入眠……

西门吹雪笔挺的眉峰微皱,还不曾有下一步动作,那人却已醒了。

男子似是睁开眼,顿了顿,慢慢抬起头,用手在额角揉了一阵。他放下手,侧头朝床塌方向看了眼,却也并未发现里面人已然醒来。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一时,男人随意抻了抻衣摆,举步便朝屏风后走去。他甫一动身,纱帐后西门吹雪的目光,已定定凝在他背后的窗扉之上--

随着男人的离开,他身后的镂空雕花窗扇,徐徐轻启……

--昨晚疾风顶进的时候,这扇窗,怕是已关不上了……

--他就在此,靠窗站了一夜……

——“酒后脑中积郁,难以入眠。不若在此站上一阵。”

……

帐中男子薄­唇­扬起,现出一丝极细微的笑意。

这人……居然也会说谎……

他阖上眼,一向覆霜凝寒的面上,冰雪松融--

——“风冷雨湿,无益于伤处,你伤的,不算轻。”

……

九十. 花火

竹叶残留着大雨后的水痕,叶片滴翠,水珠圆润,偶有鸟雀啁啾往返其中。

天已大亮,叶孤城靠卧在矮塌之上,腰际半盖着一条薄毯。他平稳地阖着眸,几丝黑发散落在眉眼旁,静寂而又安然。

不一时,垂敛着的眼皮微动,下一刻,一只手从袖中伸出,揭开身上的薄毯。叶孤城睁了眼,静了片刻,便抬起身子,从塌上坐起。

外面的光线透进室内,照得房中一片明亮。叶孤城下地着靴,然后从屏风后走出,抬眼便看到西门吹雪正端坐在桌前,用一块白巾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黑发束在脑后,只留两股从鬓间垂下,衬得一身外袍霜雪般皎白。

见他出来,西门吹雪停了手上动作,淡淡道:“你醒了。”

说这话的时候,方才冷峻的神情不变,眼里却居然,有一丝罕见的温暖意味。

叶孤城虽发觉到这一点,心下有些不解,但也仍微一颔首,道:“你的伤,如何。”

西门吹雪听了,薄­唇­微挑,一双深的仿佛浓墨一般的眼底,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无事。” 既而又道:“昨晚,睡得可好。”

叶孤城略一点头:“一夜安眠。”之后便住口不语,只走到桌前,拿起上面一壶凉茶,斟了一杯喝下,方觉得­精­神顿时清爽许多。

一夜安眠--

身侧男人几不可察地扯­唇­,线条冷毅的面上,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柔和的弧度。 [四下里:骗人啊骗人,明明快天亮了才躺回去睡觉,之前站着能睡好么?嘿嘿嘿,西门已经知道鸟……只是不说穿罢了,乃还装蒜……]

叶孤城放下茶杯,眉峰由于察觉出一道凝集的视线压在身上而微扬些许。稍稍侧过眼角,由余光看去,西门吹雪正笔直坐着,目光以一种毫不掩饰地态度投注过来。

--就仿佛冰底蕴着的火,雪中燃着的焰,原本,不是应该属于这个男人的目光。

--[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这句话还清楚地响在耳边,说话的人,却已有情。

这一整日,花家满府上下,往来迎送欢宴,热闹非凡。

晚间更是有一番别样意趣,各处彩灯集结,把个府邸照得如同白昼。火树灯花,倚红偎翠,章台柳,梁园月,洛阳花,东京酒,亦不过如此。

花玉辰一身锦绣洒花红服,十分喜庆,颈中戴着缡金嵌珠项圈,仍显稚气的面庞上,已略现出了几分俊秀之态。他身旁立着一名男子,身形颀伟,容颜疏漠,一袭白衣在灯火映照之下,泛着淡淡的朦胧辉光。

“师父你看!”花玉辰指着远处一方空地,十几名下人正搬运着什么东西,往来忙碌不休。“今夜是要放烟火的,我前些日子,就见他们买了许多--”正说话间,陡然一声轰鸣骤起,随即响声接连大作,随着道道火光直飞入天,黑漆漆的夜幕当中,顿时划开大片大片绚烂的花火。

漫天彩光,映得地上的灯火都已失了­色­,花开绽锦,金星吐蕊,一层层,一轮轮,直把天际耀得雪亮。周围人或是凝目观望,或是喜动颜­色­,谈笑往来,皆是一片欢腾气氛。

花玉楼毕竟尚为年小,仍是孩子心­性­,看得兴奋时,不由得拍掌叫好。他看了一时,忽觉身边寂静无声,便不禁转过头,仰首朝一旁的男子看去。

只见那人微微抬头,一双眼睛望向空中,神情清朗,­唇­角轻扬,竟是难得的淡笑模样……

此地是一处水榭雕栏,对面青瓦朱椽,红灯高盏,歌舞婉约,丝竹阵阵。

隔着一湖碧水,对岸绫罗锦绣的人影,幢幢绰绰,如坠云雾之中。

孙秀青在晚饭后不久,便返去朝容居睡了,一应女眷,直至此时,几乎皆已各自回房休息。

夜已深,人亦散。

陆小凤醉得如同一滩泥,脚下丢着一堆空空的酒瓶,径自伏在石桌上沉睡。花满楼脸上也染上一层微薄的红晕,与花月楼一道,把人事不知的陆小凤从桌上架起,送回客房当中。

微风习习,送来一阵舒爽,湖栏畔,满树桃花开得正盛,淡淡莹白中氲着清浅的粉,风过花飞,犹如一场含香的初雪。叶孤城坐在靠着阑­干­的石凳上,发间衣面,皆落上瓣瓣飘坠而下的花朵。

他并未饮酒,桌上,放着半壶已凉下来的玉峰毛尖。

头顶黑砉砉的天空中,一轮残月半挂,清辉遍洒。叶孤城伸出手,一片巍巍落下的花瓣,便被他轻描淡写地夹在两指之间。

静坐了一时,直至夜风微微有了丝凉意,叶孤城这才起身,沿着一条碎石铺纹小道,向朝容居走去。

步过湖上的卧波长桥,抬眼看去,重重楼阁之间,灯火明灭。几处植花小径交错着横在道边,幽雅有致,不失清静意味。

叶孤城步履悠闲,一路穿花拂柳,绕阁经廊,不一时,已可隐隐看见远处的竹林。忽地,他微微顿一顿脚步,狭长的眼角亦抬了抬。

夜幕之中,一道白的不染尘埃的身影,在远处暗淡的灯火照映下,在晦涩­阴­翳的树影旁,在寒凉凄清的青石路间,静静立着。那抹孤傲的白­色­冷绝而突兀,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这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寒意,总是让人无法忽视……

今日一早叶孤城便出了门,而眼前这个男人,自然是不会去宴上露面的。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但也未曾想到,西门吹雪此时,却会站在这里。

他在等人。

能让他这样等待的人,从前不曾出现过,如今,却已有了一个。

“回去罢。”低沉而又略带丝寒意的声音响起。这话明明应该十分突兀,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再自然不过,就仿佛……就仿佛……

--就仿佛夜归的人,在回程的路上,遥遥看见远处的屋内,亮着一盏等待的灯……

叶孤城顿了顿,终究微微应了一声,举步朝前走去。经过男人身旁之时,一只散发着凉意的手忽然毫无烟火气息地抬起,从他的肩头上,拂落几瓣停着的桃花。

动作再平和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

九十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西门吹雪手上的动作一如行云流水,叶落无痕,云淡风轻。但叶孤城却仍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的温热,从修长有力的指尖,透过衣衫,微微传到肩胛之上。

温凉的,热度。

微一展眸,便对上一双渊潭般的墨­色­深瞳。就近看来,那麴黑寒镌的眼仿佛沉在水底的曜石,水波平寞,眸光稳驻,冷逡不可名说。

目光相接不过一瞬,叶孤城就已不着痕迹地回了眼。两人静默着,沿了白石铺就的秘道,不徐不疾地向前。穿过一曲石桥,便经由一片竹林,内中石笋参差,新竹滴翠,倒是好一幅月下竹影图。

二人并肩而行,西门吹雪偶尔侧眼凝视着身旁的男子,看他鲜明的五官在淡淡的月光之下,波澜不起地保持着安然的神情。西门吹雪对于旁人的心思,一向从无任何兴趣,但如今,他却想更深一步地,了解这个人。

与从前相知般的了解,不同。

想要更为亲近,更加密切。

他平生唯一于剑道之外,执着于某一样事物。

执着于一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希望任何人比自己更亲近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与他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更为密切。

--西门吹雪会是离叶孤城心底深处最近的那个人,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从来没有因为这样而后悔遗憾过,即使叶孤城与他同为男子,即使对方不曾有过回应,即使两人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

但,他是西门吹雪。

他是叶孤城。

--所以,春赏飞花,夏映炎阳,秋饮菊酒,冬晤寒梅,种种风光秀景,亦只愿与此一人,把臂同游而已。

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西门吹雪很清楚。

那么,叶孤城,他又在,想些什么?

--总是沉静淡漠的面容,深遂而又冷清的狭长褐眼,紧抿着的­唇­。

--最清逸而又最稳肃,最安娴而又最穆重,最冷漠而又最和暖,最坚如磐石,而又将最柔软的所在,深埋。

他漫步在淡淡的月华之下,花开花谢,灯火阑珊,衣衫白得胜雪,气息清冷犹如残月,却远比月­色­,更为寂寞。

西门吹雪的眼神,就那么,一点一滴地,深邃起来。

意动情生,又如何。

--不是错,决不是。

没有后悔,没有遗憾,没有喟叹。

--西门吹雪不遇到这个人,又能够,遇到谁!

夜凉,风已停了。

惯有的,透着无法改变的孤寒,冷漠,是属於西门吹雪的目光。

现在,这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潭水之下,流转。

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炙热,带着一丝,惑然。

从来没有想过会如何,只不过是希望,比所有人都更靠近他,想要,更加亲近一些。

只是,在以前,他们之间,就似乎已经是这样……

--不,不是,这里面有什么不同,不仅仅是如此……

那么,又是什么?

身旁的男人仿佛察觉出他的异样,于是脚下虽未停顿,却也侧过脸,眉峰微扬,以一个询问的神情看了过来。

月光映在他面上,在这样的夜­色­之下,宛若坚玉的五官,也微微变得柔和了些许。

心里忽然就有什么,仿佛积蓄了很久一般,汹涌出来。

似一场浩浩荡荡的星堕,似平缓静止的海面,骤起波澜。

--一下,就晃进眼底。

身体往往比意识更快一步。等到西门吹雪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同时,他已经动了。

叶孤城正淡凝着眉,有些疑惑于面前男人眼内变幻的微澜,下一刻,却猛地被突然靠近的身躯逼得稍退半步,同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按住了他的肩。

并不是很用力,然而,确定,坚决。

气势不凌厉,却,隐有锋芒。

如果说刚才西门吹雪的目光是晦涩的,那么现在,叶孤城几乎立时就已判断出,此刻他眼中的意味,预示着什么。

作为叶孤城来说,天下没有谁能够如这般禁锢住他,因而在此时,他完全有能力,也有理由,可以摆脱眼下的处境。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在瞬时间,作出反应。

两人沉默着对峙。

西门吹雪是不曾经历过眼前这样的情状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根据本能去判断,去尝试。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方才的困惑,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更亲近,更密切。

友情可以做到这一点,却没有那种,渴望融合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炽热。

--碰触的渴望。

所以,他打破了短暂的静默。

直到寒冷的气息陡然贴近,叶孤城这才仿佛突然从沉默中回过神来。狭长的眼微微一眯,疏淡镌峻的面容蓦地现出了一丝说不出的冷毅肃穆,两手骤抬,就要扣住按在自己肩上的双手。

然而对方似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掌上一掀一收,竟是提前灌注了十成十的劲道,压制住了这一举动。叶孤城眉弓一皱,瞬间手下发力,就欲提起足够的内劲将面前的男人挥开。

但片刻间,他只灌注出六分力道,西门吹雪的气息,就已近在咫尺。

近得叶孤城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拧眉,将头偏过一旁。

下一刻,带着丝寒意的碰触,就这么,落在耳际。

九十二. 上善若水

微冷的,带着丝凉意的,碰触。

印在耳根下,连着颈线的地方。

双方在这一瞬似乎都有些怔住。空气,亦仿佛不再流淌。

实在是,出乎意料的情境……

叶孤城有片刻的怔忪。明明是带着丝寒冽气息的薄­唇­,可压在皮肤之上,却感觉像是,被火灼着了一般。

但他毕竟在下一霎那便定住了神,同时,皱紧了峻挺的眉峰。

长剑就佩在腰际,只要他愿意,即使会花上一点时间,也总能从男人的禁锢中摆脱出来,也总能,握住腰间的剑柄。

即刻就可以拔剑,但对着眼前这个人,却,不能。

狭长的眼眸微眯。好罢……

被压制住的手反转,就欲将男人的桎梏解除,无论如何,起码也要先拉开两人眼下太过紧贴的距离,止住这过分亲昵的动作。

并不是愤怒,也没有什么厌恶弃嫌,只是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异样状况,本能地选择避开。

哪怕其实这已经,不仅仅是亲昵的范畴……

­唇­上所及的部位,如一块温凉的玉桷,清清冷冷,寒润无俦,让人忍不住想要,再贴得更紧一些。

想要,更多一些……

西门吹雪只敛了敛眸,­唇­角微微翕动了一下,然后,就顺从了这个临时浮上脑海的念头。

叶孤城手腕反转,方使出力道,却突然,顿住了。

上一刻还停在原地的薄­唇­,此时,却沿着颊腭的弧度,一点一点地,流连起来。

属于男人的­唇­,不柔软,带着丝微凉的寒意,毫无任何技巧可言的,在皮肤上轻轻缓缓地厮磨,却又夹杂着些许压迫­性­的意味,和略显滞涩的不确定。

只是用嘴­唇­表面碰触,并没有深入,­唇­上的凉意明明与西门吹雪身上的寒气相同,但贴着的地方,恍然却是有着一丝炙热的。

两个人的面颊摩在一处,从开始到现在,其实只不过是片刻的转瞬,短到叶孤城拧着的眉宇还未及得展平,却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

久得让西门吹雪,隐隐有些焦躁和不满足。

鼻间嗅到一缕清冽的气息,疏淡,冥朗,是眼前男子身上,所特有的味道。

用最平和也是最坚决的力道拥住他的肩,手指紧紧扣住臂膀。虽然感觉到对方修长峻伟的身体倏然绷紧,却是,决不肯在此时松手的。

­唇­开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逡巡着男人颊腭的肌肤。对方的呼吸重重顿了一下,全身绷成一种凛硬的势态,本能地显现出动手的前兆,却又,强自被压抑住。

完全能够感觉到他的反应,西门吹雪的动作,停了一瞬。

--这,算是什么?

叶孤城的容貌气度,身份地位,武功家世,任何人但凡具备其中的一样,就能令天底下绝大多数的女子,趋之若骛。

江湖上从来不缺乏各式姿­性­的男人,但无论是宽雄博迈的豪杰,还是锐气飒爽的少年新秀,或是文华昭彰,气度风雅的世家子弟,都绝没有他这样崖岸高峻的光芒。

一抬眼便能摄魂夺魄的风采,一睥睨便是疏傲孤镌的容姿。

这样一个强劲刚傲的男人,怎能容忍被另一个男子,如此对待?

叶孤城或许是不愿与平生真正的知交翻脸,从而失去一个唯一明心的友人,因而,对于自己眼下可以称之为放肆的举动,强自忍耐。

一想到这里,西门吹雪的眼底,就沉了沉。

--然而,然而……

然而过往的记忆翻涌上来,一桩桩,一件件,冲进脑海,冲上眼前。绝尘罕见的淡笑,沉默疏朗的眼神,温浅却不显露的关切……

西门吹雪的确不曾经历过情感纠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够敏锐。

所以,他需要用行动,去确认。

皮肤上的的接触骤然变的濡湿。叶孤城深褐­色­的眼内闪过一道暗芒,终于凌起了眉心,带着丝警告意味,低低哼了一声。

西门吹雪却毫无停手的意思,薄­唇­刷过硬朗的腭部线条,由最初的轻触,改为试探­性­的浅吻,终于演变成,加入了力道的吸吮。

叶孤城再也不能保持住沉默,眉间眼角都已蕴着寒意,回过侧着的头,便要正视西门吹雪。

却在回转的瞬间,被堵住了,­唇­。

男人明显怔住,然后沉了眸­色­,用一种肃严硬净的目光,直直逼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西门吹雪也有些意外,于是动作就那么驻了下来,出现些微的停顿。

可在下一刻,他的眼里,便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彼此间的厮摩不可预计地到来。丰润的嘴­唇­上有着清冽的凉意,即使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的经验,西门吹雪仍可以凭借着本能,细细地沿着坚毅的­唇­线去舔舐,描绘。

被桎梏住的男人眉心抽动一下,琥珀­色­的眼平静犹如夜幕下的海面,但又有什么翻覆其中,深不可测。

此时,应该是挥开面前的人,然后,拂袖而去……

却为何,不能够立即,有所反应……

察觉到男人的沉默,就突然忍不住想要,更深入一些。

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双­唇­接触,西门吹雪的动作,不由得有些加快起来。

下意识地含住丰厚的­唇­瓣,微微用了一丝力道,但又不会太重地,吸吮。

很奇异的感觉,牵动着胸膛轻微地起伏,但,还是恍惚觉得,好象漏掉了什么。

于是因为这一点不确定而皱眉,动作当中,也加入了丝激切,带上点啃咬的意味。

被这样坚定而激切地咬住厮缠,男人略略回过神,却因鼻尖的相互摩挲和­唇­上紧密的纠连而有些气息不畅,不由下意识地微启了­唇­,来平复稍显窒涩的呼吸。

寒凉的­唇­齿忽然感觉到了暖意,在男人嘴­唇­后的,突如其来开启的,温暖湿润的所在。

于是本能地靠近。

漏掉的什么在瞬间就被填满,口腔中,感受到里面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西门吹雪因这突来的奇妙体会而怔住,顿了顿,下一刻,激烈的索需便骤然散开。

温热的舌刷过牙床和壁腔,并无技巧,只是很自然地知道该如何去做。一点一滴地描绘,由舌头到上颚,从试探­性­的接触,到最后几乎带上噬啃的味道。男人凛着眉,头部向后仰,同时欲闭合了­唇­齿,将口中的不速之客驱逐出去。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西门吹雪顿时加大了力道,舌尖顶入欲阖的­唇­内,将男人口中最最柔软的部位,狠狠缠住。

--想要感受到他的温度,哪怕,会被彼此身上带有的冰寒,刺伤。

--也许只有在这样彼此间亲密无距的时刻,才能感受到,那令眼底平静无波的安谧和祥宁。

--这种渴望让他的动作,有着不容拒却的一往直前。

舌头用力的纠挲磨出隐隐的噬人之感,让男人一向平静的眸底,也些许腾起了波澜。这样狂烈的炽热如同冰层下的火焰,让他几乎有一种,就要被吞噬,揉进对方骨血的错觉。

不同于从前安然温和的体验,那时所有的淡淡温存,是水。

而此刻,换了这个人,却是火。

雪里燃烧的火。

西门吹雪喉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压在男人肩上的手亦紧了紧,然后松开,却又在下一刻,环住了与自己身材仿佛的高大男子。

男人本能拧起眉峰,下意识地一挣,手上不经意地碰到西门吹雪的腰际,就见对方的身躯似是微不可察地一震,然而,索求的吻,却没有一时一刻的停顿。

他的手静在半空,终于,缓缓放下。

九十三. 弦断

环抱住僵硬着身体的男子,西门吹雪索需的吻几乎深入到咽喉,纠结着对方的舌,在清寒的夜­色­里,燃起名为热情的火焰。

男人英挺的眉宇紧蹙着,狭长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亮。

他的眸底仍是寒星般地清冽,不含有任何杂质,在眼下这样的时刻,纵使寻常人应已意乱情迷,但那双褐­色­的幽潭亦只是水光平缓,没有半点迷蒙浊溷的神­色­。

可那敛在眼内深处的,是,什么……

--也许就是,这个近在咫尺的,全身自然散发着冷意的男人,毫不掩饰的冲击而带来的,震撼……

--还有一丝淡淡的,温暖……

这一点温暖,让他迟疑了一时,但毕竟……

--但毕竟他是,叶,孤,城。

于是必须有人来结束,眼下正在发生着的错误。

环住对方的臂膀忽地一麻,与此同时,男人猛然侧头,错开了­唇­,低低喝道:“够了。”眉心簇着,眼底,是深沉的琥珀­色­。

骤然失去了彼此间的缠磨,西门吹雪的手,却仍是没有松开。他盯着男人略显红肿的­唇­,上面,兀自残留着水润的­色­泽。

“我不认为,这是错。”声音低沉冷清,是西门吹雪一惯的语气。只是里面,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喑哑。

剑眉挑起,复又慢慢放平。不过是误人误己……这样的交集,到此为止罢……

男人微侧过目光,淡淡道:“西门,一年前你我相识,其后更是成为至交,这份交情,我向来看得很重。”

--是的,很重。这世上既有了西门吹雪,同时,居然还有了这样一个叶孤城。

能够从渺茫的机遇中来到这里,能够从可预见的不幸宿命中摆脱,没有因为相隔天涯而错过,能够相识相知,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机缘……

他回转眸光,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叶孤城不是无心无义之人,西门吹雪在万梅山庄说过的一番话,每一个字,都不曾去刻意忘记过。”

--不曾忘记,当然不会忘记。面对这样一个人,谁会忘记?谁又能够忘记!

­唇­角蔓延出浅淡的弧度:“但你也说过,你我是两把剑。既如此,剑需要的,是剑鞘,而不是另外一柄剑--”

他一字一句地道:“西门吹雪要的,叶孤城,没有。”

--是的,没有,你要的,我,给不起。

所以,就这样,到此为止。

火热的身体,骤然,冷了下来。

明明是平稳的语气,却比剑锋,还要凌厉。

--直要把心口,都刺出个窟窿。

[西门吹雪要的,叶孤城,没有。]

没有,没有……

--你果真没有?!

既然如此,种种翻腾呼啸的过往,算什么!

昨夜独立一宵的沉默,算,什么!

方才的一切,又是什么!

月­色­沁凉入骨,一如身上的温度。

环住男人的手臂一点一滴地放松,目光,却还是直直锁住那对琥珀­色­的眼眸。

只不过,前一刻墨黑的深潭里面,还有着燃烧的痕迹,此时,却是冷的。

西门吹雪直视着男人寒星般的眼,仿佛在最后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听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的话,当真如此。”

男人看着他,只道了一句。

--“是。”

声音没有任何停顿,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是,有些异样--

--拢在袖中的右手,尾指居然,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好。

好……

好!

西门吹雪彻底松开手,微闭了下眼,顿了顿,然后便,重新睁开。

于是在这一刻,叶孤城就已敏锐地发觉出什么变化--他的眼神,气息,分明是一年前那个雨夜,从巷口拐角处撑着伞,缓缓走来的男子。

--白衣,黑剑,眉眼凌厉,容­色­冷肃。

其实西门吹雪一直便是如此,可说不清在什么时候,就有了些不同。

而现在,这一点不同,消失了。

叶孤城敛了眼。

--果然是,西门吹雪……

没有任何­妇­孺之态,小儿女情状,快意恩仇,情我两分。

--你既无情我便休!

苦苦纠缠,痴痴忆念,效仿那等绵怨男女作为的,不是西门吹雪!

一味索求,厮结不放的,不是西门吹雪!

有些事物珍贵如斯,值得尽一切努力去争取,去获得,却决不会因此泯灭深入骨髓的自持和骄傲!

即使那场炽热的火焰能把其他一切都蔽覆起来,也不能湮磨血液中独行千山的矜睢和瞰岸!

剑本无情 出必见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狷介孤疏,不为世俗所动。

震慑人心的寒厉眼神,睥睨当世的冷傲气魄。

--这才是西门吹雪!

“既如此,我明白了。”声音倨傲而冷冽,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脚下微动,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日后,你我,只是至交。”

“这一阵,搅扰到你,抱歉。”

淡淡的接了句,然后,闭口不语。

--心底很冷,但可以接受。

--有什么被一点一点地抽离,但也能忍住。

--被洞穿身体,也只是一瞬。

他的背仍挺直如剑,修长高大的身躯不会有任何颤抖,双手,很稳。

右手拇指的指甲,方才却已在掌心里,攥得,裂了。

“回去换药罢。”叶孤城微微平了眉峰,忽然开口。他已闻到一股极浅的血腥气,是刚才不经意间碰到西门吹雪的伤口所导致。

“好。”依旧是冷淡的语气,然后,径直向着朝容居方向走去,叶孤城,亦随后举步。

--前面的人走得极稳,这样,很好。

--那人走路一向直前,从不会回头,这样,很好。

叶孤城负手在身后,沿着白石秘道,一步一步地向前。雪白的衣裾在夜风里飞扬起来,从后面望去,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能见一头漆黑的发散在风中,像一匹裂开的锦。

--今夜,突然想,喝酒……

番外. 剑神一笑

三月,初春,梅花将残。

西门吹雪在练剑。

很锋利的剑,很傲的剑,很,冷的剑。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看过他练剑。

落梅无痕。剑气所及之处,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好剑。

反手收势,回剑入鞘。满树花叶纷飞,却停不到他的身上。

春光正好,却落不到他眼底。

--仿佛他的世界,永远只有冬天。

剑还是那把无情的剑。

人还是那个无情的人。

风中送来梅花的香气,冷,且缠绵。

桌上放着一壶茶。原本是滚热的,但毕竟已过去了一个时辰,所以,现在几乎没有剩下一丝温度。

拿起杯子,饮了一口。

微苦。

即使是顶级的龙剑春笋,完全冷却下来之后,入口,也是苦涩的味道。

院中很静,独自一人的时候,西门吹雪不喜欢受到打扰。

下人们都知道主人的脾气,所以,偌大的庭园内,只有他一个人。

--显得空空荡荡。

--显得,寂寞。

寂寞。

什么是寂寞?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乌剑,黑发,冷酷的眉眼。

一剑的芳华,一剑的尊荣,轻轻吹去红­色­的血。

孑然一身,单骑赴千里,只为与绝顶高手争生死于瞬息之间……

--这不是寂寞。

因为真正的寂寞,从来无法描叙。

--它源自于灵魂深处。

--源自于心底。

源自于,没有可以寂寞,可以等待的理由。

--但是,他毕竟是西门吹雪。

孤岸,傲睢,冷漠的西门吹雪。

即使,从前只有他一个人。

即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即使,将来也只有,他一个人。

--即使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放下茶杯,却不经意地,将目光,顿了顿。

修长,苍白,微冷,有力,是习惯于握剑的右手。

这只手一旦拿起剑,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手。

只是现在整片的白中,有着,一丝淡淡的红。

颜­色­很浅,然而,刺目。

指甲一向修剪得很整齐,光润的表面上,一道细小的红痕其实并不显眼。

不明显到,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够看见。

时时刻刻地看见。

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他走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步履骄傲,踞岸,背挺得笔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过雕虹镌霁的拱桥,走过暗香流动的花圃,走过凄清冷惶的树林。

走过,很长很长的距离。

那人就在身后,不远,又很远。寂静的夜里听不到他的脚步声,然而,却听得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汹涌的跳动。

此起,彼伏。

那人走在身后,因此自然是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也是绝不会知道,当时走在前面,步履骄傲稳健的男人,正在笑。

他极少笑,可是偶尔展露笑容,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连远山上亘古的冰雪也会融化。

然而在那一刻,这个笑容,却是另外的模样。

极淡,极浅,又极,深沉。

深得刻在眼里,沉得烙在心底。

从来不会有人见过,西门吹雪的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

明明是笑,却让人只愿他,不要笑才好.

--就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不会有人看得到这个笑容。

包括他自己。

--天上地下,也再没有人能够见到这样一个笑容。

--岁月荏苒,他也再不会露出这样一个笑容。

就这么,让它溶进冷冷的夜­色­当中……

他看着右手。

看着拇指。

很细的痕迹,不过几日,伤口就已愈合。

别的什么,也会愈合。

即使不会这样快。

然而,他的耐心一向很好。

石桌上放着一块雪白的绸巾,他拿过,然后从腰际解下长剑。

青绦上,一枚黑­色­的曜珠,静静在阳光下闪着幽深的光,浑圆,光滑,是上好的深海珍珠。

马车里,那人右掌心上托着这枚黑­色­珠子,温润的体表,散发出凛凛的冬冽气息,语气平淡,普普通通地道:“很配你的剑。”

他顿了顿,然后移开目光,用绸巾,慢慢擦拭着雪亮的长剑。

三月,万梅山庄梅花,一夜尽落。

卷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九十四.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男人只穿了一袭简简单单的长衫,用一根绦带拢了发,负着手,站在离场院中心不远的地方,看着内中两个人练剑。树上的枝叶已抽芽吐蕊,倒也是­嫩­绿的一片,很有几分生机勃勃的模样。

“休息罢。”又过了一时,男子开口,同时转过身,走至一旁放着的的软椅处坐下。花玉辰于是收回宝剑,用袖口擦了一把额上的薄汗,然后快步走到男子身前,拿起桌上的茶壶便倒上一杯,有些急切地仰头一饮而尽,这才舒服地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青年亦收剑回鞘,向这边过来,见他如此,不由得笑了笑。花玉辰毕竟年小,叶孤城又从不注重小节,对少年并不严苛肃穆对待,因此这个小师弟虽然拜师不久,却是在男子面前毫不生疏拘束的。

“师兄,刚才你那一式‘拨云荡雁’,我怎地就使不好?总是生硬得很。”花玉辰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同时问道。

青年接过,微微笑道:“你使力太过劲猛,没有圜转余地,刚则易折,怎能不生硬?”他抿了一口凉茶,对男子笑道:“师父从前教导过,也不知眼下弟子领会得如何。”

男人略一点头:“虽未全中,亦有七八分意思。”又对少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这方是此消彼增之势,你要记得。”

花玉辰眨着眼,重重‘嗯’了一声,既而歪着头,盯着男人空荡荡的腰间,有些不解地道:“师父怎地不带剑?虽然现在是在家里,但我见过好多人向来总是剑不离身的。”

男人淡淡道:“剑不离身……”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如同流星划过夜­色­,下一刻,他的手上便拿着一把剑,剑身如一汪碧水,在太阳下闪着清冷的光。“这,就是我的剑。”

花玉辰一楞,既而忙忙看向自己腰间,却只见一个空鞘悬在那里。他抬起头,就见男子用指尖弹了一下刃锋,既而反手一抖,正正将宝剑重新Сhā回鞘中。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低低扬起眉梢,道:“剑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既是到处都没有,也是到处都有--”

他说到这里,却见远处孙秀青抱着孩子,正含笑看着师徒三人。花玉辰一见,顿时笑道:“师娘和小师弟来了。”在他身边,青年也露出一抹微笑,眼底,却是没有温度的。

叶玄原本偎在孙秀青怀里,待到近了叶孤城面前,乌溜溜的眼睛转着,咿呀笑叫,张着小手便要他抱。一旁花玉辰抬手欲接,叶玄却只扭了身子不肯,竟是一脸不屑的模样。众人见状,不禁都笑了起来,花玉辰吐了吐舌头,也笑了。

叶孤城淡淡勾起­唇­角,左手微动,叶玄便已依在他臂弯当中。一缕长长的鬓发垂在身前,叶玄伸手抓住,咿咿呀呀便要往嘴里填。一只修长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叶孤城微微哂道:“这个不能吃。”将发丝从他手中拿了出来。

孙秀青将一只小小的拨浪鼓让叶玄抓着,一边笑道:“午膳已快备好了,吃过饭,下午再练功罢。”

叶孤城点头:“好。”对世子道:“你和师弟先去梳洗一番,再去前厅等我。”世子自身也觉汗湿衣鬓,便道:“是。”和花玉辰一同朝庭外去了。

让叶玄坐在腿上,一手扶住他后背,叶孤城看着世子两人远去的背影,道:“辰儿的资质不错,想来日后也应有所成就。”

孙秀青笑一笑,道:“花三公子让他随你在身边习武,说是既然正式拜了师,若是不勤恳,有所进境,就不准回家。想来,也严厉了些。”

叶孤城用手摸了摸叶玄的头:“天下间父母,皆是用心良苦。”他看着自顾自玩着拨浪鼓的叶玄,淡淡道:“将来他略大些,我怕是也会如此,毕竟,飞仙岛日后总要他继承,白云城上下,包括陆上所有商号产业,一­干­人等身家,皆将系于他一人身上而已。”

他语气平淡,孙秀青眼里却闪过一丝沉重和怜惜,顿了顿,想说些什么,却也最终只道:“你……不易……”

叶孤城狭长的凤眼上挑,微一扬­唇­,露出一个松融的表情,浅淡得几不可察:“人生在世,如何能够随心所欲,总有一些东西,要去承担。”他用食指点了点叶玄的鼻尖,低低笑道:“你现在若是听得懂我这一番话,只怕便要想着不肯长大罢。”

孙秀青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被阳光涂上一层金芒,上面浮着极清浅的笑,明明隽峻不可方物,她却只觉得心下微微沉重。

这样一个男子,别人只看到他纵横决断,剑如飞仙的眩目表面,又有几个会去想起,他身后所要背负着的责任呢……

她袖中的的手忽紧了紧,心脏也微滞了一下。责任……那么自己,是否也……

她闭了闭眼,不愿,也不肯再继续往下想。

然而脑海中仍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万梅山庄中,月­色­下,两袭近不可分的白影,江南,冷冽如冰的男人深夜寻至花家……

“怎么。”淳厚的声音响起,孙秀青定了定神,便见到叶孤城正以一个询问的神情看过来。她摇摇头,露出笑容:“没事。”顿了顿,暗暗咬一下­唇­,道:“我们的婚期……是不是要,推迟一下?……”

话音刚落,脑子里轰然一声,几若空白,只觉方才一刻仿佛梦游一般,简直不能够相信自己,居然说出了那样一番话来!

怎么就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惶惶然看向男子,心里乱成一片。

叶孤城微微叠起眉峰,琥珀­色­的眼直视着她:“为何。”

孙秀青心下混沌一片,几乎连呼吸都要窒住。她突然感到眼睛里有些­干­涩,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压住,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四周花木初展,摇芳浮香,口鼻间却只嗅得出淡淡苦涩的味道。一缕一缕,一丝一丝,直把全身都定住,然后在胸口缠缠绵绵地绕成一团,牢牢地停驻下来……

臂上忽地一紧,却是叶玄无意间扯住了她的衣衫。孙秀青猛一凛神,仿佛惊醒过来。

她抿着­唇­,身后双手在袖中握紧,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稳定住情绪,­精­神昏昏噩噩,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却在表面上仍如往常一般模样,甚至还留有一点笑容:“我,我只是觉得,最近身体不很好,不如,不如等康健些了,再……”

她低头看着叶玄,右手抚了抚他的小脸:“我不想……病恹恹地做新娘子……”

静。

似乎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刻,叶孤城低沉清厚的声音传来:“好。既然是你的意思,那,便推迟罢。”

她飘乎地听着,心里一下松泄,又一下收紧,先是苦,再是咸,接着,便是茫然的空白。然后,她听见自己‘嗯’了一声,道:“去吃饭罢,我先送玄儿回房,一会儿便过去。”从男子膝上,抱过了孩子。

男人道:“也好。”从椅上起身,雪白的衣摆就从她视线当中拂过,渐渐,就走得远了。

她仍低着头,亦抱着孩子起身向外走,刚走了几步,叶玄手中的拨浪鼓就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忙弯腰去捡,却不料,一颗冰凉的水珠不知从哪里滑落,无声地坠在鼓面上……

九十五. 人间

“有关近日海上商运一事,且谈到此,下面一应事物,白云城方面,仍旧交于原先十四家商号主事人酌情办理。”

叶孤城说着,合上了帐目,将案上摊开的几册文书收拾齐整。一旁世子忙道:“不劳师父。”遂动手把案几上的笔墨牍卷皆归置起来。

叶孤城看着他忙碌,淡淡道:“你虽年轻,做事倒也颇有章程,难得几月来种种商务繁琐事宜,你也处理得通条。”

世子面上微有喜­色­:“师父夸奖。勖膺也不过是依傍王府里一些老成管事从旁提点,才略有所得罢了。”

叶孤城点一点头,道:“王爷既将此事交付于你,自然也是知你有这份担当,倒也不必过谦。”

世子笑道:“父王如此,也是存了几分历练我的意思。倘若一味只是锦衣­精­食,不通正务,日后又怎能成就一番事业。”

叶孤城听他说到‘成就一番事业’,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是平波无澜:“从你接手商运之事至今,未曾出过差错,以后,也不要做错了事情。”他拿起案角一只玉盒,用银匙从里面舀出些沉檀木粉,缓缓撒进雕花金镂纹丝香炉内:“这世上,有些事可以错,有些,不能。”

世子笑道:“师父教诲得是,勖膺会仔细。”叶孤城见他神情,便知方才一番话中的意思,并未被真正领会。微微敛了眉峰,却也不再说些什么,朝门口处扫了一眼,只道:“你不去练剑,来这里做甚。”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花玉辰满身泥尘地进了屋,脸上又是汗又是土,原本一个俊秀少年,此时却是一身狼狈。叶孤城略扬了眉,并不说话,倒是世子笑道:“师弟,师父让你练功,又不是去做泥瓦匠,如何倒成了这般模样?”

花玉辰下意识地用衣袖抹了把脸,却只是让面上更添了几道灰痕。他垂着眼不答话,走到叶孤城面前,忽抬头道:“师父,我的现在的武功,是不是很差?”

叶孤城淡淡道:“为何这般说。”

花玉辰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方才我和江侍卫过招……”

他话音未落,世子已然微微笑了笑:“必定是你硬拉着他动手的罢?师弟,莫说眼下是你,便是我现在,在他手底也撑不过三百招。”

花玉辰抿着嘴不出声。他刚才非拉着江全要与其过招,江全知他是自家城主小徒,虽拜师不久,却是­性­格坦率直朗,很得叶孤城爱惜,因此也不好违拗,便和他交上了手。原本只是存了略试几招就罢的意思,谁知这少年竟是不服输的­性­子,几次被制,却是越挫越勇,逼得江全一回回将其败退,直到花玉辰再无力气动手方罢。一番激斗过后,好好一个俊秀少年,便也滚成了泥猴模样。

叶孤城略低了头,俯视着男孩:“江全随我日久,此时武功在江湖上约可排到前百位,你眼下不过十一,不及他又何足为奇。”

花玉辰还要说些什么,叶孤城却已道:“叫人拿套新衣来。你这模样,还不去洗沐一番。”

碧­色­的清水从山壁上涌出,漫成一片开阔的圆池,水的表面,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竟原是一处天然的暖泉。四面冷清,疏疏散生着些花木,既无假山掩映,亦少亭台阁瓴点缀,只是一片原生的景地,被圈在安越别苑后身一处园内。

花玉辰全身泡在水中,只能勉强将头露在水面,头顶系着一根青­色­丝绦,牢牢地将满头黑发绾在上面。

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从泉内突出,石面光滑,净润如玉。男人坐在石上,膝上横着一柄古式松纹长剑,一条雪白的锦帕覆在上面,正被男子拿在手内,一丝不苟地细细擦拭着剑身。

暖暖的泉水泡得花玉辰一脸慵懒。他刚想从水中出来,还未等动身,男人就已淡淡开口道:“继续再待一个时辰。这眼温泉可以活络筋脉,对你有好处。”

花玉辰一听,立刻便老老实实地呆在水里不动。过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师父,刚才你说过,我眼下只有十一岁,比不过江全也不足为奇。那你像我这般大时,武功又怎样?”

男人并未看他,缓缓擦拭着长剑,道:“飞花摘叶,尚有不足。”

少年垮下了脸:“飞花摘叶……”他喃喃自语,忽又问道:“我听七叔他们说,师父和西门吹雪是至交,那他像我这样年纪时,剑法又怎样?”

男人听得‘西门吹雪’四字,手上微不可察地一顿,既而淡然道:“西门吹雪两岁时识剑,三年后初窥门径,十岁略有小成,剑气如虹。十八岁随心所至,登峰造极。”

花玉辰沉默良久,半天才道:“师父,我到最后,也能像你们这样吗?”

男人看着少年:“天道酬勤……天赋固然极重要,但若无后天刻苦,亦是无所成就。”他以指摩挲着锃亮的剑身:“西门吹雪幼时从不离剑,吃饭、睡觉都不例外,江湖上只知他剑法超凡,其中修行时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又有几人想到。 ”

花玉辰静静听着。到后来,不由得央湎道:“师父,给我讲讲西门吹雪罢,我问过很多人,可他们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么几句,我都听厌了。你和他是至交,一定知道好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

男人默默擦着剑:“你要问,何事。”

花玉辰眼睛亮了起来:“比如说……比如说……恩,比如说他为什么要斋戒三天,熏香沐浴,骑马跑那么远的路,却只是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去复仇,去杀一个陌生的人?”少年眨了眨眼:“在别人心里,这是一件让人没法子理解的事。”

“他们觉得,可笑。”男人淡淡道,“在西门吹雪眼里,自有他自己对于公义的看法,而斋戒,熏香,只不过是因为他把杀人当作是一件神圣的,必须严肃,尊敬对待的事情而已。”

少年不解:“杀人又算是什么神圣的事?”

“在你看来,又如何。”男人不答,只是漠然道。

“远山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轻轻吹去剑上的血……”花玉辰说着,忽想到了什么,微一吐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们都这么说,我也只知道这些……”

然后,他便看见男人脸上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杀人既不罪恶,也不值得夸耀,西门吹雪只为证剑道而杀人,他的境界,又岂是为名,为利,为仇而拔剑之人所能理解。”

花玉辰歪着头:“他的境界?他现在的境界,是不是就像诗里写的那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男人缓缓用锦帕滑过剑刃:“‘高处不胜寒’……如此而已。”

花玉辰点了点头,过了一阵,又问道:“别人都说西门吹雪六亲不认,冷血无情,那他怎么还会有朋友?就像师父你,还有陆叔叔……”

无情……男人敛下狭长的眼,顿了顿,将长剑装入鞘中。起风了,将他披散的长发卷开,有几络拂在颊畔,空气中,送来一股淡淡的花木香气。

他起身,站在兀起的石面上,长衫玉立,眉目萧疏,淡淡对水中的少年道:“若说无情,也许亦不过是,从不显露罢了……”

手中执了剑,衣裾在风中微微扬起。花玉辰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凝目看去,男子已到了岸上,正朝着园外走去。“时辰已到,出来罢。”

少年听了,连忙上岸,快速穿好了衣裳,就向着男子走过的方向跑去。男人走得并不快,只一会儿,花玉辰便离他只剩几丈的距离。快跑几步,赶到男子前头,花玉辰回过身来,笑道:“师父,我--”

他忽然止了声。男人淡淡道:“怎么。”花玉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男人看他一眼,不再言语,只是向外稳步走去。花玉辰跟在他身旁,微微仰头看着那线条轩峻的侧脸,却再也看不到方才一瞬间见到的那个表情。

那样的神情……花玉辰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花纵流水,月残星坠。

——亦不过如此。

番外. 夫夫相­性­100问之前50问

话说,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走到一起n久以后……

--四下里华丽丽地登场!!![咳嗽]……哦吼吼……[yin笑]“同志们,同仁们,各位广大耽美狼们……[以下省略1000字废话]……今天,是一个特别滴,有纪念意义滴,令人兴奋滴日子!!!四下冒死请来了两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独有偶[这什么破比喻……- -||| ]……的剑神剑仙夫夫!!为我们做这个[yin笑]相­性­100问答卷!!![宽面条泪]各位兄弟姐妹哇……四下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抱着必死觉悟,买好了1,2,3,4……n份保险才--”[观众扔砖:靠!你nnd,少tmd的废话,快开始!我们要看叶大西大……乃给偶们滚一边去!!!]

四下华丽丽地败退[有气无力]“乃们这些无良……表再扔了!……靠,谁丢的烂­鸡­蛋!……好吧,开始开始……”

%#—*%—(¥?¥#¥#

演播厅。

--一身雪白,只有发和眉眼是墨一般的黑。容­色­冷肃,腰间悬着把式样古拙的剑。

--斜飞的的眉叠起,深沉的眼闪着琥珀­色­的光。雪衣,乌发,青剑。

两名白衣人静静坐着,四周么人发出一点声响。

四下里[热泪盈眶]:“这是毛?这就是气势啊……为毛,为毛这俩人这么帅!![咏叹调]曾经有两个绝世无双的男人坐在我面前,我却没有--”

一个声音冷冷打断某花痴的妄想。白衣人面无表情:“有话,便说。”

四下里一个激灵[讪笑]:“当然,当然……咱马上开始,不会耽误西大您太多时间……灯光!音响!!摄像!!!统统给我到位!!!”

[话外音:靠,不敢对西大不满,就拿别人出气……乃这个女银……]

乱了一阵后。

四:“咳……这样……咱们开始了……”

西门:[毫无反应]

叶:[淡淡将双手拢在袖中,面上波澜不惊。]

四:[摊手,耸肩,叹气]“我就知道……采访他们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被无视……”

1.您的名字?

西门:[冷冷地]“西门吹雪。”

叶:[淡漠]“叶孤城。”

四:[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还配合……”

[(场外) 叶玄:“师兄,我们为什么要清场?”

花玉辰:“玄,你不觉得如果现在不多清走一些人,到最后我们会需要买很多棺材么?最近我手头比较紧张……”

叶玄:- - ||| ]

2. 请问年龄是?

叶:[静静倒茶,递给西门吹雪一杯]“原著中,古龙未写明。”

西门:[接过,面上几不可察地松融了一瞬。同时,无视某四。]

四:“我恨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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