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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故国

番外五· 时空的裂痕

“……过,S.?尼斯哥侯马?博尔烈?楚纳图?封,的全名。用们的习俗,简称……恩,简称S生。”

……据统计,个星球个时代比较流行的话本上86.3275%都是用“X生”来代表那个名字第个字是X的主角的,大概是他们的习俗。

他抱住,懒懒的笑:“死?的名字听次奇怪次,长得紧,居然还姓死……瞧的模样,又不像外族……便是外族,也断没有种怪名字的。”

个雄­性­碳基生物长得……嗯,用个星球的话,可以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是种感­性­往往大于理­性­的浪漫的低等碳基生物,至今还没有完全学会使用他们用方块状象形文字创造的丰富的形容词)。可惜他的生物荷尔蒙分泌错误,导致他对周围同类的雌­性­碳基生物不屑顾,反而死皮赖脸的纠缠着。

……嗯,目前,看起来也很像种雄­性­碳基生物。

改变化学成分就好。

“可以是外族。”

他眼角挑,琥珀­色­的柳叶形状的眼,带几分漫不经心——个叫做“气质”,当然知道他是认真的:“可以?小封,认识两年,从来不是从哪儿来的。”

……星际联邦宪法第四百六十七条:严禁掌握四维以上空间技术的高等智慧生物做出­干­扰低等星球生物演化历史的有关行为,违者根据刑法第五万六千八百十二条规定,判处流放。所以保持沉默。

实际上,也就相当于流放。

个星球,用该星球第二平行空间二十世纪的人的叫法,叫做“地球”,星球通用语拼写作“earth”,位于银河系边缘,有个叫做“月”的卫星。银河系是个比较落后的星系,也是星际联邦流放罪犯的首选,记得来自M-543星系的朋友穆就是被流放到里,当然,不知道他的流放地。

作为高等智慧生物,当掌握第六维时空技术时,往往就会成为宇宙空间孤独的流浪者,任意漂流,不再在意自己的母星,朋友的观念更是非常淡薄。当然,落后生物(尤其是三维空间或以下生物)是必须依靠社会团体的,他们的技术水平决定种行为,意识形态也是。

目前的地球就处于三维空间技术的萌芽阶段,曾经查看过,当发觉地球上科技最为发达的第二平行空间在公元第二十四世纪仍没有开始开发四维空间时,停止对个星球的深入调查。

目前的位置是第平行空间,个位于亚洲东部,叫“临”的国家。

是的,些低等碳基生物的聚落叫做“国家”,有着比星际联盟更加严密的行政管理系统。他的名字叫做“任优戎”,职业是“游侠,独往独来”。

:“必须承认并不是独往独来,依旧是社会­性­的生物。”

他嗤之以鼻:“是,不食五谷,餐风饮露。”

默然,作为可以随时改换形态甚至自身数据结构的高等生物,不能摆脱能量守恒,但也不需要他们利用消化系统完成的低效率的能量转换。

他用嘴在身上进行着与能连转换无关的啃咬,啃大约二十个标准秒,突然问:“不告诉来历,总该告诉姓什么吧?叫小封叫两年,可绝对不姓封,对不对?”

:“只是的星系代号,其中S是战斗序列号。过。”

他:“……别打架,以后护着。辈子都护着。”着眼里又出现种奇怪的悲哀的神­色­。

:“碳基生物的生命很短暂,何况为生存而战是生物的本能。”

——正是星际战争的第四百十二个年头,如果不是导航系统被K星系的怪物炸坏,也不至于在虫洞跳跃时偏离么远。

除非被战友找到,不然恐怕很难回去。

……他眼底的悲哀之­色­更浓,:“知道,是神仙。不是……别看那颗星星,是从那儿来的不成?”

:“颗星目测约3.1光年,太近。”

他苦笑:“的家究竟多远?”

:“难以目测。”

纵然草原上晴夜如洗,疏星碎溅,纯正然无污染。

他从身上爬起来,替拢紧衣衫:“……总觉得,转眼,就再也看不见。”

:“在的化学成份转化为其他物质之前,离开地球的概率为0.000012%。”

他继续苦笑:“……不明白。不过,怎么会喜欢上的?”

:“荷尔蒙,或者脱氧核糖核酸。——的消化酶留在脖子上,湿湿的很不舒服。”——复杂的碳基生物。

他叹口气,伤感之中多几分啼笑皆非。

想想,坐直身子,把他抱住。

又等两个地球年,战友们音讯全无,通讯器片空白。

他黏在身上,时不时会做些莫名其妙的活塞运动来表达“他爱(?)”。

……话,两­性­生物的发情真是门奇异的学术课题。

但听见他沉朗(两年的形容词运用能力得到显著的提高)的笑声,觉得留在里也还不错。

他并不是常在草原上陪,有时候他要到南方去,不过离开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个月。

叫走他的是种叫做“飞鸽传书”的通讯手段,效率之低下,令人发指。

有他扒在身上,:“要是咱们有个孩子就好。”

:“分娩的都是雌­性­生物。目前是雄­性­的。”

他“嗤”的声笑出来:“目前?得倒好像可可……”

默然——身为个可以将自己任意改造的纯数字意识型高等生物,­性­别是们进化史上的淘汰产品,无无,当然也就可可。

过大约“会儿”的时间,:“或许的荷尔蒙决定不会对雌­性­形态的感兴趣。”

他狠狠把扑倒:“是的也不会放过!”

……两­性­生物真是麻烦。

两­性­繁殖是种古老而烦琐的种族延续手段,对于雌­性­生物来,是种具有着伟大自牺牲­精­神的危险行为,们用身体身体制造的新的生命体有着父辈两­性­的基因与生命特征,地球人称作“孩子”。

但是很麻烦。

不过,似乎也没必要采取分娩种手段。

他回到南方之前,对他进行DNA的采样,鉴于的种族与碳基生物明显的差别,考虑到基因的排斥反应,决定增加采样数量,利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增加存活数量。

个真正的“孩子”必须同时具有和他的遗传特征,比现在星际联盟比较流行的出芽生殖麻烦多。

两个月后,他满面风尘的闯进的牙帐,看见手里只会哭的的软乎乎的团,呆呆。

:“和的孩子。”

他大惊失­色­。

简单解释下单细胞培育的原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比较难以形容的笑容,:“……是,是的什么‘第二平行宇宙’的什么‘克隆’?”

摇头:“比较类似于所谓的‘试管婴儿’。”

——他是只中枢神经器官比较发达的碳基生物,相处四年,渐渐地在的言谈中也学会些超脱时代的专有名词,甚至有些时候心情好,还会将三国两晋南北朝的轶事给他听(他直认为那是个叫做“仙界”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当然不知道算不算改变历史,但渐渐地已经开始不在乎星际联邦宪法,或许是在个野蛮荒芜的落后星球上自流放的久,或许是受到眼前个身汗味儿正在逗着萝卜头的碳基生物的影响。

……听很多他的同类,他漫不经心的气质“招人喜欢”。

“咱家大宝贝儿有名字没?”他笑着问。

头:“按照宇宙分区,他的代号是AK-47。”

他挑眉:“什么诶尅四十七?的名字就够怪,可不要家宝贝儿子叫么个怪名字……嗯,小封,记得过,仙界……不是,第二平行世界里有个什么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最厉害的就是秦国,他就叫阿秦,叫封秦好不好?”

……无所谓,代号而已。

后来有,他枕着两只手臂躺在草原上,对着星星叹气:“小封,后悔?”

:“原因?”

他:“记得,那个秦国统中原,才十五年就亡国——怪不吉利的,想阿秦长命百岁。”着捏捏骑在他身上的豆丁,怒喝:“不许吃手指!”

五岁的AK-47眨眨纯黑­色­的眼睛,无辜的继续吃手指。

看AK-47眼,目前他没有排斥反应,但不能保证他会没有生理­性­缺陷。的老朋友B-29曾经过,高等生物与低等生物的基因链接差异太大,如果采取强制手段结合,最常见的情况是他的感情机能(尤其是所谓的爱情机能)会产生致命的瑕疵——当然,B-29由于化名“阿?爱因斯坦”在地球的第二宇宙空间泄露相对论导致人类历史超速进化,已经不知被流放到宇宙的那个角落去。

:“死亡是生命的归宿。”

他叹口气,捏住AK-47­肉­乎乎的前爪……小手,:“是神仙,当然不明白——不过那秦始皇是个英雄,倒真想和他较量较量。小封,人怎么不在人间呢?”

拎过惨遭蹂躏欲哭无泪的AK-47,:“个人可能也存在在个世界上,也可能不存在。无论是否承认,人的身份是由历史创造的,同样基因的个人,在不同的历史空间中或许会有不同的身份,而历史则被巧合控制着。所在的第平行空间与第二平行空间的历史起源于完全相同的,们都知道伏羲、神农、娲、轩辕,乃至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但由于在们的世界,被称为‘夏禹’的姒文命先生死于失足落水,所以第二平行空间有着夏商周春秋战国乃至唐宋元明清,们则是上古共和、莹凌弥临等等。”

他笑着在脸上亲吻:“好,好,小封——是,如果在另个世界,麾下几万人的大楚部落又叫什么呢?”扯过AK-47,继续在他的脑袋上揉。

——的部落的来历莫名其妙,起源不过是看不过去北方草原许多血缘关系亲近的碳基生物成群结队自相残杀而已,教训他们几下,他们就开始俯首帖耳的叫可汗。

于是很认真的计算下,:“30.21%叫做蒙古,33.19%叫做真,另有36.6%的概率会是契丹。”

他苦笑:“非得算么­精­确不可?”

:“­精­确是科学发展的条件,们崇拜数,通过改变数字结构们可以游荡于时间与空间。就像毕达哥拉斯,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数……”想到毕达哥拉斯在个世界籍籍无名,就不话。

他依旧蹂躏着AK-47:“想阿秦孩子也到学武的年龄——他是跟着学武,还是跟着……修仙?”

:“不想留下改变碳基生物进化史的罪证,会将的武功加以改变来适应他的体质。对,他的学习能力会很惊人。”

他懒懒笑:“看就明白……啧啧,臭小子越长越像,他怎么就不像呢?”

呆:“不喜欢像?”

他连忙摇头:“倒也不是,是,像更漂亮些。”

学着地球人的样子,叹口气。

AK-48号还在培养皿中,再过十二个地球日就会成熟,为求得与他外型上的肖似,AK-48继承他82.4%的基因序列,足足比AK-47多32.4%。

包括领养的作为战争遗孤的七个养子,AK-48是第九个“孩子”。

他坚决否决处理掉AK-48的提议,把他取名为“封齐”,然后在某次体力运动后趴在身上和后悔抱怨:“完完过秦齐是对头咱家宝贝会不会将来自相残杀啊……”

默然,心里想着如何培养AK-49。

没有尝试过改变半碳基混血种的外形,故而初步设定在AK-49的基因链中,的序列和他的序列的比例为22:1。由于的进化高度,AK系列多多少少的都继承的能力,可以在死亡或辅助设备的帮助下达到意识与­肉­体的脱离,进而寄生于其他碳基生物的­肉­体,甚至于携带碳基­肉­体穿越平行空间——不过AK-49由于基因比例严重失调,恐怕要花费段时间研究。

从怀里掏出个航空金属支撑的基因保存零件,解除它的密码,看着它由个­精­光闪亮的银白­色­方块,变成地球上把锁的形状。

密码是地球上最富有哲理难以解读的智慧——易: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壬。

终于,借用个人的子 宫,用人类分娩的形式将他培育出来。

那时候又过很多地球年,AK-49,在许多有血缘关系或者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里,排行十四。

可惜没有人帮他命名。

“游侠,独往独来”的任优戎,死在临国最高首脑——皇帝的陷阱里。

罪名无外乎分裂、反叛。

挫骨扬灰。

垂下眼,将那只新生的­肉­团扔给十六岁的AK-47。

为个“孩子”,用掉存储器中他最后的基因,但显然,AK-49.甚至AK系列,都已经失去意义。

无法克隆,他就不会回来。

地球人的规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对AK系列,对所有的孩子,对的部落:“复仇吧!”

不在乎历史的改变,因为就是历史。

……然后终于有,任优戎,会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还存在着的基因的年代,回到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要说:表问偶~偶也不知道为啥写出了如此扭曲的东西~~~~~~~~

最近历史文选摘抄、西哲现象学论文、中文论文、英语四级赶在了一处~更新可能会推迟,见谅。 1

七十六、武阳

作者有话要说:偶用偶最重要的RP发誓:上一章是调节气氛的娱乐,太子绝对不是外星人!他是血统纯正的地球包子!

偶是伪科学的­肉­生……泪奔

小风风~亲妈疼乃~来抱抱~和蔼笑~

太子~皇帝~偶也疼乃~来捏捏~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风清扬自纠葛的蓟草叶间抽出边缘破碎的衣摆,那草极硬,边缘锋利,嗤的声,便将衣裾原是森青的布料又带下片来——眼下布料早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纵横细密的纹路被草枝风雪钩挂消磨,渐染旧­色­,沾尽泥尘。

是武北关外的旷野,将近入夜,便再也看不出曾经熙熙攘攘的过痕。踏过高高低低冻硬的田梗,两旁农田社庙掩埋在北方落经冬的大雪之下,远处有村落模糊进渐渐拢上来的淡青­色­雾气里,,湮没成深浅错落的死灰。

暮­色­四合,却只被头顶刺不穿的灰云压覆着,将地都浸作铁青。

夏之日,冬之夜。

风清扬抬眼望,呆立半晌,隐隐觉得灌进领口的风当真冷得紧,微微醒,顺手放脱衣摆,低眉看着自己手掌哑哑笑将起来。

他腕上用细线坠着颗浑圆的松子,似是害怕失落,线上来来去去乱七八糟的打十几个死结。那松子已然颇有些时候,教人摩挲得润,夜­色­下果壳深褐,浮着层温暖的浅浅油光。

便仿佛与地间,唯值得留恋的所在。

……那日的情景早在无穷无尽的苍冷恐惧里氤氲得依稀,不敢想、不敢回忆,猝然闪逝在眼前时,那人每片垂落的衣角每缕花白的鬓发却又纤毫分明、清晰如昨:他的手掌逐渐僵硬冰冷,在身旁不知是向问还是任行惊慌失措的摇晃中滑出衣襟,指际紧紧绕着的,便是么段拴着松子的细棉线。

那人来如流水去如回风,­干­净净孑然身,却只有段分文不值的松子挂坠,才真真切切的属于他自己——余下的,便是那具书生的尸体,失却眉眼间俊极无俦的磊落洞彻,也永远都不配作封秦。

书生的长发铺陈于地,纠葛蜿蜒,满山遍野的流落开去,离离交错,纷纭成场密不透光的绝望。

死气沉沉,血气森森。

与挂坠死死缠绞在处的另有把银白­色­的锁,非金非玉,流泽瑰丽,被叶底陆离的晨曦染就亮­色­,弥盖地的绝望里,隐隐透出痕破碎的清明。

封秦过,那是封楚留下的东西。

……封楚留下的。

那锁或许该是冰凉罢,然而被风清扬同样冰冷僵木的手指轻轻碰触,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泓白光轩然漫起,巨力沛然发恍如雷霆乍惊,待风清扬再睁开眼,只见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四下里雪野空濛,无边无际。

山谷内火并厮杀的仇雠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便是清秋季节里北国跌宕的苍莽群山也如同教上古神力的夸娥氏移以填海,遗下平原坦荡,全无半分起伏:情景原本着实诡异已极,但风清扬心绪沉怆,只是痴痴呆呆的原地坐日,便起身向北,冒雪信步而行。

他心中兀自记得封秦临去时的番话,虽清楚那不过是人之将死生逝不定的梦中臆像,念及封秦来历之奇,却也宁可笃信那人终有会再回来,从此自欺欺人——他身上的伤大多不重,过不得几日便已凝结血痂,但数日来变故迭起神智摧创,若非还存么个念头,怕是早就不起。

便么渴塞积雪饥餐野雀,漫无目的的走到第三日上下,才稀稀落落的见人迹。听路上的行人,对面再走两日的路程便是当年大临朝的国都武阳,自从北边儿来的鞑子新皇帝抢江山,武阳城里祭登基,即位两年,倒也将郿州以北十来个州郡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人话时带几分兴亡更迭的唏嘘,言下之事风清扬却是闻所未闻,竟和他记忆里的历史掌故全然不同。那人见风清扬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便如个讨饭的叫化也似,先已有几分不喜,又见他呆愣愣的若有所思,更是嫌恶,怒道:“跟傻子耗什么劲!”啐口转身要走,孰知领口骤然紧,却被眼前叫花子提着直拎起来。

——叫花子脏兮兮的脸上双淡褐­色­的眼明亮至极,溢满苦苦渴盼的希冀哀告之­色­,分明该是欢喜无量的,欢喜的最深处却又透着凄冷而恐惧的水光,如见大光明,如遇大悲催。那人“啊”的声,只道今日遇上个疯子,正觉害怕,却听风清扬颤声道:“……们新皇帝姓什么?国号是大楚、是不是?”心绪激动之下,便是提着那人领口的双手也不由微微颤抖。

那人“啊、啊”数声,吓得更加厉害,结结巴巴的道:“……是、是,是、是大楚朝的端平二年,眼、眼瞧就端平三年……”

楚朝年号之事风清扬并未听封秦提起过,但句“大楚”听在耳中,便已然犹如纶音。他深深吸口气,心底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惧,轻声问道:“、们的皇帝姓封?有个、有个太子叫封秦?……他……阿秦……他可好么?”双眼紧紧盯住那人嘴­唇­,心中喃喃不断的乞求着什么,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人险些吓得屎尿齐流,道:“是、是!太子殿下好!”话音未落,领口顿松,不由自主“啪”地摔在地下,战战兢兢抬头看时,方才那疯子却阵风似的不见。

武阳是中原闻名的大城,据北关、界武水,雄踞下,武备建构极是宏伟,两朝为都官撵去来,更是熏陶出几分雍容尊贵的儒风,楼碟巍峨,山节藻梲,鸱尾勾斗,曹殿斜飞,往来人物辐辏,拂衣如云,车辙如缕,数不尽的繁华风流。

风清扬赶到武北关外时正是日落时分,武关沉雄,残阳如血,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武北关乃是出入武阳的要塞,便如潼关之于长安,自古险,最是艰难奋长戟、万古用夫。放眼望去,但见城垣上结着重重白幔,却不知近日有什么大事发生。

风清扬将沿途弄来的马匹牵到边歇,正等守门裨将的盘查放行,却听得遥遥寒角清吹,线人马绕过际染成血红的雪岭,放着极缓极缓的步子,步步,转入武北关前。

黑甲,黑旗,白幡,白纛。

风清扬身侧的名老者忽然叹口气,低声道:“……是齐王爷扶灵回来啦……”另名儒生打扮的老者摇摇头,也低声道:“秦太子如此人物,竟也遭肖小暗算……老张,家小儿子在楚王府里帮佣,都是楚王爷……楚王爷也倒,宫里招十几个太医,如今怎么样?”先名老者呆片刻,又是叹,道:“太子噩耗来便倒,听小厮们传,都不成……”

……余下的话,风清扬便再没听进耳里。

只是知道,残阳如血,残阳如血,那黑甲黑旗白幡白纛也都是片血红,地鲜血淋漓,模糊,便渐渐沉浸在蒙漫彻骨的黑暗里。

生世,生世。

……阿秦。

七十七、哭酒

如昏如晨,如梦如醒。

漫的光与暗都教眼前发丝绞结得凌乱糊涂。日影透着枯草衰朽的死气,淡褪苍白,盘旋魇舞着,渐渐被四周无穷无尽的窅冥吞噬,混合作泥涂般的深灰,斑驳肮脏,仿佛蠕动。周身上下酸冷隐痛,似乎折碎,那血­肉­与碎裂的骨却还破破烂烂的连缀在处,在凝固腥臭的空气中迅速腐蚀,­干­涸成死黑。

那人便也么­干­涸,腐化成具无知无觉的白骨,被封进樽没有温度的华丽棺椁,被无数漆黑衣甲的将士环拱着,迢迢弥远,葬入千里之外博尔烈封氏的祖陵。

满城白幡,寂寂如雪。

风清扬立在武北关城牒巨大的­阴­影里,长衫破旧,泥尘遍积,下摆几丝纵横漓溅的血迹全沤做浅浅的灰­色­,日光昏白,整个人便丝毫看不分明。他直到送葬的骁骑旌帜远远湮没进边武原凛冽的风雪,才如同惊觉什么,深陷的眼窝略略动,低眼去看关下扶灵送行的人群。

只是皑皑雪野上无数草芥般庸庸碌碌的白罢,帝王将相混在处,不过如此。

阵侵骨的苍凉幽冷袭涌上来,喉间烫,竟又是要呕血的模样。风清扬扶着垒砌城牒的冰冷石砖缓缓坐在阶角,呆会,觉得周围隐隐约约又暗起来,忽然呵呵低笑,起身步步的缓缓挨下城牒——他颗心早教数不尽的纷纭错乱撑得满,犹如应那句物极必反,眼下反而是空落落的想不起什么。便般失魂落魄的走下城墙,跟随人流信步而行,自北门进武阳城,便随便找处坐下。

他歇脚的所在正是武阳城北临街的家小店,店门口挑着半幅酒帘,写明卖的是正宗关外白。­色­半昏,又飘着雪,店内除个十来岁的白衣少年和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并桌而坐之外,再没有旁人。那卖酒的伙计倒也殷勤,先将风清扬面前的只海碗倒满,赔笑道:“客官,眼下是国丧,咱们只卖茶水,不卖酒,好叫客官失望——客官要什么小菜?”

风清扬摇摇头,喃喃道:“……没有酒。”端起海碗喝大口,只觉那水虽是淡而无味,但隆冬里放得久,分寒意自喉管滑落肠胃,亦自是不出的砭心透肺,微微打个战,扬声笑道:“好酒!”将碗水饮而尽,夺过店伙手中茶壶,自斟自饮,又灌两碗。

那店伙头哈腰的等半晌,见风清扬只是碗接碗的呆笑着喝水,并不与自己搭话,不由大觉无趣,嘀咕道:“原来是个穷酸疯子!”自知来人只喝水便没法计算茶钱,又不好拉下脸赶人,抢回茶壶转身正想到另桌伺候,蓦地身后呜呜咽咽,却是那穷酸的疯子丢开碗伏在桌面上,压着嗓子哭出声来。

那哭声低敛而沉肃,便像是咬紧牙关,决不肯泄露丝毫,却又像压抑得久,朝溃堤,便再不可抑止。那店伙怔,心想:“个大人学着娘们儿又笑又哭,又算什么出息?”停得片刻,听他喉中极低极低的哭声依稀传进耳内,不自禁的又有些恻然生悯——他客店之中迎来送往,也算见多识广,却浑然不知世间竟有许多伤心之事,抑或是世上当真还有什么,值得如此悲伤。

猛听“啪”的响,与那白衣少年同桌的魁梧大汉拍案而起,似教风清扬哭声搅得满心厌烦,想要寻他晦气。那白衣少年坐在大汉身边不远,忽然翻右腕按住大汉手臂,轻轻的道:“敏格勒,坐下。”

那大汉敏格勒咬牙道:“就看不得兔儿爷在今哭哭啼啼!”啐口,不敢违背那白衣少年,只得不情不愿重新坐下。白衣少年微微苦笑,低声道:“能歌能哭,最见英雄本­色­。是­性­情中人,若是爹爹还在,也该喜欢。”

他嗓音清澈稚­嫩­,语意却少年老成,到第二句时,便不由自主有些哑。敏格勒低声答道:“是。……别……”迟疑半句,不出下面的话来。

白衣少年头,轻声道:“不必,明白。安安静静陪在儿坐晚罢。爹爹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家店的关外白酒,得空闲便带和……和小叔叔两个人在儿坐上半——昨小叔叔­精­神好些,去看他,他明早便放火烧家店,以后谁也不许再来。敏格勒,晚上将家店的老板和伙计安顿到别处,眼下……眼下爹爹走,再没人制得他,依他的­性­子,只怕要把店里人杀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敏格勒道:“是。”

白衣少年又头,便不再和敏格勒多,面庞微侧,双柳叶儿似的眼向风清扬淡淡扫过——他眼眸漆黑,派安静,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神宇间却沉着宁定,疏朗如洗,与寻常少年的轻佻跳脱大不相同。敏格勒轻唤道:“少主?”顺着白衣少年的目光也瞟风清扬眼,那白衣少年却叹口气,道:“……听,他又在笑。”

敏格勒仔细听半晌,见风清扬背脊抖得极是剧烈,哭声却愈发沉噎,不禁摇头道:“……听不出。”

白衣少年垂下眼,淡淡的道:“也是才知道的——人要是伤心得极,其实哭和笑都是个声音,哭也是伤心,笑也是伤心……不知道,那九叔给小叔叔报讯的时候……那就知道。今小叔叔没来,他是不敢来。爹爹……爹爹留下话,让他好好活着,可他今要是来,他能把自己也填进爹爹的棺材里……”咬牙笑笑,捋袖抹去滑到下巴上的滴泪水,将桌上两只海碗倾满茶水,离座走到风清扬面前,轻声道:“没有酒,请喝茶,好不好?”

他语气清淡,不似宽慰,却似同在涯的慨叹。风清扬喉间喘息,呆得呆,才省得透过额前散乱的发丝间隙抬眼去看身畔白衣素服的俊秀少年——那少年苍白的容颜全然陌生,而眉间痕近乎寥廓的洞悉磊落,却是风清扬终日念兹无日忘兹,轻轻吻过、并刻骨铭心的:

“——阿秦!!!”

作者有话要说:­肉­生后妈的丰功伟绩(炫耀中):周一:中国现代文学论文~7000+~搞定~ 周二周三:20000字历史摘抄+体育作业5000+~搞定~ 周三:健美­操­编排动作~搞定~ 周四:体育考试~萨特的两本书《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存在于虚无》读完~ 周五周六:存在主义西哲论文5000+ 搞定~ 周六:400个单词~背完~ 啦啦啦~除了一只­肉­爪废掉之外米有问题!所以……原谅偶一周不更文吧!!!!!

“能歌能哭,最见英雄本­色­。这是­性­情中人,若是爹爹还在,也该喜欢。”

——征夷大宝贝乃真实慧眼识英才一眼就看出了他和乃爹的JQ!

太子:(谄媚笑)儿子啊~乃妈妈死了好久了~觉得爹爹给乃找个后妈如何?

征夷:……

太子:(拉出身后的小风风)乃觉得这个后妈咋样?

小风风:(心:偶是后爹!阿秦今晚乃死定了!明天表想下床!)

皇帝:!!!!!!!!!!

征夷:……偶考虑下……

(当晚)

皇帝:小子,乃敢同意乃就死定了!除了乃小叔叔偶给乃当后妈乃谁也不准同意!!!!不然勾圈叉乱码圈叉勾!!!!!!!!!

征夷:……

(翌日)

太子:(揉着老腰谄媚笑)儿子~考虑的怎么样?

征夷:……嗯……除了小叔叔给偶当后妈偶谁都不同意……不过乃如果把小叔叔嫁给偶当媳­妇­,乃娶谁偶都同意……

太子:……

皇帝:…… 1

七十八、楚辞

那白衣少年手腕纤细,两碗凉茶原是平端,听风清扬叫出声“阿秦”,不由狠狠震,平至碗口的水面倾斜下来,直把雪白的衣摆都染做淡淡的茶褐。他双眼看定风清扬,瞳仁漆黑,翻覆良久,才试探着轻声道:“……认得爹爹?”轻轻咬下­唇­,又道:“阁下是先父的朋友?”

他句“先父”出口,风清扬也不觉呆呆,抓向那少年手腕的手掌顿,道:“什么?”怔怔的抬眼打量——但见那少年眼梢微挑,便似两枚柳叶般,眉目清俊,颜­色­温润,顾盼之际偶尔流露出的分神情虽与封秦极为肖似,然而其间近乎隐忍的清寂恬淡,却又和自己心中那人几十年砺就的从容镇定绝然不同。

他眼下失魂落魄,毕竟不似当日心智俱魇的错乱疯癫,盯着那少年晃神片刻便即想起,从前与封秦每每连床夜话通宵达旦,倒是当真曾听他提过么个总在身后静静注视的小小少年——只是那少年的名字,他却再也记不得。

……只不是阿秦罢。

心里苍苍凉凉的泛着冷,死灰弥漫,地。风清扬口中“呵呵”、“呵呵”的笑两声,也不理会那少年,起身便走。那少年不意他走就走,趔趄着退半步,咬­唇­凝视他沾尘土­色­的半幅青衫渐渐湮没进武阳长街渐起渐生的风雪里,忽然叹口气,却始终不曾开口。

武阳城辐辏东西,交接南北,城址早在初建时便设得极大,聚合扩展,轴线对称。自城西娥桥过武水,再望东行,凋零尽的梧桐影后渐渐便围起筒瓦青砖的高大院墙,庭院深深,重檐歇山顶九脊巍然,正吻垂兽镏金而列,风雪中洗脱流丽繁华的金粉­色­泽,便被徐徐合拢的苍茫暮­色­缓缓隐去。

建制规格尊贵,早已不是京中苍头黔首聚居的所在,然而风清扬出身草莽,来不懂,二来也全然无心在乎。他孤身人冒雪信步而行,有时在偏门边上被人赶开,便浑浑噩噩的另选条路再走。走不知多少时候,猛抬头,眼前只剩两尊石狮子夹着孤伶伶道朱门紧闭,却是再没有其他的出路。

其时­色­早暗下来,门前可供数马并驰的道长巷内便只有风清扬人,墁道上青石载雪,两道细细的车辙印已然看不清晰。风清扬见那板门朱红,门上来来回回钉六七十个门钉,两片辟邪铺首衔着对绿油钢环,想是极尊贵的门户,脚步不禁挫,再看时,却见明黄琉璃铺就的门头下两只惨白的灯笼随风摇晃,灯纱之上,漆黑的“楚”字触目惊心。

楚王府。

封楚。

——心底痕隐秘而痛楚的什么刹那间鲜血淋漓。风清扬脑中猛地响,不由自主退半步,便仿佛教周身凛凛霜寒激得狠,自封秦死后便直游离黯淡的神智竟呕血般的通透明彻:不知不觉,便那么分分、纤毫毕现的将封秦过的席话再清晰不过的回忆起来。

……教他话,教他走路,教他使坏,眼见他从­肉­团儿长成满地乱跑的小鬼,疼到极处,便连气也舍不得生……

……今年快十九,还没加冠。他小时候教惯坏,比还骄傲神气,双眼眼角和样,是略微向上挑的。他……他鼻子比高些,嘴­唇­却比薄……

那时候那人眉眼间淡淡流淌的爱怜与疼惜,只怕他自己也分毫不曾察觉。

绕开楚王府后园石桥上行­色­匆匆的仆役,穿过湘竹后半掩的扇月门,大楚十四王爷的居室前树白梅开得正盛,无人折枝,遍身缟素。风清扬立在梅树后的风门内,靠着描金的窗格,便听得房中少年低低的叹息。

那叹息依稀熟识,却是在城北小店遇见过的白衣少年。

窗隙恍惚透出安神的药香。那白衣少年声音不大,先悄声几句什么,停得片刻,似乎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问道:“爹爹让好好活着,不听他的话?”

室内另有人哼声。

那白衣少年又是叹,道:“……知道是劝不动,小叔叔,……个样子,爹爹要生气的。总该听他的话。”着便有轻轻的瓷器碰撞声响,似乎那白衣少年端来什么,却不闻有人啜饮。

静片刻,忽听个沙哑的声音懒懒道:“拿开——又知道什么?”边话边冷笑,那笑声中却带着不出的冷漠与自嘲。

风清扬扶着风门石柱的指节蓦然有些发白。

那白衣少年低声道:“有什么不知道。”

那沙哑声音“哈”的声长笑,道:“知道什么!知道他会让好好活着!他什么时候!”顿顿,像是觉察到自己语音中含混沉不可抑的哭腔,深吸几口气,压着嗓子道:“征夷,也知道,他句话都没留下……他……他要回来和喝酒的。”

那白衣少年封征夷字字的道:“……爹爹定。小叔叔,爹爹定要好好活着。如果、如果是……”到此处,声音忽然低下去,过会儿,才道:“小叔叔,哭出来好不好?”

那沙哑声音只是冷笑,道:“哭?哭什么!哭给他们看笑话么!——征夷,句话记死:从今往后,除,谁也别信。记着!”待封征夷应,才喘息似的又笑笑,轻声道:“开窗罢,药味儿熏得头疼。”

风清扬退开半步,只听脚步声近,眼前的半扇木窗已被封征夷推开,药香杳缈,打着篆字样的轻旋,才透出窗外,便被风吹散。

风清扬立在窗后,借着落地幛白纱后暗淡的烛光,不过微微偏头,只眼,便看见软榻上恍如写意的少年。

清华绝俗,俊极无俦。

——倘若封秦是黄沙大漠里亘古吟唱的阕歌谣,苍凉雄阔、回响空远,封楚便是雨夜江畔披发吟的曲辞赋,空灵幽转、而余音袅袅;倘若封秦是将军百战汉将辞家时马畔杆磨去长缨却依然杀意纵横的铁枪,封楚便是江湖十年游侠折柳下斜挂的刃吴钩,吴钩霜雪明,千里不留行——那少年双琥珀­色­的柳叶眼浅浅掩藏在恍如蝶翼的睫羽之下,倥偬六朝烟水,便仿佛漫星子,也尽数收罗。

……封楚,果然封楚。

软榻上长佩如水的少年支起半个身子,漆黑的发丝流落眼前,张脸却是全无血­色­的绝白。他望着身侧的封征夷微微凝眉,冷笑道:“最近外面,他们都传走火入魔,早晚是要死,个孩子软弱可欺——呵,让他们试试!”咬牙坐起身子,轻轻握住侄子手腕,低低苦笑道:“记着,征夷,除,谁也别信——只要活着,没人伤得。”到最后,滴泪水滑过削尖的下颌,“啪”地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四级又一次彻底完蛋了!!!!!!!!!!!!!

哼!太子挂了、风风疯了,皇帝和九哥,表怪偶下手太狠!!!!!!!!!

——BY四级这辈子过不去而彻底黑化的死生 1

七十九、三年

……太子卒年三十有四,谥“圣武”。遗子征夷,因封济南王。

太子既薨,举国悼之,俱缟素。太宗哀甚,乃发禁军葬之于怀陵。炀帝闻之,遽失­色­,呕血以斗计,骨毁神失,不复聊赖。居数月,观者犹无不心惊矣。

端平三年二月,太宗崩,无储,诸子皆欲自立。十二日,魏王­阴­党殿前都检王宏学,杀黄门监,入青龙门。炀帝怒曰:“竖子妄尔!长兄之位,何由尔肖想!”乃出虎符,嘱令禁军三衙格杀之。十四日,杀商王于府邸,十五日,并杀梁王唐王,十七日,擒吴王,十九日,杀周王,廿日,擒越王,共吴王­阴­杀之。诸王因不敢妄动。

端平三年五月,炀帝立,改元宏光,赦下。

——《楚史卷?本纪第四?武太子炀帝本纪》

转眼便是季夏,宏光三年的闰五月,日视实沈,分外炎热,青鸾殿外蝉鸣如沸,此起彼伏,终日不止。

而青鸾殿中目光冷冽的皇帝,也略略脱却少年人青涩稚­嫩­的容颜。

朝野上下盛传着当朝皇帝无情寡恩的猜忌和残忍,弑兄杀弟,屠戮国柱,从不皱皱眉头。那是真正的子怒伏尸百万,廷杖、凌迟、族诛、连坐,九重圣谕道道辞锋冷酷,便是朱砂笔的花批间也透着浓重的血腥气,分毫不计生杀。

但那也的确是个­精­明之极的帝王,雪白纤瘦的十指玩转几千年宫廷朝堂里争夺逐求的谋略与手段,平叛讨逆,战无不胜。朝中幸存的重臣大多还战战兢兢的记得宏光元年九月御驾亲征平定旧朝南临的场景,皇帝便那么眯着眼浅浅微笑,面不改­色­的在那据毒死圣武太子的临朝老皇帝身上使尽酷吏院三百六十种大刑。

……却终没人看得清皇帝眉心沉灰般冰冷的死寂。

风清扬抱剑坐在青鸾宫侧窗外古木的枝丫上,透过敞开的木窗,略侧眼,便瞥见长殿中屏退内侍独自发呆的封楚。便如同端平二年腊月里的第次相见,三年多的时光仿佛钟山烛­阴­气吸吞吐的转瞬,年年冰融雪澌繁花落尽,依然是隔扇窗,彼此不相识,也不必相识。

他在宫禁悄无声息的待三年,不过是为等人。

与封楚心如死灰的肆无忌惮不同,风清扬深知封秦经历之奇,几年渐渐沉敛下来,淘空的心底反而影影绰绰生出个念头,只求封秦有朝日,终究会再回来——念头原本绝无可能成真,但他当年经历惨痛无伦,着实已近痴狂,便像是溺水者手中的根稻草,攥紧,便死也不肯放手。

而倘若那人当真还在,底下能教他出现的,怕也只有处、人罢。

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封楚唤来内侍,低声道:“传征……传济南王进宫见朕。”那内侍匆匆去。

风清扬皱皱眉,眼望少年皇帝神情漠然,心中蓦地泛上几许苍凉悲悯之意,不愿去听他和封征夷的交谈,单手在身下树枝丫杈上撑,借力施展轻功离开。

他已是而立之年,所历既长,近年又极少开口话,旧事前尘静静回忆得多,­性­格便与当初的飞扬跳脱大不相同。有时他也会想起曾经与封秦关于封楚的番争论,那时他咬定封楚是昏君不过凭空推测,事到如今,却是亲眼见证那皇帝究竟是如何悄然扶植着封征夷,将自己架空,推向万劫不复。

眼前层层叠叠的桐叶落在身后,晴荫凝碧,便是片竹林。竹林之侧是当年前太子封秦居住的碧霄宫,今上无储,宫殿便直空着。自从当朝皇帝怒杀几名误入此中的新进黄门之后,宫中内侍连碧霄宫外环绕的竹林也不敢再踏进步。

于是风清扬在片宫墙之中,便只见过封楚人。

碧霄宫占地广阔,三年无人打扫,有爬山虎自假山空处蜿蜒而生,勾连交接,覆满朱红的影壁,直攀上大殿明黄的琉璃正吻。墙内几株海棠长得野,落花满地,在墁道的青石缝内尽数萎靡成尘。风清扬踏过庭前落花,轻轻推开大殿西侧的扇角门,“吱呀”声轻响,身形便隐没在长殿里。

他对寝宫早已熟悉至极,三年里所居便在此处,绕几绕,便跃上偏殿屋顶憩息时常待的方檩梁。几日或许将要朝中生变,连日来趁夜行刺的刺客络绎不绝,风清扬颇有数日不曾好眠,此刻神思略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殿内光影暗淡,月斜楼上,夜漏深沉,殿内隐约足音轻轻,似有人声。风清扬微微怔然,耳听那人低低自语,呆片刻才想到来人又是封楚,暗暗叹口气,从梁上跳下地来。

他在宫中日久,几次险些被封楚发觉,清楚少年耳音之洞察几近匪夷所思,举动丝毫不敢大意,甫落地立时穿窗而出,身法仿佛鬼魅——便么起落,匆忙间只见封秦寝殿内烛光微弱,少年皇帝在布满灰尘的床榻上蜷成小小的团,宛若无声的哭泣。

碧霄殿中的守卫早在封楚登基后便尽数撤去,宫殿左近漆黑团,竹影森森,月华如霾。风清扬回眸向殿内若有若无的烛光扫,不觉又是叹,纵身跃上殿脊,心知皇帝任­性­得紧,今夜万高手再来行刺,少不得仍旧暗中替他打发便是。

便在此时,骤然身后个温温淡淡的声音轻声道:“近日京中局变,还劳多费心。”

风清扬右手在腰畔剑柄上只拂便即移开,转过身来,道:“今夜他在里面,开口话,不怕被他发觉么?”

暗中那声音声叹息,缓缓的道:“他发觉也好,不发觉也好,已不是什么要紧的。”衣裾轻响,碧霄宫正脊走兽巨大的­阴­影里人缓步踱出,神如玉,衣如雪,眉轩目秀,面­色­苍白。

风清扬让步,道:“……也罢,他每次来里都神思恍惚,未必发觉得——今夜又来看他么?”

来人微微苦笑,道:“过几日只怕不看他也不成。”眉眼略垂,痴痴凝视脚下琉璃瓦,神宇温柔,便犹如透过那瓦片凝视屋檐下抱膝蜷坐的少年般,半晌,才又道:“听京城传言,十四手底下名影卫武功深不可测,想来就是的。”

风清扬摇头道:“也知道,不是什么影卫。”

来人微笑道:“三年前第次见面就知道,是为大哥。”他眸­色­漆黑,数年来到“大哥”二字时总不由轻轻震,顿顿,道:“十四树敌太多,要伤他的人不可胜计,明里他还应付得过来,暗里几年多谢。”

风清扬勉强笑,道:“也不算什么,近日刺客忽然多,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等片刻不见那人回答,便在殿脊上坐下,道:“几宿卫增不少,自己小心些罢。虽几年时常暗中过来看他,毕竟……”话未完,却听那人笑,道:“今是来跟道别的。”

他语意如同叹息。风清扬愣,问道:“道别?”

那人头,静静的道:“是。从今往后,便不再来。虽没过几句话,但毕竟还是朋友——十四孩子偏执任­性­,以后……以后还求千万多费心。”言罢整顿衣襟,揖到地。

风清扬欠身还礼,心头却益发疑惑,拧眉问道:“……究竟出什么事?……究竟是谁?”他与来人萍水相逢,实是君子之交,虽从言谈中大概得知此人或许是当朝亲王,却始终不清楚他究竟是近年仅存的宋魏齐鲁燕五中的哪位王爷。

却见白衣如雪的王爷露出丝极淡极淡的苦笑,缓声道:“在下封齐。”轻轻颔首,白衣展动,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逸。

风清扬身子震,呆立良久,猛然记起,当年那个给封秦下剧毒的弟弟,名字便叫做封齐。

……宏光三年五月,宋王、魏王、燕王、鲁王反,乱武阳,帝怒杀之。翌日,齐王逼宫,帝驰内城,擒杀之。由是朝中重臣空,无复言叛者也。

——《楚史卷?本纪第四?武太子炀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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