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昨天晚上……」
「你没尽兴?」他挑明。
「不不,小妹非常尽兴,非常尽兴!」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大笑声,她取来梳子帮他梳发。她想问,问……呃,这要怎么说呢?她在外走动这么多年,有些事她也懂得,昨晚他动了点手脚……让她不致受孕……
「冬故,你这个不懂情趣的人,问个问题吞吞吐吐的,怎么就不见你在公堂上结巴?这两年我还玩不够你,岂容其它事情来打扰?过两年有缘再谈生子吧?」
他笑着解答她一夜的疑问。
她闻言,明白了他的心意。这事八成跟太医说的长期调养有关吧?梳发的动作放柔了,她还是比较能接受他这种型式的「爱意」,昨晚那种激烈伤身的「未完全的爱意」还是少有的好。
「爷儿?」外头青衣轻喊。
「起来了。」东方非说道:「用过早饭再出门吧。」
「是。」脚步声远去。
「冬故,每天早上让你这样服侍,倒也不失情趣,改明儿个,我来替你更衣吧。」他亲热地执起她的小手,笑道。
「不不不,我替东方兄更衣就好了。」她忙声道。
他哼了一声:「真是呆头鹅。」
她宁作呆头鹅也不想日夜被摧残。成亲后,她照样在铺子帮忙,一有机会她耳朵伸得长长,偷听人家的夫妻之道。别人夫妻不是相敬如宾,就是相互扶持,就她的不太一样。
一郎哥有几次委婉地问她,是否要教她「致胜之道」,她拒绝了。她曾应允东方非,他俩之间的事绝不求助一郎哥,何况,她并不在意屈居下风,只要别玩其他人,她很能「牺牲」的。
尤其,她确实不擅夫妻之道,说是呆头鹅也不为过,那就由东方非主控,玩他所谓的情趣……她想,她也能配合并且适应,说不定还能多多学习情趣之乐。
总不可能她成了亲,还不去付出吧?东方非也为她收敛不少,乐知县几次案子他都没有Сhā手作乱,她确实感激,就算他在床笫之间夸张了点,她也认为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法之一……
忽地,她停下脚步,秀眸大张,注视着前头的背影。
他分房该不会是为了……
成亲五天,他便主动分房,分房当天他就一句话:以后各自睡吧。
她只应句:好啊。
接着,就分房了。
他做事一向随兴,又爱挑衅她。该不会他是故意要……试她,观看她的反应,等着她主动要求合睡一房?但他等了半年没个下文,索性自己过来了。
她挠挠头,有点苦恼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头痛了,现在她猜出答案,还能要求「分房」吗?
现在她要说出来,他就得依约离开她的房间,她不就是无可救药的呆头鹅吗?
呆头鹅事小,只怕他一个不爽,乐知县又要掀起大浪了。
这人,摆明是欺她,要她有苦也不能说。
这半年的自由,原来是昙花一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她非常心痛。
「怎么?冬故,不去了?」
「去去去!我一定去!」她赶紧追上他。
「哼,就这种事你认真。」他讽道。
她吞了吞口水,朝他苦笑道:
「东方兄,今晚,把你衣物全部搬回我房里,好不?」语气微有试探。
东方非睇向她,俊美的脸庞无波,但凤眸已泄露他的惊喜。
「冬故,你开窍了,是什么原因使你开窍?」
「这个……」她干笑:「小妹觉得,夫妻还是同床而眠较为妥当,睡在东方兄的怀里,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呃,我是说,东方兄浅眠,如果执意分房,小妹也只能顺从了。」她给他非常好走的台阶下。
他执起她的小手,笑盈盈道:
「既然你要求,我也不反对。浅眠算什么?若你吵到我,那咱俩就想些不用睡觉的事,这也挺乐的,不是吗?」
她面不改色地陪笑:「既然东方兄不介意,那我……就真的真的帮忙收拾你的衣物了。」
果然!果然她猜中了!他就等着她这句!她的自由,真的飞了!
「好啊,就全交给你了。」他喜色满面。
「东方兄,以后我若晚归……」
他瞟她一眼,不以为然道:
「晚不晚归,随你。」见她大喜,他又懒洋洋道:「在这种小小的县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熬夜的有趣事儿,你若晚归惊扰我,后果自理。」
「……多谢东方兄的暗示,我谨记在心。」换句话说,她最好识相点,否则他会耍出什么花招,他不负责。
她摸摸鼻子,一句话:认了。
他跟她用饭,都习惯在小厅里。他笑着入坐,为她夹了清淡的菜色,道:
「冬故,这都是你爱吃的小菜,你多吃点,身子胖些才好抱。」
她心有所感道:「东方兄,你我平常不见得天天见面,能难得共聚吃早饭,我真是开心不已。」
「你若喜欢,那以后就天天吃早饭吧。」
筷子停在半空中,她斜看他一眼。
东方非笑道:「你不愿意?」
「不,不是不愿意……」
「那就击掌为誓吧。在我有生之年,只要你我无事,就天天一块用早饭,绝不容其他女子坐上你的位置。」
她一脸错愕。
就连守在小厅外的青衣,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东方非挑起眉,挑衅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张口欲言。东方非一诺千金是出了名的,此举分明是——
凤眸微眯。「冬故,妳不敢?」
「不,只是……」她霍然起身,豪迈地说:「既然东方兄敢承诺这种不离不弃的诺言,小妹也不是缩头乌龟,奉陪了就是!」跟他三击掌,以成誓约。
东方非笑意盈盈,道:
「好,你真爽快,冬故,我就欣赏你这点。」
她坐回椅上,准备继续吃早饭。
「说来也真奇了,成亲之后,我对你的兴趣只增不减,白天看见你这硬骨样儿,我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夜里我怎么尝你,总是百尝不厌。冬故,你说,我对你可有放下执念的一天?」
筷子再度停住,一股寒意从背脊窜起。津津有味?这种暧昧的语气跟言词,真的令她再度毛骨悚然了。
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平日也还好,但有时他把她当成上等骨头「一夜百尝」,她是根本吃不消。论在闺房里的厚颜程度,她是远远不及东方非的。
她勉强笑道:
「多谢东方兄厚爱,这个……继续吃饭吧!」埋头大口吃,吃得饱饱的,好有精神应付许多事,当然,也包括应付她这个才成亲半年的夫婿。
东方非看她一眼,笑了笑,陪着她举筷共食。
过了一会儿——
他笑问:「冬故,昨晚你尝我是什么滋味儿?」
她差点喷出饭来,在他热切的等待下,她终于勉为其难地说道:
「这是小妹第一次吃人,实在没有太大感想。」
「这不成。昨晚你尽心尽力,一定有个感想,你尽管说,我不会责怪你。」
他就爱看她手足无措的呆样儿。
她垂下视线,在他的催促下,低声回应:
「……小妹……前半段,形同嚼蜡……后半段太累了,所以……食不知味,不敢弃之……」
《感情篇》青衣的春天
圣康三年。春
在阮冬故与东方非前往应康城提亲的第二天,豆腐铺前一名白发男子与青衣男子互相施礼,客气到十分虚伪的地步。
「青衣兄,请。」
青衣回礼,道:
「凤兄,您先请。」
凤一郎笑道:
「以后咱们就是「伙伴」了,何必分先后呢?那,一块走吧。」
青衣没再拒绝,与他一块前往钱庄。
少说话,以应万变,这是他防凤一郎的方式。但显然凤一郎并没有察觉他的防备,继续跟他闲话家常着——
「青衣兄,既然冬故与东方非上应康两个月,你待在府里也无聊,不如时常上铺子坐坐吧。」
「多谢一郎兄的美意,但府里尚有许多仆役,管事者不在,总会有点麻烦。」
青衣始终以礼应对。
「这倒是。不过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豆腐铺你占了一部份……对了,你不会介意冬故也占上一份吧?」
「当然不会。小姐为铺子尽心尽力……甚至在大冬天洗碗,这比起只出银子的我,更有资格拥有铺子。」语气暗示凤一郎不该让尊贵的小姐洗碗。
凤一郎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过了会儿,他又道:
「对了,青衣兄,在幸得官园内,凤某曾有幸见你武艺,有空你倒是可以跟怀宁互相切磋,以免功夫搁下了。」
「凤兄请放心,自在下习武以来,无一日搁下过。」
「那就好。不过才智可以天生,但习武却要日积月累,有名师指点。冬故跟怀宁有同门之谊,可惜冬故后来为官,没有空闲习武。青衣兄,师承何处?」
「我自三岁习武,先父即为严师。」青衣小心答道。凤一郎不像是一个对武艺有兴趣的人,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导进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凤一郎很快地给了他解答,笑着坦白道:
「青衣兄莫要见怪。东方非为首辅时,招惹多少敌人,你也是知道,将来冬故在他身边,这危险性……」
「凤兄请放心,小姐有难,青衣必以命相护。」
「那一郎就在此先谢过了。」凤一郎朝他感激作揖。
青衣连忙施礼。「这是我的本份。」
两个大男人在街上你来我往,维持表面平和气氛。
凤一郎再与他闲聊,话题都在乐知县上头。
「这是我在乐知县的第两个春天,也对这里的气候逐渐适应了。青衣兄,你小心时节交替,气候不稳,易惹风寒。」
「多谢凤兄关心,青衣会注意的。」语毕,两人正好来到钱庄面前,青衣微地一楞。
钱庄大门前,大排长龙。
凤一郎状似烦恼地叹道:
「这真麻烦,是不?青衣兄,要劳你等待了。」
「这倒也不必。」青衣直接走进钱庄。
钱庄的老板一见到青衣,面露喜色地迎上前,道:
「青衣大爷,您老是来兑银票,还是——」
青衣打断他的话,道:「我领一百两银。」
「是是,请进请进。」在众目睽睽之下,钱庄老板将他们迎进小房间里,而后去安排调银事宜。
凤一郎微地扬眉,温声道:
「青衣兄,当初说好,入伙合资只须五十两而已。」
青衣面不改色答:「上回我看见小姐一天之内送了五趟豆腐。」
「这是常事,怎么了?」凤一郎和颜悦色地问。
「凤兄打算在买下铺子的同时,也买下凤宅,这几个月才会这么忙碌?」
「是啊,照我预估,地价会再飙高一倍,再不下手,会更吃力。」
「那凤宅也算我一份。」
凤一郎面色无波,道:
「青衣兄,凤宅为我们义兄妹三人所居之处,你这算一份……」
「就当是我对小姐的娘家尽一份心力。凤兄,你可乘机改建凤宅,将来小姐回娘家,也不必委屈。」
「我曾对冬故提过,她的未来,由我跟怀宁负责。青衣兄,你这屋子改建的五十两银,凤某只能心领了。」
青衣眯眼,不悦道:
「凤兄拘泥在这种负不负责的小事上,宁愿让小姐睡在那种破房子里?」
凤一郎也不生气,笑道:
「这事再从长计议吧。」
青衣还想说什么,钱庄老板已经捧着盒子进来。
「青衣大爷,这里是一百两银子。」
「嗯。现在你认清楚他,他是凤宁豆腐铺的老板,将来他来钱庄,可领我名下的任何财产。」
「青衣兄,这……」他表面惊慌。
「凤兄不必客气,将来铺子改建,如果还需要银子,请尽管自取,我在我家主人身边,无法时刻过来。」
「……」凤一郎叹气道:「那就先多谢了。」
「今日你我约定来钱庄,你不就早料到此刻了吗?」
凤一郎轻诧,而后苦笑:
「青衣兄,你多想了。我凤一郎图的,并非你的钱财,当年她为官一年最多不过二十两,我们三人日子苦哈哈也甘之如饴,如果我有心谋财,今日钱庄绝对视我为大户。我这一切,固然是为了她,但,多少也为了你啊。」
「我?这点凤兄不必多管,我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即使孤家寡人?」
「目前我不打算成家。」
凤一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而后浅笑道:
「这……很难说呢。」
同样的午后。
因为他家主人跟小姐还在应康城,他便过来铺子瞧瞧。
怀宁去送豆腐,凤一郎边顾铺子,边忙着写下铺子扩建的经费细目,而他——
他闭上眼。
「青衣大爷年纪不小,早该成家生子了!西北巷里的姑娘今年十八,虽然带着弟妹,但品性良好,青衣大爷,我带你去看一眼吧?」
他被乐知县的媒婆缠上了。
「你不喜欢吗?这样好了,隔两条街上,小客栈的女儿不错,她十五岁了,ρi股圆又大,保证能在五年内为您生下三个白胖小孩!很近呢,我带您过去瞧瞧,好吧?」
「青衣兄,那间小客栈的饭菜不错,怀真满喜欢的。」凤一郎埋首写着经费细目,闲闲丢来一句。
青衣暗自深吸口气,恼恨地瞪着凤一郎。
这一切,都从那一天起!
自从县民目睹他直接进入钱庄特殊的小房间后,谣传他的身价已列乐知县小富豪之流,只是他身份不高,是个随从,因而一直被媒婆们忽略。
他从未计算过自身的身价,但他也自知东方非从未亏待他。
现在的他,买下几间铺子都不是问题。
而乐知县的媒婆会发现这一点,全是凤一郎耍的计策!
现在仔细想想,凤一郎应该清楚那天午后钱庄会有不少百姓,也早猜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下进房领钱……这凤一郎究竟有何目的?
「青衣大爷,您还不满意吗?」刘媒婆都说干舌了,索性叫碗豆腐汤来润喉。
「不然,您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吧?」绝对不放过这头大肥羊。
「……我目前还没打算。」他终于勉强回了一句。
「没打算?您年纪不小了,难道你要老了才成家,让儿子喊你爷爷吗?」
他充耳不闻充耳不闻。
凤一郎吹干墨迹,走向他这一桌,笑道:
「青衣兄,你仔细看,你的银子都用在这上头,绝不会多取一文。」
青衣随意瞄了下,正要应声答好,刘媒婆又拔尖地叫道:
「凤老板,你们铺子要扩建,青衣大爷也有一份?」
「是啊,咱们铺子不但要扩建,五年之内一定会再开分店。到时,青衣兄不但有银子在钱庄当老本,名下也会有铺子,运气好点,十年之内应康、永昌,甚至京师都会有分店。」他画下美丽的大饼。
刘媒婆暗抽口气,抚着胸口。她吃过凤宁豆腐汤,确实有这个潜力,如果这白发男人说的是真的,青衣的身价预期可以暴涨,那就不是小客栈女儿可以配得上的,难怪他看不上眼……
「这、这要找谁呢?」刘媒婆喃喃着,生怕这头愈养愈肥的肥羊被人抢走了。
青衣瞪着凤一郎。
凤一郎只是浅浅一笑,轻声说:
「有个老婆也不错啊。」
要娶你不去!青衣看在阮小姐的份上,硬是咬下忍住满腹的怒气。
怀宁刚送完豆腐回来,瞧见青衣在场,也没有说什么,径自进铺卖豆腐。
刘媒婆一瞄到怀宁,眼里顿时金光闪闪。现在铺子要扩建,将来再开分店,怀宁身价也会飙涨,加上生得实在俊俏——她立即上前,搭上怀宁,眉开眼笑道:
「怀宁大爷,你这手豆腐做得真是好呢!」
「是凤一郎做的。」怀宁头也不抬地说。
刘媒婆楞了下,不死心道:
「怀宁大爷,你今年也不小了吧,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儿,我为您兜一兜吧?」
怀宁不吭声。
刘媒婆再接再厉,笑道:
「您瞧,跟你年纪相当的,早就抱好几个小孩,将来您老了,也有个依靠啊。」
还是不吭声。
一滴汗从刘媒婆的老脸滑落,她保持笑容:
「这样好了,明天我带几个适合你的姑娘,让你来看看……」
「要付钱。」金口终于开了。
「什么?」
「来铺里都是喝豆腐汤的,不能白喝。」
老脸僵了。
青衣垂下视线,嘴角微勾。
凤一郎拿过算盘,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再重算扩建的经费。
青衣等着那多嘴媒婆找上凤一郎。没道理他受这种骚扰之苦,凤一郎却可脱身,他等了又等,等到那刘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重伤了,抱着明天再战的精神离去后,他不由得暗怔。
这老媒婆找他找怀宁,为何就是不找凤一郎说媒呢?难道凤一郎早有婚约?
「明天她来,我送豆腐。」怀宁平声道。
凤一郎笑着:「没问题。对了,怀宁,我打算等冬故回来前,将凤宅改建。」
「好。」怀宁又补一句:「记得,豆腐桶照样摆在她的院子里。」
青衣迅速瞪向他。
凤一郎笑着说道:
「当初凤宅是临时栖身之所,没有多作考量,如今已有长远打算,这屋子改建是势必要做的,多亏青衣兄成了铺子合伙人,让我们手头宽裕点,全力放在凤宅上。这屋子是要住十几二十年的呢。」
「不客气。」青衣道。他也是被迫的。
「其实,青衣兄若有好机会,也许可以接受刘媒婆的意见,去瞧瞧好姑娘。」
凤一郎好心地建议。
「多谢凤兄关心,青衣自有打算。」青衣冷淡道。
凤一郎也不鼓吹他,微笑地跟他分析每一笔费用的来源,确保这个合伙人不会自认受到任何的委屈。
青衣心不在焉地聆听,想着这几日要怎么避开刘媒婆的催命魔音。过两日铺子扩建首日,他理应到场,那时怕是刘媒婆又要找上他了……
他暗暗咬牙,恼怒这个凤一郎的算计。
他要不要成家干凤一郎什么事?这么爱成家,不自己去……心思顿了下,视线落在凤一郎的白发蓝瞳上。
他家主人跟阮小姐相遇的那一年,他也知道了这对义兄妹三人。十年下来,他从初时惊讶到现在早已习惯凤一郎的异貌,并且钦佩他满腹的才智。
但,才智并非皮相,没有长年相处是看不见的。乐知县百姓……不会把女儿交给这个男人的。
一时之间,青衣百味杂陈,直觉再看他一眼。这样一个与他家主人才智相当的男人,却没有女子慧眼识英雄,实在有点令人惋惜。
「青衣兄,今天铺子会早关,不如一块回凤宅喝个小酒吧?」凤一郎笑道。
先前的惋惜立即烟消云散,青衣严阵以待。
凤一郎的任何话、任何举动,都必须小心过滤,以防有诈——这是他的切身之痛,绝不容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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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二郎眼里的真实
应康城,阮府——
「我真的不明白啊……」陈恩喃道,紧紧锁住刚回府邸的少爷跟女扮男装的夫人。
「陈恩,我知道你不明白,那就由我来点醒你好了。你是来报恩的,不是来以身相许的,不要用那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少爷,我很怕哪天你袭击少爷耶!」
守在楼宇角落的陈恩,缓缓回头,瞪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阳光男人。他深吸口气,问道:
「二郎哥,我是不是漏掉什么?我袭击少爷?」就算要他自残,也万万不会伤到少爷一根寒毛的!
凤二郎——即为阮府女总管凤春的义子之一,他十分严肃地说:
「陈恩小弟,我注意你很久了。少爷每次出门,只要没带你出去,你一定守在门口等他回来,尤其我发现你瞧着杜画师的模样,简直可以跟母夜叉相比了!
你喜欢少爷归喜欢,可不要动手动脚的!」
「二郎哥,你胡说什么!」陈恩胀红脸,气声道:「我瞪着杜画师,是因为、因为明明爷可以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必劳心劳力,沾惹一身铜臭,这全是从杜画师来到阮府开始的……」
凤二郎沉吟半天,道:
「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
「二郎哥,连你也站在我这边……」
凤二郎点头Сhā嘴道:
「我也不明白,我都已经提醒过少爷,杜画师生得极丑,用毁容二字形容也不为过,为什么少爷还往火坑里跳?难道真爱无敌?」
陈恩闻言,一脸激动瞬间停格,缓慢地对上凤二郎认真的眼神。
半晌,他开口轻轻吐出一个字:
「丑?」
「是啊,就算凤春跟她是闺中密友,我也不得不老实说上一句:少爷瞎了眼也许是件好事。」
「……」陈恩回头,望向那个他看不顺眼的杜画师,然后用力揉着眼,确认自己眼力无误后,十分怀疑地看着凤二郎。「二郎哥……你看得见我?」
一掌正中陈恩后脑勺。凤二郎骂道:「废话,你当我是盲眼少爷吗?」
「那……你觉得爷儿生得如何?」
「那还用说!当然是英明神武、英俊潇洒、英风阵阵……混蛋陈恩,你是欺我没你书读得多,是不?反正少爷就是生得好看极了!」
嗯,意见一致,除了「英风阵阵」外。只是……陈恩又问:
「凤大娘呢?你觉得她相貌如何?」
「凤春?」一提到她,凤二郎俊目亮晶晶,活像夜里最亮的星子。「当然是天女下凡、天下无双、天下无敌、天天开心……混蛋陈恩,你是欺我的书读得少是不?总之,就算我书读得不多,也可以很明白告诉你,凤春在我眼里,是天下间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就算她七老八十了,我也绝不改初衷!」
「是是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二郎哥不必再说了。」陈恩连忙附和道。
凤春……真的很美吗?他怎么看不出来?
凤春眼里的真实
一到帐房,陈恩就不时地揉眼睛,揉到兔子眼,也要看个分明。
他眼睛接收到的真相是——凤春美中带俊,但要说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未免也言过其实了点……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二郎哥的脑子烧起来了?
「陈恩,你盯了我一上午,是有事想跟我说吗?」凤春笑问。
「凤大娘……你觉得杜画师生得如何?」
「杜画师?」凤春诧异,古怪地看他一眼。
「你、你别误会,我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她是爷的妻子,我怎敢乱想?」
可恶!都是那个女人害他被误会!他结巴道:「我只是想、想听听旁人对她相貌的形容而已,你要不说也没有关系啦!」
凤春不以为意,笑道:
「杜画师不就长那个样吗?不算丑也不算好看,跟她的声音比起来,是有那么点失色。」
「……」他的眼睛跟少爷一样瞎了吧?好想戳戳自己的眼珠,看是哪儿出了问题!「那,凤大娘,爷儿呢?你认为爷儿的长相如何?」
「少爷他承袭老爷跟夫人的相貌,生得俊俏不说,穿起官服来,简直是……」
接下来的歌颂他没细听,因为已经很清楚地明白在爷儿的相貌上,三人的想法完全一致。
那为什么透过三人的眼看杜画师,却有完全不同的形容?
难道他的眼睛看见的杜画师是有人冒充?还是,二郎哥跟凤春蓄意贬低杜画师的长相?
他俩是呣子,自然是同出一心……莫非,他们早对杜三衡不满了?
陈恩愈想愈乱,一个下午,一看见人,就不停地张眼眯眼打量打量再打量…
…
阮卧秋眼里的真实
每到夜晚,阮卧秋总会让他念完一本书,才上床就寝。
这一天,在秋楼里,陈恩心不在焉念著书,悄悄退后一步,正好可以窥见内室打盹的杜画师。
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眼里的杜画师,算是一个貌姿颇佳的女子……难道,杜画师是妖怪,才会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同的相貌?
「陈恩?」
「我在。」他连忙回神。
「你在看哪儿?」阮卧秋沉声问道。一句书里的话重复四、五遍,任谁也能听出这孩子的不专心。
「我……我……爷儿,我是不小心瞧见杜画师倚在床头睡着了。」
「她睡了么?」阮卧秋拢眉,正要遣退这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孩子,又觉得这孩子欲言又止,于是问道:「你心里有事?」
「爷……你知不知道杜画师长得很丑?」陈恩忍不住脱口。
「是谁告诉你她丑的?」
「二郎哥跟凤大娘!」
「你呢?」
「我?」
「你不觉得她丑?」
「我……我眼睛有问题,自然不能算准!」
阮卧秋摇头失笑:
「你不信自己眼里的真实,却跑去信别人的,那么你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呢?」
「不不,爷,你的眼睛不方便,心里可以幻想她很美,而我眼睛虽然看得见人,但一定有问题,才会看不见二郎哥跟凤大娘说的真实!」
「你这么笃定他们看见的一定是真实?」
「当然!二郎哥说您是天下间最俊美的男子,凤大娘也一口认定你的相貌举世无双,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啊!」
阮卧秋闻言,不知该气该笑。
「陈恩,那是因为我是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自然认定我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将来,你心里也会有这么一个人。」
「不会不会,现在我心里就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
「那个人绝不会是我。」阮卧秋平静地说道:「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主子,将来你会遇见一个心爱的女人,那时就算旁人再怎么否定,你仍会不改初衷,认定你眼里所看见的一切。」
陈恩听他说得肯定,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驳起。当年尚是幼儿的他,以为必死无疑,但却在刽子手下手的剎那,瞧见一个男人一身狼狈满眼是血地冲进法场救人——从那时起,他的眼瞳一直一直印着这个英伟的身影不曾褪去。
以后,会有其他人霸住他的眼吗?怎么可能?
陈恩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卧秋,好奇地问道:
「那,在爷的心目中,杜画师又是什么模样?」
陈恩离开后,阮卧秋精准无误地走到内室床缘,探手摸向床头,轻碰她的颊面……果然,她又等他等到睡着了吗?
「幻想啊……」他低喃。他是个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里幻想她的长相。不管他怎么摸,还是无法在脑中勾勒出她真正的长相。
幻想幻想,如果幻想能成真,多希望她的相貌会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阮爷,你打算站着抱我,抱到天亮吗?」带倦的困意有笑。
阮卧秋立即松手,恼道:
「你不是睡了吗?」
「我是睡了啊,你一进来,对我又摸又捏的,我不醒也很难了。」
他闻言,暗松口气。幸亏她是在陈恩走后才醒的,没有多听到什么不该听见"奇"书"网-Q'i's'u'u'.'C'o'm"的话。他摸索着熄了烛火,答道:
「下回我会多注意点,你休息吧。」
他侧耳聆听她的动静,等她上床了,他脱下外袍,也跟着摸上床,随即,她的身子偎了上来,主动环住他的腰身。
香气扑鼻,勾人无限遐想。
她是一个很贪欢的女人,床笫之事多半是她主动要求,也许外人认为她不知羞,但他这个盲眼人却能因此安下心来。
她深爱一个男人,必会热情索求他身心上的爱情,缺一个也不行。一旦她不爱了,反而得过且过,敷衍了事。
所以,黑暗之中,他暗自等着——
等着等着,今晚她却没有任何的主动,他不由得暗恼。
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修身养性一向不是她的乐趣,偏偏她已有月余不曾主动要求行房。
像拒房事于千里之外。
她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安吗?还是……
「阮爷,你在想什么?」困盹的声音从他怀里模糊不清地响起。
他板着一张脸——反正黑暗之中她也瞧不见他。
「没事。」
「那你发泄似的把我搂得这么紧?我骨头都快碎了呢。」
「哼。」依旧没放松力道。
「阮爷,你有不快活的事?」
「没,你睡觉吧。」他沉声道。
「唔,肯定是陈恩惹你不快活了。让我想想,方才他是如何让你不高兴的?」
没有焦距的俊目立即瞪向她。
「妳……」
「他好像问你:在爷儿的心目中,那杜画师又生得何等模样?是不?」
「杜三衡!」这女人!
「阮爷,现在黑漆抹乌的,我看不见你,可是,我可以「幻想」你又气又恼的模样。」她笑道。
「我又气又恼什么?听见了就听见吧!由得你笑得这么……这么贼?」
「是是是,你答:我是瞎子,又怎知她生得什么模样?这句话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笑声如铃。
他咬牙,大可翻身就寝,不理会她的调侃,偏偏搂着她睡已是习惯。这女人,就爱尝尽甜头——
忽地,软唇吻上他的下颚,他不及一怔,怀里香软的娇躯微动,用力吻住他的嘴。
唇舌互缠,熟悉的情yu被她挑起,他暗暗松口气,差点以为她对他身子的贪念已经不再……
双手滑进她的单衣内,轻触她细腻的肌肤,等着她主动说出索求——
「要一个薄脸皮的男人很坦率地对自己的妻子说出心爱的话来,那真的挺难的,是不?」她轻声喃着。
「什么?」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杜三衡压住他的手臂,低哑的笑道:
「阮爷,你别误会,今晚我只是想亲亲你,并不是要……嗯,亲热的。」
他闻言,俊脸布满恼意。明明她的声音带着情yu,偏要整他吗?
「这么晚了,你不是天一早还要出门吗?」她笑,声音轻柔:「言归正传,既然你没那么坦率,由我说,也是一样的。」
「说什么?」他没好气道。
「相公,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爱得要命,爱得我五脏六腑都疼了,就算下辈子你我要再一起,你会再瞎一次眼,我也会从现在开始诚心祈祷。」
「你……」他皱眉。
「好吧,最后一句比喻当我没说过。」指腹怜惜地抚过他的眼角。杜三衡笑道:「我的眼睛看不见,可是,我一直在看着她,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即使不是对着我说,也够我回味一辈子了。」
她果然听见了!俊容微热但镇定如常,不发一词。
「阮爷,你想不想再听我说一次我很爱你,爱你爱得要命,爱你爱到我绝不放手?」笑声中出现皮意。
「你要说便说,总不能教你闭嘴吧!」专注地侧耳细听。
「那我就先点灯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点灯做什么?」
「总要看着你的脸,我才能说得出口吧。还是,阮爷,你害臊了?怕我这么坦率地说出我心爱你的话,你会别扭?」
「谁会别扭!」
「那我就点灯了。」沉默了会儿,她忍着笑:「你不放手,我怎么下床?」
他咬牙,将她用力扯回怀里,闷声道:
「下什么床,说什么情话,都几年夫妻了!快睡吧!」
哎啊啊,原来她一句我爱你抵不过他的别扭。这个男人,怎能牵扯她心头所有的怜惜呢?让她真的爱得心疼,这辈子难以脱身了。
「真的不听?」
「我要睡了!」他恼道。
「那晚安了?」
「晚安!」他的声音硬梆梆的。
「……」她扮了个鬼脸,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咬牙,瞪着她。
即使,眼前一片黑,也还是瞪着她!
「爷儿,在你心目中,杜画师又生得何等模样?」
「我是瞎子,怎能看见她的真实面貌?」
「爷儿,难道你没问过身边所有的人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问了人,心中就能勾勒出最接近她的相貌……」言语间不自觉流露惋惜与懊恼。「她的气味、她的身子、她的言谈、她的碰触,我都能感受到,这些虽然成就了一个杜三衡,但在属于杜三衡的部份里,却有一个角落我永远也不能清楚地看见。」
「爷,瞧不见杜画师又不是件坏事。我不问就是了。」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一直在看着她。」阮卧秋柔声道。
陈恩毕竟年少,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充满矛盾的话,只能直接挑明了问……
「爷,你看不见,但你可以幻想,你的幻想就等于咱们的眼睛……你……「看见」的杜画师美吗?」
过了一会儿,陈恩以为他的爷儿不会答了,才看见阮卧秋轻轻点头,沙哑道:
「嗯。她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隔天——
「陈恩,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二郎哥,我……我是在想,我跟凤大娘眼里看出去的人,怎么差这么多?」
「凤春?哈哈,原来你在烦这个。凤春看人一向不准,除了少爷跟小姐外,只要是人,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
「两颗眼儿,一个鼻子,外加一个嘴巴。下回你可以试看看,找对俊男美女摆在她面前,让她说看看他俩的长相,你就知道凤春的眼光有多差劲了。」幸亏如此,不然凤春早就不小心被外头的男人骗了!
「原来如此。可是,二郎哥,你明明跟凤春不是亲生呣子……」怎么看人也很差劲……等等,爷儿说过每个人眼里看见的真实不同,愈是心爱的人愈觉得对方生得好看,而那天二郎哥告诉他,凤春生得天女下凡……
不会吧!
可是,不是亲生呣子啊……
「陈恩,你抖什么?」
「我……啊!凤春!」
凤二郎立刻换上笑脸,转身喊道:「凤春……人呢?」凶眉怒眼地转回头瞪着陈恩。
「我……看错了。」汗珠滑落脸颊。
方才,他好像不小心打开了一个秘密。是他平常太粗心,还是二郎哥把所有得知秘密的人都杀光了?怎么他从来没听人提过二郎哥对凤大娘她——
「爷儿,你用完午饭啦?」凤二郎完全不觉陈恩的异样,瞧见阮卧秋出房,立刻上前。「杜画师不在府里,她要我告诉您——」
「她是要我下午去接她吗?」
「不不,她知道您早上出门,中午回来一趟,下午一出门,大概半夜才会回来,所以一定要我抓稳时间跟您说——」
「有话就快说,哪这么多废话。」阮卧秋皱眉。
「是是。」凤二郎用力吸口气,大声道:「我爱您爱得五脏六腑都疼了,爱您爱得要命,爱得……」
阮卧秋立刻骂道:
「二郎,你在胡扯什么?」
「少爷,我没胡扯啊!你可别误会这是我对你的真心话,这全是杜画师要我转述的。」凤二郎委屈地说。呜,一上午他都在克服心里障碍呢。
「她?」一想起昨晚,心里恼火又起。「她又想做什么?」又来闹他?
「杜画师说,她的眼里,就这么两个长得很俊的男子,一个就是她爹,一个就是少爷你。而无异的,你在她眼里会愈来愈俊俏……咳咳,爷儿,你确定你到了五十岁还能跟现在一样吗?」
阮卧秋瞪向他的方向,忍了一会儿,才道:
「还有?」
「是还有,不过少爷你要听不下去,我闭嘴不说就是。」
阮卧秋咬了咬牙,颊骨微红,恼道:
「你继续说。」
「杜画师说:你的眼睛看不见,可是你一直在看她,她的眼睛看得见,可是却看不见其他人。咳,少爷,杜画师说完这句话又补了一句……」
「你说。」
「真的真的要说?」
「我叫你说就说。」专注倾听。
「好吧,杜画师补的这句是跟我说的,她说,叫我注意一下您的反应。少爷,我是不是要照实说啊?说你听了之后,脸气到都发红发热了……」
「住嘴!」阮卧秋怒道。
站在一旁的陈恩看着自家主子别扭的表情……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一直以为是杜画师强迫爷儿,爷才会牺牲自己娶她。
到头来,谁才是近水楼台?即使不愿承认,也必须说:阮卧秋确实有个心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正好是他最不喜欢的夫人。
陈恩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摀住眼睛。十指微开,眼瞳里映着阮卧秋跟二郎现在的身影——
以后呢?
也会有一名女子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眼睛所认定吗?
思及此,他连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下午茶时间
在设计《及时行乐》一书时,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写出杜三衡相貌,最多从每个人的嘴里说出对杜三衡长相的看法,让读者如同阮卧秋的盲眼一样,跟着阮卧秋走进故事,由自己的眼睛去发现杜三衡的长相,进而判断她的长相。
就像在现实生活里,每个人所说的「真实」、所看见的「事实」不见得一定是其他人所认定的。(如同我看你,他看你,谁看你,每个人的眼里,所看见的不尽相同。)
一直在阮卧秋恋上杜三衡后,不再问身边人她的长相后,我才在《及时行乐》一书的后半部叫刚始,藉由旁白出现一些形容她美丽的字眼。
因为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在他的眼里,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会是丑的。
这是我当初在下笔时的小小设计。《及时行乐》于二○○三年出版,如今,该正式公布答案了。
好了,接下来,确定不休息吗?那……就深吸口气,进入<回忆篇>喽。
《回忆篇》
<回忆篇>之作者说明
<回忆篇>即为《是非分不清》一书中P231燕门关一役,阮冬故出城陪怀宁赴死后的那半年间,所发生的一切。
会想写这半年间的番外,是在于:
任何一段剧情,都可以360度呈现,虽然结局相同,但不同人物、角度有不同的心境、反应。
在一般爱情小说里,有不成文规定,就是以男女主斗周的心境下笔去描写整个故事,但其他人的心情?他人的角度?恐怕也只有作者自己知情了。
这也是我爱写番外篇的原因之一。
<回忆篇>全文以不同人的角度出发,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有的心境,都绕着同一主轴旋转,因而组合出这样的战场故事——
《是非分不清》之初——预言
万晋年
「有人自东方而来,动摇万晋之本。」
「嗯?李大人,你日观天象,瞧见了危害皇朝的朝官吗?东方啊……该不会是我吧,我复姓东方,单名个非字,瞧,东方非,听起来,似是与你说的不谋而合啊。」以少年之身,一甲状元入翰林的东方非,如今已是内阁群辅之一,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到令他有点乏味了。
李大人微些迟疑,答道:「当然不可能是东方大人了。」东方非目前虽为内阁群辅,逐成势力,但他想,一名年不及二十的少年会有什么动摇根本的能耐?
「不是我?」东方非颇感遗憾:「那倒有趣了。李大人,你确认你没有看错?」
「若照老夫解读,此人会在十多年后出现在朝官之中,影响朝政……甚至、甚至……」
「改朝换代?」
「不不,老夫并没有这样说……」
东方非笑道:「李大人,你大可放心,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是不会外传的。
朝代更替本是常事,皇上登基没几年,但你我都很清楚,十几年后皇上也老了,太子登基理所当然,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李大人应声道,内心则苦苦思索着──东?皇朝偏东,再东过去就是海了,谁会从海上来?还是……名字有东字?东?冬?冬天?有人自冬天来?他功力不足,无法确切地看透啊。
东方非又问:「既然此人能动摇国之根本,那将来必是皇朝大将了?」哼,他真想好好会会,此人必定厉害非凡,难以对抗吧?
「这……此人如流星,不,该说潜龙吧……」
「潜龙?」
「此人在朝为官未过十年,即归。」
东方非眯起眼。「李大人,你再说一次?」能动摇国本,此人该有野心,照说一朝得权,岂会轻易松手?
「这……老夫实在不知道啊。此人自东而来,朝代更替之后,即消失在朝堂之上,不知生死。」
东方非寻思片刻,问道:「如何动摇?」
「不知。」
他不以为然:「那必是李大人你错看天象。」
「不,确实有人自东(冬)而来,只是老夫还勘不破其中奥妙之处。」
「既然如此,李大人你可要好好弄个明白。」东方非笑着走出去,望向东边天际。「哪来的人,没有野心却又能改朝换代?还是……有人为了这条潜龙才让太子登基?」无论如何,他十分期待。
现在他虽为内阁群辅,但未来前程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到夜里都失眠的地步。
下一步,他要得到首辅之位。也许站在那个高位上,才更有刺激感,不过在此之前──
他不太愿意留下李大人啊。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不出两天,那姓李的定会将星象之事全盘托出,迷信的老皇帝绝对会先作防备,说不得十年后凡东方而来的朝官一律押进天牢,以子虚乌有的罪刑处决。
开玩笑,他还想等着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从他东方非的眼皮下改朝换代呢,怎能让那老头子给毁了他的期待呢?
思及此,他又沉思半晌,心里有了计较后,十分愉悦地离开,与一名年轻官员错身而过。
「那人是……?」年轻官员一双漂亮的黑瞳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非的背影。
「是内阁群辅之一,东方大人。」太监说道,想了下又道:「阮大人,您经科举刚入朝廷,未来说不得是权大势大的一号人物,小人在这儿先提醒您,那东方大人,目前颇受皇上喜爱,有机会您可要……懂了吧?」
年轻的官员闻言,拢了拢眉头,声调微厉道:
「眼不正,心不端,此人此刻心里必有坏水。」朝中怎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皇上又怎会欣赏这种人物呢?东方非?内阁不得干政,但他总觉此人邪气过重,他惦记在心,以后可要多注意内阁了。
太监在旁,没有多说什么,只想着──
他还是去巴结东方非吧,这个阮卧秋,纵有满腹惊世才学,只怕没有多久也会在朝堂之上给人活活陷害死……唉。
《是非分不清》之东潜
「一郎哥,我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你跟怀宁,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一场风雨。现在,轮到我陪怀宁走最后一程了。」
隆隆巨响,夹杂着滚滚尘浪。城门缓缓地关上,划出了一道生死界痕。
门外的杀戮战场,是现世的阴曹地府,一旦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谁也不准开!先拿下凤一郎……对!就是他!他与户部侍郎阮东潜献得好计,让皇朝将士迹近全没!快抓住他!」
混乱之中,王丞尖拔又心虚的怒声穿透了凤一郎寒凉的知觉。他缓缓转头,略嫌茫然地注视这个害死冬故的原凶。
不,原凶是谁,他很明白。
「凤公子……」身旁为他持伞的小童轻声唤他,语气充满颤抖。小童是本地居民,本地居民大多都很清楚这一场战役到底是谁在从中运筹帷幄、是谁在朝中的争权夺利下保住这不破的城门。
朝中来的户部侍郎阮东潜,从不讳言奇策是谁出的,也向来十分以凤一郎为傲,那股毫不掩饰的骄傲劲儿,让他们都怀疑其实他俩是一对亲兄弟。
再亲近一点的官民,都知道阮东潜曾冒充过程将军一阵,那时他立下的汗马功劳,让他们信心满满,以为皇朝圣威,连蛮族都难欺,直到王丞来,战事一面倒,他们才明白,朝堂上不是每个官都会往下看的──
凤一郎是阮东潜的人,如今阮东潜走了,凤公子会留下吧?会留下吧?
忽然间,凤一郎仿佛回过神,反身奔上城墙阶梯,所经之处竟无人阻止。
「凤公子,小心啊!」小童紧紧在后头追着,努力为他撑着伞。
阶梯路,几乎无止境,凤一郎每跨一步,心头的肉就死去了一块。
当凤一郎奔上城墙,绝望几乎淹没了他。遥望滚滚黄沙,蛮族长旗飞扬,如入无人之境,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尸首遍野的战场上,明知战场还有人在做困兽之斗,他却无能为力!
他看不清,看不清,这一刻有多恨自己的眼力。
「凤公子!」
「你看见了吗?」他哑声问。
「凤公子,这哪能看见……每回休战之后,尸首支离破碎,您也不是不知道,别说要从里头凑出阮侍郎的尸首有多难,就连这一次咱们能不能度过难关都很难说!」小童突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他的宽袖。「凤公子,您要救救咱们啊!现在就只剩您能救我们了!」即使他们舍不得阮东潜就这样走了,但他们还想活下来!
银色带黄的长发在乱风中飞扬,狂风带来浓浓的死尸味,原就苍白的脸庞缓缓转向他,看了他良久,才神色淡漠地问:
「你们,是谁?」
战鼓喧天,这样的鼓声意义何在?轻贱人命的鼓声,不管是哪一方,战赢了,失去的人命也找不回来了。
白雪般的睫毛微微垂下,紧紧扣住城墙砖瓦。冬故想要保护的世界……人都不在了,还保护什么?
从头到尾,原凶他也沾得上边。打他支持她买下官位开始、打他得知边境有战乱时,就该预料这样的下场。
只是,他以为依他能力,可以保全她的性命;只是,他以为,即使真有这么一天,冬故也是为她的理想而捐躯,也是三人共死,谁都死而无憾,而非像现在一样,死得这么毫无价值!
凤一郎的生命为谁而活,他一直很清楚,她却无法理解。在她心里,彼此虽亲,她却认为没有她,他跟怀宁依旧能过下去,如同有朝一日,他死去,她虽悲伤也会继续走下去。
微微咬牙,即使眼力不够,他依旧不愿拉开视线,直勾勾地望着冬故的葬身之地。
是啊,城门一破,久攻不下的怒火极有可能转为屠杀。
「那日结拜,是我没有将誓言说完整……」喉口微热,蓝瞳却已平静似海,他轻哑地说道:「冬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凤一郎,既然为你的义兄,就没有抛下你跟怀宁的道理。」语毕,他不再理会周遭任何事,静待城破。
听不见、看不见,知觉没有了,肉体的感觉也没有了,可是,她很明白她的下场是什么。
死也不倒地,怀宁一定如此做,她也不能示弱,拼死也不倒地,好叫蛮邦看看皇朝儿郎绝不认输的好志气。
其实,说没有遗憾是假的。
她才二十多岁,总觉得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不过,能陪着自己的好兄弟一块共赴黄泉,她不曾后悔。
这样吧,等下了黄泉,她跟阎王老爷求求情,下辈子再让她跟怀宁做一世的好兄妹,再为民谋福,这一次她会努力多读点书,来世不再买官,就凭她的能力去应试,就不会这么心虚了……嗯,若是圣眼已开,国泰民安再无天灾人祸,那么,她就做一个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规矩矩的,免得再连累自己的义兄弟……
意识飘飘渺渺,始终无法专注起来。她身上到底中了几箭,完全看不见,能撑这么久,她也算是厉害了。
无论如何,只求……城不要破。
一郎哥在,他懂得的,他懂得她的。
有他在,就算没有她,城门后的百姓还是有生机。
她虽一心在政事,但也曾听过人死后有头七,头七回魂日。那么,等她头七那一日,她要去看一郎哥,跟他再说声对不起,他的未来还很长,有她没有她,他的人生还是会过下去,他比她还聪明,懂得这道理的。
至于东方非……
几乎可以想见,他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了。
东方非啊……
「大人!」
虚无四散的意识,突地被一声惊叫给迅速聚合在一块。
她一回神,立时看见自己的四肢俱在,身无中箭之痕。她微讶,抬头看向前方吃惊不已的弟兄们。
「大人!你」……
眼前的,全是死在战场上的兄弟。有多少次,战事暂歇时,她跟怀宁看着自家将士破碎的尸体,她不见得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他们的生前,但在他们尸具并排的时候,她必定一一对照他们的姓名,以亲人之身目送他们入坟。
她已经死了啊……她叹息,毫不考虑地上前,拱拳道:
「好久不见了,各位兄弟。」她洒脱无比。
「大人!您……您也……那么、那么」……
她轻笑了二声,道:「城未破,各位兄弟倒不必担心,有凤一郎在,你们绝对放心。」扫了一圈,怀宁不在其中,这可以预料。男与女的差别,她早知道,早一步下黄泉的本来就该是她。
也好,在这条阴阳路上她等怀宁来,不让他有片刻的寂寞。
「自王将军接了兵符后,照说大人是户部侍郎,不该上战场,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将士里有她亲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道:
「不管该不该出现,我都来了。」
「大人,这场战役里,有很多人死得冤枉、死得好不甘心。」士兵之中传出轻声的控诉:「为什么呢?朝中来的命官,到底谁在为我们着想?」
她对上那人的眼,良久,她极为慎重地回答: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来赔命的。
腥味臭天的战场上,成堆如山的尸体,血还在成河流着。
京军及时赶到,打赢了这场战争。烈日之下,尸臭冲天,干烈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死气,放眼望去,几乎是望不到边际的人间尸坟。
从城门一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找人。
或者,在找尸。
「凤公子,凤公子,阮大人说过你禁不起久晒的!」小童摀着鼻,忍住作呕的冲动,拼了命的追着那个寻找阮大人尸身的白发青年。「要不,您先休息,我请善后的军爷找到了阮大人尸身,一定通知您好不好?」
凤一郎充耳不闻。
在支离破碎的尸体里,他先是看见了那一年冬故在京街遇见的抢匪,而后她收为亲信的其中一名男人。
乱刀砍死的。
他心一跳,很清楚冬故必在附近。
她拼死也不会让她的人孤独地死去。
「凤公子?」
他动也不动。
豆大的汗从他冰冷的脸庞滑落,他抱着一线希望却也知道他找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陪他过了十多年的冬故,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见到她的尸身。甚至,他不愿去想象她死时的模样!不敢去想象!
「找到了!」当地的百姓叫道。
凤一郎迅速抬眼,顺着那个方向,果然就在不远处,他看见了怀宁那一身的黑衣。
他强迫自己奔上前,瞪着中箭的怀宁,他背朝上,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心跳愈来愈快,缓缓蹲下地,目不转睛看着怀宁不甘心的表情,半晌,才忍住浑身冷意,移向那被怀宁全力护在怀里的娇小身子。
凤一郎轻轻拂开她散乱的发丝,盯着她苍白的脸庞。
她双眼紧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突然间,他轻笑出声。
「凤公子?」小童有点害怕地叫着。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决定要做的事从不后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条,也绝不皱上眉头。他以为他会看见她死不瞑目的模样,以为会看见她被乱箭穿心不留全尸的模样……
他该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静地离世……
「冬故,我来接你了。」他柔声道,试着要从怀宁的怀里将她抱出来。
试了好几次,发现怀宁抱得死紧,不肯松手。
「怀宁,是我,一郎。我来带你们回家了。」凤一郎重新试着要拨开怀宁死后僵硬的双臂──
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压住他的脉门,错愕随即流露脸上。
「凤公子,你怎么了?」小童见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绪,以为他终于要发疯了。
凤一郎难以置信,立即改碰怀宁的人中,轻浅虚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确实存在!
「快快……找军医来!还有人活着!快!」他难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连伞也不顾得了,反身就往城里跑。
凤一郎心跳如鼓,万万没有想到怀宁还能活下来。怀宁曾说他是个短命鬼,以为他师父料事如神,谁都认定他再也回不来──
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强体壮,从阎王殿里逃了出来,不像冬故毕竟是个姑娘家……
凤一郎顿时一僵,视线立刻移向怀宁怀里的冬故。
会不会……
思及此,他毫不考虑迅速扣住她的脉门。
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他极力镇定,极力镇定,迫使自己止住轻颤,去把她的脉,仿佛过了好几年,那极为轻浅的脉跳终于浮了出来。
凤一郎惊喜万分,一时回不了神。脑中纷乱无比,但他直觉想到一事──
「糟了,若是让军医救命,必会露出马脚。」他试着抱出冬故,但怀宁即使没有意识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怀宁耳边说道:「是我,一郎。怀宁,冬故还活着,你松手,再晚一步,她怕没得救了。」
他重复了数次,那紧紧抱住她的双臂,才缓缓无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将冬故拖行出来。
凤一郎看了怀宁一眼,军医很快就来,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战场之上。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怀宁,她搔搔头,开始怀疑其实路不是只有一条。
「大人,我还是觉得您不该来。」
她看了他们一眼,哈哈笑道:
「这世上哪来的应不应该,你们是人,我不也是人吗?人的归处终究都是一样的,管它官位大小,到头谁不归于尘土?」
「您一点也不怕死吗?」亲信里被乱刀砍死的男子问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就先死了,不过……我想,这世上绝不只有一个阮侍郎,既然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完,终究还是会有人去做的,如果这样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说道。
「这世上,只有一个阮侍郎啊。」有人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轻讶一声认出他来。他是边境居民从军,年轻小伙子,却在战役里走了。这么大好的前程啊……
她记得他爹娘还在的。
「在王将军还没有来之前,我爹说,也许,这场战事很快就会平息了,因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预言没有成真,这一场战役打了好几年……」
她微微苦笑,轻声说: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点手腕,也许不会让这些人无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还在计较什么?没有大人在,也许连我爹娘也要卷进战火……」那小伙子重复了两遍,神色渐淡。
阮冬故顿觉有异。一开始没有特别注意,只想与自家军兵相聚,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激动过后,一些奇异的现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这里等了好久,不见怀宁出现。若是怀宁真能活下来,那她只会庆幸,但照说不该有牛头马面吗?
为什么还等不到?
而且,眼前这些人说话归说话,神色却显得有些麻木,相处时间愈久,愈觉他们连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漫不经心……
「大人,您真的不该在这种地方啊……」
她闻言,皱起眉,缓缓扫过这些军兵。
自始至终,他们围在她的周遭,不肯散去,甚至,挡住了她的去路。这……
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问题所在吧?
匡啷一声,车内传出桌椅翻倒的巨响。
「老爷子──」
「谁也不准进来!」屋内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凤一郎神色平静,轻声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张大夫太过专注治我家大人的伤,不小心弄翻了东西。」
「凤兄,为何不请军医前来?」京军为首的男人问道。
朝中新主登基,势力重新洗牌,东方首辅为皇上眼前第一大红人,据说阮东潜是首辅极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军医忙着看顾伤兵,如果专程来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后必定责罚,这里的大夫长年帮忙医治伤兵,他行的。」凤一郎不疾不徐地说道,负手而立,状似平静,但衣襟内全是湿透了的汗水。
在外头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见老大夫气虚地走出来。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声问。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凤一郎。
凤一郎默默的迎视那奇异的眼神,而后,轻声问: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还活着?」
老大夫沉默一阵,道:
「我家小儿上个月还回家来,兴高采烈地说他与阮大人说过话了……」
「老大夫,我是问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军男子不悦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着凤一郎再道:
「前两天,他死在战场上,才二十岁。他想活着回家,不过,他也明白朝中派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该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为阮侍郎那样的人。凤爷,你说,阮侍郎活下去,会不会比较好?」
凤一郎毫不考虑答道:
「不会。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这样的人存在,她的结局就不会变,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这条路。除非她辞官──」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说:「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闻言,犹豫不决。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边境抗敌多年的阮东潜,竟然会有另一种身分,如果可以,多希望阮东潜这样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还活着,就先移回城里,接下来就交给军医吧!」男子说道。
凤一郎微眯眼,极力镇定地注视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气,明白凤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军医后的下场,遂十分遗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过多……断气了。」
凤一郎闻言,闭上发热的蓝眸,哑声说道:
「老大夫,谢谢你……我代我家大人谢你为她尽的最后一分心力。」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光滑的指腹缓缓地抚过「阮东潜」三个字,俊颜半垂,让人看不见他的情绪。
内阁官员大气不敢喘一声,互相传递眼神,谁也不敢先开口。
新主登基,谁是最大得益者,已经不用多说。当年的风向又打回东方非身上,与他作对的官员,一一被斗下了,老国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门,在这世上,谁的权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后的这个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半炷香未曾吭声,就因为桌上的伤亡将士名册。
战事已经结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尸,而是事后的抚恤与献俘仪式。虽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将多年战争结束,就算再来个几十本名册,他们也是甘之如饴的,只是──
这死亡名册的首位,正是东方非极为看重的阮侍郎。这,可就麻烦了。
「首辅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黄公公小心翼翼地说。
东方非一言不发,俊美的脸庞终于扬起。
黄公公见状,微松了口气。看来,阮侍郎的死亡,没有影响很大啊。
「黄公公,这死亡名单确实不假?」东方非轻柔地问。
「确实不假。」
「确认尸体过?」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没有确认,任谁也不敢随便上报。确实见着了阮侍郎的尸身,才将他登录进名册里。」
东方非微微眯眸,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旧自若,问道:
「他怎么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东方非闭上眸,唇畔绽出诡异的笑来,令内阁的官员毛骨悚然。
「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个文官,怎么会在战场上找到她的尸身?」
「……首辅大人,皇上说……。」黄公公压低了声音:「阮侍郎是文官,照说,确实不该出现在战场上,正押解进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献上错策才会选择这条路赎罪,所以……如果首辅大人有心,皇上论功行赏时,绝不会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无论事实真相如何,皇上默许东方非挑个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势的王丞不论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个引以为傲的义兄在,岂会有错策?
谁,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这就是她追求的路吗?在她死前,她该明白害死她的绝非蛮族的千军万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东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惊不已。
过了会儿,笑声渐止,他又问:
「黄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会怎么看这事?」
黄公公一怔,直觉答道:
「自然是谢主隆恩了。」
东方非轻笑一声,丹凤眸瞳一瞟,瞧见天外蓝天依旧,未至冬季,自然无雪。
「她若知情,必说:有功便行赏,有罪便责罚,哪来的讨价还价?简直莫名其妙!」
「什么?」黄公公一头雾水。
「也对。朝中哪来的第二个阮东潜?你们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
十多年前走了一个阮卧秋,现在再走一个阮冬故。姓阮的下场都不算好,尤其是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文官本不该上战场,是谁逼得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难道在她下这个决定前,不曾想过她的承诺?他东方非在她心里就这么无足轻重?
「首辅大人!」内阁官员轻喊,惊惧地看着他恼怒的俊颜,看着他无意识地将登录阮东潜死亡的那一页捏个尽碎。
他终究晚了一步吗?
难道她身边的义兄们没有尽心尽力挡在她面前?
思及此,脑中忽地闪过一事,东方非心神微震,立即问道:
「阮侍郎身边的白发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见尸,去把阮东潜的尸身运回京来!」她的义兄绝不会无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气这么热,运回京师只怕早已腐臭,何况当日阮侍郎的尸身就已经遭火化了!」
「火化?未经我的允许,谁敢动这个手脚?」东方非厉声问。
黄公公暗自惊恐,照实说道:
「派去的将领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凤一郎独自火化阮侍郎的身躯。」
「啪」的一声,扇柄断成两截。
内阁官员面面相觑,偷偷抬眼窥视东方非难掩惊喜又不安的神色。
「黄公公。」良久,他出声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黄公公连忙道:「皇上急着找首辅大人,商讨论功行赏的事儿……大人,是您举荐人才,调派京军赴边境结束战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属……」
说了半天,终于察觉东方非漫不经心。
「黄公公,你在宫中也待了几十年了。你说,你看过本官做过什么好事了?」
黄公公一怔,结结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过的好事可多了,若无大人,数十万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晋江工程已近完工……」
东方非哈哈大笑几声,笑意并未透露在那双向来狡猾的眼眸里。
「原来这也算本官的功劳?原来阮东潜三个字,终究写不进史册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难怪你做了几年的官,还只是一个小小侍郎而已,你这官,做得真窝囊。」脸色忽而一变,轻滑的声音如薄刃,令黄公公起了一身寒颤:「黄公公,往日论功行赏,大伙爱怎么讨价还价、你争我斗,本官一向不干涉,但这回本官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秉公处理!你可要瞧清楚了,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干的好事。」哼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内阁。
黄公公见状,立即追上前。
东宫太子,久病在身,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侍郎,却比谁都烦恼皇朝的未来。
当今圣上年迈,哪日突然驾崩,让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来该怎么办?
一郎哥曾听过她的烦恼,当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
「打一开始,在皇上眼里,这个太子就只是一个太子。」
初时,她有些迷惑,后来皇上沉迷于长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里,万晋年号永不结束。
这一年,她临时回京报告工程进度。其实,要她选,她宁愿留在晋江,但一郎哥说,既然入京为官,京官这一条线绝不能断。
她长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马屁送厚礼拉关系,明知做了会闷上好久,她也得厚颜无耻地去做。
「不宜见客?」她一点也不讶异。东方非是多红的首辅啊,哪来的空见她这个小侍郎?
连忙把厚礼交给门房,就当完成任务,准备闪人。朱红大门内,青衣才走过转角,一见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大人!」
阮冬故拱拳道:
「好久不见,青衣兄。」
青衣上前,说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刚回来。」东方非会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来,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兴,最后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是啊。」一郎哥交给她名单,礼依顺序送,东方非官大势大,当然第一个来找他。她补了一句:「不过既然东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等等!」青衣连忙阻止,迟疑一会儿,自作主张:「如果阮大人愿意等的话,小人先带您上偏厅去。」今早那名人物进府后,大人说今日懒得再见外客,但他想阮大人应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愿意等,但礼数总要顾着。「如果……你家大人很忙,真的不必顾及我……」
青衣的视线移向她截断的尾指,平静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会见阮大人。」
阮冬故暗叹一声,只得乖乖随他走进东方府邸里。
「小人一直没有机会道谢。」
「什么?」
青衣领着她往偏厅走去,稳声说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大人一命,原本小人该随侍在侧,那断指之痛理应由我来受。」
「这什么话?只是一根手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不以为然道,在经过某条长廊时,看见府里的某个厅内东方非的身影,还有……
「宫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开,只能请阮大人等了。」青衣轻声唤回她的注意力,领她走进偏厅。
她心神未回,专注思考那年轻的背影,是谁呢?她不记得朝中有这等身材的官员,那人也不像是太监,东方非一向喜怒无常,但方才他似乎没有平日的张狂。
他有点敷衍、有点不耐,很难得看见东方非会去敷衍一个人……
「反正不管我的事。」她打了个呵欠。以为送完礼后,她无事一身轻,可以睡个好觉,没有想到送礼第一关就卡在东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个感觉,东方非不会很快结束他手头上的事。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耐住性子去应对呢……
「太子才二十多岁……」凤一郎沉思着。
「这么年轻啊。」某日茶余饭后,聊起政事,话题就转到东宫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轻,才会有野心……冬故,你可要记清楚了,一个男人,不管身子有无残缺,若从小养在宫中,明白自己终将登基,那他这一生一世,心里绝不会忘记他该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边久了,即使没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应快一点,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说……迟早,太子会有谋反之心吗?」
「没有面对面过,我不敢肯定。不过,我希望不会,否则到那时朝中必分势力,这一次就不会像是东方非与国丈那样的争权夺利,斗输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条,还会祸及许多无辜的人。」
「又要选一边站啊?」她心里微恼,总觉得在朝廷当官,动不动就得选边站,像条狗一样。
「若真有这么一天,冬故,你千万记得,不要靠你的直觉去选,你一定得跟东方非同一边站。」
她闻言皱眉。「我的直觉这么差?」
凤一郎微笑,神色带些宠溺:
「你的直觉绝对正确,但却无法保命。若有朝一日,东方非选择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龙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惊醒,赫然发现东方非就坐在眼前,随意翻着她最头痛的书本。察觉到她醒来,那双黑璨的凤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妳醒得倒挺快的。本官还以为你要一觉到天亮呢。瞧你,才多久没有看见你,我还当哪儿的难民出现了呢,正好,你就陪本官一块用个饭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尽黑,她睡了多久啊?
「几个时辰吧。」东方非笑得畅快:「阮侍郎,你就这么信任我吗?竟然能在我府里睡得这么熟。」
「我在哪儿向来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说道,同时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来拜访大人,既然……已经拜访了,下官就告辞了。」
「本官是第几位?」
「什么?」
「你这点心眼儿我还看不透吗?冬故,你要玩官场游戏还早着呢,礼可不是像你这样送的,你年年送礼来,可从没送进我心窝里,反倒上回你送来的当地名产还颇得我欢心。对了,方才你打盹时,似是在想事情,想什么事?」他随口问道,心情显然极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为谁?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迟疑一会儿,才道:
「东方兄,实不相瞒,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太子一面。」
东方非闻言,暗讶地看向她,随即笑意浓浓:
「妳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无所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堂堂一名太子,却从无作为?」
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东方非听她还真的将心里话说出来,身子微微倾前,剑眉一扬,邪气的嘴角轻掀:
「冬故,你该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为也很难。」
她想了下,点头。「这倒是。」
「「有人」刻意让太子毫无作为,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点一番。
多年下来,他发现阮冬故并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弯抹角去想些她认为多余的事情。
她认为多余的事,朝官为此抢得头破血流,多讽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无作为,让皇上对他没有提防。你说,真相到底是哪个?」
「东方兄,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东方非哈哈大笑:「冬故,跟聪明人说话呢,我不必费太多唇舌;跟你说话呢,我也不必算计,因为你向来有话直说。」扬眉盯着她。「所以,我可以允许你的义兄算计我,但你不成,你一句谎言也不得对我说。」
反正她自认瞒不过他,索性放开了问:「东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见她错愕,他也摊开了说:「若不是太子,我早撵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扰我清闲吗?」
「他找你做什么?」一个久病的太子,找当红的首辅,会有什么好事?
「能做什么,你不是也猜到几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你这是、这是……」
「搅乱朝纲,意图谋反,策动政变,违背君臣之义,谋害天子,简直大逆不道,这些罪名够不够?」
「既然你知道──」
与她的激动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闲自在,一点也不怕她将这些秘密泄露出去。
「冬故,在你眼里,当今圣上是什么?」他岔开话题。
「皇上就是皇上,还会是什么?」她激动地说。
「那么,他值得你卖命吗?」他笑:「你这是愚忠啊,为一个只顾自己求长生的老人尽忠,你值得吗?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啊?」
他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像根针一样的戳进她的心头。
她自幼所受的知识,听一郎哥所说的故事,看兄长为官的态度,对皇上尽忠、为百姓谋福,这样的念头一直根深蒂固地埋在她心里,从不更改。
她一直以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个个正直,那么皇上圣眼立刻就会开了,上天选择这样的人坐上龙椅,必有它正面的意义。
当皇上,就是该为民做事,只是,现在他老人家一时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东方非不以为意地说道:「那都是骗自己的。
你眼里的皇上,早已是一个没有用的老人了。」
她紧紧抿着嘴,压抑地说道:
「大人,你这是大不敬了。」
东方非无所谓地笑道: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你要怎么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讨的是阮冬故的答复。
「我一郎哥说,跟你同边站。」
她嘴里老挂着这个凤一郎,不嫌烦吗?俊颜略嫌不悦与厌烦:「你跟你义兄就算再亲,也不是同一个人。我是在问你,不是问你义兄。」
她理应站在皇上那一方,因为东方非策动谋反确实有罪。
如果是几年前,她必定这样认为,甚至立即上报阻止,但,现在她却说不出口来。
这几年,她一直在想,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里?难道,在当今皇上的手里,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吗?
有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她产生好浓的无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眼里,没有百姓。
皇上的眼里,也早已经没有百姓了吧。
东方非见她没有回答,明白她心里有了动摇,也不多作鼓吹,只讽道:
「你当了几年的官,还真是改不了多少。」顿了下,意味深长地凝视她。「你放心,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兴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恼我,换个皇上于我也不是难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你最后还会不会护着这个没有用的皇上?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追求你的路,可是,你追求的路真是正确的吗?妳好好想想吧。」
万晋结束,新主登基时,她在战场上,已经毫无感觉。
甚至,她松了口气。
「一郎哥,我知道从头到尾都是东方兄的计画,我却一点也不气,心里老在想,如果换了个皇上,这么多兄弟会不会就不用这么无故枉死了。」老皇上驾崩传到边境的那一个晚上,她一夜未眠,望着京师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
如果战事能结束,如果永无战争,那么,换一个皇上,也未尝不是好事。这样的想法,与她从小到大的信念抵触。
她到底改变了多久?
过去的阮冬故,已经再也回不来,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大人,你察觉到了吧?」已经没有起伏的声音轻声响起。
「……怀宁没有死,是不?」她哑声道,而后,眼前逐渐模糊,冰凉的眼泪缓缓滑落腮面,悲伤的瞳仁映着一块征战沙场的弟兄们。「我也没有死么?」兄弟们逐渐麻木而无知觉,她却还有许多回忆与情绪。
是谁在世间留住她的?
「大人,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医术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岂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轻小伙子淡声道。
「你们是我选出来最好的军兵,我理应身先士卒,不管你们到哪儿,都该有我。」
一张张本来有棱有角的脸庞,开始模糊了。是她泪眼看不清,还是他们必须在此分道扬镳了?
「大人,咱们遗憾的死,现在要毫无遗憾的走了。你醒后,请在咱们坟上洒下水酒,祝我们一路好走,但愿来世,咱们一秉初衷,能够成为像大人一样的人物。」
像她有什么好?像她有什么好?保不住这些上战场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顾哭得有多难看,拱拳颤声哑道:
「阮冬故绝不会忘记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们一定能再齐聚一堂,把酒……话旧。」
见他们逐渐远去,她冲动地跨前一步。
「大人,别再往前走了,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声音愈飘愈远。
她不理,一径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们最后一程。
十五的圆月,在乡村里显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门轻轻被推开,床边坐着一名白发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怀宁,你能起床了吗?」
怀宁应了一声,勉强撑到床边,瞪着床上毫无血色的义妹。
「她毕竟是姑娘家,还没有醒来,但我想,应该是没有事了。」凤一郎轻声说道,说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现在的冬故,只有一口气。这口气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了。
怀宁默不作声。
凤一郎知他话少,又道:
「我打听过,程七还活着,不过……冬故带来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来,是奇迹了。」
「是奇迹。」他柔声道。
过了一会儿,怀宁突然主动开口:
「我俩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蛮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会倒地。」
凤一郎抬眸注视着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这么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后,人死了,尸身乱箭穿心也没有感觉了。」怀宁顿了下,不看凤一郎,直盯着她苍白的睡颜,继续说道:「在失去意识的当口,我又想,岂能再让乱箭毁她尸身?她力大无穷以一抵百,蛮族必定猜出她是断指将军,等战事结束,她的尸身挖也会挖出来示众。所以,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推倒她。」
凤一郎闭了闭眼,轻声道:「谢谢你,怀宁。」
怀宁向来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扬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简直是不动如山。」见凤一郎微讶,他坦白说道:「我连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后那一次,他几乎怀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气用尽的上头。
凤一郎闻言,眸内抹过激动的情绪,哑声说道:
「现在都没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后必会恼火。」
「即使恼火也来不及了。」他沉声道。他一向性温,此时此刻却坚定如石。
怀宁看他一眼,忽然说道:
「谁也不想死。你没有必要跟我们走,但是,我能了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
凤一郎,冬故纯粹就是个傻瓜而已,她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凤一郎与他对视一阵,轻声道:
「我没怨过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来,我马上通知你。」
怀宁摇摇头,道:「我还能撑住,我留下。」
凤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坐在椅上,与他一块等着床上的人儿醒来。
「我不是陪她。」怀宁又补充:「只是一时习惯不了没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处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怀宁的性子吗?
怀宁像要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一样,主动又说:
「我醒来后,一直在想,臭老头的命卦怎么一错再错?」
凤一郎柔声道:
「自然是人定胜天。」
「是吗?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该短命的我,却延续了性命。」怀宁顿了下,低语:「臭老头从不出错,错的两次全跟她有关。」
「怀宁,你想说什么?」
「那一箭,没有冬故,也许,会是我的致命伤。我倒下时,还有残余的意识,我只记得,我在想:谁也抢不走冬故的尸身,我不让任何人欺她的尸身,她拼了这么久,没有一件事是为自己,她的尸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爷就太没眼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就是让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凤一郎,你一向聪明,你认为,是冬故延续了我的性命吗?」
凤一郎沉默了会,答道:
「我不知道。」
怀宁显然也没要个答案,缓缓闭上疲累的眼眸。
过了一会儿,怀宁忽然又说:
「别让她知道。」
「什么?」
「别让她知道我今晚话多。」
凤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怀宁可能是不愿冬故认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让她从今以后,试着从我嘴里掏出超过一句话的回答,那太累了。」
他不想太辛苦,多话的部份交给凤一郎,他负责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这次我也会保密的。」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京师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圆又大,不必点着夜灯,就能清楚视物。
东方府邸内──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长发垂地,东方非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看似面前却远在天边的圆月。
「您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真正合上眼,再这样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家的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十多年官场生涯,纵有危机,他家大人依旧谈笑风生、玩弄权势,如今──
大人照样左右朝政,他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青衣,你说,一对「情深似海」的义兄弟,有朝一日,兄长独自火焚义弟尸身,究竟是什么理由?」东方非头也不回地问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愿其他人碰触阮……碰触那人的尸身。」
「就这样?」
这个答案不对吗?青衣再想一阵,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为了保住义弟的名声。」
「哦,连你也看出来阮冬故的女儿身了吗?」
「不,阮大人相貌虽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儿还豪爽,要察觉很难。是大人…
…是大人看穿后,小人才觉得不对劲。」他一直站在东方非身后,纵然无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视线也随着大人而转。
当东方非对阮东潜的眼神起了异样时,他也明白了。
东方非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静谧的夜里,主仆并未再交谈,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后,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清冷的淡风又送来东方非漫不经心的询问:
「青衣,你说,那凤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边若无此人,她断然不会走到侍郎之职。」
「我与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觉道:「大人与他虽无正面交锋过,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筹。」他家大人一向不把凤一郎放在眼里,甚至对凤一郎毫无兴趣,为何突然间问起他来?
东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测凤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说,阮冬故未死,你信是不信?」
青衣瞪着东方非优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亲口招认,京军抵达时,阮大人已出城门。城门一关,外头皇朝战士只有百来名……」
「阮冬故若活着,又怎么会诈死,一诈死,这一辈子她想再当官,那可难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是。」青衣轻声答道。他家的大人,对阮东潜执着太深,连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吗?
东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扬:
「是啊,本官也这么想。当初本官要她辞官,她百般不情愿,除非她看见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愿松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吗?
思及此,他心里一阵恼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来有多少人想要斗垮他,他欢迎又期待,偏偏世上来当官的,尽是一些软骨蠢才,别说斗垮他,他动动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脚边,让他无味得很。
当年,来了个令他十分意外的阮卧秋,他兴高采烈,等着阮卧秋创造属于他自身的势力,可惜气候未成,就被一群没长眼的盗匪给害了,那时他又恼又恨…
…
却不如现在这股油然而生的空虚与寂寞。
朝堂之内没有阮卧秋,他照样玩弄权势。
如今世上少了一个阮冬故,他竟然时刻惦着她,她若死,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她若死啊……
不止遗憾,不止遗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错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凉风拂过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轻飘,黑发微扬,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沉思,其专注的神色是青衣从未见过,至少,从未在朝堂上见过东方非有这样专心对付人的时候。
「只有一个最不可能的理由。」东方非忽然道。
「大人?」
「若以诈死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上,她必然不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能促使她诈死。」
青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东方非揣测凤一郎的作法,寻思道:「除非她重伤难以反抗,凤一郎才有机会令她诈死。」
「大人,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诸葛,神机妙算,从不去设想不可能的答案来骗自己……
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东方非回头,剑眉轻扬。
「青衣,一个满腔抱负还没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还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样正直的人,会比谁都还早走,他家大人不会不明白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负手而立,仰头注视着远方的圆月。
直到青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东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正,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音遽然响起:
「那就把长西街那间她爱吃的饭铺烧了当她的陪葬,让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违背承诺所带来的下场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军班师回朝日,我要真确定了你的死讯,我必将你的骨灰洒在京师,让你亲眼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搅乱朝纲,死也不暝目!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为……怀宁,接下来是什么?」
「不想说。」
她搔搔头,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来。
「既然背不出来,就不要背了。」
她闻言微讶,回头看见凤一郎自门外走来。「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吗?」
「冬故,当年我督促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为你的官位铺路……」
凤一郎平静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属于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书是死的,你却能将属于你自己的那本书牢牢放在心里,这比许多读圣贤书的官员还要厉害。」
这算赞美吧?还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几天执意披上战袍,冒充程将军。
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啊,她若不冒充,阵前失将,军心必散,当日一郎哥跟怀宁不但没有左右她的决定,还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献策先动摇蛮族军心,怀宁则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没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为她担心,但如果她不做,谁来做?人人都将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世上哪来的万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么背书,也绝不如你动个脑子。哎,若是背书就能有凤一郎的才智,那我时刻背也不嫌累。」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若你才智过人,我绝不同意你当官。」停顿一会儿,凤一郎神色渐凝,直视着她,说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对自我产生犹豫时,请回头想想我跟怀宁、想你在应康城的家,甚至,想你与东方非的承诺,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错。」
……
原来,一郎哥早已经料到有今天了吗?
她停步,目送着愈来愈远的兄弟们。
一郎哥常说,他不适合当官,因为他性温,纵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负上千上万性命,他会犹豫不决,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与一郎哥商讨,由她当机立断,决定人才的安排,亲口发号军令。
她才智确实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坐其位就该尽她的职责,每一条性命都是她与一郎哥在反复推演下保全下来,即使不幸牺牲,各自军兵也很明白这样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战场死伤,理所当然,但她理直气壮,可以大声地宣告,在她手下,绝没有无故牺牲的性命,直到王丞来……
她轻轻握紧止不住颤意的拳头。
现在的她,有点怕了,终于体会一郎哥不敢背负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处,恍惚地看着那终于消失的战士魂魄。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圆融,也许,今天不会牺牲这么多条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弯;她的双手,可以再脏,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真的没有错吗,一郎哥?
紧紧咬着牙关。如果她现在一块走,她以命偿命,无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头,深吸口气,再张开时,坚定的信念毫不隐藏流窜在瞳眸间。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但若然有一日她还有机会去左右这么多人命,她绝不会再让那些人命毁在毫无意义的争权上。
所以,她必须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满面的泪痕,深吸口气,看着那黑暗的尽处──
「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们一程。」朗朗清声,响透天地,长揖到底,将他们一一刻在心版上,这一辈子绝不遗忘。
◇◇◇
先是听见门轻轻的关了起来。
再来,是山野乡间的气息。
这样的气味,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时候。
那时,她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但她说一是一,一点也不圆滑的个性让师父很头痛。
她试了几次,才勉强张开眼,放眼所及尽是陌生的摆设。
岂止陌生,简直恍若隔世。
昏迷时的记忆有些迷糊,只记得黄泉之下的路,她曾与自家战士并走一段。
她的内疚,已经令她连昏迷也不忘梦见那些枉死的兄弟吗?
阮冬故挣扎地坐起来,胸口剧痛,但她不理,执意撑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
干净的长发滑落床缘,她看见双手枯瘦泛黄,好像好久没有吃过一碗饭一样。
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还没醒来吗?」怀宁的声音就在门外。
她惊喜抬头,但一动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没有关系,怀宁没死,那么她再痛也无所谓了。
「还没醒来……如果再没有醒来,我决定冒险带她回应康。」凤一郎轻声道:「至少,让阮爷见她最后一面。」
凤一郎语气里的不舍不甘显而易见。她手心发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
…她以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确的决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头看,所以不曾看见她身后有多少人在担心。
一郎哥、凤春、大哥,甚至在京师的东方非……
现在,她才想到他们,是不是太无情了?
门又再度被推开,凤一郎完全没有预料会看见她奇迹转醒,一时之间傻眼。
他身后的怀宁,侧身一看,顿时错愕。
明明这些日子她在生死间徘徊,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但她总是看起来精神十足,即使是此刻──
她扬起虚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说道:
「一郎哥、怀宁,我回来了。」
「冬故……」凤一郎哑声,一时间激动难以接话。
「一郎哥,战事如何?为何我在这种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军令?」即使对一郎哥有内疚,但她还是忍不住暂抛脑后,急声问着她最在乎的事情。
◇◇◇
马车一停,一名肤色偏黑但相貌颇俊的男子俐落跃下。
接着,一名年轻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马车,怀宁立即反身缠住她的手腕,瞪着她说道:
「阮小姐,你是个姑娘。」他强调「姑娘」。
阮冬故闻言,暗叹一声,任着他软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伤未愈。」怀宁再道。
是是,她伤未愈,他却已生龙活虎,反正男女之别嘛,她习惯了习惯了。
奔腾浪声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顿觉时光倒流。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轻声喃道:
「这江声……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怀宁陪同先到晋江。晋江工程即将完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受水患之苦了。
现在,她安心了。
不远处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员在那里焚香祝祷啊……她本想上前凑个热闹,忽然间,一名官员往这儿看来。
「孙子孝?」她吃了一惊。糟,被认出来了!
「怀宁兄!」孙子孝叫道,撩着袍角往这快步走来。
「他是谁?」怀宁问。
「孙子孝啊,怀宁,你忘了吗?他本是国子监派去户部的监生,如今他已是户部官员了。」她很与有荣焉地说道。
「我没忘。」只是在晋江那段日子,他与孙子孝没有说过几句话,用不着这么热情。
「怀宁兄,好久不见。」孙子孝来到面前,略嫌激动。「你、你跟一郎兄还、还活着吗?」完全无视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么……阮大人他当真……」
「死了。」怀宁毫不心软地说。
孙子孝眼眶微红,低声问:
「怀宁兄,请告诉我,阮大人葬于何处,不管多远,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传来阮东潜的死亡,却没有说明葬于何处。既然凤一郎与怀宁还活着,绝不会容许阮东潜与无名尸共葬。
「……我忘记了。」
阮冬故挤眉弄眼,瞪着怀宁看。
怀宁勉为其难地改口:「凤一郎将骨灰带在身边。」
孙子孝一怔。「带在身边?那怎么行?应该让阮大人入土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县,还是要选一块风水良佳之地?我来帮忙吧,至少要风风光光地下葬啊。」
对于不想答或懒得答的问题,怀宁一向是闭上嘴,当作没有听见。
「孙大人,等凤一郎带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会葬于边关,与她的兄弟共眠该处。」阮冬故微笑道,这也正是她的心愿。
孙子孝惊异地看向她。「姑娘你……」声音好耳熟,耳熟到简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吗?」有人惊喜地上前。
哎啊,是书生。阮冬故同样惊喜,瞧见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怀宁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丧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愿地答道。
那书生锁住她的双眼,轻声道:
「果然跟阮大人说的一样,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样……」
「这样你也能看得出来?」太神了点吧?
「阮小姐你有所不知,在下画了阮大人的肖像长达半年,他的容貌我绝不会忘记,你简直跟他一模一样……」那双有神的眼眸岂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这样程度的雷同。书生迟疑一会儿,道:「阮大人曾说过,他有一对双生妹子,一个许给一郎兄,一个则是怀宁兄,想必阮小姐你是怀宁兄的……」边说边看向怀宁,却见怀宁东张西望,完全当她隐形。甚至很恶劣地退了三步远,保持距离。
阮冬故微眯眼,瞪着怀宁。没人当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闪成这样吗?她直觉要拱拳恭喜书生,后来自觉动作太过粗鲁,只好勉强撤下。
她在边关多年,曾收到他捎来的喜讯。书生应试科举,虽无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愿,是个官了。
「但愿大人从此为民谋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为表率,入朝为官后,所言所行,绝不辱没阮东潜三个字。」
她闻言,内心感激,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不知道未来书生会不会变,至少此时此刻,他有为民之心,那就够了。
「阮小姐,你能否拉下面纱,只要一会儿……」
怀宁拢眉,冷声道:「不可能。」
书生尴尬地连忙摆手,道:「在下并无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当日阮大人离开晋江,在下来不及向他道别,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说着说着,语音渐微,怀念之情毕露。
阮冬故暗叹,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记着他,他反而觉得愧对各位。对了,你们在焚香祝祷什么?」今儿个是好日子吗?她记得这里工人多迷信,所以当年她听一郎哥的建议,入境随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该再随俗一下。
「咱们在遥祭阮大人的亡魂。晋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灵,一定笑说:从此再无百姓为此江而苦,从今以后涛涛江声,不再是催魂无常。」孙子孝说道,注视着她。
阮冬故闻言,闭上了她璨亮的眼眸,聆听那温柔的江声,片刻后,轻声道:「是啊,从此这江声,再无人惧怕了,这真是太好了。」
◇◇◇
因为要做做样子,所以怀宁被迫去「遥祭」一下那个死在边关的阮东潜。
她实在撑不了那么久,所以先上马车休息。
男跟女的差别啊……真是天差地远。明明中三箭的是怀宁,但如今他早生龙活虎,她却还得仰仗怀宁的扶持。
她微合上眼,试着控制遽袭的疲累。
穿着官服的男子走到微开的门侧,盯着她被面纱轻罩的脸孔。
那样的眼神,只有一个人会有。
那样爽朗的笑声,只有一个人会有。
但,明明性别不同啊……。
视线移向她一身的女装。时近冬日,白狐皮毛镶边的披风里,并非一般大家闺秀的打扮,而是更简单、更方便行动的衣着,若阮东潜是女,一定也就是这样的装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暗骂自己愚蠢又傻气,正要离开马车,突地瞧见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双手交迭,微露在披风之外,左手并无尾指!
他难以置信,瞪着半晌,才深吸口气,轻喊:
「阮大人!」
阮冬故闻言并未震动,轻轻掀了眼皮,瞧见孙子孝站在车门外头。彼此对望许久,她才轻笑:
「孙大人,阮东潜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吗?还是,我跟他真这么像?」
孙子孝张口欲言,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直截了当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实。
「孙大人?」
孙子孝回神,哑声道:
「阮小姐,是我错认。你……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吗?」依他的认识,阮侍郎不是一个会诈死的人,她理应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为什么会恢复女儿身?
真是女儿身?还是,同样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还没有。」她很坦率地说。
他一怔,又问:
「那妳、妳……」
「我还没有想到我的未来。」她知道他在问什么,笑道:「孙大人,晋江工程的功劳在谁?」
「自然是你……我是说,阮大人理应得此功劳。」
「不,不只有阮东潜。曾经在这里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员,下至一介小工民,都该有功。孙大人,我以往总认为官位愈高,愈能为百姓做许多事,但我毕竟是名女子……」顿了下,她柔声笑道:「朝中为官者如孙大人,必有你该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里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该做的事,何不让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领域里,共为世间百姓尽一份心力呢?」
孙子孝闻言,喉口一阵激动,明白她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即使卸去官位,她也未曾改变她的志向。
最后一点疑惑,也烟消云散了。
阮东潜正是眼前货真价实的年轻姑娘家。
这样的人,生为女儿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觉得,性别对阮东潜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老天只是闭着眼,随意为她选了一个性别,阮东潜依旧是阮东潜,不曾改变过。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来最重要,世间还有阮东潜,才令他松口气,令他觉得他的未来绝不会在朝中随波逐流。
阮冬故见他脸色变化好厉害,正要开口,忽见他长揖到地。她楞了下,讶道:
「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当年若无阮侍郎,绝无今日的孙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从此以后,孙子孝便是第二个阮东潜,绝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语毕,依依不舍看她一眼。
在这样女儿装扮的身上,他看的却是那个无法重返朝堂的阮东潜,当年没有遇见阮侍郎,他定然成为朝廷染缸里的一员……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该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员心生疑窦。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辞了,阮……小姐。」
迈向晋江岸边的同僚们,与怀宁错身而过的同时,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叫声:
「孙大人!」
孙子孝直觉回头,瞧见阮冬故下了马车,两人之间有段距离,她缓缓向他摆一长揖,其姿势潇洒豪爽又动人,一如当年的阮东潜。
「有劳孙大人了。」她慎重而信赖地说道。
孙子孝见状,喉口轻颤,轻揖回礼,承受了她的信赖与托付。晋江岸边,以浪涛为证,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从此,阮东潜依旧在朝堂之中,绝不辱没他那正直的官性。
「你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孙子孝离去后,怀宁开口问道。
「唔,没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凤一郎知情,你就完了。」
「这个嘛,」她也很烦恼:「到时,怀宁,你帮点忙吧。」
「帮隐瞒?」他不以为能瞒过凤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不,我没想过要瞒一郎哥。到时你替我说说情,是孙子孝自个儿认出我的,不干我的事啊,我就说,我扮男扮女还不是一个样儿么?」
「……」当作没有听见,他什么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气,遥望远处江水,过了会儿,才叹息低语:
「怀宁,其实我一开始很错愕,却无法生一郎哥的气。他安排我诈死,是为了要我活下来,我很明白。从边关来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微仰头,看向没有血腥味的蓝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没有官位的我,还能做什么?直到刚才,我才豁然开朗。没了阮东潜,我在民间照样可以有事做,现在的皇帝,虽然还看不出长远的作为,但是,我想,朝中有孙子孝他们,太平之世必能长久。
我呢,就当个小老百姓,尽我所能做的事。」
「凤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预料我会这么想吗?」她又恼又笑:「枉我想这么久。」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给她。
「我也猜到了。」他简洁地说。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无表情的脸庞。「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点?
「将来你老死之后,会葬在边关弟兄的坟旁。」
她闻言,与他对望良久,才柔声笑道:「怀宁,你也变聪明了。」
不是聪明,而是相处太久,她的心思行为早已摸透,当然,他不会说出口,就让她当他很聪明好了。
凤一郎早就选了一处风水颇好的坟地。将来三人寿终正寝时,就共葬在边关那一块坟地上。
因为知她心意,所以地处交界之处,面向皇朝,她才能永远守着这个他们始终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家园。
他一把扶她上马车。她问道:「怀宁,咱们直接回京了吗?」
「嗯,凤一郎回京时,先经应康,给阮爷捎讯保平安。」
「这个……为什么要瞒着东方非?」她的承诺虽然中途抛弃过,但如今她还活着,就必须履行。
「因为凤一郎不想买他的坟地。」
「什么?」
怀宁不再答话。当马车离开晋江时,她也不曾回过头。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为此她高兴都来不及呢。注意到怀宁沉默地坐在对面,她想到一事,试探问道:
「怀宁,将来你要做什么?」
「开豆腐店。」
她一怔,脱口:「豆腐店?我很讨厌吃豆腐啊!」软软稀稀的,一点也没法吃饱,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啊。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决定的。他的店铺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吗?」
「嗯。」
「我是合伙人?」嗯,她好像没有什么积蓄耶。
「绝对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扬起笑来。怀宁会说出他的未来,那表示他不再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短命鬼。
开豆腐店啊……
她开朗笑道:
「怀宁,将来无论如何变化,一郎哥、你,还有我,管谁娶了亲,兄妹情谊永远不会断。咱们三人谁也不能缺席。」
怀宁一脸无所谓,嘴角却隐约地微扬。
「所以,改开饭铺好不好?」她期待地问。
「免谈。」他立刻板脸以对。
「……」
金碧皇朝史册上,户部侍郎阮东潜,于边关一役有功,论功行赏,殁于圣康元年,史册之上不过三行,远远不及历经二朝、遗臭万年的首辅东方非。
至此之后,阮东潜三字再无出现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后,就是阮冬故的时代了。
*
京师──
皓皓白雪漫天飞舞,细白的骨灰在天空飞扬,东方非理也不理,转身回宫。
在正阳门外的青衣察觉了他家大人的异样。
阮侍郎的义兄明明是带着阮侍郎的骨灰回来的,为什么……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难掩的惊喜来?
当东方非回府后,青衣不敢主动询问,直到东方非走进寝房,头也不回地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里,本官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远方来客,不必通过门房,直接请她进来。其余仆役先遣至它处,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他家大人一向说话算话,他虽不知远方来客会是谁,但长西街的饭铺……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抬头。
东方非转身瞧他一脸错愕,不由得哼声笑道:
「青衣,你认为本官该怎么地?」
他以为他家大人会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计凤一郎的作为,为阮侍郎的存活设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应该……一夜难眠,迁怒他人才对。
东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扬眉又道:
「你以为哪儿来的远方来客?」
「是……是阮大人?」
东方非不给肯定的答复,直接褪去外袍,忽然发现指腹还有残留的粉末,轻轻舔了舔,似笑非笑:「阮冬故的骨灰,绝对不会是这种味道。你家的义兄是聪明,可惜败在他对你的感情上。」要骗他?再练练吧。
「大人,阮侍郎当真没有死?」青衣震惊问道。
「本官料事如神,从未算错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经消灭,他说得万分肯定。
青衣安静地退出去,同时关上房门。
东方非心情极佳,简直前所未有。他随意坐在床缘,想着那一头小猛狮还活在世间……
「哼,好人不长命,冬故,你就是不一样,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你照样有本事爬出来,不枉我一直在等着你。」他面带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将当时情况说得翔实,无一处遗漏,他自然明白当日的惊险万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来,竟然留下这条小命来!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扫半年来的不安与烦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这里等你!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纵然诈死可以让你远走他乡,但你绝对会回来找我……哼,现在你是重承诺才回来,将来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缩,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松,他虽感微累,却不掩期待之情。在朝里,他呼风唤雨,无人可挡,高处之位虽然拥有无止境的荣华富贵,但荣华富贵让他毫无意外的惊喜与期待。唯有那个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难忘。
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欣喜若狂。
她让他,不寂寞啊!
现在的他,简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门外轻轻响起守护的声音。
「明儿个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养息一番,再来跟阮冬故斗上一斗。
「是。大人半年来,未曾有过好觉,确实应该……」
「由得你多话么?」
「是。」连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气的浅笑。
《是非分不清》之怀宁
有饭吃最重要,管臭老头说他什么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义,只要给他饭吃,偷拐抢骗他都干。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长箭贯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躯,不痛不痒,他使出全力稳住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谢了,怀宁,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无力沙哑的声音出自身前的师姐兼义妹。
而后,她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紧跟着,他跌进无声的世界,千军万马瞬间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尽黑的天地。
他的知觉全数丧失,但他不在意,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后的一个心愿。
不让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绝不向蛮军示弱!这就是阮冬故!
这样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当然,不怨不悔,心甘情愿,于是,他安详地合上眼,静待死亡降临。
将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嘴角隐约带笑。
当他第一次跟着臭老头上山,发现师姐比他还小时……
当他第一次看见白发蓝眼的凤一郎时,努力掩饰惊惧……
当他的名字被她连叫了三年……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怀宁,不枉此生。
纵有怀念,他也必须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黄泉路上等着他,不肯独自先行。
她就是这样,该休息时不去休息,累得他跟凤一郎总在后头追着她。
他曾听臭老头说过,人的一生所作所为都是固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做满了就是该离世的时候了。
那时,他总有疑虑,他这个义妹兼师姐自十六岁开始,做得比谁都要多,当她做满老天注定的一切时,万一她还年轻,那不是英年早逝吗?
但,她要做他绝不阻拦,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后凤一郎将他的骨灰带在身边,由他来挡住牛头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过黄泉路,亲眼确定阎王老爷赐给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爷给了她重责大任却不给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间,他只信自己。
现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顶天立地的走。
「城绝不能破。」凤一郎语重心长地说。
他没有吭声。
凤一郎与他眺望夜色,轻声说出他的忧心:
一城一破,蛮军第一个要的,就是断指程将军的人头。当日破主旗,几次奇袭皆毁蛮族大将,他们对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后,就算她人已死,尸身也不会留全,倘若让人知道她是女儿身,那尸身下场必是奇惨。」
两人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
「她知道吗?」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识无法控制地凝聚起来。
如浪的不甘,开始打上他的意识。
他十二岁时,臭老头曾告诉他,若他将来与她同一条路,迟早会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可是……
他竟然开始不甘心了!
老天爷赐给她凤一郎,赐给她一个叫怀宁的义兄,赐给她重责大任,为什么不保她个全尸?
为什么要赐给她这样一个结局?
他咬牙切齿,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尸身必遭践踏,既然老天爷不肯留她全尸,他来!由他来!
他宁愿不完成她最后不示弱的心愿,也要保住她的身躯!
他拚着最后一口气不散,用尽残余的力量推向娇小尸身。
有他在,她绝不会支离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会四肢俱全,与他并肩走在黄泉路上!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耗尽全身力气,面前的尸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动弹也不肯!
都最后了,她还不愿倒下!她图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京师那个龙椅上的老人看见了没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为什么她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咬牙切齿,愤恨不已,终于在最后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两具身躯无比狼狈地跌在地上,他早无知觉,城破了没他不清楚,他只凭着本能,用光他的力气将她纳进怀里。
城破了,不管凤一郎有没有活下去,都会有个遗憾。没有关系,凤一郎的遗憾他来弥补,他不会让任何人碰到她的尸体。
要毁她的尸身,就得连他一块。
身为她的义兄,这就是他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他多了一个师姐,一个比他还小的师姐。
好可笑,明明个头小、年纪小,他偏得喊她一声师姐。这个师姐骨胳没他好,入门一年多还在扎马步,学习控制力道,实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这一年,据说她刚满五岁,他得带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来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师弟陪她一块回家。
两个小孩耶!
穷人家的小孩四处走,死了也没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胆了吧?还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怜千金,家人借机谋杀她啊?
「怀宁!」
他停步,回头等着小个头追上他。
在上山学武前,他是个混过世面的小乞丐,这种领路工作太简单了。
反正臭老头肯养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专心练武就可以吃饱,这点送人的工作不难,真的。
小个头停在他的面前,抱着小拳头,道:
「怀宁,你走得太快,师姐跟不上。」童音太浓,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点不耐烦,道:
「都午后了,你不想吃饭吗?」
她想了一下,用力点头。「想吃。是师姐不对,请怀宁帮忙。」师父有叮咛,吃住一律靠怀宁,她太小了,人家不会买她帐。
虽然她不太清楚为何有人不愿买她帐,也不明白怀宁只大她两岁,为何就有能力负责她的吃住,但她想,师父的话不会有错。
怀宁拉着她走向饭馆前头的阶梯,道:
「你坐在这里等,我去买馒头。」
她看看对街的大酒楼,再看看他,点头。
「怀宁,我等你,吃馒头。」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摊子买馒头。他知道刚才她在看什么,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里,一定吃着山珍海味,出了门当然是酒楼茶馆,但两个小孩出门,岂能上那种地方教人觊觎?不如扮作穷小孩,还能平安回家。
「两个馒头。」他简洁说道。
那老板看他一身破旧,又是小孩,也不避讳地问道:
「有钱么?」
他不吭一声,将准备好的餐钱摊在手心里。
「两个馒头吧?马上好马上好!」摊老板笑嘻嘻的。
他没有臭骂这老板狗眼看人低,反正这世间就是这样,哪个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还是个小乞丐,别说买馒头了,连捡个脏掉的馒头都有人追着打,现在他只不过有几文钱,就会有人对他眉开眼笑。
在等待的过程里,他瞄一眼饭铺前的小师姐。她非常规矩地坐在阶梯上,认真地观察四周。
小小的城镇里,人来人往,其中有个爹亲牵着儿子,儿子拉着妹妹迎面走过,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制住。
那个小小女孩干干净净,虽然不如他的小师姐可爱,但看起来乖巧害臊……
他一直有个不敢说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这种妹妹可以疼可以爱,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别谈兄弟姐妹了。
他有点出神地望着那家人,摊老板叫着:
「好了,两个馒头!」
他又瞄了眼他那个小师姐,说道:
「再多加一个肉包。」
他抱着热腾腾的馒头包子,才走近饭铺,就看见饭铺老板出来骂人。
他眉头一皱,脚步未停,这时,他那个小师姐站起来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处,会打坏大叔生意,请大叔原谅。」她抱拳,然后退到不远处的大树等他。
真是不讨喜……他内心有点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着求救,哪像她……
他越过目瞪口呆的饭铺老板,来到大树下,将一个大馒头递给她。
两人并坐在树下,她显然饿坏了,一张小嘴拚命咬着这个馒头。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小小小鸟努力叨着过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着身侧的她。她的个头小小,进入城镇前,他让她换上破旧的衣物,像个小乞丐一样。
她看起来真的好小……如果力气别这么大,害羞一点,他就能幻想他多一个妹妹了。
一个大馒头消失在她的小嘴巴里,她抹了抹嘴,意犹未尽的。
「还饿?」他问。
她想了下,点点头。「师姐肚子还不饱。」
「出门在外,别师姐师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给她一个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过这个香喷喷的包子。「凤春给我吃过。」
「就吃这么一次。臭老头给的钱只够买馒头。」
她抬头看向他。「怀宁没有吗?」
「没有。」
她闻言,小心翼翼地剥成两半,一半递给他。
「怀宁,咱们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饿。」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接过半个包子。
「怀宁,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家?」她问。
「半个月吧。」他一直偷瞄身侧的小师姐,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说道:「出门在外,我们最好以兄妹相称,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叫你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张大眼睛,看着他。
黑色的皮肤有点窘,他撇开脸,闷不吭声地吃着肉包。
「怀宁,我兄长只有一个,他叫阮卧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顺。」童音软软,咬字依旧不清。
他闻言,有点受伤,遂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这辈子,他想,除非找到他亲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会有兄弟姐妹的。
半个月后
他终于不辱使命,将她平安带到永昌城。
两人风尘仆仆,浑身发臭,路人以为他俩是小乞丐,纷纷走避。
他暗自冷笑,牵着她的小手进城。
一进城,就见一名美貌的女孩惊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你总算平安抵达了!」
「凤春!凤春!」阮冬故开心地摊开小手臂。
凤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将她抱进怀里。她眼眶微红,松口气道:
「小姐,这半个月来我食不下咽,就怕你走私了、被人骗了。」
「冬故很好,冬故没有走失。冬故不认得家里的路,全仗怀宁帮忙。」阮冬故忙着跳下地,热中地介绍怀宁。
凤春感激地看着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师弟吗?多亏你了。」
他懒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没有回答。
阮冬故笑眯眯地说:
「怀宁,这是我的凤春,就是那个给冬故吃过肉包的凤春。她是我一辈子的凤春。」
「小姐爱吃肉包,凤春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铺买。」凤春看他俩一身破旧,想来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怜惜道:「不管小姐爱吃什么,凤春都能变出来,来,凤春抱你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怀宁面前,一定要有师姐的样子。她对怀宁道:「怀宁,一块吃,凤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你不是爱叫兄台,怎么这回不叫怀宁兄了?」凤春笑道。
「怀宁是师弟,不能称兄。」她认真道:「凤春,怀宁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你也叫他怀宁,师父说,怀宁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变成真的怀宁,你别喊其它的。」
怀宁瞄阮冬故一眼,没有说话。
凤春微笑:「好啊。」
「怀宁。」阮冬故对他伸出小手,说:「凤春要带我们回家了。」
怀宁不发一语,牵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气大,从不主动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牵着她回来的。
凤春看着这两个小孩相处的模式,知道她这个小姐很看重这新来的师弟,遂对着怀宁伸手:
「既然怀宁是小姐的师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块回家吧。」
怀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迟疑的动作显露他的心情。当他主动让凤春牵住脏脏的小手时,冬故摇头晃脑,忽然道:
「凤春,冬故在路上曾看过一家子,爹带儿子,儿子带妹妹走在路上,那现在算不算是凤春娘带小孩出门?」
凤春好气又好笑地白她一记眼。
「小姐,妳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来娘亲只能有一个,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几个?」
「你的大哥只有少爷,没别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怀宁,再看看两人牵着的小手,没有再多问什么。
自始至终,怀宁真的觉得很可笑。
左侧是他小个头的师姐,右边是她的凤春,三人走在一块,简直是可笑的呣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个满面脏脏的小师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绝对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点、怕吃苦,不要力气大、只能仰仗她兄长保护的小妹……
阮冬故一点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本来在安宁的黑暗里,等着牛头马面来召人,但红艳艳的大火突然袭卷他的全身,蓦地,阳世间所有吵杂的声音窜进他的世界里。
火烧似的疼痛,让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时张开双眼。
眼前不是黄泉路,也不是森罗殿,更没有牛头马面——
「火化了吗……」低微的人声,在附近交谈着。
「下午已经火化了。京军将领看阮侍郎是内阁首辅的人,特准凤一郎独自火化他的尸身……」哽咽泣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凄凉。
「凤公子不该拒绝我们去送他的……阮侍郎就这样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门关的百姓得救,他的义兄怀宁也活下来了,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怀宁目眦尽裂,狂乱地挣扎,但全身无力,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们。
他的挣扎引起军医的注意,连忙奔过来,大喜过望道:
「怀宁爷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见怀宁用杀人似的眼神瞪着他,他有点犹豫:「您是想问阮侍郎……他……他……」
怀宁双瞳眯缩,咬牙切齿,不肯调离视线!
门外有人低喊:
「军医,凤公子来探怀宁爷了。」
一头白发先入怀宁的眼瞳,接着,是凤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样,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一场。
「凤公子,怀宁爷儿醒了!」
凤一郎闻言,略带惊喜地上前,一见怀宁果然醒了,终于松口气。
「怀宁,你活下来了!」激动中依旧忧心忡忡。
怀宁锁住他的蓝眸。
「凤公子,怀宁爷在问阮侍郎的下落呢!」军医轻声暗示,病人重伤在身,不宜损及心神。
凤一郎点头,与怀宁的视线交缠,直截了当地问:
「怀宁,你要我说实话或谎话?」
怀宁动了动嘴,喉口发不出声音来。
「那就是要实话了?」凤一郎深深地注视着他,柔声道:「你做得很好,我们的梦,还没有碎。」
他连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着凤一郎,而凤一郎则坦然地接受他严厉的审视。
许久后,怀宁终于放松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围他。
在意识似散非散间,他听见军医低声跟凤一郎说:
「凤公子,你做得很好,骗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骗了他,等他下次转醒,我实在不该如何面对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谢军医关心,等怀宁康复后,我们会回京择地下葬。」
接着,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他再度清醒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个人坐在床边,他知道。
这个人似在沉思,没有发现他早已转醒。
「凤一郎。」他开了口,声音粗哑难辨。
凤一郎回神,压低声音道;
「怀宁,你又躺了半个月了。」
他没有说话,注视着比半个月前更憔悴的义兄。
凤一郎定定看着他,轻声道:
「前前后后,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来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轻浅的呼吸不同调,怀宁立即明白四周还有其他人。
凤一郎像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释:
「我也不瞒你,之前为了不损及你的心神,骗你东潜未死,其实……我这些时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会有所遗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离开此地吗?我们找一处地方隐居,就你跟我,以及东潜骨灰,再无外人。」
「……好。」
凤一郎微不可见地点头,嘴里继续道:
「你已登录军册之中,须回京后才能离开,但京军将领是东方首辅的人马,他不会为难我们,我已留下书信,他会明白我们急于离开伤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怀宁。」凤一郎小心使力,扶着他下床,一步一步极力放轻地走出门外。
外头已有牛车在等着。凤一郎扶他上了车,苦笑道:
「路上颠簸,你忍着点。」
「嗯。」
凤一郎驾着牛马,尽量挑平稳的道路走。夜路迢迢,当他们穿过林子,彻底离开那块伤心地后,他才喝停牛车。
凤一郎转身面对他,嘴角勉强勾笑:
「辛苦你了,怀宁。」
「她……」
「还活着。方才屋内有人,他们心好装睡,让我们顺利离开。」
「伤势有多严重?」
「……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怀宁合上眼,半晌,他才哑声道:
「牛头马面听她一番大道理,听也会听怕,哪愿意留下她?」
凤一郎附和着:
「是啊,你说得对。现在她没醒来,只是暂时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觉,怎会应付下半生的事呢?」凤一郎极力轻快地说:「怀宁,咱们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还真怕你误解我的意思呢。」他回头驾着牛车。
怀宁没有回话,只是闭目养神。那不是默契,是因为他看见凤一郎眼里还带着微弱的希望。
这份希望来自冬故活着,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老天爷的眼睛没有瞎,愿意把冬故还给他们。
能够让他……让他继续当她的义兄,让他能够继续成为怀宁,与阮冬故、凤一郎,共同往前走。
「别回头。」他哑声道。
「嗯。」凤一郎轻应一声。
夜风拂面,颊面凉凉的湿湿的,但他就是不肯张开眼睛,摸个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凤一郎轻声配合着。
自阮冬故清醒之后,伤口愈合速度惊人的缓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脸灰白、唇无血色,整个人缩水一圈,变成名副其实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婶来帮忙照顾她,入夜后凤一郎暗自下了重药,让她尽量能一觉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这一天,大婶有急事不能来,由凤一郎接替照顾她的起居,帮忙换衣当然是不可能,只能为她梳梳头发,陪她说说轻松的事。
怀宁本来坐在床缘,但见凤一郎梳发的动作顿下。他心知有异,遂起身绕到她的身后。
一头带点枯黄的长发里竟有两根银丝。
她才二十五岁,已有白发。
「一郎哥?」她极力维持精神。
「……没事。」凤一郎当作没事,正要忽略那两根银发时,怀宁闷不吭声,用力一扯。
「好痛!」她脱口叫道。
「怀宁!」
「白发。」他摊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轻笑:
「我的吗?」
「怀宁,拔一根白发再生五根,你这不是让冬故早日白发吗?」凤一郎不悦道,替她扎了松软的辫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缘。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叹着:
「怀宁,你老爱整我,现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却故意当着我的面吃白饭,让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不介意生白发,反正都是头发。
他没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点,就能吃了。」凤一郎在她身后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点头。「我好久没出门,可是,一郎哥,要麻烦你扶我了。」
凤一郎笑道:
「你伤口没好,扶你也容易扯动伤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风,也许更精神些。」他为她披上披风,再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
「麻烦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怀宁不知上哪儿去,该不会又想整她了吧?
凤一郎但笑不语,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门。
乡村景色已有冬意,树枯叶黄,偶尔还有提前到来的冬风,她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在外头,是在夏至的战场上,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伤要好些,我们就得转移阵地,尽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烦你跟怀宁了。」她努力养伤,无奈伤口愈合太慢,明明怀宁已经可以走动了,她却还处在不得动弹的阶段。
男跟女的差别……唉,不提也罢。
凤一郎笑道:
「不麻烦。你这病人十分听话,喂你喝苦药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闹的,是个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伤势未有起色,他才烦心。
她微微浅笑,连呼吸也不敢太过用力。忽地,一抹奇异的味道随着冬风而至,这个味道是……
拐过屋角,她瞪着院子里的香烛冥纸。
凤一郎轻轻放下她,让她坐在怀宁备好的软垫上。因为伤口的关系,她只能驼着背,忍着微痛。
「冬故,前几个月皇上下令,亲自为战死的将士焚香祝祷,同时将他们的尸身并葬在将士坡,那时你昏迷不醒,来不及送他们走,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楞楞地看着怀宁塞给她一迭冥纸。
凤一郎继续道:
「你一定有话要跟他们说,我跟怀宁暂时避开,等你送完他们,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语毕,与怀宁绕到稍远处的小农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吗?」怀宁问道。
「我不知道。」凤一郎坦承:「她的伤势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让她安心点,送她的兄弟们一程,大哭一场对她有益。何况……能送得干净,是最好不过的了。」
怀宁看他一眼,没有答话,摊开掌心,露出那两根长长的银丝。
「怀宁,你拔了,以后很容易长的。」凤一郎叹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发。二十五岁白发阮冬故,三十五岁白发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别?」
冬风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银丝,也送来了院子里的恸哭声。
那哭声,本来轻浅低微,断断续续,而后声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绝于耳。
从小到大,他们的义妹一向落泪不出声,这一次,她的发泄,是痛恶自己对官场不够妥协,牺牲了那么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继续前进,这是最重要的。只是……这哭声哭得无法控制,让他俩脸色微沉,掩不住担心。
「凤一郎……」
「嗯?」
「你记不记得,她第一次听见你说桃园三结义后的反应?」
「当然记得。那时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结拜成为兄弟姐妹。怎么了?」
怀宁垂下眼,盯着地上的野草,说道:
「没,没事。」隔天,她双目亮晶晶,虎视眈眈看着他跟凤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岁那年在京师客栈里终于完成她的愿望。
从此本无相干的三人,成为不分离的义兄妹。
一阵静默后,怀宁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过,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无穷的妹妹?」
凤一郎有点惊讶地看向他,不太明白为何在此刻怀宁会旧事重提。他点头:
「怀宁,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么你继续保住这个秘密,再另外帮我守一个秘密吧。」
「你说吧。」
「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顿了下,怀宁才道:「有时候,觉得有个力大无穷、脾气可比石头的妹子也不错。」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动。」
「我怕她感动得哭倒在我怀里,还要约定下辈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烦了。
我下辈子,确定要一个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会继续保密的。」
过了一阵子,院子里的哭声渐微,气若游丝。凤一郎跟他点了点头,怀宁便从屋内搬出矮桌到院子里。
她抹了抹眼泪,也不怕义兄们见笑。大哭过后,她心情稍好,轻笑:
「今天要在外头用饭吗?」
「嗯。」
未久,热腾腾的稀饭摆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许久,再看看怀宁埋头大吃的白饭,她深吸口气,胸口微疼但不碍事。
「一郎哥……」
「我马上来喂你。」凤一郎上了几道菜,随即坐在她的身边。
「我能不能吃饭了?」她吞了吞口水。
凤一郎蓝眸一亮,笑着摇头。
「你现在身子还不太稳,只能喝稀粥,再者,你连碗粥都喝不完了,何况是吃饭呢?」
「我现在很饿了……等等,怀宁,留我一碗饭。」
怀宁不作声地拨了一小口饭在盘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你喝完粥,这口饭就给你。」
她瞪着他。
「不要?」
「我要!」她转向凤一郎,说道:「麻烦一郎哥喂粥了。」
凤一郎笑着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变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几口,浑身冒汗,瞄了怀宁一眼,怀宁正有意抢她的那一口饭。
「要休息吗?」凤一郎问道。
她摇摇头,坦白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太饱,只是有点累了。」
怀宁看看天色,忽然说:
「照顾你的大婶明天才来,凤一郎跟她买了馒头包子……对了,冬故,我忘记你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继续煮粥吧!」
她瞇眼。
凤一郎只能摇头笑叹。怀宁真的很希望自家妹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吗?如果真是这种性子,不早被他这种兄长欺负成小可怜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开始想挑菜更好,凤一郎连忙为她夹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当然好。」他柔声道。
怀宁为她从房里取来棉被,盖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里,看着逐渐入冬的景色。
大鸟从天空飞过,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入冬的蓝天,带抹灰云,颇有山雨欲来之势,他们兄妹三人心情短暂放松,任由美好时光留在这一刻。
怀宁望着离老天爷最近的蓝天白云,嘴角隐约含着感谢的笑意。
明天,她还会继续向前走。
而他跟凤一郎,照样挺着她。
什么是兄长?
就像他这样吧,一个非常称职的兄长。
他,怀宁,无父无母,但有一个义兄、一个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还挺喜欢这个怀宁的一辈子。
落地生根。
闲聊篇
结尾了吗?结尾了吗?那快来闲聊吧~咳咳!
当我还很年轻时……(别问我有多年轻),每次看见书末写着官场男女最后隐居,总是想着:这真是个美好结局啊。
当我年纪渐长时,总想着:这真是个点到为止、任君幻想的梦幻结局啊。
一个人的本性是很坚固的,不会因为隐居,而改变了她过往的个性,阮冬故亦是,聂沧溟也一样。
如果隐居之后,过着神仙般的生活,那她(他)也是不会快乐的。正因心念百姓,不管最终归处在哪儿,依旧会不时注意朝廷百姓的动向。
这是我个人现在的看法啦。
因此,在《追月》里,借着书中角色一提带过聂沧溟辞官后,与妻子择东南沿海一带为长居之地。
因此,在《斗妻番外篇》内,东方非、阮冬故身边必会围绕国事(这次比重放少了啦),所以凤一郎的隐居之梦,永远是梦,除非他灌阮冬故毒药,让她失忆。
至于东方非嘛……
他之所以这么中意阮冬故,是因为他太聪明、站得太高,将人性看得太透,对世间不屑一顾,却又下意识找寻能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折不屈、永不妥协的人。
他踩在脚底的,一定是被折磨到愿意同流合污的官员。
他放在心上的,一定是一个打断他的腿也不改其志的官员,所以他念念不忘阮卧秋;来了一个阮东潜,他欣喜若狂。
这也是他人格矛盾之处。
至于阮冬故,太正直了,通常太正直的人非常不讨喜,所以别怪我把幼年冬故写得正直八百,没有这样的幼年,断然不会有成长后的阮冬故。
总不能小时写得天真可爱,长大后被读者发现其实成长后的阮冬故是外星人冒名顶替的吧?
通常看得懂<番外篇>的,一定看过小说正文,也可以说<番外篇>的阅读率,会比一般言情小说来得低,能够从第一篇番外读到这里,表示你曾看过《是非分不清》、《断指娘子》,我必须说,谢谢你陪我一路走来,一块结束这个系列。
对了,因为我喜好问题,认为每一个小番外都是故事,应该都配一张图,所以自制黑白章名页,感谢夏火火小姐挺力义助,在沟通的过程,火爆场面不断,不是你骂我,就是我骂你;你翻脸,我也一块翻……书,在泪水中完成这六张黑白章名页。
每一张图都是出自我俩心目中斗妻番外的意境哦。
交稿的前夕,听说其中两张竟被出版社定为封面,虽然我还没有看见设计的成果,但……一块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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