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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花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Сhā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迎新晚会之后,系里请所有的表演者上校门口的小餐厅吃饭,吃饭本来就比较耗费时间,尤其是三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吃,人一多,谁说上一句,回复的人也多,回复这些回复的人也多,每个人需要回复的回复也多,这样无限发散,吃饭就失去了其单纯,多数人都张着嘴大侃,舌头上还堆积着没有经过咀嚼的米饭,这样对消化不好,也容易打嗝。我是没怎么说话,但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一点半。

我们走在这条雾道,自身也成了雾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人唱歌,红头发小姐刚刚多喝了几口酒,那个人就是她;也有人不停的打咯,这便是不久前在饭局上表现最活跃的臭虫。

“喂,哪里才有旅馆?”姜峰问我,他被红头发小姐靠的不耐烦,­干­脆将她背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两个朦胧重叠的身影。

“前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总该有吧。

“前面前面前,嗝,前面……嗝我都,嗝,都走老啦!”臭虫忿忿。

“早知道要这么久,我就该边走边把她强Jian了。”姜峰背一抖,伏在他身上的红发小姐发出一声睡意迷蒙的轻哼。

“你们就是边走边把她轮­奸­也来得及,”我淡淡说,“哦,到了,前面就是。”

雾或许散了一些,灯光断断续续的拼成几个字:白鸟旅馆。

臭虫一ρi股坐在旅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打起嗝来,另外两个男生将红发小姐架进了间单人房。我和姜峰站在服务台前。

“二位要开房?”老板的目光穿过黑框眼镜打量着我两,这目光有些审判的意味,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使它柔顺了点,“一百八一间,双人床,彩电空调具备,隔音条件也好——哦,我们有学生贵宾卡,打八折……很多学生情侣都用这卡,实惠,一星期来开一次房,每回省36块,一来二去,别人做80次够你们做100……”

“胡老板,又在坑学生啦,”女子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我很想回过头看看这个风­骚­货,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但我必须腾出手和注意力,制止姜峰冲上前打人——他怒气冲冲的瞪着那老板,显然因为他的胡乱猜测气的够呛。他瞪着我,甩开我的手:“别以为我搞同­性­恋!”

我愣,苦笑。

老板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开始应酬那个答腔的女子,“坑人?这位小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害我老实人?你是老顾客、老贵宾啦,到我这里,几时不是大快而归?我有坑过你吗?你问你老公是不是?”

“好啦好啦,胡老板,又装老实——切,给我们开房吧!”女子笑嘻嘻的。

“晓得你们今天要来,302,你们的专号,留着呢。”

女子走到我身边,瞟着我,作为回报,我开始瞟她的胸部,两个东西又大又­嫩­,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破。

“哎,看哪里呢?”她身边的男子不乐意了。

“哦,没。”我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愕然,“你?”

“我怎么啦?”钟维歪嘴笑笑,把女子搂进怀里,“你还不是?”目光在我和姜峰之间跳动。

“看什么看?我才不是同­性­恋!”姜峰凶狠的声音。

“哦。”钟维扫了他一眼,终于木然的被女子拉走了。

十三

我们的校区是半开放式,后靠一连片的山,我这么说的时候,甘辰发出了不屑的哼声,他说学校后面的那些土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称之为“山”,他来自山区,他们当地的山缩小到一定程度就是胡萝卜,非常陡峻,山桃树和栗子树漫山遍野,都象是横钉在墙上的图钉。不管怎么说,土坡之属的东西,总是有胜于无,特别对于我们这个荒凉的校园,若没有一两个稍微神秘的地方,供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走走,不灭何为?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运动场跑上五圈,然后钻进后山(还是称山吧),树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装模作样的掏出英语书,开始用功。

有一棵异常高大的香椿,其他树围在它四周都像是小草,这棵树顶端的分叉处,坐落着猫头鹰的窝巢。我小时候是掏鸟巢大王,将一把火嵌挂在腰上,直溜溜攀上树,一旦发现鸟巢,我就哈哈大笑,接着,将雏鸟从窝里夹出来,杨起手,高高的悬着——如果树下面还有看热闹的人,我将会假装要将鸟砸向他们,他们大惊失­色­,以手护头;如果树下看热闹的人有女孩子,我则当真将鸟砸下去,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鸟已经在她们脚边死的稀烂,马上,有人哭了,也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姑娘指着我大骂:“你这个冷血动物!”那时候咱们还多小啊,“冷血动物”这个词鲜为人知,她是从她父母吵架中学来的,她妈就这样吼她爸爸,她后来因为词汇丰富成为了一群女孩子的头领。我看着香椿树上的鸟巢时,萌生了将它掏下来的欲望,那会儿我看英语看得有些烦,在树下来来回回的踱着。

我开始上树,这时候已经是深秋,风偶尔会冷的惊人,我穿了一件针织衫。我抱着树­干­,衣服开始和树皮剧烈的摩擦,爬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来,踩上一分枝,放开手,将针织衫从身上扯下来,扔向树下,它被风鼓起来,大模大样的下落着。我继续往上爬,速度更加的快,很快就接近了鸟巢。老猫头鹰不在,三只小猫头鹰脑袋挨脑袋端坐在窝里,表情愉悦,让人怀疑它们是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马车驰往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将举办国王的晚宴。

我心跳加速,决心从中偷走一只。它们察觉了我,警惕得可爱的目光扫视我,得出结论:显然该物体不是母亲,他比母亲庞大,难道他是传说中的爸爸?也许,也许它们是这样想的,至少,至少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是这么想的,小东西在我手中没有半点挣扎,它甚至缩进我的弯曲的手掌里,准备睡上一觉了。我兴高采烈的下树,拣起衣服,带着星爷回家。星爷是该猫头鹰的名字,这家伙的憨态中自然流露了一段风流,我要用食堂的肥水喂它,让它成年后比它的父母兄弟都丰满。

星爷在我们宿舍安了家,并很快和几个大爷么儿打成一片,但由始至终,还是我最上它的眼,无论它和甘辰他们玩的多带劲儿,或者谁手里捏着的花生米和豆芽菜它多么欣赏,我一声“星爷”,它都将立即呼啸而来,撞在我的肚子上——它是个幼儿,没有把起飞和停靠练熟,它认准我充当“机场”,每次降落都将我撞的半死。星爷对我的深厚感情,用甘辰的话来说,就是“认贼作父”,不过不管当贼还是作父,我都乐意,反过来说,星爷亦是如此。

我们的班长也见识了回星爷,那天白天阳光清朗,到了傍晚,却突然风雨大作,我在宿舍里看碟,甘辰一个电话打来,让我给他收衣服。我跑到楼下,跑出院子,绕到楼后的草坪上,那里有几排晾衣服的绳子,一堆人都在抢收衣物,有男有女。

“杨麓,你后面!”我正收着衣服,听见她的声音,抬头见她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刚收的衣服。

“啊?”

“你后面……有只怪鸟!”

“哦,”我知道星爷也跟来了,它在空中一跳一跳的飞着,终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星爷,”我向她解释,“猫头鹰。”

“你养的?”她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是,”我信口开河,“我一个同学的,从北京飞过来给我送信的呢。”

“骗人!”她笑了。

“没骗人。”

“啊,真的?”她信了。没多久,她将此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位好朋友是闻名遐尔的大嘴婆。

杨麓编织花言巧语追求班长的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十四

体育馆。

我们系和城资的篮球赛进行中。

客观点说,我们队的水平还算不错,据说去年校园杯没怎么留意打,却差点就进了八强。队长师兄说,今年必须打入校四强,他已经私下代表全体队员立下军令状,不进四强,几个大爷么儿大学四年不找姑娘,要已经有了老婆也得分手,要是有姑娘送上门来,就得告诉她“我阳痿,你看着办吧”。

“我们一定要好好打,哎,我和你们嫂子还能不能走下去,就靠你们各位啦。”

他女友是个矮个子,­精­力充沛,经常在我们训练时跑来看他,两手分别提着重达十斤的水果零食。

城资五个家伙个个虎背熊腰,­祼­露在外的肌­肉­象是用打气筒充过。五人撞人均有一手,撞倒率高到了可怕的程度。反过来说,他们实打实的技术却很有问题,传球经常在空中划过一道恢弘的弧线,然后落到我们队员手里,投篮投中率呢,基本上在百分之十前后徘徊。除此之外,几个家伙脾气也不好,这一点和鲁达差不多,你站他面前进行防守,他会冲你直翻白眼:“滚远点!”他们自己之间也争吵不断,“妈的,你甩炸药包啊?这么远!老子怎么接?!”“炸药包不好吗,炸死你,咱队的进球率才能显著提高!”

面对这样一只队伍,我们所要做的,无非尽量避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与此同时,拼死的进攻­射­篮。因为:基于他们进球率实在微乎其微,防守没太多必要。

整个比赛中,我们进一球,对方就­骚­动一次,一场比赛下来,我方全当是高强度下的投篮练习了。

最后自然赢了,120:45,开玩笑似的。

队长很高兴,“­干­的好,下星期再和物理­干­一场,就踩着他们的尸体进八强!”他因为在女朋友面前帅了一把,有些得意忘形,嗓门这么大,全然没想到物理的系队的为了解对手情况,全都在场。

“喂,你们要踩谁的尸体呢?”

“还有谁?物理的书呆子呗!……呃,钟队长,你好啊。”

“好什么啊,尸体都要遭人搞了。”

“咳,什么搞不搞的?你这话说的……我那不是开玩笑吗,鼓舞一下我们兄弟士气,当什么真!”

“拿尸体开玩笑,有个­性­,我喜欢!那个什么,几时也借你几位的遗体玩笑玩笑?”

“那客气什么?等咱百年归了西,尸体任君蹂躏!”

“好!够豪气,今起,你们队五个家伙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啦。”

“没错没错,死是你的鬼!钟大爷,怕你了成不成,我们几个弟兄先告辞了!”

“嗯,比赛上见!”

“队长,”我们队的球员甲,“那人是物理的队长?太嚣张了吧!”

“钟维嘛,那个人……是这样的,”队长耸耸肩,“球技倒是无可挑剔。”

“我听说他女朋友是外院的古佳,号称N大校花的,”球员乙,“真想见一面啊,你说下次比赛她会不会来帮她老公加油?……杨麓你怎么啦?走这么快?”

“回去睡觉。”径直朝前走,把队友扔在后面。

“我请客不去啦?”队长不满的叫嚷,“就累着了?那可不行,城资的水平只算三流啊。你得多锻炼,体力不怎么样嘛……哦,什么校花啊,长得还不错倒是,不过妖气冲天。”

“那是,要比清纯,还属我们大嫂啊。”

“她?她那叫傻头傻脑,嘿嘿,不过你们老大我喜欢!”

我走的老远了,他们仿佛我拉下的屎,仍落在原地,议论的声音也落在原地。

我听不见了,终于。

回到宿舍,星爷扑腾向我胸前,我提起它,扔向床上;它不识相的再度扑来,再次被我赶走;等它第三次扑过来时,我有些倦,就任它在肩膀上跳来跳去了。

他今天看都没看我一眼,装作不认识我?嘿,好笑,我在为此郁闷么?

十一位数。

按一个数,停顿一下;停顿一下,问自己一句“我这在­干­吗啊?”

拨通了。

嘟——嘟——嘟——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真的在­干­什么啊?

“喂?谁啊?说话哈。”

“你好。”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古佳,做我女朋友吧?”

“什么?!”

扔掉听筒,靠在电话亭的墙上,呼吸有些急促,汗顺着额头流淌。

日,我这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体育馆。

篮球赛尚未开始,队长带着我们做热身运动。系里的女生来了一大半,坐在观众席上,一面嗑瓜子一面喝水,养­精­蓄锐,为待会儿的大吼大叫做准备。

“队长,他们来了。”

“哦,别看他们,该­干­啥­干­啥。”

物理系是红­色­的球服,边走边燃,体育馆的空气突然燥热起来。

我望向大门外,天空碧蓝如洗,会有小学生在作文里这么写:“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花儿鲜艳,鸟儿歌唱,我背着书包上学校。”

两队队员开始握手。

“怎么?­精­神不太集中嘛。”他抓住我的手。

“等着尸体被我们踩吧。”我狠狠的捏。

物理系的实力的确很强,五天前我们观摩了他们和化院的比赛,那天体育馆被校团委占了搞活动,两队只好在露天球场交锋。

起初太阳很烈,惨烈。

物理系一路杀过去,赢得很烈,化院的唯有倒下来,任尸体被人踩。

比赛进行到第三节的时候,太阳进了云里,风伸着脖子使劲吹。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也看见了,钟维的头发飘得的确很厉害,那些时候,他像一匹野马。

最终比分96:50,他上场25分钟,得分44。

我们的拉拉队实力非凡,这全靠班长领导有方。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平常披肩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左右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各持小红旗。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水蓝­色­,和我们的球服同­色­,两条腿撑得绷直,遇到我们进球,则突然朝天一跳,水蓝­色­绽开,底下白花花的清晰可见。

“你们系的女生不错嘛,”钟维闪过我,把球传给了他方10号。

“我也觉得。”我回头去追10号。

10号是对方块头最大的球员,他在篮下爆发力很强,灌篮势不可挡。但这个人似乎除了灌篮不会其他方式的进球,这样,一则体力消耗大,二则带有很强的暗示,他一拿球,我们队的几位便自动篮下伺候。10号到了篮下,飞身而起,不过我们队长早已先他而起,挡在前方;10号硬是一个空中错身,斜向灌篮,我们队9号仍然挡住他——他支持不了多久,后仰,猛然将球向前砸去,“哐当”,球弹在篮板上,“抢篮板!”我们队长大叫,我蹂身揽过球,回旋身子,拍球向对方篮下冲去。

钟维紧追身后。

我见识过他的速度,小时候打架我一旦临阵脱逃,势必三秒钟内被他拿回。

距离缩短,他贴近我的右侧,我顺势将球换入左手,继续前冲。

“杨麓,传球!”队友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

“杨麓,传球!”队长的声音,我依然忽略不计。

我咬定要和他血拚一回,加速前冲。

“想蛮­干­?”钟维赶上我,“太­嫩­了。”

“你管不着。”我突然刹车,在他吃惊的目光中纵身离地,在上升的瞬间,我估计了离篮筐的距离,一米五,太远,不能灌篮。我只要灌篮。

他在前方像一束喷泉,高高的张开双臂,砌成一道墙。

我向前扑去,离篮筐近了,一米,半米。

我的身体撞在他的上面,他向后倒去。

“砰!”我亲手将桔红的火焰盖入篮筐,球带着力量俯冲而下,下方,是他的脸。

我闭上眼,睁开时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

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祼­­祼­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0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0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深深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ρi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次,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甘辰从电脑前站起,“惨了,他知道我地址了,说来找我……”

“啊?”

“我资料里面填的是真实地址……惨。”

“乖乖,这下是非见不可了,算啦,与其等他自己找来,弄的整幢宿舍­鸡­飞狗跳,还不如你约个地方私下和他讲清楚。”

“倒霉啊,怎么招上个同­性­恋?”

那天甘辰下午出门之前,借了我的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穿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女生,刘浩则说他让自己想起了京剧里的花旦,袖子垂的很国粹。甘辰的自己意思是:这副滑稽的模样很好,他再三赞叹,“这样那个同­性­恋就会打消对我的邪念拉。”

为了使自己更邋遢些,他又特地上食堂吃了一顿,油光满面、蒜味阵阵的归来,起初很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后悔吃猪肝时忘了在胸前裹一片污渍,“猪肝的油渍是最恶心的”,他说。

我记得,他大概是两点半离开宿舍,我和涂文钦在他下了楼之后,从窗口看着他走过林荫道,绕上两旁皆是楼房的中央大道,再走远一点,他就被一圈湖水挡住了,涂文钦说:“真想跳下楼跟踪这小子啊。”

我和涂文钦都没想到,深夜的时候,我们将打着手电去寻找这位迟迟不归的室友。

“要打电话告诉辅导员么?”刘浩的手电筒在亮了两个小时后,渐渐的熄灭。

“不用吧,别把事情闹大,”走了很久,涂文钦有些不耐烦,“我们别找了吧,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自己回来啦。”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哈,连手机都是‘对不起,您所播打的用户已关机’!”刘浩暗暗的骂了声。

“还是告诉辅导员吧,”黑暗从四面八方泼来,染透了我的全身,“不能耽搁。”

“那就告诉吧,”对面两人怏怏的看着我,“铁定被那泼­妇­骂死……”

“嗯,那你们先回去。”

“你不走?”

“哦,再去那边瞟瞟。”

“……那你小心点。”

我翻出校门,走尽笔直宽阔的学府路,白鸟旅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动,我朝它的方向去。

上一次,我在那里碰见了和女朋友开房的钟维,那天有很大的雾,均匀的铺在地上,象是秋后农村大片大片晾晒的谷物。走在雾里,眼镜睁着闭着没有什么区别,睁着白,闭着黑,极端的白­色­和黑­色­本质相同,起的作用都是让人迷失方向。钟维那天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品学兼优为人正派,如果没有雾挡着,别人看见他挽着个漂亮姑娘走进旅馆,也不会猜测他要­干­坏事。我的目光是从他女朋友的Ru房直接跳跃到他身上的,那两只Ru房­精­致­性­感,看的我津津有味,而过后突然看到他,我对Ru房的兴趣就马上跑了。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混乱。

我现在已经走到了白鸟旅馆的门前,审视“白鸟旅馆”这四个字,回忆和现实风起云涌。

“没有见过,”老板摇头,“穿着大垮垮的衣服的人?没见过没见过。”

“你找这人­干­什么啊?”老板身边的女服务员数着帐,抬起头问我,“碰什么碰?”她转身怒视老板,也许她是老板娘,“问问不行啊?”

“这娘么儿!”老板被她凶的后退。

“同学——你是N大的学生吧,对嘛,我一眼就看出来拉——同学你说说咯,你要找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姐姐帮你想想。”她朝我妩媚的眨眼。

长什么样子呢?我不太善于形容人的相貌,“呃……一米七五左右,穿着很大的衬衫,白的,裤子是牛仔,哦,蓝­色­,也很长……”

“哎呀这我怎么想得起来,好歹说说他的相貌特征嘛,”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突然被一个中年­妇­女发出,让人感觉很冷,她继续,“眼睛大吗?是否翻鼻孔?”

“眼睛不大,”鼻孔翻不翻呢,“鼻孔说不清楚……有点翻吧?……”

女人大笑了,“眼睛不大?鼻孔有点翻?这不是我么?”她指指鼻子,“你说的太简单,详细点吧!”老板在一边观察了我们一阵,终于低下头打起瞌睡了。

我又竭尽所能描述了一番,她还是笑着打断,“哎呀呀,你可真是笨啊,”她居然敲我的脑袋。

我算是看出她根本不想帮忙,大概是自身太寂寞,又无法消遣这徘徊于门外的长夜吧。我转身向外走,她在里面嚷嚷,“就走啦?再陪我坐一会儿嘛……”

回到宿舍是凌晨三点。

周六不熄灯,刘浩他们也没关,人却已经歪在床上打呼噜了。星爷蹲在窗台上,望着外头,觉得无聊,又扑腾到我跟前,转了两圈。甘辰的床位还是空的。我的床上放了一张纸,刘浩写的,“已经报告给辅导员,她在想办法,别担心,好好睡吧,记得关灯。”

我睡的不太安稳。老听见碰碰碰的声音,不知道是否星爷在撞门,大概这只野生动物,经过了漫长的迷茫期,终于在一个夜晚顿悟,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牢笼,这样,它想要飞出去;另一种可能是窗外下雨,雨打窗响。我想要起床去看看,大脑命令身体直立,又命令手脚移动,命令了若­干­遍,身体和手脚都不听,继续瘫痪在床上,眼睛也死死的合着——处在这种情况下很尴尬,脑子清醒的可以打算盘,­肉­体却在昏沉的如同死去。

碰碰碰的响声持续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我估计不透,接下来是骤然而至的寂静,这寂静垫这脚尖,深怕惊动我,走过我身边,钻进了我的身体,渗透了我的骨­肉­,我的睡眠又渐渐沉重起来了。

“……男尸身份尚未确认,请知情人员速与警局联系……”

我放下N城早报,报纸上没有刊登尸体照片,“尸体被凶残肢解,头部下落不明……”,只把残留现场的衣物拍下,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报纸头版。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管印有“SO COLD BUT SO WARM”的花体英文。

“你确定是你的?”刘浩脸­色­苍白。

“嗯。”

“怎么会……”

手机在身后响起来,“喂?”

十八

“喂?”

“你是杨麓?”

“是,你……”

“让钟维接电话。”

“钟维?”

“让他接电话!”

“他?他又不在我这儿……喂?请问你是……?”

“谁啊?”涂文钦盯着我。

“不知道,一个女的。”

“提起甘辰了么?”

“没。”

“让我看一下来电显示……妈的,什么奇怪的号码……啊?你说是公共电话?”

我们三人坐在甘辰的床上,都不太知道要做什么,只好面面相觑。这一来,我留意到存在于两位朝夕相处的室友脸上的某些特征,过去我不曾发现:涂文钦左眼眼睑上跑来一粒黑痣,螨虫痘布满他鼻翼两侧和下巴,让他的脸看上去象是春耕后的田野;刘浩眉毛下的皮肤异常­干­燥,裂出一片白茫茫的皮屑,他面部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皮屑便从眉毛中挣扎出来,蒲公英一样散落到他的眼眶里、睫毛上、鼻尖、嘴里。涂文钦突然盯住刘浩:

“你当初不该怂恿他去。”

“……我是不该,”刘浩头埋的很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仰头瞪涂文钦,“你难道没有怂恿么?”

“我承认……等会儿,我突然觉得奇怪。”

“呃?”

“我在想……假设一下,如果那天我们没有怂恿甘辰,他会去么?”

“废话,当然不会。”

“别想都不想。”

“想什么啊想,脑子乱如麻……我们不怂恿,他当然不会去啦,难道说他自愿去见一个变态狂吗?除非他自己也是同­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还记得昨天早上的事情么?”

“昨天早上?­干­吗?……我想想阿……起初,我们围着甘辰的笔记本用google搜索美女图片,后来,甘辰说看这个没意思、不如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就和那个同­性­恋聊起来啦,甘辰想要惹惹他,就说了很多­肉­麻话,后来……不就是被迫和那人见面么?”

“昨天那些美女图片很劲爆啊。”

“是啊,我看的入迷……涂文钦你在扯什么啊?”

“我也看得心如火燎,可是为什么甘辰看了却没有反应呢?”

“什么意思?”

“后来,他找人聊天,一找就找到一个同­性­恋,这是仅仅偶然,还是出于某种必然,比如说他的qq好友里全是同­性­恋……”

“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

“甘辰不可能是同­性­恋,他根本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昨天他一边和那个人聊天还一边骂恶心……”

“装的——不排除这一点——人的演戏天分都是很高的,不过你不自觉而已。”

“……他生死都还没搞清的关头,你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清楚我在­干­什么。”

“……好,你说他是同­性­恋?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换上杨麓那套大垮垮的衣服?如果他是同­性­恋,他不应该穿戴整洁的去约会吗?难道说,这也是为了使我们不怀疑,装给我们看的?”

“是。”

“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他昨天出门拎着的垮包,还有,你去阳台上看看,甘辰前天刚晒在那里衣服呢?不见了……也就是说,昨天出门的时候,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放进包里带走了;既然他身上有衣服,还带衣服­干­什么呢?照我看,他为了保持形象,应该是在与那人见面之前,脱下了不合身的衣服,换上了自的。”

“Ok,推论成立,你强,可你觉得这有任何意义么,对于甘辰的生死?”

“你觉得没有么?我们假设一下,甘辰当时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换好了衣服,当然他换衣服的地方应该离他们约会的地方不远,为了方便起见,他就把杨麓的衣服留在原地——杨麓的衣服太大,尤其是那条牛仔裤非常的厚,塞不进他的挎包——他想着等约会结束后再去取,便离开了。在他离开之后,一起凶杀案正好在他换衣服的地方发生,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份报纸,杨麓的衣服在上面以死者遗物出现,实际上它们却只是凑巧遗留在那里的无关物品——当然,那场凶杀案被警方发现是昨天下午5点,甘辰很可能在那之后才结束约会,他回去找衣服的时候没找到,它们已经被警察搞走啦……你知道,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一旦发现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赔一分一模一样的回去,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一直联系不到他归咎于:他对杨麓的内疚,以及‘不买到相同款式衣服绝不回家’的决心呢?”

“……可是我觉得……电话,谁去接一下……”

挂在宿舍墙壁上的电话一抖一抖。

我跳过去拔出话筒,不会又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吧,“喂?”

不出声?难道……“甘辰?是甘辰么?!”

粗重的呼吸声,好像刚经过剧烈的奔跑。

“甘辰?别急……喂?喂?”

涂文钦抢过电话,也朝里头大叫了几声,“怎么挂了?!!”

“又是用公共电话打的。”刘浩瞟着来电显示,“­操­!召唤GPS全球定位系统!”

地下室的门紧闭着,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第三个电话里的人要我来这里找甘辰,对方声音沙哑,他既没有要赎金,也没有开其他条件,除了要求我只身前往。当时涂文钦和刘浩去了辅导员那里,我一个人握听筒,星爷在我脚边因饥饿而叫唤,我突然感到怪异无比。

我所处的楼房过去是一家酿酒厂,隐藏在城南郊区的一片荒野里,估计之前在其中酿造的酒并非正品。照它现在的状况来看,已经倒闭无疑,虽然原因不明,但散落满地的酒瓶和淹没于灰尘鼠粪中的破旧缸都说明了这一点。我通过黑魆魆的楼梯,地下室的门在眼前放大,我一言不发站立于前,等眼睛适应黑暗,空气中发酵的酸味把鼻子填塞的胀痛,“地下室,敲门,我们就在里面。”那人在电话里如是说。

“箜、箜、箜。”

门后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是甘辰。

“快进来,”他惊慌的将我拉进门内,又迅速而轻巧的锁上门,“……还好,你来了,”我们浸染在死一般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我听见甘辰胸口在快速的起伏,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嘴里发出一串巨大的喘息,“ 有吃的么?”

我决定先等甘辰缓过来,克制住充斥心中的重重疑问。我将手伸进衣袋,只摸出一包­奶­糖,是昨天买钢笔的附赠品,它们已经被我的体温软化。

甘辰飞快的撕开包装,突然偏转过头,“过来吃吧。”

我吃了一惊,一个人从我们身后更加浓重的黑暗中走出来,朝我嗯了一声。

甘辰大声咀嚼­奶­糖,唾液和舌头发出撒尿的“嘘”声。

“你猪啊?”那个人怒气冲冲,甘辰立马止住吮吸,身体朝我挪动了几步。

“他是谁?”我低头问甘辰,突然反应过来,“昨天你就是和他约会……?”

“是见面!”那人凶狠的更正。

我朝那个人望去,于是他高瘦的轮廓如同远山模模糊糊的呈现在眼前,我大吃一惊,姜峰?却并不表现出来:“少计较这些吧,现在。”

据甘辰说,他提前来到约好的树林,换掉衣服去赴约,当他们回去取衣服的时候,发现那里躺着一具尸体,衣服压在其下。“我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取回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来了,一回头,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他们误会是我们杀的人——我们当时就在尸体旁边——我们撒腿就跑,真傻啊,如果当时想清楚的话,我们应该站在原地的,他们当时看到了我们,还追了一阵子,后来我们躲了……妈的,他们铁定认为我们是杀人犯……”

“所以你们就躲在这里,不敢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甘辰不耐烦的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妈的,老子真惨了……”直到姜峰忿忿的制止他,“­操­你妈动静小点 !”他才停止发牢­骚­。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

“他们会把我们当杀人犯一样关起来。”甘辰疑虑不定。

“有可能,但只是一半可能,另一半可能是警方相信、至少听进去了你们的解释,并且在你们的协助下查清案件,”我顿了顿,“但反过来说,如果你们继续躲在这里,直到被警察找到,那时候才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们两人也许是神经高度紧张,很浅显的道理怎么也听不进去。不管我怎么循循善诱,并且破天荒的打了几个高妙的比方,他们还是认为去警察局是送死,“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奶­糖在甘辰舌尖打转儿,将他的舌头压住,由此他吐字有些不清。“你怎么看?”我问姜峰,后者没有吭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终于有些烦躁,“好吧,我再问你们一句,人是不是你们杀的?”

“不是。”

“那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死静。

“杨麓,问你一个问题。”

“嗯。”不知道甘辰要问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就算我们没有杀人警方也会认定是我们杀的?”

“认定说不上,至少会将你们定为头号怀疑对象,你们这样子简直就是‘畏罪潜逃’嘛,追查真凶的时间也大笔大笔的浪费在你们身上……”

“那么……如果是你呢?”

“啊?”

“如果是你躲在这里呢?他们会不会将你列为头号怀疑对象,认为你是杀人凶手?”

我被甘辰弄的哭笑不得,这小子为了反驳我的观点开始不择手段了,但显然他因为­精­神不安而犯了错误,“这个不是一回事,我和这个案子毫无关联,比如现在某个地方正有几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他们躲在灌木丛中,但警察显然不会因为他们的躲藏而怀疑他们,因为他们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在案件中留下痕迹,使得警察能够想起他们——你们不同,你不是说了么?你们站在尸体旁的情景、你们逃跑的情景,都被警察看见了么?而且,甘辰你还留下了一套衣服,那套衣服的特征可以使得警察通过他们的网络调查到你的资料,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会找到学校,这样,他们很快就会通过同学老师知道你那天一夜未归,一旦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警察手中掌握的线索会越来越对你不利,所以说,你必须在这些还没发生之前,主动联系警方,将事情的真相摊牌……”

“有关联的。”

“啊?”我被甘辰搞的一头水雾。

“你和案子有关联的。”

“什么?”

“案发现场遗留的衣服是你的,警察找到学校之后,首先肯定是要弄清它的所有者,等他们知道是你后,所有的矛头不是都会指向你吗?难道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你——凶手作案后留下的马脚?”

“晕,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是四周如此黑暗,我真想捏住甘辰的下巴,上提,以便看看他是否目光呆滞口水长流,从而确定他是否神志失常,“怎么可能,那天下午我呆学校门都没有出,再说,衣服虽然是我的,但却是你带去的……”

“谁来证明?”这时我才发现甘辰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而变得井井有条,我尽量压制心中的怪异,听他说话,“谁来证明那天下午你呆在宿舍?那天下午刘浩去踢球了,不是吗?涂文钦也应该去他二姨家了,我记得他上午曾经提起,这样,你难道让星爷向警方提供你不在场的证据?至于那件衣服,是的,的确涂文钦和刘浩都看见我穿着它离开,然而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真相么?而且事情总会有突发变故……”

“突发变故?”

“是啊,比如说,你出于某种目的在我离开后要回那件衣服,或者……”

“你在开玩笑么?”

“不,当然不是。”

“那你在胡扯什么,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做。”

“我当然知道,可其他人知道么?不知道,比如刘浩和涂文钦,如果现在有人跑去告诉他们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如果那个人又将事情说的十分可信,那么,你就那么做了,在他人的眼里。”

“是么?可会有谁这么误导他们呢?”

“我啊,”甘辰声音轻柔,“怎么?不做声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甘辰,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真不知道你……”

“你当然糊涂了,你被我骗了,对不起,可是我必须活下去——我会去那样误导刘浩他们,而你,你将继续‘畏罪潜逃’,躲在这里,直到被警方发现,然后作为杀人犯呆在监狱里……”

“我成为你们的替罪羊?”

“是的。”

“可是你们并没有杀人,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必要找替罪羊?……难道……人真是你们杀的?”

“被你看出来了?对,我杀了,还有他,姜峰,对不对,我们一块儿­干­掉了那个混账,可我并不后悔,哎,只是要委屈你了,杨麓……”

“这么说,你也决定这样对付我了?”我扭过头朝着姜峰的方向,他之前一言不发,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他嗯了声,表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我慌张,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甘辰这么做,是对友谊的背叛吧?或者我们之间并不曾有什么友谊,虽然我吃过他的桃酥,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听他倾吐过他怎样爱过一个女生,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面前,存在的意义为零。我想我理解甘辰,至少逼迫自己理解。但我同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对于他们试图轻而易举的搞定我表示怀疑,“我并不好对付,”我迅速的退到门口。

“是的,所以我们得动用它,不要动。”

一把手枪在厚重的黑中泛起一层磷光。

“你们看起来真像犯罪团伙呢,不容易。”

“没那么夸张,从那个混账身上搜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用它来对付我俩,哈。”

甘辰朝我走来,姜峰则将枪抵在我的太阳|­茓­上,“张嘴。”

“安眠药?你们装备齐全嘛。”我的嘴被姜峰强行拉开,如同马桶一样吸收了灌来的药丸。

“是的,也是从那个混账身上弄来的,他很变态,我们还从他那里弄来了其他玩意儿呢,比如瑃药……你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警察局,我猜到了那会儿,你再企图向警察们表明清白是不可能了,好啦,我们守在这里,直到你昏睡过去。”

服下安眠药的最初,我的大脑还保持着清醒,随后,象是坐上了轮船,海浪的拍打摇晃中,睡意如同一群身穿夜行装的刺客逐渐潜入了我的头脑。我知道既不能强行支撑,也不能倒头就睡,那样会引起他们怀疑,于是在睡意抵达了一半、还未完全抵达之前假装睡着了。甘辰将手在我的腋下搔了几下,这家伙鬼得狠,我忍住巨大的痒痛,同时为了逼真,装作睡梦中受到外部刺激后无意识的移动了几下头部。

“睡着了。”甘辰对他的同伙说,后者没有吱声,我听见他的脚步朝门移去。快走吧,快走吧,我也好后脚离开此地。

直到他们的脚步完全消失,我才坐起来。我感到自己随时就要睡过去了,但还是打起­精­神朝门口晃去。一阵霹雳帕拉的声音好像是从深深的地洞中发出,似乎有男人在愤怒的叫骂。是幻听么?我抓住门把,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给推的向后倒去。

“你还挺会装,”甘辰的声音,他显得很惊慌,如同我最初来到这里见到的一样,他和姜峰飞快的闪进门内,关上门。我听见他粗大的喘息。他们是特意试我的么?真­精­明。姜峰在我身边坐下,他没有甘辰那么紧张,但呼吸也明显参差不齐。先前那阵霹雳帕拉的喧嚣又在头顶响起,叫骂声也越加的清晰了,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看来,甘辰他们不是试我,而是遇上麻烦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不会是警察吧?不行,头脑发胀,再撑一会儿,再撑。

“妈的,就是这里!”爆破声隔着一层地面传入耳朵,“刘五人跑了。”

“不能便宜了他!他还欠老子5万。”

“刘五造酒恐怕也赚了些,妈的一分钱都没还老子,­操­,这里什么屁都没有,破罐子拿回去也没用,妈的,就让他这样跑了!”

“二楼也没东西,全是垃圾!三楼呢,老三?”

“也没有,他估计事先听到了风声,晓得我们会来找他要债,把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啦,妈的,光留个狗日的破楼在这里!”

“­操­,放火!”

“放火!看他跑!日你个刘五,老子今朝帮你的老巢烧个­干­净!”

起先只是浓烟混进了室内,原本清一­色­的黑,现在多了一层灰,空气里有了固体的悬浮物,鼻子喉咙开始发痒,想要打喷嚏,后脑勺的晕厥也越加的粘稠。从某一刻起,头上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炭中的红薯快要烤炸时就会这么响,“要塌了,”我想,另外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我努力站立,站起来了,后脑深处的混沌汹涌,我又坐倒在地上。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砸下,姜峰哼了声,他的腿被压在下面。甘辰醒过来一样,不断落下和蔓延的烈火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嘴张的很大,“我得走了,你们也快走吧。”他朝门外冲去,突然回过头,“杨麓,对不起。”背影风一样穿过火苗,不见了。

我可不能死。我再度从地上爬起,每一个呼吸里都进出大串大串丰硕的一氧化碳。后脑已经从身体上脱离,现在命令双腿直立的是双腿自己,要求手臂推开门的亦是手臂自己。我得离开这里,我的四肢告诉自己。我朝门外踉踉跄跄的跑去。背上的重物是什么?我忘了。不断倒塌的墙壁喷发出雨水般的砖头,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桔红­色­的火焰沿着我的衣袖上升,一只手从我的颈后伸出来,将它们扑灭。哦,背后的重物是一个人。

冲出燃烧中的房屋,我直直的竖在土坡上,背后的人顺势滑下,倒在我脚边。

“力气蛮大嘛。”

我朝脚边看去,一张模糊的脸,在笑的样子。

“是的。”我慢慢靠着土坡躺下,正面对着火焰中嘶喊的房屋,“实在困得不行……”

“谢谢,是你……”

“得啦得啦,等我睡醒了再说……”闭上双眼,天旋地转。

十九

“你说我睡了两天?”

“是的,开始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过,甘辰也太……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真想不到,真的,”涂文钦把一张报纸递给我。

变态狂强Jian大学生 头脑发昏反送命

……孟某通过msn同时诱骗两位大学生,约他们在蟒头山公园见面。见面后,他用孱迷|药的矿泉水迷倒了两位大学生,企图强Jian……杀死孟某后,甘国荣(化名)又满腔仇恨割下了孟某的头,随后才离开现场……孟某的哥哥表示,弟弟从小听话懂事,也没有表现出同­性­恋倾向,因而他听说此事后非常的震惊,但同时他又说,“他这是自找苦吃,死不足惜”……“甘国荣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学,­性­格外向,平常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也处理得很好,”甘国荣所在大学的老师甲表示,她认为甘国荣杀孟某属于正当防卫……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甘辰去警局自首了?”

“是的。”

事情总是莫名其妙,甘辰居然去自首了?而且……

报纸上说另外一名大学生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参与杀人,事后被“甘国荣”带离现场。而那天在废弃酒厂的地下室,甘辰分明说姜峰和他一起杀了人。这么说来,要么甘辰那天在骗我,要么他在骗警察。如果是骗我,为什么?如果是骗警察,又为了什么?

“涂文钦,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

“啊?”

“那天我们回宿舍,你已经躺在里头——甘辰的床上,对了,到底你是­干­什么去了?”

我低头打量穿在身上的衣服,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不是我的,但很合身。

“你们……是不是给我洗过澡?”

涂文钦愕然的望着我,“­干­吗给你洗澡?你那天身上就很­干­净……”

这么说,这衣服是姜峰的咯。可他不是腿受伤了吗?做事情居然还这么麻利……越来越奇怪了。

我给表哥丙打了电话,他很奇怪我突然向他询问姜峰,“你小子怎么和他混上啦?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呢,他惨啦,旷课超过50节,可以予以退学处分了,辅导员告诉他们宿舍的人说:‘等他回来,要么让他来找我,要么让他卷铺盖走人。’……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真的是他的么?他最恨白­色­啦,我也没见过他穿白­色­衣服呢,有次大家一块儿喝酒,他还说穿白­色­的衣服就好像全身铺满了­精­子……”

如果衬衫不是他的?还是谁的?难道是他随便在服装店里买的?衬衫固然­干­净,但怎么看也不像新的,牛仔裤呢?裤管已经发毛,显然洗过很多次。电话号码……是的,早该想起来了,当初接到的那个让我去地下室找甘辰的电话……那会儿太急了,没有注意来电显示……果然,是手机号码。

“喂?”

“姜峰吧?”

“哦,你是姜峰的熟人对吧?赶快过来,东照街44号,他在这里。”

“……你是谁?”

“老刘。”

40号,克里斯汀糕饼屋;41号,赵大锤牛肚火锅店;42号,光明眼镜店;43号,收费厕所,三毛一次;44号,我奔到门口,一位雄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吃盒饭,他的头顶上悬一块招牌:新世纪网络城。男人将一坨暗褐­色­的块状物喂进嘴里,猪肝的腥味顿时从他的牙缝里飘出,他咀嚼着,一面打量我,“里头有机子,上吗?”

我透过茶­色­玻璃门向内张望,十多行电脑刷刷刷排开,半数机子前都晃动着一个聚­精­会神的人头。有汗的味道,和电脑灰­色­的机身相得益彰,也有音乐从耳塞中泄漏,密密麻麻的涌动着。

“你是老刘?”

“嗯……哦,是你,找姜峰对吧?”

男人搁下碗筷,从兜里掏出一只黑底银框的手机,“他的手机,当押金了——咯,拿去,”他走进门内,于前台的电脑前坐下,“53号——从前天下午四点起,到现在,哦,现在是下午四点半,48小时,一小时算你一块好了,再加三个盒饭钱,好吧,你就给50块吧。”

我掏钱递给他,“中间一直没下?”

“没呢,连觉都没睡,就上了两趟厕所——盒饭还是我逼他吃的——打游戏打入魔啦,53号机子,去看看他吧。”

姜峰很入迷,我在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站了一会儿,听他激烈的敲击键盘,屏幕上一位肌­肉­坚硬的男人端举机枪,敌人在他周围啪啦啪啦的倒下。我曾经也迷恋过这种游戏,并且将每个被杀死的敌人幻想成自己的情敌。他的手指瘦长,指端比常人尖,古代的女人很推崇这样形状的手指,据说配上翡翠指环相当耐看,或许长期和键盘摩擦,就会有这样的手指吧,削过的铅笔般。

“来了就吭声,死站那儿­干­什么?”

原来他知道我来了。

“重温一下我童年玩的游戏。”

“童年”这两个字让他有些发窘,“大人就不能玩魂斗罗么?”

“我没说,”我看着他,他杀人开始明显迟钝了,很快挂掉,这样他有些不耐烦,退出游戏,拽着鼠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游移,东点点西点点,“你的腿,上医院了没?”那条带火的房椽砸上去,可不是小意思,那天他连站都站不稳。

“嗯,”他拉起裤管,露出白­色­的绷带。

“怎么不回学校?”

“不想。”

“听老板说你两天没睡觉?”

“听他胡扯,昨天中午打了半个钟头瞌睡的,”他回过头,“忘了问,你怎么来啦?”

“哦,道谢啊。”

“切,是来找我向你道谢吧。”

“不过你倒是真行,瘸着腿都能把我送回学校,”我突然有些好奇,“是打车的吧?”

他瞳孔一缩,表情有些惊异,“你,你不知道是谁送你回去的?”

“不是你?”

“日他!”他看起来很开心,妄自笑了一阵子,“我还以为真有那么神呢,说什么一醒来就能知道他是谁,­操­,原来是他吓唬老子的。”

“说什么呢?”

他仰起头看我,“你真不知道是谁?他可夸下海口说你一定能猜到的……别那副表情,猜不到更好……”他突然沉下声音,“……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搞同­性­恋呢。”

“啊?”

“主要是你不知道前天他­干­了什么。”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越解释越模糊,这样,我决定在彻底头昏脑胀前保持沉默。

“他抱着你……把头埋在你胸前……摸你的脸……太恶心,真的,要不是我腿实在不行,我早走啦……”姜峰皱起眉头,“我告诉他你只是因为吃安眠药睡过去了,他像是没听见……他把你搂在怀里,真的就像男的搂女的那样……日,我说不下去了,你怎么没反应啊?你想象一下咯,两个男人,这样缠在一起……”他停顿片刻,像绞尽脑汁寻找某些词语,终于无功而返,“……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大概明白。”

“那……你不觉得恶心?”

“一般般。”

姜峰耸耸肩,“看来你没听明白,”他抓着头发,“好吧,你过来。”

我走进了一步。

“抱我。”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想要评价一句“抱个屁”,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闭着眼睛,五官呈抽搐状,看样子他已经想象我怎样抱他,并且为之感到无比想呕吐了。也许正是他这个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受侮辱,有些伤自尊——妈的,老子就抱你又如何——我跨上前去,左臂绕过他的腰,右臂则滑过他的颈,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怎么样,恶心吧?”他咬牙切齿的说,眼睛还是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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