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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斗妻番外篇 > 3

3

二弟迷迷糊糊地张眼,看见有个小小可爱的姑娘爬上他的床。

是他的妹子吗?

以前,他小妹跟他没有这么亲的,她年纪跟阮小姐差不多,但怕极他的苍白跟白发……倏地,他瞪大眼,看见阮家小姐跪坐在床边。

他立刻坐起来,低叫:

「小姐,你到我房里做什么?」老天,这小姐是不是太不知礼数了?

本来他是跟佣人们同住一间,但自他成为伴读之后,必须把其它工作集中在下午跟晚上,往往一回房睡觉就惊扰到别人,凤春特例拨了间小小的房给他,虽然破旧,但能住人。

他不怕苦,只要能多看点书,就算让他睡柴房,他也甘之如饴。

她认真道:

「今天二弟兄的故事还没说完,我特地来听。」小脸意犹未尽,小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光彩。

「你是说……吕不韦的故事啊,咱们不是说好,「奇货可居」的典故,明天再说吗?」

「明天我要出门,新年才会回家,那时才能再听到二弟兄的故事,我会天天想天天想,不如二弟兄先告诉我吧。」

「小姐要上哪去?怎么一去半年?」

她张口欲言,然后又憋住,小脸胀得鼓鼓的。「我答应凤春不讲。凤春说,这是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忍得好辛苦。

「我讨厌秘密。」她咕哝,又笑着用力拍小胸。「我跟凤春说过了,等我离开后,师傅照样教你读书,以后你就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讲给我听了。」她喜欢听这个白发兄说故事,比师傅说的大道理有趣而且易记多了。

他激动得握住她的小手,道:

「小姐,谢谢你!」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握紧的小手。

他连忙松手,恼自己的失态。「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冒犯什么?」她挠挠头,傻笑道:「在府里只有凤春敢抱我。二弟兄,冬故在此道歉,你握着我的手,我却不能碰你。」

「小姐,你是千金之躯,怎能碰我这种下人?」

阮冬故想了下,小声问:

「二弟兄,上次你在祠堂是看过我力气的。你不觉得我力气很大很大吗?」

「还好吧,只是个木鱼而已。」一个小孩子就算力气再大,也绝不可能离谱到哪里去。

她皱眉。「二弟兄,切莫瞧轻我的力气,不然你迟早会受苦的——这是我爹说的。」她爬下床,东张西望,确定凤春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她才继续道:「二弟兄,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她攀上椅,用力击向桌面。

「小姐,小心——」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厚重的桌面被她劈成两半。

他目瞪口呆。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摇头叹气,然后跳下椅子,走到床边。

「不瞒你说,我并未用尽全力。以前我曾试过用尽全力推大树,大树竟然连根拔起。」又摊了摊手:「你瞧,我不敢碰二弟兄,就是怕不小心把你弄得四分五裂。」

「……小姐,现在你已经开始懂得控制力道,这是件好事啊。」他吞了吞口水,暗自注意她的举动,以免她突然扑上前抱他。

她诧异地看他。「你不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他鼓起勇气笑道。阮府的小姐,他不敢得罪。

她开心地咧着小嘴,小眼睛又充满光彩了。

「妳完蛋了。」冷冷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二弟受到惊吓,直觉看向发声处。不知何时,小姐的师弟竟然出现在床尾旁!

怀宁何时来的?为何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笨蛋都看得出这里少了一张桌子。」怀宁冷声道。

阮冬故张大嘴,显然没有想到今晚的秘密会因为少一张桌子而破功。

「笨蛋。」怀宁面无表情。

「不、不碍事,就、就说我打破的。小姐,你别担心。」

「不,多谢二弟兄的好意。说谎是不对的,我领罪就是。」她垂头丧气,扫过这间简陋的小房间。「二弟兄,凤春说你有时半夜会读书,对不?」

「是的。」

「你都在哪读书?」

二弟默默睇向那已五马分尸的木桌,苦笑:「我在床上看。」

她转身跟怀宁说道:

「反正明天我们就走了,我房里的桌子也用不着,你跟我回去搬!」

「等等,小姐……」

「你放心,待会我去领罪时,会跟凤春说好的!」一眨眼她就消失在门外。

似乎忘记自己力大无穷,但个头太小,根本不能凭一己之力扛起大桌子。

怀宁闭上眼,忍耐地说:「笨蛋。」虽然这样骂他的师姐,他还是跟了上去。

跨出门槛的剎那,怀宁突然回头,冷冷盯他一会儿,才道:

「她是个笨蛋,你说什么她都信,不要骗她。」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二弟闻言,脸­色­微变。他、他不是骗人,只是……身为一个家仆,哄小姐开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如果不哄她,他怎能在阮府里生存下去?

不骗她,难道要坦白说,她的力气真的很吓人,请她学会控制力道后再接近他……如果他实话实说,这个小姐一定很难过,所以,有时善意的谎言是必须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大早,他起床准备洗脸上工。

一开门,凤春竟然已经在等着他了。

「凤总管,我、我——」

「没事。」凤春微笑:「晚点小姐要出门,在她出去前,我想跟你谈谈。」

他心里紧张,回头看了眼那贵气十足的桌子。

凤春笑道:「那不­干­你的事。小姐做事一向冲动,下午我差人把桌子搬回去,换另一张来。」

「是。」他连忙跟在她后头,不敢越前。

「我记得你家有个兄长,还有弟妹,是不?」她问。

「是。」

「三年结束后,你还想做下去吗?」

「想,当然想!」除了阮府,没有人要他了!

凤春回头看他一眼,柔声道:「你打算何时衣锦还乡呢?」

「我……没想过。要衣锦还乡也很难,而且我家乡……并不能容我……」阮府里有凤春压着,日子一久,大伙都习惯他长相,明白他不会害人,但回到家乡……

「那,你想不想永远留在府里呢?」她试探地问。

他一怔,停住脚步。

凤春道: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栽培下去太可惜了。现在你只是家仆,就算读了再多的书,身份依旧低人一等。你想不想成为我的义子呢?」

他还是傻着眼,呆呆地瞪着她。

「我不打算成亲,也不需要你来养老,就纯粹是个义子。将来你有能力,也可以坐上阮府内外务总管的位置。」顿了下,她意味深长:「也许,到头来你选择的是其它你不曾想过的路子。」

「……凤总管收我为义子,是为了小姐吗?」他低声开口。

她柔声笑道:

「你真的很聪明。我收你为义子,以后你不必在府里工作,只要当小姐的伴读就好了。她不笨,只是­性­子直,是非对错分得很明白,再加上她十分崇拜卧秋少爷,所以……总之,我不是要你随时教她,只要能潜移默化点,我就万谢了。」

他够聪明,就该立即答应!

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啊?从家仆跃升为凤春义子,以后他想读多少书都行!

甚至,只要他想读,小姐也会帮他找来!

他的野心愈来愈大了。从一开始,他只求有个工作就好,现在他却渴望能过更好的生活,凤春开的条件,他求之不得,这是一个错过就不再有的机会——

「你好好考虑吧。在此之前,你跟我去送小姐出门吧……对了,小姐离家的事,你别跟外人说起。」

外人?那意思是,小姐离家是秘密,而他已经被凤春视作亲信了吗?他总觉得凤春对小姐的态度充满异样,严厉督促她读书,却又心疼她读书,她读的也不是风花雪月的东西,而是扎扎实实的道理。

见凤春暂时结束这个话题,他脱口喊道:

「我愿意!我愿意!」天知道下一刻凤春会不会改变主意?既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为什么他要拒绝?

接下来他沉浸在老天爷赐的美梦里。他隐约听见小姐在叫:

「凤春,你要收二弟兄当义子?那我留下观礼!现在他是不是奇货可居了?」

「奇货可居」不能这样用,以后要当小姐的伴读,恐怕是辛苦了点,但他不怕吃苦,真的。

阮冬故兴高采烈在旁观礼,跑来跑去像是自己被收养一样。

「从今天起,你姓凤,就叫一郎吧。」凤春笑道。

等他敬过茶水,行跪拜之礼后,阮冬故冲上前,抱拳作揖道:

「二弟兄,不,一郎兄,恭喜你喜事临门,认凤春当娘。上次我叫凤春娘,她还打我呢。」语毕,开心地想要上前抱住他。

凤一郎回神,脱口惊叫一声,狼狈地退后数步。她的力气吓人啊!

剎那间,一片死寂。

厅里的家仆个个噤声,有看好戏有同情有讥笑的,还有怀宁的冷眼,全往他这里看来。

阮冬故迷惑地望着他,小脸隐约有抹受伤。

凤一郎急中生智,勉强笑道:

「小姐是千金之躯,虽然一郎已是凤总管的义子,但小姐抱我,总是不妥。」

那声音带点微颤。老天爷……不会故意给他一个美梦后又狠狠砸碎它吧?

凤春适时化解厅里尴尬的气氛,开口道:

「小姐,将来你可就有个伴读了。」她笑着抱起小小的身体。「你老爱学卧秋少爷的语气,这可不好,别再叫一郎兄了,以后叫一郎哥好不好?」

阮冬故点点头,看了凤一郎一眼,接着,心无城府地喊道:

「一郎哥!」

三年后

十四岁的少年,饱读诗书,已非当年那个瘦弱卑微的孩子。

一头银发与雪白的肤­色­,在人群里依旧格格不入,但他已经学会表面功夫,以微笑来面对无知百姓的眼光跟脱口而出的「老头」。

他的五官还带点稚­嫩­,但因长年沉浸在书香里,气质逐稳,几次府里出了点事,都是他在第一时间拿主意渡难关,仆人们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尊敬了。

他想,他是聪明的吧。

这些年来习得的知识如同一把钥匙,逐一开启他的智慧。时常,他不经意想到的法子,外人啧啧称奇,外人心里所想的,他轻易看穿,从无例外。

凤春为此而无比欣喜,为他找来各式各样的书籍,甚至动用她私钱,同时请上好几个师傅教他。

凤春这么栽培他,背后定有原因,只是她迟迟不肯说。

唯有一次,他听见凤春低喃:

「但愿,你的未来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他还能去哪儿?

不管是阮府或者凤春,对他简直恩从再造。卖身契在认她为母时,已经撕毁,但每逢过年遇节时,她还是送给他一个红包,他不愁吃穿,所以将红包原封不动地寄回家乡。

只是,这几年阮府的运势不佳。阮老爷与外务总管在经商途中客死异乡,接着,阮卧秋遭人毒瞎双眼,他不笨,自然明白那是阮卧秋为人太过正直之故。

正因正直,所以阮府想要东山再起,绝无可能。

正直的阮卧秋,为官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如今双眼皆盲又辞官,谁还会念旧情?现在府里权力最大的是凤春,但她毕竟是女子,小姐又太小,将来的阮府……

他已有心理准备,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弃阮家而去。

「一郎哥。」书房的门口,一颗可爱的小头探进来。

他回神,面露惊喜地搁下书,上前道: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上回来的,刚去看大哥……」笑颜略敛,她沮丧说着:「大哥没发现我。」

「少爷眼睛还没复原,当然不会发现小姐。你喊他一声,他就知道你在场。」

她摇摇头。「大哥现在一定心烦,我还是不要吵他好了。」

「怀宁呢?」

「他肚子饿,先去厨房吃饭。凤春说,有名医来看大哥,我在秋院不方便,所以,要我过来找一郎哥。」

哪来的名医?凤一郎暗自纳闷,随即暗叫一声——东方非来了!

自阮卧秋目盲后,每到秋天,朝官东方非必会带着名医来阮府。

凤春叫她过来,定是要他留住这个莽撞的小小姐。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微笑:

「既然小姐还不饿,那就让我说几个故事给你听……小姐,为什么你这样盯着我看?」她应该早就习惯他的异貌才对。

阮冬故偏头打量他一阵,搬了张凳子到他面前,当着他微疑的神­色­,跳上凳子,与他平视。

「一郎哥,半年不见,你变高了耶。」真不公平,明明一郎哥以前比她高一点点,现在她站在凳子上,才能跟他同高。

凤一郎撇开视线,很想笑出声,又不想让她伤心,遂抱起她小小软软的身体,放到书桌后的椅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从他认凤春为义母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主动抱过他了。

「我高是理所当然,今年我快十五了,若是矮个儿,要怎么照顾小姐?」

「那我十五岁,也会跟一郎哥一样高吗?」

「也许。」顿了下,他笑问:「好了,小姐,你想听什么故事?」

她开心道:

「我想听一郎哥上次说的那个家家户户敞开大门,也不会有小偷的故事!」

凤一郎也不意外,笑道:

「好,小姐,那你记得上次我教你背的《礼记。礼运》里头的那段话吗?」

「记得!」她­精­神十足地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归……」背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

「小姐能背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赞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道:

「一郎哥,我是笨蛋,这你是知道的。我讨厌读书,师傅讲得我都不懂,连我写一篇文章,我都写不好。如果我有一郎哥的聪明才智有多好。」她很羡慕,语气也隐有骄傲。

他保持温柔的笑,道:「像我有什么好?」下意识地抚上白发,又说:「小姐生在阮府,足抵我的聪明了,再者,小姐不是笨蛋,只是时常心不专而已。」

她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专心倾听她百听也不厌的传说故事。

他特意放慢速度,花了一盏茶细细说完。

故事完结后,她意犹未尽,悠然神往地说道:

「一郎哥,如果咱们皇朝也能这样子就好了。」

他对她的想法早见怪不怪,敷衍答道:「迟早会的。小姐还想听故事吗?」

「想!想!我要听青天大老爷!」

「小姐,其实我的故事,都是从书中得来的。如果你用心读书,不必听我说故事,你也会有满腹故事经的。」

阮冬故闻言;本来抬头挺胸的小身体,自动又缩水成­干­扁小老头了。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准备逼她读书了。

她赶紧跳下椅子,说:

「一郎哥,我想我还是去偷看大哥几眼好了。说不定,这次他的眼睛真的有希望呢。」

「不,小姐,名医多半是不喜欢外人打扰的!」

「没关系,我会在秋院外等着,等凤春拿药方子出来,我陪她去抓药。」

凤一郎抿起嘴,恼她多事。东方非每次前来,必有大批武士跟随,冬故­性­直又莽撞,难保不会起冲突。只要东方非有心,阮府随时都能自永昌城消失。

思及此,他极力镇定,道:

「小姐,有凤春在场,你又何必过去?不如我再说个故事吧。」

阮冬故看着他半天,内心起疑。刚才凤春似乎在掩饰什么,一郎哥说故事时也心不在焉,这些她都看在眼底,只是没去多想,现在仔细一想——

「是大哥出了什么事吗?」她脱口,瞧见一郎哥面露剎那古怪,她心一急,转身就往秋院跑。

「小姐!」可恶!

今年的第一道秋风刚起,夏日烈阳还没褪尽,他咬住牙根,忍着炙热的高温追上去。

小姐她个头小,但脚程奇快,他追得好辛苦,又不能大喊叫她。

狼狈的追逐战中,他瞥见怀宁自转角处走来,但他无暇顾及。秋院在前,他好不容易要抓住她了,偏她冲力太快,他力气远不及她……就差这么一点点啊!

蓦地,怀宁飞身至他的身边,与他双双用尽力气拽住她。她一时不察,三人同时栽进树丛里。

凤一郎眼明手快,才摀住她的小嘴,一名年轻俊美的青年就从秋院里出来。

那名青年身穿锦衣,头戴玉冠,眼角眉梢带着邪气,面­色­虽然愉悦,但凤眸显锐,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名青年心­性­残忍且城府深沉。

凤一郎从未接近过东方非,今日一见,他遍体生寒。

「太医,卧秋兄的双眼有救吗?」东方非手持折扇,含笑问道。

「这……大人,下官无能。当年阮爷中毒没有立即就医,就算如今毒素排尽,也是来不及了……」太医摇摇头。

东方非依旧噙笑,但语气已带­阴­冷,道:

「太医啊太医,你能进太医院,凭的是什么?十天后,本官再来,要是听不到我要的好消息,你也不必回京,本官就在永昌为你买块好地!」年轻俊眉一挑,目光移向树丛后头,懒洋洋问道:「谁在那里偷窥?」

凤一郎闻言,几乎魂飞魄散。如果让冬故跟东方非碰面,她不识大体,惹火了东方非,难保阮府不会被安上个冒犯朝官的罪名。

「大人!」凤春匆匆绕过三个小孩,走出树丛。「是民女凤春。」

东方非盯着她一会儿,认出她的长相,哼声道:

「原来是你啊,阮府的女总管,你来得正好,你带我去瞧瞧那块「浩然正气」

的匾额吧,我要看看这一年来,它是蒙尘了,还是歪了斜了?」

「请大人随我来吧。」凤春领路,带他离开秋院。

凤一郎这才大松口气,抹去满面的汗水。

怀里的小身体俐落地跳起来,奔出树丛。

「别追!」他脱口大喝。

阮冬故顿时止步,转身看向他。

「妳追上去了又如何?」他又恼又恨,失控怒骂:「你惹火东方非,阮府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郎哥,我不明白……东方非不是坏人吗?坏人不是该有报应的吗?」

她大哥为国为民,却没有好下场。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你以为这世上好人真有好报,坏人必得恶报?」他发泄地骂道:「你是千金之躯,从未吃过苦,从未有过啃树根的日子!你根本不了解这世道!太平盛世根本是骗人的,阮卧秋正直为民,到头谁会记得他?东方非封了阮府,有谁会为他出头?东方非有权有势,他才是世间正道,你懂吗?懂吗?」

阮冬故一脸茫然又迷惑。

凤一郎深吸口气,勉强维持平静,咬牙道:

「是我不好。小姐,你年纪这么小,当然不明白这些道理,将来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等我跟一郎哥一样大了,你说的这些……就会成为冬故的道理吗?」

白天在烈阳下追着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吓出一身冷汗,让他不小心犯了点风寒,入了夜早早就寝去。

虽然可以请大夫,但他能省则省。他成为凤春义子,三餐温饱,还能随意读书,有一间独房,已经是蒙上天恩赐了,如果再享用少爷般的待遇,他怕会有闲话,会遭老天罚的。

昏昏沉沉里,他作了一个梦,梦见小姐长大了,懂得世间道理,是个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开始有了主仆尊卑之分的观念,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蓦地,他吓醒过来。

满身大汗。

是梦,是梦!凤一郎不停地重复,安抚着自己。

他的自卑,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明明他气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会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战战兢兢的低叫,吓得他差点神魂出窍。他定睛一看,床边有个小脸垂得好低的驼背小老头,一双小手高高捧着温热的茶杯……

「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失声叫道。

「凤春说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来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吗?大夫说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几杯水。」

凤一郎怕她捧得累了,连忙坐起接过杯子。

「小姐,你是千金之躯,不该熬夜看护着我啊!」

她轻抬小脸,小声地说: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觉得很高兴。有大哥、有凤春、有怀宁,还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欢冬故是千金之躯,难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吗?」

凤一郎内心一震。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吗?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改变话题,柔声道:

「你半夜待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无聊。」她指着桌面上的文房四宝,有点委屈地说:「凤春说,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气,那就得讨你欢心。我想,白天的《礼记。礼运》没有背好,我多默写几次总会背了吧。」一想到还要继续默写,她就很想再驼背下去。

他叹了口气:「小姐,你是小姐,我只是仆人。你不必花心思讨好我。」

她看着他,小脸疑惑。

凤一郎闭了闭眼,捻过自己一撮白发。

「小姐,你看见了吗?」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发,我早就知道啊。」

「那你记不记得,后羿­射­下九个太阳的故事?」

「一郎哥说过。」她也把这故事背给怀宁听。虽然怀宁老是一脸无聊,但她想,怀宁是听进去了。「一郎哥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十个太阳在欺负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里的英雄自告奋勇,出面­射­死九个太阳。」

他微笑,苦涩地说: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小姐,每天你一早起床,就有一个太阳天天照着你,可是当你走进屋里的角落里,太阳是无法照在你身上的,对不对?」

她想了下,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当年,天空有十个太阳,所以连躲在角落里的百姓,也能得到温暖。但这世上终究是无视少数人的。后羿将九个太阳­射­下,天天站在太阳下的百姓因此而欢喜,角落里的百姓却永远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你明白吗?」

她一脸困惑。良久,她才小声问: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里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走出来?」

他闻言,几乎气晕了,不由得痛骂道:

「如果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走出来?你这种话,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你是千金小姐,而我是仆人的分别!小姐,你自幼生长在众人怜惜的环境里,怎会了解一个乞丐的心理?你一头黑发,怎会了解少年白发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听过。一郎哥这样说,等于明示她跟不知民间疾苦的晋惠帝是一样的。

她小脸胀红,很想跟他抗议: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长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吗?如果她长大了,就不会惹一郎哥生气了吗?她讨厌千金之躯,每次一郎哥说出这四个字,神­色­就充满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吗?她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凤一郎叹了口气,轻声道:

「小姐,夜深了。你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爷本来就不公平,明天师傅还要过来讲课呢。」

阮冬故看着他一会儿,低声说道:

「一郎哥,你好好休息。」语毕,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她的背影像个缩水小老人,但这一次他笑不出来。

他抹了抹脸,本想摊平再睡,但他天­性­见不得浪费,下床熄掉桌上烛灯。

桌上是她默写却写得七零八落的《礼记。礼运》,她的字丑,教了她好几次毛笔的拿法,她还是学不来一手好字。

厚厚一迭的纸全是她默写过的,他可以想见她在这里至少待上两个时辰。

就因为他陪着她念了几年书,她就这么看重他吗?

她怎能体会他的心情?他已经要十五了,这些年来他很努力地活命下去,可是,一想到他必须以这副异于常人的相貌继续活下去,他又痛苦到几乎想重新再来一次!

她是千金小姐,一生一世就这么一帆风顺,她怎能了解?她怎能了解?

当他走进那扇知识之门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的才智远胜于常人。师傅讲课一遍,他已全盘了解透彻,甚至举一反三,见师傅脸­色­不对而立即识相收口。

他读一年书,等于他人苦读十年。

老天爷赐给他天生的才智,却也给了他一副异躯,给了他在这世间最低等的出身!

如果他一辈子只是个农家子,不曾察觉自己的聪明,那么他不会有所怨恨,不会有所不满。

但,正因他有了满腹知识,才真正明白,在这世上他再如何拚命,也永远不如个出身良好但蠢如猪的公子贵爷。

那,老天爷赐给他这种才智又有什么意义?

他咬住牙根,瞪着她默写出的文章,视线逐渐朦胧起来……

就算他不肯示弱,老天爷也早就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了吧!

一早起来,他的­精­神总算好些。

梳理过后,他注视着镜中永远不会改变的白发雪颜,一语不发地换上衣物,准备去赔罪。

他很清楚小姐不会在意昨晚他的冒犯,但凤春在意,他也在意。

「何以不食­肉­糜」,对她来说,委实过重了点。就算她一辈子当个小晋惠帝,府里谁敢吭声?

这时候,她跟怀宁应该还在书房学习吧?一年中,冬故有半年会待在府里读书习字,学习速度慢了点,只要他有空,一定陪读,记下师傅的进度,回头再慢慢教她。正好,现在可以了解她的进度……思及此,他加快脚步,走在­阴­凉的小道上。

对了,回头还得找凤春谈一谈。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换过三个师傅,每个师傅都已经没有东西教他了,前两天,凤春甚至请了一名前任官员来讲课。

那名官员日子过不下去,只好卖官回故里教书。

凤春请他教的是,官场生态。

他早已起疑,但没有针对此事质问凤春。阮卧秋已辞官,府里根本无人可以赴京应考,凤春总不可能叫他去考吧?

他来到书房,眼前一阵兵荒马乱,师傅的怒骂跟凤春的道歉隐隐传出书房。

不用说,小姐又惹火师傅了。

他暗叹口气,正要进房一块赔罪,忽地传来——

「她不在里头。」

凤一郎循声瞧见躲在凉亭打盹的怀宁,客气问道:

「那小姐在哪儿?」难道躲起来了?不对,他家小姐时常惹师傅不快,但绝不会躲避责罚。

「不知道。」怀宁张开眼,冷淡地说:「里头只有凤总管跟老头师傅。」

怀宁一向沉默寡言,凤一郎是知道的。与其要等这孩子说明原委,不如他进书房问个究竟算了。

「你还是别进去,省得惹老头不快。」怀宁又道。

「我……是主因?」凤一郎疑声道,睇向这个老成不多话的小孩儿。

「府上凤一郎,白发雪肤,蓝眼畏光,可以说是异于常人。」明明是苍老的声音,却是出自于怀宁的嘴里。

凤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怀宁是在仿屋内师傅的口吻。他从不知道上课老打瞌睡的怀宁,竟然有此长技。

「学生驽钝,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处得罪师傅?他的相貌确实异于常人,但可曾对师傅不敬?可曾害过师傅?还是他背地里辱骂师傅?」

「……」凤一郎叹了口气。这种语气,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凤一郎不仅相貌异常,年仅十四,才智已不属世间所有,老夫怀疑他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你资质低劣,也许正是被他所害!」老师傅的声音。

怀宁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凤一郎,继续仿阮冬故的腔调说着:

「胡说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没来之前,我就是这样了!你是师傅,有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有学生才智胜于师傅,师傅该感到喜悦啊!何以背后说他闲话?如果师傅已经没有东西教给一郎哥,您不是该感到骄傲吗?」

「……小姐她太过火了。」凤一郎垂下视线。这种事他常遇见,那个直­性­子的小姐何必为他出气?

「然后她就跑了。」怀宁换回自己的口气,平板道。

「跑去哪儿?」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为,有错就认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问我一件事,然后,我就给她一样东西。」

凤一郎警觉地问:「什么东西?」

怀宁老成的摇摇头,走出凉亭,遥望远方,沉痛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故作大人的摇头,踏着练武人的步伐飘然而去。

幸亏他凤一郎有点聪明,才能从怀宁这番没头没尾的暗示里找到曙光。小姐有意要伤害自身?

为什么?就因为她跟师傅吵架?他有些恼火。阮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还来搞什么麻烦?即使是为了他……他咬咬牙,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寻人。

她是千金之躯,自幼过惯好日子,就算是伤害自己也不会多严重,了不起就是……一声尖叫,划破他的思绪。他心一惊,不顾烈阳奔向怀宁的小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凤一郎眼明手快,扶住跌出门的丫鬟,语气微急:「是小姐出事了吗?」

那丫鬟抬头要开口,看见是他,又是尖叫一声,连连避开他的扶持。

凤一郎顿觉不对劲,不再理会说不出话来的丫鬟,连忙奔进房内。

「小……」他吓得瞪大眼。

「一郎哥!」白发小冬故大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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