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毛触指温暖,指下小小的躯体仍旧是僵冷的,它真的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第二日清晨,篝火熄灭,沈栴檀站了起来。
一身粗布衣裳都被露水打湿,冰冷沉重的挂在身上,让他走得越发困难。他改走一条更荒凉的小径,通向大山深处,这连绵不绝的凝碧山,大小山头十余个,山谷溪涧无数,谁能知晓背生双翼的陆孤光会飞去哪里呢?
他却仍咬紧牙关徒步寻找。
不远处传来一声鹿鸣,他停了下来,向山坡望去,陡峭的山坡上缓缓走过几只梅花鹿,两只小鹿静静的跟在母鹿身边,黝黑的眼睛平静的看着他,没有一点怯意。
母鹿缓缓走过,步态优雅,有时候回过头看看小鹿是否跟上。
他沉默的站着,等鹿群离开以后才继续往前走。
这条小径的确是上山之路,没过多久就已十分陡峭,他困难的攀爬,两个时辰之后,攀上了山顶。但这座山却不是凝碧山的主峰,不过是区区山包,沈栴檀攀上山顶,唯有山风拂面吹来,山顶不过生着寥寥几颗矮树,竟连杂草都没有多少。
他举目远眺,莫说陆孤光,举目以下,连蛇鼠都不见一只,旭日柔光洒遍山川,徒见山岚袅袅,气态如兰。
不知怎地,他在那山头坐了很久、很久。
遥远的山谷有箫声隐隐传来,不知何人在吹箫,沈栴檀目不转睛的听着,山风掠过衣襟,苍老的白发飘过眼前,他低下头来,一双蝴蝶自杂草间飞过,颜色淡淡的,并不怎么好看。
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他终于站了起来,慢慢下山,向箫声之处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见到了吹箫之人。
吹箫的是住在凝碧山周边的一位读书人,这日恰好到山边水潭中钓鱼,见山中竟钻出个如厮老朽的老者,甚是惊讶。沈栴檀不能说话,只能蘸水在书生木船上写字,问他箫声为何如此凄噎?
书生笑答,自幼家贫,爹娘含辛茹苦供他私塾,上京赶考求取功名,他不复众望,自小在左近便有神童之名,又娶了京城贾家的小姐为妻,不久前更高中进士。奈何前日金龙乱世,烧了官府宫廷,那高中的卷子名册都已失落,主考官更身死其中,今年年试作废。龙焰火烧城内,除他外出在外,贾家上下无一幸免,化为焦炭。
孑然一身,功名利禄如花美眷都已成云烟,他大彻大悟,回乡种田,打算陪伴爹娘终老,不再出山。
“悟了?”沈栴檀默默听完,写道,“当真悟了?”
书生大笑,“悟了,也可能是误了。莽莽浮生,瞬息变化,何事不能戏弄你,你又能戏弄何事?我不过区区众生,何必强求堪破红尘?”他悠然喝了口米酒,“能求得心安,说得服自己,日子还能过下去,也就是了。”
“仁兄箫声如泣,心有不甘。”
“笑得久了,说不定也就淡了。”书生道,“侥幸尚有双亲,侥幸我尚未死,怨天尤人,撕心裂肺,难道就能让我更好过么?经历大难,方更应珍惜所有。”他凝目平静的水潭,“我打算一生在此终老,是真心实意。”
沈栴檀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书写:此地甚美。
“这里是我的家乡,自然没有一处不美。”书生道,“老丈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来找一人。
“不知是什么人,如果曾经见过,可为老丈引路。“
一个……沈栴檀微微一顿,书写道:黑衣女子,孤身一人,或许携带一只异兽。
“啊,黑衣女子,孤身一人的黑衣女子本就少见。”书生微笑,“那位姑娘来山里几日了,昨日还在村里买了些食水,听说她要在忘夕峰山顶居住,也必定是身怀异能,否则那山顶又怎能住人呢?”他好奇的看着沈栴檀,“你要去寻她?”
他点了点头。
书生上下看着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老丈,你可以在村里等她下山,忘夕峰太高,就算本地人也无法攀得上去啊。”
沈栴檀沉默了一会儿,写道:不必,多谢。
书生又上下看了他几眼,“老丈,天色已晚,今晚可到我家休息片刻,如要前往忘夕峰也要明日方能成行,我看老丈也已疲乏……”
沈旃檀点了点头,这一路行来,路人见他老朽残病,多有援手,他已渐渐惯了。
未过多时,书生带着沈旃檀划船前往对岸,走了几里山路,便到了碧心村。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莫约有数百户人家,书生家住在村尾,要路过一片竹林。
此时天色已暗,竹林之中一片幽暗,明月初起,洒下一片柔和银辉,将那竹枝竹叶条条黑影映得分外清晰。
竹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沈旃檀走到一半,抬起头来。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
举目望去,在距离小路边不远的竹林中,大石上有人放一盏酒杯,杯中满杯清酒,正映着月光微闪。一只似兔非兔似猫非猫,也像毛团儿一样的东西安静的蹲伏在那酒盏旁边,微微的动着。喝酒的人背对着他坐着,背影纤细婀娜,一身黑衣,看不出面貌。
他看到酒杯之旁的大石上放着一卷佛经,刚刚翻了一页,远远望去,不知写的什么,但从那字迹的排列和经卷抄录的颜色形状,那当是《杂阿含经》中的一卷。
是谁在月下读经书?沈旃檀微微泛起一丝冷笑,即便能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你还是忘不了他,仍是苦苦追寻“我”所能遗留的蛛丝马迹,哈哈哈……无论你将我如何,你永远找不到他,即使翻遍万卷经书,踏遍大江南北,你永远找不到他!他心底泛起快慰,不免扬起下巴,对着她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她仍旧背对着他,伸出手来,草草的将经卷翻了一页,他远远看着,只扫了一眼行书轮廓,便知她拿的是《杂阿含经》三十二卷。他自小在寺庙中长大,失去记忆的时候潜心钻研佛法,经书内容早已熟烂于心,扫上一眼,便知她看的是那一句。
她翻到的是“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老丈?”书生出声招呼。
沈旃檀尚未回过头来,那边黑衣女子已闻声转头,与沈旃檀四目相对,冷笑一声,伸手抱起地上半猫半兔的毛团,对着他摇了一摇,转身而去。
她只顾走了,却遗落了大石上的经卷。
沈旃檀转过头来,跟着书生往前走,故作若无其事,走出去十几步,再回过头来,经卷依然在,她并没有回来取。
心有执念,何谈无忧无苦?“犹如莲花不著水”?空想空谈而已,世上几人做得到?他嘲讽的笑了笑,却莫名的有些高兴。
在书生家住了几日,沈旃檀不会武功,但毕竟精通奇门术法,无法吞噬妖力,他便摆坛祭法,日月精华不可再想,便退而求次,吸纳林木清露之精,晨曦初起之岚,这等灵气虽然无法令他恢复,却也不无裨益。
而这几日间,他把碧心村走了几遍,也没再见过陆孤光和那只非猫非兔的毛团,倒是从隔壁的老翁那知道陆孤光只是下山来买了些山药灵芝之类的药材,并未购买米面。沈旃檀只是笑笑,她已非人身,其身说穿了不过一块灵石,哪里还需要什么米面,买的药材也是给“韶华”吃的吧?
她的身上,留着他的血。
她是他的血鬼,他若能将她生吞,必能恢复如初。
沈旃檀抬起头来,望着碧心村顶上湛蓝的天空,谁也不知他心中最终究竟想的什么。
“老丈,”那书生又背了钓具要去钓鱼,“今日老丈看来气色甚好,仿佛年轻了几岁。”
他对他笑笑,书生只见他眉心一点朱红仿若跳动了一下,心里不由自主的一寒,咳嗽了一声,匆匆去钓鱼,心忖这位老丈的面相好生凌厉。
还蛮煞人的。
沈旃檀和书生的对话全落在陆孤光眼里。
她散去形体,只留下影子,而妖力全失的沈旃檀看不见她的影子。此人受她折磨,他心思如此狠毒,必定对她恨之入骨,但这人却要留着性命等任怀苏回来亲手杀他,她没有任怀苏恨得深,便留他一命,不想这人为了一只韶华,竟敢孤身追来,仿佛浑然不惧她随时可以杀了他。
他还有君临天下之心么?
受此挫折,依然有勇气从泥坑里爬起来,一步一步从头再来么?
还有可能么?还有希望么?
不期然,她想到一件事——这人这种专心致志不择手段只奔着一个目标而去的性格,和他还真有相似之处。
不远处沈旃檀从老丈那借了些绳索,带了一把斧头,颤颤悠悠的往忘夕峰方向而去。他居然当真打算爬山,还带了点干粮和食水。
陆孤光冷眼看他,为了那只韶华,他果然是拼尽全力在所不惜,其实人老了也就老了,人人都会老,他也实实在在应该老了,平素何尝看出他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在乎,现在他却是要为了一张脸去拼命。
真是奇怪,当有的时候不珍惜,非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缺,什么都非要去争,一日突然没了,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有点什么的。
然后再拼命地把那点东西要回来,多半却又是要不回来的。
年轻的容颜对这人来说,当真那么重要?有重要过天下么?她冷笑了一声,慢慢的跟着他。
韶华就在山顶,如果这人当真能爬山山巅,抓得住韶华,她也不在乎那只毛团儿被他生吞入肚。
有时候宿命就是宿命,该死的时候,该消失的时候,即便是它不死在沈旃檀手里,也该会死在哪一位想要驻颜不老的人手中吧?苍天不会给谁留下转圜的余地。她索然无味的望着青山碧草,这世上人人都有指望,连一只小兽都会渴求从一个又一个天敌手里逃生,继续活下去,找一头母兽,生出另一只小兽……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永无指望。
她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她只是一块灵石的化形。
她不必进食,不知道饥饿寒苦,亦不可能生儿育女,除了身体中一点点微暖的人血让她温热,她与“人”相差何其之远。
即不同族,便无法亲近。
根本不会老。
永远不会死。
永远……也是一项冰冷的诅咒,这人世是如此寂寞,谁都忙忙碌碌,那些忙碌之中都没有她,她只能看着、看着……怀念着,直到连记忆也忘了,犹自没有终结的时候。
他们是众生,众生是如此令人羡慕。
沈旃檀背着绳索,走上几里路便休息一下,喝口水吃两口干粮,有时候居然升起火来,烤一烤他摘来的蘑菇。一路走得倒也风平浪静,陆孤光没有从沈旃檀身上看出什么心急火燎怨天尤人的心思,倒是奇怪。
走了五六日之久,沈旃檀终于到了忘夕峰下。
她抱走韶华,心知终是会有人来寻,故而特意到这绝峰之巅居住,此山陡峭异常,有许多地方是自山头往地下倾斜,从下往上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如她这般能身化幻影背生双翼,否则无法到达山顶。
倒是要看沈旃檀如何爬山。
她见他仰头凝视了山巅很久,慢慢用斧头砍了一些小树,再慢慢的将小树用藤蔓缚在一起,扎成一排。一开始她浑然没有认出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将小树桩慢吞吞的Сhā在地上,又慢慢的用撕开的树皮去捆绑——她蓦地一呆——他在搭房子。
他爬不上山,就在山下搭木屋,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一直等候到韶华偶尔出现的时刻?这未免太不符合沈旃檀那狠毒激进的性子。
无论沈旃檀想要如何,她端详着那木屋——这木屋盖起来,总是分外眼熟,仍是那样边边角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宛若要让人长住一般。
沈旃檀盖那木屋一盖就是三天,陆孤光在第二日上就没耐心看他手脚迟缓的盖房子,回了山顶,韶华果然还在山上等她,见她回来,欢叫一声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头,两只兔子模样的耳朵软软的垂在“韶华”背上,灰色的绒毛柔软温暖得令人不想放手,这东西虽然是爱吃药材的害兽,却生得如此可爱。
听说你有数百岁之龄。
陆孤光默默地将它提了起来,拿到面前来看。
不如就暂且陪我先渡过这数百年,也许数百年后,你已修成了精怪,而我仍然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在山上等着沈旃檀含恨而来,甚至闲来无事顺手布下了几个陷阱,奈何等了两月有余也不见他上山来。莫非此山天险,竟然连擅用心机的沈旃檀都当真爬不上来?她终是好奇的下山去看——下山后她吓了一跳——沈旃檀的木屋建得中规中矩,他甚至圈了个院子,在院里养了几只梅花鹿和山羊。
这是在做什么?
她观望了几天,沈旃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吸纳清露之精,晨岚之气,有闲暇就逗着那几只梅花鹿和山羊,浑然一副出世归隐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大彻大悟,偏是沈旃檀绝无可能,他恨她如此之深,对韶华渴求如此之切,追到忘夕峰下,绝无可能突然大彻大悟,在这里修仙归隐起来。
再观望了几天,她没有想通,只见沈旃檀日日在那坐息调气,大惑不解,只得离去。
又过两月有余,一日她从碧心村买了药材回来,猛的见到一人站在忘夕峰顶山石之旁,衣袂当风,姿态翩然。
那人回过头来,容貌已是如旧,陆孤光惊怒交集,一不知这人是怎么上山来的,二不知那头小兽韶华的死活,一时间竟然呆住。
只见那人眉心朱砂端然秀丽,对她微笑,那容貌宛若隔世,他知道她的疑惑,这人一向能掐会算,阴谋布局最是专长,只听他柔声道,“你道沈旃檀不会武功,爬不得山,但‘任怀苏’却是会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这里记得他的点滴,他的一切,虽然我没有任怀苏旷世绝伦的内力,临时练上一点,借以山鹿之力,上得峰顶倒也不难。”
她木然看着他,是她失算,她全然没有想过这人脑中记着“他”练过的所有武功,更没有想过他可以借梅花鹿和山羊攀援登山之力,跟着鹿群和羊群上山来,是她害死了韶华。
却见那人从怀里抓出那可怜的毛团儿,对她摇了一摇,微笑道,“这东西我先借走了,看清楚,我可没要了它的命。”他重新将毛发凌乱可怜兮兮的毛团塞入怀中,徐徐的道,“姑娘,你我之仇不共戴天,沈旃檀锱铢必报,今日我杀你不得,来年此日,请姑娘侯我。”
他居然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动手拼命,就这样客客气气施施然走了。
带走了未死的韶华,那是为防她先动手杀人,所以带走了个小小的人质。
他也不再柔声呼唤“孤光孤光”。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叫她“姑娘”。
夺功之仇深似海,从此对面不相识。
她先深感义愤,而后觉得可笑——我只杀你一次,你便恨我如此,而你呢?你杀了我两次!两次!
来年此日,她稍稍扬了扬眉,苍茫无色的人生突然有了些期待——不知明年此日,沈旃檀又能有怎样令人意外的杀招?
山巅上山风徐来,身旁的花木微微落了一地花瓣,如霜似雪。
她静立石桌之旁,举目远眺。
若是他那缠绵了百年的不甘和怨恨最终只系在她一人身上,若他不再求天下而全心全意的只恨她一人,那何尝不好?
从此……红尘静好,杀意缭人。
有何不好?
她等着他年复一年的来复仇,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有何不好?
“这只……这是只什么玩意儿?”
医馆之中,平苑乡远近闻名的张大夫面色古怪的看着平摊在自己面前的一只非猫非兔的小怪物,“此兽胸前重创,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坐在他面前秀若观音的男子面带微笑,“哦?”他分明听懂张大夫的意思是这东西已经死了,没得救治,你还不走?他却偏偏不走,依旧施施然坐在他面前,仿佛还等着他继续看诊下去。
张大夫忍了又忍,终于又道,“恕我无能为力。”
“它还没有死。”那男子柔声道,“我摸得到它的气息,它只是少了颗心,一时活不回来罢了。”
张大夫张口结舌,这东西已经没有心了,那颗心都被人挖走了,还能活么?只见眼前坐姿端正的男子从怀里慢慢摸了一把刀出来,放在他面前。张大夫骇然变色,站了起来,“你……你想怎样……你这……你这大胆匪徒……”
那男子微笑道,“我不想怎样,听说张大夫家中藏有一棵真正的千年人参,功效惊人,几能起死回生。我这宠儿性喜食药,不如你拿出来让它吃了,说不定千年人参真能让它活转回来。”
张大夫又惊又怒,那千年人参是他家传珍宝,岂能轻易拱手送人?却见那男子又从怀里慢慢的摸出另一把刀出来,放在第一把刀之旁,斯斯文文的道,“当然,张大夫不愿我也不强求。我这宠儿我是非救不可,千年人参若是没有,那就挖你的心来抵吧。”
张大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那男子轻轻拿起第一把刀,慢慢将木桌切了一角下来,刀势所向,那木桌就如豆腐一般被划开了。他又慢慢拿起第二把刀,一松手,那刀尖直Сhā入桌面两寸有余,可见两把刀都锋锐异常,这人绝不是什么好惹的角儿。犹豫了好半晌,张大夫终于一咬牙,“好!你要千年人参,我就给你千年人参!算我倒霉撞上了你这白眼狼!”
那男子微笑,姿态仪容都是极好的,“多谢了。”
张大夫从家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极小的人参,干枯瘦瘪,一点看不出什么“千年”的模样。然而盒子一开,一股药香扑面而来,韶华那无力的四肢突然微微一动。秀丽的男子接过千年人参,也不多看那价值千金的人参几眼,一下就塞进了韶华口中。
又过片刻,那只被挖了心的长着绒毛披着两个兔子耳朵的毛团开始喘气,就连张大夫都看出它胸口的伤处在剧烈的变化,竟是很快自行补长了一颗心出来!就在这时,他突然认出了眼前这只小怪物是个什么东西,“韶华!”他惊呼,“韶华之心竟能重生,你得了这样宝物,韶华之心岂非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
“啪”的一声脆响,张大夫还没说完,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来人抱着已经没有大碍的毛团,步态徐雅,转身离去。
他离去的时候还说,“桌上一双秋霜刀,赠于你以换人参之用。”
张大夫自然不知那一双刀也是名刀,他正愕然捂着脸,没搞清楚这人究竟是来抢劫人参或是当真来看病的。他若是来抢人参,何必用刀相抵,他若不是来抢人参,那人参又分明是他抢去了。
张大夫想了半日,终究也只能归于这怪人对他养的那只韶华真好,发现了韶华之心可以重生,竟真没有打算将它的心一颗颗挖出来卖钱,真是平白落一个聚宝盆在手里当澡盆子使啊。
这明抢的男子自然便是沈旃檀,他把韶华抱出来的时候,韶华的伤已经愈合,基本已无大碍。他轻轻摸着那细腻柔软的毛发,这东西竟能自行疗伤,死而复生呢?也是一个怪物。
听说韶华能活数百岁。
他摸着那皮毛,百年……真是漫长。
第三日上,沈旃檀带着韶华回到了碧心村。那书生自已不认得他,绝不会想到这位秀如观音的文弱书生就是前几日佝偻干瘪的老者,何况沈旃檀还会说话。沈旃檀极客气的在那书生隔壁租了个院子,又过几日和书生合着开了个私塾,竟在碧心村教起书来了。
沈旃檀相貌既好,学问又是渊博,耐心也是上佳,没过多时村里便将他奉若神明,孩子们喜欢他,更喜欢他院里那只猫不像猫兔不像兔的毛团,又听他总是“我的宠儿我的宠儿”叫唤,碧心村就开始叫那只毛团“先生的宠儿”,后来又叫成“先生的儿”,那只韶华俨然成了沈旃檀的儿子一般。
过了数月,沈旃檀就在村里白日教书,夜里打坐,日子居然过得很轻松。
陆孤光从忘夕峰上下来了几次,暗中观察他,他教书教得极好,凡是他在堂内,孩子们都很专注,换了那书生在堂内,孩子们都在玩闹。他开私塾并不收钱,左邻右舍会送点礼物给他,他也不挑食,常常煮一锅稀粥,吃上一整天,有白菜便吃白菜,连白菜都没有他便只吃粥。
日子一天一天过,被他挖心的韶华眯着眼躺在他的床上,钻在他的被窝里,似乎并不记仇,有时候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安然的啃着山药。沈旃檀很爱惜那毛团,闲来无事便整日摸着那毛团的头,偶尔他也出山一趟,去茂宛城中购些书籍回来。
她还没看出这人对碧心村的百姓怀有怎样的阴谋诡计,但此人一贯善于掩饰,一旦动起手来都是毁山灭城的手笔,所以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是绝不可能就此安定的。
果然有一日夜里,她暗中瞧见这人在碧心村竹林中画了个巨大的法阵,那法阵繁复非常,他在阵中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最终又把法阵抹去了。
又有一日夜里,她见此人在村民时常钓鱼的湖边布下另一个阵法,那阵法她在沈旃檀那本《藏凶》中见过,那是个收集暴毙的冤魂炼成“魂聚”那种妖物的方法,不由得大吃一惊——沈旃檀居然打算在湖里施下勾魂术,然后害死村民修炼“魂聚”?这是术者禁绝多年的邪术,不过沈旃檀施用的邪术哪还少了?她正想破去阵法杀了沈旃檀,却见他那法阵最后几步始终没有完成,偌大一个复杂的法阵,就这么孤零零躺在湖边,没过几日,草长莺飞,等沈旃檀再到湖边来的时候,许多小动物的痕迹已将阵法关键之处毁坏得差不多了。陆孤光一边偷窥,看着他皱眉之色,觉得有些好笑,偷偷到村里打听,却原来私塾里有个孩子病了,沈旃檀去给他把脉,医治了五六日,等那孩子病好,湖边的法阵也毁了。
此人的假仁假义倒也认真,居然能有这样好的耐心?
但见沈旃檀那魂聚之术未成,他也没再重新画过,她日日看着他宛若好人一般过日子,看着他受旁人的喜爱尊敬,委实不敢相信,他竟能这样过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善意和亲近,居然是属于沈旃檀的,而不是属于她的。
她只能在人群之外徘徊,看着沈旃檀欢声笑语的生活,这莫非就是他所说的复仇么?
她等着他来杀她,心情居然有些急切起来。
这一日,凝碧山下了一场大雪,她才恍然知道已是冬季。沈旃檀一大早抱着韶华到山中去看雪,她见他登上忘夕峰的半坡,端坐在悬崖峭壁之上,凝望着以下山头皑皑白雪,许多山峰半山以下还是苍绿,层峦叠嶂,雪后天空清朗,充满了素净的气息。
他在想些什么?她化为影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他是在想如何将这触目所及的山川化为乌有,夷为平地,然后将那力量收归己有,用来杀她么?
她无声的笑了笑,如果真能做到,那也并无不可。
抬起头来,她凝望天空,天空如此湛蓝,不复见金龙的半点痕迹,而任怀苏呢?
自开鬼门之后,再没有听闻任怀苏的丝毫消息,仿佛他当真就这么从空中消失了一般。
她等了这许久,仍等不到一个归来的消息。
一声鸟鸣,一只鹭鸟自崖下冲天飞起,掠过两人面前,她见沈旃檀抬起手来,似乎想捉住那只鹭鸟,却终是放下手来。
她偷窥着他的眼眸,他在想些什么呢?
沈旃檀放下手来,盘膝端坐在悬崖上,手指微微一抚,姿态很是优雅。她醒悟他是想弹琴,但琴是奢侈之物,碧心村这等地方并无瑶琴可买,他临空拨了几下琴弦,又放下手来,仰起头远望天空。
她想到抚心院里那琴台,她曾听过的琴曲……那是谁弹的呢?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仰起头看着天空,阳光穿过初雪和树木洒落在她身上,透过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斑驳得那样干净清冽——她知道,任怀苏是不会弹琴的。
傻和尚会弹琴么?
她不知道。
沈旃檀……是善琴的。
今年那日,你要如何杀我呢?她凝视着沈旃檀的背影,你这平静的生活、这端坐观雪的姿态,望得这么远的眼神——都是假的么?全都是假的么?
都是为了杀我么?
过得两日,沈旃檀背了个青竹背篓,又去茂宛城购买书籍。
陆孤光化影跟了他一段路,自觉有些无趣,便回山上去了。
沈旃檀青衫素净,走在青山之间,气色端然,远望去姿态如仙。他近来修炼内功,颇有小成,翻山越岭已不是问题,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出了凝碧山峦,踏上通向茂宛城的道路。
尚未进城,有一人已拦住他的道路。
来人华衣闪烁,衣上绣满水晶,阳光下璀璨耀目已极。
沈旃檀停下脚步,来人似笑非笑,“好久不见,好友别来无恙?”
沈旃檀平静回视,目光中无喜无怒,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来人自是姬珥,姬珥拍了拍手中的卷轴,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怀苏、旃檀、好友……祸害世人滥杀无辜的枭雄,拯救众生牺牲自我的英雄……天下因你而蒙祸,众生因你而得苟延,而你——究竟是怀苏,或是旃檀,亦或者二者皆是,或是二者都不是?”
沈旃檀淡淡的道,“与你何干?”
姬珥微笑,“我不明白……你若是沈旃檀,为何从我朝珠书院里购走的书籍有一半以上是佛经?你若是沈旃檀,当朝圣上安然在座,你欲得天下,为何不动手?”
沈旃檀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之色,“我所欲为何,与你何干?”他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补了一句,“我欲为何,你能奈何?”
姬珥笑了,“你购走了大量佛经,又购走了众多奇门异术的残卷,以我所见,你不像是要毁灭当朝夺取皇权,倒像是一心一意与某人做对,一心一意研究灭灵之法。沈旃檀,你的心变了。”他笑吟吟的看着沈旃檀,“如今对你来说,消灭某人之灵远比得天下更重要,不是么?”
沈旃檀眼角再度稍稍扬起,“哦?”
“哦。”姬珥绕着他摇头晃脑的又踱了一个圈,“如果你心心念念只是想杀死一个异灵,我这里倒有一个秘法。”
沈旃檀也笑了,“拿来。”
姬珥赞道,“不愧曾是我之好友,如此坦白不惧我或许另有算计。”一边啰嗦,他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金色符咒,“这是天下第一的那位道长亲手所画的灭灵咒,将此符咒烧成灰烬,洒落在那异灵身上,即可灭之。”他将那物小心翼翼的递给沈旃檀,不料沈旃檀五指抓过,一晃手用火折子点燃符咒,反手便洒在姬珥身上,姬珥一呆,沈旃檀已微笑问道,“哦?此符咒如此好用,为何你却不死?”
姬珥轻咳一声,泰然自若用衣袖拂去脸上的飞灰,“呃……或许是那天下第一画错了……”
沈旃檀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那倒是遗憾了。”他掉头而去,姬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若有所思的笑着,过了一会儿,他噗嗤笑出声来,“居然不上当,唉……不如当年可爱、不如当年可爱。”
又过一会儿,姬珥回过身来,喃喃自语,“他如此笃定那符绝非灭灵之法,难道是他已从那些残卷之中得到了启发?但陆孤光之魂附着在血流霞之上,成为石灵,血流霞又能形变,没有固定的姿态,他要如何灭得了血流霞,进而灭了陆孤光之灵?”想了想,不得要领,他慢悠悠的往茂宛城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沈旃檀精研灭灵之术,根据他试探可知,此人虽非诚心诚意舍身救世之辈,但金龙之祸后,他欲得天下之心是淡了许多。
目前而言,杀陆孤光才是沈旃檀心中的第一要务。
姬珥微微一晒,恨……全心全意的恨……恨得心中再无他物,也是——一种寄托。他抬起头来,悠然望着蓝天,有人能望着你,眼中再无它物,虽然是恨……却又如何不令人羡慕呢?
沈旃檀在朝珠书院又买了不少书籍经卷,放入身后的青竹背篓,付清了银钱。转过身来,他没有即刻回去,倒是慢慢的出城,往碧扉寺方向走去。
他走过那段青翠的山坡,远远望着那金碧辉煌的庙宇,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此后花开花落,又是数个月过去,约定的那日,终于到来。
这日陆孤光很早就在等了,从昨夜山顶的白樱绽蕊的那刻开始,她就一直静静的坐在门前等候,山顶上去年挖掘的陷阱里已长上了杂草,她并未清理,杂草长出了陷阱,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看在眼里却有几分愉快。
从日出到日落,天色从漆黑到明朗再到漆黑一片,星光初起,她颇具耐心的等着,露水在草尖树梢凝聚,被日光照耀到消失,又在夜间重新凝聚。
一日一日,花开花落,生生灭灭,都是如此。
她一直都看着,一切原本永不改变,星辰起落,清露来去,她改变不了什么,而今日终会与昨日不同,因为沈旃檀要来了。
她知道他绝不会不来。
即使这一夜即将过去。
昨夜盛开的白樱,微微飘零下几片花瓣,黑夜中传来不同的风声。她淡淡一笑,抬起头来,便见沈旃檀青衫飘拂,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次,他是自己上来的,并没有那些山羊和梅花鹿。
看来轻功内力都大有长进,她看着他,淡淡的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沈旃檀凝视着她,他的影子在月夜之中如仙似幻,只听他柔声叫道,“孤光。”
她冷冰冰地道,“让你多活一年,又生出什么阴谋诡计?”孤光?他只有开口骗人的时候才会叫她名字,才会故作温柔,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沈旃檀眼眸深处一片温柔,“这一年我仔细思量,当年伤你两剑,是我考虑不周,伤你甚深。”他踏上一步,越发柔声道,“孤光,我不恨你将我半空斩落,也不恨你毁去我全身妖力,但盼你能明白……当年伤你,是因为我神智糊涂,受人之欺为人利用,若是现在,万万不会……”
“若是现在,你一剑挖出我心的时候,便该记得一口吞了,以免我身上鬼气外泄,十分浪费。”她冷冷的打断他,“这等嘴脸就不必做了,我真是奇怪,过得一年,你竟还有如此脸面在我面前喊冤,你那杀人害人的气魄哪里去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血流霞化剑而出,“多说无益,我不会信你,要动手的话,拔剑吧。”
沈旃檀柔声道,“孤光……”
她听而不闻,“拔剑。”
沈旃檀轻轻叹了口气,“孤光,我欠你两剑,当日半空之中还你一剑,还差一剑。”他扯开自己胸膛的衣裳,极认真的看着她,平静的道,“一剑还一剑,自此我不恨你,你也莫再恨我,可好?”
她怔了一怔,真是奇了,这人过了一年,怎么突地变成这副样子?难道真的大彻大悟?眼见沈旃檀胸膛肌肤光润细腻,绝没有暗藏什么护身软甲,这一剑下去,必定是血溅当场。她顿了一顿,没有想明白这是怎样的阴谋诡计,手中血流霞不假思索的往前一送,直刺沈旃檀胸口。
莫非你是笃定我不敢赐你一剑?
你都敞开胸膛,我不下手,岂非傻瓜?她冷冷的想,只见一剑Сhā落,血花散落半天,那剑确确实实是刺入沈旃檀胸口,她倒是一怔。然而就在瞬息之间,只见山周金芒闪烁,竟是有巨**阵之气冲霄而起,沈旃檀捂胸急退,纵声大笑。他身上的血溅了陆孤光一身,法阵金芒点点洒落在她身上,融入血液之中,突然间,她感觉到身躯变得沉重,在月光下的影子竟变得厚实了!她震惊的看着沈旃檀,沈旃檀口角溢血,却笑得猖狂而得意,指着她笑道,“陆孤光!你不过仗着灵身所以不死,如今我把你变作活尸,看你还如何隐匿形迹、如何长生不死!我要你和我一样苦受折磨,要让你知道饿是什么滋味!让你知道血淋淋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样痛的!哈哈哈哈……这血僵之阵如何?如何?”他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本就是我的血鬼!用我之血将你变作僵尸,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血僵之阵?她愕然呆在那里,沈旃檀白天不见踪影,竟是在山峰周围画那巨大的法阵,恼羞成怒之余,她冷笑道,“你就怎么笃定,我这一剑杀不了你?”若是她下手再重一点,当真挖了他的心出来,也就容不得他在此小人得志耀武扬威。
沈旃檀狂态略略一收,镇定了下来,似笑非笑,“今日我先将你变作活尸,只要你已非灵体,等我伤愈,随时可以杀了你。”他捂着胸口,踉跄要向山下走去。陆孤光怒极,扬剑欲追,一念及沈旃檀,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白。
沈旃檀步步倒退而行,防着陆孤光暴起杀人,见她脸色惨白,突地纵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孤光!”他指着她,指着她的心口,阴森森的道,“感觉到痛了吗?哈哈哈哈……只有你是肉身之时,才能感觉的痛……我在血流霞中留下半截金针,你不是恨我么?只要你恨我——想到我——那金针就会戳入你心口,让你痛不欲生!”他轻飘飘的道,“你我夫妻一场,你说你怎能只在想到任怀苏的时候才心痛……对我呢?你总是望着他,伤心他不是我,而我站在这里,你却一眼也不瞧——所以我在你心里放下半截金针,现在公平了。”他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现在你想到他会心痛,想到我也会心痛,你说我这主意是不是绝妙?”
她按着胸口,惊怒交集,纵然她设想过千万遍,也绝想不出沈旃檀是如此这般的前来复仇,看着他扬长而去,她站在当下,真是一时想不出半句话来回应。
一瞬间,她几乎想说……她并没有时时想着任怀苏,没有时时因为他而心痛,虽然她确是伤心,但……但不是那样的。
“今日之事已毕,姑娘,请待来年——来年此日,我必再来。”
山崖下有人声清俊狂放,逐渐远去。
山崖下有人声清俊狂放,逐渐远去。
她变成了肉身,沈旃檀说她是活尸,她却并不觉得自己和活人有多大不同。她在阳光下有了影子,和常人一样会饿会冷,可以和正常人一起生活,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血是冷的。
她没有什么温度,总是冷冰冰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恍惚的时候她会想……即使她会死,死后会留下什么呢?她的身体之中,除了沈旃檀的血,几乎一无所有,她连一副白骨都留不下。
她并非红颜,竟也没有枯骨,这一生颠沛流离,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死,欢喜并不太多,亦不知如何悲愁,活过这一世,只是这一世,若有下一世,还是莫做人的好。
她开始到碧心村买吃的,她是活尸,依然只吃肉,但无论什么肉,吃入她口中都并没有什么滋味。
沈旃檀依然留在碧心村教书,衣冠楚楚,文采风流,他竟不搬走。她知道她伤他一剑之后,他光明正大的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说是爬山摔了下来,那一个多月不仅碧心村的姑娘争相照看,连邻村的、隔山的姑娘都争着来看望。她听着那些女人的私语,听着那些传闻,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他俊美、多才、风流倜傥,那又如何?这样便值得相许么?
那不过是个妖物。
一个多月后,沈旃檀从病榻上爬了起来,重新进了私塾。她常来买肉,有时候两人在集市上擦肩而过,他竟能含笑向她打招呼,宛若挚友。她往往目不斜视,淡然而过,偶尔转身的时候,便能看见他停在那里,对她微然而笑。
阴谋诡计、欺骗伤害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入了他的骨淹了他的心,所以才能对她露出这样若无其事的笑吧?她一开始很诧异,不能理解他口口声声说恨,却能笑得这样轻淡,不能理解面对一个他千方百计除之而后快的仇人,他能这般有耐心。明年……他说明年此日……不是明年那日,他便这样一直对她笑下去,笑到他精研出什么新鲜招数置她于死地为止。
妖物便是妖物。
她渐渐开始习惯,有一日在沈旃檀私塾门口偶遇,他背着两个孩子,她提着一只烤鸡,两人在门口几乎撞上,她突然对他灿然一笑,只见他怔了一怔,那准备好的微笑几乎来不及用上。眼见这人掩饰不住那一闪而过的诧异之色,她心中有些得意,面带微笑一路走过,回了忘夕峰顶。
在那之后几日,她的心情一直很好。
又过了几日,忘夕峰下了一场大雪,峰顶积雪盈尺,素净清莹。她一时兴起,便写了一封帖子,请私塾的孩子递给沈旃檀,然后在峰顶掘了一个很大的陷阱。
她请他来看雪、来喝酒。
她没设想过他会来或是不会来,只是这样做让她高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高兴过了。
念及沈旃檀的时候,心口微微刺痛,因为不是太恨,或是不够激动,所以并不太疼。
黄昏的时候,他来了。
他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壶酒、一只鸡和一斤牛肉。
她带笑看着他,树上的残雪随风微飘,簌簌落在她黑衣之上,却不融化,点点如梅似画。
他一上来就掉入陷阱,只听啪啦一阵乱响,白雪枝叶纷飞,那些酒肉跟着他一起跌入陷阱中,震动洞口旁的积雪,瞬间倾埋了洞口,飞扬起半天雪花。她拍案大笑,只见那人从堆满残雪枯枝的洞口爬了上来,一身青衫满是酒痕和油脂,衣发散乱,神态却还是从容的。
他施施然走了过来,坐在陆孤光对面的石凳上,笑道,“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挖陷阱。”
她斜眼看他上下,手中握着酒杯,自斟自饮,却并不请他,“我也没想到你当真会摔下去。”她喝了一杯酒,很遗憾地道,“我该在陷阱中安下刀山油锅,让你不得好死才是,可惜、可惜。”
他眼波流转,仿若柔情脉脉,“你是不曾想过我当真会来。”
她又喝一杯,“是了,你为何要来?”她凝视着他,“你我是敌,生死大敌,你不怕陷阱?”
他望着那草草挖掘的陷阱,唇角微勾,“有人请我赏雪饮酒,岂能不来?”雪光之下,他容颜端正,额心的朱砂鲜艳欲滴,那眼色也仿若真实,“少小至今,从未有人邀我赏雪饮酒,而赏雪饮酒、吟诗作对,而后鸣琴下棋,是我少年时的一项心愿。可惜……”他微微一顿,未曾说下去。
“可惜……你从未找到一个愿意邀你饮酒、愿意和你下棋的人。”她阴沉下脸,冷冷的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你这般自私残忍狡猾恶毒的妖孽,本性残暴卑劣,岂有人当真能以你为友,若是有人以你为友,那是他天大的不幸。”
他微微一笑,似不介怀,承认道,“是……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不再期待也不再等候了。”微微一顿,他又道,“如我这般自私残忍残暴卑劣的妖孽,也只有你这般非人非鬼不人不鬼的活尸才会邀我饮酒,岂能不来?”
她脸现怒色,这句话戳中她最厌恶之处,沈旃檀却说得很认真,他甚至叹了口气,“同类……任怀苏问你愿不愿意随他屠戮天下,因为是同类,所以很重要,除了同类没有人会与他为伍、即使假扮普通人,也总有一天会被人拆穿……他很强大,却也无法强大到永远——”他强调了“永远”二字,然后轻轻地道,“永远——一人独行。”沈旃檀微微摇头,“孤独,总是会令人发疯。”
她上下看着他,很是警惕,思考了良久,她问,“你为何要害他?”
沈旃檀挑起眉头,含笑问,“你问的是哪一次?”
这人害了他不计其数,只怕他自己也数不清害了任怀苏多少次。她目中杀气渐浓,冷冷的道,“第一次。”
他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神色很平静,“哦?”
“他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从不相识。”她极仔细的观察着他,“你为何要害他?你害他一生,害得他生不如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柔声道,“我想做一个好人。”
她听得莫名其妙,站了起来,盯着沈旃檀。
只听他慢慢的道,“我和他无冤无仇,只是长年听闻任将军大名,威震天下,无人不服。那时候我在想……怎么样救世……”他看了陆孤光一眼,颇为讽刺的笑了笑,“那时候我真心实意的想力挽狂澜,破除天兆,拯救世人。”
她皱起眉头,“我不信。”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是,你不信,我日后想起……连我自己都不信了。”他慢慢的道,“我和任怀苏过了血,分担了圣气,破了天兆,世上谁也不知。他依旧纵马天下,战功赫赫,我渐渐开始想——其实任将军所做的一切,我都能做到。”他浅浅的笑,“上阵杀敌,有何难哉?便是令山河移位,落叶成林也是不难,我是噬妖者,杀人取命顷刻间事,任怀苏有何了不起?为何他独享大名?”他一字字道,“便是杀了皇上,取而代之,也是不难。”
她淡淡的反问,“哦?那为何不是你杀了他,而是你被皇上扔进了谷底?”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道,“弑君之事,岂是我当时轻易做得下决定——所以我便害了任怀苏——我想以任怀苏之忠义,若逼得他最终也能背弃‘忠义’二字,我弑君夺位,甚至君临天下也便是顺理成章,不必枉费思量。”
他说得简单,她听得怔了一怔,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如果连任怀苏这等忠义之士,有朝一日也会背叛皇帝,那他沈旃檀弑君夺权也就没有什么,这世上人人都会背叛,无需思考理由?若是任怀苏始终不负,他就信这世上真有忠义,他就不叛国不弑君?这……这是什么歪理谬论?真是天真得可恨,愚昧得可笑!她手中剑蓦地现出,指向沈旃檀咽喉,厉声道,“你是说就是为了这种荒唐无知的理由,你让他生不如死,就为了逼他反叛?”
他笑了笑,“是啊……”他柔声道,“可惜任将军秉性强硬,宁死不屈,虽然被练成了尸魅,虽恨不叛,我好生遗憾,以为世上真有‘忠义’之事,便放了皇上一马。谁料到皇上竟会反打一耙,趁我布阵之时将我擒住,投入万古峡底。后来……”他慢慢的道,“数十年后,等我从混沌中渐渐清醒,才知任怀苏不仅已叛了国,甚至叛了天下,叛了世人……我诸多设计逼他不得,却是六十年的孤独将‘敷面将军’烧成了一把灰、一掊土,再不复当年模样。”他又笑了笑,看着陆孤光,“如今你明白他口口声声说‘同类’,是多么渴求你陪他走么?我估计他也不想疯,不想恨,却不得不恨。”他轻声道,“那种恨从心底烧起来,若不能毁灭什么、得到什么……便无法停止。”
她皱眉听着,似懂非懂,“你究竟是希望他背叛一切,好让你心安理得,还是希望他终能守住,永远不变?”
他沉默了。
“沈旃檀。”她凝视着他,“他从未背叛忠义二字,他弃君而去,是因为他的君王不值得忠义,而不是背叛。他不忍舍弃世人,只是因为他太恨了……那是你的罪,而不是怀苏的罪。”她一字一字的道,“他终不忍焚灭全城,舍身以救,他背负的——一直是你的罪,他造的——一直是你的孽。”
沈旃檀蓦地拍案而起,怒道,“便是他没有舍身,我也可以屠龙,他能做的难道我便不能?他……他总是好的,而我——我——”
陆孤光冷冰冰的看着他,“你总是居心叵测,谁都知道。”
他的脸色变得青铁,慢慢坐了下去,最后居然笑了一笑,“也是。”
他吸了一口长气,慢慢的吐了出来,“过往之事,多说无益。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孤独之人若有一位同伴,或许便不易发疯。任怀苏邀你同行,你没有答应,若是我——”他定住了,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接下去,“若是我不杀你,你可愿……”
她笑了一下,“你不杀我?给我天大的恩赐?”她手中剑倏地刺向沈旃檀咽喉,“陪你?笑话!那山下的张姑娘李姑娘哪个不愿陪你?何必前来邀我?阴谋诡计使出来,我懒得和你伤脑筋!”她剑光如电,沈旃檀动身闪避,边闪边道,“你何尝不是孤独寂寞?”
“我宁愿和孤魂野鬼凑合,也不会陪你,只会杀你。”她刷刷刷三剑逼退沈旃檀三步,论武功沈旃檀自然比不过她,急退闪避,突然碰的一声,他瞬间失去行迹,微雪飘飞。陆孤光一怔,只见一人灰头土脸的从那陷阱中爬了上来,满头的泥和雪,她满腔怒火突然变作笑意,剑尖顶住他咽喉,忍不住笑了出来,竟有些杀不下手,顿了一顿,撤剑回来,“一年之约未到,到得那日,我再杀你。”
沈旃檀擦了擦脸上的雪泥,居然又露出那衣冠楚楚的微笑来,“你若是嫌一年太长,何方换作下月?”
她坐回自己的石凳,喝了口酒,“下月便下月。”随即吐出一口酒气,环顾四周雪景,四周积雪洁白,块块灰岩都凝了一层薄冰,晶亮清澈。
沈旃檀拍了拍衣袖,慢吞吞的从衣袖中取出一斤牛肉出来,他在那陷阱中跌了两次,居然还收得住牛肉。陆孤光眼神微微一亮,拿过来就吃,他微笑着看她吃,倒像是挚友一样。
微雪徐徐而下。
他只是安静微笑。
她一边喝酒一边问他私塾里到底有几个孩子,他抱过几个,又打算害死几个……他有问有答,一直说到她慢慢的喝醉了,伏在桌上渐渐睡去。
他等她睡得沉了,方才伸过手,按住她的颈项。
她的颈项如此纤细,只需略一用力,便能折断。
他的手指在她颈上流连了很久,终是微微一叹,收了回来。
牛肉里有令人沉醉的咒,他原本……
他原本只是说了些……假话。
十八春风渡路人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
陆孤光在忘夕峰上拭剑,这柄剑是她用忘夕峰顶冰石磨砺而成,样式简单,然而剑锋锋锐,用以杀人仍是一柄利器。
她用了十八日,将一块青色冰石打磨成型,再花了五日时光将石剑边缘开刃,磨得极薄极透。
她的血流霞本能化形成剑,但沈旃檀在她身上用了术法之后,她化为活尸,血流霞便无法化形,否则**瓦解,她顷刻便化为一堆血肉。
拭剑之时,她听到身后的枝桠上有物落了下来,回袖一拂,却是一片白色残梅。不知何时,梅花已开,春之将至。
时光……仿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仿佛只是一瞬,一年过尽,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这个时候,山下应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节,她有一瞬间停下了手,随即继续拭剑,要过年了,但与她何干……
她所能做的,不过杀沈旃檀而已。
与欢喜热闹无关。
山风微微,吹得落梅缤纷。
这梅花几时已开,又几时将落,她竟是全然不知。
梅若残雪满头霜,残雪若梅斑几行,既然入眼不过白茫茫,数得清梅雪,是又能奈何呢?
山下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悚然一惊,一句“什么人”没有喝出声来,因为直觉——来人是他。
沈旃檀秉性阴狠毒辣,但这人素来说到做到,也是一种古怪的一言九鼎。
但见远处岩石微微一动,一人已腾身而上,她不得不承认最近沈旃檀的武功进展甚快,照此下去,不过三五年她便非他之敌,若要杀人,她必须抓紧时机尽力而为。
红影一闪,几个起落便站到了她的面前,陆孤光怔了一怔,这人今日居然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
但见沈旃檀一身艳丽红袍,衬得他眉心一点朱砂越发明艳,仪容端然如玉,姿态飘逸如仙。陆孤光皱眉上下看了他几眼,这又是何种阴谋诡计?唇齿微微一动,她晒了一晒,“成亲了?”
沈旃檀笑而不语,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陆孤光手握石剑,淡淡的道,“里面的东西我不想看,这就动手吧!”她也不留给他发话的机会,一剑便刺了过去。
沈旃檀纵身便退,探手入竹篮,抓起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扬了过去。
她直觉是毒物,长剑急舞成一团光影,飘身急退。
只见半空之中纷纷扬扬,和落梅一起飘零的,却是片片大红的纸屑。
陆孤光呆了一呆,莫名所以,看着沈旃檀。只见他又从篮子里抓出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她看着那一团红彤彤的东西,“那是什么?”
沈旃檀将那竹篮放在地上,展开红色纸片,却是一串剪纸的红灯笼,茸茸的很是鲜艳可爱。陆孤光愕然指着那东西,“剪纸?”
沈旃檀颔首,从竹篮里提出另一串红色剪纸,却是一串红色鲤鱼,除此之外,还有窗花、对联、福禄寿喜一应俱全,无不大红,喜气洋洋。
她定了定神,一阵恼怒,“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做什么?拔剑来!”
“孤光。”他又开始柔声说话,那眼神一腔温柔,若有无限深情一般,“我见山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想这张灯之乐你想必和我一样,都未曾有过,不如在动手之前,你我便和山下寻常人家一样,得一得过年之乐,如何?”他又从竹篮里提出一长串红辣椒,几样小菜,一壶酒,最后居然还有一串鞭炮。
陆孤光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她自是见得多了,却真是从未亲手摸过,眼见沈旃檀眼神诚挚,十分认真的看着她,自是万分期待她应允,心里越发恼怒,石剑一挥,笔直向那个竹篮砍去。沈旃檀也不阻拦,只听啪啦一声脆响,那竹篮被她一剑震碎,地上的剪纸碎了一大半,受剑气所激,漫天飞飘。
缤纷的点点红影随风而动,熟悉的雪地也似乎有了些生气。沈旃檀拈住一张未碎的福字,微笑道,“孤光,我将此字贴在你门上可好?”
她满面愠色,偏生这人负手徐立,含笑而言的样子让人一时砍不下手,顿了一顿,她冷冰冰的道,“要贴便贴,贴完了,你的把戏也该收拾收拾,认认真真划下道来受死。”
他当真走了过去,在她自建的木门上贴了个倒福,那干枯阴暗的木门贴上红字,倒是显出几分人气来,陆孤光瞧了几眼,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厌恶。眼见沈旃檀面露微笑,似乎很是享受这张贴红字的时刻,又在她窗上贴了个刻有生肖图案的窗花,再将那幸免于难的红辣椒挂在她墙角。
她耐着心思等他折腾,忍不住冷笑,“这般喜欢贴纸,怎地在山下不贴?”
沈旃檀倒退几步,欣赏自己方才贴的几张纸,柔声道,“山下左近,能贴的人家我都贴了。”
她脸色一沉,这句话让她更不高兴,“你是贴到无人家可贴,才到我这里折腾的?”
沈旃檀怡然自若,仍是柔声道,“当然不是,”他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极认真诚挚的看着她,那眼神仿若真有柔情万种一般,“是为了在这里过年,方才到别人家去学的。”
她脸色稍霁,随即冷了,“贴完了拔剑来!”
“且慢且慢。”沈旃檀很遗憾的看了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鞭炮,随即慢慢从怀里取出一物,微笑放在地上,“还有此物,不得忘记。”
陆孤光的杀气受他一挫再挫,皱眉看着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灵牌。”沈旃檀眼中笑意盎然,指着地上那小小的灵牌,“我死之后,料想无人拜祭,此灵牌可否请你——请旁人代送入任何一家寺院,切莫提我姓名,望我死之后,还能如他人一样,逢初一十五受人祭拜,听得经文、望得人间。”
她诧异的看着那块灵牌,那真是个寻常至极的东西,上面连“沈旃檀”三字都没有,只写了四字“茂宛沈氏”。沉默半晌,她终是认真的盯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沈旃檀站在她面前,双手缓缓扯开红袍衣襟,袒露胸膛,柔声道,“孤光,我对你不起在先,亦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无可抵挡,唯死而已。”
她睁大眼睛,上次这个人拉开衣裳,诱她刺他一剑,却是布下血僵之阵,这一次这个人又拉开衣裳,又是为了什么?她绝不会相信这个人嘴巴上柔声示弱甜言蜜语,但是手中剑也不敢贸然刺了出去,顿了一顿,她收起长剑,淡淡的道,“既然不想死,何必撂下话说一年之约改为今日?绕是你千般算计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想从我剑下取得一生而已。这样吧,我只出一招,你若能挡,你我来年再约生死。”
沈旃檀红唇微勾,“我若能接你一招,除了来年再约之外,尚要你陪我七菜一酒。”他带了七个小菜和一壶酒上来,却被陆孤光一剑震碎。
“可以。”陆孤光石剑一挺,一招向他咽喉刺去。
沈旃檀双手一松,衣襟合拢,他衣中突然窜出一物,挡在咽喉之上,陆孤光一剑将至,蓦地认出那窜到他咽喉上的毛团正是韶华,手中劲力急减,大喝一声,剑气往旁急发,震得沈旃檀两侧山石崩裂,他的咽喉却毫发无损。
“你——”她目呲欲裂,沈旃檀双手抱住韶华,从容的将那小东西收入怀中,微笑道,“我赢了,酒菜呢?”
“就来!”陆孤光怒极而笑,一下将石剑掷下,嚓的一声入地三寸,此人上山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为激她来年再战而发,可笑她分明知道这人最善作伪,却还是入了套。
沈旃檀右手手指在怀中轻轻抚摸韶华的头,那柔软的绒毛在指间缠绵,山顶冷冰冰的木屋沾染了点红色,透出了几分温暖之意。他微眯起眼睛,望着陆孤光怒极而去的方向,悠悠叹了口气,“杀我、杀我……世人除了杀沈旃檀,便再无想法,你……也是一样。若——”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过了片刻,又是悠悠一叹。
若哪一日,我再不能年复一年的来赴约,你的剑下再无挚恨之人,那时候你可会寂寞?
姑娘,你坐拥无限的时光……
而我,不过是一介凡人。
若相遇之时,我不是“任怀苏”,也许……你早已命丧我手。奈何一错百错,他视你为不同,而我……亦无法视你为……
“夺”的一声,一个竹篮凌空飞来,沈旃檀微微一惊,随即一笑,伸手接住。
打开来,竹篮里果然是七菜一汤,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她是从何家抢来的,他展开欢颜,柔声道,“饮酒、赏雪吧。”
她冷着一张脸,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坐下。
他为她倒了一杯酒,随即自斟一杯,浅呷了一口,满足的浅浅吐出一口气,“好雪。”
她闭目一坐,并不看他,任凭他自斟自饮。
韶华从他衣兜里爬了出来,探出头来舔她那杯酒,酒杯里的酒液一圈一圈的晃荡,他轻轻抚摩着韶华柔软的皮毛,浅浅的呷了口酒。
他在看雪。
素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下,和淡色的落梅混在一起,掩去了方才撕碎的一地残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随即又接了一片,却是梅花。
她忍着怒气闭目而坐,不断思索是不是要出手杀人,他却是心安理得的不断逗弄那些落雪,过了大本个时辰,她终于忍无可忍,“你莫是一辈子没见过雪么?”
沈旃檀回答,“我在抚心院布下奇阵,四季如春,花木齐开,岂会下雪?”
她怔了一怔,冷哼一声,“自作自受。”这人脑子里千思百转,莫名其妙,她听不懂也不想懂。
“年少之时,不忍见花木凋残,我生来怕冷,一直到二十二岁以后,方才好奇银华缟素,六出飞花,那会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说话,心情仿佛很平静,“后来出了几次蓼云寺,都不曾遇上雪时,再到后来……我已不怕冷了。”
她微微一震,那是因为后来,沈旃檀洗了自己的魂,变成了“任怀苏”。他记得变成“任怀苏”之时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他记得……
“沈旃檀,”她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回答我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他柔声道。
“你记得‘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你定能了解‘他’心中的信念,甚至了解他救世的决心。”她缓缓说话,语气很平淡,“那为何你又能做出相违的事?立长生塔,发战贴,意图染指金龙之力……”
“我明白许多道理。诸如知足方能长乐、无为方能冲淡、或者舍身渡世、大爱慈悲,兵者凶器,甚至是此身无欲,虽荣华富贵而不得其趣……”他微笑道,“但明白了又如何?这其中每一条道理我都认真思虑,甚至亲身做到过——然而——既然我能明白这些,我又为何不能明白那些逐鹿中原,权掌天下的道理?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他柔声道,“孤光,‘他’一身空白,佛祖要他无欲无求,他便作行尸走肉,自然不能明白一个活人,除了诵经持戒之外,尚需旁力方能活下去。我很软弱,我是俗人,我有所求,便绝不能死,如此而已。”
她紧紧皱眉,果然这人舌灿莲花,单凭听他一人之言,便好似全然无错,理所当然一般。她不想又被他绕了进去,反正此人句句是假,即使有半句是真,也是听之无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她看着酒壶,淡淡的道,“当真是……恨我……胜过于得天下了?”
“恨你。”他柔和的微笑,“自是恨你入骨。我说过,要你跪下求我将你生吞,补回我的妖力,我会让你一日思及沈旃檀三字便心痛欲死,最终日日悔恨你如此待我——”
她越听越奇,“我如此待你?我如何待你了?”分明总是他意欲害人,不论他失去记忆之时将她挖心斩翼、放火烧死,便是他恢复记忆之后——将她养成血鬼,意欲将她变成他成为妖尊的食物,之后聚万妖之能立长生塔害人无数,如此种种都是他对她不起,何来怨恨之说?再而长生塔被人施术毁去,又不是她动手所为,他这怨毒不落在毁他妖塔之人身上,却来恨她——只是为了她最后斩他一剑毁了他的妖气?她略为思索,便淡淡的道,“你恨我入骨,我无所谓,好过你染指红尘,害人无数。不过我如何待你,都是因为你如何待我、如何待他人——如你这般阴毒小人,我斩你一剑,有何奇怪?”她看了他一眼,“作恶多端,自是诸行有报,你不过身受一剑,有这般泼天的怨恨,那是你自己心性偏激狭隘,与我何干?”
沈旃檀微微一笑,缓缓闭目,悠悠的道,“我若不是‘他’,若不是记得‘他’的一切,你早已死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是你屡次挑衅,次次失败而去。”她冷冷的道,“次次挖空心思,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
沈旃檀端起酒杯,细细看着那粗劣酒盏上简单的花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酒杯,“我总会让你后悔如此待我——等你求我吃了你——我再得天下……哈哈哈……”他低笑起来,“我会带着‘他’的心愿,你我一同君临天下,哈哈哈哈。”
她诧异的看着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她斟了一杯酒,照了照自己的脸,看了看她自己的眼睛,“我听过你很多话,你总是情真意切,我总是半句不信……不过也许此时,你当真说了句心里话。”她抬起眼睛,凝视着沈旃檀,“但可惜——我不是你知音,也许这世上也无人是你知音,我听不懂。”
他沉默了,不知不觉端起酒杯,也凝视着酒盏中平静的倒影。
“不过我并不讨厌你恨我。”她缓缓的道,终是端起酒喝了一口。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落雪簌簌而下,他持杯的手纹丝不动,很快沾染了一袖微雪,雪意彻骨,隔胸犹寒,“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
她又说了什么忤逆了他,让他如此咬牙切齿?陆孤光大惑不解,皱起眉头,这人一颗心百转千回,千般思绪万种道理,条条匪夷所思,只怕早已陷入疯癫之境,哪里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的?她一口喝下那杯酒,将酒杯一掷,淡淡的道,“今日我不杀你,你还不走?”
你——
若不是‘他’一意当你是……我早已杀了你!
沈旃檀眼中骤然一道杀气掠过,触目如刀,他随即收敛,抿目一笑,柔声道,“明年此时,我当再来,在此之前,我可携琴而来,与你共饮么?”
“共饮?”她上下看了他几眼,淡淡的道,“我明日有事,要离开此山。”
他蹙眉了,“有事?”
她不答。
“你有事——”他心思电转,“你莫不是要去——找任怀苏?”
她皱眉看他一眼,淡淡的道,“是又如何?”
他蓦地站起,“终有一日,我要你后悔如此——如此待我!”他将手中杯一摔,拂袖而去。
陆孤光瞠目结舌,愕然看着他拂袖而去,这人真是怪极,满腔怨毒,怨得莫名其妙。她自认不过斩他一剑,至多再不过带走了韶华,比之他的罪恶滔天,那不过是区区惩戒,何况他即未死,又得了韶华之心容颜永驻,又修习了武功,何尝有什么值得他恨之又恨,难道这世上只准他害得别人痛不欲生,他自己便不能受一点点苦的么?岂有此理?
真是奇人怪事。
她倒是有些被气极反笑,甚至是笑出了声,抬头看了看漫天飘雪,地上翻滚的红色碎纸,那喜气洋洋的红色,门上古怪贴着的红字,她悠悠叹了口气,方才看来令她恼怒的扰乱人心的小算计,现在看来却有些可笑。
既恨她入骨,要她后悔,又要她认错,要她屈膝,却又要约她赏雪、弹琴饮酒……
她摇了摇头,不再思索沈旃檀。许久没有任怀苏的消息,她想……若是他曾经回来,也许,会去见一个人。
这一场雪整整下了七日。
不只是凝碧山,连茂宛城都被飞雪笼罩,地上积雪厚达数尺,有些房屋被积雪压塌,多数百姓闭门不出。
在这不见颜色的雪城之中,有人一步一个脚印,远远而来,她打着淡绿的油伞,微些雪花飘在伞面上,像伞面上的画。积雪甚厚,她却只在雪上留下浅浅足迹,一路向商铺走去。
热闹的街道因受当年龙焰影响,数处崩塌,茂宛城百姓已放弃此街,渐渐在城南又盖起了一处集子,这街上的商铺慢慢迁走,此时落入眼中的,是一条萧条破败的残街。
她默默地望着这苍凉冰冷,半被残雪覆盖的街道,当年它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样子自脑中掠过,不知住在此处的人们又是如何感慨?一只雀鸟停在烧焦的半边屋檐上,屋檐下堆着洁白的积雪,它安静的看着陆孤光,仿佛已许久不曾在此处看过人了。
她走到街底,只见“天门包子铺”的招牌上挂满了冰凌,上面的字几乎不见,店铺的大门紧闭,和劫后犹存的其他人家一样大门紧闭,门前堆满了积雪。
她上去轻轻敲了敲门,门后无人应答,却依稀可见有袅袅轻烟升起,门后应是有人。
“婆婆?如婆婆?”她叫了两声。
门内有人低笑一声,“女人。”
“任怀苏?”她翻墙而入,只见小小的院内花木枯萎,只余一层苍白的积雪,一张陈旧的木桌放在院内积雪之中,一人坐在桌旁,桌上一壶清茶袅袅升烟,却是茶烟给这死寂的院落平添了一分生气。
坐在桌边的人容颜依旧,肌肤皎若明霞,茶烟之中仿佛沐浴了一层静色,入目之时她全身一颤,几以为见到了故人。
然而那人只是坐在积雪之上,背靠木桌,手抱单膝,抬头望着漫天飞飘的微雪。
她沉默的站在院门口,他果然回来了。
果然没有死在鬼门之中,尸魅……果然是永远不会死的。
他回到了这里。
而这里……却已不再有等了他六十多年的女子。
“如……婆婆呢?”她有许多话想问,包括他如何从金龙爪下脱身、如何自鬼门回来、如何能毫发无伤?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一句。
他指了指院中一处积雪,那积雪略成丘状,露出了半块石牌。
“她死了。”他说。
她张了张嘴,“她是被——”
“她被龙焰困在屋内,屋瓦倾塌,重伤而亡。”他低沉地道,“女人,你说的不错,一人所造之孽,便该其人承担,迁怒他人,不过是害人害己。”他双手空空,身侧尚有一杯生烟的清茶,她却可感那力量排山倒海而来,比之从前仿佛更为恢弘深远,“我也算……付出了代价。”
她沉默不语,四周微雪依然,她是活尸,不该觉得冷,却突然觉得这院落四壁皆寒,“回来之后……你一直在这里?”
“我听说——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任怀苏道,“她是五藩之中帝南寨的公主,长得很美,我答应过她,如她劝父投降,我会娶她为妻,封将军夫人。”他说得很平淡,也许因为他是尸魅,情感早已不如常人那般汹涌。
陆孤光望着他,他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她一直记着。”
他笑了笑,“我不曾爱过她。”
她也笑了笑,“你爱过谁?”
她问的是问句,却笑得有些讽刺,任怀苏哈哈两声低沉的笑,“我不曾爱过谁,我尚不及爱,此生便已休。”
“幸好她死的时候,不知道天灾是你引来……”她淡淡的道,“或许会死得高兴点。”
他举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了回去,“也许。”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看院内的坟冢,她本是千娇万宠的苗家公主,带着一腔憧憬不远万里而来,十分颜色,百般柔情,万种相思,苦守茂宛六十余年,等到最后……
不过是一间包子铺。
和一座孤坟。
等他的时候,她已老了;他来的时候,她已死了。
“她已死了,你为何……不走?”她突然问。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道,“生不能陪我左右,那便死后陪我,有何不可?”
她怔了一怔,几乎失笑起来,“她已死了,你再陪她她也不会知道……莫非你寻到了她的死魂?”但人死之后,魂魄不过残缺之物,沈旃檀能借魂复生,是因为他离体的乃是生魂,如婆婆如果已死,即使任怀苏找到了她的死魂,那也不过是个没有神智的妖物而已。
任怀苏笑了一笑,打开右掌,一缕黑色魂魄在他掌心浮动,与其他死魂并无不同。她诧异道,“你竟用鬼气与她相融……莫非你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就是找她的魂魄去了?”
他不回答她的疑问,抬手拿起茶杯,一口喝干茶水,将茶盏一掷入雪,“此间事了,接下来便是——杀他——”
她的眼角微微一跳,“沈旃檀?”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讽刺之色,“女人。”
她眉头一皱,只听他道,“忘夕峰景色不错,我为你留下,十日之后,城郊百里荒原,我要杀沈旃檀。”
她大吃一惊,原来任怀苏并非没有回来找她,只是她与沈旃檀居然都不曾发觉,看来鬼门之内发生了大事,金龙必定让任怀苏能力倍增,沈旃檀妖力已失,任怀苏要杀他果然不过吹灰之力。
原来这段日子的平静,沈旃檀的诸多伎俩,在任怀苏眼中不过跳梁小丑,他不过是不愿毁去忘夕峰那山巅景色而已。
也就是说,如今的任怀苏,一出手山崩地裂,摧山填海不在话下,世上无人能挡。
沈旃檀就算把那武功练得再好,也是绝无生理。
任怀苏归来,绝杀沈旃檀,他们仇深似海,并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她却听得心惊动魄,心下万分紧张了起来。
满城风雪。
茂宛城的另一边。
一个人步履蹒跚的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走着,那背影清瘦,赫然便是沈旃檀,只不过他不施轻功,就这么一步一步在雪中走着。
碧扉寺的门前同样堆满了积雪,金碧辉煌都已掩在雪下,此时寺庙内只有忘归一人,更是四下无声,唯有雪落之声,声声入耳。
沈旃檀走到门前,慢慢的靠门坐了下去。
他没动,也没敲门,就坐在门前的积雪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突然响起忘归的声音,那音调始终不变,无悲无喜,“施主今日早了。”
门外沈旃檀道,“今日风雪甚大……”
“这半月来皆是如此。”
“希望下个半月天气会好些。”
门内忘归缓缓说话,“下个半月施主便不用再来了。”
“如何说?”沈旃檀坐在雪中,城外风雪较大,不过片刻已落了一身雪花,将他埋在雪堆之中,不见眉目。
“施主天年已至,虽貌若年少,机体早已老朽,何况体内寒症未消,当初损伤的元气至今未复,勉强续命,有违天理。”忘归道,“老衲为施主延命三次,已不可再。”
“也就是说……我早该死了。”沈旃檀背靠着碧扉寺的红门,只是笑笑,“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忘归平静地道,“正是。”
沈旃檀低下头来,语气也很平静,“忘归,为什么三次延命,你都不让我入寺一步?”
门内忘归淡淡的道,“施主非是有缘之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若非要进去——只能独闯了?”他勾唇笑着,唇色甚艳。
忘归不为所动,“施主可以一试。”
沈旃檀又是笑笑,“罢了,我打不过你。”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忘归,我还能活几日?”
“忘心绝情,持戒修身,尚有半年之寿。”忘归道,“世上能活百岁之人不多,施主年过八旬,已应知足了。”
“八旬……年过八旬……”沈旃檀喃喃地道,“哈哈哈哈……”他渐渐地仰天而笑,“哈哈哈哈……”
年过八旬,已应知足了。
当年千般算计,连环成谋,终不过是算计了自己。
他以为天下唾手可得,世人不过蝼蚁,世上唯一之敌只有任怀苏——原来翻来覆去那几年,不过是算计了自己六十余年的光阴,在弹指之间化为泡影。
他什么都不曾得到,徒余满手血腥,罪恶滔天。
这就是报应么?
又或者——他该感激苍天仁慈,即便是他这般罪恶满身之人,仍赐予他一个“天年已至,寿终正寝”?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杀未戮、志未酬,一路征途而来,不料一日稍停,不及回首,便是万事皆休。
雨雪霏霏,纷纷茫茫,不曾停歇。
陆孤光回忘夕峰顶已有三日,一直不见沈旃檀的身影,其实他们从未日日相见,但不知为何,这几日不见沈旃檀前来挑衅,也不见他的阴谋诡计,她竟有些心神不宁。
心口开始微微的痛起来,她想着十日之后,任怀苏要杀沈旃檀,又想着那人诡计多端,必不会坐以待毙,定然又是有计可施的,但却不知此时他知不知道任怀苏已经回来,已经决意杀人?沈旃檀纵然狡诈多智,不知道任怀苏的杀心,如何躲过任怀苏雷霆一击呢……
忘夕峰顶风吹雪落,四壁潇潇,纵是她心绪千般起伏,也没有一点声息。望了一会微雪,她又想沈旃檀早该死了,若是任怀苏杀他不死,她便去补上一剑,这人如此可恶,作恶多端,罪恶滔天,是早该死了……
心口的痛随着她思绪转动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烦躁的按住胸口,想起这又是沈旃檀一桩诡计,心下恨恨,不免心口更痛,又想及那人猖狂已极口口声声说要让她生不如死,更是恨极,心口便痛得犹如刀剐一般。
该死的沈旃檀!她一拳砸落在雪地上,激起雪花激舞,飘落满身,在山上转了转,终是沉不住气,她往山下而去,去瞧瞧沈旃檀在做什么。
山下沈旃檀的木屋外一片冰雪,不见有人出入的模样,她微微一怔,悄然绕着屋子转了两圈,确认当真没有丝毫痕迹,沈旃檀不在屋里。
至少已有数日不在屋里,否则屋外的雪不会如此松软。
他去了哪里?
她皱着眉头,这人古怪得很,当初她远避忘夕峰,他都能拖着残躯找来,她要找他的时候却不见踪影?冷笑一声,她大步向前,衣袖一震,沈旃檀木屋大门被她一震而开,一股寒风扑面,屋里一片幽暗,果然并没有人。
她走了进去,四下打量,这屋子还收拾得像模像样,干干净净。木屋用树枝去皮钉起了较高的架子,木架子里整齐的放着书卷,有些书卷翻得有些旧,她拿起来看了两眼,果然是些什么阴阳算数、奇阵异术的旁门左道,和《藏凶》异曲同工,这等魔物……她手指一晃,径直把那几本妖书碎作片片蝴蝶,又拿起一卷书籍,却是一卷佛经。
自那本佛经以下,数个书架之中,放的都是佛经,有些整洁如新,有些已被翻旧,显然此地主人常有翻看,并不只是摆设而已。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质朴得出人意料,床上被褥倒是极厚,让她记起他说他天生怕冷。
空余的地上用木炭画着一幅棋盘,棋上一局已终,不能再下。她本能的四处张望何处还有画有棋盘,却再也没有了。除了满屋书籍,少许陈米,一缸结成了冰的水,屋里再无它物。她在这里站了一会,除了那厚软的被褥,再没有什么能让人觉得暖和。正在迷惑之时,却听远处一声琴响,细如虫鸣,随即流水呜咽,竟是一曲凄恻。
沈旃檀?她往琴声处迈了一步,却又迟疑,碧心村读书人不少,又怎知弹琴之人一定是他?她站在屋内听着,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只听那幽远的琴声一声声黯然伤神,曲如流水,却是渐沉渐远,仿若一片落叶随水逐流,纵然历经千花万锦,阅过万水千山,终也不过沉入深潭,化为乌有……
这样古怪的曲调,一定是沈旃檀!她一甩头,向着琴声来处飘然而去。
凝碧山层峦叠嶂,那琴声自上而下传来,不知在哪个山头,她张望了一下山势,盯准了群山之中,有一处山石横出悬崖的高山,那处山石距离山下并不太远,莫约二十来丈距离,残雪拥山,山崖下悬挂冰柱,尤显清冷肃净。
就在那里。
那人诡计多端,却是羡慕风流已久,若要观雪,坐在那里最好吧?
她登上山崖,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中,沈旃檀果然在此。他怀中抱着一具新琴,漆色甚润,七弦铮然,令她意外的是,除了一具新琴,在沈旃檀身边还有一堆酒坛子,他素不是好酒之人,却居然坐在这里喝了这么多酒。
他显然已经喝多了,连陆孤光在身后出现也未发觉,但即使喝多了他也是矜持的——地上有一个形作荷叶的青色酒壶,他将酒坛里的酒倒进酒壶,再用荷叶酒壶的小嘴倒进两个酒杯,他端着其中一杯,慢慢的喝着。
另一杯里的酒,早已冰封。
他在这里喝了很久了吧?陆孤光眉头微蹙,这是怎么了?沈旃檀竟也会借酒消愁?必是故作姿态,另有所图吧?她持剑在手,全神戒备,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咚”的一声微响,他轻轻拨动了琴弦,隔了一会儿,再“咚”的一声,一声声不成曲调,就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声一声的拨着。
仿佛纯然只是为了那一点声音,可以让他醉酒的时候不太寂寞,他晕然的目光只看着满山的冰雪,然后慢慢提起那些喝光的酒坛,一坛一坛慢慢地往山崖下砸。
“啪”的一声……
“啪”的又一声……
碎裂声清脆而遥远。
她悄然站到了他身后,他仍未发觉,慢慢把酒坛砸光了,他的手落在那具新琴上。
陆孤光心头一跳,他不会想把这具琴也砸了吧?一句话冲口而出,“沈旃檀!”
他充耳不闻,五指一握,七弦尽绝,随即一扬手,轰然一声,掌力震碎瑶琴,木屑与雪花一同纷飞,满身满地飘零。
点点鲜血滴落雪地,握断琴弦的时候他的手指受了伤,不过他仰后一躺,仿若胸怀略畅,就这样躺在雪地中沉沉睡去,姿态倒是洒脱。
陆孤光看着他就躺倒在自己面前,闭目而眠,因为酒红,那眉心一点朱砂分外鲜艳,唇色越发的红,脸色却是越发的白皙如玉——此时只需一剑一掌,这人便不存于世了。
“沈旃檀!”她叫了一声。
他不答。
“沈旃檀!”她又叫了一声。
他自然不会回答。
又过片刻,只见沈旃檀毫无反应,左右四下无人,陆孤光突然动了起来,她飞快的把醉倒在地的沈旃檀提了起来,身形快若闪电,像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身后追她一样,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忘夕峰,把沈旃檀扔在了她的床上。
忘夕峰顶寒风凛冽,雪花飞扬,陆孤光将那人带了回来,扔在床上,本只是极端诧异,想问个明白。但见那人躺在床上,气息灼热,连手指都泛着桃花之色,红砂朱唇,端丽之中透出一股活生生的艳来,她怔了一怔,只觉得这冰冷的屋里突然间多了火一样的暖意出来。
沈旃檀醉得并不太久,陆孤光把他往床上一扔,大概是因为震动,过得片刻,他就睁开了眼睛。
她站在他旁边,冷冰冰的看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他安静了片刻,突然一笑,居然是神志清醒的柔声道,“想三日之内,如何君临天下。”
她嗤的一声冷笑,“你果然是醉了。”
“醉也无妨,可惜便是心不死。”他不以为意,只是笑笑,“前几日茂宛风雪甚大,酒不好买,若不喝得尽兴,岂不可惜?”
“见了。”她皱着眉想这人定是醉得糊涂,满口不知所云,颠三倒四,突地一个激灵,失声道,“茂宛城风雪甚大……你去了茂宛?你去做什么?”
沈旃檀坐起身来,那端秀如观音的脸上湛然透出一种皎洁之色,犹若光霞在那如玉的肌肤下熠熠生辉,那一瞬间的神色竟极是眼熟。他神色淡然,平静的道,“列阵。”
“你——”她拔剑出手,剑光如水,直至他胸口,“什么阵?”
“裂地封神阵。”他唇角微带一抹笑,眼神看过来竟是清澈干净的,仿佛坦荡磊落,“焚天裂地,万物成灰。”
陆孤光脸色一阵苍白,她不是为茂宛城,是为这看似早已放手的人,她怎会以为这人恨她就会恨得忘记他那万顷江山?怎会以为他早已放弃?她三番五次手下留情,未尝不是觉得这人犹如丧家之犬,除了一意杀她之外,连那气吞天下的志向都丧尽了,有些可悲可怜……结果……结果便是这人不动声音隐忍许久,学成了什么裂地封神阵——用以针对那经历金龙之乱早已千疮百孔的山川大地!长剑探出,横在他颈上,如婆婆那凄凉的小院历历在目,她厉声喝问,“沈旃檀!你到底想要怎样?究竟要害死多少人,你才能心满意足?”
“你杀了我,皇城之外布下的阵法无人解除,便会在六个时辰之后运转。”他温柔微笑,“届时——整个皇宫都将被地火吞噬,一瞬间——便可化为飞灰——”陆孤光眉头扬动,尚未说话,沈旃檀又道,“当然……此阵由我所创,只要我活着,我要它几时运转它便几时运转,我一年半载不让它运转,它便能纹丝不动。”他柔声道,“此阵阵型横跨数里之地,除了皇宫之外,蓼云寺和茂宛城大部民宅都在阵型之内,包括一万禁军、三千黑旗铁骑。”
“你——到底想要怎样?”陆孤光怒极,“能从我剑下逃生,能得这苟延残喘尚不知惜福,狼子野心执迷不悟,我真是——后悔答应任怀苏留你一命!”
“答应任怀苏留我一命?”沈旃檀却是一怔,猛地抬头,怒动颜色,“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年来你对我手下留情,是因为你答应过他留我一命?我生我死关你们什么事?难道——难道是你——”他猛地站了起来,“难道是你答应了他要让他亲手杀我——要让他找我复仇?你——你——”
她剑刃一转,笔直点在他胸口,冷冷的道,“你不是自负聪明,这点关窍怎会到现在才算得出来?你欠他的债比欠我的多得多,这世上人人都可杀你,但任怀苏即在,便要让他第一个亲手杀你——”她冷冷的看着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读书众多,不会不知道这世上天理循环,总有报应。”
沈旃檀脸上那酒醉的红晕早已化为一片苍白,他仿佛仍旧想不通,神色有些恍惚,呆了一阵,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原来如此……”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无视陆孤光手中长剑寒光凛凛,转了几个圈,“我以为……我本以为……”他用力摇了摇头,仰天长笑,“我怎会总是被‘他’所累?如我——沈旃檀——怎会以为是你——你是——”他猛地回过头来,陆孤光睁大眼睛,惊异的看着他眼中一滴泪掉了下来,眨了眨眼,她只当是她眼花,但眨过眼之后,那滴泪水还在,只是这人却不笑了,也不再说那颠三倒四的话,一张脸骤然冷漠,“我要皇帝退位,让我为尊——陆孤光,你早已和任怀苏见过一面,莫让我不知情——以他当日引龙乱世之威,宫中绝不能将他的话当做儿戏,你叫他去对云遗说,我要坐那个位置,叫他让位。”
陆孤光怒道,“胡说八道!他恨你入骨,见面就会杀了你,怎么可能替你传话?你这疯子……”她手持长剑,却不知该拿这逆天的疯子如何是好,杀是杀不得,说更说不过,便是能将他揍上一顿,打成重伤,又能奈何呢?
“六个时辰。”沈旃檀冷冷的看着她,就如看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那目光竟令她心中一寒,只听他道,“我只等你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之后,云遗不让位,一切玉石俱焚。”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说到“玉石俱焚”的时候居然显得缓和了下来,十分平静。陆孤光不想任怀苏那十日之约未到,这人竟是抢先发难,毫无征兆的要夺天下了,心下怒极,抬起手来,便往他脸上扫去。
“啪”的一声沈旃檀伸手架住她一扫,目中寒芒爆闪,犀利凌烈,他扣住她的手腕,强劲的佛门真力将她震开,他一挥袖负手,淡淡的道,“去吧。”
他不笑的时候,竟是寒若冰霜,看人一眼直如草芥,陆孤光心头怒气被他冷淡至极的一眼压住,心头微微一痛,原来这人……这人竟还有一副如此冷淡的模样。
她竟从未见过。
六个时辰的约定不可不防,这人动起手来人命如蝼蚁,她狠狠的瞪了他几眼,飘身出去,直掠茂宛城。
任怀苏,或许还在如婆婆的院子里。
忘夕峰上,沈旃檀转过头来,望着窗外的冰雪,脸色亦如冰雪。
他真是可笑。
他怎会被“他”所误,不知不觉的以为……不知不觉的就以为……有人和自己如骨肉相生……以为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她……她总是会向着自己。
以为……纵然人世也灭了,只要他愿视她为伴,便不会孤独。
她对他手下留情,她陪他赏雪饮酒,她留在忘夕峰上不走……她没有因为“韶华”的事恨他……所以他以为……他以为有些事便该如此……天荒地老,等他将人世都害尽,她也该在那里,等着他归来。
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可谓不恨不怨,可也……比过去欢愉。
却原来……不过如此。
与子成说,斯欢非欢。
与子同杯,斯暖非暖。
他目望冰雪,心中一片冰凉,半晌想起的竟是一句佛偈。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劳尘患。
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陆孤光前往如婆婆的小院去寻任怀苏,任怀苏竟还是坐在那里,她不知这几日他有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但在她眼中看来,那姿态并未有多大变化。
见她越墙而来,任怀苏淡然举目,那温和的面孔目中蓦然闪出戾气,竟是异样的令人胆寒,“沈旃檀呢?”
陆孤光缩了缩脖子,在任怀苏这样的目光下她情不自禁的有些退缩,“沈旃檀……”
“我不是说过——请你代约,约他十日内受死,你忘却了?”他森然问,一身白衣和雪几欲相融,衣袖无风自动,雪花杨落漫天。
陆孤光皱起眉头,“他说——”她在任怀苏的目光下挺起背脊,这人和“他”一点也不像,她突然想起沈旃檀那灿若明霞的脸色,那玉石俱焚的狠毒阴谋,在他说来就如精研多年豁然开朗的境界一般,若他说的不是杀人屠城的事,倒真是像当年“他”谈及佛法时的一意虔诚。
“他说什么?”任怀苏身周雪花激旋飞舞,震开了一个三尺方圆的空地,“说他不来吗?”
“他说他在茂宛城布下了裂地封神阵,六个时辰之内,如果你不能劝服当今皇上退位让他,他就要让皇宫内外玉石俱焚,连左近的百姓和蓼云寺都不放过。”陆孤光说,“即便你杀了他,阵势也会在六个时辰后运转,只有沈旃檀活着,才能解除阵势。”
“裂地封神阵?”任怀苏低沉地道,“从未听闻。”
“据说是他自创的阵法。”陆孤光看着任怀苏,“你是要现在杀了他,或是依他之言,等他解除了阵势,再杀了他?”
任怀苏神色不变,仿若波澜不惊,“我先毁了他的阵,再杀了他。”
陆孤光沉默半晌,目光自如婆婆的院子缓缓掠过,“要毁他的阵……你知道他的阵在哪里吗?”
任怀苏低沉一笑,“只需知道他入城以后去了何处,便知道他的阵在何处。”
陆孤光再度沉默,任怀苏举手一挥,几点鬼气四散而去,半晌之后,阴森鬼气自四面八方归来,任怀苏缓缓立起,其势如山,淡然道,“他去了碧扉寺左近。”
碧扉寺?她微微一震,“他去碧扉寺……”
“他记得一切过往,碧扉寺亦当是他旧游之地了。”任怀苏头也不回,“以他脾性,去碧扉寺布阵有何不可?”
不错,沈旃檀草菅人命,神魔共杀,的确……从没什么顾忌。
她想着他仿若万种柔情的眼神,想着他冷然严若冰霜的眼神,那人的心思谁也捉摸不到,要屠城杀人,要灭碧扉寺,他可以一点风声不露,这样的人早该死了一万次了,但任怀苏要毁他布的阵,要让他彻底大败,她想到沈旃檀毫无胜算,又想到他雪崖大醉的模样,心口一痛,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该去砍一刀,刺一剑……沈旃檀的命该是任怀苏的,但她总觉得自己……若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任怀苏手里,必定难以释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彻底斩断一般。
她定要去做点什么。
任怀苏往碧扉寺走去。
陆孤光跟在他身后。
近来的风雪已停,厚厚的积雪显露着脚印,很容易任怀苏和陆孤光就看见了环绕碧扉寺的脚印——那脚印蜿蜒而去,在城里绕了一圈,又在皇城外绕了一圈,有些地方还重复来往了好几次。
但是脚印虽然清晰可辨,阵法却是无形无迹。沈旃檀精通奇门异术,妖法凶阵层出不穷,陆孤光虽然见他鬼鬼祟祟画过几次阵法,但都是未成品,此时地上并无线条,也无任何布阵常用的羽毛、香灰、朱砂等物的痕迹,此阵要如何破却是难题。
任怀苏在沈旃檀留下脚印的地方也来回走了几次,他对阵法略有了解,却也看不出丝毫痕迹。若是画符为阵,毁去符咒就能破阵,即使是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踏入阵中的人只要找到阵眼生门,也能破阵,但沈旃檀此阵无形无迹,甚至时辰未到无法触动,要破阵便成了难题。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时间渐渐过去,骤然大地颤抖,远处隐约有物庞然呼啸,声音却是耳熟。任怀苏骤然停步,陆孤光变了颜色,失声道,“龙吟!”
不错,此时远处传来的呼啸,正是和当日金龙相似的龙吟之声。
“难道他竟能引出第二头龙?”陆孤光脸色惨白,“难道裂地封神阵尚能操控龙族?”
百里荒原地下连接龙|茓,地点沈旃檀清清楚楚,当日任怀苏能引出一条金龙,沈旃檀为何不能?那地道只是被乱石堆住,对沈旃檀而言一点不难。这点道理陆孤光心知肚明,任怀苏耳闻龙吟之声,脸色也微微一变,仰起头来,闭目无声。
“任怀苏……”陆孤光望向如婆婆小院的方向,“茂宛城……受不得第二次灭顶之灾,你可愿她……到最后,连区区坟冢都留不住……”
“沈旃檀残忍好杀,是非不分,岂可为帝。”
她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淡淡的道,“我却觉得……称王称帝,位列至尊,不过他一个心愿……一个心愿而已。”
“哈……”任怀苏低低的笑,“女人,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陆孤光生硬的抿着嘴,并不回答。
一个时辰之后,皇城之上电闪雷鸣,乌云压顶,百官惊骇,皇帝亲身向苍天祈福,求取安康。任怀苏正与一道直击祭祀之坛的闪电一同出现,云遗震惊,在百官之前、上千禁卫眼下,任怀苏劫走云遗。再过半个时辰,被劫走的云遗脸色惨白的出现,下了一道诏书,自封太上皇,将皇位传于外戚沈旃檀。
沈旃檀此人亦是皇族血脉,只是名不见经传,文武百官十有**不知乃是何人。诏令一下,百官震惊,但片刻之后,皇城上乌云散去,雷雨尽收,竟出现一派清风朗日的怡人景象。见状无人不知其中大有文章,必定牵涉了奇门异术,见识过金龙之威后人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妄言半句。
沈旃檀就在这等奇异的气氛之中,在百官古怪的眼神之中,身着龙袍,登上了问天坛。
本朝凡是皇帝登基,都会在问天坛开登基大典,但今日事发突然,全无准备,满朝文武只能给这离奇出现,和妖物邪法脱不了干系的“新皇”披了件新龙袍,便匆匆请上问天坛。
沈旃檀身着金色龙袍,足踏七彩龙靴,头戴金冠,一步一步,缓缓走上问天之路。
四周匆匆准备的宫女太监,文武百官,各用惊恐不安的音调参差不齐的念着祝颂之辞,雅乐飞扬,丝竹齐响,猛然一听,仿佛也很恢弘热闹。
沈旃檀走到问天坛前,缓缓登上九级螭陛,按照礼仪,他当拜天祭祖,但这人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凝视着天色。
天色已大亮,距离他撂下狠话要玉石俱焚,已过去了一日一夜。
四下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宫女乐师,太监侍卫无不心惊胆战,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妖物要当皇帝,真不知会如何……但看他这等不敬天地不知礼数的行径,便知这妖怪连假冒一下“人”的意思也没有,下一步不会就是要吃人吧?
任怀苏和陆孤光远处凝视,此时六个时辰已过,阵法并未发动,沈旃檀身登大宝,那阵法应是已经解开了。任怀苏手握长枪,面前虽是禁军千万,百官陈列,在他看来也如土木朽石一般,脸色淡淡的,看着身着龙袍的沈旃檀,就如看着个死人一般。
陆孤光也在凝视沈旃檀。
他终于是做了皇帝。
在他谋划了这许多年后,君临天下,无人胆敢不称颂他、无人胆敢不重视他,当此一刻,青史当记下他的名字。
那就是他毕生所求。
只是又如何呢?
做了皇帝,君临天下,那又如何呢?
又能如何呢?
沈旃檀望着渐明渐亮的天色,定然不动,不言不语。
谁也不知这位新皇想要如何,那称颂之篇本就匆匆写就,此时已念了第二遍,他还站在那里,念诵的太监惊怕得念错多句,这位妖皇却似也没有听见。
旭日东升,阳光照耀大地。
任怀苏手中枪一紧,就在礼乐齐飞,百官臣服的盛大场面之中,他一枪飞过,如光似电,乍然直Сhā沈旃檀心口!
“啪”的一声血光乍现,喷洒问天坛御路螭陛,长枪穿透沈旃檀身体,自胸前突出。
任怀苏一动,陆孤光就紧跟他飞身而起,眼见任怀苏不曾动用任何鬼气妖力,只是如此简单一击而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旃檀居然没有防备,也没有反抗!
血染半身,妖艳鲜艳的红血自任怀苏枪杆滑落,沈旃檀受那长枪支撑之力,并不摔倒,仍然笔直站着,一身龙袍金光灿然,与日光交辉闪烁。
“沈……沈旃檀!”陆孤光失声叫道,双手捧住了他的身体。
任怀苏手腕挫动,瞬间拔出长枪,沈旃檀往后跌落,落入陆孤光怀里。
此时伏在地上的百官才纷纷惊呼,有人当众刺杀“皇上”,但这皇上分明乃是妖物,到底要不要招呼侍卫将刺客拿下?这刺客如此高强,只怕侍卫也不顶什么用,当下乱成一团。
“沈旃檀!”她抱着那染血的躯体,心口不知为何竟是疼痛难忍,他就这样死了吗?她尚未砍他一刀一剑,他欠她那么多,一样也没有还……
沈旃檀睁着眼睛,他一直睁着眼睛,任怀苏一枪杀他,他也并不惊讶,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
“君临天下……又能如何?”他极轻极轻的道,像是自语,“不过一梦一障。”
她怔了一下,却见怀中人抬起眼睫,用一种熟悉的认真之色道,“孤光,我要死了。”
“啊……”她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他抬起手来,想去握她的手,只是一张五指,便看见满手鲜血,他便放了下去,语气放得柔软了,“‘他’……‘他’虽是个行尸走肉,但‘他’……他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妻子的,‘他’不识爱欲,只当他如何对他自己,就如何对待你。他伤你杀你骗你,是因为他当你是……当你是……最亲的人。”他缓了口气,微笑起来,“亲得就像他的血肉一样……”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苍白。
“他爱你的。”沈旃檀道,“因为他爱你,所以我……不得不也……”他惨白的脸色居然浮起红晕,“不得不爱。”他用他染满鲜血的手去握陆孤光的手,染得她也一手鲜红,只听他柔声道,“我爱你入骨,这世上只得你一人我愿同她赏雪饮酒,只得一人让我识遍百味,思念怨恨、嫉妒痛苦……而你……你可曾有……爱过我一丝一毫?”他柔声道,“不是爱任怀苏,是爱沈旃檀,有没有……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
那诱哄的语气,因为重伤而虚弱,仿佛便是在卑微讨好了。陆孤光的脸色越发苍白,这人的所作所为一一自脑海掠过,谋害任怀苏、建立长生塔、创设裂地封神阵、登基为皇——这等人简直万死难辞其罪,如此示弱示好,定是另有所图,是他新的脱身之法吧?想到此处,她脸色乍变,面罩寒霜,“你滥杀无辜,罪恶滔天,单凭你一生作为,还想受人所爱?苍天让你一生孤寂,那是苍天有眼!”
沈旃檀脸上的神采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怔怔的看着陆孤光,仿佛很迷惑。陆孤光狠起心来,将他掷在地上,一剑拔出,便对他当胸刺下。
“夺”的一声,溅起的血花却不多。
毕竟沈旃檀身上的血已不多了。
“我来,只是来在你身上多加一剑,以免夜长梦多,妖物死而复生的。”她淡淡的道。
沈旃檀看着她,在陆孤光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微弱的道,“……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她手握剑柄,低声道,“可惜我永远不会去。”
他眨下眼睛,她看不出那眼中是否有凄苦,凄苦又有几重,总之那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陆孤光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沈旃檀亲手造就的活尸——活尸虽不如尸魅之威,却也是不死之物。
所谓九泉之约,不过沈旃檀一厢情愿。
“他死了。”她呆呆的看着那具尸体,沈旃檀当真死了,是她加上最后一剑,此时再无气息,她却觉得如此不真实,彷如一场幻梦。
任怀苏定睛看了那尸身许久,提起长枪,回身便去。
大仇已报,他走得却是潇洒。
沈旃檀死了。
当真死了。
她低头看着那血染满身的尸体,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闻君昔时事
陆孤光把沈旃檀的尸身带走,带回了如婆婆的小院,而后在尸体旁等了一日一夜,那人并没有复活。她疑惑不解,又等了半日,不见任何阴谋诡计,天地也不曾倾覆,茂宛城也不曾起火,她终于有几分相信——沈旃檀真的死了。
雪落时节,沈旃檀的尸体并未腐化,那秀如观音的脸颊依然如旧,连眉心一点朱砂都依旧鲜艳。她有几分相信沈旃檀已经死了,只是若要抛下他的尸体,就此回忘夕峰,似乎有所不妥,而若要将他埋了,她又觉得这人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实在连块墓地都不该得。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夺夺两声轻响,有人敲门。
她皱眉一挥手,木门应手而开,如婆婆已死,这里又已荒废,且被任怀苏霸占如此多日,还有谁会找上门来?抬眼一看,进门的人全身光华灿烂,映在雪地上宛若四面八方都在映照那雪色一般,散发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光,正是姬珥。
她缓和了神色,这怪人倒不是敌人,“什么事?”她冷冷的看着姬珥。
姬珥进门便看见沈旃檀的尸身躺在床上,胸口伤势狰狞,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到最终,果然还是如此。”
陆孤光阴沉下脸,“和你有什么关系?”
姬珥哈哈一笑,在屋里踱了两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之好友,虽然之前不是这副皮囊,但世上知他之人莫过我,他死了我岂能不来?”他转过身来,朱唇微勾,“何况我不来,他岂非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陆孤光眼角往床上一瞟,冷笑道,“你是他知己?沈旃檀有朋友已是笑话,姬公子竟敢自称他之知己?但不知姬公子知他什么?知他一生害过多少人命,有过多大的野心吗?”
“陆姑娘,床上那人一生有过多大野心,你想必比我更清楚。”姬珥背对着陆孤光,“但要说他害死多少人命……罪恶滔天无可饶恕……也许有,但也未必。”
“什么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居然敢说沈旃檀“未必”罪恶滔天,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陆姑娘,你还记得怀苏和尚么?”姬珥缓缓的道,“你爱过……相许过的男人。”
陆孤光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怀苏和尚”,“当然。”
“怀苏坚定、执着、大慈大悲、从来都有舍身饲虎的胸怀和魄力……”姬珥道,“他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不明男女之情,却是一个好人。”微微一顿,他柔声道,“温柔的好人。”
陆孤光声音都微颤了,“不用你来说他。”
“他”有多么好,不用旁人来说,我岂能不知?
“你不明白吗?那……并不是任怀苏,那是床上那人当年的模样。”姬珥叹息,“在他火烧无水宫之前、在他曾决意牺牲自我,拯救众生于灭世天灾之时,他就是那副模样。”
她打了个寒噤,不可想象,一个冲淡雅和不问世事,悲天悯人的苦行僧,竟能变为后来沈旃檀这样的恶魔,“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言当年,又能如何?他已变了,不是吗?”
姬珥过了一会没有回答,再过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不错,他是变了,沈旃檀心性坚忍,一往无前永不后悔,他年少之时能如何耐得住寂寞、如何精修得那些异术,日后他便有多大的能耐能倒行逆施,滥杀无辜……一个忍得下二十年寂寞的人,这世上的赞誉辱骂、仇恨爱欲又怎能左右得了他?他变了,但也未变,只是从前坚定不移的佛性,变作了坚定不移的屠刀罢了……”
“旁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是提起屠刀,杀神灭佛,这样的恶魔你居然还说‘未必’罪无可恕,姬公子,莫非你以为但凡为一己之私走火入魔倒行逆施的都有可悲可怜之处,如此就都不算凶徒恶贼,不该死吗?”她听不下姬珥慢条斯理的解释沈旃檀是如何变的,床上那人已经死了,再说当年、再说当年他曾如何青涩如何温柔,又能奈何?抵不了他后来所犯之罪,徒增痛苦而已。
“非也。”姬珥道,“我只想说……无论是行善或是为恶,他的性子从来没变,凡是他要做的事,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结果是好是坏,他都非做到不可。”他道,“他从不半途而废。”
这她倒是感同身受,沈旃檀的执念惊人,就仿佛心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所以……有些他做到底的事……未必就如常人所想那般居心叵测,也许不过生无可恋,死不甘心,由此入魔,生出了更多不甘心罢了。”
生无可恋,死不甘心……
陆孤光缓缓眨了眨眼睛,她记起沈旃檀的故事,他笑着说他“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
她记得他说的时候,她觉得他假意乞怜,卑鄙无耻。
原来不是。
“即便是生无可恋,死不甘心,这世上遭遇不幸生无可恋死不甘心的人多了,又岂能成入魔之借口?”她淡淡的道,“那被他所害之人的家人,人人都生无可恋,被他所害之人,人人都死不甘心。”
“不错。”姬珥哈哈一笑,“陆姑娘言之有理。”他却突然不继续往下说了。
陆孤光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姬珥继续高谈阔论,终于忍不住淡淡瞟了他一眼,“姬公子自称是他知己,不知除了几句废话之外,可还有什么高论?”
姬珥笑了笑,“陆姑娘对他成见深厚……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也许说出来会让陆姑娘不快,故而闭口不言。”
“什么事?”她不耐烦的道,“说!”
“当真要说?”姬珥在她周围踱了几步,声音清朗,宛若字字珠玑,“我想说姑娘受任将军影响很深,任将军是沈旃檀毕生仇敌,你从任将军的故事里只能得出床上此人如何阴险恶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印象——这也并非有误,只不过会让人忘记了另一部分事实而已。”
他故意说得字字清朗,陆孤光果然皱起眉头,“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自床上此人——罪大恶极阴险歹毒的沈公子清醒之后,虽然那君临天下之事他非做到底不可,但自他醒来——到他身死,号称滥杀无辜辣手无情的沈公子不曾伤过半条人命,而无论是称敌称友的你们竟无一人发觉。”姬珥道,“你们可知世上并无什么‘裂地封神阵’,前日茂宛城电闪雷鸣,龙吟虎啸,大地震动,那不过是茂宛城第一焦炼师丹霞上人与你们开的小小玩笑?”
陆孤光听到前半段尚无什么反应,听到后半段骤然一惊,失声道,“什么?”
姬珥凝视着她,红唇微启,一字一句的道,“世上没有什么‘裂地封神阵’,他骗了你而已。”
世上没有裂地封神阵?那些天地异象都是丹霞搞的鬼?那她和任怀苏一场忙碌岂非都是笑话?她变了脸色,“你们为什么要出手帮他?这是干系苍生百姓的大事,你们居然——助纣为虐——”
“我以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神佛之资,拿起屠刀杀神灭佛,复又放下,难上加难。”姬珥道,“享受过放纵的快乐,享受过鲜血的滋味,能再放下,重归苦道,我为何不成全?”
“放下屠刀?重归苦道?”她越听越糊涂,“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变了,他又没变。”姬珥终于平静的道,“六十年清修,即已深印心中,又怎能春风无痕?他入过魔,六十年后,当魔清醒之时,心已入佛。”他道,“他仍是不甘心,他开长生塔,那塔底收纳数千活死人,却都不曾丧命。他只身阻拦任怀苏金龙之祸,救世救你,却受你一刀,几乎殒命。他号称逐鹿天下,千算万算,却不曾掀旗造反,临到最终……不过区区谎言,兵不血刃,求得仰天一顾而已。他有放下之意,这最后一步,我岂不成全?”他凝视着她,“他难道当不起一句‘也许并非罪恶滔天罪无可恕’?”
“他曾设计防火烧死无水宫千余之众……他害得任怀苏变成尸魅,生不如死……”她张口结舌,“这样样都罪恶滔天!凡是杀人便是罪恶滔天!”
“当年之事,自有他今日之报,否则床上的死人是谁……”姬珥道,“但他若是全然罪恶滔天,那他就不必费尽心思将你从容玉中复活,将你养成血鬼,再设计让你变成活尸,这种种苦心……你是全然不知了?”
陆孤光蓦然一呆,只见窗口黄昏夕阳斜映,将她的影子映在地上,清晰可辨,如今这副躯体比之当年那副有何差别呢?当年她未必是人,而现在是具活尸,尚能在日光下行走,却为何她要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记着沈旃檀伤她两剑烧她羽翼?
她的躯体仍在,羽翼仍在,甚至比当年更好。
他千般设计,满口谎言,她从来没相信过他什么,却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拿回最好的东西。
她却仍在恨他。
他那般好的口才,千伶百俐,九转三叠,却从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只反反复复的说,“他……他总是好的,而我……而我……”
而她总是说……你总是居心叵测。
他说“的确”。
姬珥走了,临走时,他问她可会为沈旃檀下葬?
她没有回答。
于是姬珥带走了沈旃檀。
她也没有阻拦。
将沈旃檀下葬,用棺材盖封住他的脸,用泥土淹没他的躯体……这样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千万次的想过、反反复复的想过如何一剑在那胸膛刺出血花来,如何将他碎尸万段让他痛不欲生,让他痛得发誓再也不敢伤人害人,再也不敢满口谎言阴谋诡计,却一次也没有想过一剑刺入他胸口以后,他死之后,她要如何。
如今她这一剑终于刺下,他终于如愿死了。
再也不会害人骗人。
却有人说……他其实未必有那么坏。
她其实并不怎么能相信那是真的,比起沈旃檀手下留情心有佛根,她更宁愿相信那都是姬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沈旃檀便是那么奸邪狠毒,六十年清修种下佛根云云,都是姬珥瞎编的。
她宁愿沈旃檀的确布下了裂地封神阵,宁愿他从不曾找姬珥和丹霞相助,那天惊地动龙吟震天都是真的,而非一场庞大的幻术。
在沈旃檀心中,究竟爱她入骨或恨她入骨,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明白过。
即便是他临死之时亲口说了,她也不信。
何况他死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冬日的阳光照在窗上,照着床榻上干涸的血迹,她记起自己也曾在这张床上趟过,也曾染过斑斑点点的血……莫名的,她有些想笑了。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想那人该有多可悲呢?不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论活着死了,他说的话,无论好话坏话,情话傻话,便是没有一个人信。
即使是姬珥,他也是说……他做的那些坏事,说的那些话,有一些是假的。
你看,说谎说得太多,即便你没有那么坏,我也不信你。
所以佛说妄语是恶,妄语者,不浄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
口业,便是恶业的一种。
迟早……是要报应在身上的。
她想着笑着,眨了一眨眼,眼前的阳光那么亮那么暖,亮得她以为仍有人坐在自己前面,知道她心怀嘲笑,又要开口辩驳一样。
那人奸邪狠毒,千言千罪,但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端着茶端着酒,微笑的时候,明亮得犹如这雪地日光一样。
他死了。
木兰溪畔,丹霞静立一旁,看着姬珥在地上掘了一个墓|茓,将沈旃檀的尸体放入棺木,随后架起松木,点起了火。
烈火就着松脂冲天而起,冒起了浓烟,仿佛是这个人生前所聚的污浊,从那副骨头之中,浓烈的发散了出去。
那日,下着大雪。
沈旃檀一身狼藉,浑身沾满了残雪泥土和冰渣,来到了山上。
那时候丹霞正在静坐,细数卦数之时心头突然微微一亮,抬起头来,便看见沈旃檀。
他是来求助的,他有怀苏的记忆,仍然记得丹霞曾是“他”的好友。
他来求延命,说出“怀苏”的曲折往事,自言对过去为非作歹是如何后悔莫及,如今已得教训,绝不再犯,故作低伏哀怜的姿态,求昔日旧友帮他续命。
丹霞对沈旃檀其人并无好感,斯人背后的故事他和姬珥隐约已经猜到,但此人毕竟曾是怀苏,虽已在他身上找不到故人的影子,却也顾念旧情,又何况沈旃檀曾以一己之力力抗金龙,也并非十恶不赦,故而丹霞并未将他赶出门去,但按过脉息之后,直言不可能。
沈旃檀并不死心,他用了三种方法试探丹霞是不是有意隐瞒,是不是故意要他死?丹霞知他不信,泰然处之,任他试探。一日一夜,沈旃檀劫来了金银珠宝,承诺他冠绝天下的权势,甚至用姬珥的性命为要挟,丹霞的答复仍是一样。
天年已尽,无法再续。
沈旃檀折腾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晨曦初起的时候,他终于累了。
他在丹霞门外纷飞的大雪中安静了很久,雪没鞋面的时候,终是叹了一声,抬起头来,凝视着丹霞。
他的眼神极淡,方才那些死皮赖脸荒唐无耻的把戏仿佛都从他身上脱去了痕迹,见丹霞凝视,他报以一笑,“你说人这一辈子,吵吵闹闹,纠缠不清,过手千千万万,最终……能得个什么呢?”
丹霞不答。
“什么……都没有。”沈旃檀轻轻叹了口气,“真想知道那些什么都有的人,活着是什么滋味。”他对着他笑笑,“好友,能帮我最后一件事么?”
丹霞微微蹙眉,沈旃檀坦然微笑,“我保证这最后一件事,绝不伤天害理。”
那是几日前的事,而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那易笑易叹的人,已被姬珥点起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满山都是松木燃烧的黑烟灰烟,将山头染得一片晦色,丹霞衣袖一拂,几道清风掠过,烟色被涤荡一空,泥沙翻涌,地上的墓|茓已被填满,堆成了坟冢。
山风飒飒,山草萧萧,一代乱世奇人沈旃檀就在这里,静静地化为灰土。
“你为何要烧了他?”丹霞突然问。
“自首而足,寸化成灰,灰飞烟灭,不存于世。”姬珥道,“与其坐落成一座孤坟,他更宁愿灰飞烟灭……当然,他不曾交代我什么,是我自己想的。”
丹霞脸色微微一沉,也就是说,这个人没经过任何人同意,擅自将他烧了。
“你怎知道,我不是猜中他的心思呢?”姬珥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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