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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来个新生和家长跟在那里,旅行包­色­彩缤纷。

穿着印有“N城大学”t-shirt的女生走过来,让我跟着她们,等一会儿,会有校车前来接我们。

火车站对面是一个蛮大的湖,我们站在出站口处,那湖的影子像一条碧­色­的绸带拴紧了我们的视线和脑海,湖边有人左右缓行,有人垂钓,湖面划过脚踏船暖黄或水红的影子,白­色­的水鸟一柱擎天。花花哭泣着要去划船,她的哭声素来兼具凄惨和霸道的特­性­,这哭声使她从小受到多方面的纵容,这样,虽然长到了十岁,心理年龄估计还不到五岁;外婆巴望着湖,也有这种趋势,“船,”她说,母亲连忙买了一块梅花糕,分散老人家的注意力,这头呢,花花哭的更加厉害,看着太婆手里的糕,终于跳过去抢了过来。

我未来的校友们一直朝那对老小投以十二分的注目,至此,他们笑开了,他们的家长也是。表哥丙在我耳边叹了口气:“丢人丢到家了。”

母亲终于决定带那一老一小去划船,将祸根引开。

“杨麓,我就不跟你去报道了,我先带你表姐他们在城里转转,将他们安顿好——明天再来你学校。”

几分钟后,我拖着行李,和我未来的校友们挤着上校车。

多数学生的行李都很臃肿,一个前来接站的老师拉住我:“同学,这里就你个子最高,我看你虽然瘦瘦的,劲儿还是有的吧?你看,那几个女同学,她们行李又多,家长又没来送,你过去帮她们把行李抬上车,”我朝那几个女生走过去,该老师又为了鼓励我,在身后表扬道:“好小伙子!”

那三个女生起初脸红红的,接着,其中两个戴眼镜的开始对我视而不见,另一个长的还不错的女生A倒是和我搭了几句话,无非自我介绍,然后听对方自我介绍,完了再议论几句我们即将就读的大学。我上跳下跳,几下将她们的行李弄上车。A很赞赏的看着我,甜甜的夸我:“动作真利落。”另二位眼镜小姐依然保持对我视而不见。

等一切就绪,在车上坐好,我睡了一觉,醒来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偏头,却是那两个眼镜小姐,她们显然没有想到我突然醒过来,立马移开目光,脸变得和初见我时一样红了。

我浑浑噩噩又睡过去,梦到了林月然、王闻井、谢梵,我梦见一茫茫无际的旷野,天空像漏了水的油纸,天之下地之上,我们四人分别骑着四匹马,“驾”的一声,各奔西东。

“喂?”

“杨麓啊,是我。”

“哦,妈,在哪儿?”

那头闪过一波杂音,母亲的声音“他问我们在哪儿?”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我们在教学……区……处。”

“我们在你们教学楼三区的出口处。”母亲一字一顿的传达。

这是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头一天下午被一个胖乎乎的师兄领着报了到,回宿舍天已然暗了下去,几个室友互相通报姓名,他们都笑得很诚恳,其中我的下铺——来自江西的甘辰,送了一块几乎鼠标垫那么大的桃酥给我,那是他家乡的特产,比其他地方产的更甜更皂、也更塞牙缝。当时我实在困的厉害,其他三人谈的不亦乐乎的同时,我翻上床,睡了过去。

没有做梦,睡眠沉的像土。清早被母亲的电话闹醒。她说她在教学楼三区的出口处,可是天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我对N大的校园环境一无所知。

“找不到。”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说他找不到,”母亲在和谁说,“你告诉他吧?”

“喂!”那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有些急躁的传到了我这一头,“不知道三区在哪儿么?”

“不知。”

“教育超市知道么?就是你昨天买热壶床单的地方,嗯,对,就是那儿……从教育超市笔直东走,有一个大屏幕,再南走一百米左右,就三区出口了。”

“哦,知道了,那我过来,挂了。”

“待会儿——”

“呃?”

“知道我谁吧?”

“嗯,姓钟的。”

“嗯,昨天看到你了——从教育超市出来,抱一堆东西——长高了不少哈,那,挂了啊?”

“哦。”

关上手机,窗外的雾散尽。

N大的本部在城市的中心,早些年,学生扩招和基础设施建设的缘故,对土地的需求变得很急剧。市中心寸土寸金,加上,包围本部四周的,非机关单位即商业区,在那块老地四周扩建成为幻想。

这样,带点无奈,N大的分校区在城市的北部郊区出现了,此地也就是我现在呆的地方。因为建设的迟,这个校区还没有脱离Chu女地的贫瘠,楼房稀稀拉拉,又由于树木覆盖了大半个学校,蚊虫得以滋生繁衍,在校园上空喧嚣而过。

按照惯例,本科生从大一到大三都要在这里度过,大四以上回归本部。

早晨,我咬着一块黄油面包,在这块即将呆三年的土地上行­色­匆匆。

“还记得杨麓吧?”母亲拉着我,问他,虽然我对自己的聪明毫不谦虚,但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她作为我的创造者的智商。多白痴的问题啊,让人尴尬。

他愣了愣,看着我,笑,“怎么可能忘记?啧。”

我但愿她不要再问我是否记得他,但她已经开口:“杨麓还记得你呢。”咦?她在说什么?这句话无疑比刚才那句更加让我尴尬。

“哦?”他又愣了愣,又笑,“明白,怎么可能忘记?”

“毕竟一个屋子住了这么多年呢,”母亲总结道,“有一次,杨麓还咬了你一口,记得么?就在腰那里,事后你还没告诉我,有天你打完篮球,赤着上身回来,我看见你腰上有牙印,啊哟哟,可深了,就问:‘那是什么’,你说:‘跌了一跤。’我想哪里有跌跤跌出牙印的,正好杨麓放学回来,听见我们说话,那小子站在门口,大声说:‘是我咬的!’那神气,好像多了不起一样,我气的哦,追起他就打……”

母亲看来是想要怀旧到底了,我猜,她可能想要通过强制­性­的回忆来唤醒钟维孩童时代对我的“友情”,从而使他将关照初来乍到的我,当成一种责任。可惜,很多年前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小丈夫身上,以至于,我和钟维之间的杀气腾腾她全然没有注意。所以,她那千方百计想要唤醒的,并不是我们的友谊——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存在过——而是越来越明显的尴尬。

如果说原先我还有和他寒暄几句的打算,现在我彻底失去了这个欲望。

母亲好整以暇继续说,她的话题穿越时间和空间,从过去到了现在,从家乡到了此地,“钟维有女朋友了吧,今年大三了,又这么的俊,有了吧,肯定有了!没有?不老实哦,肯定有的!”她兴冲冲的,“是一个班的同学,还是其它什么的?”

“真没有,”他抓抓头,“我领你和杨麓逛逛校园吧。”

“哦!”母亲还没有从刚才的追问中转过弯,但看钟维不想说这个话题,于是,“好,好!说起来,杨麓好像对校园也不熟悉呢,连教学楼三区都找不到!”

说实话,这真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期间,我和他是两个陌生人,而母亲是联系我们的唯一纽带;没有她,我们完全失去关联;而即使有了她,我们也不过仍是有了关联的陌生人。

后来,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在她的撮合下,我们答应有时间再聚一次。怎么说,我真不对再见面抱什么期待。

诺大一个校园,即使房屋稀疏,也足够挡住两个不愿相见的人的身影。

我在笔直且长的公路中心走,公路的尽头点着一盏圆月,暗暗的桔­色­的光,照的夜景如同烧在清明节上香的冥纸里。

这天是中秋节,表哥丙的生日,响应他的号召,我坐车去他的学校,同他的一镖新朋友庆祝他成年。

一帮子女生抹了我一身蛋糕,一帮子男生灌了我一肚子酒,诸如此类,闹了一上午,下午,酒劲开始发作,我倒在表哥丙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夜里九点,表哥丙和他的室友正围着电视看足球,他扭头告诉我,你的衣服裹得太脏,被我们班一女生拿去洗了,嘿嘿,她长的不错哈,胸部也大,你现在身上穿的是我们隔壁一个哥么儿的,我们宿舍人的衣服都太短——“记得一定要把他的衣服洗­干­净送回来,最好就明天……姜峰这人有洁癖,加上我们拿他衣服又没通知他,他本地人,今天放假回去了,那家伙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哎,今天老子也是实在没办法,谁让你娘的疯长这么高!”

坐在回校的公交上,颅腔里,大脑小脑一律如同没套安全带就坐在过山车上,180度倒挂,360度旋转,激起阵阵狂晕。我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在­阴­冷的夜气里走起来,抬头看见公路尽头森森的月亮。

月亮落在我的身上,我借着这浊汤一般的光,第一次打量起身上陌生的服装。

黑­色­的套头棉衫,领小摆大,胸前印着“hip-hop”的字样,我总觉得小时候看电视,所有的小丑都穿这样的衣服;底下呢,是无端肥大的麻袋裤,厚厚的裤面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张着嘴,和夜狼一样想要吞噬月亮。

我突然有些烦躁,想到第二天还要为了它们再跑一趟,也许又会遇见那群将蛋糕涂在我身上的女生,她们最好不要像今天一样缠着我,日,我自己的衣服还在她们中某一位的手里呢。

“唉,同学——”经过女生宿舍10号楼时,有人朝我低低的叫了声。

一个身材不高的女生站在锁紧的铁门前,“同学,能帮帮忙,推我一把么?我,我爬不上去。” 她指着铁门。

“嗯?”那夜我的脑子仍被酒压着,木死一片,半天没有反过神,只觉的眼前的女生不像真的,飘来飘去。

“我回来的太迟,宿舍管理员把大门关了,11点半就关——那个,我又不敢叫她来开,昨天,她已经警告过我了——我想要翻墙过去,又爬不上去……同学,你能推我一把么?只要小小推一把……”她的声音在夜气里弥漫,黯淡的月­色­更加黯淡了。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她轻轻呼了声,而后敏捷的攀上铁栅栏的最顶端,“谢谢”。

我嗯了声,睡意袭来,打着呵欠掉头走。

“杨麓!”甘辰拉着我的被子,“你电话!”

我从床上竖起来,问他是谁。

“不晓得,”他的脸上睡意蒙蒙,因眼皮和眼睑被黄|­色­的眼屎粘在一块儿,睁不开眼,“快下来接,我还要回床上,啊,才五点四十……”

“喂?”我赤着上身翻下床。

“你就杨麓?”对方的男声极度陌生,略嘶哑。

“嗯,”我肯定道,“你是?”大清早打电话­干­吗?

“你昨天穿的衣服是我的,”对方顿了顿,“请你现在还给我。”

“哦,昨天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你先还我衣服吧。”对方急躁的打断了我,他的反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怀疑在做梦,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吝啬的为了一套衣服不分昼夜。

“哦,我待会儿就去你们学校还你,一吃完早饭。”

“不用啦,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把衣服带来就好了!”他的毅力不容小觑。

我愣了半秒,这半秒在心急如焚的他看来可能相当长,他立马又说:“好吧,你住哪栋楼,我来你们楼下取。”

“15栋。”

对方挂掉了电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奔跑的身影。

“谁啊?”甘辰从被窝里露出两缝眼睛。

“葛朗台。”我从床上扯下昨晚的衣服,丢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

那个男生闯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回忆起来,表哥丙曾说他叫姜峰。

他个头也蛮高,等他走近,我发现他只矮了我一个头盖。黑发乱糟糟的,却并不显得脏,是洗过头的那种蓬松。长的不错,下巴十分瘦削,嘴­唇­太薄,显出一副时刻咬­唇­的凶像。当他离我还有一定距离,轮廓还在晨光中模糊的晃动的时候,那两束不善的目光已然直直的清晰的冲我面门刺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轮廓本应该渐渐明朗,但由于他这过于刺眼的目光,反而更加模糊了。

“东西呢?”他伸出手,向我要衣服。

我把装着衣服的口袋扔给他。他打开口袋,检查了一阵,脸­色­愈加的难看。

“你没洗?”可以说,他怒视我。

“来不及。”我表示。

他抬起右手腕,做出看表的样子,又思索了片刻,把衣服抛回给我:“去洗。”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说实话,他那副凶狠的神态不但没让我生气,反而让我感到异常有趣。我提着衣服转身上楼。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跟了上来,又补充:“二十分钟!”

“可以,”我随口答,虽然诚实点说,以我的手法,一个小时都难以搞定。

我们刚走进洗手间,他就退了出去,鼻子抽动,显出很难闻的表情。

“我在外头等着,你快点。”

我没理他,接了盆水,慢慢的搓起来。

时间就像我手中的水,哗哗过去了。

“好了没?”

我懒的吭声,用更加缓慢的搓衣声回答他。

……

“好了吧?半个小时了!”

……

“我日,五十分钟了!你快点!”

……

“你在搞什么卵?”他终于冲进来,发现我正处于半睡眠状态,任水从龙头­射­向衣服,就是不动手——他疯狂了,终究。

他一手­操­起洗衣盆,“哐”,盖在我头上,水和衣服霹雳帕拉的砸向地面。

我抹掉覆在眼睛上的水,啐了口,“日”,拳头掷向他的下巴。

这样,我们在洗手间光滑无比的地面上大打起来,水声轰鸣,拳脚相加,双方都骂了很多脏话。

最后,他的手机响起来了,那头人的嗓门非常大,隔的老远,又夹杂着水声,我仍然听见那头的怒吼:“姜峰老子日你娘!你取演出服装取到几时?我们这边就要上台了!你快给老子滚回来!”

他脸上由于打架而染上的兴奋红­色­逐渐退去,咬牙切齿。

我开始有点觉悟,原来我昨天穿的,竟是他的演出服装,怪不得怪模怪样。

我从盆中扯出他衣服,五层楼五步就跳下,在楼门前的洗衣处扔了三枚洗衣币,洗衣缸一阵飞旋,取出衣服,­干­了八成——递给他:“你早说清楚啊。”

“和有些人说不清楚!”他忿忿的飞跑走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早上他所在的那个街舞组合因为一人缺席而错过了“全国大学生街舞大赛”。

十一

刚进大学的头一次班会,辅导员根据体检报告上的身高,给我套上了个“体育委员”的职务。

在那间宽大敞亮的教室里,穿着贴身无袖棉衫的辅导员宣布:“体育委员:杨麓,”我们宿舍的几个家伙开始起哄,辅导员逡视着台下,“杨麓是哪一位?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杨麓?”

我站起来。

辅导员不失时机的调侃:“帅哥嘛!”台下又开始起哄,辅导员大气的挥挥手,以示让大家安静,无效,大堆的女生把头拢在一块儿,眼睛盯着我,讨论热烈。

“安静!”辅导员拍了下桌子,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请大家安静,让杨麓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我杵在那里,随口介绍了几句,辅导员面带微笑,总结陈词道:“可以看出,杨麓同学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同学,很好!”

她信口开河的结果就是从此我包揽了全班的所有责任,我们那位班长女同学,从那天开始,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尊敬师长的她,不管我怎么推卸责任、敷衍搪塞,依然对我的“责任心”深信不疑。中秋节买月饼,她打电话给我,问买什么馅的,我非常自私的推荐了我爱吃的“麻辣鱼子”味,这件事情总算让她头脑清醒了一点,因为后来院里发了一张新生调查问卷,第二十九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花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Сhā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迎新晚会之后,系里请所有的表演者上校门口的小餐厅吃饭,吃饭本来就比较耗费时间,尤其是三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吃,人一多,谁说上一句,回复的人也多,回复这些回复的人也多,每个人需要回复的回复也多,这样无限发散,吃饭就失去了其单纯,多数人都张着嘴大侃,舌头上还堆积着没有经过咀嚼的米饭,这样对消化不好,也容易打嗝。我是没怎么说话,但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一点半。

我们走在这条雾道,自身也成了雾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人唱歌,红头发小姐刚刚多喝了几口酒,那个人就是她;也有人不停的打咯,这便是不久前在饭局上表现最活跃的臭虫。

“喂,哪里才有旅馆?”姜峰问我,他被红头发小姐靠的不耐烦,­干­脆将她背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两个朦胧重叠的身影。

“前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总该有吧。

“前面前面前,嗝,前面……嗝我都,嗝,都走老啦!”臭虫忿忿。

“早知道要这么久,我就该边走边把她强Jian了。”姜峰背一抖,伏在他身上的红发小姐发出一声睡意迷蒙的轻哼。

“你们就是边走边把她轮­奸­也来得及,”我淡淡说,“哦,到了,前面就是。”

雾或许散了一些,灯光断断续续的拼成几个字:白鸟旅馆。

臭虫一ρi股坐在旅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打起嗝来,另外两个男生将红发小姐架进了间单人房。我和姜峰站在服务台前。

“二位要开房?”老板的目光穿过黑框眼镜打量着我两,这目光有些审判的意味,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使它柔顺了点,“一百八一间,双人床,彩电空调具备,隔音条件也好——哦,我们有学生贵宾卡,打八折……很多学生情侣都用这卡,实惠,一星期来开一次房,每回省36块,一来二去,别人做80次够你们做100……”

“胡老板,又在坑学生啦,”女子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我很想回过头看看这个风­骚­货,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但我必须腾出手和注意力,制止姜峰冲上前打人——他怒气冲冲的瞪着那老板,显然因为他的胡乱猜测气的够呛。他瞪着我,甩开我的手:“别以为我搞同­性­恋!”

我愣,苦笑。

老板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开始应酬那个答腔的女子,“坑人?这位小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害我老实人?你是老顾客、老贵宾啦,到我这里,几时不是大快而归?我有坑过你吗?你问你老公是不是?”

“好啦好啦,胡老板,又装老实——切,给我们开房吧!”女子笑嘻嘻的。

“晓得你们今天要来,302,你们的专号,留着呢。”

女子走到我身边,瞟着我,作为回报,我开始瞟她的胸部,两个东西又大又­嫩­,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破。

“哎,看哪里呢?”她身边的男子不乐意了。

“哦,没。”我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愕然,“你?”

“我怎么啦?”钟维歪嘴笑笑,把女子搂进怀里,“你还不是?”目光在我和姜峰之间跳动。

“看什么看?我才不是同­性­恋!”姜峰凶狠的声音。

“哦。”钟维扫了他一眼,终于木然的被女子拉走了。

十三

我们的校区是半开放式,后靠一连片的山,我这么说的时候,甘辰发出了不屑的哼声,他说学校后面的那些土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称之为“山”,他来自山区,他们当地的山缩小到一定程度就是胡萝卜,非常陡峻,山桃树和栗子树漫山遍野,都象是横钉在墙上的图钉。不管怎么说,土坡之属的东西,总是有胜于无,特别对于我们这个荒凉的校园,若没有一两个稍微神秘的地方,供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走走,不灭何为?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运动场跑上五圈,然后钻进后山(还是称山吧),树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装模作样的掏出英语书,开始用功。

有一棵异常高大的香椿,其他树围在它四周都像是小草,这棵树顶端的分叉处,坐落着猫头鹰的窝巢。我小时候是掏鸟巢大王,将一把火嵌挂在腰上,直溜溜攀上树,一旦发现鸟巢,我就哈哈大笑,接着,将雏鸟从窝里夹出来,杨起手,高高的悬着——如果树下面还有看热闹的人,我将会假装要将鸟砸向他们,他们大惊失­色­,以手护头;如果树下看热闹的人有女孩子,我则当真将鸟砸下去,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鸟已经在她们脚边死的稀烂,马上,有人哭了,也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姑娘指着我大骂:“你这个冷血动物!”那时候咱们还多小啊,“冷血动物”这个词鲜为人知,她是从她父母吵架中学来的,她妈就这样吼她爸爸,她后来因为词汇丰富成为了一群女孩子的头领。我看着香椿树上的鸟巢时,萌生了将它掏下来的欲望,那会儿我看英语看得有些烦,在树下来来回回的踱着。

我开始上树,这时候已经是深秋,风偶尔会冷的惊人,我穿了一件针织衫。我抱着树­干­,衣服开始和树皮剧烈的摩擦,爬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来,踩上一分枝,放开手,将针织衫从身上扯下来,扔向树下,它被风鼓起来,大模大样的下落着。我继续往上爬,速度更加的快,很快就接近了鸟巢。老猫头鹰不在,三只小猫头鹰脑袋挨脑袋端坐在窝里,表情愉悦,让人怀疑它们是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马车驰往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将举办国王的晚宴。

我心跳加速,决心从中偷走一只。它们察觉了我,警惕得可爱的目光扫视我,得出结论:显然该物体不是母亲,他比母亲庞大,难道他是传说中的爸爸?也许,也许它们是这样想的,至少,至少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是这么想的,小东西在我手中没有半点挣扎,它甚至缩进我的弯曲的手掌里,准备睡上一觉了。我兴高采烈的下树,拣起衣服,带着星爷回家。星爷是该猫头鹰的名字,这家伙的憨态中自然流露了一段风流,我要用食堂的肥水喂它,让它成年后比它的父母兄弟都丰满。

星爷在我们宿舍安了家,并很快和几个大爷么儿打成一片,但由始至终,还是我最上它的眼,无论它和甘辰他们玩的多带劲儿,或者谁手里捏着的花生米和豆芽菜它多么欣赏,我一声“星爷”,它都将立即呼啸而来,撞在我的肚子上——它是个幼儿,没有把起飞和停靠练熟,它认准我充当“机场”,每次降落都将我撞的半死。星爷对我的深厚感情,用甘辰的话来说,就是“认贼作父”,不过不管当贼还是作父,我都乐意,反过来说,星爷亦是如此。

我们的班长也见识了回星爷,那天白天阳光清朗,到了傍晚,却突然风雨大作,我在宿舍里看碟,甘辰一个电话打来,让我给他收衣服。我跑到楼下,跑出院子,绕到楼后的草坪上,那里有几排晾衣服的绳子,一堆人都在抢收衣物,有男有女。

“杨麓,你后面!”我正收着衣服,听见她的声音,抬头见她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刚收的衣服。

“啊?”

“你后面……有只怪鸟!”

“哦,”我知道星爷也跟来了,它在空中一跳一跳的飞着,终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星爷,”我向她解释,“猫头鹰。”

“你养的?”她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是,”我信口开河,“我一个同学的,从北京飞过来给我送信的呢。”

“骗人!”她笑了。

“没骗人。”

“啊,真的?”她信了。没多久,她将此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位好朋友是闻名遐尔的大嘴婆。

杨麓编织花言巧语追求班长的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十四

体育馆。

我们系和城资的篮球赛进行中。

客观点说,我们队的水平还算不错,据说去年校园杯没怎么留意打,却差点就进了八强。队长师兄说,今年必须打入校四强,他已经私下代表全体队员立下军令状,不进四强,几个大爷么儿大学四年不找姑娘,要已经有了老婆也得分手,要是有姑娘送上门来,就得告诉她“我阳痿,你看着办吧”。

“我们一定要好好打,哎,我和你们嫂子还能不能走下去,就靠你们各位啦。”

他女友是个矮个子,­精­力充沛,经常在我们训练时跑来看他,两手分别提着重达十斤的水果零食。

城资五个家伙个个虎背熊腰,­祼­露在外的肌­肉­象是用打气筒充过。五人撞人均有一手,撞倒率高到了可怕的程度。反过来说,他们实打实的技术却很有问题,传球经常在空中划过一道恢弘的弧线,然后落到我们队员手里,投篮投中率呢,基本上在百分之十前后徘徊。除此之外,几个家伙脾气也不好,这一点和鲁达差不多,你站他面前进行防守,他会冲你直翻白眼:“滚远点!”他们自己之间也争吵不断,“妈的,你甩炸药包啊?这么远!老子怎么接?!”“炸药包不好吗,炸死你,咱队的进球率才能显著提高!”

面对这样一只队伍,我们所要做的,无非尽量避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与此同时,拼死的进攻­射­篮。因为:基于他们进球率实在微乎其微,防守没太多必要。

整个比赛中,我们进一球,对方就­骚­动一次,一场比赛下来,我方全当是高强度下的投篮练习了。

最后自然赢了,120:45,开玩笑似的。

队长很高兴,“­干­的好,下星期再和物理­干­一场,就踩着他们的尸体进八强!”他因为在女朋友面前帅了一把,有些得意忘形,嗓门这么大,全然没想到物理的系队的为了解对手情况,全都在场。

“喂,你们要踩谁的尸体呢?”

“还有谁?物理的书呆子呗!……呃,钟队长,你好啊。”

“好什么啊,尸体都要遭人搞了。”

“咳,什么搞不搞的?你这话说的……我那不是开玩笑吗,鼓舞一下我们兄弟士气,当什么真!”

“拿尸体开玩笑,有个­性­,我喜欢!那个什么,几时也借你几位的遗体玩笑玩笑?”

“那客气什么?等咱百年归了西,尸体任君蹂躏!”

“好!够豪气,今起,你们队五个家伙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啦。”

“没错没错,死是你的鬼!钟大爷,怕你了成不成,我们几个弟兄先告辞了!”

“嗯,比赛上见!”

“队长,”我们队的球员甲,“那人是物理的队长?太嚣张了吧!”

“钟维嘛,那个人……是这样的,”队长耸耸肩,“球技倒是无可挑剔。”

“我听说他女朋友是外院的古佳,号称N大校花的,”球员乙,“真想见一面啊,你说下次比赛她会不会来帮她老公加油?……杨麓你怎么啦?走这么快?”

“回去睡觉。”径直朝前走,把队友扔在后面。

“我请客不去啦?”队长不满的叫嚷,“就累着了?那可不行,城资的水平只算三流啊。你得多锻炼,体力不怎么样嘛……哦,什么校花啊,长得还不错倒是,不过妖气冲天。”

“那是,要比清纯,还属我们大嫂啊。”

“她?她那叫傻头傻脑,嘿嘿,不过你们老大我喜欢!”

我走的老远了,他们仿佛我拉下的屎,仍落在原地,议论的声音也落在原地。

我听不见了,终于。

回到宿舍,星爷扑腾向我胸前,我提起它,扔向床上;它不识相的再度扑来,再次被我赶走;等它第三次扑过来时,我有些倦,就任它在肩膀上跳来跳去了。

他今天看都没看我一眼,装作不认识我?嘿,好笑,我在为此郁闷么?

十一位数。

按一个数,停顿一下;停顿一下,问自己一句“我这在­干­吗啊?”

拨通了。

嘟——嘟——嘟——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真的在­干­什么啊?

“喂?谁啊?说话哈。”

“你好。”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古佳,做我女朋友吧?”

“什么?!”

扔掉听筒,靠在电话亭的墙上,呼吸有些急促,汗顺着额头流淌。

日,我这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体育馆。

篮球赛尚未开始,队长带着我们做热身运动。系里的女生来了一大半,坐在观众席上,一面嗑瓜子一面喝水,养­精­蓄锐,为待会儿的大吼大叫做准备。

“队长,他们来了。”

“哦,别看他们,该­干­啥­干­啥。”

物理系是红­色­的球服,边走边燃,体育馆的空气突然燥热起来。

我望向大门外,天空碧蓝如洗,会有小学生在作文里这么写:“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花儿鲜艳,鸟儿歌唱,我背着书包上学校。”

两队队员开始握手。

“怎么?­精­神不太集中嘛。”他抓住我的手。

“等着尸体被我们踩吧。”我狠狠的捏。

物理系的实力的确很强,五天前我们观摩了他们和化院的比赛,那天体育馆被校团委占了搞活动,两队只好在露天球场交锋。

起初太阳很烈,惨烈。

物理系一路杀过去,赢得很烈,化院的唯有倒下来,任尸体被人踩。

比赛进行到第三节的时候,太阳进了云里,风伸着脖子使劲吹。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也看见了,钟维的头发飘得的确很厉害,那些时候,他像一匹野马。

最终比分96:50,他上场25分钟,得分44。

我们的拉拉队实力非凡,这全靠班长领导有方。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平常披肩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左右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各持小红旗。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水蓝­色­,和我们的球服同­色­,两条腿撑得绷直,遇到我们进球,则突然朝天一跳,水蓝­色­绽开,底下白花花的清晰可见。

“你们系的女生不错嘛,”钟维闪过我,把球传给了他方10号。

“我也觉得。”我回头去追10号。

10号是对方块头最大的球员,他在篮下爆发力很强,灌篮势不可挡。但这个人似乎除了灌篮不会其他方式的进球,这样,一则体力消耗大,二则带有很强的暗示,他一拿球,我们队的几位便自动篮下伺候。10号到了篮下,飞身而起,不过我们队长早已先他而起,挡在前方;10号硬是一个空中错身,斜向灌篮,我们队9号仍然挡住他——他支持不了多久,后仰,猛然将球向前砸去,“哐当”,球弹在篮板上,“抢篮板!”我们队长大叫,我蹂身揽过球,回旋身子,拍球向对方篮下冲去。

钟维紧追身后。

我见识过他的速度,小时候打架我一旦临阵脱逃,势必三秒钟内被他拿回。

距离缩短,他贴近我的右侧,我顺势将球换入左手,继续前冲。

“杨麓,传球!”队友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

“杨麓,传球!”队长的声音,我依然忽略不计。

我咬定要和他血拚一回,加速前冲。

“想蛮­干­?”钟维赶上我,“太­嫩­了。”

“你管不着。”我突然刹车,在他吃惊的目光中纵身离地,在上升的瞬间,我估计了离篮筐的距离,一米五,太远,不能灌篮。我只要灌篮。

他在前方像一束喷泉,高高的张开双臂,砌成一道墙。

我向前扑去,离篮筐近了,一米,半米。

我的身体撞在他的上面,他向后倒去。

“砰!”我亲手将桔红的火焰盖入篮筐,球带着力量俯冲而下,下方,是他的脸。

我闭上眼,睁开时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

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祼­­祼­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0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0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深深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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