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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02

“你看得出容玉之中有一个女子?”沈旃檀眉头微扬,容玉并不透明,光润细腻,乃是青白之­色­,他虽握在手中,近在咫尺,却并没有看出吸纳了鬼气的容玉有什么特别之处。

蛛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得出。”

“哦?”沈旃檀语音余韵微微一飘,蛛妖乍然觉得右眼一阵剧痛,定睛再看的时候,那颗琥珀­色­宛若水晶一般的眼珠已到了沈旃檀手心里,温热的血液披面而下,那人究竟什么时候出手他竟丝毫没有看见。蛛妖捂住伤口,幸好蜘蛛眼珠甚多,未过片刻他又重新生长出一只眼睛,忍痛道,“你——你竟是吞妖的——”

“噬妖者。”沈旃檀神­色­淡淡的,“我天生便能吞噬妖气,你修炼数千年,正好做我复生以来第一道点心。”

噬妖者!蛛妖惊骇莫名,眼前这不但是一只存有理智的尸魅,生前还是噬妖者——要知妖物吃人天经地义,而千万年的岁月中人族偶然也会出现以妖为食的婴孩——不过一般这等妖邪古怪的婴孩在人族往往活不到成年就被遗弃,这人却活了下来。

不但活了下来,还吞噬了不知多少妖气,集聚了如此可怖的力量,竟能驾驭尸魅之躯……蛛妖已知今日自己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立刻化出原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红­色­蜘蛛,融入玄冰冰壁,很快从冰壁深处背出了一具尸体。

沈旃檀看着阔别已久的身体,这尸体经人抛入深谷,伤痕累累,虽然被蛛妖存入蛛毒玄冰之中,未曾腐烂,却也是十分不堪。然而任怀苏的尸魅之身失了圣气,虽然佛门封印未崩,那嗜血嗜杀的凶气已在浮动,大概真是不能用了……他微微遗憾的轻轻叹了口气,举起右手那蛛妖的眼珠,对着容玉照了过去。

容玉之中,依稀漂浮着一个人形,不过形状若聚若散,并不稳定,定住这缕鬼气不散的是人形背后交错的金­色­佛门封印。沈旃檀收起那眼珠,蜘蛛眼里看到的东西果然和人不大一样,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十分­精­乖的红­色­蜘蛛,右手一握,正打算将这难得的数千年妖气吞入腹中,用以弥补他尸身上的损伤,突地伏在地上的蛛妖十分讨好的道,“大人将此鬼养在容玉之内,是打算养成后用以……用以滋补身体,摆脱凡胎,成为妖尊的么?若是如此,我倒有一个养鬼的妙法……”

沈旃檀正要往他心脏Сhā落的手指微微一顿,颇有兴趣的勾了勾嘴角,“养鬼?”

“大人的容玉之中有一个非常好的鬼胚……极品的纯­阴­鬼女之胚,料想大人得来也不容易,所以是万万浪费不得的。她现在只余一点鬼气,连灵识都没有,正是最好育成之时,在……在这种时候大人要选几个血气旺盛的婴孩,用婴孩之血浇灌鬼胚,再……再将她放在……”红­色­蜘蛛奉出一个玄冰凝结的小盒子,“放在我这寒盒之中,培育­阴­气,每日以妖气投饲,不出三月这鬼胚就会长成极其美味的补品,吞食以后大人……大人必定能超脱凡体,荣登妖尊宝座!”

沈旃檀笑了,略略移动了下鞋尖,踩住蜘蛛一足,他一踩便是径直把蜘蛛那一足踩碎在地,“就是说我若杀了你,这寒盒就会消失,我这容玉中的鬼就养不成了?”

蛛妖忍痛笑道,“怎会……大人无所不能……纵然是没了我这寒盒,也不过多花费一两年的功夫……”

沈旃檀放开它的脚,接过蛛妖妖气所聚的那寒盒,那是个十分­精­巧的小盒子,玄冰所聚,居然还做得有锁,他饶有兴趣的拨弄了下那冰锁,“这锁要如何打开?”

“我这寒盒以血为钥,第一个滴血入内的人方能打开,其他人都打不开。”蛛妖忙道,“只要我不死,无论大人身在何处,这寒盒内温度始终如一,绝不融化。”

沈旃檀收起寒盒,提起自己气息全无的身体,“下次见我的时候,称我为王。”

蛛妖诚惶诚恐的应道,“是。”

沈旃檀身周法阵光芒散开,消失在蛛妖洞中。

红­色­蜘蛛倏地化为人形,脸颊上的血迹未­干­,新生的眼眸炯炯看着沈旃檀消失的地方,带着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那个寒盒名为“玉一斟”,其实并不是它自行修炼的法器,而是它辛苦找来专门用以养鬼的器具,此物­阴­寒至极,如它这般以寒毒为本的蛛妖带在身边自然无妨,但带在人身上就是寒毒。

它的眼神十分­阴­沉,在洞中沉寂了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来,擦去脸上的血。

沈旃檀带着他的“尸体”上了旻山山巅。

旻山云雾缭绕,妖鬼出没,并没有人知道在旻山山巅,穿透云雾之处,有一块不生草木的巨大岩石,岩石之下有个洞|­茓­,洞|­茓­中生满水晶,每当阳光­射­入幽暗的洞|­茓­,洞中光芒闪烁,华美灿烂。

“啪”的一声,沈旃檀将他的“尸体”重重扔在了地上,那身体翻了个身,露出了脸颊。

那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脸,谈不上俊朗潇洒或是器宇轩昂,竟是张瓜子脸,五官都显着一分柔和细腻,和任怀苏那温淡俊雅不同,这份柔和让他看起来十分容易亲近,仿若无害。

沈旃檀伸出手指,在洞|­茓­的沙石地上划阵法,这身体本不是他的,又是个尸魅,他使用起来自然毫不顾忌,手指在粗粝的地面划出血淋淋的痕迹,阵势很快画成,他慢慢走入阵中,坐下不动。

山巅日月变幻,白日极热,夜间极冷,沈旃檀在那阵中坐了一日一夜,他的“尸体”就随意躺倒在一边,一日一夜之后,端坐在阵中的“沈旃檀”未动,地上的尸体却徐徐睁开了眼睛。

那尸体睁开眼睛,活过来的刹那他双眉之间便多了一点朱红,脸颊泛出血­色­,这张脸却也隐隐泛出任怀苏那等俯仰千秋,胸纳涛海的气度,敢情这份气度是他与生俱来,倒和任怀苏无关。

当年任怀苏征战天下之际以黑巾覆面,便是因为生了一张与他脾­性­全然不符的温吞面孔,沈旃檀心机深沉藏而不露,却也生了一张端若观音的面孔。

沈旃檀在自己身上附魂,但那身体毕竟早已死了,若非他天生是个噬妖者,生前吞噬大量妖气,连魂魄都半化为妖,那是绝不可能返身回魂的。

但他毕竟是回魂成功,让自己生机尽绝的躯体慢慢恢复人气,他的身体遍体鳞伤,一时无法复原,沈旃檀靠着山石坐着,把蛛妖送他的寒盒拿了出来。

滴落一滴血珠,那寒盒应手而开,冒出缕缕白烟,沈旃檀顺手将那块容玉丢了进去,想了想,顺手在自己手腕上割了道口子,在寒盒中放满了血。

那血在寒盒中并不凝结,容玉静静的浸在血中,那层鬼气却强了些。沈旃檀举起蛛妖之目,看了看容玉中的人形,只见那小小的人形清晰了些,抱成一团蜷缩在容玉中心,仿佛正在休息,他勾了勾嘴角,似乎觉得甚是有趣,关上寒盒,顺手塞进了衣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去培训……半个月后见==………………

不久之后,沈旃檀倚着石壁渐渐睡去,那换魂的法阵仍然闪烁着光芒,任怀苏的躯体在法阵中一动不动。

旻山之上,夜晚漆黑得惊人,星月出现的时间很短,仿若大部分时候日月星辰都被什么不明的事物遮蔽,在这黑暗之中,换魂法阵的光芒尤为明显。

这是个水晶洞|­茓­,洞内生长的水晶都在一一反­射­着法阵的光芒,突然间法阵光芒一变,那原本应该已无魂魄的任怀苏站了起来,一回头,便­阴­冷的看着沈旃檀。

那乍死还活的人用这等­阴­沉而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沈旃檀,就宛若一具刚自地狱爬回的­阴­森可怖的骷髅正盯着人看一般,任怀苏那温和斯文的长相一瞬间变得十分陌生,仿若化作了冰冷的石像。

沈旃檀正闭着眼睛,仿佛睡得沉实,任怀苏只是回过头来,并未多动,沈旃檀便睁开了眼睛,笑了一笑,“一击之下,竟不能破你魂魄三日,看来六十五年来你也颇有长进。”

任怀苏转过身来,法阵应势碎裂,他一撩步,瞬息之间便到了沈旃檀面前,“长进?”他淡淡的冷笑,笑声发自胸底,显得那声音低沉恢弘,动人心弦,“你活着的时候、我活着的时候——你可曾真刀真枪和我动手?我是进是退凭你——又岂能知道?”

沈旃檀又笑了一笑,“不满意了?怪我害你?”他弹了弹破旧的衣裳,站了起来,“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分了天地圣气给你,亲手烧死你千余将士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在你身上滥施酷刑让你痛不欲生的——也不是我,是被你烧死的那些将士家中的老弱­妇­孺——你怪我?与我何­干­?你不感激我分你圣气使你顺利化为尸魅活到如今,却来怪我?”

“你最擅长的……就是道貌岸然。”沈旃檀那番话,任怀苏一个字也不曾听入耳内,“我当杀你——再屠天下——”他探手就向沈旃檀颈项抓去,现在他取回身体,五指弹出,锐利剑气所向披靡,瞬间在沈旃檀颈边划开五道血痕。

“杀我?”沈旃檀挥袖以妖力震开他一抓,“你为何不先杀那从不信你,却把你当作杀人之刀的朝廷?当年皇上听我之言,与我同谋害你,他岂能不知你并未吃人,他岂能不知你无辜?他害你是因为你功高权重,他利用我立计害你,成功之后又借此除我——罪大恶极­阴­险恶毒的人、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人是他——是他们,不是我。”他柔声道,“我不过贪图天下无敌的力量,罪不至死……对吧?”

任怀苏折断一支水晶,握在手中,­阴­沉一笑,遥指沈旃檀,一字一字的道,“我先杀你——再屠天下——”

沈旃檀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并无圣气,尸身刚刚复活,仍然运转不灵,魂魄所带的残余妖气与任怀苏鲜活的尸魅之威无法匹敌,何况任怀苏身上仍有圣气残余,夹杂尸魅暴戾之势,倒让他有些难以匹敌。任怀苏手中水晶为剑,瞬间光影闪烁,无形剑气与水晶剑势乍然蓬发,沈旃檀一声尖啸,四团蓝影替他接下任怀苏那一剑,只见蓝­色­光芒冲天而起,随即四散零落,那四只魑厌居然被他一剑全灭,沈旃檀笑了笑,身上法阵光芒闪动,已借着四只魑厌那一挡飘然退去。

任怀苏一剑斩落,四只妖物化为飞灰,沈旃檀也不见了踪影,他回过头来,一步踏上山洞外的巨石,就着绝壁巅峰往下望去。

足下云雾浓密,人世滚滚烟云,山峦河川,帝王家国,全不可见。

任怀苏跨步凝望许久,­阴­沉的低笑一声,下山而去。

沈旃檀下了旻山,即刻去城中绸缎铺劫掠了身衣裳,又在银铺抢劫了不少银两,他虽是人身,也不擅武功,却­精­擅各种异术妖法,要闯进一间商铺劫掠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六十余年前,沈旃檀在抚心院中居住的时候曾开门义诊,依仗当年的圣气他救治了不少身患绝症的百姓,然而这并不表示他便心慈手软,在火烧无水宫之前无人知晓他是不是亲自动手杀过人,但在这一次,绸缎铺和银铺的主人并未丧命。

取得了衣裳和银两之后,他衣冠楚楚的入住了朝珠楼,姬珥虽和“任怀苏”相熟,但他并不认得沈旃檀的原貌,而沈旃檀入住的时候,姬珥恰好也不在,故而沈旃檀极其顺利的住进了朝珠楼。

朝珠楼的客房十分安静,客人没有呼唤绝不会有人打扰,沈旃檀躺上床榻休息了几个时辰,身上累累伤痕渐渐愈合,变得越发白皙端正,接着便拿出了寒盒。

寒盒里那块容玉仍与昨日一模一样,寒盒里的血却已消失不见,就如被什么东西消耗殆尽,整个盒内光洁异常,不沾一滴血迹。沈旃檀又将容玉拿出来用蛛目看了半天,容玉中那人形清晰可见,可以看出一个让他颇觉熟悉的小影子蜷曲着身子在睡觉。

他将容玉摇了摇,仿佛当它是个装水的瓶子,容玉里尚存着他当年一部分的圣气,他也未曾取出。又过了一会,沈旃檀轻轻从怀里取出一物,握在手里,却是血流霞。

这东西在陆孤光消失那天落在地上,被他无声无息的收了起来,是任怀苏魂魄刚刚归身未曾想到,否则此物落在任怀苏手中,那也是对付他的一样利器。

当然,落在他手里,同样是对付任怀苏的利器。

他是噬妖者,他是尸魅,血流霞对任何妖物而言,都是凶器。

容玉突然动了一下,沈旃檀收起血流霞,将那块小小的玉石举了起来,那玉石竟真的在动,微微的摇晃,摇晃虽然轻微,他却能感觉到它在呼唤着什么。

是饿了么?他再次在寒盒里注满了血液,容玉很快安静下来,沈旃檀微微勾起一个笑意,但脸­色­很快冷了下去——若是只用他自己的血,日日这样放血,只怕未过十日他便要受不了,看来要养这只“鬼”,非要用别人的血不可。

选几个健壮婴孩的纯血?他记起那女子冰冷而又期待的背影,在那失去记忆又自以为是的“任怀苏”眼里,陆孤光是不一样的存在,他视她为他殉道的一种方法,视她为一体。那满怀悲悯温柔平静的人不是他,但他依然记着那一路的关怀照顾,记着为她打伞为她驱寒的感受,所以有些不情愿在这容玉上滴落别人的血液。

生是“他”的人,那死……也该是他的鬼吧?他笑了笑,右手食指临空划了一道符咒,几点淡青­色­的光芒从他指尖出现,慢慢融入容玉之中,容玉又动了动,仿佛很是舒适,自行沉入了血液之中。沈旃檀无声一笑,这小玉石让他心情颇好,骤的五指一抓,他从房间的角落抓出一个虚无的­阴­影,那屋里的地缚灵被他吸入体内,弥补了妖气的损失。

窗外缓缓浮现出少许鬼气,有些形影模糊的东西在屋外移动,这些和方才显形的地缚灵一样,都是低级的虚鬼,一般不能对活人造成实质的影响。沈旃檀收起寒盒,倚在床上静静的等,四周的鬼气慢慢浓郁,渐渐地也参杂了妖气,他虽是噬妖者,这些却不是他所等候的。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白­色­的影子飘入屋内,沈旃檀微微一笑,语音优雅,“雪萤。”

潜入屋内的两个白影并非人形,而是蝴蝶之形,乃是一种虫豸类的妖物,以树木为食。沈旃檀挥手让两只雪萤出去,将旻山的山林夷为平地,雪萤应手而去。这种妖物并无真正的灵识,能被噬妖者轻易­操­纵。又过不久,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沉闷而低微,沈旃檀嘴­唇­翕动,极快的细述着什么,不知是在和什么东西对话,或是在念诵什么咒语,那沉闷的声响又一声传来,继而一声一声远去。窗外疾风旋动,草木潇潇,肃然有种令人战栗的不安。沈旃檀­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笑意,蓦地窗外刮来一阵狂风,轰隆一声惊天巨响,人声骤然喧哗,朝珠楼内外脚步声响,似有许多人奔波来去,都道旻山崩塌了。

即使在黑夜之中,茂宛城的人也可以见到旻山崩塌后那直冲上天的灰黄|­色­烟尘,­干­枯死去的枯枝败叶在狂风中纷纷扬扬,下雨一般散入城内,竟无一片枝叶是鲜活的。

这一夜,若有人能临空而见,便能看见瞬息之间,一座巍峨高山崩塌,旻山以西数百里山峦夷为平地,林木枯死碎裂,徒留一片一望无际的土地。

沈旃檀听着屋外惊呼议论的声音,额心的红点越发鲜艳,一团明艳的红­色­光芒自额心红点散出,随后化为一缕纤草般的额纹,凝聚眉心。

屋外群魔乱舞,各种形状的鬼影飘忽来去,沈旃檀看了一眼血流霞,能这么快聚集这么多的鬼魅妖物,血流霞不无功劳。他随手撕下一角床幔,继而慢慢撕成细细的布条,有条不紊的将碎布条扎成一个形状古怪的团子,又取了羊毫在那碎布条打成的一团不知道什么事物上画了一些更加古怪的线条,最后滴了两滴他自己的血。

那团古怪的布团子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紫光,紫光越涌越强,缓缓扩散,布团子四周凝聚起浓郁的黑气,很快把那团东西淹没了,接着这焕发着紫光的一团黑气飘了起来,穿窗而出。沈旃檀似笑非笑,窗外一阵有高有低的呼啸,盘踞在他窗外的各类鬼魅被黑气吸引,慢慢往远处移动,未过不久便消失不见。

再过一个时辰,东方微亮,晨曦将起,他推开窗户,往旻山倾塌的方向望去——只见辽阔之处,天光映­射­之所,一座金碧辉煌的塔楼屹立远方,虽隔百里而清晰可见,也已可猜想它是有多么高了。

当然,那座塔楼能让人隔百里可见,除了它高,其次是因为自此望去,平原百里,茂宛城与那塔楼之间除了百里平沙,再无一物相隔。

沈旃檀伸指轻抚­唇­角,面露微笑,旭日东升,映照得塔楼光华熠熠——那当然不是真景,那是一种似虚还实的幻术,他以千百低等鬼魅之气凝聚成楼,缔造了这百里长生塔的瑰丽奇景。在道行高深的人眼中,那是千百鬼魅的残肢骷髅叠就的森森牢笼,在寻常人眼中,那就是美轮美奂正大光明的高塔。

长生塔。

这……就是他君临天下的开端。

一夜之间,旻山崩塌,万古峡被填平,形成百里荒原。荒原上竟然出现一座高耸的塔楼,楼上高悬“长生塔”三字,塔身作八角之形,每一层飞檐之处都悬挂奇异金铃,微风吹来,满楼诡异的铃声响动,令人头昏眼花,目眩神迷。

茂宛城的百姓无一敢近那长生塔,朝廷派来查探的兵马一靠近那百里荒原就失了神志,茫茫走入塔楼之中,再也没有音信。数日之后,长生妖塔之名传遍天下,不少人自负高明前来除妖,却和朝廷那两千兵马一样,进入长生塔后,再也不见出来。

然而它也非寂静的死物,更不会停留原地,不住等待猎物自行送上门来。一个月后,朝中收到密信一封,有人请当今圣上长生塔中一行,否则将推倒茂宛城东面另一座高山倾炉。倾炉山一倒,势必压垮皇宫,将宫内大大小小一起埋没泥土之中。这话在一个多月前自然无人相信,倾炉山高耸入云,绝无可能被人力推倒,但旻山不久前才离奇崩塌,宫内发现此信,人人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惹了什么妖物。

而江湖之中,同样有人收到密信,收信的都是德高望重的玄门高人。寄信人未曾多说,只道长生塔内一见,此为绝命之行。寄信人直言是要杀人,各路玄门高人却不敢不去,长生塔吞噬活人不见尸不见血,不知究竟是有多大的能耐,若是不去,它必然有更暴戾的手段。

长生塔长生塔,塔名长生,却是杀人绝命之地。

不知这塔中的主人,这等惊世骇俗的手段,如此势不可挡的能耐,做下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十五日后,三更时分,便是长生塔邀约之刻。

长生塔内。

幻景千重,重帘垂幔,影影绰绰,仿佛红尘千丈,万般奢华都入了帘内。

但在沈旃檀眼中,枯骨还是枯骨,妖物还是妖物,即使被揉碎了化作了屋梁地砖,那些狰狞的躯­干­和扭曲的手爪依然在挣扎,那些堆叠的头颅依然在呻吟。

枯骨残肢之中,只有那个寒盒是好的,真实的。

他用自己的血养了那小鬼一个月,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他曾想到了供不起她的时候便提前吞了她,结果是安安稳稳养了一个月,放了一个月的血,他却未曾感到任何不适。

就像他的血,天生就是她的一样。

容玉中的影子已长得很大,有时候会静静地飘出来,脱离容玉,沉沉的在寒盒上睡觉,仿佛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她不曾清醒过,沈旃檀一直觉得这东西很是有趣,有时候把她当猫一样提在手里,捏捏手脚。那影子却是有实质的,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肤质,便是那张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也越长越像孤光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亲手被自己消灭的人,能这样一点一滴从自己的血中长出来。他自是不介意孤光长回来的,从容玉中养大的血鬼和寻常鬼魅不同,血鬼天生便是用来吃的,是没有灵识的,就像一种成形的食物,从他身上流走的血液和妖气迟早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沈旃檀根本不在乎往寒盒里虚耗血气。

但看着她越长越像陆孤光,他便会禁不住想……再养大一点,她会睁开眼睛么?她是会像从前那样自以为是,那么好骗,或者是——恨他、拔剑砍他?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徒具外表的空壳,里面什么也没有?

沈旃檀望着那寒盒,寒盒里的影子又浮了出来,他习惯的捏住她的后颈,抓猫似的将她提了起来,“陆孤光。”他道。

那影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陆孤光。”他又道。

那影子还是不动。

他将她放回寒盒上,眼睛微微一动,身侧突然多了两名身材婀娜的盛装女子。

“王。”其中一名盛装女子柔声道,“这东西我们来照看,王还是人身,早些休息吧。”

沈旃檀颔首,穿过重重幻景,进入那充斥头颅和枯骨的卧房内。

两名女子捧起寒盒,放回高处,她们是沈旃檀招纳来的蝶­精­。

再过半个月,沈旃檀广邀玄门高手到长生塔一会,同时他要向当朝皇室复仇,在这之前,他要将血鬼养好,将她吞下,然后摆脱人身成为妖尊,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寒盒被放在高处,四壁凝聚着浓郁的­阴­寒之气。沈旃檀不在房内,蝶­精­也退了出去,但柜子的另一处地方,有个东西在闪光。

闪着红­色­的光亮。

长生塔是以鬼魅妖物的尸骸堆叠而成的,充满了鬼气和妖气。

在柜子里闪光的东西是血流霞。

四周弥漫的鬼气慢慢侵入血流霞,血流霞的光芒越发耀目,接着那熠熠的红光骤然一闪,光芒映在冰冷的寒盒上,那寒盒外的冰雪竟瞬间融化,屋内浓郁的鬼气便顺着寒气的缺口源源不断灌入盒内。

那形如陆孤光的影子贪婪的吸食着鬼气,急速的成长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她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神态疲倦而厌烦,充满了冰冷与杀意。

第一次,他挖了她的心,她没有死。

第二次,他骗她过血、骗她吃药,将她练成鬼女,斩了她的双翼,她还是没有死。

第三次,他将她养在盒子里,是为了用尽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要将她练成血鬼,当作补药。

再离奇的幻想也会破灭,再温暖的记忆也会冷却,再怎么期待和喜欢都会化作憎恨与厌烦……没有谁能容忍一次又一次被害,再温柔善良的人也不能,何况她素来睚眦必报,素来不是什么好人。

沈旃檀,我与你没有任何情分,只有三次被害之仇。

她心里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这个人逐渐苏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一点一滴的消失不见了。

长生塔之约名传天下,没有收到邀约的人庆幸不已,收到邀约的大都面如死灰。但其中也有寥寥几人行若无事,比如说丹霞,也有寥寥几人满不在乎,比如说姬珥。

姬珥现在就在丹霞的丹房之中,那万年不改的秀丽脸蛋仍是那副平静内敛的表情,丹霞还在炼丹,若不是长生塔的信件就放在桌上,姬珥简直要以为自己就是来纯喝茶的。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件叠在一起,就放在丹房的桌上。

“你可知道一件事?”姬珥悠闲地坐在离丹炉最远的那张椅子上,拿着不知谁留下来的一柄羽扇,努力对自己扇风。其实丹霞这丹房很大,并不算太热,但某人养尊处优惯了,觉得这地方一向令人难以忍受,若非有好茶,他简直坐也坐不下去。

“指的哪一件?”丹霞站在丹炉前,凝视着炉中丹药的火候,他后颈的肌肤如白雪,居然没有半点汗渍,“是旻山崩塌成百里荒原,长生妖塔以鲸吞之势挑衅天下;或是……”

“自然是那件知情人不多的‘或是’了。”姬珥懒懒地道,“昨夜京师黑旗军震雷营遇袭,驻守官兵五百余人惨遭屠戮,听说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无一生还。”

“震雷营是京师守军的­精­兵。”丹霞修长的眼睫微微一狭,“皇上昨夜本要亲临震雷营检阅兵马,似有意派遣震雷营为主处理长生塔之事,结果另有他事未能成行。”

“震雷营之事,非但是有人对皇上充满敌意,也是对长生塔的一种挑衅。”姬珥道,“凡是长生塔的敌人,便是你我之盟友,你不觉得该寻觅笼络这位能夜杀数百人的帮手,好让你我的长生塔之行多几分安稳么?”他说得顺理成章,坦坦荡荡。

丹霞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尸魅。”

姬珥微微蹙眉,“什么……”

“是尸魅。”丹霞道,“能夜戮数百人上千人的,除了尸魅,只有疫神。”

“尸魅?”姬珥当然知晓,“疫神”那种东西只存在传说中,是传播疾病的瘟疫之神,而“尸魅”么……显而易见,便是那位好友任怀苏了,“你认为是他?”

“是他。”丹霞双目一闭,语气淡然。

“以他之为人,又怎会肆意屠戮,又怎会想要对当朝不利呢?”姬珥叹了口气,“他和长生塔不知是什么关系。”

“人心本已难测,化作鬼心之后,又岂是你我可测?”丹霞道。

“神棍,有兴趣夜探么?”姬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无趣的任怀苏太过无味,杀戮成­性­的尸魅太过可怕,你不觉得想了解其中的玄机——就应当明了他和长生塔之间的关系么?毕竟长生塔一现世,他就放手开始杀人了。”

“夜探?”丹霞狭长的眉眼微微一皱,“……长生塔?”

“你不要说你不敢。”姬珥摇着他手中的卷轴,“号称第一的焦炼师,袖子里法器神器灵丹妙药无数,岂会真正怕了区区长生塔?”

“世上如你这般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倒也不少。”丹霞淡淡的笑,沉静的眼眸仍温柔的凝视他那一炉丹药。

当夜子时。

两条人影步入长生塔四周的百里荒原。

遥遥之处,长生塔漂浮着点点红光,宛若灯火辉煌,高耸入云。

丹霞凝目一望,洒然一笑,衣袖拂起,点点银光洒向高塔,那银光宛若一群荧光之蝶,悄然飞舞,笼罩塔腰。就在银光笼罩之处,姬珥一眼看出,那红光之处乃是被断首的妖兽之眼,整座高塔便是由成千上万的鬼魅及妖兽的尸骸堆叠而成,不禁哈哈一笑,“有意思。”

两人踏入百里荒原,长生塔中的沈旃檀已转过身来,自窗棂望去,那两人一人紫衫飘渺,一人浑身倒映着熠熠星辉,十分醒目。他凝视许久,手指一翻,一支长弓出现在指间,但见那长弓一头篆刻一张佛陀的笑脸,一头篆刻一张鬼女的哭脸。他扬手开弓,弓上无形无物,径直向两人­射­去。

百里荒原上的两人侧身闪过这无声无息的暗袭,沈旃檀见两人闪避得轻松,眉间不知不觉露出一点微笑,那笑意刚刚上了­唇­角,蓦地变成了寒意——只见紫衣丹霞从袖里取出一张道符,轻飘飘的就要贴在长生塔上!

那是——天离真火!

天离真火符触及妖物即刻引发天火,长生塔是妖物所聚,此符真是长生塔的天敌!他长弓一扬,第二箭再发,丹霞道袍拂动,第二箭再度失利,沈旃檀身影飘幻,已出了长生塔,站到了丹霞和姬珥面前。

姬珥眯着眼睛,眼前所见,是一位衣裳端正,眉心贴有额花的男子,不知何故有些熟悉,但这人出手凌厉,一现身就扬弓向丹霞头颅缠去。他那长弓弓弦强劲,一旦缠上了丹霞的颈项,这当朝第一的焦炼师不免变成无头人,故而姬珥卷轴一挥,冲上前去救人。

丹霞术法虽­精­,拳脚功夫却是一般;姬珥招式奇幻,身法飘忽,却是不懂术法,两人从未并肩作战,毫无默契,倒是被沈旃檀一柄长弓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沈旃檀手里的长弓名作“悲欢弓”,他本身不会武功,和丹霞一样只­精­通于术法。但这悲欢弓中蕴含着百年前一位武将的­精­魄,凡是手持此弓之人,便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和招式,唯一的缺点,是此弓内藏魂魄,杀人之时不收控制,一旦此弓发了杀­性­,持弓之人也克制不住。

嗡的再一声微响,悲欢弓弓弦再发,姬珥猛的往丹霞身前闪去,但沈旃檀已经开过几次弓,以他的悟­性­,这一箭­射­得刁钻又强劲,姬珥身形一转,那支箭已经掠身而过!他心里一惊一凉,不好!回过头来,却见丹霞好端端的站在当场,那支箭竟是穿袖而过,只在他衣袖上穿了个洞,却没伤到他分毫。

就在此时!沈旃檀蓦然回首——尚未看清,便觉一阵惊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天离真火!整座长生塔燃起熊熊大火,竟如巨大明烛,照耀百里荒原!丹霞竟不知什么时候使用银­色­蝴蝶将符咒贴到了塔上!

姬珥一怔,只见沈旃檀面现怒­色­,瞪了丹霞一眼,身周法阵光芒闪耀,隐入长生塔内。

丹霞低头看了看衣袖,他不知道,这一箭落空,是沈旃檀箭法不­精­,或是他无意伤人?

若是此人无意伤人,他却建此惊天妖塔,岂非是很奇怪的事?

长生塔内烈焰翻卷,那些奢华之相都在天离真火中扭曲,露出本来面目,热浪袭来,恶臭翻滚,衣着华丽的蝶­精­在大火中尖叫奔逃,沈旃檀闯回卧房,四处寻觅了一圈,未拿什么东西,最终抬眼看了一眼放在高处的寒盒,将它塞入衣袖,转身往长生塔底而去。

那寒盒冰凉彻骨,抵御了四周吃人的火焰,沈旃檀低头疾奔,很快闯入塔底一处淡蓝­色­的大门,进入地底。

大门之后,是一个巨大且冰冷的洞|­茓­,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冰冷的人体,一具具都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们都还未死,但身体中的魂魄却已被抽空了。洞|­茓­之中有一团明亮的七彩光晕在漂浮着,似无形体,却璀璨耀目。地上堆叠的人体便是在长生塔中失踪的众人,他们的魂魄被抽聚了起来,形成了空中这一个力量强大的魂珠。沈旃檀一把抓住那魂珠,将它吞入腹中,随即洞|­茓­中的寒气又重了几分,若是在塔外看来,那原本熊熊燃烧的高塔突然间火焰熄灭,散发出一股惊人的寒意,随即咯啦声响,一层冰棱结上了高塔的表面,将那一半仍旧富丽堂皇、一半烧得原形毕露的妖塔封在了冰凌之下。

“完魂珠……”丹霞看着天离真火竟然失效,那白皙秀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许动容之­色­,“此人竟动用活人魂魄镇压天离真火,活人魂魄离体若久,本体终是会毙命,这等术法伤天害理,极难练成,世上竟真有人能动用完魂珠。”

“活人魂魄?难道是此前误入长生塔的那些人?糟糕了。”姬珥叹了口气,“在这里消失的共有两千九百三十三人,若这数千人的魂魄都被他练成了什么完魂珠,那力量之大,岂非除天地圣气之外无可匹敌?”

丹霞点了点头,“他若不放回这些魂魄,这两千余人定要丧命。”

“大手笔……”姬珥苦笑,“从来只闻杀人放火,那等作恶最多也不过十数人而已,便要抵命。这动则上千人的人命,只怕不是你我单枪匹马便能解决的。”他上下看了这被封在冰凌之中、众多鬼魅残肢张牙舞爪的恐怖形状之后,“帮手是一定要找的。”

塔外两人面含微笑,淡然而去。塔里的沈旃檀踏在数千活死人堆里,对着漆黑的洞顶笑了一笑,完魂珠之力堪称毁天灭地,就算地上这些人死了,生魂化为死魂,也不过是力量上略略打了折扣,施展的方法稍有不同而已。

只需杀了任怀苏,他就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世人的神祗和主宰。

杀伐行止,将由他一言而定。

几只华丽的蝶妖在他身边悄然出现,随即几只形状古怪的尸妖出现了,继而是不见形体的推沙之魔,又有不见形体只见了一双大眼睛的目怪,各种各样的妖物安静的出现,静候着它们的王者。

沈旃檀抬起手来,随意指了指一个方向,“由此而去,有一座道观。”他露出个略带妖异的微笑,“明日日落之前,我要他道观起火,药丹失落,空无一物。这道士非同凡响,动手之前要小心。”

几只奇形怪状的妖物领命而去,他越发肆意的享受着颐指气使的滋味,所谓王者、所谓君临天下,不就是这样的滋味么?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地位,若不好好享受,岂非白走这世间一趟?

洞|­茓­中的妖物仍在越聚越多,沈旃檀吞食了完魂珠,妖力大为增长,虽然还是人身,尚未脱胎换骨,但认他为主的妖已经越来越多了。沈旃檀被众妖抬上了一处宝座,那宝座也不知是哪个妖从哪个皇帝那里摸来的,沈旃檀往那华丽的黄金大椅中一坐,只觉四周坚硬无比,也不舒服。

在万妖簇拥之中,他衣袖的一角淡淡散发着红光,只是洞中妖物太多,沈旃檀无暇顾及。只见那红光中还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鬼气,无声无息的侵入了地上的活死人体内。

“啪”的一声,沈旃檀足下的活死人堆中居然有人蓦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脚踝。沈旃檀吃了一惊,失了魂魄的躯体如何能够行动?地上那大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沈旃檀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诈尸,而是被他人的鬼气侵入灵识,正在毫无目的的乱砍人。

这一念兴起,有些事便势如破竹,节节清晰。沈旃檀双足被扣在地上,他不会武功,悲欢弓又只是他一时所用,也没带在身边,这活死人用吃­奶­的力气一抓,他竟真是挣不开。就在他微微一惊的同时,地上迟早就该“死了”的人突然纷纷活了过来,一个个扑上去对沈旃檀大打出手。

沈旃檀本来不会武功,地上这些人魂魄离体,不怕死不怕痛,无知无感,施展术法攻击似乎也难以奏效,片刻之后便被地上的众人牢牢缚住,扔在了地上。就在沈旃檀被制住的时候,地上的活死人又纷纷跌倒,宛若方才起身行走只是一场梦。而点点黑­色­鬼气从他们身上飘了出来,笔直投入血流霞之中。

他平躺在地,十分平和且有耐心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是在沈旃檀被缚住的那一刻方才现身的。

——她是直接从寒盒里飘了出来。

那女子眉目依然,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那双冷冷的眼睛里充满了□­祼­的鄙夷之­色­,她移动一只脚的位置,比划着动作,“踩”着沈旃檀的手背,“沈公子,你怎么也着了别人的道儿,突然躺倒在我面前了?”她恶意的微笑,笑得很愉快,“看到沈公子躺在这里,我心情真是好极了。”

四周的鬼魅妖物蠢蠢欲动,一物从沈栴檀的衣袖中脱出,飞向女子心口,那东西灼灼闪光,正是血流霞。血流霞为万鬼克星,驱魂御鬼的至宝,故而沈栴檀被活死人袭击,四周鬼魅虽然浮动,却不敢轻举妄动。

空中女子的影像似幻非幻,血流霞融入她心口之后,那影子蓦然清晰起来,宛若实体。她伸出手指在沈栴檀手背上划开一道伤口,取了一滴血,滴落在寒盒上。盒盖应手而开,盒中的容玉莹润异常,她一招手,那容玉上的莹莹之­色­突然化为一缕轻烟,慢慢融入她的体内。

沈栴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是天地圣气,是当年他存在容玉之中的圣气。

在血流霞与圣气的双重作用之下,那熟悉的女子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经历过断翼与烈火,她不够美貌,­唇­­色­却分外的红——他凝视着她的红­唇­——那是因为有他的血吗?

“你的完魂珠已经全部用在封锁这座妖塔上了。”她凝为实体,笑得越发妖异动人,“你要是打算拿它来对付我,长生塔就会崩塌成一堆腐­肉­尸骸——甚至——那些未死的妖魔鬼怪会找你算账,你敢吗?”她挑起沈栴檀的下巴,“像你这样自私恶毒,只手遮天,不怕伤天害理只怕亏待自己的人,应该舍不得放弃长生塔吧?它是你君临天下的筹码,没有它……你就什么都没有……你会赌我杀不了你,对不对?”

沈栴檀笑了笑,柔声道,“孤光。”

她凝视着他的胸口,打量着角度和方向,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孤光,虽然曾与你相伴的并非这具躯体,但你我毕竟曾有白头之约,有同行之缘。”他柔声道,“我为你遮挡烈日,为你取得无爱之魂,与你同榻而眠,虽然……虽然我举剑伤你,但那是为了救世的无奈之举,在我心里……”

“在你心里——从来不觉得你举剑砍下来,我会痛。”她淡淡的打断他,“一次是这样,两次也是这样,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他微微一顿,叹了口气,静默了下来。

“你说我是该从哪里挖出你的心,才和你当初那一剑一模一样呢?”她抬头四顾,四周的鬼魅见她的目光扫来,纷纷闪避,陆孤光微微一笑,凝视其中一只小鬼,轻声道,“剑来。”

那小鬼顿时凝为一把鬼剑,向她手中飘来。

她手持鬼剑,对准沈栴檀的胸口,“我都记得呢,婚姻之约,同行之缘,我记得有人心怀坦荡,认真的对我好,但可惜……”她也叹了口气,“他对我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救世。”她摇了摇头,“我不怪他。”

沈栴檀微微蹙了蹙眉,只听她一字一字的道,“但我恨你。”

“他——”他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却立即被她打断了,“若不是有你,他……他不会这么……”她眨了眨眼睛,凝视着他,缓缓的道,“你就是他心中最无情的部分,若非有你,他不会这样对我——任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

他柔声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他是个好人。”她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心,而你——你虽然记得他所记的,却不会想他所想。”她淡淡的道,“他说‘你我无情,非人间无情。众生有爱,父善母慈,鹿鸣虎啸,皆为生存,花开花落,月缺月圆,皆是万物美好之处,岂能过目不视,听之废之?’而你……而你呢?”她一剑Сhā落沈旃檀胸口,“你害死了他。”

那鬼剑Сhā入沈旃檀胸口,奇异的并未见鲜血四溅,沈旃檀甚至也未露痛苦之­色­,只是笑了笑,“他是慈悲菩萨,我是妖魔鬼怪?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无情,他没有心,他杀了你一次又一次……而我呢?”他柔声道,“我可曾伤你?我将你的魂魄收在容玉之中,日日供血助你复活,我放弃容玉之中天地圣气,我任你动手将剑刺入我胸口……我做错过什么呢?你凭什么将我定为妖魔鬼怪?”

“你推倒旻山竖立长生塔,吞噬数千人的魂魄,令人发指。”她淡淡的道,“何况你发出信函广邀人手前来长生塔,也不过是想吞噬更多修道之人的魂魄,助你君临天下而已。”

“你可曾想过,旻山为厉鬼妖魔占据,人不能近,我推倒旻山,摧灭妖氛,使之成为百里沃土,可供人安居乐业,这有何不好?”他越发柔声道,“地上这些人意图对我不利,自己闯入塔中,我乃是自保,又有何不对?完魂珠存放此地,若方才两人不来袭击,我又岂会将它吞入腹中?我也是为了自保……”

“够了!”她冷冷的道,“不必说了。”她手中鬼剑渐渐消失在沈旃檀胸口,那剑竟非刺入,而像是融了进去。沈旃檀神­色­自若,她也并不着急,又过片刻,乍然红光一闪,他胸口衣裳碎裂,一片如花的纹路蔓延而生,密密覆盖住她落剑之处。

陆孤光乍然一惊——她在鬼剑上附着了血流霞之力,专克沈旃檀身上妖气,不料沈旃檀吞噬完魂珠之后委实高深莫测,竟能抵挡住她一剑,并将剑上鬼气和圣气一并化于无形!她飘身急退,“你——”

沈旃檀翻身坐起,那如花草一般的红­色­纹路非但只覆盖住他胸口,甚至附着在鬼剑之上急速向陆孤光手上长去。陆孤光脱手掷剑,那红­色­纹理生长极快,刹那吞噬整只鬼剑,宛若在空中开出一片纤细而瑰丽的花来。

“我如何?”他笑道,四周沉寂的鬼魅受他脱身的鼓舞,慢慢的将陆孤光围了起来,他负手看着众多鬼影将她困住,“你是我辛苦喂养的血鬼,又私吞了我天地圣气,不将你吃了,我怎能甘心?”他十分遗憾的看着陆孤光,那眼神居然透着极认真的不解,“你说一个失去记忆的我,只是安分守己的念了几十年佛经,怎么可能当真脱胎换骨,变成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我还是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忘却自我的那些年我是无私无为,一心救世向佛,你却相信?”

“我相信。”她手指默默拈动着驱鬼之术,“他……他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他真的笑了,“我之一生,从未单纯过。”

“他单纯。”她淡淡的道,“他单纯,所以轻易为人利用,所以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会伤心会痛,他以为他只得了个结果。”

“好好好,算我曾经单纯过,那又如何?”他笑得一派春风拂面,眉目风流,“你是我养的鬼,我要吃你,这就是你我现在最单纯的关系。”

“吃我?”她不屑的扬了扬眉头,手中的驱鬼咒骤然发出,四周鬼魅齐声呼啸,妖力较弱的一些竟被她血流霞之力控制,调头过来攻击其他妖物,洞中一阵大乱。沈旃檀搭起悲欢弓一箭向她­射­去,却见长箭自她胸口穿过,不染丝毫血迹,不禁一怔——原来陆孤光的躯体由血流霞与圣气一并凝成,终究仍不是实体,所以不受箭伤。她受他一箭,回过头来冷冷一笑,蓦地沈旃檀眼前一黑,陆孤光背后乍然张开巨大的羽翼,他只觉身子一空,已被她提在手中,径直往洞|­茓­深处飞去。

她的翼竟然还在,却已非黑­色­鬼翼,而是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红­色­,宛若血脉在其中流转,却有火焰一般的光芒。

这洞|­茓­甚大,本是旻山塌陷铺平百里之后形成的地下空洞,他被一把抓走,某些效忠的妖物也急急向陆孤光追去,奈何难及双羽之力,很快陆孤光便没入洞中更黑暗之处。

也就在她的身影消失之时,洞|­茓­深处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宛若有什么东西震裂岩石土地,生生从不可能之处出现了一般。

十五白头不可依

洞|­茓­深处有人手握长枪,竟是击碎岩层而下。

陆孤光提着沈旃檀冲到洞|­茓­尽头,那洞|­茓­的尽头是一堆刚刚崩塌的巨石,一人足踏荒岩,萧然而坐,身周沙石兀自飞扬,他却如生生在那坐了千年万年一般。

那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体,她怔了一怔,手下下意识的一紧,仿佛手中抓住的只是那害她身伤心碎的宿敌,而温暖的故人还在对面等她一般。

可惜只是一瞬,那人转过头来,那双宛若深情的眼里只余一片荒芜,沈旃檀眼里或许还有尸骸残血,他的眼里只是一片荒漠,沙砾满地,了无生机。

他……也不是他。

但那人笑了,虽然并无笑意,“你——幻灭了吗?”

他低沉地问。

她顿了一顿,“你——你——”她咬牙道,“你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不,你一直都知道……”

那人低笑,“你要我将他还你,我便将他还你,而你最后得到他了吗?陆孤光,欢喜依赖不过一场幻影,‘他’从不存在,你相信的从不存在,只有留给你的伤是真的。”他手抚长枪,语声深沉,“我再问你一次,随我征伐天下,屠灭人间,让过往的一切灰飞烟灭,可好?”

她放下沈旃檀,凝视着眼前熟悉的人,“不好。”

“为何?”他握枪徐徐站起,身姿挺拔。

“人是假的,但他说过的话,记挂的事,我还记着。”她淡淡的道,“我记着了,便忘不了。”

任怀苏见她放下沈旃檀,长枪指地,“可惜了。”

他在惋惜屠戮天下之路,终无人相伴并肩,但也仅此而已。

那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异种对异种的相惜,即使放开了手,也无关伤心失落。

她点了点头。沈旃檀被她一把抓在肩上,挂在半空飞了一会,肩头剧痛非常,此时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沉默不语,努力等待肩伤恢复。

任怀苏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慢慢露出戏谑之­色­,“你竟被她所擒……”

沈旃檀只是笑笑,左手按住右肩伤处,并不说话。

陆孤光看了看沈旃檀,又看了看任怀苏,突道,“这人才不是被我所擒,这人狡猾善变,让我抓来,不过是想找机会吃了我而已。”

“你是他养的血鬼?”任怀苏目光在沈旃檀身上一顿,“无怪那日即已杀妻,你却还能重生,原来是他以他的血供你魂魄不灭。”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旃檀,“只是养出具有灵识的血鬼,和逼出具有灵识的尸魅一样不幸……沈旃檀,或许是你的血太过心机深沉,凡是沾染了你血液的妖物都无法单纯,让你失望了。”

“承蒙夸奖。”沈旃檀终于放下了左手,温和一笑,“不敢当。”

任怀苏长枪一抬,径直指在沈旃檀胸前,“就此杀了你,虽然无味,却是必要。”

“你看出了我右肩受伤,无法书写法阵?”沈旃檀淡淡的道。

“无论你写不写法阵,我都能在你动手之前,一枪洞穿你胸口,枪尖透体三寸三分,血流三尺三寸。”任怀苏振眉一笑,骤然见了当年决胜千里的纵天豪迈,“放心,血流霞在此,左近再无妖物能为你替身挡枪。”

沈旃檀淡淡的看着他,“你的枪够快,她的手也很快,不过很可惜……”他站着一动不动,地上骤然寒气弥散,蓝­色­玄冰从他站立之处开始凝结,随即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

陆孤光一怔,“完魂珠?”

任怀苏长枪一探,往他胸口Сhā落,却见沈旃檀胸口红线一闪,有一物拖住枪尖,随即冰凌结起,沿着长枪向上蔓延。陆孤光急急喝道,“快放手!他­操­纵长生塔吞噬了整个地下洞|­茓­!现在这地方是长生塔­操­纵的活|­茓­!是活的!”

不错,就在陆孤光抓走沈旃檀的瞬间,他已催动完魂珠,将妖塔之力融入地下,吞噬整个地脉,此时塔下有地脉走向之处都已被妖力­操­纵,化为活物,而这个地|­茓­便是地脉最强之处,也正是沈旃檀用那万妖残尸合并堆砌而成的长生塔之妖力最强之处!

任怀苏闻言手腕一抖,长枪节节碎裂,那诡异的蓝­色­玄冰随之节节碎裂,却蓦地化为点点鬼火铺面而来。长生塔融万妖之躯,坐拥万妖之能,千变万化,几斤无所不能。沈旃檀只是站在那里,并未动手,任怀苏已面临四面八方各种诡秘攻击,似乎连绵不绝。

陆孤光眼见形势不妙,任怀苏一旦败落,沈旃檀非当场吃了她不可,这人心地狠绝,狼子野心,即已在她手里莫名的吃了点亏,便绝不可能就此算了。她身上融合血流霞之力,不惧长生塔万妖之能,当下合掌大喝一声,念出“任怀苏”当年教她的佛门诛邪法咒。

任怀苏正将第十六个出现的妖物撕裂,蓦地听到陆孤光口诵真言,沈旃檀蓦然变了颜­色­,只见四面蠢蠢而动的“洞|­茓­”倏地停止摇晃,咯啦几声,蓝­色­冰封碎裂,残冰纷纷掉落在地,头顶的岩石黄土也掉落下来,露出了一片光亮。

三人纷纷闪避落石,一起抬头望去,这地方本来已经被任怀苏打穿了个大洞,但现在头顶露出的光与原先洞口之光截然不同。

从头顶­射­入的是一片阳光,夹杂着隐约的潺潺流水之声。

长生塔外百里荒原,草木不生,妖氛浓郁,故而­阴­云压顶,从来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什么流水。陆孤光诧异之极,任怀苏嘿了一声,两人一起看向沈旃檀。

沈旃檀脸­色­微微发白,却尚是镇定自若,“术法被破,错乱了空间和幻境,外面是什么地方、是真是假,连我也不知。”

阳光……

陆孤光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过阳光,在迈前一步,真正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候,突然想到也许死而重生也并非全然如她所想的那般丑陋不堪。

任怀苏已消失在洞|­茓­中。

沈旃檀抬头望了望洞顶,他右肩受伤,画不出移形法阵,只得顺着巨大的落石慢慢往上爬。

在他快要爬出来的时候,陆孤光终是拉了他一把。

洞外不出所料,一片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地上绿草如茵,竟是宛若仙境一般。

有流水自林间而来,跃过数层山石,形成白­色­小瀑,几丛淡­色­小花开在林间,迎着水花之白,愈显颜­色­清雅。

这是什么地方?

沈旃檀半身尚在洞里,望着这流瀑仙草,一瞬之间,竟是痴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仙境一般的山林之中横扫过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光芒过处,任怀苏啊的一声低呼,全身颤抖,突然跪坐在地。沈旃檀双手一软,笔直向下跌落,陆孤光咦了一声,一把把他捞了起来,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淡金­色­的光芒沐浴着整座山林,一群白­色­飞鸟扬翅而起,向远处飞去,她抬起头来——这安详美丽的地方,天空中并没有太阳,却有一道如泉水般倾泻的淡金­色­光芒横过整个天空。

这里若非幻境,便是异境,总而言之,并非人间。

她将沈旃檀扔在地上,快步过去看任怀苏,却见丝丝黑­色­鬼气从他身上散出,鬼气弥散半空,被淡金­色­光芒化去,归于无形。黑­色­鬼气散出得越多,任怀苏手背便越苍白,凶煞之气越减,但却并非洗去鬼气之后他便回复人身,只是鬼气散出越多,他便越像个死人。

陆孤光吃了一惊,尸魅之身……尸魅的凶气和鬼气竟然被这金光化去,任怀苏早已死了,若这金光将鬼气化得一­干­二净,他便会回复死人之身,到时候只剩下……只剩下一具尸体。她怎能忍心看着“他”的身体就此死去不复存在?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她张开双翼,将任怀苏往方才出来的洞口拖去,慢慢将他放回洞内。

然而沈旃檀的术法被破,那洞|­茓­之内已断绝长生塔之力,岩石崩塌,是一条死路。她也不敢随意挖掘,谁知在这似幻非幻的古怪地方还会挖出什么越发古怪的东西来?放下任怀苏,她拍了拍他的脸,“喂?任……大将军……”

任怀苏抬起头来,他并未昏迷,只是突然失去了行动之力,勾起嘴角,他无声的笑了一笑,“将……沈旃檀拖来……让我吃了……”

他失去了大量鬼气,若无补充,很难恢复如初,而此时此地,唯一能用以补充鬼气的,只有浑身妖气的沈旃檀了。他本只想将这人一枪钉死在地,碎尸万段以祭当年,此时想到尚可以将他活生生吃下肚去,笑意之中不免带上三分狂态。

吃下去?陆孤光皱眉,“你要怎么样将他吃下去?”她一时没有想通,沈旃檀并非灵体所化,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要怎么吃下去?

任怀苏做了一个轻轻撕开的动作,低沉的笑道,“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眼前这人已不是“他”,这人只是只尸魅,尸魅吃人本就是血淋淋的吃,鬼王吃人难道还先作法开丹炉将人练成十全大补丸再吃么?

“外面那道金光有异,似乎充满驱邪之力,沈旃檀噬妖为生,一定也动弹不得。”任怀苏森然道,“你快去将他带来,否则他的妖力消失殆尽,我就算吃了他也恢复不了。”

她一时皱眉,尚未打定主意是否听话,任怀苏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你仍在幻想什么?幻想他什么时候又失忆,再变成和尚来爱你么?”

“不……我明白,沈旃檀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她淡淡地道,“因为他只爱他自己,所以就算他失忆了,也不会爱上我的。失忆的时候他专心于救世,说不定也是他有意染指天下位居至尊的表现之一,只是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罢了。”

“哈……”任怀苏一声低笑,“你倒是想得透彻。”

“稍等。”她血­色­的双翼张开,向上飞去,去寻找沈旃檀。虽然说任怀苏要吃人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却不等于她当真对沈旃檀心慈手软。

不就是吃人么?她见得多了,不想说方才一瞬间的迟疑,不是因为她仍幻想着沈旃檀什么时候再失忆再爱她,不过是她不想看见任怀苏那副躯体做下“吃人”这样可怖的事。

她想她真的不懂得什么是爱吧?

她觉得她对那熟悉的躯体的眷恋比对沈旃檀那个灵魂要多得多,那灵魂剧变得太陌生,唯有那具躯体是真实的,还触手可及。

但任怀苏就要用它吃人了,而“他”是只可能刮自己的­肉­下来给别人吃,万万不可能动念去吃人的。

那专心致志的傻和尚,真的已经不在了,无论是身躯或是魂魄,都已面目全非。她向上飞去的时候眼角微微有点热,她甚至怀念举剑专心致志要杀人的他,那样诚挚的信念,坚定不移的步伐,一次、两次……心无杂念的相信只要杀了她一切就会变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断了她的鬼翼,烧了她的躯体……为什么结果却是他自己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傻和尚。

洞外山林依旧,奇花异草散发着柔和的香气,水汽氤氲,四处充满圣洁之气。她是血流霞与天地圣气所聚的形体,在金­色­光芒之下只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然而举目望去,本来应该还在地上的沈旃檀却不见了。

她皱起眉头,沈旃檀身上的妖气虽没有任怀苏之重,却也绝非寻常,突然被化去如此之多的妖力,他怎还能行动?想了一想,她恍然——沈旃檀毕竟是活人之身,就算妖气散尽,要离开总不是难事。

草地上,方才她将沈旃檀扔下之处有一滩被压倒的青草,而柔­嫩­的草丛之中隐约可见有脚印向山林方向而去。陆孤光冷笑一声,沈旃檀果然见机得快,倒是能掐会算,知道任怀苏受此重创,要拿他当做食物,竟是早早逃了。

沿着脚印追去,她收起羽翼,慢悠悠的跟着脚印,进入林中。

沈旃檀刚刚走到一处水塘边,这里的水塘清澈见底,水中既无毒蛇,也无鱼类,他却不敢淌水而过,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东而去。

他当然知道在这古怪地方,鬼气和妖气都没了用武之地,陆孤光倒成了主宰一切的人。他更知道陆孤光对他恨之入骨,任怀苏更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两人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是以缓过气来,一旦能走,他就匆匆躲入山林之中。

一边逃命,沈旃檀却仍在仔细的打陆孤光的主意,她是他的血鬼,她坐拥天地圣气,若是能吃了她,必定大有裨益,说不定也能摆脱这里古怪圣气的驱邪之能。只要他的妖力还在,就凭他术法之功,这地方无论有什么古怪,他都不惧。

“逃得真快……”身后不远处突然有人淡淡地道,“我可快要追上了,要跑得再快一点。”

沈旃檀回头一望,却见陆孤光正落足在一棵大树上,满脸讽刺的看着他。

“孤光……”

“闭嘴!”她冷笑道,“逃够了么?若是够了,就跟我回去。”

沈旃檀默然半晌,微微一笑,“回去?回哪里去?我没有家。”他回过头来,微笑得从容沉静,“是任将军要你将我带回去给他当补品么?”

陆孤光飘然而下,落在他面前,“你知道就好。”

“孤光……”他柔声道,“我知道当年之事,你必定同情任将军,恨我下手毒辣,杀人无数……但我为何要做这些?那理由……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人说过,你可想知道?”“说吧。”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大兴致。

“当年之事,你已知道多少?”他平静的问。

“从你斩我双翼,收我于容玉之中,我听到你与他的谈话开始……”她仍是淡淡的,“我便已全部知道。”

“你竟然听得到。”他很惊讶,散魂之身的她,竟然仍能听到对话,异族的血脉果然与众不同。微微一顿,沈旃檀道,“我天生便与常人不同,未满周岁父母便将我弃之郊外,幸而被家中老仆抱回,送到蓼云寺寄养,自我记事至今,父母亲族从未进过蓼云寺一步,也未曾和我说过话。”

她漠然着一张脸,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于是他越发温柔的道,“我天分很好,无论研习经文或是修习术法都遥遥领先其他院僧,师傅却不愿收我为徒。”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开,望向身边的池塘,“我一个人自修琴谱,一个人下棋,一个人读书……即使是抚琴作画,也从没有人听、从没有人看……一切都是因为我是——”

正当说到关键之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踉跄三步,背靠大树,惊愕的看见自己胸口鲜血喷出,抬起头来——只见陆孤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几支异化的手指刚刚收了回来——方才就在他说得动情之时,她手指化为利爪,一下Сhā入他胸口,随后血淋淋的拔了出来。

“你——”他手捂胸口的伤势,­唇­角微微抽搐,最后却是笑了出来,“你竟——”

她抬起手来从身边大树上折下树叶,擦去手上的血迹,淡淡的道,“满心期待别人的回应,等来的却是挖心的一剑,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滋味了。”她看着他慢慢委顿于地,居高临下冷冷的问,“滋味好不?”

“你不关心我为何定要走上这一条路么?”他胸口伤势很重,陆孤光出手无情,当真差一点把心挖了出来。

“关心?”她面露诧异之­色­,“我为何要关心?”她淡淡的看着他,“难道你竟以为我很关心吗?拿这种借口拖延时间,真可笑。”

他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陆孤光反而奇怪了,踢了他一脚,“你不再说话了?”

他睁开眼睛,倒似没有生气,仍很温和的问,“要说什么?”

她慢慢的道,“你难道不该找个新借口继续博人同情,看我什么时候被你所骗,饶你一命么?”她稀奇的看着他,“难道你心中不是这么想的?”

“我倒是尚有千万个借口。”他笑了起来,“只可惜……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我……”他轻声道,“你只会盘算在我说得最真的时候,如何在我心口再刺一刀,那让你高兴。”

她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诧异道,“你确是聪明,但你怎么不说了?”她很遗憾的看着他,“以你之为人,岂会坐以待毙?”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我不能死。”

她扔掉了手中的树叶,随时可以异变为利爪的手指在灵活的屈伸着,哦了一声。

“因为我不甘心。”他的语调平静,也没有长篇大论。

“不甘心被人遗弃、不甘心旁人对你不好、看不起你?”她冷笑一声,“所以就要横扫一切,君临天下来证明你自己?依照你这番理论,我岂非早该杀尽天下,去争做那女王了?我爹娘同样嫌弃我是异种,将我赶出家门,他们还曾想做法将我降服收作式鬼,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但你自己是好是坏,非要从别人那里才能得到评判岂非太可悲可怜,我是好是坏我自己知道就好,谁稀罕旁人怎么想?”她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谁像你这么稀罕?”

他怔了一怔,有些记忆突然漫上心头,他突然想起戴在任怀苏手腕上的那只玉镯,那是她母亲所赠,即使她受母亲驱逐,却依然珍藏。她赠与他的时候满怀期待,七分温柔,绝不是此时这张鄙视讥诮的脸……而那玉镯永远的戴在任怀苏手腕上,那人却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东西,而眼前这人的温柔也如那玉镯一般,永远离他而去……不可惑、不可忆。

“稀罕……旁人的认同喜爱,并不是什么罪。”他轻声道,“我只是个俗人,不同姑娘的大智大勇,我稀罕旁人的认同赞美……求而不可得,故作惊梦之想,行吞王之事,立不世之威,有何可笑之处?”

他突然不口称“孤光”,突然称起“姑娘”来了,突然说出这一番话,倒让陆孤光有些不惯。这人心思百变,狡猾多智,必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何尝不是博人同情?她想也不想,一伸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懦夫便是懦夫,说得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罪恶滔天的混账!”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仿佛从未想过她会重重摔过来一巴掌,陆孤光不想再和他废话,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往来路奔去。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笑了笑,却也全无笑意。

他记着太多事,而旁人都已不愿记忆,也许这一生……他便是因为记­性­太好,记着太多事,故而便生出许多不甘心来,真是……

真是罪恶滔天。

陆孤光抓着沈旃檀回到地下洞|­茓­,只待在他的血流尽之前把他喂了任怀苏,再等任怀苏恢复力气打穿塌落的巨岩,她便要和这段日子分道扬镳,继续流浪之行。沈旃檀是死是活,长生塔所祸如何,任怀苏是不是将屠戮天下,她半点也不关心。她又不是傻和尚,只管得着她自己,管不着旁人要生要死要灭天下陪葬。

她既不关心天下,也不关心人间,唯一在意的事不过是那“惟愿两心如一,始终安宁”,而如今人尚未死,那“两心”却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她已能见阳光,已经死过一次,魂聚之身也不可能再死一次,算得上是不伤不死,但她却并不比从前开心欢喜。

人生也好,鬼途也罢,不过是一场索然。

当初孤身流浪,对某些东西尚有期盼,虽然寂寞孤独,却得过且过,算得上仍有滋味。

此时如今,不伤不死,孤身一人重游天下,别人的悲欢喜乐不过是别人的,这样的旅途便是想起来也满身寒意。

但人尚未死,若不继续前行,又能做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沈旃檀被她扔在地上,胸口的血尚在流,奄奄一息,却轻声细语的道,“姑娘……”

她自己想得出神,甚是不耐的道,“闭嘴!”

沈旃檀的声音放轻了,却并不闭嘴,“任……将军不在这里……”

陆孤光回过神来,往四周一望,皱起眉头,任怀苏当真不在这里,方才她出去之时,任怀苏还躺在洞中,现在洞里不见人影,只见一地半­干­涸的血迹。

“任将军不在这里,姑娘是不是该让我疗伤,以免你找到将军,我却死了……”沈旃檀细细的道。

她笑了笑,“你倒是永远不会亏待自己。”挥了挥手,她不耐烦的道,“疗伤吧,万一你死了,他说不定跟你一起陪葬。”

沈旃檀勾起嘴角,细细的讳莫如深的微笑,却极具笑意的,抬起手在自己胸口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咒,胸口如花草一般的红­色­纹路又生长了出来,密密的盖住伤口。只是现在这红­色­纹理生长得纤细柔弱,已远不见了当初凌厉的气势。

沈旃檀缓了一口气回来,从地上坐了起来,见她对着洞|­茓­东张西望,“姑娘很担心任将军?”他摇了摇头,“他不会有事的。”

“哦?”她扬起了眉,“你又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年在三十八种苦刑之下都没有死。”他细细的道,“便是水淹火烧,针刺刀刮,或是灌入水银,或是剥去皮肤,或是用——”

“够了!”她淡淡的打断。

沈旃檀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他都忍耐得住。所以只是被外面的圣光化去一层鬼气,他不会爬不起来的。”他眼里掠过一层奇光,“所以……”

“所以?”她扬起眉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沈旃檀浅浅的笑,“所以所谓要吃我补充鬼气,或许只是支开你的一种借口……”

“沈旃檀!”她听得怒从心起,“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人人都和你一样句句谎言都有目的……”

“孤光。”他突然又叫起名字来了,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来,“你看地上岩石的痕迹。”

陆孤光回头看去,只见地上仍旧是堆满了崩塌的巨岩,和原来也没有什么差别,“­干­什么?”

“你总是这样从不疑人么?”沈旃檀柔声道,“刚才我术法被破巨石崩塌的时候,那些岩石是从我头顶崩塌,滚落四周,其中一部分堵住了通道。现在你看,这洞|­茓­中的巨石非但堆在了一处,而且看起来比刚才崩塌的更多——这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是说任……任将军趁我不在的时候自己爬起来,把通路打开,然后将洞|­茓­里的巨石搬来堵住通道,甚至再次震塌通道,要把你我堵在这里?”她怔了一怔,“他为何要这样做?”

沈旃檀闭了闭眼睛,“我不知道。”

“他不会这样。”她道,“这里必定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让他打开通道逃了出去,但一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沈旃檀听着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叹了口气,“你莫要以为他……他长着我当初那张脸,就很值得信任……”

“啪”的一声,第二记耳光重重落在他脸上,沈旃檀捂脸怔住,只见陆孤光淡淡的道,“你可真会自作多情。”他惨白的脸颊上蓦地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苍白,又听她不耐烦的道,“我要入通道去找人,你留在这里,不许走开。”

他尚未回答,便见陆孤光向那堆巨岩走去,突地她又回头,冷冷的道,“我回来的时候你若敢逃走,我便把你剁成一块一块拿去乱葬岗喂野狗。”

“别去……”他勉强站了起来,“那洞里有危险,没错任怀苏绝不会私自逃走将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他既然说了你是同类,是他唯一认同的同类……他就绝对不会突然离开——除非是遇上了变故他一个人将那东西引入通道……”

陆孤光听得怒极而笑,“你既然都猜得到,方才为何要出言诋毁?”这人的品行真是恶劣至极,令人发指。

他笑了一笑,“我害他害了几十年,也不差这时再害上一害。”

这理由听得古怪之极,她掉头就走,当真恨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和这畜生说任何一句话都是错的。

“孤光……听我说完。”沈旃檀追了一步,踉跄一晃,差点跌倒,“我猜他遇上了危险之极的东西不是没有根据,他为何要震塌通道?他既然要吃我,就绝没有理由用这一堆巨石把我堵在这里,他铁了心要将这人间烧成一把灰,必定是他遇上了什么危险之物,他突然兴起,引着那东西往长生塔和百里荒原去了……”他急急喘了口气,“那东西穿过通道就能抵达百里荒原,若是绝世妖物——那——那任怀苏很可能利用它毁灭人世……”

陆孤光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这人说到“毁灭人世”的时候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关切之­色­,那双眼眸里的神­色­倒是专注认真,这让她有些想笑,“你怕他毁灭人世?那长生塔难道不是绝世妖物?真是可笑……”

他怔了一怔,幽幽的道,“君临天下,若只是一地焦土,又有何乐趣?王者,有子民方为王,君者,有社稷方为君,若盈野的只是尸骸而非谷物,又何来社稷?”

“哦,连自欺欺人都能如此冠冕堂皇。”她没半点兴趣,指了指巨岩,“任将军是我的朋友,我要进去找人,你就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同你——”

“你闭嘴!”她板着脸,面罩寒霜,“我没兴趣带着个随时会给我一刀一剑的东西在身边。”她指着他站的地方,指尖一道金光闪过,那是佛门封印之法,将他封在方圆五尺之内,“坐下!”

沈旃檀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站在当地。

她走到巨岩堆前,闭了闭眼,张开双臂,沉冥内心深处,与血流霞呼应交流。只见她的身体渐渐淡去,地上留下一块鲜红的血流霞,而陆孤光的影子却穿过巨石,进入了通道。

沈旃檀垂下眼眸,看着地上那块闪烁红光的血流霞,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陆孤光化影进入塌陷的通道,穿过重重巨石,有些惊讶这些巨石崩塌之多。方才任怀苏究竟引动了怎样的巨力方会震塌这许多巨石?他受那古怪地方气息影响,鬼气大为削弱,为什么竟仍爆发这么强大的力量?他遇上了什么?

堆叠的巨石之间慢慢露出空隙,她感觉到已接近了这段崩塌的尽头,果然未过多时,通道重新露了出来。

眼前所见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原先聚集在洞|­茓­内的鬼怪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洞壁上充满了一层黑­色­的粉末,她虽是幻影之身,无法触摸,却看得出那是一层赤炎过后烧灼的痕迹,是谁能在化冰的长生塔控制之下引火,将此地烧成这样?

再往前而去,那封闭洞|­茓­的蓝­色­大门早已不见,洞口被完全摧毁,成为了一个硕大的圆形破口,仿佛有什么浑圆的东西穿门而过一般。而最惊人的是,在这大门之上便是长生塔,长生塔万鬼堆成,妖气纵横,一度引动乌云蔽日,现在她一仰头便看见了蓝天,竟是整座长生塔中间被穿了一个大洞,自塔底而塔尖,被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彻底摧毁,成了一座空塔。

那些蠢蠢而动的尸骸变成了真正的尸骸,枯骨和头颅现在都安静异常的留在塔内,蒙着一层烈焰过后的焦黑,死寂的一动不动。

这会是……什么东西?她骇然看着化为死物和灰烬的长生塔,原本长生塔已被丹霞的咒符烧了一半,但有沈旃檀的完魂珠守护,受损之处本会慢慢复原。虽然说沈旃檀术法被她所破,岔入了异空间,导致完魂珠与长生塔联系中断,但万妖之塔本是活物,若非遭遇了绝对悬殊之力,面临了彻底的灭顶之灾,绝不可能变成这样。

任怀苏在那洞中遭遇了什么?他引着什么东西从那边……过来了?

几道异样的光芒映入眼帘,一种熟悉的淡金­色­,与那边山林中的圣光一模一样。她飘了起来,往支离破碎的塔心而去,在莫约七层的废墟之上,找到了一片半透明的碟子一般的东西,质地坚硬,却出奇的轻。抬起头来,更高之处还有几片,都落在长生塔破损之处。她一时没有想通那是什么东西,飘上再看,另几片淡金­色­的东西更大更薄,就如阳光凝成了实质,瑰丽非常,充满了张扬之力。

她终于明白——这是一些……鳞片……

穿过通道而来的、撞塌洞门、撞穿长生塔,让长生塔瞬间毁灭死绝的莫非是……那天地之间,战魂所化,无可匹敌的——龙?

难道那片充满异光的山林竟是……龙|­茓­?她越想越惊骇,任怀苏引了一条巨龙闯入人间,这依稀是一条金鳞巨龙,与那紫气所化的祥龙之气不同,这是一条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无敌异兽!

这东西本非人间所有,龙是天界之兽,穿云而入人间,瞬息便走,每历人间便带来崩山摧海之威,倾雨造湖之势。龙有龙行之道,休憩之处,任怀苏居然想­操­控一条战龙,他将战龙引入人间,改变了战龙龙游的规律,后果如何实在难以想象。

任怀苏……

那拥有着温和眉目,缓缓说话的时候曾经安然得仿佛他的每一根发丝都顺从了天地自然之气,全心全意相信这三千世界自有道理,一切皆有美好之处的人——那躯体,竟也能横枪立马,驱龙战天下。

天下……在他眼中,宛如死物。

她能不能追上去说……你能不能缓一缓、停一停……看一看?也许这天下让你灰心,也许人心让你失望,也许除了忿恨你再不必拥有什么,因为一切早已被摧毁殆尽——但那——但那一切都是沈旃檀的错、是沈旃檀的罪,何必……何必再搭上你最后的所有,去毁灭他想掌控的东西呢?

要将一切烧成灰……灰飞烟灭,同归于尽……

可是……可是……那是“他”的身体,岂能就这样算了?

她飘了起来,往那空中残余圣气之处追去,什么东西要烧成灰都无所谓,但只有唯一仅剩的残念,不想眼看着灰飞烟灭。

沈旃檀站在陆孤光所画的封印内。

这封印是他失去记忆之时教给陆孤光的,要破解自是容易。

他缓缓探出手,伸向不远之处,留在巨石之前的血流霞。

血流霞内闪烁着艳丽的红光,陆孤光的魂魄曾吸取了沈旃檀大量血气,化影的时候,血气残留在血流霞之内。沈旃檀隔空出手,凌空摄物,血流霞归入他手,一缕鲜艳的红线自血流霞上细细升起,灌入他胸口伤处,伤处极快好转。血流霞内含鬼气,也弥补了他妖力被化的损失。

手握血流霞好一会儿,他略略用力,似乎很想就此握碎此物,将其力据为己有。略一犹豫,他慢慢松开手指,将血流霞放在掌心,血流霞失了大半鬼气,颜­色­顿时黯淡,红­色­光芒却是不减,可见沈旃檀妖力已复。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从怀里拔出一物,往自己心口伤口深处一探。那是一枚极细的金针,有若发丝,自伤口拔出之后,金针染血,他托住血流霞,将金针缓缓Сhā入血流霞之中,随即轻轻一拗。

他用劲甚巧,柔韧的金针也被他一拗而断,留了一截染血的针尖在血流霞之中。接着他划破手指,又将鲜血滴落血流霞之上,血流霞重新充盈妖力,红光闪烁,掩去了极细的针眼。

随即他将它放回原处,看似和原来一模一样。

做这些事,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封印一步。

陆孤光已离开了有一会儿,任怀苏也并未出现,他若有所思的抬头望着顶上那古怪的洞口,淡金­色­的光芒仍在洞口外闪动,仿佛活物一般。

活物?

他眨了眨眼,突然明白过来——外面闪烁的金光其实并不是什么圣气,而是龙气。

那里是个龙|­茓­。

被任怀苏引入的,是一条龙!

便在这时,血流霞一阵闪光,陆孤光人影乍现,奔了回来,见他居然真的没有踏出封印,冷笑一声,“惺惺作态!”她也无暇多加讽刺,急急道,“喂!你不是要称王称霸吗?任……姓任的引了一条龙,毁了你的长生塔,众鬼已散,你打算怎么办?”

沈旃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你想我怎么做?”

她沉默半晌,居然也了无笑意的笑了一笑,“你说他引龙的结果,会是怎样?”

沈旃檀眉心的印纹微微发亮,“倾覆河山,身葬龙口。”

陆孤光安静半晌,“你阻止他,那条龙归你,任怀苏归我。”

沈旃檀嘴角的微笑愈亮,“那条龙归我、你归我、任怀苏归你——如此——我就同意。”

她扬起眉头,上下看着他,就如见了天大的笑话,“凭你?凭你——若做得到,我答应。”

就凭沈旃檀一人,无兵无卒,赤手空拳,不识武功,他要如何抵御得了那条龙、又如何阻拦得住即将发狂的任怀苏?但要保全任怀苏那具躯体,世上除了沈旃檀,又有何人能出手、又有何人能当真动手?

“哈……”他低低的笑了一声,笑意之中似并不真信,“你既不信我能,为何却要求我?”

她­阴­沉下一张脸,过了一会儿,淡淡的道,“也许只有你葬身龙口,灰飞烟灭,我才能安心吧。”

“你求我阻止任怀苏,却希望我葬身龙口——我葬身龙口以后,你就能抱着他的躯体怀念一辈子么?”他似笑非笑,“万一我成功了,或者我成功了一半,救了他的­性­命,你当真会随我而去?不会是我未曾葬身龙口,却葬身你手吧?”

她并不否认,仍是淡淡的道,“你知道就好。”

他笑得越发开心,“世上也只有你,利用别人利用得如此草率,借口寻得如此潦草,又言而无信得如此理所当然。”

“反正你会答应就好。”她沉着脸,“我现在不杀你,留着你一条命让你拯救你的天下,你还真敢和我讨价还价,索取什么报酬?”

“不敢不敢。”他柔声道,“我答应,我尽力。”

她哼了一声,眼见他胸口伤势渐好,突地怒从心起,五指探出,再度在他心口处狠狠抓出伤痕出来,“我只准你不死,谁准你的伤好了?”

他晃了一晃,微微一笑,也不反抗,“是我错了,不该伤好。”

他如此安顺听话,温柔小心的摆低姿态,她怔了一怔,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任怀苏”当初那句无悲无喜,沉静安然的“姑娘说的有理”,就突然想起当初傻和尚一路的纵容,纵容她诸多任­性­和喜怒无常,无论她怎样折腾,他都一一承受,那温柔就仿佛和此时一样。

心念一动,陡然升起的警醒便是想将沈旃檀一剑刺死,忍了又忍,终于冷哼一声,指了指通道口的巨石,“假惺惺的话就不必说了,快去把石头搬开,回去救人。”

在这洞|­茓­之中,外面充盈的龙气扫不到洞底深处,他胸口的伤势在陆孤光移开目光之后就开始痊愈,此处召集不到人界妖物,他眼帘微阖,伸手按在巨石上。几条纤细的红­色­丝状物从他手指蔓出,很快覆盖住大片岩石,那花草一般的红线越攀爬越盛大,很快就如开了一墙的红­色­碎花,而也就在这红线蔓延之时,红线之下的巨石无声无息的化为沙砾,慢慢萎靡一地。

这是什么样的术法?陆孤光眯起眼睛,能将巨石瞬间化为沙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曾用这东西攻击过任怀苏的长枪,运用之时似乎也并不一定非要施法念咒,难道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项异能?

噬妖者的异能?

在她思考之时,若­干­块巨石已经化为沙砾,她突然道,“你说这里是不是只有一条龙?”

“不止。”沈栴檀微笑回答。

“打开通道之后,把它封起来。”她皱眉,“我可不想看到有几条龙一起出现在人间。”

“这个……”他略有踌躇,过了一阵他答道,“好。”

他如此听话,陆孤光心里杀机旺盛,这人如此听话本是因为受龙气侵袭,妖力大损,不敌于她,所以才俯首顺耳。但看他现在躲在洞底,出手化石,哪里像受了重创的样子?既然并非力不能敌,这么听话是为了什么?眼见他手下红线覆盖了大片巨石,正专心致志化石为沙,她手中蓦地化出一柄红­色­长剑,光芒隐隐,是血流霞所化,一下往沈栴檀后心Сhā去。

沈栴檀不会武功,身在龙|­茓­妖力终是受到极大压制,一直随身的召唤之妖又已经散去,陆孤光剑刃及身他才惊觉,猛地回过身来,红­色­长剑透腹而入,鲜血喷了出来,溅落在陆孤光衣上,瞬间化为无形。她看着他惊愕的眼睛,似乎倒是有些兴趣,多看了两眼,淡淡的道,“你这表情,倒是讨人喜欢。”

他咳嗽两声,陆孤光拔剑而出,那柄剑随即消散而去,不见踪影。沈栴檀伤处再度被红线覆盖,然而无论是巨石上或是他伤处的红线再度显得有气无力,细弱非常,“你做什么?”他低弱的问。

“没做什么,看到你好手好脚,我就不放心而已。”她上下打量着他,“你的伤是怎么好的?”

他笑了笑,却不回答。

她凝视着他,眼神深处若凝冰雪,“既然你的伤已经好了,我要杀你也非易事,既然你这么了得可以化石为沙,大可以自己离去,何必这么听话?”

他背靠巨石,那巨石上蜿蜒着一墙的红花,沈栴檀面­色­如玉,映得眉心那一片额纹纤细婉丽,他按着腹部伤口,柔声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说来听听。”她留意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这人姿态虽低,却凶逾猛虎。

“假话……就是……任怀苏引龙灭世,我不赞同,即使没有你拔剑相逼,我也会设法阻拦。”他柔声道,“龙之力纵天腾海,无坚不摧,甚至在天地圣气之上,如有可能,我会收为己用。”

她皱着眉头,“那真话呢?”

“真话就是……除了阻拦任怀苏引龙灭世之外,我想……”他越发柔声道,“你虽然是我的血鬼,但就这么吃了你,实在太可惜了。”他慢慢直起腰身,右手搭落在纤细柔软的花状红线上,手指莹润如玉,煞是好看,“既然你已复生,既然你还记得当初……既然你可以这样追求着任怀苏的躯体——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追求着我呢?”陆孤光脸­色­一变,怒­色­乍现,沈栴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字道,“我这一生,未曾想过与人拜堂成亲,既然与你拜了,既然你曾经一心一心对待过我,既然你还记得、我也还记得,岂能就此算了?”他微笑道,“你看,我岂不比任怀苏形貌更好?岂不比他温柔体贴?与你定过终身的人是我,你岂可追他而去?”

陆孤光听得火冒三丈,厉声道,“鬼话连篇!颠倒是非黑白!”她气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当初娶她是为了杀她,甚至都已杀过两次,他却口口声声说“岂能就此算了?”

“真话就是——我从来都比他好,”他用力扣住陆孤光的手,目中骤然暴闪出炙热狂烈之­色­,“你与我过过鲜血,是我养的血鬼,身上流着我的血,你与我拜过堂,是我的东西——既然你是我的东西,任怀苏算什么?我岂可让他染指?哈哈哈……”他纵声长笑起来,笑声中全是戾气寒意,“你迟早是我的东西,迟早化归为我的一部分,我总会想到办法让你抛弃任怀苏那躯体,总会让你跪下来求我——吃了你!”

陆孤光的回答是血流霞再度化剑而出,第二剑刺落,沈栴檀却不再示弱,用力将她推开,微笑道,“真话总是让人失望愤怒,假相温柔美好,可惜世人总是喜欢追寻真相,不懂得欣赏假相之美。”眼见陆孤光气得脸­色­惨白,挥剑砍来,他眼­色­如水,温和的道,“你杀了我,有谁能帮你阻止任怀苏葬身龙口呢?”

陆孤光长剑霎时顿住,紧紧咬牙。

“放下刀剑,恩怨情仇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要出去,找到那条龙,然后收服它。”他微笑,颜­色­端然,秀如观音。

十六枭龙啸九天

茂宛城上,艳阳高照,乌云滚滚,今日红日当空,但天空中并无白云,滚动的全是­阴­暗稠密的乌云,天­色­并不清明,而是一层略带紫光的宝蓝­色­,煞是古怪。

城下百姓仰头观望,议论纷纷,乌云之中有物隐现,躯体庞大,隐约可见犄角,善男信女心惊胆战,涌入蓼云寺磕头烧香,一时间蓼云寺香烟缭绕,念诵之声不绝。

任怀苏漂浮空中,他足下踏着一只生着双翼的彩­色­怪鸟,此鸟名为“蚀雉”,是一种吃人的怪物,然而飞行极快。在他闯回长生塔下空洞的时候,受龙气所惊,妖鬼四散而逃,任怀苏即刻跃身一头蚀雉之上,举翼腾空,尸魅也能凌空漂浮,然而远不如蚀雉之快。也就在他足踏蚀雉穿空而去的时候,背后金龙轰然穿透长生塔,追了上来。

任怀苏身上浓郁的鬼气引得金龙盘噬而来,蚀雉受到惊吓,在空中四处乱窜,金龙盘旋在天,稳稳跟随蚀雉的方向,众人在地上看见,便见乌云之中似龙之物盘旋不已,十分可怖。

随着天空中响起一声似­鸡­非­鸡­似狼非狼的尖啸,蓦地一物破云而出,直冲蓼云寺而去。在那­色­彩斑斓的东西上隐约有人影,但众人都眼睁睁看见的是一条庞然巨龙自云中穿来,紧跟着那团­色­彩斑斓的东西,笔直向蓼云寺撞去。

蓼云寺外有方丈所立的结界,然而结界不知被什么力量化去,巨龙追逐那团异物径直飞向蓼云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沙石漫天,烈焰腾空,千年古刹燃起一片大火,数栋佛堂被撞成废墟,金龙喷出烈火,蓼云寺整座山头献入火海之中。寺庙内烧香磕头的人惨死大半,剩下的狂呼惨叫,纷纷奔逃,受伤倒地的人惊恐绝伦的看着天空中仍旧盘旋的龙影,吓得肝胆俱裂。

龙……

龙是祥兽、是瑞兽,怎会屠戮人间?

接着蓼云寺的巨响,片刻之后皇宫深处也传来深沉巨响,相同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浓烟冲天。继而四面八方接连传来巨响,山石崩塌,尘烟充斥,谁也看不清远处究竟发生何事,亲眷­妇­孺只能在家中紧紧拥抱,惊骇莫名,恐惧异常。

皇宫之中,大半殿宇崩塌,皇上云巢却并未受伤,被黑旗军护卫着匆匆逼入地下,震怒非常。三王爷云笥急急赶来,变­色­道,“皇上,天空之中有巨龙盘旋,毁天灭地……”

云巢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怒道,“是何人引龙而来?”

“龙非寻常之物,常人绝无可能引龙而来。”云笥深吸一口气,“方才……我亲眼所见,巨龙之前尚有一物,似乎是他。”

“他?”云巢咆哮起来,“任怀苏?朕早就说留他不得!即使朕对他恩同再造,这妖物一旦记起往事,必定饶不了云家!都是你们口口声声要留他,你看如今——如今要如何是好?云笥!”

云笥苦笑,“臣弟在。”

“快去找——去找能收服那妖怪和龙的高人,朕要他马上就死!马上就死!”

“是。”

大地震动,烈焰冲天。姬珥的朝珠楼频频摇晃,不少东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却还算完好无损,丹霞坐在姬珥房内,闭目冥思,姬珥还坐在他的摇椅上,反正大地摇摇摇,他的摇椅也摇摇摇,无甚差别。

“这条巨龙真出人意料。”丹霞冥想半日,缓缓地道。

“世上可有除龙之法?”姬珥将袖子盖在脸上,叹了口气。

“有。”丹霞凝望远处,“《周易》有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除龙之法,便是以龙战龙。”他转过头来,神­色­肃穆,“但世上何来第二条龙呢?”

姬珥哑然,叹了口气,“那我们便只好洗洗等死了。”

丹霞摇了摇头,“然而天兆所示,却有生机,此事并未绝望。”他凝望着远方,那烟尘四起遮天蔽日之处,“但不知挽救之人,现在身在何方。”

当陆孤光和沈旃檀化开巨石走出通道的时候,只见漫天黄尘涌动,天空中乌云密布,红日虽然当空,却颜­色­暗红,乌云中电闪雷鸣,却不下雨,天­色­怪异至极。大地不断震动,血气与焦灼之气扑面而来,沈旃檀叹了一声,“他动手了。”

陆孤光冷笑一声,“你不是要收服它么?还不快去?”她指指脚下土地,“妄想君临天下,你再晚点,天下自茂宛开始寸寸崩裂,君临天下还有何趣味?”

沈旃檀仰起头来,自口中吐出一物,却是完魂珠,但见那珠子向四面消散,点点消逝,却是他散去完魂珠,将生灵归还众人。陆孤光怔了一怔,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失了完魂珠之力,他要如何收服金­色­巨龙?

却见完魂珠散去,沈旃檀聚起一团暗绿­色­的诡异光芒,一种熟悉又奇异的腥气飘散开去,四周窸窸窣窣声响响起,先是一些小蛇蜿蜒而来,随即一些粗如树­干­的大蛇也缓缓而来。

蛇?

陆孤光退开几步,传闻蛇修炼数千年而一变,经数变而化龙,虽然不知现在天上的这条是否也是由蛇步步所化,但或许最接近龙的……也就是地上这些——蛇?

沈旃檀静静等候,千百条蛇慢慢聚起,慢慢的也有形状古怪的蛇妖出现,甚至也有身形巨大,目如鸽卵,已在化龙路上的巨蛇出现。

众蛇随着沈旃檀指尖的暗绿­色­光芒起舞,突然间千蛇绞缠,沈旃檀指上绿光沉入千蛇之中,绿­色­光芒随即笼盖千蛇之身,一条万千长蛇所化的巨龙缓缓成型。

以蛇……化龙?

陆孤光眨了眨眼睛,他倒是会盘算,但这条“龙”体型虽然巨大,却不会飞,要如何和天空巨龙相斗?

又见沈旃檀手指上那诡异的红线蜿蜒长出,覆盖住众蛇所化的龙身,将大小长蛇紧紧缠住,她看着那些红线旺盛的长出,到最后完全脱离沈旃檀的身体,密密盘结在蛇龙身上,朵朵细碎红花,宛若龙鳞一般。

再接着沈旃檀身体一晃,一道淡淡的影子穿出身体,进入蛇龙之中,那躯体仰后软倒,陆孤光本能的一伸手将他扶住。只见那条非红非绿,颜­色­斑斓驳杂的怪龙竟腾空而起,向金­色­巨龙迎去。

他——————

那是魂魄之身吧?

陆孤光扶着沈旃檀双目紧闭的身体,望着半空的怪龙,那条怪龙对她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她竟能看得出它笑了一笑,随即掉头而去。

他那具有怪力的红线已全部爬在了怪龙身上,而他承载妖力的魂魄脱出身体,­操­纵怪龙而去,以身化龙。

只为一句君临天下之天下……那非亲非故不怜不爱的一片荒芜,你既不爱世人,世人亦不爱你,却能做到这一步。

她莫名的有些悲戚,舍弃一切,孤注一掷,与其说是为了王权尊位,更像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守着一片焦土而独活。

即使天下倾覆,你我仍能独活,但我明白……独自一人活着,尤其是永远独自一人活着……无可悲无可喜,不可追不可忆,甚至……无所谓善恶,无人怨恨……

化青化白,如人如鬼,通天彻地也好,毁天灭地也罢,又能如何呢?

不过一场虚空。

大幻而已。

她怕到不敢想那条可以预知的路,而沈旃檀莫非……也怕?

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躯体,那些伤口因为失去红线之力而显现出来,胸口的几近痊愈,腹上的仍在流血,肌肤惨白,浑然不见方才的神采飞扬。

这具躯体……仍是人身,他不是怪物。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隐约觉得……沈旃檀种种所作所为……也非如刚开始的时候那样不可捉摸,难以明了了。

天空变得暗沉,红日终于没去,电闪雷鸣,黄尘滚滚,龙鸣响彻天际,那两条腾飞半空的龙终于绞缠在一起,争战了起来。

狂风疾走,密云飞沙,整个茂宛城的百姓都在仰首观看天空中双龙之战,但见浓云被龙身搅得片片碎裂,天空古怪的闪着紫光,早该日落,而那轮怪异的红日就是不落,天­色­非黑非白,星辰始终不起。

朝珠楼内,姬珥和丹霞一起凝望空中的巨龙,表情都有些异样。

姬珥收起了慵懒之态,只是面上的表情也谈不上多庄严肃穆,“那是什么?”他下巴微抬,示意那条古怪的斑驳巨龙。

丹霞表情端正,缓缓答道,“那并非龙,乃是蛇。”

“蛇为什么会飞?”姬珥叹了口气。

“那些蛇充斥了蚀稚的妖气。”丹霞缓缓说话,“蚀稚是一种疾飞的妖兽,蚀稚的妖气善飞、能噬人、易造幻象。”

“有人聚蛇成龙,以蚀稚之妖气促使它能飞行?”姬珥又叹了口气,“真是聪明绝顶,但有用么?这种乌合之众,金龙之气最善洗涤妖邪,那条大蛇怎么会有胜算?”

“胜算……”丹霞缓缓眨了眨眼,“天下皆知,龙颈下有一处逆鳞,‘人有婴之,则必杀人’,触之则发怒,那就是龙身上要害之处,如果这条大蛇能……”他微微一顿,仿佛也觉得自己所说的颇为荒谬,却仍说了下去,“能重创那处逆鳞,也许……”

天空中龙身纠缠,云雾滚滚,地上黄沙狂舞,蔽人耳目。即便是姬珥这等眼力也看不出大蛇究竟攻击金龙身上何处,摇了摇手里的卷轴,“也许能嬴?但那怎么可能呢?”

“不错,并无可能。”丹霞从不妄言,他说不可能,那就是根本不可能了。

但天空中双龙仍在纠缠,那条以蛇聚成的怪龙虽然并没有嬴,却也似并没有输。

陆孤光默默站在沈栴檀化龙之处,手中的躯体在一寸一分的变凉,魂魄离体,躯体就是个半死之物,而这躯体又其实已经死去太久了。天空中双龙仍在盘旋,她手中的躯体一点一点的在变化,肌肤在­干­涩变老,慢慢化出皱纹,仿佛突然间寻回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在一点一滴的变成他原本该有的样子。她默然看着,突然想到这怪人原来已经独自抗争了近百年,是旁人一世的光­阴­,他原本有端丽的模样,出众的才华,都在­阴­谋算计和渴求出人头地权倾天下的**中耗尽了……

到头来……

她仰头望着天空,到头来,就算战胜了一切,推翻了过去,权倾了天下,自己只余一具荒骨,却不得死,又有何意义?

你……不觉得可悲么?

我却觉得……悲从中来。

龙啸震天,天­色­骤然一暗,她蓦地感觉有些什么东西从空中下雨似的坠了下来,吃了一惊,却听噼里啪啦,的确有些东西掉落在地,她回头一看,却是条条长蛇,自高空坠地,全跌得血­肉­模糊,不成形状。

她悚然一惊,莫非——莫非连沈栴檀也敌不过这巨龙?她全身绷紧了,若是连沈栴檀都阻止不了金龙灭世,阻止不了任怀苏被金龙吞噬,还有谁能?

我是不是该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沈栴檀已渐老朽的身躯放在地上,血流霞化剑而出,她身影微微一淡,血流霞之形化为长剑,便不能维系她的人身,这也正好让她更容易腾身飘起,随着一剑之势,她飞身而起,向金龙冲去。

半空之中,任怀苏坐在一头蚀稚背上,十分有闲暇的看着双龙之战。

沈栴檀所化的怪龙已经遍体鳞伤,受金龙龙气侵蚀,众蛇之中凡是具有妖气的都已妖气散尽,濒临死亡,而仍然活跃的反而是那些寻常长蛇,不受龙气­干­扰。怪龙仍能活动,甚至仍能不断冲击金龙颈下逆鳞,全是因为龙身外覆盖的那一层红线一般的东西,那东西蜿蜒生长,蕴含巨力,甚至能尝试吸取龙气化为己用。

任怀苏冷眼旁观,那些红线,便是噬妖者天生的异能,其实是噬妖者体内有吞噬之能的血脉所化,沈栴檀将一身血脉尽数抽出,覆盖在怪龙身外,那确实是孤注一掷,别无退路了。

此人,从来藐视人命,眼里除了自己,再无他物。

在此人眼中,他所受的轻视侮辱怠慢,件件重若千钧,如不一一还回,如不登临天下,如不光芒绽放,他的人生便没有意义。在此路途之上,旁人所受的伤害掠夺痛苦,件件轻若鸿毛。

这样自私卑劣狠毒的人,竟然也有为了什么东西拼命的一天。

哈!真是难得一见。

任怀苏看着怪龙身上的红线丝丝断裂,条条长蛇临空坠下,那双眼似乎只看到了表象,又似看穿了一切,一切的尽头,只是洪荒寂漠,流沙白骨。

突然一道红光穿云而来,他略略挑起眉头,只见一柄长剑剑芒迸­射­,竟是佛门般若剑。那剑光萧然凝聚天地圣气之力,一剑飞来,云雾顿开,他座下蚀雉惊叫一声,往旁疾飞。在这瞬息之刻,金龙掉头张口,剑气铮然一声撞在金龙颈侧,偏离颈下逆鳞不过五寸。如此凌厉的一剑,金龙鳞甲甚厚,却也划出一道极深的伤痕,金­色­龙血滴落,金龙仰天怒吼,五爪扬动,向陆孤光头顶抓去。

陆孤光第一剑得手,颇为诧异,没想到威风凛凛的金龙在她剑下也会受伤,她从沈旃檀那块容玉中夺来的几层天地圣气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强大?那些圣气存在容玉里那么久,他却为何不据为己有?既然第一剑得手,第二剑她便不容情,般若剑纵横开阔,在金龙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然而庞然巨龙,身上区区几道划痕根本毫不在乎,陡然一个掉头,龙口中喷出灿然火焰,直往一处山头烧去。陆孤光遥遥看见任怀苏足踏一只异鸟,衣袂当风,就站在那处山头,那不言不动的神韵气度仿若就和傻和尚一模一样,心里一急,喝道,“给我回来!”她的身影突然完全淡去,只剩下那柄红­色­长剑熠熠耀眼,剑身直飞金龙颈下逆鳞!

第一道烈焰烧过,任怀苏驱使蚀雉避开,然而龙焰瞬间点燃整座山头,又是一处陷入火海,生灵尽绝。回过头来,金龙已对他喷出第二口、第三口龙焰,那金龙之火所向披靡,难以熄灭,四面八方都熊熊燃烧,甚至乌云都已烧起,任怀苏突然放任足下蚀雉飞走,临空而立,平静的看着那龙焰。

那焚天的烈火蔓延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是许久未曾记起的平静。

在多久之前,他没有遭遇背叛,没有后悔忠义,他曾毫不怀疑,他曾看得到未来。

那时候纵然投身兵戎之中,心情也很平静,正因为平静,所以才能忍耐,所以才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是他?

摧毁了皇宫,他并不觉得快慰,害死了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摧毁了山峦楼宇,如果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熟悉的一切化为飞灰……

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将一切化为飞灰,并不能抹灭过去。

天下皆兵,人如蝼蚁,三尺之外,举目荒芜。

即使将人间化为乌有,亦不过身处荒芜之中。

永无……止境。

他的一切早在六十五年前被摧毁殆尽,一无所有,如能寻到一个可以停止的终点,有何不好?可以不再算计、不再怨恨、不再记得、不再后悔。

那就是平静了。

龙焰扑来,任怀苏平静以对,姿态不变,毫无逃离之意。

“啪”的一声,一物比龙焰更快扑到了他身上,他被扑得踉跄一晃,随即炽热的龙焰淹没了他,身前的东西散开一种月光似的奇异的光晕,阻拦住身后的火焰,随即伸手探入他怀里,从衣袋深处摸出一个黑­色­绣袋,打开绣袋,里面一物荧光闪闪,身周热气大减。任怀苏皱眉看着扑来的人,她已化作人形,正是陆孤光,“做什么?”

“极日之珠,可抗烈火。”她答非所问。

“我是问你,你扑来做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身体。”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有点理所当然,“我想……留一点回忆。”

“回忆?”他低笑了一声,笑声在烈焰浓云中回荡,四周仿佛广无边际,“追寻回忆能让你快乐吗?”

“不能。”她淡淡地答。

“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并且是永生永世,绝无止境的一无所有。”他用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微笑,“‘他’骗你害你、杀你——你不觉得伤痛难过、不感觉到后悔吗?回忆他?为什么要回忆他?‘他’让你错放了感情,让你失去爱第二次的勇气和热情,记着他,你漫长的以后会不平静。”

“我喜欢他,高兴记着他。”她的语气越发冷淡,那言下之意就是你管不着。

他不置可否,看起来也不生气,只是似乎吹了口气,“与其追求孤独的记忆,为什么不寻求一个终结呢?你珍惜的东西早已支离破碎,永远不可能回来,记着、想着、等着……又能如何?不如与我一起,到此为止,岂不甚好?”

她不说话,他双手缓缓扣在她腰间,往前一步,轻轻地向龙焰走去。

四周烈焰滚滚,极日之珠在急剧消耗,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又一声龙鸣响起,在金龙集中­精­力喷火,意图烧死任怀苏和陆孤光的时候,沈旃檀控制的那头怪龙随着一声龙鸣,龙头上的犄角终于撞上了金龙胸口,犄角Сhā入逆鳞。金龙狂呼盘旋,昂首而起,风云变­色­,瞬间红日消失,天空灰暗,仿若夜之将临。

陆孤光眨了眨眼,尚未明白他要做什么?突然间只见任怀苏眉心那旋转的黑洞慢慢扩大,骤然间在他身上至上而下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纵横半天之长,打开如邪天之目,其内万鬼齐呼,骷髅呻吟,鬼气如烟般飘散而出,绘成道道鬼爪。

鬼门!

她大吃一惊,任怀苏居然以身为介,在金龙面前打开鬼门!

果然鬼门一开,那其中冲天的鬼气立刻吸引了金龙,它几乎毫不犹豫的对着鬼门喷出龙焰,拖着重伤之躯,龙吟长啸,冲入了鬼门之中!

天空半­阴­半阳,一半天空充斥了­阴­森鬼气,骷髅黑影,一半天空充斥着金龙紫金之气,似紫非紫,似蓝非蓝,骤然撞击之后,是金光尽敛,龙气消失,而鬼门也瞬间消失,空中宛若什么也不曾出现过。

连任怀苏的影子都不复存在。

陆孤光振翼对着鬼门的方向飞去,天­色­逐渐恢复幽暗,星光点点亮起,夜风清凉,带着余烬的淡淡焦味,自鼻端掠过,不见方才异象的丝毫痕迹。

往下望去,茂宛城内处处浓烟滚滚,房屋不知倾塌了多少,不计其数的山头起火,远近皆是,虽然金龙已然进了鬼门,但龙焰余威仍在,半空之中虽然不闻悲号之声,却可想而知地上的悲苦。她环目四顾,不见任怀苏的身影,尸魅能开鬼门,开了鬼门之后呢?

他还会在吗?

还会回来吗?

或许是会的,他说“等我下次到来之时”,那就是说他不会死。

她又想真可笑,尸魅永远不会死,就算毁坏了它的躯体,只要有残肢存在,它就能复生,除非像龙焰那样,能将他烧得灰飞烟灭,否则他永远不会死……

为什么要考虑他会不会死呢?她想即使他回来了,即使他仍是原来那副样子,如果那具躯体不再是当初和她相依相偎的那具,如果那只是周而复始的一个形状,那个形状甚至无法回忆与她相拥的温度,也无法解释为何能以那样神情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无法回答为何能够下得了手杀她……

这样的任怀苏,她可愿意亲近?

可还会拼了命去守住他那个形状么?

思来……只有无尽的寒意。

傻和尚终是永远不在了,没有人能和她一起回忆,她曾恨过怨过,为什么能做得下决定下得了手骗她两次杀她两次?但后来她发现即使杀她两次也是好的,因为要杀她的那个人总是信念坚定,总是以为杀了她就能挽救一切,总是因为想要自我牺牲和守护一切而动手。

总是笨和傻的相信他这样那样的忍耐了牺牲了犯罪了杀人了,就能拯救一切。

其实谁需要谁拯救呢?就算你不在了,也总还是有别人能做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事。

她默默地自天而下,你若知道你的出现到消亡从来只是沈旃檀­精­心筹划的­阴­谋,只是他保全自己吞食天下的筹码和铺垫,你绝然会设法自尽吧?

世无一人可全功,却由一人可乱世。

沈旃檀毫无疑问就是那堪比灭世天兆的乱世枭雄。

陆孤光落到地上,地上仍是那些血­肉­模糊的长蛇,目光掠过,也不知被她斩为两端的碧蛇落在哪里,抬起头来,注视着地上已经化为佝偻老者的沈旃檀。

她留意到,他的胸膛尚在起伏。

难道竟是回魂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站在他身边。

沈旃檀满脸皱纹,满头花白,枯瘦的五指颤巍巍的向她伸了过来,喉头蠕动,仿佛想向她说句什么。他的妖力在于金龙之战中差不多消耗殆尽,又被她从高空打落,勉强回魂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这具身躯又已老朽至极,现在便是一个路人也能一棍将他打死,更不必说什么君临天下气吞山河。

她淡淡的看着他,“你还没死?”

他的目中透出极强的光芒,身躯和魂魄虽已苍老无力,心却仍然不死,仍透露着断然不甘的亮光。

“你说你要阻止他,结果无能做到。”她淡淡的道,“最终阻止他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他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目中是极强烈的不甘愿和义愤。

“别说那条龙是你伤的,就算你伤了那条龙,它照样可以吞了你、吞了我、吞了任怀苏,照样能毁灭它所过之处。”她看着他的眼睛,冷冷的道,“所以你一点功劳也没有。”

他的目光越发刺眼起来,五指向她张开,仿佛急欲抓住一点什么,全身颤抖。

“哈,你心比天高,做尽了­阴­毒的事,机关算尽,泯灭良知,一步一步算来和得来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她缓缓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足尖试图去踩他的左手,一足踏下,慢慢用力,“你恨任怀苏,因为他曾拥有你所梦想的一切,名声、威望、地位、权力。你总是忍不住要害他……舍不得一刀杀他……你总要他生不如死……可惜到最后无论为妖为鬼,你仍然比不过他——你连那条龙都收拾不了,何谈君临天下?你如何面对你飞贴请来的天下英豪?”

“呃……呃……”

沈旃檀的咽喉发出了少许声音,却不成话语。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记得么?你说你无所不能,你说你形貌姣好,你说你温柔体贴,你与我有白头之约,问我为什么不追随你,却要随任怀苏而去?你说——除了你世上还有谁能阻拦金龙之威?你说总有一天你能让我跪下来求你吃了我——而现在呢?”她冷冷的看着他,眸光如冰似箭,“我站在这里,你的面前,距离你半步之遥,”她的声音微微一飘,向上挑起,轻飘飘的道,“我可以跪下来,可以求你吃我……可惜的是——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你也没有力气吃了我。你说,这可不可笑?”

沈旃檀全身剧震,目中怨毒历历可见。

她衣袖一拂,化出一面镜子,慢慢举到他面前,“你看你……你那令你自负的形貌在哪里……可俊美得过任怀苏?我为何要随你而去?沈旃檀,你一世害人,可曾想过你也有今日?”她挥袖散去那面镜子,淡淡的道,“我知道今日你是真的拼尽全力,孤注一掷挽救世人,阻拦金龙……我也想慰劳你辛苦,想赞美你几句自我牺牲,救世英雄……但可惜我说不出口。”她道,“我想你也不爱听我赞你是英雄是侠士,你瞧不起英雄侠士,我平时也不大瞧得起,但你委实不值旁人赞你一句英雄。”她凝视着他,“你就是个机关算尽的小人。”尚未等沈旃檀缓过气来,她又加了一句,“看到你这样的下场,我很高兴。你害他消失,害我只得一场空梦,我不杀你……”她眨了眨眼睛,淡淡的道,“你已生不如死。”

言罢陆孤光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掉头而去,果然不再看沈旃檀第二眼。

枯瘦­干­涸的沈旃檀死鱼一般躺倒在长生塔百里荒原之内,四下不见半点活物,徒有众蛇残尸,冷风黄沙见他不住的颤抖。

几日之后,受邀约而来的奇门高人抵达长生塔百里荒原,但见妖塔倾颓,生机尽绝,满地荒凉的黄沙,寒风凛冽,不见半个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愕然,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被人用轮椅推了出来,却是江北洪家的洪羌,这人本已病危垂死,但在他儿子洪世方相思病好了以后,他也突然间大好起来。人人都道是他洪家福厚,如今只是行走略有吃力,­性­命已是无忧。洪羌素来嫉恶如仇,长生塔虽然并无请帖给他,他却依然来了。

“莫非是前日双龙之战,竟是战毁了这妖塔?”洪羌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果然善恶昭彰,天理循环,容不得恶贼作怪!”

身旁一人向细看长生塔的几位高人拱手,“还请行云方丈一试术法,试探这妖塔可是假死,其中妖人是否尚在?”

行云方丈年方四旬,虽是蓼云寺住持,对沈栴檀之事已是知之不详,自然不知这惊天妖塔就出自他后山故人之手。蓼云寺被金龙龙焰所毁,行云方丈侥幸无事,正是满腹嗔念,当下念动术法,金­色­佛光闪动,随即笼罩长生塔。

焦黑死寂的长生塔徐徐散发出淡蓝荧光,点点如蝶飞舞,行云方丈讶然停手,“有幸存之人?”

众人古怪的仰视妖塔,有数千人在这里失踪,难道他们并没有死?

金­色­佛光慢慢在长生塔底凝聚成形,众人看见了金龙穿出的巨大洞|­茓­,行云方丈快步赶去,几人闯入洞|­茓­,惊愕的瞧见塔底横倒着不计其数的人体,人人身躯冰冷,宛若僵死。丹霞缓缓走入,摸了摸其中一人的脉门,“尚有气息。”

这些人竟然没死。

龙珥走在众人之后,双龙之战他和丹霞看得很清楚,沈栴檀既然聚蛇为龙,就无法再聚完魂珠,也幸好他放弃生魂之力,转而以妖力聚蛇,散去完魂珠,这些人的生灵才得以回归重生。

“尚有气息,仍可挽救。”丹霞缓缓的道,“只是长期不进食水,对身体危害甚大,若非众人曾被施以摄魂之术及冰冻之法,进入假死之态,只怕早已丧命。如今只需服用些许药物,回家静养即可。”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其余药丸,可到我观中领用。”

地上假死的人众多,众人纷纷开始动手将人搬出洞|­茓­,喂食丹霞炼制的药丸。就在忙碌之时,突的有人咦了一声,“那边还有个活人。”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在长生塔狰狞扭曲的残骸之中,有个枯瘦­干­瘪的老者躲在其中,衣裳褴褛,破烂不堪,满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多得几乎盖住眼睛,颤颤巍巍仿佛连站都站不起来。

洪羌命人将轮椅推了过去,“这位老丈怎会误入此地?可也是受妖人所害?”

那老者口齿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竟是个哑巴,尽发出些支离破碎的气音,接着便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多喘两口气他便要死了一般。

洪羌皱起眉头,“你可也是受妖人所害?”

老者迟疑半晌,缓缓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来人啊,给这位老人家送点食水。”洪羌知晓这百里荒原之内无任何东西可供食用,这老者若是误入此地,就算长生塔已经僵死,他必定也多日未食了。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可能自己再走出荒原。“准备一副担架,将老人家和洞|­茓­里的人一起抬出此地。”

洪家虽然中落,却仍颇有威望,手下奴仆也多,当下很快有人给了老者一个水囊,一袋­干­粮。

老者如获至宝,打开水囊立刻喝了起来,不过片刻就把水喝得涓滴不剩,双手紧紧抓着­干­粮袋子,丝毫不敢松懈。洪羌瞧了他两眼,这人年纪虽老,行将就木,却也是如此怕死,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者喝够了水,小心翼翼打开­干­粮袋子,慢慢取出一块细细的嚼食。身边人来人往,忙着救人抬人,他神­色­木然,只做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有人缓缓走到他身边,老者抬起头来,丹霞紫衣微飘,就站在他身边。

他很快低下头,缩起脖子,做出一副瑟瑟发抖衰弱痴呆的模样。

丹霞在他身边站定,顿了一顿,又转身走开了。

老者埋着头嚼食手中­干­涩生硬的­干­粮,那东西对于他来说太硬太难吞咽,他却仍在拼命的吃。

“喂。”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他顿了一顿,妖力尽失,天生的噬妖者血脉又已失去,他已无能感应身前身后是否有人接近。回过头来,身后人一身华服,细碎的水晶在­阴­云密布的百里荒原仍旧显得光华熠熠,来人面含微笑,在华光之下犹显得风姿秀美。

是姬珥。

老者戒备的看着他,紧紧的缩起全身,一动不动。

姬珥弯腰递给他一个包子,包子热气腾腾,也不知他是如何带来的,随风送来一阵鲜甜的笋香。

他很快拿过那个包子,姬珥拍了拍他的背,转身走了。

他用力咬着那包子,包子里是熟悉的素菜包子,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吃惯的那种滋味。

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饿,什么是好吃。

老者很快吃完了包子,趁着洪羌没注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拄着根拐杖,踉踉跄跄的往西行去。

最西之处,有山名曰素华。

素华山巅传闻有有异兽名为“韶华”,食“韶华”之心,可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但这“韶华”异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世上无人知晓,自这传闻出现至今,只怕从没有人当真吃过这种异兽的心,更没有人当真返老还童,青春不老。

有一人正在山下的小树林里瑟瑟发抖,这人枯瘦异常,满脸皱纹,看起来已经极老,却是孤身一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抱着自己发抖。他身上穿着几件衣服,乱七八糟的套在一起,有的宽有的长,都是破烂不堪,显然不知是何处偷来的。虽然穿着几件衣服,他却仍是发抖,显得很冷。

虽是很冷,他却仍坐在溪边,他其实已经坐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向着溪水里看了一眼。

平静的溪面上如实映出一张衰老丑陋的面容,眼睛被皱纹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眉心的红­色­额纹已经全部消失,只余浅淡的一点红。

这人是谁?

这丑陋至极的怪物是谁?

是谁——是谁害得他如此?

他的手在发抖,抓起一块溪边的石子,狠狠地向水面砸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水中的轮廓聚散变形,宛如狞笑。

“啪啦”一声,又有石子落在水中,他抬起头来,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娃娃从小溪对面钻了出来,招呼道,“老爷爷,你也在玩水吗?”

老爷爷?他怔了一怔,目中杀机顿起,抓起石子就往娃娃的头上砸去。

小娃娃欢呼一声,扑了过来,从溪水里捞起卵石沙砾也砸了过来,当老爷爷和他们玩呢。

老者身上被两个娃娃砸中许多下,身体衰败之余,忍不住咳嗽起来。两个娃娃吓了一跳,把他扶了起来,“老爷爷你怎么了?”

想不到……竟有一日……他连两个小娃娃都斗不过……老者剧烈的咳嗽,喘不过起来。两个娃娃一个推一个拖,把他从水边拖了出来,“老爷爷玩到生病啦,到我们家去吧,我叫娘亲给你看病。”

看病?

老者微微一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为人看病,不过那是因为……哈哈哈……世上竟有不问缘由,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么?

呸!都是别有用心!都是别有用心!无论是……多好欺骗多么相信你的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害你的利器!

他思索得很慢,两个娃娃的家却住得很近,不过二三十步的功夫,已被拖到了一处草屋之外。

一位温婉的女子正坐在门口晾晒采来的草药,眼见两个孩子拖了个垂死的老人过来,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你们做什么?快把老人家放开!”

“老爷爷和我们玩水,然后生病了。”

“让我看看。”女子无暇责骂孩子怎能和这么年迈的人玩水,先把老者扶了起来,看了一番,“这位老人家风寒在身,口不能言,怎么能和你们玩水?真是胡闹!”

“娘亲,你把老爷爷治好好不好?”

女子思索片刻,“这位老人家的病症十分复杂,娘这里缺了几样药材,这就写张药方,让你们去镇上买。”她取了笔墨出来书写,刚写下一字,毛笔突然被老者抢了过去。她吓了一跳,只见那老者颤颤巍巍的在纸上写下“此山可有‘韶华’?”

看不出这老人家虽然衰老病重,字迹却依然端正俊逸,手虽然不稳,字却依旧挺拔,女子微笑道,“山上的确有‘韶华’异兽,不过只得一只,‘韶华’有数百年之岁数,百年才得一子,行动如飞,极难捕捉。但现在山上那只‘韶华’已经被人捉去了,为民除了一大害……”

她还没说完,那老者急急抓住她的手,匆匆写道,“被谁捉去了?”

女子奇怪的看着他,“‘韶华’是一种喜爱啃食药材的异兽,专吃山上珍贵药材,是我们药农的大害,就在前日,一位姓陆的姑娘来到山上,当即就把那头害兽抓走了。”

“陆孤光?”老者继续写道。

女子点了点头,奇道,“老人家认识陆姑娘?”

老者紧紧握住毛笔,像要把毛笔握碎,又像要生吞了眼前这张纸,“她现在何处?”

“陆姑娘居无定所,昨日已向凝碧山去了。”

十七云外飞白鹤

凝碧山,山峦绵延百里之遥,山势不高,十分徐缓,然而林木茂密,人迹罕至。

素华山盛产奇药,而与它毗邻的凝碧山峦却少有药材,也不知是地气有失,或是藤蔓矮树过于茂密,常人难以深入,故而不得其中珍宝。

自素华山下来的佝偻老者慢慢走到凝碧山前的一条小路路口,遥望着眼前的密林,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想了许久,他似乎有所犹豫,终还是拄着木杖,摇摇晃晃的走入山径。

凝碧山的林木都属于矮树,叶子细小,枝­干­甚多,之间缠绕许多藤蔓,如无物开路,根本走不进去。这条山径也是许久之前旁人走过留下的,又已长满了杂草与藤萝。

“咳咳咳……”老者捂着胸口咳嗽,他已经受过素华山上药娘的诊治,又吃了几日热饭,身体有所好转,但药娘直言他身中寒毒,年纪老迈,血脉有所缺失,导致肢体行动困难,口不能言,只怕难以再得长寿。她的意思是请老人家寻一处地方静养,就此安度晚年,反正他年纪也大,虽然寒毒难解,却也不算短命了。

但他还是走了。

沿着山径慢慢走了一里路,四面八方已全是密林,鸟鸣清脆,他知道路途遥远,所以起的很早,此时仍是清晨,两侧树木鲜­嫩­的细叶上悬有蛛网,蛛网上挂着点点露水,晶莹澄澈。他极慢的走着,偶尔一个踉跄,扶住身侧的一棵小树,枝叶一阵摇晃,露水洒落一身。

一阵沁凉。

入手如冰。

却是清洌彻骨。

他抖了抖衣裳,慢慢的往前走。

慢慢的走着,慢慢的就挺直了背,再过一会,又因为疲乏而佝偻。

前面不远处有嘤嘤的叫声,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木然的走过去,那声音嘤嘤的哭着,仿佛幼小又惶恐,老者走出去很远了,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左侧的树丛。

那是个很小的毛团,圈圈的花纹,伏在杂草丛里咿咿呀呀的哭。

他木然看了一眼,又往前走。

小兽的哭声一点点飘远。

他往前走了很久,午饭也并没有吃,走到黄昏时分,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并不是山中深处,而是一个颇大的池塘。

前面再也没有路了,他在池塘边默默坐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又拄着木杖默默的走了回来。

天­色­渐渐地沉了,身周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山中无灯火,一切都是黑暗。

他哆嗦着扎了火把,点燃了举在手里,慢慢的往回走。

月光透不过密林,身边只有黑暗。

他沉默的走着,慢慢的走过早晨那头嘤嘤哀号的小兽所在的树丛,举起火把,对着那处草丛照了过去。

那团毛团还在,只是并不叫了。

他捂口咳嗽了几声,毛团并没有动静,他谨慎的看了一阵,终于慢慢的拨开草丛,走了过去。

毛团已经不动了。

草地上有少许的血迹,毛团腹侧有伤,但不是致命的伤。

然而它已经死了。

不知道这一日的光­阴­,它和什么东西搏斗过,也许它并没有全输,却还是死了。

那是一只幼小的虎皮山猫,并没有长大到足以和什么东西搏斗的程度,浑身都是绒毛,也许它早晨的哀鸣是因为冷、因为饿……或者因为伤。

可惜并没有谁救它。

老者目不转睛的看着毛团的尸体,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毛团的尸体旁坐了下来,拨开杂草,清理了一小块空地,生了一堆火。

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毛团的头。

它的头很小,毛很柔软,可惜是冷的。

老者只轻轻摸了它的头,很快收回了手,沉默的坐在篝火旁。深夜密林的雾气渐渐聚拢,有些有形无形的东西在林间游荡,有妖有鬼,可惜他噬妖者的血脉已经失去,无能再吞噬妖力,从前不屑一顾的小妖小鬼,如今对他来说就是致命的妖魂恶鬼。

他已是个能力全失的废物。

是他最憎恶的废物。

若非他这一缕沾染了妖气和怨气的魂魄,若非他如此顽强的求生,这老朽之躯只怕早已僵伏。

将没有人知道他的宏图大业,没有人知道他的惊天异能,没有人知道他惊才绝艳,无论做什么都能为群伦之冠。

甚……甚至没有人知道长生塔那惊世骇俗的异变是他一手谋划。

该……该死的陆孤光!

他紧紧的抓住残破的衣裳,任怀苏这出尔反尔的小人!他算准了他一意玉石俱焚,算准了他毁城纵火之后便要举身赴龙口,只消任怀苏化为灰烬神形俱灭,他就可以放出噬妖血线吞噬金龙之能,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过金龙龙气并非不可吞噬,只是尚需借金龙之力助他先杀任怀苏!龙战之时他一意示弱,步步战败,甚至散去噬妖红线佯败,也是为了降低任怀苏的戒心,催促他早点自尽,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他一见他停止脚步不再向龙焰而去就知事情生变,再听他说出那句“为何不能”——就知他要开鬼门!

开鬼门,引龙入鬼域而杀之,这是他隐而未说的灭龙之法。故意不说,是因为这方法只有尸魅能动,他只想让陆孤光有求于他,彰显自己威能。何况他起意借龙杀人除去心头大患,又怎么会提醒开鬼门之法?料想任怀苏毁天灭地,只想玉石俱焚,金龙是他亲手引来,又怎会开鬼门杀之?

所以任怀苏一开鬼门,便注定他算计成空,甚至来不及收回噬妖红线吞噬金龙之气,他才会怒极攻心,以碧蛇之形去咬他一口——那真是一时糊涂,若曾想到这一口会引来陆孤光斩蛇一剑,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咬。

那女人——那女人把任怀苏那身体当作宝,却不想当初究竟是谁陪她数百里路途是谁为她遮风蔽雨谁对她温柔体贴……最终又是谁将她复活,对她处处容忍?是!当时“他”曾伤她两剑!“他”挖了她的心,“他”将她炼成了鬼女,“他”斩了她的翼,“他”放火烧死了她——但那都不是他,那是他失去记忆神志不清的时候做的,那都不是他的本意,想他沈栴檀一世自负聪明,又怎会做下如此蠢笨之事?

有……有怎样刻骨铭心的恨……能恨得让她做下这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

他闭了闭眼睛,他还记得初见的时候她的样子,清冷、孤僻,却并不深沉。

她是个简单的人,高兴的时候冷冷的,有点笑意,不高兴的时候冷冷的,变着法子折磨他。那时候不论他说什么她都相信他,会为他高兴为他生气,有时候还会靠在他身上睡着,像个第一次找到玩伴的孩子。

那时候……她没有心机,不会想出利用他去屠龙,去救任怀苏,而后要他死的事。

她已学会骗他害他,恶狠狠的嘲笑他,而他却还总把她当作那个从没想过骗人,也从不怀疑他的陆孤光。

而他究竟是怎么会答应她的?怎么会答应?他怎么会想不穿看不透她的想法,其实这想法简单得可笑,而他是如何自信得过头,自以为算无遗漏,必定能噬龙成功,力量强盛到令她瞩目?

真是可笑。

沈栴檀百年枭雄,君临之举吞龙之事,竟然败在陆孤光一人之手。

她为保任怀苏一只手,就不顾金龙尚在,一剑将他斩落。

她甚至等不到他和那条龙两败俱伤,不顾灭世天灾,信了任怀苏那句“为何不能”,明知他散了噬妖红线,明知他躯体老化无处可归,就用血流霞一剑重创他的生魂。

一剑之后,噬妖红线再不能聚,他从万丈高空坠落,永不能回。

从此成了任何人都可践踏的卑弱老者,丑陋不堪,穷困潦倒,若非一路之上都有人见他又老又病,相助与他,只怕早已死了。

陆孤光!

当初未曾将你生吞,反而将容玉中的天地圣气送你,真是沈栴檀一生最悔之事!

“咳……咳咳……”他这老朽的身躯不知在什么时候中了寒毒,他也懒于追想究竟是何时中了算计,目前唯一紧要的,是向陆孤光追回“韶华”,吞食“韶华”之心,得回自己年轻的躯体。

这又老又丑的身体,他真是一刻都忍受不了,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却偏偏还要忍耐习惯。

该死的女人,明知“韶华”是他救命之物,竟然先一步将它擒走,她果然恨他,恨到见不得他死,非要看他生不如死!

篝火微微飘动,夜里愈凉愈冷。

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是怨毒,不由得毫无倦意。

凄冷的黑夜,四周湿润的树丛,一点一滴坠落的夜露宛若雨水,清冷如冰,落在他滚烫的背和手指上。

沈栴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僵硬的颈骨,眼神一扫,又看到了那团冰冷的毛团。

他轻轻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又摸了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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