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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史、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各种文论、八大家散文……天,种类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学的父亲的藏书比个高低。她翻出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这样几句话:

“以高价购得此书,疑是绝版,欣喜若狂。中国文字之奇,另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

抬起头来,柳笛的脸发红,眼睛发光。她无法按奈地叫嚷起来:“章老师,你拥有一座宝库!真正的宝库!”

“你是指我的那些书吧。”章老师从沉思中醒过来,“这的确是一座宝库。我上学时的所有经费,几乎都用来买书了。为了买书,我去打工,去当家教,甚至有时卖掉自己的衣物……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这些书放到家里,而是放到了这里,让它们在那场火灾中得以幸免。虽然无法阅读它们了,我仍然为此感到庆幸。失明后,许多人劝我把这些书卖了,反正我也无法去读它们了。图书馆的人甚至亲自来这里说服我,我都没有答应。怎么能答应呢?”

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师这份情怀。是啊,怎么能答应呢?这些书,凝聚着章老师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凝聚着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着他的青春和梦想,凝聚着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们不单纯是书了,它们已经成为章老师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师又怎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

章老师陷入了回忆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现在正缓慢地,一点点地随着记忆的小溪流淌出来:

“那时我嗜书如命,得到一本书,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它钻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别笃信背书,他认为古代私塾先生让学生背书的方法,既然能培养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响,凡是好书,好文章,都一股脑地背下来——当然不是死记硬背,总不能全盘复古吧!说实话,现在我很感激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后,就是这些深深印在脑子里的书,让我的心灵和思想没有­干­涸。我每天都在读它们,一遍遍地读,反复地读……不读书,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师那份对书,对知识发自肺腑的热爱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语文课的情景,难怪同学们没有考住章老师,在章老师面前。他们实在是太浅薄了。

整理好书架,柳笛又开始擦拭写字台。在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随身听”和几十盘磁带。章老师听到了拉抽屉的声音,连忙制止她说:“柳笛,千万别动这些磁带。这上面翻录着高中语文的大纲、教材、教参,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参考资料。我每天晚上都要听这些磁带,你要是弄乱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听的磁带了。”

柳笛吐了吐舌头,连忙关上了抽屉,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师找人翻录这些资料,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他,实在是一个好老师。然后,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北墙的那些画上。那些画显然不像书籍那样受到章老师的珍爱,画面上无一例外落满了尘土。柳笛找到一块­干­燥柔软的抹布,轻轻擦掉这些灰尘,让这些画恢复本来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画面,柳笛就会涌起一阵惊叹。她不懂绘画,无法评价这些画的好坏,但她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画面中都蕴涵着一种力量,一种不属于绘画技巧,而属于生命的,属于情感的,属于灵魂的力量!这力量让她感动,让她震撼!这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她思索着,眼光无意识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两幅较大的油画上。瞬间,她感到自己被俘虏了,被强烈地震撼了!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片浩瀚的大海,用的都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著浪花,浪花的尽头接著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著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著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著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吐出一点点小小的,绿­色­的新芽!就这一点点的绿­色­,竟使整个黯淡的画面有了生机,凭添了一种难言的,属于生命的力量。另一幅画的也是大海——日落时的大海。海面很平静,数道红­色­的霞光镶嵌着金­色­的边,铺就一条玛瑙的路,近处的很暗淡,远处的却很明丽。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线上,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出一轮巨大的红日——很辉煌,也很郁悒。它已经有一部分被海浪吞噬了,但依然庄严,依然绚丽。它默然不语,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脏,把所有的能量都释放出来,燃烧,燃烧,燃烧着人类的尊严、希望、崇高与爱,直到一颗心——燃尽!

柳笛望着这两幅让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出神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震撼的思绪里,心中掠过一抹苍茫,一抹酸楚,一抹躁动,一抹悲壮……她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却突然领悟到了,其实,章老师画中蕴涵的力量,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对生命的那份强烈的热爱!生命的茁壮,生命的新鲜,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崇高,生命的不屈与抗争,生命的不可摧毁,不可侮辱……都体现在他的画面中。他不是用笔来画,是用思想,用感情,用灵魂来画!

“柳笛,你在­干­什么?”章老师突然问到。

“看画。”柳笛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哪一幅?”

“海上的落日。”

“什么感觉?”

“悲壮得像是英雄的感叹。”

章老师轻轻悸动了一下。

“章老师,您很喜欢海,是吗?”柳笛轻轻地问。

“是的,很喜欢。”章老师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的情景。高二的暑假,我一个人跑到烟台的一个小渔村,寄居在一个老婆婆家里。那时,我看到了大海,那浩瀚的,广漠无边的大海。第一次,我体会到什么叫浩淼。在大海面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于是,整个假期,我背着画架,走遍了附近数公里之内的海岸线。有时,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看着大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在那个时候,我的思绪空漠,心灵宁静,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他轻叹了一声,深沉而动情地说,“知道吗?海是最坚强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柳笛都已经听呆了。一贯沉默寡言的章老师,今天居然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自己许多的往事。可能,他有太久太久,没和人提起这些尘封的记忆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海上的一切,”章老师接着说,“我记得那些嵯峨的岩石。是的,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著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著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著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还有海上的沙滩,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柳笛喘息了一声:“太美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值得看的地方多着呢。”章老师静静地,出神地说,“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

柳笛屏着呼吸喊起来:“我想看!我想马上就去看!”

“是的,我也想看,也想再看一眼大海,”章老师的声调突然有些特别,他的眉峰蹙到了一块,声音低沉而颤抖,“我想大海,真的。我想再看看那海浪的翻腾,海风的呼啸,海鸥的翱翔。我想再看看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真的,有时,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我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雾霭,远处的归帆和灯塔,岩石缝隙中爬行的寄居蟹……如果我能再看他们一眼,哪怕一眼,我都……”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面部的肌­肉­有些扭曲,脸­色­益形苍白了。然而,只有片刻,他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对不起,柳笛,我有些失态了。”他说,“你知道吗?每当寂寞的时候,我都会把这些情景一一回想起来。可是一年又一年,我发现这些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日益模糊了。我生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我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在强大的黑暗面前,我对光和­色­的记忆正渐渐消失。我想,几年后,这些生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也将是一片混沌了。”

柳笛哆嗦了一下,一阵寒意穿过了她的脊背,她觉得心灵的每根纤维都在颤抖。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这个自幼对光和­色­极其敏感的人,怎能忍受无­色­无光的生活?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引得章老师说了这些话,这些话一定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迅速地,她离开了那些画,去收拾章老师床底下的东西。

床底下,堆满了画架、画笔、颜料盒、画板、和一些尚未用过的画纸。现在,对于章老师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毫无用处了。柳笛尽量把这些东西堆到一起,以便腾出些空间装其他的东西。突然,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画纸下,柳笛意外地发现了一把吉他。吉他上沾满了灰尘,几根琴弦已经生锈了,看来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人用过了。柳笛把它从床底下拽出来,向发现新大陆似的喊起来:“章老师,你会弹吉他,对吗?”

“学过一阵,”章老师肯定地点点头,“我在北大时,同寝室的同学中,有一个弹吉他很出名,我就是向他学的。我曾经在吉他身上下了好一阵工夫。可是失明后,我就没有碰过吉他,算来已经扔了整整五年了。哦?”他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吉他?”

柳笛没有回答。她端详着那把被冷落多年的吉他。从木质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它当年的身价一定很昂贵。可是如今,它满身征尘,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艺术家。柳笛拿起一块抹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望着渐渐光亮可鉴的吉他,柳笛陷入了沉思。真是一个奇异的下午,柳笛从这屋子中的点点滴滴中,从章老师那难得的叙述中,找寻到他过去生活的一些踪迹,看到了他昔日的一些影子。读书、写作、看海、画画、弹吉他……他的生活,是相当丰富而有质量啊!现在,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竟甘心独守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和寂寞。柳笛轻声地,不知不觉地念出一句诗:“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章老师突然站起来,他急迫地问到:“柳笛,你在念什么?”

没等柳笛回答,她手中的吉他突然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喊叫,像是一声痛苦的呻吟。两人都吓了一大跳。柳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生锈的琴弦,在她的擦拭中居然断裂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见琴声那颤抖的余音,在房间内久久地,久久地回荡,这声音那样嘶哑,而又那样颤动着两个人的心房。

琴弦的余音散净了,章老师感悟地,缓缓地说到:“所有的琴弦在崩断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

柳笛怔了一下,她还没有完全领悟这句话的含义。而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来自门外的,不协调的声音。她朝外面看去,发现老槐树下,站着几个中年的和年轻的­妇­女,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并不时向小院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章老师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一丝警觉的神­色­掠过了他的眉梢。他的脸突然变得那样严肃。他平板地,毫无表情地对柳笛说:“柳笛,天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是啊,天不早了。柳笛望了望窗外,太阳西斜,暮­色­已经悄悄地降临了。“可是……”柳笛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大箱方便面,她还想给章老师做一顿晚饭。

“行了,柳笛,回家吧。”章老师似乎又“看”穿了柳笛的思想,“请原谅我招待不周,我——并不准备留你一起吃晚饭。”

柳笛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脸­色­像一块寒冰,那样冷漠,那样­阴­沉。他又关闭了自己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启。柳笛叹了口气,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能把所有的美好和温馨都赶走。她恼怒地瞪了一眼那些­妇­女们,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和屋子中默然而立的章老师,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夕阳快要落山了,它给小院的围墙涂抹上一层柔和的金黄。柳笛望着这轮又红又大又壮美的夕阳,突然想起了章老师油画上那大海中的落日。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阳中的小院。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在了门框上,那身影修长、孤独、寥落地挺立在那空旷的小院里,挺立在那黄昏的暮­色­苍茫之中。

十一

七月末,高考的成绩终于发表了。章老师所教的班级考得相当好,尤其是语文成绩,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总分第一名,其中的语文成绩更是高得惊人,满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国,也能夺冠了。

消息传来,全市轰动。市长亲自接见了这位“文科状元”,称赞她“年少有为”。各个报社的记者也纷纷采访她,让她谈感想,谈体会,谈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学校特地张贴了鲜红的喜报,并请柳笛为全校的同学做报告。班主任陈芝老师也喜上眉梢,称柳笛为“天才”,说她早就预料到柳笛能顺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风满面,一天到晚乐得合不拢嘴。柳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是,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赞誉之词,面对各种各样的采访和活动,这种兴奋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烦躁。她推掉了学校的报告会,谢绝了许多不必要的采访和活动,最后,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样的记者,­干­脆整天躲在章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出来。反正章老师的办公室向来“严禁入内”,即使联合国秘书长,不经章老师允许,也不能随便进来。章老师对这一切依然淡漠,听到自己班级的语文成绩全省第一,他连头都没抬。倒是听到柳笛的好成绩,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

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了。

重点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仍然没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们开始四处打听,探访,可是毫无结果。柳笛的父亲甚至往北大挂了电话,对方的回答极其客气而又含糊暧昧,让他摸不到一点头脑。柳笛也着急了,按说她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录取分数线,怎么可能不被录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通知书没有按时送到?各种各样的疑虑像一团乱麻,让她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要知道,分数并不是录取的唯一条件,不录取的理由有好几十条呢!谁知道自己摊上了哪一条?采访的记者渐渐绝迹了,原定的一些活动也在柳笛没有推辞的情况下,因为各种“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宠儿,变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这从辉煌到寂寞的瞬间转变实在让她无法接受。而就在这时,一些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谣言,又通过一种看不见的途径悄悄地传开了。什么“核卷时除了问题”,什么“分数公布错了”,简直五花八门,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说柳笛在考试和阅卷时作了弊,被别人举报了,因此取消了录取资格。这种种种种的谣传,让柳笛这个极有涵养的女孩,也忍不住气得要爆炸。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在学校里,她要面对一张张询问的嘴巴,在家里,她还要面对父母那愁云密布而又强作欢颜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却简直无处容身,只有在章老师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是的,自从成绩发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里等着录取通知书,章老师也天天来学校陪着她等。师生二人常常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由柳笛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柳笛曾经劝章老师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师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其实,柳笛很希望章老师陪伴着她。不知为什么,章老师那张平静而漠然的脸,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师这样安然,这样沉静,这样成竹在胸,柳笛那颗本来躁动不安的心,也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会想起章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敢用­性­命担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这焦急混乱的日子里,竟成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这个支柱也有动摇的时候,谁知道章老师担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来?好几次,柳笛按奈不住内心的焦躁,猛的站起来,在室内踱起了步子。这时,章老师就会摸索着给她泡一杯茶,然后摸索着从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师省吃俭用,饮茶可相当讲究。品着杯里那翡翠般的液体,望着那朵小而洁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静静地漂浮,闻着茶杯里飘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满屋子带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不知悄悄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师在支撑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光了,连班里成绩最低的同学,都领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而柳笛的通知书,还是没有下来。

然后,就在这样一个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丧得近乎绝望的时候,章老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听到敲门声,章老师和柳笛都吃了一惊,居然有人会敲这扇门!可是,只有瞬间,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什么。一定是李大爷,一定是!章老师嘱咐过,一有柳笛的通知书,就让李大爷马上送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天!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她猛的站起来,转身就去开门,匆忙中竟带翻了椅子。

打开门,柳笛愣住了,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学吧!”老人含笑走进了办公室。柳笛吃惊地打量着他:花白头发,带着金丝边眼镜,风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浑身都散发着高贵、儒雅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者。他发现柳笛一直在打量着他,就温和而从容地介绍着自己:“我姓苏,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

北大来的?柳笛心中一动。章老师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迅速坐直了身体,身下的凳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是为了你的录取问题而来的。”苏老师开门见山地点明了来意,“事情是这样的。公布分数后,我们调研了你的语文试卷,因为这几年高考,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分数。可以说,你的语文试卷答得相当好,尤其是作文,三个阅卷老师竟都给了满分。不过,他们在打分的同时,还各自写了一句评语……”苏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试卷,“你可以看看这些评语。”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过试卷。不错,三个老师各写了一句评语。其中一位老师写道:“文章离奇得让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师是这样写的:“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离谱的真实。”第三位老师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这些事情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

“这三句评语说得再明显不过了,”苏老师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里,接着从容叙述,“三位老师都怀疑你文章的真实­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动了,换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说服了,竟不约而同地打了满分。我们传阅了你的作文,说实话,我们都没有办法相信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尤其是你们语文老师竟是个——盲人。”苏老师看了一眼章玉,还是把这个词吐了出来,“可是,我们和这三位阅卷老师一样,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挚、深沉、纯洁的情感征服了。然后,关于你的录取问题,就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如果这篇文章是虚构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试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给这么高的分数,文章的作者也就没有资格迈进北大的门槛;另一种意见认为,文章的情感如此浓郁而感人,所记叙的事情一定是真实的,否则,作者一定写不出这样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个奇才,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是北大的遗憾。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学校破天荒地决定派我来这里调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记叙的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就可以当场发给你通知书。”

柳笛简直目瞪口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这样的猜疑和争论,而且差一点坏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么,又似乎陷入到某种思绪里,专注的神情中竟带着一丝激动。听了苏老师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他竟没有为柳笛申辩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辩:

“苏老师,我的作文……”

“不用说了,”苏老师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样亲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风,“我刚才去了校长室,该了解的情况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居然是真实的!请原谅我用了‘居然”这个词,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表达我的惊讶。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确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人物身上发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说文章中的这位语文老师,”他把目光转向章老师,客客气气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师吧。”

自从苏老师走进办公室后,章老师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了桌子的边沿,似乎一松手,他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苍白的脸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潮红,太阳­茓­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您是……”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竟抖得厉害,“是……是……苏文教授吧!”

苏老师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章老师,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痉挛起来,脸上呈现出极度的震惊和痛苦,身子像触电似的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哽咽地,颤巍巍地说:“您……你……你难道是……是……”

章老师忽然止住了苏文教授的话。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房门,低沉而严肃地命令道:“柳笛,请你出去!”

柳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章老师这样激动。难道又是一个“不可思议”吗?听到章老师的命令,她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师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他竟省略了那个“请”字。

柳笛又颤动了一下。她望了望两张激动的面孔,突然明白了,这里无论将要上演何种场面,都是属于章老师和苏文教授两个人的,而不是属于她的。咬紧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带上了房门,远远地走开了。

在走廊的尽头,柳笛遇到了高校长。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地对窗外吐着烟圈。柳笛走过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高校长问,“见到苏文教授了吗?”

“见到了,”柳笛简单地回答,“他和章老师可能认识,两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长并没有觉得怎样的惊讶,“章老师曾经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说。隔了一会儿,她又对高校长说:“校长,给我讲一讲章老师的事吧。他们都说,您最了解章老师。”

“哦?”高校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吗?”

柳笛摇摇头:“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师很少跟我谈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苏州人,在北大念过书,知道他擅长美术和文学,爱弹吉他,爱看海,读了很多书,还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

高校长温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过,既然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我所知道的章老师吧。你,应该有资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个烟圈,凝视着它在风中飘散,渐渐地陷入了回忆中:

“我和章老师的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读过师范大学,我读数学专业,他读美术专业。上学时,我们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后虽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后来,在我的鼓动下,他调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在咱们学校里担任美术教师。谁知没过半年就……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仍不能释怀。我总在想,如果我没有鼓动章老师的父亲调到这里来,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因此,每次面对章玉,我总感到一份歉疚。”

“校长,您不必觉得内疚。”柳笛突然Сhā口道,“这场悲剧是无法预料的,您无法预知命运。”

高校长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章玉也经常这么说,可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在那个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说,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爱上了他。后来,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区又自己租了一间平房,说是假期在那里写毕业论文。在那间小屋里,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从没看过这样充满才气的男孩子。他知识太丰富,思想太深刻,见识太不凡……总之,他太卓越,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甚至太让人嫉妒。我岂止喜爱,简直就是欣赏他了。我常想,如果没有那次火灾,他该是多么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场火灾,把他给毁了……”

高校长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烟。一缕青烟缓缓地上升,在他眼前盘旋,缭绕。他脸­色­凝重,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当我在火灾后匆匆赶到医院时,章玉的父母已经双双毙命,而他则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头守了整整两天。他的灼伤并不严重,但受了强烈的脑震荡,似乎是一堵墙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时,医生并不能判断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冒险给他动了手术。可是,手术失败了。我还记得那天拆纱布时的情景。当章玉眼睛上的纱布被一圈圈地拆开时,我紧张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就连身边的医生,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纱布被拆下来了,我们屏息看着他,而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心悸。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不记得这种寂静持续了多久,对我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都要长。然后,他说话了,声音竟没有一丝颤抖,他问大夫:‘从此之后,我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我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夫想说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脸上的神情,实在让大夫无法欺骗他,只好实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平静得让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他却用那平静得出奇的声调对我说:‘高伯伯,咱们回病房吧。’

“从那一天起,他就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很少说一句话。我怕他想不开,憋出病来,就经常逗他说话,他却说:‘高伯伯,我很好,不会出事的。’那时,我没敢告诉他父母双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阵辛酸,这孩子太­精­明,对他,简直不能隐瞒任何事情。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了他。他没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高校长又一次停了下来。一支烟快要燃尽了,他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缠绕着的一缕青烟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半晌,高校长抛掉了那个烟蒂,又燃起了一支烟,开始急速地吐着烟雾,用手撑着落地窗,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一个星期后,章玉开始主动下床练习行走,同时开始练习自己的听力。他拒绝用盲人杖,宁愿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进步很快。他练习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积极地适应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后,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里——也就是那个小屋里,他坚持归还我垫付的所有医药费用,和父母的丧葬费用。他和他父亲一样,不肯平白受别人一点恩惠。他父母的保险和赔偿金,几乎都用来还债了。仅剩的一点,也刚够一年的生活费用。生计的问题,严酷的摆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里,坚持自己独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诉我,他想当教师。

“我一惊,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态度很坚决。他说他在大学毕竟学到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这些知识来做些什么,就把它传给下一代好了。他请我帮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语文教材、教参和资料都用录音带录下来,认真地听和学,并让我经常带他去学校听老师讲课。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钻研,其­精­神是任何一个老师都无法比拟的。可是,一个盲人当教师,必定是一件很困难,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谁又能给他做教师的机会呢?这真等于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他对我说:‘高伯伯,我知道您很为难。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帮助我!’他的语气如此诚挚而悲哀,我能不帮助他吗?如果不是我,他决不能落到这种‘求人’的地步!我对他,对他父母都有愧呀!于是,我使尽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可以让他教课了,可是,仅仅是个代课教师。他倒很满足,只要能教课就行。这样,他试着教了你们这个班,没想到,他居然教得那么好。学校那么多的语文老师,居然都超不过一个盲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笛忽然开口了:“高校长,您这话说错了。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水平和能力的问题。其他老师肯定超不过章老师,因为他们不具备章老师的水平与能力!”

校长惊讶地看着柳笛,这个天真宁静的小女孩,竟有这样深刻而独到的见解,难怪会成为文科“状元”。“柳笛,你说得对。高中语文要注重培养学生的能力,培养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而不是填鸭式的传授知识。章老师一开始就抓住了这一点。而有些老师教了十多年书,居然没悟出这个道理。章老师的确是个‘天才’。”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这样大的灾难,会消沉堕落到什么地步。章老师,是个太坚强太坚强的男子汉!”

岂止是坚强?柳笛想起了章老师的那两幅油画,想起了那悲壮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师那番关于“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领悟地抬起头来,深沉而郑重地说:“校长,章老师不仅仅是坚强,他一直在和黑暗抗争着。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打不败黑暗。可是今天,听了您的话,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败,章老师依然在顽强地战斗着。尽管命运已定,他也要和命运交一交手。他宁可做一个轰轰烈烈的失败者,也不愿意做一个匍匐在命运脚下的,摇尾乞怜的懦夫!他是一个勇士,是一个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

高校长简直听得呆住了,他转过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柳笛,最了解章老师的人,应该是你呀!”

小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苏文教授走了出来。两人立刻迎了上去。苏老师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但神情还有些委顿,眼角竟有残余的泪痕。他走到柳笛身边,一语不发地掏出一张盖好公章的空白通知书,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过那期盼以久的通知书。奇怪,在经过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后,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和喜悦,反而有一丝伤感和怅惘。她瞥了一眼报到日期——9月1日。好快,离现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苏老师说,“我和章老师说好了,让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写的那个车站。”

柳笛点了点头,两个人告别了高校长,一起来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车站。

下午的太阳依然酷热,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微微的风。在微风的轻拂下,云在轻缓地飘,树叶在轻缓地摇晃,小草在轻缓地波动……是个安逸静谧的午后。苏老师的目光停驻在金丝柳上,停驻在丁香树上,停驻在那个铁皮站牌上,然后,他轻叹着说:“直到现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哦,怎样一份‘不可思议’的真实啊!”

他的语气中,竟带有强烈的痛苦,似乎那种“真实”是他极不愿意面对的。柳笛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问:“苏老师,章老师是您的学生,对吗?”

苏老师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痛的,郁闷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学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出­色­的学生。几乎每个教授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他的未来,应该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本来,他还差半年就要毕业了,系里已经决定让他免试就读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后,他竟音信全无。我们曾往苏州去过电话,我还曾亲自到苏州寻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没有线索。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经搬到了这里,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甚至没有认出他……”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柳笛赶紧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深深地体会到,苏老师,曾经是那么欣赏那么喜爱过章老师。章老师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苏老师渐渐地稳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阵痉挛。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柳笛的脸上。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似乎把柳笛当成一个研究的对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低下了头。苏老师又发出一声缅邈的叹息:“柳笛,你实在很美!”

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惋惜和惆怅。柳笛不解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苏老师的眼睛中充满了关爱和怜惜。这种眼光深深地打动了柳笛,她明显地感觉到,苏老师对她有强烈的好感和发自内心的喜爱。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怅惘什么呢?

“柳笛,”苏老师不落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喜欢章老师吗?”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说

“哦!”苏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仅此而已吗?”

“我说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着,“他常常让我震撼,不仅在知识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让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华,灵魂在净化。可以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和感染着我。而且,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和他贴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们之间常常有某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师总是和别人保持相当的距离,对于我,他……有时也是这样。”柳笛突然感到了一丝酸楚,她慢慢低下头来“有时,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一个表情拉远了。这种感觉,真……不好受。不过,”柳笛突然抬起了头,满眼都是光彩,“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苏老师听得有些发怔了,他思索着什么,似乎在用柳笛的话,印证着心中的一个想法。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章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他的叹息实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样忧郁那样恳切地说:“柳笛,多陪陪章老师!你走后,他该多么孤单,多么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他的语气那样酸楚而热烈,那样真挚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心中也有一层浓浓的酸涩在弥漫。然后,她哽咽着从喉咙里吐出了三个字:“我会的。”

车来了。柳笛把苏老师扶上了车。在汽车启动前,苏老师突然从窗口探出头来,诚恳地对柳笛说:“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来找我。我家就在镜春园的竹吟居中。如果不来,我一定会生气的。”

这哪里是一位老师在道别,简直是长辈对晚辈,慈父对儿女的叮咛和嘱托。柳笛的眼睛湿润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车的身影在马路的尽头消失,不知怎的,耳边又响起了苏老师那忧伤而恳切的声音:“多陪陪章老师……你陪伴他的日子,实在是不多了。”

十二

真的,日子不多了,从高考结束到被北大录取,柳笛经过了四十多天漫长而艰苦的等待。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报道,却只有区区九天了。

这九天的时间,柳笛几乎都用来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自幼独立,平时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用爸爸妈妈­操­心。可是,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做父母的总是不放心。妈妈帮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则反反复复地整理书籍、文具,把它们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间都装到北大去。爸爸帮不上什么忙,但叮咛嘱咐的话却准备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边训导似的唠叨个没完,说着说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论文了。这,大概也是学者们的特­色­吧。还有那些亲朋好友们,此时也不知道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关怀备至的祝贺和嘱托。柳笛虽然不喜欢,却在礼节上也要应付。总之,这九天,是忙碌的,是紧张的,也是充实的。

可是,尽管这样忙碌,柳笛并没忘了章老师。她的耳边,经常回荡着苏老师临行前那忧郁而恳切的话语——多陪陪章老师。因此,无论多么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时间来到学校去找章老师。然而,自从柳笛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章老师就再也没有来到学校。整整一周,他都没有露面。

于是,动身的前一天,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家里。

刚进小院,柳笛就发现,章老师家的门窗竟是敞开着的,而且,窗户上并没有挂上厚厚的窗帘,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章老师正在洗衣服,虽然眼睛无法看见,但他洗得很仔细,很专注,也很熟练。柳笛惊讶地发现,今天章老师竟没有穿黑白两­色­调的服装,而是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此时,他正站起来,抖开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这才注意到,章老师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两条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直而匀称,头发浓黑茂密,脸庞轮廓分明,脸上也换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镜,不仔细看,竟很难发现他是一位盲人。此时的他,一扫以前的­阴­沉、冷漠和严肃,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健壮,那么“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来:“章老师,您原来这么漂亮!”

章老师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两个夹子。“漂亮?谢谢你,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了。”他嘲弄地耸耸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晒。

五年没听过?那么五年前,想必他经常听到别人的赞美了。柳笛沉思着走进了房间。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两个淡绿­色­的窗纱,把它们挂在南北两个窗户上。这样,屋子既能通风,又能进阳光,而且外面的人还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一举三得。柳笛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章老师和她一样喜欢淡绿­色­,那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和淡绿­色­的台灯、闹钟、茶具,都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清楚章老师为什么喜欢这种颜­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样,认为淡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吧。

章老师走进了屋子,他已经倒掉了脏水,擦­干­了双手。“柳笛,你什么时候动身?”他沉思着问。

“明天,晚上七点半的火车。”

章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好快。”

柳笛没有接话。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把吉他——它已经被章老师安置到了北面的墙角上。然后,柳笛拿出了新买的六根琴弦。无论如何,那生了锈的琴弦该更换了。可是,柳笛从没有换过琴弦,她既不会拆,也不会安,更不知道用什么工具。生了锈的琴弦被她弄得弹棉花般的“铮铮”做响,不一会,她就出了满头大汗,可是连一根琴弦也没有换好。

章老师叹了一口气:“行了,我来吧。”他接过吉他,又从抽屉里找出几样工具,就开始动起手来。他熟练地拆除掉那几根旧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更换琴弦,在她这个明眼人手里是那么麻烦,而在章老师这个盲人手里竟这么轻松。看来,章老师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师换好了琴弦,试了音,调整了松紧,然后开始试着弹奏着一支曲子。刚开始,他弹得很生疏,毕竟五年没有碰过吉他了。可不一会,他就理熟了手,越弹越熟练,越弹越起劲。他的手指从容不迫地从琴弦上掠过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端行云流水般地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着岩石,如倾泻的瀑布撞击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动听。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师弹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乐队”的那些歌手们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觉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吸引了,她听着,出神地听着。章老师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弹出的动人的音浪里,他面部的线条柔和起来,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忆里,一份属于自己的情绪里。渐渐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声,章老师竟低低地展开了喉咙,用英语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细听,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联欢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现》:

“少年时我听电台广播,

等待着我喜爱的歌,

我随着它歌唱,

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没想到章老师有这么好的歌喉。他的声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还有一种深沉的回音。更可贵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听着他继续唱下去:

“欢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我多喜爱的歌啊!

每当回顾逝去的岁月,

重温美好的时光,

再看今天确实伤心,

——变化多大啊!

这些歌我愿再次歌唱,

我记得所有的歌词,

古老的旋律仍激动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岁月……”

真的,快乐的时光又回来了,随着这吉他声,随着章老师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声回来了。章老师真的开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国歌曲,有时用英语唱,有时用法语唱,有时用西班牙语唱。他唱《雪绒花》,唱《老人河》,唱《亿往事》,唱《故乡的亲人》,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鸽子》……他果然“记得所有的歌词”,这些歌曲也的确溶入了他“逝去的岁月”,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神­色­越来越温柔,是的,失去的欢乐又回来了。

柳笛静静地听着,越听越出神。章老师的脑海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歌曲,这些歌曲都是那样优美动听。凭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听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曲,则是一窍不通了。但无论是听懂的,还是听不懂的,柳笛都被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里,沉醉在小屋那久违了的温馨和快乐中。在沉醉中,它听着章老师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这是什么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觉得歌词很简单,又很不简单,似乎包孕着什么哲学上的道理。没来得及细细思量,章老师又换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

仿佛旅行者在树木的­阴­影中看见溪流清清;

我说,‘哎!我的柔弱的心儿呻吟,要驻停,

并在那甜蜜的寂静中畅饮和沉入梦境。

在你的眼睛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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