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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ρi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次,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甘辰从电脑前站起,“惨了,他知道我地址了,说来找我……”

“啊?”

“我资料里面填的是真实地址……惨。”

“乖乖,这下是非见不可了,算啦,与其等他自己找来,弄的整幢宿舍­鸡­飞狗跳,还不如你约个地方私下和他讲清楚。”

“倒霉啊,怎么招上个同­性­恋?”

那天甘辰下午出门之前,借了我的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穿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女生,刘浩则说他让自己想起了京剧里的花旦,袖子垂的很国粹。甘辰的自己意思是:这副滑稽的模样很好,他再三赞叹,“这样那个同­性­恋就会打消对我的邪念拉。”

为了使自己更邋遢些,他又特地上食堂吃了一顿,油光满面、蒜味阵阵的归来,起初很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后悔吃猪肝时忘了在胸前裹一片污渍,“猪肝的油渍是最恶心的”,他说。

我记得,他大概是两点半离开宿舍,我和涂文钦在他下了楼之后,从窗口看着他走过林荫道,绕上两旁皆是楼房的中央大道,再走远一点,他就被一圈湖水挡住了,涂文钦说:“真想跳下楼跟踪这小子啊。”

我和涂文钦都没想到,深夜的时候,我们将打着手电去寻找这位迟迟不归的室友。

“要打电话告诉辅导员么?”刘浩的手电筒在亮了两个小时后,渐渐的熄灭。

“不用吧,别把事情闹大,”走了很久,涂文钦有些不耐烦,“我们别找了吧,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自己回来啦。”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哈,连手机都是‘对不起,您所播打的用户已关机’!”刘浩暗暗的骂了声。

“还是告诉辅导员吧,”黑暗从四面八方泼来,染透了我的全身,“不能耽搁。”

“那就告诉吧,”对面两人怏怏的看着我,“铁定被那泼­妇­骂死……”

“嗯,那你们先回去。”

“你不走?”

“哦,再去那边瞟瞟。”

“……那你小心点。”

我翻出校门,走尽笔直宽阔的学府路,白鸟旅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动,我朝它的方向去。

上一次,我在那里碰见了和女朋友开房的钟维,那天有很大的雾,均匀的铺在地上,象是秋后农村大片大片晾晒的谷物。走在雾里,眼镜睁着闭着没有什么区别,睁着白,闭着黑,极端的白­色­和黑­色­本质相同,起的作用都是让人迷失方向。钟维那天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品学兼优为人正派,如果没有雾挡着,别人看见他挽着个漂亮姑娘走进旅馆,也不会猜测他要­干­坏事。我的目光是从他女朋友的Ru房直接跳跃到他身上的,那两只Ru房­精­致­性­感,看的我津津有味,而过后突然看到他,我对Ru房的兴趣就马上跑了。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混乱。

我现在已经走到了白鸟旅馆的门前,审视“白鸟旅馆”这四个字,回忆和现实风起云涌。

“没有见过,”老板摇头,“穿着大垮垮的衣服的人?没见过没见过。”

“你找这人­干­什么啊?”老板身边的女服务员数着帐,抬起头问我,“碰什么碰?”她转身怒视老板,也许她是老板娘,“问问不行啊?”

“这娘么儿!”老板被她凶的后退。

“同学——你是N大的学生吧,对嘛,我一眼就看出来拉——同学你说说咯,你要找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姐姐帮你想想。”她朝我妩媚的眨眼。

长什么样子呢?我不太善于形容人的相貌,“呃……一米七五左右,穿着很大的衬衫,白的,裤子是牛仔,哦,蓝­色­,也很长……”

“哎呀这我怎么想得起来,好歹说说他的相貌特征嘛,”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突然被一个中年­妇­女发出,让人感觉很冷,她继续,“眼睛大吗?是否翻鼻孔?”

“眼睛不大,”鼻孔翻不翻呢,“鼻孔说不清楚……有点翻吧?……”

女人大笑了,“眼睛不大?鼻孔有点翻?这不是我么?”她指指鼻子,“你说的太简单,详细点吧!”老板在一边观察了我们一阵,终于低下头打起瞌睡了。

我又竭尽所能描述了一番,她还是笑着打断,“哎呀呀,你可真是笨啊,”她居然敲我的脑袋。

我算是看出她根本不想帮忙,大概是自身太寂寞,又无法消遣这徘徊于门外的长夜吧。我转身向外走,她在里面嚷嚷,“就走啦?再陪我坐一会儿嘛……”

回到宿舍是凌晨三点。

周六不熄灯,刘浩他们也没关,人却已经歪在床上打呼噜了。星爷蹲在窗台上,望着外头,觉得无聊,又扑腾到我跟前,转了两圈。甘辰的床位还是空的。我的床上放了一张纸,刘浩写的,“已经报告给辅导员,她在想办法,别担心,好好睡吧,记得关灯。”

我睡的不太安稳。老听见碰碰碰的声音,不知道是否星爷在撞门,大概这只野生动物,经过了漫长的迷茫期,终于在一个夜晚顿悟,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牢笼,这样,它想要飞出去;另一种可能是窗外下雨,雨打窗响。我想要起床去看看,大脑命令身体直立,又命令手脚移动,命令了若­干­遍,身体和手脚都不听,继续瘫痪在床上,眼睛也死死的合着——处在这种情况下很尴尬,脑子清醒的可以打算盘,­肉­体却在昏沉的如同死去。

碰碰碰的响声持续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我估计不透,接下来是骤然而至的寂静,这寂静垫这脚尖,深怕惊动我,走过我身边,钻进了我的身体,渗透了我的骨­肉­,我的睡眠又渐渐沉重起来了。

“……男尸身份尚未确认,请知情人员速与警局联系……”

我放下N城早报,报纸上没有刊登尸体照片,“尸体被凶残肢解,头部下落不明……”,只把残留现场的衣物拍下,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报纸头版。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管印有“SO COLD BUT SO WARM”的花体英文。

“你确定是你的?”刘浩脸­色­苍白。

“嗯。”

“怎么会……”

手机在身后响起来,“喂?”

十八

“喂?”

“你是杨麓?”

“是,你……”

“让钟维接电话。”

“钟维?”

“让他接电话!”

“他?他又不在我这儿……喂?请问你是……?”

“谁啊?”涂文钦盯着我。

“不知道,一个女的。”

“提起甘辰了么?”

“没。”

“让我看一下来电显示……妈的,什么奇怪的号码……啊?你说是公共电话?”

我们三人坐在甘辰的床上,都不太知道要做什么,只好面面相觑。这一来,我留意到存在于两位朝夕相处的室友脸上的某些特征,过去我不曾发现:涂文钦左眼眼睑上跑来一粒黑痣,螨虫痘布满他鼻翼两侧和下巴,让他的脸看上去象是春耕后的田野;刘浩眉毛下的皮肤异常­干­燥,裂出一片白茫茫的皮屑,他面部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皮屑便从眉毛中挣扎出来,蒲公英一样散落到他的眼眶里、睫毛上、鼻尖、嘴里。涂文钦突然盯住刘浩:

“你当初不该怂恿他去。”

“……我是不该,”刘浩头埋的很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仰头瞪涂文钦,“你难道没有怂恿么?”

“我承认……等会儿,我突然觉得奇怪。”

“呃?”

“我在想……假设一下,如果那天我们没有怂恿甘辰,他会去么?”

“废话,当然不会。”

“别想都不想。”

“想什么啊想,脑子乱如麻……我们不怂恿,他当然不会去啦,难道说他自愿去见一个变态狂吗?除非他自己也是同­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还记得昨天早上的事情么?”

“昨天早上?­干­吗?……我想想阿……起初,我们围着甘辰的笔记本用google搜索美女图片,后来,甘辰说看这个没意思、不如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就和那个同­性­恋聊起来啦,甘辰想要惹惹他,就说了很多­肉­麻话,后来……不就是被迫和那人见面么?”

“昨天那些美女图片很劲爆啊。”

“是啊,我看的入迷……涂文钦你在扯什么啊?”

“我也看得心如火燎,可是为什么甘辰看了却没有反应呢?”

“什么意思?”

“后来,他找人聊天,一找就找到一个同­性­恋,这是仅仅偶然,还是出于某种必然,比如说他的qq好友里全是同­性­恋……”

“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

“甘辰不可能是同­性­恋,他根本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昨天他一边和那个人聊天还一边骂恶心……”

“装的——不排除这一点——人的演戏天分都是很高的,不过你不自觉而已。”

“……他生死都还没搞清的关头,你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清楚我在­干­什么。”

“……好,你说他是同­性­恋?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换上杨麓那套大垮垮的衣服?如果他是同­性­恋,他不应该穿戴整洁的去约会吗?难道说,这也是为了使我们不怀疑,装给我们看的?”

“是。”

“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他昨天出门拎着的垮包,还有,你去阳台上看看,甘辰前天刚晒在那里衣服呢?不见了……也就是说,昨天出门的时候,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放进包里带走了;既然他身上有衣服,还带衣服­干­什么呢?照我看,他为了保持形象,应该是在与那人见面之前,脱下了不合身的衣服,换上了自的。”

“Ok,推论成立,你强,可你觉得这有任何意义么,对于甘辰的生死?”

“你觉得没有么?我们假设一下,甘辰当时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换好了衣服,当然他换衣服的地方应该离他们约会的地方不远,为了方便起见,他就把杨麓的衣服留在原地——杨麓的衣服太大,尤其是那条牛仔裤非常的厚,塞不进他的挎包——他想着等约会结束后再去取,便离开了。在他离开之后,一起凶杀案正好在他换衣服的地方发生,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份报纸,杨麓的衣服在上面以死者遗物出现,实际上它们却只是凑巧遗留在那里的无关物品——当然,那场凶杀案被警方发现是昨天下午5点,甘辰很可能在那之后才结束约会,他回去找衣服的时候没找到,它们已经被警察搞走啦……你知道,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一旦发现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赔一分一模一样的回去,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一直联系不到他归咎于:他对杨麓的内疚,以及‘不买到相同款式衣服绝不回家’的决心呢?”

“……可是我觉得……电话,谁去接一下……”

挂在宿舍墙壁上的电话一抖一抖。

我跳过去拔出话筒,不会又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吧,“喂?”

不出声?难道……“甘辰?是甘辰么?!”

粗重的呼吸声,好像刚经过剧烈的奔跑。

“甘辰?别急……喂?喂?”

涂文钦抢过电话,也朝里头大叫了几声,“怎么挂了?!!”

“又是用公共电话打的。”刘浩瞟着来电显示,“­操­!召唤GPS全球定位系统!”

地下室的门紧闭着,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第三个电话里的人要我来这里找甘辰,对方声音沙哑,他既没有要赎金,也没有开其他条件,除了要求我只身前往。当时涂文钦和刘浩去了辅导员那里,我一个人握听筒,星爷在我脚边因饥饿而叫唤,我突然感到怪异无比。

我所处的楼房过去是一家酿酒厂,隐藏在城南郊区的一片荒野里,估计之前在其中酿造的酒并非正品。照它现在的状况来看,已经倒闭无疑,虽然原因不明,但散落满地的酒瓶和淹没于灰尘鼠粪中的破旧缸都说明了这一点。我通过黑魆魆的楼梯,地下室的门在眼前放大,我一言不发站立于前,等眼睛适应黑暗,空气中发酵的酸味把鼻子填塞的胀痛,“地下室,敲门,我们就在里面。”那人在电话里如是说。

“箜、箜、箜。”

门后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是甘辰。

“快进来,”他惊慌的将我拉进门内,又迅速而轻巧的锁上门,“……还好,你来了,”我们浸染在死一般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我听见甘辰胸口在快速的起伏,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嘴里发出一串巨大的喘息,“ 有吃的么?”

我决定先等甘辰缓过来,克制住充斥心中的重重疑问。我将手伸进衣袋,只摸出一包­奶­糖,是昨天买钢笔的附赠品,它们已经被我的体温软化。

甘辰飞快的撕开包装,突然偏转过头,“过来吃吧。”

我吃了一惊,一个人从我们身后更加浓重的黑暗中走出来,朝我嗯了一声。

甘辰大声咀嚼­奶­糖,唾液和舌头发出撒尿的“嘘”声。

“你猪啊?”那个人怒气冲冲,甘辰立马止住吮吸,身体朝我挪动了几步。

“他是谁?”我低头问甘辰,突然反应过来,“昨天你就是和他约会……?”

“是见面!”那人凶狠的更正。

我朝那个人望去,于是他高瘦的轮廓如同远山模模糊糊的呈现在眼前,我大吃一惊,姜峰?却并不表现出来:“少计较这些吧,现在。”

据甘辰说,他提前来到约好的树林,换掉衣服去赴约,当他们回去取衣服的时候,发现那里躺着一具尸体,衣服压在其下。“我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取回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来了,一回头,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他们误会是我们杀的人——我们当时就在尸体旁边——我们撒腿就跑,真傻啊,如果当时想清楚的话,我们应该站在原地的,他们当时看到了我们,还追了一阵子,后来我们躲了……妈的,他们铁定认为我们是杀人犯……”

“所以你们就躲在这里,不敢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甘辰不耐烦的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妈的,老子真惨了……”直到姜峰忿忿的制止他,“­操­你妈动静小点 !”他才停止发牢­骚­。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

“他们会把我们当杀人犯一样关起来。”甘辰疑虑不定。

“有可能,但只是一半可能,另一半可能是警方相信、至少听进去了你们的解释,并且在你们的协助下查清案件,”我顿了顿,“但反过来说,如果你们继续躲在这里,直到被警察找到,那时候才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们两人也许是神经高度紧张,很浅显的道理怎么也听不进去。不管我怎么循循善诱,并且破天荒的打了几个高妙的比方,他们还是认为去警察局是送死,“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奶­糖在甘辰舌尖打转儿,将他的舌头压住,由此他吐字有些不清。“你怎么看?”我问姜峰,后者没有吭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终于有些烦躁,“好吧,我再问你们一句,人是不是你们杀的?”

“不是。”

“那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死静。

“杨麓,问你一个问题。”

“嗯。”不知道甘辰要问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就算我们没有杀人警方也会认定是我们杀的?”

“认定说不上,至少会将你们定为头号怀疑对象,你们这样子简直就是‘畏罪潜逃’嘛,追查真凶的时间也大笔大笔的浪费在你们身上……”

“那么……如果是你呢?”

“啊?”

“如果是你躲在这里呢?他们会不会将你列为头号怀疑对象,认为你是杀人凶手?”

我被甘辰弄的哭笑不得,这小子为了反驳我的观点开始不择手段了,但显然他因为­精­神不安而犯了错误,“这个不是一回事,我和这个案子毫无关联,比如现在某个地方正有几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他们躲在灌木丛中,但警察显然不会因为他们的躲藏而怀疑他们,因为他们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在案件中留下痕迹,使得警察能够想起他们——你们不同,你不是说了么?你们站在尸体旁的情景、你们逃跑的情景,都被警察看见了么?而且,甘辰你还留下了一套衣服,那套衣服的特征可以使得警察通过他们的网络调查到你的资料,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会找到学校,这样,他们很快就会通过同学老师知道你那天一夜未归,一旦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警察手中掌握的线索会越来越对你不利,所以说,你必须在这些还没发生之前,主动联系警方,将事情的真相摊牌……”

“有关联的。”

“啊?”我被甘辰搞的一头水雾。

“你和案子有关联的。”

“什么?”

“案发现场遗留的衣服是你的,警察找到学校之后,首先肯定是要弄清它的所有者,等他们知道是你后,所有的矛头不是都会指向你吗?难道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你——凶手作案后留下的马脚?”

“晕,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是四周如此黑暗,我真想捏住甘辰的下巴,上提,以便看看他是否目光呆滞口水长流,从而确定他是否神志失常,“怎么可能,那天下午我呆学校门都没有出,再说,衣服虽然是我的,但却是你带去的……”

“谁来证明?”这时我才发现甘辰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而变得井井有条,我尽量压制心中的怪异,听他说话,“谁来证明那天下午你呆在宿舍?那天下午刘浩去踢球了,不是吗?涂文钦也应该去他二姨家了,我记得他上午曾经提起,这样,你难道让星爷向警方提供你不在场的证据?至于那件衣服,是的,的确涂文钦和刘浩都看见我穿着它离开,然而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真相么?而且事情总会有突发变故……”

“突发变故?”

“是啊,比如说,你出于某种目的在我离开后要回那件衣服,或者……”

“你在开玩笑么?”

“不,当然不是。”

“那你在胡扯什么,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做。”

“我当然知道,可其他人知道么?不知道,比如刘浩和涂文钦,如果现在有人跑去告诉他们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如果那个人又将事情说的十分可信,那么,你就那么做了,在他人的眼里。”

“是么?可会有谁这么误导他们呢?”

“我啊,”甘辰声音轻柔,“怎么?不做声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甘辰,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真不知道你……”

“你当然糊涂了,你被我骗了,对不起,可是我必须活下去——我会去那样误导刘浩他们,而你,你将继续‘畏罪潜逃’,躲在这里,直到被警方发现,然后作为杀人犯呆在监狱里……”

“我成为你们的替罪羊?”

“是的。”

“可是你们并没有杀人,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必要找替罪羊?……难道……人真是你们杀的?”

“被你看出来了?对,我杀了,还有他,姜峰,对不对,我们一块儿­干­掉了那个混账,可我并不后悔,哎,只是要委屈你了,杨麓……”

“这么说,你也决定这样对付我了?”我扭过头朝着姜峰的方向,他之前一言不发,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他嗯了声,表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我慌张,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甘辰这么做,是对友谊的背叛吧?或者我们之间并不曾有什么友谊,虽然我吃过他的桃酥,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听他倾吐过他怎样爱过一个女生,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面前,存在的意义为零。我想我理解甘辰,至少逼迫自己理解。但我同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对于他们试图轻而易举的搞定我表示怀疑,“我并不好对付,”我迅速的退到门口。

“是的,所以我们得动用它,不要动。”

一把手枪在厚重的黑中泛起一层磷光。

“你们看起来真像犯罪团伙呢,不容易。”

“没那么夸张,从那个混账身上搜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用它来对付我俩,哈。”

甘辰朝我走来,姜峰则将枪抵在我的太阳|­茓­上,“张嘴。”

“安眠药?你们装备齐全嘛。”我的嘴被姜峰强行拉开,如同马桶一样吸收了灌来的药丸。

“是的,也是从那个混账身上弄来的,他很变态,我们还从他那里弄来了其他玩意儿呢,比如瑃药……你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警察局,我猜到了那会儿,你再企图向警察们表明清白是不可能了,好啦,我们守在这里,直到你昏睡过去。”

服下安眠药的最初,我的大脑还保持着清醒,随后,象是坐上了轮船,海浪的拍打摇晃中,睡意如同一群身穿夜行装的刺客逐渐潜入了我的头脑。我知道既不能强行支撑,也不能倒头就睡,那样会引起他们怀疑,于是在睡意抵达了一半、还未完全抵达之前假装睡着了。甘辰将手在我的腋下搔了几下,这家伙鬼得狠,我忍住巨大的痒痛,同时为了逼真,装作睡梦中受到外部刺激后无意识的移动了几下头部。

“睡着了。”甘辰对他的同伙说,后者没有吱声,我听见他的脚步朝门移去。快走吧,快走吧,我也好后脚离开此地。

直到他们的脚步完全消失,我才坐起来。我感到自己随时就要睡过去了,但还是打起­精­神朝门口晃去。一阵霹雳帕拉的声音好像是从深深的地洞中发出,似乎有男人在愤怒的叫骂。是幻听么?我抓住门把,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给推的向后倒去。

“你还挺会装,”甘辰的声音,他显得很惊慌,如同我最初来到这里见到的一样,他和姜峰飞快的闪进门内,关上门。我听见他粗大的喘息。他们是特意试我的么?真­精­明。姜峰在我身边坐下,他没有甘辰那么紧张,但呼吸也明显参差不齐。先前那阵霹雳帕拉的喧嚣又在头顶响起,叫骂声也越加的清晰了,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看来,甘辰他们不是试我,而是遇上麻烦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不会是警察吧?不行,头脑发胀,再撑一会儿,再撑。

“妈的,就是这里!”爆破声隔着一层地面传入耳朵,“刘五人跑了。”

“不能便宜了他!他还欠老子5万。”

“刘五造酒恐怕也赚了些,妈的一分钱都没还老子,­操­,这里什么屁都没有,破罐子拿回去也没用,妈的,就让他这样跑了!”

“二楼也没东西,全是垃圾!三楼呢,老三?”

“也没有,他估计事先听到了风声,晓得我们会来找他要债,把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啦,妈的,光留个狗日的破楼在这里!”

“­操­,放火!”

“放火!看他跑!日你个刘五,老子今朝帮你的老巢烧个­干­净!”

起先只是浓烟混进了室内,原本清一­色­的黑,现在多了一层灰,空气里有了固体的悬浮物,鼻子喉咙开始发痒,想要打喷嚏,后脑勺的晕厥也越加的粘稠。从某一刻起,头上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炭中的红薯快要烤炸时就会这么响,“要塌了,”我想,另外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我努力站立,站起来了,后脑深处的混沌汹涌,我又坐倒在地上。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砸下,姜峰哼了声,他的腿被压在下面。甘辰醒过来一样,不断落下和蔓延的烈火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嘴张的很大,“我得走了,你们也快走吧。”他朝门外冲去,突然回过头,“杨麓,对不起。”背影风一样穿过火苗,不见了。

我可不能死。我再度从地上爬起,每一个呼吸里都进出大串大串丰硕的一氧化碳。后脑已经从身体上脱离,现在命令双腿直立的是双腿自己,要求手臂推开门的亦是手臂自己。我得离开这里,我的四肢告诉自己。我朝门外踉踉跄跄的跑去。背上的重物是什么?我忘了。不断倒塌的墙壁喷发出雨水般的砖头,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桔红­色­的火焰沿着我的衣袖上升,一只手从我的颈后伸出来,将它们扑灭。哦,背后的重物是一个人。

冲出燃烧中的房屋,我直直的竖在土坡上,背后的人顺势滑下,倒在我脚边。

“力气蛮大嘛。”

我朝脚边看去,一张模糊的脸,在笑的样子。

“是的。”我慢慢靠着土坡躺下,正面对着火焰中嘶喊的房屋,“实在困得不行……”

“谢谢,是你……”

“得啦得啦,等我睡醒了再说……”闭上双眼,天旋地转。

十九

“你说我睡了两天?”

“是的,开始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过,甘辰也太……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真想不到,真的,”涂文钦把一张报纸递给我。

变态狂强Jian大学生 头脑发昏反送命

……孟某通过msn同时诱骗两位大学生,约他们在蟒头山公园见面。见面后,他用孱迷|药的矿泉水迷倒了两位大学生,企图强Jian……杀死孟某后,甘国荣(化名)又满腔仇恨割下了孟某的头,随后才离开现场……孟某的哥哥表示,弟弟从小听话懂事,也没有表现出同­性­恋倾向,因而他听说此事后非常的震惊,但同时他又说,“他这是自找苦吃,死不足惜”……“甘国荣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学,­性­格外向,平常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也处理得很好,”甘国荣所在大学的老师甲表示,她认为甘国荣杀孟某属于正当防卫……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甘辰去警局自首了?”

“是的。”

事情总是莫名其妙,甘辰居然去自首了?而且……

报纸上说另外一名大学生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参与杀人,事后被“甘国荣”带离现场。而那天在废弃酒厂的地下室,甘辰分明说姜峰和他一起杀了人。这么说来,要么甘辰那天在骗我,要么他在骗警察。如果是骗我,为什么?如果是骗警察,又为了什么?

“涂文钦,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

“啊?”

“那天我们回宿舍,你已经躺在里头——甘辰的床上,对了,到底你是­干­什么去了?”

我低头打量穿在身上的衣服,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不是我的,但很合身。

“你们……是不是给我洗过澡?”

涂文钦愕然的望着我,“­干­吗给你洗澡?你那天身上就很­干­净……”

这么说,这衣服是姜峰的咯。可他不是腿受伤了吗?做事情居然还这么麻利……越来越奇怪了。

我给表哥丙打了电话,他很奇怪我突然向他询问姜峰,“你小子怎么和他混上啦?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呢,他惨啦,旷课超过50节,可以予以退学处分了,辅导员告诉他们宿舍的人说:‘等他回来,要么让他来找我,要么让他卷铺盖走人。’……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真的是他的么?他最恨白­色­啦,我也没见过他穿白­色­衣服呢,有次大家一块儿喝酒,他还说穿白­色­的衣服就好像全身铺满了­精­子……”

如果衬衫不是他的?还是谁的?难道是他随便在服装店里买的?衬衫固然­干­净,但怎么看也不像新的,牛仔裤呢?裤管已经发毛,显然洗过很多次。电话号码……是的,早该想起来了,当初接到的那个让我去地下室找甘辰的电话……那会儿太急了,没有注意来电显示……果然,是手机号码。

“喂?”

“姜峰吧?”

“哦,你是姜峰的熟人对吧?赶快过来,东照街44号,他在这里。”

“……你是谁?”

“老刘。”

40号,克里斯汀糕饼屋;41号,赵大锤牛肚火锅店;42号,光明眼镜店;43号,收费厕所,三毛一次;44号,我奔到门口,一位雄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吃盒饭,他的头顶上悬一块招牌:新世纪网络城。男人将一坨暗褐­色­的块状物喂进嘴里,猪肝的腥味顿时从他的牙缝里飘出,他咀嚼着,一面打量我,“里头有机子,上吗?”

我透过茶­色­玻璃门向内张望,十多行电脑刷刷刷排开,半数机子前都晃动着一个聚­精­会神的人头。有汗的味道,和电脑灰­色­的机身相得益彰,也有音乐从耳塞中泄漏,密密麻麻的涌动着。

“你是老刘?”

“嗯……哦,是你,找姜峰对吧?”

男人搁下碗筷,从兜里掏出一只黑底银框的手机,“他的手机,当押金了——咯,拿去,”他走进门内,于前台的电脑前坐下,“53号——从前天下午四点起,到现在,哦,现在是下午四点半,48小时,一小时算你一块好了,再加三个盒饭钱,好吧,你就给50块吧。”

我掏钱递给他,“中间一直没下?”

“没呢,连觉都没睡,就上了两趟厕所——盒饭还是我逼他吃的——打游戏打入魔啦,53号机子,去看看他吧。”

姜峰很入迷,我在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站了一会儿,听他激烈的敲击键盘,屏幕上一位肌­肉­坚硬的男人端举机枪,敌人在他周围啪啦啪啦的倒下。我曾经也迷恋过这种游戏,并且将每个被杀死的敌人幻想成自己的情敌。他的手指瘦长,指端比常人尖,古代的女人很推崇这样形状的手指,据说配上翡翠指环相当耐看,或许长期和键盘摩擦,就会有这样的手指吧,削过的铅笔般。

“来了就吭声,死站那儿­干­什么?”

原来他知道我来了。

“重温一下我童年玩的游戏。”

“童年”这两个字让他有些发窘,“大人就不能玩魂斗罗么?”

“我没说,”我看着他,他杀人开始明显迟钝了,很快挂掉,这样他有些不耐烦,退出游戏,拽着鼠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游移,东点点西点点,“你的腿,上医院了没?”那条带火的房椽砸上去,可不是小意思,那天他连站都站不稳。

“嗯,”他拉起裤管,露出白­色­的绷带。

“怎么不回学校?”

“不想。”

“听老板说你两天没睡觉?”

“听他胡扯,昨天中午打了半个钟头瞌睡的,”他回过头,“忘了问,你怎么来啦?”

“哦,道谢啊。”

“切,是来找我向你道谢吧。”

“不过你倒是真行,瘸着腿都能把我送回学校,”我突然有些好奇,“是打车的吧?”

他瞳孔一缩,表情有些惊异,“你,你不知道是谁送你回去的?”

“不是你?”

“日他!”他看起来很开心,妄自笑了一阵子,“我还以为真有那么神呢,说什么一醒来就能知道他是谁,­操­,原来是他吓唬老子的。”

“说什么呢?”

他仰起头看我,“你真不知道是谁?他可夸下海口说你一定能猜到的……别那副表情,猜不到更好……”他突然沉下声音,“……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搞同­性­恋呢。”

“啊?”

“主要是你不知道前天他­干­了什么。”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越解释越模糊,这样,我决定在彻底头昏脑胀前保持沉默。

“他抱着你……把头埋在你胸前……摸你的脸……太恶心,真的,要不是我腿实在不行,我早走啦……”姜峰皱起眉头,“我告诉他你只是因为吃安眠药睡过去了,他像是没听见……他把你搂在怀里,真的就像男的搂女的那样……日,我说不下去了,你怎么没反应啊?你想象一下咯,两个男人,这样缠在一起……”他停顿片刻,像绞尽脑汁寻找某些词语,终于无功而返,“……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大概明白。”

“那……你不觉得恶心?”

“一般般。”

姜峰耸耸肩,“看来你没听明白,”他抓着头发,“好吧,你过来。”

我走进了一步。

“抱我。”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想要评价一句“抱个屁”,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闭着眼睛,五官呈抽搐状,看样子他已经想象我怎样抱他,并且为之感到无比想呕吐了。也许正是他这个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受侮辱,有些伤自尊——妈的,老子就抱你又如何——我跨上前去,左臂绕过他的腰,右臂则滑过他的颈,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怎么样,恶心吧?”他咬牙切齿的说,眼睛还是闭着。

“还好。”我故意说。

他面部肌­肉­顿时僵硬,牙齿咬住下­唇­,小青年下决心时都是这副样子,“摸我脸。”

我把手放上他的脸颊,擦窗户一样来回拖动,他看起来被我摸的心惊­肉­跳,睫毛一策一策,两腮逐渐泛红,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足足让我摸了两分来钟,以便使我充分体会两个男人接触的罪恶感,终于他开口了:“现在恶心了没?”

“就那样呗。”

他猛然从我手中挣扎开来,跳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一字一句的朝我下结论:“你果然是同­性­恋,和他一样。”

我顺势蹲在地上,左手Сhā进裤袋里,右手在地上画出了一个“maybe”。

二十

过道很长,上校门口炒一个分量足足的6块钱盒饭,端起来从这一头开始吃,直到吃的只剩几截实在讨厌的蒜或洋葱,离那一头还差几十米。或者不吃饭,用一对新买的南孚听mp3,听到那一头,可以把油耗光。所以我很讨厌走这条过道,进去时风华正茂,出去时脸上就有了皱纹和老年斑。过道两旁的自习室我也不爱光顾,看书做题我通常跑到学校的后山,那里飞鸟阵阵树木粗壮,而且人迹罕至,脱光衣服­祼­奔也不用担心会被女生指责为变态大叔。门时不时的打开,男生女生走出来,另一部分男生女生走进去。我将眼睛贴在每间教室门的窗口往里看,不在,不在,不在,还是不在。

按理说我可以打他的手机,喂你在哪儿?喂我在这儿——然后找到那间教室,他坐在某个位置上等我,我走过去,和他不咸不淡的交谈。但我放弃了这个选择,宁愿逡巡于这累死人不偿命的过道,一间间的寻找,说到底我在思考、在犹豫——利用这些寻找中的时间——我到底为什么而寻找呢?我寻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所以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寻找呢?

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哦,当时我还在网吧,被姜峰指责为同­性­恋,他很坦白的说:“不是我没有良心,可我受不了,真的——虽然你从火中把我背出来,谢谢——但以后我们谁不认识谁。”我当时感到有些好笑,实在准备真心拥护他的提议,就算他拿出一张《互不侵犯条约》让我签字我也愿屁颠屁颠奉献出我这辈子最龙飞凤舞的书法,所以手机在那个关键时刻响起我也挺不乐意的,心想这是哪个狗日的,对方的女声慌张而急躁:“你到底把钟维藏哪儿去了?!”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对方又嚷:“你叫他接电话!”我还没吱声那边已经喊开了:“钟维你这个狗杂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在他身边!你什么意思?老娘生日party上你屁也不放个就跑了,不就是看到张报纸吗?不就是那套破衣服有点像杨麓的吗?你犯得着那么急?!我­操­你娘,别以为老子不会讲粗话!你早就玩腻我了老娘清楚!随便找个朋友出事的借口就想把我甩了……他不是没死哈?那个脑壳被砍的不是不是他哈?不是你还不快点死回来!……你不想接老娘电话就­干­脆关机哈,你又不关机老娘的电话你又不接,­操­你妈你到底什么意思?以为老娘和其他女人一样好欺负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对我好过了?你指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妈逼的钟维,你有种就给我吭个声,别给我装死!……”

这间教室呢?又不在。古佳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来回荡去。我那会儿就是被这声音所驱赶,冲出了网吧,姜峰在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我当时似乎很快意,小时候每次和钟维打架,总以被他倒提起来或者压在胯下结束,寥寥几次的胜利就能带给我那样的快意;后来我渐渐的长大,发现身高逐渐接近他时又有这种快意;再往后一点,从周浩那里得之钟维曾嘱咐他罩着我时,也是快意的,虽然那会儿身上留着血,头发乱蓬蓬,路人见了都想“啧啧小流氓”——我何以竟然这般快意呢?的确值得探讨,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暗中为此琢磨过很多次,有时候琢磨着琢磨着,我感到自己就要接近答案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在彼岸,我只需要再深入琢磨一小会儿就能清晰的将其把握,但总有一个抽象中的大锤在这时出现,向我扬起恐吓我快点放弃。大概,无知一点反而比较好吧。比如被姜峰蔑视为同­性­恋,我也能笑而置之,完全因为我没有听进去,我让这些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把它们赶出脑海,避免存在琢磨的余地。

带着这种琢磨不透的快意,我暗无声息的从后门走进一间教室,同样暗无声息的在最后一排坐下。

他趴在桌上睡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埋在臂弯里的一部分脸,包括削直的鼻梁和周围的小片脸颊,他睡觉向来喜欢挡住脸,甭管用什么,趴在桌上如前所述用手臂,躺在床上就用被子,大热天也不例外,有时候实在太热他就­干­脆脸部朝下趴着睡,所以背心和ρi股上总是被蚊子咬,第二天擦花露水他自己的手够不着,只好在晚饭后威胁我帮他擦,“我可懒的碰你”,我表示,于是拖来母亲的睫毛刷,将花露水倒在上面,再间接的接触他的身体。至于后来怎样被母亲打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突然动了动,难道发现我了么?哦,没有,是坐在他前面的那对情侣。

女生坐在男生的大腿上,手里捏着一只牙签,牙签上穿着一枚红油油的杨梅,“啊——”她示意她的男朋友,后者乖乖的张大嘴,接受女友喂到嘴边的爱情杨梅,顺便伸手握住她的Ru房,“讨厌啦,”她一声娇嗔,打掉他的手。他­淫­荡无比的笑起来,她也春心无限的笑。

钟维从臂弯中抬起头,眼珠无意识的四处游移,典型的刚睡醒之眼神,如此,眼神乱逛了片刻,终于定格在他前方的那对男女身上。起初,他望着他们的表情显得迷惘,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让他仿佛冬天遭遇蚊子,随后他释然起来,看来即使是对付冬天的蚊子,他也业已形成一套周密的作战计划。他的身体抖、再抖,同时钝钝的木料敲击声爆炸。

“啊!”

女生尖叫回头,把目光投向钟维,她的目光愤怒而惊讶,“­干­吗蹬我们座位?”她以为对方会道歉,至少也得红个脸理亏,所以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当她发觉那男的竟然理直气壮的与自己大加对视时。这样一来,她在气势上就首先输了一截,要不是她想象着自己代表正义一方,她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对视下去,那男的眼神好凶,而且她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瞟自己鼻孔,那是她的敏感部位,这几天她正在感冒。她终于体力不支,骂了句“神经”,转头继续扑倒在她还在发愣的男友怀里。

不幸的是,她再度尖叫了,这一次她满脸充血,好像在奋力拉屎,“踢什么踢啊?你有病啊?!”对方钉着她无反应,“有病,”她重复一句,回身坐下,可惜又是“梆梆梆”一串响,她男友的大腿随之颤动,他也生气了,“你­干­什么啊?老是踢我们座位……别太无聊好不好?见不得别人亲热怎么的?”

钟维持续保持沉默,单不偏不倚的拿眼睛钉他俩。

这样,钟维踢,情侣骂,钟维再踢。如是循环若­干­轮回。

小情人终于忍无可忍,但碍于和钟维的身高差距,他们明智的选择不采取实际措施,一路啐骂着离开教室。该日晚间,N大校园BBS上一张题为《强烈鄙视下午自习室的野蛮男生》的帖子被顶上了十大,此帖以善于白描和铺陈的手法将该无名男子的暴行刻画得栩栩如生,众多同学纷纷响应:“同鄙视”“有这样的人,N大不亡,是无天理”。另一些人则持较为宽容的态度:“显然又一自卑的孤独的缺少爱情滋润的老男人,怜悯之。”

钟维目送小情人远去的背影,嘴­唇­一扯,很是得意,再度趴下大睡。

这人莫非真的见不得有情人?

我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绕过一排桌椅,朝他前座踱去,我审视这张座位,并无明显特征,也没有留下适才情侣亲热的痕迹。我坐下去,故意挪动椅子使之与地面摩擦并且发出尖锐的“吱——”

“蹭蹭蹭”,他果然故意重施,开始踢我坐下的椅子。其间头还是埋在臂弯里,似乎不屑瞟一眼前方的败类。

我暗笑着不加理会,手足并拢保持安静,不出所料他发现达到目的便停止继续踢。我开心起来,又开始挪动椅子,噪声刺耳。听见他闷闷的“­操­”了声,脚如暴风骤雨般打在我的椅背。几个环节同样重复了数次,教室内其他自习的同学陆续皱眉离开。

终于,在我又一度大力磨动椅子后,他在高颤的“吱——”音中彻底爆发了,他那一直埋在臂弯中的头猛然竖起,“­操­你——你……”

他死死的望着我,嘴­唇­启了启,却只发出簌簌的出气声。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以为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悲伤。可是他为什么会悲伤呢?我,老实说,我真的不敢直视这样悲伤的眼神,尤其是从他眼睛中­射­。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要偏过头不看他,要不然­干­脆转身跑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准我这样,好像我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如同一个沙人灰飞烟灭,只需要一个叹息的力量。他双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这让我想起临盆的女人,嘴里必填上一只木塞,否则她们就会发出世界上最凄厉的哭喊,这桌子的边缘此刻发挥着那木塞的作用,致力于堵塞他内里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又该怎样命名呢?我突然担心桌子会被他捏碎,就好像担心自己的牙关会被咬碎——什么时候,我竟然也产生了那种和他相同的情绪呢?我好慌,一阵阵的慌。我越加感到自己就是一枚炮口的子弹,没有黄继光的胸膛,就要不可挽回的喷发向某个地方、某个人。

他突然发狂般踢翻了横在我与他之间的桌子,双眼极亮,衬出周围一切都显得黑沉沉,他朝我跨出一步,好像要捕食的狮子走近猎物,可他突然头一扭又退了回去,转身间“哗啦”一片桌子又被他踢翻。他猛烈的踢着,嘴张着,粗重而断裂的喘息重重叠叠,握紧的双拳上血管直绷,桌椅如同机枪扫­射­下的士兵纷纷倒地而亡,天花板在震动,初亮的白炽灯将要破裂。

我起初神思恍惚,杵在原地对着他发愣。后来桌椅和地面的碰撞声将我惊醒,他在­干­什么?我朝他跳去想要抓住他。

“别过来!”在我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猛然退后,侧头朝我吼,“会前功尽弃的……”

“钟维……”

“别过来!……”他又后退一步,不小心被桌子绊倒,我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拒绝,“别过来……真的会前功尽弃的……”

你怎么啦钟维?我想要问,可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怎么还没用完啊?……我的力气……”他低下头。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全踢翻了……可是力气怎么还没用完啊……用完力气,我才……我才可以克制自己……”他慢慢站起来,靠着墙,胸口不规则的猛烈起伏,“……克制自己去抱你啊……”

他的头完全低下去,一簇头发挡住他的脸,蜜­色­的光线停留在他身上,漆黑的头发上由是浮动着一层盛夏午后的金黄,那是最后一束阳光吧,否则,当它们融入他发下偶尔闪动的眼睛时,怎么会美得那么、那么的令人窒息。在太阳落山之前,这阳光最后的温度沸腾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前者掀起一潮巨浪推我向他,后者则暴躁的搏动、仿佛一个弹簧要弹我向他。

咔嚓,扑通,霹雳啪啦。

尘埃落定。

我已经在他怀里。

颤抖不已的是他的双臂,可它们却还是那么强劲有力,我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到他的手镶嵌进了肌肤。他的脸贴着我的,很紧,“真想……就这样死在一起……”

有泪落在颈处,不知是谁的。

“……很久了……我记不清从哪年起……我就这样的……想要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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