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回过头,但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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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face
这是我们唯一的一张照片。
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由谁而拍摄的了。场景随处可见,一张在公共场所都能见到的木质椅子,大概可以坐三个人。椅子后面是一棵槐树,枝叶一直垂到我们的肩膀上。树很老了,叶子极少,和地上茂盛的小草坪形成鲜明的对比。再后面,是城市特有的高楼,但离我们很远的样子。天空飘着几朵松软的云,照片上看不到太阳,却也能从光线上感觉到天气的晴朗。至少没有积雨云,也不像是有风的样子。
大概能想得到当时的状况,一个不错的天气,我们两个人——也可能是有别的人在,但这不重要。我们一起到一个类似是公园的地方,刚坐下,就有人举起了相机,咔嚓。伴着白光,我们就被定格在这张四寸的纸片上了。
我坐在椅子的最左边,你在最右,中间的距离看来只有一颗糖那么大。我认真地看着镜头,几乎面无表情。现在想来是因为紧张吧?眼睛瞪得圆圆的,表情生硬。而你却是龇牙咧嘴,满脸写着玩世不恭。
都不是爱照相的人,所以当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还是愣了好久,记忆里,始终找不出关于它的任何细节。黑白的颜色又让我觉得,我们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短头发,很瘦弱的样子。而你也依旧是一个少年的模样,乌黑的头发,乱糟糟的。白衬衣和黑裤子,歪着脑袋。
窗外面的雨还在下,天空是灰蒙蒙一片。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经过的声音。我准备搬家,把最大号的行李箱拿了出来收拾东西。怕无聊就开了电视,电视上在播放流行歌曲,我光着脚,在地上爬来爬去,翻箱倒柜,每一个抽屉都乱糟糟地塞满了书、CD和一些过时了的小玩意儿,茶几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直到看到这张照片,才停下来,坐稳,抱着双膝一直看着。
照片的后面有一行已经模糊了的字迹:2003年8月17日,程嘉南,我爱你。
直到现在我也爱着你,但我已经决心忘掉你,因为我即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像你所说:“人生在世,难免要受点伤。但伤好之后,天总是晴的。”
你的口哨声一如既往的响亮。
岁月之前,是你的脸。
岁月之后,你已不见。
请允许我再一次地回忆,与你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1)
第一章
要是谈恋爱像篮球比赛一样就好了,裁判站在中央,
吹一声口哨表示开始,时间一到就结束。
我在那个微凉的午后被吵醒,四月,弄堂里的蔷薇全都开了,红的白的一团团,煞是好看。我们这幢小楼正在上演贫民生活大重奏,三楼的小婴儿在哭,五楼的中年妇女在教训儿子。我的父母在吵架,而对门在听录音机。我用力地捂住耳朵,但也还是不行。噪音好似瘟疫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忍无可忍,穿过正在摔碗的父母去踢对面住户的门:“喂,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吱”地一声,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从里面探出了一个脑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程嘉南,1999年,我十四岁,童年刚刚结束,青春期正在开启。细胳膊细腿,穿着一条去年的旧裙子。因为写作业写到一半睡着,脸被书压出了几道印子。乱糟糟的头发,额头上冒出了两粒青春痘。窗外是白花花的太阳,令人恍惚。
而那一年程嘉南已经是二十岁整,身高一米八三,长头发遮住半张脸,穿一件天桥上买来的农民款白背心。但这丝毫也挡不住他逼人的英俊,浓黑的眉毛,两只钻石般亮晶晶的圆眼睛。我看着他,愣一会儿说:“把门打开。”
“凭什么呀!”他翻翻白眼:“你让我开我就开,我这里又不是公共厕所。”
“再说,就算是公共厕所还得交费呐!”他又补充。
“你开不开?”我双手Сhā腰,如同一个骂街的泼妇。
“不开。”
我盯着你看了一会儿,使出最后的绝招——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是一个十三岁小女孩面对一切困难的杀手锏,没有人会相信鳄鱼的眼泪,但绝对会有人相信女孩的眼泪,因为女孩的眼泪像春天的河流,轻易就能融化人们冰冷的心。他果然是懵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开门,你不哭了行不行?”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2)
我挂着泪咧开嘴笑,他转身不再理我。
那是我第一次进他的房间,他的家同我家格局一样,但是要乱很多。1999我尚不知这世界上有一个词叫摇滚青年,所以他满地的磁带和满墙的海报把我给震住了。墙上帖得密密麻麻,四面八方都是一双双叛逆的眼睛。有一些是唱片封套,还有一些是杂志上剪下来的图案。这些大小不一的纸品拼凑成一副奇妙的拼图,而窗台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音量应该是被扭到了最大格,震耳欲聋。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他却不顾待客之道,随心所欲地跳回床上弹吉他,扯开嗓门跟着录音机里的崔健一起唱:“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他刻意模仿着崔健粗粗的嗓音,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估计心脏稍微脆弱一点儿的人听到当场就会被折磨死。我捂住耳朵尖叫:“别唱啦,难听死啦!”
他挑起一根眉毛颇有些得意地说:“不爱听别听,又不是我请你来听的。”
“你知不知道声音是可以传播的,你在这边唱,下一秒我在自己家里就听到了。吵醒了我睡觉不说,你还害我父母心情不好,像疯狗一样地吵起架来。所以说,你才是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我拿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道。
他笑了起来:“你这小孩倒是有点意思,我叫程嘉南,你呢?”
“妈妈说,不要跟陌生人讲话。”
“你已经讲了半天了,你还闯进了我家里,就不怕我把你卖了?”他做出一个十恶不赦的表情来,犹如电视里的黑帮混混。
我一本正经地眨着眼睛说:“我妈说,生女孩都是赔钱货,你卖给谁呀?”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如同雷鸣。笑完了又坐正身体道:“我不唱了,你也该回家了,一个女孩子家待在男人家里可不好。你有没有十二岁?”
“已经十四岁了。再见!”我说着,摇头晃脑地向前走,一边还得当心别踩到他丢在地上的磁带。真像个垃圾场,男人怎么都这么邋遢啊?
我在心里抱怨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伸出手说:“我叫乔宝路。”
他迈着长腿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来,像个大猩猩似的也伸出手,认真地同我握了握道:“您好,我叫万宝路。”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3)
“你刚才说了你叫程嘉南,这回你可骗不了我!”我用力地拍了他的手掌一下,他疼得上蹦下跳起来。我捂着嘴巴笑,然后快速地跑回了家。
家里头已经吵完了架,爸爸正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喘气,他中年发福,长了一个大号的啤酒肚,穿着跟程嘉南一样的白背心,相比之下却像一头得了哮喘的北极熊。见我回来就问:“你见你妈了吗?”
“没有。她又跑了?”我问。
“嗯。唉。”爸爸一边答应着,一边叹了口气,唤我:“帮我拿瓶啤酒来。”
我点着脚尖朝厨房走,家里比对门更乱,盘子碎了一地,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我小声嘀咕着:下次得买塑料的餐具才行。
厨房在房间的另一头,取完啤酒之后我在冰箱里翻东西吃。房间里热得不像话,我爬到窗台上坐下,一边吹着风一边吃冰淇淋,这时看到程嘉南双手Сhā着口袋向前走,他弯着腰,活像一只大虾。我家住四楼,楼下正好有一棵树,被树冠档着,大虾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地骂了一句“臭流氓!”
等母亲回来后已经是傍晚了,天边的云都被染成胭脂似的粉红色,非常的漂亮。妈妈每次同父亲吵完架都会离家出走一阵,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一开始爸爸还很着急,到处地打电话找她,但没多久她就会回来,上一次是12个小时,这次不到6个小时。我在墙上画着“正”字,这是他们第十六次吵架。
说起来,吵架的内容实在太好笑了。比方说妈妈跟学校的男老师多聊了几句天啦,或者爸爸又胖了三斤啦。我这个小孩在一边看着,都忍不住骂他们幼稚。孩子都十几岁的人了,因为这种小事吵架,也不害臊,真是丢人死了!
当天我早早地做完了功课,早早地爬上床去睡觉。不知不觉一个周末又过完了,上学真讨厌。
半夜隔壁又传来了音乐声,还是崔健的那盘磁带,播了两分钟后声音忽然被调小。我想象着程嘉南猛然想起我再去拧音量的场景,忍不住笑了。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4)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睡眼惺忪地去学校上课。家中乱作一团,吃早点是不可能了,茶几上放着两块钱,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宝宝自己去买早点噢!”
一看就是妈妈的字迹,她喜欢写Q版字,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写的。她在一所中学当英文老师,据说很受同学的欢迎,也很受老师们的欢迎。当然啦,妈妈年轻、漂亮,受欢迎也是应该的,但爸爸总是吃醋,未免太小心眼了一些。
去学校的路上我跟康斯抱怨:“我发现有些大人比小孩还幼稚,整天就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也不怕被人笑话,吵还吵得理直气壮的。”
康斯白了我一眼:“你也成熟不到哪去。”
“比你强,哼!”
康斯是我的同班同学,小学时也是同班同学。说起来我们两个很有缘分,努力努力也不是没可能发展成言情小说里的青梅竹马。可惜康斯从来不把我当女生,他说:“如果非要选择你做老婆的话,我宁可去当同性恋。”
“恶心!”我朝他吐了吐口水,他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又跑到路边帮我买了牛奶和面包。不得不说,康斯是一个很体贴的男人,虽然丑了点儿——黑乎乎的脸,小眼睛,还比我矮了半个头。
据说男生发育比女生晚,过了15岁以后才会认真长个儿。康斯将来会不会长成程嘉南那样的大个子呢?
又想起程嘉南了。
三城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去。从家到学校走15分钟,从学校到福禄广场才5分钟。福禄广场曾经是一幢商业大楼,面前有一片百平大的凹地,去年拆了打算建新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拆到一半没了动静。广场就被废弃了下来,成了野猫和野人的聚集地。放学后大家照例要到福禄广场玩一会儿,康斯最近正在学溜冰,福禄广场是上好的地方。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5)
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附近学校的学生、恋爱中的情侣、落魄的失业者。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康斯像正在学走路的小鸟一样走走摔摔,再爬起来继续滑,真是自己找罪受。而我百无聊赖的背着单词,周围吵吵闹闹,背不下去。傍晚的云一片片漂浮过去,形状好看极了,圆溜溜的,像爸爸的啤酒肚。不知道人在减肥时多余的肉是不是飞到天上去了,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大肚子?
我正抬头看着天,忽然一大团黑影罩了下来。程嘉南像一座巨山般压了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小泼妇,真是冤家路窄啊!”
“你才是小泼妇呐!”我跳了起来骂他,远处的康斯以为我被人欺负,立刻赶过来嚷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指了指程嘉南,他笑眯眯地看着康斯,谁知道康斯这个胆小鬼,他竟然躲到我的身后去了!程嘉南愣了一秒后,突然爆发出洪水一样的笑声。我没好气地骂康斯:“你是不是个男人啊,竟然这样就被吓跑了!”
康斯拽着我的袖子小声地说:“你还是别惹他了,咱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程嘉南笑得更大声了,指着康斯道:“你的这个小男朋友可不怎么样噢!”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我下意识地辩解,接着猛然醒悟:“他怎么样关你屁事呀!”
“骂人可不好。”程嘉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袅袅,发着淡蓝色的光。程嘉南眯着眼睛,头发遮住了一半脸颊,就像漫画里的不良少年。
可是他长得真好看啊,为什么坏人总是比较英俊呢?
康斯一见他点烟就更紧张了,不停地拉着我说:“小宝,我们还是走吧。”
我理解康斯,因为程嘉南实在不像是一个好人。身上的牛仔裤多久没洗过了?膝盖处都快被磨烂了,真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裤子。
不过就这样放过他也实在太轻松了,我决心给他一个教训,悄然地走到他的身后,二话不说朝他的ρi股踢了一脚。他怪叫着跳了起来,怒目瞪着我,于是更像坏人了。我被吓了一跳,康斯反应快,拉着我快速向前跑去。他脚上的溜冰鞋还没换下去,此刻溜得比什么都快,害我要拿出一百米冲刺的速度才能跟上他。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6)
好不容易停下来后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我回忆刚才的那一幕,忽然脸颊发烫。康斯看着我问:“怎么了?你怎么脸红了?”
“刚跑完,累得慌!”我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康斯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
而我的心却飞快地跳了起来,他的ρi股,可真软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上楼下楼都像做贼似的,要先看看楼梯里有没有人才肯走,一步三大阶,生怕遇到程嘉南。如今我一想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ρi股,这实在是一个很不雅的联想,但,我也控制不住。
我跟康斯诉苦,康斯一脸懊恼:“原来你们认识的啊,早知道我当时就不去帮忙了,害我现在都不敢去福禄广场,怕他在那里等着我报仇。不过我说你……好端端地想人家的ρi股干吗?真不要脸!”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不要脸。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就是比较像ρi股。
不过夜路走多了,难免要撞到鬼。某一天,我正蹑手蹑脚地朝楼梯上走着,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吊在半空中。身后响起程嘉南那一口特有的油腔滑调:“嘿,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去!”他正在下楼,比我高了半米,整个人越过扶手前倾,仿佛要跳楼一般。
我回过头,看到他的脸,一瞬间又想到了ρi股,于是整张脸涨红,就像一只熟透的番茄一般。他看到我那副表情反倒是愣了:“你干吗脸红?”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上次我不是故意踢你ρi股的!请你放了我,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做人!”
程嘉南哭笑不得:“还重新做人,你怎么不干脆说投胎转世啊?”
“您要是非跟我计较,我就只能等投胎转世了。”我怯生生地说。
他又笑了起来。他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本以为他笑了就表示我自由了,谁知他并不肯放我下来,而是拎着我继续下楼,嘴里说:“走,哥哥带你吃饭去。”
“不要,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在空中胡乱地踢着,这次他长了心眼,整个人都离我很远。我尖叫起来:“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啦,我爸妈就在楼上!”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7)
“他们没空理你,”他指了指天花板道:“又吵开了。”
我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让我见到他们争吵的场面,所以才要带我出去吃饭的。
是这样的吗?
我望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不再可怕了,而是变成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像天使一样。
程嘉南,我是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么?
还是更早以前?或者更晚以后?
你恐怕也不知道吧,因为,这是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
要是谈恋爱像篮球比赛一样就好了,一个裁判站在中央,吹一声口哨表示开始,犯了规给一张黄牌,投了篮加一分,时间一到就结束。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热身的时间,让我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不是,没有人提醒过我你要来了,也没有人喊开始。它说开始就开始了,打得人措手不及,吃尽了苦头,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但是在未发觉爱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们至少是开心的。弄堂附近有一间小小的作坊式餐厅,总共五平米大,三张桌子。位置不够,就只好在弄堂中央摆一张桌子,1999年的程嘉南和我就坐在这里,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聊着天,渐渐从陌生转为熟悉。
“你是哪里人?本地人吗?”
“你是查户口的吗?给我十块钱我就告诉你。”
“十块太多了,两块行不行?”
“不行。”
“那你有工作吗?我怎么老是看你闲在家里啊。”
“你每天都在上学,怎么知道我老闲在家里?”
“就是这样感觉嘛!”
“感觉是不可信的,你这个傻女。”
“噢!你才傻呐!”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8)
我们两个人就在那里边斗嘴边吃饭,帐都是他结,回家以后我再要来还他。正是下班和放学的高峰期,弄堂里过来过去的都是人,人们经过我们身旁时总会用怪异的目光看我们一眼,一开始我还不太习惯,但渐渐的,就觉得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程嘉南并不是一个坏人,我这么认为。
不久连我爸妈都听到了风言风语,他们在客厅正襟危坐地等着我,我推门进来,一看到他们俩那副表情就愣了。结果他们俩比我还紧张,我爸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你你你,你去哪里了?”
我妈在一旁推了他一把,小声地埋怨:“这么大声干吗?不怕被人听到啊!”说完他转过头,和颜悦色地问我:“宝宝,怎么最近都没在家里吃饭啊?”
“我在外面吃过了。”我说:“不是前几天跟你们讲过了吗?”
“那……是跟谁一起?”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倒像是怕我生气似的。
我也不隐瞒,指了指门说:“对面的那个。”
“他是谁?你认识他吗?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能胡乱跟别人出去吃饭呢……”
我妈简直就是一部十万个为什么,眨眼间已经抛出了不下十个问题。我懒得理她,背着书包朝卧室里走,爸爸欲跟上来,被妈妈拦住了。我听到他们在外面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想来大概是为我的事情着急。
可是我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只不过一起吃吃饭而已。
想来想去我觉得是程嘉南的扮相不好,一个大男人,头发比我还长,怎么看都不会顺眼。我想了很久,不想失去程嘉南这个大朋友,又不想让爸妈担心,唯一的办法就是劝程嘉南改变形象了。于是第二天出门时,我朝他门逢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拜托你换个发型吧,不然我妈总以为她女儿要变成社会败类了。”
落款签了我的大名乔宝路,旁边还多此一举地画了一只猫。
把这件事跟康斯说,康斯比我妈还婆妈:“你妈说的对,你干吗老跟他混一块儿?我也觉得他不像好人,左看右看都不舒服。小宝你自己不正常就算了,还要去认识一个比你更不正常的,果真是物以类聚啊!”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9)
“聚你个头!”我用力地敲了他脑袋一下,他委屈地说:“我也是为你好嘛!”
他没有说错,程嘉南的确是一个特别的人。在我短短的十四年人生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自在和快乐,他永远都是笑嘻嘻的,虽然没什么正经,却令人觉得快乐。而其他人……其他的成年人在我心里只剩下一种模样:故作聪明,动不动就拿经验说事。其实他们除了经验还有别的吗?没有,他们连个性都没剩下,就像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玩具一样,一模一样的笑,一模一样的苦恼。
如果人的一生只能认识一类人,那该有多寂寞啊。
所以我情愿跟程嘉南混在一起。
我一心期待着程嘉南的新发型,连考试时都忍不住发起呆来。他会不会听我的话去剪头发呢?如果剪的话会剪成什么样呢?会不会是像《灌篮高手》里的仙道那样?嘿!我喜欢仙道!
监考老师走过来敲敲我的桌子:“喂,想什么呐?!”
我回过神来,重新低下头去写卷子:一家服装店出售两种春装,一种每件售价48元,可赚20%;另一种每件也售价48元,赔本20%,请算一下这两种服装各卖一件是赚钱还是赔钱?赚或陪多少元……
赚或赔关我屁事儿呀!我把笔丢出去,重新发起呆来。
终于等到放学,我一路飞奔,康斯提着书包跟在我后面喊:“等等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不管你事!”我加快了速度。
我一步三级跳,很快就到了家门口,停下来气喘吁吁,犹豫着到底是先回家还是先看程嘉南,这时候,程嘉南的门开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露出来,咧开嘴冲我笑:“小泼妇,来看看我这个发型怎么样?”
我惊恐地捂住嘴巴,僵硬在原地十秒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把头发全剔光啦?”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10)
“凉快呀!怎么样?好看不?”他伸手摸摸头,那颗脑袋犹如一片荒漠,连鸟屎都没有一粒。剔光了头发的程嘉南更加狰狞,眼睛大得像牛一般,而且还是被放逐了的野牛。我倒吸一口气,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下我爸妈更不会让我跟他在一起了。
正想着,我家的门也打开了,“宝宝你回来……”妈妈探出身子来,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程嘉南。程嘉南龇牙咧嘴地冲我妈打招呼:“阿姨您好!”
我妈看看他又看看我,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我像一个化石一样站在中央一动不动,好久后我妈强忍着怒气说:“进来。”
我转过头朝程嘉南竖了一根中指,程嘉南纳闷地摸了摸头,接着也进屋了。
那一天我成了千古罪人,坐在客厅中央被父母轮流批斗着。对门又响起了乱七八糟的音乐声。我爸不敢拿我撒气,干脆打开门朝程嘉南家扯了一嗓子:“录音机开这么大声你要死啊!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
程嘉南家顿时寂静无声,我忍不住捂嘴笑起来。我妈瞪我一眼,我只好活生生地把笑憋回去,做了个忍俊不禁的表情。
批斗会的最终办法是:从此以后,我爸负责护送我上学放学。他有一辆古董似的摩托车,据说当年就是靠它把我妈泡到手的。而如今这辆车成了我的刑具,我坐在上面饱受折磨,头发被吹成鸡窝、满脸黄沙,更何况我那个重达100公斤的老爸也不是随便就能拉出来见人的。后来同学们都笑我:“乔宝路,你很拉风呦!”
“滚!”我朝他们挥了挥拳头,他们笑嘻嘻地一哄而散。
连康斯都来落井下石:“怎么样?吃到苦头了吧?”
其实真正的苦头在后面:一个星期后各门功课的测试成绩下来,我四门课加起来200分不到。我妈被老师叫到学校数落了一通,她坚持认为她女儿被奸人所害,才考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成绩出来。
但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不敢对我太凶,于是背着我偷偷商量着对策。我在房间里做功课,听到外面压抑的怒吼声:“……怪我?凭什么怪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11)
“……这样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然咱们这样……”
“……我觉得吧……”
不久后传来我妈忍不住叫了起来:“什么?搬家?”
我立刻跳了起来:“什么?搬家!”
外面顿时噤了声,我呆坐到椅子上去,他们还真是想得出来啊,为了区区两百分至于么!可是这区区两百分创下了史上最低,我没资格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得认由他们摆布。
平时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的父母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达成了公识,三天不到就找好了新房子,地点在市区的一所大学附近。据说房子十分宽敞明亮,比现在这幢大三倍。康斯有些羡慕地说:“三倍要一百五十平噢,从此你在家里打篮球都没问题了!”
我叹了口气。
康斯又苦口婆心地说:“记得孟母三迁的故事吗?你妈都是为了你好,环境能影响到一个人的成长,在大学附近多好啊,将来连上大学都方便……”
我侧过头去看窗外,一眨眼已经是秋天了,学校里到处是金灿灿的落叶,很美,却也很凄凉。与程嘉南认识,已经整整半年了。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是我们才刚刚熟悉,为什么就要分开了呢?
到了搬家的那一天,弄堂里分外热闹。要的东西打包,不要的送人。左邻右舍的主妇们纷纷来向我妈庆贺乔迁之喜,我爸和几个工人忙着把家具往下抬。楼梯很窄很旧,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我蹲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正是周末,其他楼道的小孩子在一边追逐着,一只野猫卧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找到程嘉南的窗,隐约能看到墙上那些凌乱的海报,和放在窗台前的录音机。但是看不到他,他也许是出门了,也许还在睡觉,总之,我看不到他。
我突然难过起来,捂着脸,没出息地哭了。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12)
“……这样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然咱们这样……”
“……我觉得吧……”
不久后传来我妈忍不住叫了起来:“什么?搬家?”
我立刻跳了起来:“什么?搬家!”
外面顿时噤了声,我呆坐到椅子上去,他们还真是想得出来啊,为了区区两百分至于么!可是这区区两百分创下了史上最低,我没资格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得认由他们摆布。
平时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的父母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达成了公识,三天不到就找好了新房子,地点在市区的一所大学附近。据说房子十分宽敞明亮,比现在这幢大三倍。康斯有些羡慕地说:“三倍要一百五十平噢,从此你在家里打篮球都没问题了!”
我叹了口气。
康斯又苦口婆心地说:“记得孟母三迁的故事吗?你妈都是为了你好,环境能影响到一个人的成长,在大学附近多好啊,将来连上大学都方便……”
我侧过头去看窗外,一眨眼已经是秋天了,学校里到处是金灿灿的落叶,很美,却也很凄凉。与程嘉南认识,已经整整半年了。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是我们才刚刚熟悉,为什么就要分开了呢?
到了搬家的那一天,弄堂里分外热闹。要的东西打包,不要的送人。左邻右舍的主妇们纷纷来向我妈庆贺乔迁之喜,我爸和几个工人忙着把家具往下抬。楼梯很窄很旧,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我蹲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正是周末,其他楼道的小孩子在一边追逐着,一只野猫卧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找到程嘉南的窗,隐约能看到墙上那些凌乱的海报,和放在窗台前的录音机。但是看不到他,他也许是出门了,也许还在睡觉,总之,我看不到他。
我突然难过起来,捂着脸,没出息地哭了。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一章(13)
此后的四个月里我都没有再看到程嘉南,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想见一个人也是靠运气的。我从小运气就不好,走路会跌倒,喝水都能呛着,我真的不指望能见到你。
而这一年最大的事便是新年。1999年的最后一天,克林顿和希拉里在华盛顿参加游行;乔治·哈里森和U2在墨西哥开演唱会;巴黎的“2000”之门开始转动;北京将要敲响世界上最大的钟……三城的居民们开始涌上街头,马路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烟花和礼炮。康斯带着我去了福禄广场,他终于学会溜冰了。可惜那一天广场上挤满了人,他只好把鞋子吊在脖子上,和别人一起看烟花。
巨大的烟花腾升、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欢呼声将几乎快要把宇宙都震破了,康斯跑过来跟我拥抱:“小宝新年快乐!新世纪快乐!”
“你也快乐。”我牵了牵嘴角,笑不出来。
“别这样,开心点嘛!”他拉着我的手,突然从背包里拿出两罐啤酒说:“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啤酒放了太久,一打开就喷了出来。我的衣服全湿了,不久结了冰,这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呐。
一个世纪就这样结束了,程嘉南,我们的这一次相见和下一次之间,竟然隔了一个世纪呢!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1)
第二章
在旁人看来,我们实在是很没正经。
一个大没正经带着一个小没正经。
大凡学校,终究是静不下来的。师大门口那条路一到傍晚就摆起了各种各样的小地摊,年轻的人们贩卖书籍、文具、首饰、青春与梦想。新家真的是大极了,我一个人拥有一间20平的卧室,还有一间小阳台。我趴在阳台上听披头士,随着音乐摇头晃脑。磁带正是我在附近那条街上买来的,五块钱一盒的盗版,装在专门学英文的复读机里,我父母都没有发现。他们搞定了我之后又开始内战,新的家具再次成炮灰,杯子和碗碎成一片。这次是因为老爸炒股的事,一个月赔了两万,老妈为此跟他闹了整整一个冬天。家里没有东西吃,我拿了十块钱出门,对他们说:“我出去吃饭去啦!”
他们没理我,继续吵。
正是二月,刚下过新雪,外面冷极了,可是已经有人在卖夏装,一条裙子才十五块。我蹲在那里挑挑捡捡,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唱歌,声音再熟悉不过。我愣了愣,转过头,看到程嘉南。他围着黑色的围巾,穿黑色的大衣,黑裤子,活脱脱一个黑社会马仔。他抱着一把吉他在那里唱歌,面前摆着一顶帽子,里面有几枚硬币。有漂亮的女生经过时他便冲人家吹口哨,那几个女孩捂着嘴咯咯地笑,又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扔了进去。
“谢啦!”他嬉皮笑脸地对她们说。
我怔在那里好久好久,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去,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十块钱扔进帽子里,再蹲下来捡九枚硬币出来。他大声抗议:“喂喂!你怎么比我还穷啊?”
我抬头,他愣了愣,接着乐了起来:“是你呀小泼妇,你怎么在这里?”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2)
“我搬到这里来了呀!”我指了指身后那幢楼道:“喏,三楼最靠边的那一间就是我的房间。”
“哈哈!”他大笑起来,站起来仔细打量我,说:“长高了嘛!”
“才两厘米而已,我妈说我最多长到这么高了。”
“这么高足够了!”他问:“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跑这儿干什么?”
“吃饭。”我抛了抛手中的硬币道:“他们又吵架呢!”
“那咱们吃饭去!”他一边说着,把吉他背起来,帽子里的钱倒进口袋,帽子戴到头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我跟在他后面,这里人多,他便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向前走。四个月不见,120天。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程嘉南之间隔着120个秋天,可是此刻我们又这么的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夹杂着烟味和荷尔蒙气息的男人味。他似乎穿得很少,衣服也很旧了,下巴上冒出几跟潦草的胡子,更显得落魄。我突然开始心疼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都不懂得照顾自己呢?
我们七拐八拐,最后走进一家极小的拉面馆。正是就餐的高峰期,小店里挤满了人,我们和别人拼桌,坐面对面的位置。他一直眯着眼睛看我,好久后笑了笑说:“你长大了呢!”
“才四个月而已,哪有那么明显!”我说。
“哇,四个月,你数得很清楚嘛!”
“那当然!”我白了他一眼。
面被端上来,他大碗我小碗。他把碗里的牛肉都挑给我:“多吃点呀小泼妇,这么瘦哪有力气跟别人吵架!”
我又把肉还给他道:“我现在不跟别人吵架了。”
他笑了:“到底是长大了嘛!”可是又把肉挑给了我。他真瘦啊,瘦得如同一只骆驼、或者狒狒、或者鹿那种细条型的动物。旁边的人一直鄙视地看着我们,大概觉得矫情,干脆换了桌子。我跟程嘉南愣了愣,接着都笑了起来。
在旁人看来,我们实在是很没正经,一个大没正经带着一个小没正经。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3)
最后他妥协了,不再推辞。我开始谈正经的事儿:“其实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呀?怎么都穷到卖艺的程度了?”
“卖艺有什么可丢人的,总比卖身强吧!”他说,仿佛又意识到说错了话,敲了脑袋一下道:“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事儿,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开放嘛!”
他又笑了起来,然后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我也低下头去吃东西,但吃得斯文多了。到最后我们肚子都圆了,坐在那里剔牙,他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什么赚钱我干什么咯,你刚看到的只是副业,我的正业是摆地摊,有时候也去酒吧唱歌。”
“这算是什么职业啊?能挣到钱么?”我问。
“小小年纪你怎么那么俗呢?钱算什么?人生在世,活得开心才最重要!”他豪爽地把胳膊一挥,颇有革命先烈的架势。我又问:“那你快乐吗?”
“当然,”他说:“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服穿,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干吗不快乐啊!”
看样子他是真的快乐,眉毛挑起来,像一只飞翔的鸟。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眉毛,又浓又黑,就像是拿炭笔画过无数次似的,最后描成一个最适合他的形状。那眉毛换到别人脸上只会显得粗鲁,在他脸上却有一种恰倒好处的俊朗,利落又不式硬气,漂亮极了!
他叫来老板结帐,那时候的拉面才两块钱一碗。我抢着掏钱说:“我请你吧!”
“不用。”他数着钢蹦不客气地说:“以后我穷到吃不起饭时你再请我。”
我把钱收回去,又笑了。
我们一起朝外面走,这回是各自手Сhā着口袋,我怀念他那只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这么矮,连他的肩膀都不到。天已经黑透了,马路上亮起了灯。走到路口时我们停下来,他说:“那我先走啦,下次再见!”
“喂!”我叫住他问:“你唱歌的那个酒吧在哪里?下次我去听你唱歌。”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4)
“未成年是不可以进酒吧的。”他虽然这么说,还是把酒吧名报给我:“叫TAKE,就在福禄广场边上。”
我想了想,福禄广场那边的确是有一间酒吧来着,于是点头:“好,那再见啦!”
我冲他挥挥手,抢先转身朝家的方向跑。我实在是太激动了,边跑边忍不住笑出声来。竟然还能见到他,可见我们之间还是有点缘分的是不是?他一点儿都没变。其实仔细想想,四个月能变成什么样呢?只不过时间在我心里被拉长了而已。
突然我又想看看他,便停下来转身,但他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我一见到康斯就拉住他尖叫:“康斯康斯康斯!我又见到他了!”
康斯正在做功课,头也没抬地问:“谁啊?”
“他呀!”我握紧了他的胳膊,他抬头,皱眉看了我一会儿问:“到底是谁?”
“那个……ρi股!”
康斯想了一会儿,很没兴致地说:“那个流氓啊,见到他有什么好兴奋的?”
“你不懂!”我坐下来把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边讲边激动地摇着他的胳膊:“你想都想不到,他竟然真敢拿一堆硬币跟老板结帐!”
康斯揉揉额头,一脸头疼的表情。
“晚上陪我去酒吧好不好?”
“小宝你实在是太无聊了……”康斯又低下头去做功课,理都不想理我。自从他上次考试进入前十名之后就把所有的乐趣都转移到学习上去了,稳重了许多,也闷了许多。我跟他撒娇:“好康斯帅康死,你陪我去嘛!好不好?好不好?”
康斯果然拿我没办法,十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好好,陪你去!”
放学之后我们便去了TAKE,冬天还没完全过去,我们都在校服外面套一层外套,我甚至特意偷了妈妈的高跟鞋装在书包里。换好鞋后走路不习惯,康斯伸手扶着我,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说:“亏你想得出来,崴了脚才好。”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5)
“崴了脚你得背我回去,所以别诅咒我。”我说,他笑了起来。
康斯到底还是那个康斯。
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康斯也长高了不少,我穿上高跟鞋才跟他一样高。我问:“你现在多高?”
“一米六五啊。”他说。
“天呐!你是什么时候高过我的?”我尖叫起来。
“神经病,我本来就比你高。”
“屁,去年这个时候你还没我高呢!”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总是屁屁屁的。”他数落我,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大男生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搂住康斯的胳膊说:“康斯,你马上就要长大了噢!”
“神经病。”他从头到尾就只会说这么一句。
很快到了TAKE酒吧,那是一间不大的店面,招牌是木纹的底,镶着黑体的“TAKE”字样,旁边还有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但要到晚上八点才开始营业,我看了看表,才6点半,只好跟康斯去附近吃了饭再来。这时候的五角星亮了,十分醒目。我跟康斯都是第一次去酒吧,怯生生地推开木门,里面的喧闹声顿时扑面而来。酒吧里灯光十分昏暗,最左边是一个长长的吧台,最右边则是摆着架子鼓的舞台,中间桌椅数张。一个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生正坐在吧台上吃东西,她穿着粉红色的毛衣裙,棕色的靴子,看起来很是时髦。
吧台内一个男生看到我们便问:“你们还是学生吗?真不好意思,这里不许学生出入的。”
那名男生长着一张白净的脸,态度十分温和。康斯一听就拉着我朝外走:“对不起,我们毕业了再来!”
“等一下!”我指着角落里的那名女生说:“她也未成年吧?”
“可是她是老板的女儿啊。”吧台里的男生解释道。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6)
那女生听到我们在谈论她便转过头来,她长了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圆眼睛,鼻翼两侧还有一些雀斑,挺可爱。她好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康斯,对那名男生说:“让他们进来好了。”
我便拉着康斯兴奋地跑过去,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女孩伸出手说:“我叫陶金枝,你呢?”
“乔宝路,这位是康斯。”我同她握了握手,又介绍了康斯。康斯只是冲她点了点头,他这个人,竟然开始腼腆了。
金枝跟我们一样年纪,在附近的另一所中学念书。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是个老牌摇滚青年,摸打滚爬了好多年才有了这间酒吧。Take,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之意。没多久我们就见到了金枝的父亲,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身材匀称,一双同金枝很像的丹凤眼,穿随意的T恤和仔裤,看起来酷极了。金枝同他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小宝和康斯。”
陶老板立刻豪爽地同我们握手:“金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要喝什么随便喝,记我帐上就成!松树,给他们拿两支啤酒!”
金枝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招待同学的啊?动不动就上酒!”
吧台里那名被称为松树的男生笑了起来,陶老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道:“那……换可乐吧。”
我觉得金枝的爸爸实在是可爱极了,跟金枝讲,金枝一脸不屑:“他呀,根本就没有长脑子。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竟然走错了班级,老师以为他没去,害我被骂死了。”
陶老板立即辩解起来:“是你告诉我在三楼最里面那间的嘛,谁知道三楼最里面有两个教室,我哪知道是左边那个还是右边那个。”
“你不会看啊!右边那间是高三教室你不认识字吗?你这个白痴!”金枝毫不客气地冲他爸爸头上敲了一下,我跟康斯看得目瞪口呆,这世道,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呐!
没多久程嘉南就出现了,他照例穿着那身黑不溜秋的衣服,背着一把大吉他,一上台就随意地唱起歌来。旁边有一个扎马尾辫的男人在打鼓,那个男人真的是瘦极了,像火柴一样,似乎一掰就会断开。我立刻聚齐了所有的注意力听程嘉南唱歌,真是奇怪,他现在唱歌不像狼嚎了,但是,实在也好听不到哪去。康斯在一旁皱着眉,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金枝在旁边大声问:“你也觉得那个人唱歌难听吗?”
“这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瞎吼!”康斯也大声喊着,像吵架似地说:“她就是专门来看这个人的!”说着,指指我。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7)
“啊?”金枝失望地瞪了我一眼问:“他有什么好看的啊?”
“鬼知道!”
我任由他们鄙视,一双眼睛却望着程嘉南出神。其实说真的,他的确没有那么好,但他身上有一股很野性的东西令我着迷,就像荒原上的狮子,或者豹子那一类充满力量和速度的动物。每一次看到他,那种狂野不羁便会扑面而来,令我觉得有一种畅快的自由感,仿佛从笼中解放了一般。
酒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大家大声地喝酒聊天,程嘉南的歌声渐渐沦为背景,他看了看台下,朝旁边打鼓的瘦子使了个眼色,两人总算是停了下来。他们直径朝吧台走来,程嘉南一看到我就眉开眼笑:“哎呀呀,你真的来了呀!”
“那当然,我做人可是很讲信用的!”
“唔,非常好!”他故作严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问松树要了两支啤酒递给我一支。小瓶的嘉士伯,我人生的第一支啤酒,比想象中更苦。但看着程嘉南认真同我碰瓶颈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它不苦了。
程嘉南旁边的那个瘦子看着我乐,问他:“你从哪弄来的这么个小姑娘?”
“我妹妹!”程嘉南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道:“这一位是瘦人,快叫哥哥!”
“凭什么呀!”我翻了翻白眼:“我可不乱认哥哥。”
认识了金枝之后,一个全新的世界便在我的面前展开。这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那么喧哗,又那么寂寥。一间小小的酒吧,如同一个小小的宇宙。每天晚上8点开始,一扇门隔绝了昼的光明与夜的暗蓝、尘世的艰辛与梦幻的欢乐、苍白的挣扎与无穷无尽的纵情。如同一个马戏团,幕布拉开,音乐响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陆续登场。唱着歌,饮着酒,谈情说爱或者百无聊赖。每个角落里都充诉着放肆的笑声,置身其中唯有被感染,于是快乐加倍,仿佛能炸开似的。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8)
我在这里见到了潦倒的艺术家、哭泣的失恋少女、摩拳擦掌的大学生、酒鬼、单身新贵……他们看似与众不同,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另一张面孔,在白日里取出,戴上,然后文雅规矩地去工作、生活。我隐藏在角落里打量他们,想象他们背后的故事,即使从不参与也会觉得快乐。
最重要的是,这其中有程嘉南。这个我懵懂地恋慕着的人,同别人干杯、聊天、开着我不懂的玩笑,有时候走到我面前来摸一摸我的头,像逗一只小猫一样满是关爱。便是在那里我点了人生的第一支烟,喝了人生的第一瓶酒。程嘉南无奈地摇摇头道:“小孩,跟着我混你会变坏的。”
“那又怎样?”我眨着眼睛问。
“这样不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是这个样子?”
他愣了愣,踟躇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来不及改变了,也不想改,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无所欲无所求,不用去想那些沉重的事情。”
“沉重的事情?”我问。
他笑了笑,说:“将来你会懂的。”
名叫瘦人的大个子是程嘉南在三城最好的朋友,据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离开的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故作神秘地说:“我跟阿南策划了很久,半夜从家里溜了出来,扒上一辆火车就走了。当时我们俩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随身只带了几件衣服,结果北方正在下大雪,差点没冻死。”
“后来呢?”我问。
但是他一转头又跟别人讲话去了。
关于程嘉南的过往我一点一点地搜集着,像玩拼图似的在一块一块拼凑起来。想要闯世界,家人不允许,于是离家。闯荡了几年,毫无成绩可言,但依然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出头。平时并不跟父母联系,想家吗?不,家里没什么可想的。
我掰着指头算了半天,然后确定程嘉南只比我大六岁。六岁,还好。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9)
瘦人揉揉我的脑袋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阿南不会对你这么小的女孩下手的。”
“哼,我迟早会长大的。”
“到时候他可就老啦!”
“老了我也喜欢他。”我说。瘦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像赞许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挺好,加油!”
我越来越喜欢这里,后来干脆在这里做起了功课。我跟金枝两个人坐在吧台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研究数学题目,松树在一旁指点:“这里加一条辅助线。”
松树在外面一定是非常受欢迎的男孩子,讲礼貌、文静、又聪明,但在这里却显得特别了,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一样,可爱极了。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但父母均无察觉。他们的争吵已经达到了最高峰,只要一见面就恨不得撕裂对方。据说我妈妈最近跟一个老外走得很近,那老外刚来中国,拜我妈妈为师请她教他英文。为着钱的缘故,妈妈当然同意了,但爸爸却很是不满,认为妈妈对他太好了点儿。
周末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妈妈特意煮了饺子,吃完后她要去见汤姆斯,顺便拿饭盒装了一些剩下的饺子。爸爸正在厨房里喝啤酒,一看到这场面就大叫起来:“你装饺子干什么?”
“送一点给汤姆斯,他一直很想吃饺子。”妈妈没察觉到他的火气。
“他想吃管你什么事?自己不会去买吗?”
妈妈皱眉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装饺子。爸爸彻底发火,伸手打翻了饭盒吼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辞了那份工作,我就是见不到那个洋鬼子!”
妈妈跟着也生气了,她说:“你以为我喜欢去工作啊?要不是你拿着钱去买什么电脑,我能这么辛苦地做两份工吗?”
“我认真做点生意有什么错啦?咱家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你非要以为倾家荡产了,活该你辛苦!”
在2000年电脑还未完全普及,老爸拿了所有的积蓄决定开网吧,却没有跟妈妈商量。为此妈妈一直在生气,吵了闹了不知多少回,但钱终究是花出去了,吵也没用。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10)
老爸的网吧在四月里开业,占地面积很大,整整两百多平,几百台电脑整齐地摆放在桌上,旁边配备着沙发和空调,比一般小巷里的那种气派多了。但投资大,收费也贵,所以客人并不多。而我们租的房子又在涨价,为了这个老妈更加生气,不停地叨叨着:“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你还不信我的。看,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爸爸本来就烦,一听到这话就发起脾气来,把玻璃杯朝地上一扔吼道:“你有完没完!哪有一开始就有钱赚的,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等到那一天我早就饿死啦!”妈妈蛮横地叫了起来。
我被吵醒,翻了个身继续睡。却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了,这会儿TAKE该打烊了吧?不知道金枝他们睡了没有。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又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一声巨响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我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只见妈妈披头散发地躺倒在地上,老爸愣愣的,很久之后才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嗫嚅着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突然哭了起来,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叫道:“姓乔的你给我等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完,她拉开门便跑了出去。我彻底被吓醒,赶紧追出去大叫:“妈妈!妈妈!”
但她已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车很快开走,我在原地愣了愣,这才垂头丧气地上楼。爸爸一见我就抓住我的肩膀紧张兮兮地说:“小宝,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她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打都已经打了。”我挣开他走到厨房里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吵过不少回,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打妈妈。他一直都对她很好,现在这是怎么了呢?
妈妈这一走就没回来过,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找过她,她暂时住在同事家里。我劝她回去,她说:“我不,我要跟他离婚。”
“那我怎么办?”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二章(11)
“你都这么大了,有什么怎么办的?”她似乎很是惊讶我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喂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一点儿都不为我考虑呢?”我尖叫起来。
妈妈也急了:“那你怎么能不替我想想呢?你说我现在还怎么跟他过?难道要我为了你继续忍耐下去吗?你将来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我却要守着这个死鬼一辈子……我不干!”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皱皱眉头,这都什么人呐,我还没哭她倒是很好意思哭。
没多久妈妈的离婚协议书就寄到家里来了,老爸一看到那几张纸就撕碎了。他用力地垂了一下桌子咒骂道:“这个贱货竟然要跟我离婚!”
说着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就跑了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没关紧的门,这个神经病拿着刀要去干什么?!
我头痛欲裂,再一想到TAKE,那里便如天堂一般美好了。远离这一切,远离这对疯子夫妻,远离没完没了的考试、远离永远沉着一张脸的康斯……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着,我突然醒悟,跑回房间里把换洗的衣服和一些钞票塞进书包里。窗外在下雨,于是我又带了一把伞。
没错,我要离家出走。
但是去哪里呢?我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看着一个个目的地,然后把目光定格在某一个地址。对了,我可以去找程嘉南!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
第三章
我真想凑过去亲亲他呀,可是想了想,又忍住了。
我要等他主动来亲我才行。
事隔一年再回到当初住过的地方,情景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陈旧的居民楼,葳蕤的大树,砖墙内伸出的枝叶。只是这一天下着细雨,树下没有了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的老人,和嬉笑的孩子们。我下了车,撑起伞,独自走进纵深的巷子。公交车在身后滑行而去,渐渐连声音也跟着消失。
天色很暗,各家各户都开了灯,昏黄|色的灯光穿过雨帘,看起来十分温暖。我踏上熟悉的楼梯,闻到了熟悉的潮湿的、腐朽的味道。木制的楼梯在脚底发出吱呀的响声,不久后那声音便被音乐声代替,程嘉南在家!我在心里尖叫起来。
敲敲门,里面传出对话声:“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一个女孩的声音。
“不知道啊,没听清。”
程嘉南的声音。
我更加用力地拍打着木门,不久后门被打开了,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女孩站在门前,穿一条短短的蕾丝裙,光着大腿,似乎刚睡醒的样子,惺忪着眼,昨天残留的妆此刻看上去十分颓败。她问:“你找谁?”
我不理她,推开门就径自走了进去,她在身后大喊:“喂喂你到底是谁?怎么能随便进别人家门呢……”
这时程嘉南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是我便愣了:“你怎么来了?”
我抬起头看他,扁扁嘴巴说:“我离家出走了。”
“啊?为什么?”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2)
我不肯回答,放下随身背的包就去厨房。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程嘉南的厨房分明就是个垃圾堆,地上丢满了啤酒罐、方便面袋子、和已经腐烂的水果。炉子上坐着一只小锅,锅里煮着鸡单和面条,我当即便拿着勺子舀了一口吞下去,结果被烫得直跳脚。
程嘉南连忙递给我一杯水继续问:“离家出走也不能到我这儿来啊,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可是我实在找不到地方可去,我爸跟我妈要离婚,整天翻天覆地地吵,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他们一点也不顾我的感受,离婚都不咨询咨询我的意见……”这番说词我原本是准备打动程嘉南的,谁知道演技太好,倒是先把自己打动了,说到一半时鼻子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程嘉南怔在那里,侧子走到门口倚着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我才不肯让她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于是擦干了眼泪问程嘉南:“这是你女朋友?也不怎么样嘛!”
侧子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跟谁学的痞子样?瞧你这德行!”程嘉南边说着边湿了一个毛巾递给我,我擦了擦脸,又抬头看着他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眼眶又红了。一年前我用这招闯进了程嘉南的家,一年后这一招还是很有效果,只见程嘉南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犹豫着说:“那……你先待几天也行。”
我立刻笑了起来,跳过去抱住他,准备赏他一个吻。谁知道他反应比我快,脑袋朝后一仰道:“咱们先约发三章,你在这里可不许胡来。”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我说完,找了一个干净的碗盛起面条来。程嘉南看了我一会儿便走出去,小声地跟那女孩说着什么。她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一转身从背包里拿出小镜子化起妆来。程嘉南抱着她轻柔地哄她,那模样活更像是大虾了,连背都挺不直,没出息死了!
我看不下去,端着碗走到客厅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桌上的一台小电视机。程嘉南当着我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那女孩换好了衣服补完了妆就拉开门朝外走。程嘉南抓起一件衣服就跟了出去,我立刻趴到窗户边朝下看,只见那女孩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程嘉南没追上,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就重新上楼来。我马上又回到沙发上装作看电视看得很认真的样子,时不时地笑一声。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3)
程嘉南走进来,沮丧地坐到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我转过头去问他:“你在泡她?”
程嘉南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什么泡不泡啊,小姑娘别这样说话。”
“那应该怎么说?”
“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在追她。”
“那你是不是在追她?”
“算是吧。”
“恶心!”我白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电视。他却厚脸皮地凑过来问:“你不觉得她挺漂亮?”
“不觉得,”我没好气地说:“混身上下都透着轻浮,像个妓汝。”
程嘉南不高兴起来:“不许你这么说她。”
我不理他,他便自顾自地解释道:“你不了解侧子,其实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儿,就是傻了些。”
原来她叫侧子。
“呸!”我说着,站起来走进厨房里,把吃空的碗重重地放进水槽里,然后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外面没了声音,我探出头看了看,程嘉南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他旁边,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打量他。他的眼睫毛比我想象中短,可是很浓很密,像一层小刷子。我关掉电视,又从床上找到一张毯子给他盖在身上,然后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偷偷笑。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空气氤氲。真没想到我可以又出现在这间屋子里,还可以离他这么的近——近到呼吸同一口空气,感受同样的温度。他睡着的时候就像个大孩子,没有了往日的调皮,非常安宁。
我真想凑过去亲亲他呀,可是想了想,又忍住了。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4)
我要等他主动来亲我才行。
就这样我在程嘉南的家里住了下来,因为下雨,他都没有出去摆地摊。头一天夜里他把床让给我,自己睡沙发,我慌称很冷,硬是把他弄到了床上。他于是把我推到了墙角,自己睡在最外面道:“千万别碰我,否则,我干了什么坏事可别怨我。”
“哼,我才不怕呢!”我嘴硬地说,实际上却紧张极了。
我们竟然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路灯把光照进来,在房顶透下一小片树的阴影。那影子随着风摆动,如同鬼魅一般。程嘉南很快就睡着了,我犹豫一下,缓慢地、一点点地朝他旁边移动。他并没有被吵醒,我便在他旁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握住他的。
他的手很大,很暖,却并没有很多肉,瘦瘦的,像他本人一样。
第二天醒来时他还在睡觉,背对着我,结实的肩膀。我开心地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下楼买早点。巷口有一家小餐厅里卖的包子很好吃,以前我常常吃,我买了十个,又去附近的菜场买菜。正挑拣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宝?你怎么在这里呀?你家不是搬了么?”
我转过头,看到以前住我家楼上的中年妇女。我脸一热,说了一声“你认错人了”,跳起来就走,连选好的芹菜也不要了。
“明明就是老乔的女儿嘛……”她还在后面小声咕哝着。
回来后程嘉南已经起床了,此刻正在洗手间里刷牙,看到我便说:“你这个人,睡觉还真不老实,半夜乱踢人。”
我一惊,问:“真的?踢你了?”
“是噢,还挺疼的。”他说着,揉了揉ρi股。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吃早点,小屋被打扫过之后干净明亮了许多,电视里正在演一部喜剧电影,我跟程嘉南边看边笑,快活极了。
可惜没多久,房门被打开,侧子换了一条黑白条纹的裙子走进来。我真不知道她哪点儿好看了,像只斑马一样。
但程嘉南喜欢那只斑马,他一见她就跳过去抱住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快,叫姐姐。”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5)
我转过头,不理他们。侧子似乎也不屑于跟我打交道,提着新鲜的蔬菜去厨房做饭。程嘉南又跑回来同我说:“你再不讲礼貌我可不让你住这儿啦!”
“干吗跟她讲礼貌啊,她又不是这儿的主人。”我说。
“说不定过几天就是了!”程嘉南得意洋洋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侧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想得美,我告诉你程嘉南,我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你这个穷鬼!”
程嘉南便又跑进厨房里去哄她,这一次,很久都没有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脑袋里想的却是别的事。不知道此刻我爸妈怎样了呢?以我爸的胆子,我倒是不相信他敢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不过他们找不到我,会不会很生气很着急呢?
连续两天没去学校,老师该打电话到家里了吧?
可惜我自做多情了,我爸我妈根本没找过我,更别提那个康斯。唯一惦记着我的人是金枝,程嘉南一从TAKE酒吧回来就说:“金枝到处找你呢,说去你学校没找着你,要不要跟她说你在我这儿?”
“不要。”我叫了起来,我才不想被人知道我在哪里呢。
程嘉南便不再说什么,又跟侧子在一旁嘻嘻哈哈去了。最近几天侧子都住在这里,她在一家服装店做售货员,有时上早晨8点到下午6点的班,有时候上下午2点到晚上10点的班。跟她相处了几天,我觉得她又没那么讨厌了,做菜好吃,也勤快。不过她最大的缺点就是臭美,衣服一天换一套,动不动就拿出小镜子来化妆。我坐在一旁看着她涂完了眼睛涂脸蛋,涂完了脸蛋又涂嘴唇,都替她累得慌。
她却主动跟我说话:“我说你,跑出来这么久了也不怕你爸妈着急?”
“他们才不管我呢。”我说。
“哈,那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的,哪有当爹妈的不想自己孩子的呀!”她说。
“他们的确不想。”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6)
“是你还太小,根本不懂做父母的辛苦。”她边涂唇膏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理解我爸妈,恨不得他们管都不要管我。现在他们不管我了,我才知道被管着有多幸福。”
她的前半句话惹恼了我,我气咻咻地大叫:“我不是小孩,你别以为自己多成熟似的,其实我比你懂得多!”
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照例又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的。
我一心一意打算拆散这对野鸳鸯,于是趁侧子不在的时候跟程嘉南说:“今天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来接侧子的。”
程嘉南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撒谎:“车里坐着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程嘉南问。
“一个挺老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看起来像个老板。”我边想边补充:“他戴了一块黄金做的手表,穿黑色西装。”我把电视里看到的“老男人”的形象描述了出来,程嘉南半信半疑地听着,又沉思起来。
而等程嘉南不在的时候我跟侧子却是这样说的:“其实程嘉南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他呀,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带不同的女孩子回来,每次都告诉人家他喜欢她们,过几天又甩了。”
侧子皱眉看我,显然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以前就住对门,”我指了指旁边,颇有些得意地说:“我认识他可比你早多了!”
侧子又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不再作声。
这一招很快起了作用,程嘉南跟侧子的感情显然不如从前,现在两个人看到对方都欲言又止,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就吵了起来。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沙发上看书,程嘉南抱着吉他瞎弹曲子,侧子正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大叫:“别弹了,吵死了!”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你管的着么!”程嘉南也不甘示弱地大叫。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7)
“行,我管不着,我也不稀罕管!”侧子解下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继续说:“反正你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少我一个也死不了!”
她抓起包就朝外走,程嘉南跳过去拉住她的胳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让我说我就说,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程嘉南,你不在乎我,老娘我还看不上你的!他妈的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还学别人泡妞,还不知道是谁在玩谁呢!”
“老子是没钱,你去找有钱的啊!”程嘉南大叫:“去跟你那个开轿车戴金表的男人过去,反正你满脑子除了钱也没有别的!”
“什么开轿车戴金表的男人?”侧子愣了愣。
“你别在这里装傻,还真以为我不知道……”说到这里,程嘉南也停了下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要被拆穿了。
果然他们俩面面相觑一会儿,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故作镇定地继续看电视,程嘉南走到我面前吼道:“原来是你,你给我滚出去!”
他是真的生气了,眼睛发红,青筋暴起,简直能吃人一般。我吓得缩成一团,生怕他动手打我。他倒是真的伸出手了,但并不是要打我,而是提起我的领子,把我整个儿地从沙发上拎到门外甩开说:“你才这么大的人就学会撒谎了,我好心收留你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滚,立刻给我滚!”
我从地上爬起来,揉揉ρi股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没有听下去,只是走进房间把我的衣服、杂志、各种小饰物,以及我的自尊与快乐,统统装进我带来的背包里。我反应过来,冲进去阻止他,他又一把把我推了出来,连同袋子一起道:“打哪来滚回哪去,以后别再来烦我!”
“我不走,”我冲动地拉住他的手道:“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愣了一秒,说:“你神经病啊!”
然后争脱了我的手,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我对着门又是敲又是踹,嘴里一边叫着:“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要这样,我知道错了!”
直到说出这句话,我才知道原来这份感情在我心里埋藏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久。原本不确信的东西在此刻成为了事实,是,我喜欢你,从很早很早开始就喜欢了。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8)
喜欢你什么呢?我自己都不清楚。也许是你永远廉价的白背心,也许是你眯起眼睛点烟的姿势。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会因为这些没意义的细节去爱一个人,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荒唐,才显得弥足珍贵。
门始终都没有开。
我蹲在门口不肯走,在背包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上。那烟是从我爸那里偷来的,红色的万宝路。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乔宝路,你却说:“你好,我叫万宝路。”
你那时的笑容近在眼前,而现在,我们只隔着一层木门的距离,你在里面也许在跟你喜欢的女孩重归于好,我在门的这一边品尝着我的孤单和悲伤。这层门像是分割了两个世界,你既是我的近,又是我的远。
我触摸不到你。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睡梦中有人抱起我下楼,上了出租车,又轻轻跟我说:“好好过日子,你还年轻。”
梦里的月亮很圆很大,洁白又细致,就像是爱人的脸。
醒来后我在自己家里,面前坐着的人是金枝,她一见我就大叫起来:“哎呀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康斯激动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但一看到我又冷静了下来。金枝摸了摸我的额头,又从腋下取出一个体温计看了看说:“已经退烧了。小宝你真是吓死我了,整整昏迷了一整天,要不是我跟康斯啊,搞不好你会死在家里。”
我坐了起来,问她:“我爸呢?我妈呢?”
她沉默着望了望康斯,表情十分怪异。我想到那把菜刀,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于是立刻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我爸他是不是做了傻事?”
金枝小声说:“是傻了点儿。”
我穿上外套就朝外跑,康斯一把拉住我道:“没你想象中那么严重!他只不过吓唬了你妈一下而已!”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9)
我愣了愣,身体一软,整个人摊软了下来。康斯一把扶住我,跟金枝两个人把我抬上床重新放好,盖上被子。我有那么重吗?还是他们俩力气太小?为什么程嘉南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我?他们却要两个人合伙?
我想着这种事,开口说的却是:“我爸到底怎么了?”
“多亏了那把菜刀,”康斯说:“这下子你爸不想离也不行了,你妈单位几十个人证明你爸有暴力倾向,他把办公室里的桌椅都砍坏了,现在还在拘禁呢。”
我茫然地看着空中,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事儿都有。
想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你们怎么在这里?”
“程嘉南把我叫过来照顾你,他说你病了,我就跑来了。”金枝说:“之前找你找得好辛苦噢,康斯跟我说你连续十天没去学校,你家里又出了这种事,我们还以为你想不开呢!”
“几天?你说我几天没去学校?”
“十天。”金枝眨巴眨巴眼睛,又转过头问康斯:“是十天吧?”
康斯点了点头。
十天,这就是我跟程嘉南相处的全部日子。
康斯从厨房里端来做好的饭道:“别想那些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但我吃不下,我担心我爸,也想念程嘉南。
我就这样在家里又待了两天,两天后我爸回来了,他瘦了许多,头发乱七八糟,下巴上长出厚厚一层胡子,整个人看上去都潦倒不堪。而我也好不到哪去,烧虽然退了,身体还很虚弱,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全靠康斯和金枝的照料。我爸一见我就扑了过来,抱着我带着哭腔说:“小宝,我对不起你!”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0)
他不知道是多久没有洗过澡,身上全是臭味。我憋着气想要安慰安慰他,身体却动弹不得。康斯连忙把他拉起来说:“叔叔,您先去洗个澡吧。”
我爸回过神来,又看了看我,便走出了房间。
那天傍晚康斯一直在客厅里安慰我爸,金枝则在卧室里陪我。她问:“这些天你都住程嘉南家里?”
我点点头。
她暧昧地笑了起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
我摇摇头。
“怎么不说话啊,哑巴了?”
我只是不想说,提起程嘉南,满心只有难过,怕一张口就抑制不住要哭出来。金枝仿佛理解似的,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不过多亏了你这么一闹,我跟康斯的关系可是突飞猛进。那几天我们俩到处找你,一分钟也没分开过。只是实在没想到你会去程嘉南家,那个混蛋也真是的,明知道我在找你都不肯告诉我!”她咬牙切齿地道:“我要让我爸开除了他!”
“别,”我按住她的手说:“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
“唉,你到现在还护着他。”金枝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晚上金枝跟康斯一起道别,家里终于只剩下我跟老爸两个人。他大概是累极了,倒在沙发上就睡,手里还夹着烟,烟灰积了足有一厘米长。我伸手去拿烟头,一碰,烟灰就掉了下来,我爸像是受惊似地猛然张开眼睛,看是我,又松了口气。
“进屋去睡吧。”我说。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坐起来拉住我的手轻轻说道:“小宝,我跟你妈离婚了。”
我故作镇定:“我知道。我跟谁?”
“跟我,你也知道,你妈没什么钱……”他说。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1)
我点点头,准备回房间,他忽然又叫住我问:“小宝你怪我吗?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她的,也不是故意做出那种事……我只是,只是舍不得她……”
他眼眶红了。
我知道我爸是真心喜欢我妈,这么多年了,他都对她好,逢年过节的几千块的衣服都舍得买。平时在家里总是我妈做饭,他就会主动洗碗。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离婚,于是我坐下来安慰他说:“过几天我去找妈妈谈谈,你快去睡吧,别想太多。”
他终于听话地回房间了。
我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他的烟点着,慢慢地抽着。淡蓝色的烟雾被吐出来,很像某种轻飘飘的人生。我能够抓住些什么呢?又能够得到些什么呢?
过了几天我去找妈妈,她在一间重点中学里当英文老师。我本来打算将来也要考这所学校的,以现在的成绩看来,实在是很没希望。我穿着便装走进学校里,我妈正在上课,是她的同事接待了我,泡了茶跟我说:“你在这等一会儿,你妈再过十五分钟就下课了。”
我想她道谢,这多嘴的长舌妇又问:“你爸被放出来了?”
不等我回答她继续说:“你爸也真是的,跟个疯子就闯了进来,这种人你妈竟然能忍受这么多年,换作是我早跟他离了。真是神经病,你妈实在太可怜了……”
“你懂个屁啊!”我忍不住大叫,这帮中年妇女真是吃饱了撑的,就爱讲别人家的闲话,搞不好我妈跟我爸离婚就是她怂恿的。我恶狠狠地瞪着她说:“我们家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她唾弃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真是什么样的爹有什么样的孩子”,然后故作不跟我计较似地嘟囔了一句:“谁爱管啊”,转身走了。
我低下头来,突然看到桌子上的刀痕,还是新的,很深的一道,心里紧了一下。
说到底,都是我爸不对。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2)
可是我心疼他。他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不少,虽说是做小生意,却也积极乐观,从来没亏待过我们母女俩。穷就穷了呗,过得快活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再说,我家也不算穷,好歹是做自己的生意。
忽然之间我又发现,我的人生观分明是受到了程嘉南的影响,是他说有钱没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与否。
程嘉南,没有了我的骚扰你会否更快乐呢?
不久后下课铃声响起,老师们纷纷走进办公室来。先前招待我的那名长舌妇一见我妈就迎了过去,估计说了些不好的话,我妈皱了皱眉,走过来叫了我一声:“小宝。”
我抬头看她,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影响,依然端庄大方,化淡妆,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但是突然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远,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叫她“妈”。她也觉察到了我的尴尬,走到一旁跟另一个老师换了课,然后跟我说:“走,咱们出去说。”
重点高中的校园就是气派,簇新的蓝色教学楼,像欧洲的小房子似的,旁边栽种着品种繁多的花花草草,高大的树木直冲天际。跑道上有正在上体育课的同学,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正中央,听着高大的老师在讲些什么。不远处有假山,几只鸟停在上面休息,一见我们走来便扑打着翅膀飞上天空。天很浪,几朵形状柔和的云懒洋洋地飘着。
妈妈走在我的旁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香水的呢?
我转过头看了看她,终于先开了口:“你跟爸爸……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妈妈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似的,继续向前走。她穿着一条颜色鲜艳的连衣裙,黑色的高跟鞋,看样子也是新买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几大步追上她问:“你喜欢上别人了?”
妈妈伸出手放在我的头顶说:“小宝,不要乱说,你还不懂这些。”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3)
每个人都说我还小,我不懂,可是不讲的话,我又怎么可能懂呢?我有点生气,甩开她的手道:“爸爸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前几天打了你一顿而已,夫妻之间打打架有什么的?哪个男人没打过老婆啊,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妈妈轻轻说:“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是什么你说出来改还不行吗?说离婚就离婚,当初又为什么要结婚?”
“小宝,你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不说还有谁能说?别人都等着看咱家笑话,才不会跟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听了别人的话才要跟爸爸离婚的?我告诉你,那些女人就是长了张烂嘴,你听信了她们才傻……”
“不是这个!”妈妈突然打断我道:“是我不喜欢你爸了!”
我愣了愣。
妈妈有些悲哀地说:“年轻的时候我当然喜欢过他,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他之间已经只剩下亲情。”
“那你还想怎么样?像年轻人一样整天约会吃烛光晚餐吗?你怎么比我还幼稚啊!”我简直都快发疯了。
“可是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有什么意思呢?你将来愿意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我怔住。
一瞬间程嘉南的面孔又在脑子里闪过,是啊,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呢?除了程嘉南,我不想嫁任何人。
可是我想嫁的人,他又不打算娶我。
我压抑住自己的苦恼,跟妈妈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早了点儿。”
“所以说你还小么!”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4)
这次谈话彻底失败,妈妈铁了心要跟爸爸分开,她已经自己租了房子,挺小的一间,但布置得很温馨,桌上铺着碎花的桌布,茶几上还摆了一瓶新鲜的水仙花。我一直都知道妈妈是个爱浪漫的人,看个电影都能感动得哭了,但这一次见到这个房间才真正有所了解,她其实比我想象中还更像小女孩。
不过看她过得不错,我也放了心。晚上我一回家,爸爸就知道了结果,他问我:“没希望了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实在不想伤他的心。
他叹了口气:“也怪我。”
不过下一秒又乐观起来,说:“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她想通了就好了,来,吃饭。”
爸爸做的饭一向难以下咽,这一次我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在桌上炫耀他的战果:“多亏了这次,报纸报道了我一下,我的网吧生意竟然好得不得了。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收回本钱了,到时候我再开一家,争取成为三城的网吧大王!”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你那点儿出息,还网吧大王呐!”
他乐呵呵地笑着:“别小瞧人,好多富豪都是从小生意做起赚的钱呢!”
我把饭拼命地朝嘴里扒,爸爸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小宝,爸爸会努力赚钱的,不让你吃苦。”
“得了吧,管好你自己就成!”我别开脸,放下碗就跑回了房间,门一关就忍不住哭了。我可怜的爸爸,其实谁在乎那些呢?
我终于肯回到学校去上课,已经是五月的事了。中考在即,我旷了这么久的课老师都没空批评我,只是把座位调到了最后一排。正好,我也想清净清净,旁边连同桌都没有,也没有人跟我抢桌子。
我本来成绩就差,这下子更加跟不上了,上课时不是睡觉就是塞着耳机听音乐、看小说。
康斯倒是被调去了最前排,学习太用功,竟然得了近视,配了一副无框眼镜戴着,看起来人模狗样,一本正经。自从我生病那次他又跟我和好了,下课后常常跑到我旁边跟我说:“小宝,你不能再这么堕落下去了,要赶紧把功课赶上来,将来才能考出好成绩。”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5)
“考出好成绩干吗?”我问他。
“读更好的学校啊。”他说。
“读来干吗?”
“可以考好的大学。”
“然后呢?”
“就可以找到好的工作。”
我哈哈大笑起来,他还真是可爱,竟然认真地回答了。
可是这个答案是多么的庸俗不堪,除了念书就是工作、赚钱。如果人生只有这三件事可做,那又有什么意义?我把头转向窗外,不想再跟他说话,他却孜孜不倦地摊开我的课本道:“来,我帮你补习。”
“别了,没用的,”我说:“我没心情。”
“不要让大人的事影响了你,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康斯继续跟我上政治课,他还以为这一套能够给我洗脑吗?
可是我也不想辜负他,于是装模做样地做了几道题,等上课时才松了一口气。
放学后金枝又来找我们,一见我就问:“怎么样小宝,今天心情好点了吗?”
“还不错。”我回答。
她高兴起来,又走到康斯旁边问数学题目。我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真是一个可爱的小朋友,竟然用这么老套的办法去接近男生。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看得出来她乐在其中。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忧愁,而又要强颜欢笑。每个人都希望我开心、快乐,但快乐真的很难很难。跟程嘉南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快乐的,然而他不在,所有的快乐都离我远去了。
他是我所有美好的起源。
周末我正在家里做功课,金枝突然在楼下大声叫我的名字:“小宝小宝小宝小宝!”
我推开窗户,看到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小背心站在楼下,气喘吁吁地对我喊:“程嘉南要走了!”
什么?我愣了一下,既而狂奔下楼。我还穿着拖鞋,每跑几步鞋子就会掉下来。金枝在一旁说:“我一听到他跟瘦人说起就来找你了,怎么样?还是我对你好吧……”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6)
我没空理她,招手就拦下一辆出租车。实际上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不到,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车在程嘉南的楼下停下,我将那些零钱扔下去就往外跑。司机在后面叫着:“喂小姑娘,钱不够……”
但我没有回头,而是大步地跑到程嘉南家里。门开着,他正在收拾东西,嘴里叼着烟,一边把一堆CD都塞进一只蛇皮带子里。侧子在一旁唠叨:“好端端地跑去北京干什么?我就想不明白了,三城待着不是挺好的么!说走就走,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突然看到我,于是闭了嘴。
程嘉南也抬起头来,看到我,又别过头去继续收拾东西。我强压下心里的震惊,轻声问他:“你……你要走了啊?”
“是啊。”他一脸漫不经心。
“去哪里?”
“北京。”
“噢。”
北京,祖国的心脏。
我又抬起头问:“去那里干什么?”
“不管你事!”他粗鲁地把烟头吐掉,一边把更多的东西朝袋子里装。那袋子早就满了,他费力地朝里塞,实在塞不下,干脆一股脑地把它们都丢了出来。我上前一步,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侧子在旁边冷嘲热讽地说:“呦,还真有人舍不得你呢!我说小妹妹啊,你别在这瞎胡闹了,赶紧回家去吧。”
我避开她,朝程嘉南走地更近了一些。他扭过头看我,凶巴巴地问:“你站在这儿干吗?”
“我……我来送行。”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把我丢出去。但他没有,他只是不理我。
他们收拾好就把我推到一边向外走,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把一大堆东西放进出租车的后面,突然我扑上去抱住程嘉南的胳膊说:“将来我会去找你的!”
他看了我一眼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然后要掰开我的手。我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就是不肯松开,侧子抱着腰,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着我们。就连司机都回过头笑,程嘉南忍无可忍地将我推开,大声冲我叫着:“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说完他钻上出租车,我站在原地继续叫着:“我会去找你的!你记住!我真的会去找你的!”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三章(17)
周围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纷纷望着我,我看着那辆出租车绝尘而去,这才转过身上楼。
你的房间已经空了。家具是房东提供的,你原本就没多少东西。CD和衣服都被带走,海报被撕下来丢到地上。窗台上遗落了一把牙刷,几个烟头。我倚着窗,仔细打量这些你丢下来的垃圾。你是一个人走的吗?还是跟侧子一起?我甚至能想象出你们要走时的样子,必然是你抱住她说:“我们去北京吧?”
“去干吗?”
“随便干吗!”
这是文艺电影中常见的情节,但也极有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你是谁啊,什么事做不出来?
只是你走了,我要怎么办呢?你不知道我的一部分也跟随你远去了,去天涯或者海角,去地狱或者天堂,去梦境里,去不知名的远方。
我捡起你丢下的烟头,擦了擦,点着,学着你的样子用力地吸。窗外风轻云淡,这是一个与平常没有区别的夏日。只是你走了。
很久之后我才振作,把地上的垃圾全部捡起来装进袋子里,把它们带回家。我心里想,将来再遇到你时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你,让你知道我这个小孩其实是有心的,到时候感动死你,哼!
将来会遇到吗?
会的吧。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1)
第四章
我们从来都不能够选择自己要爱上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不能够被控制的东西。
我妈一定想象不到,在跟我爸分开后我爸发了大财。网吧的生意好极了,没多久他就收回了成本重新开了一家。同时他的股票节节攀升,两年过去后他已经拥有三家餐馆和两家网吧,还买了一辆车。人们现在见到他都恭敬地称他为“乔总”,暑假,乔总带着他的千金去吃饭,路上说:“你海格哥交了女朋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你跟她学学怎么做女人,好歹淑女一点,别总是像个女流氓!”
“屁,我才不像女流氓!”
“张嘴就是脏话,还敢说不像?”他白了我一眼。
海格是父亲一起投资餐厅的伙伴,二十五六岁,年轻英俊,却一直单身。听说他交了女朋友我也很高兴,我爸特意买了一条缀满蕾丝的裙子让我换上,此刻我穿着这条裙子,手脚都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海格的女朋友姗姗来迟,在等待的时候老爸和海格聊天,我独自想象着那女孩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女孩是侧子。
阔别两年,侧子也不是当年那个染着黄头发化妆浓艳的女郎,这一次她化着淡妆,棕色的眼影,穿一袭做工精致的白裙,戴珍珠项链,端庄大方。此刻韩剧正流行,我突然发现她长得很像整过容的韩国人,五官趋近完美,别有一股韵味。
她没有认出我,礼貌地同我打招呼:“小妹妹,你好啊。”
我心里低声骂:装得还挺像!但表面不动声色:“姐姐你也好。”
海格在一旁兴奋地介绍着他的女朋友,说是她开一家小型服装店,聪明又体贴——当然聪明,否则不会把海格这种钻石王老五级别的男人套得这么劳。
可是程嘉南呢?如果侧子在这里,程嘉南又在哪里?我望着她茫然地想。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2)
终于逮到与侧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去洗手间,我立刻跳起来跟上去。推开门,她正在补妆,我抓住她的胳膊着急地问:“程嘉南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字,她有轻微的紧张,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仔细打量着我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他?”
“小宝啊!当时离家出走,硬要跟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个。”我努力比画着:“那时我是短头发,比现在矮一点。”
她想了一会儿,眼睛随着惊讶一点一点睁大,最后尖叫起来:“天呐小宝!你竟然长这么大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高兴,再问:“程嘉南呢?你们当初不是一起走的吗?”
“是,我们去了北京,不过半年前我就回来了。”侧子凝神望向我:“你竟然还记得他,那个人有什么好的啊。”
“好不好我自己清楚,快告诉我他在北京哪里。”
“你想干吗?”她警觉地看着我。
“去找他。”
“不可能!”她严厉地说:“我不可能让你去找他的,别傻了你,他不过就是一个小混混,你犯不着付出这么多。忘了他吧小宝,你还年轻得很,将来大有机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
我低下头来,倦意一阵一阵袭上心头。每一个人都这样讲,每一个自诩聪明成熟的人。这是我喜欢程嘉南而非他们的原因,他们像是一套纸牌,拥有相同的面孔。而程嘉南则是一个例外,他永远在常规之外,自由而肆意。
我翻了翻口袋,找不到烟,侧子一看我的动作就从手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是一款包装漂亮的韩国烟,叫ESSE,烟身纤细,味道却很淡。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好久后才说:“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喜欢过的人,无论我付出多大的努力都忘不了他,总觉得少了他生活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我谈不上了解他,也许你们都是对的,但如果他真的那么不堪,不如让我去找他,去见识他不堪的一面。梦破裂了我自然会醒来,然而你们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只能永远沉在梦里。”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3)
这番话我说得诚恳之极,侧子听完后一动不动,忽然叹了口气:“唉。”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爱过他,当然明白我的感受。我们之间最大的连接就是爱过相同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程嘉南是我们共同的内心投射。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又挂断道:“先出去吧,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我拉住她的袖子恳求她:“告诉我。”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下一个地址道:“晚上他都在这里当班。”
我急忙地看一眼地址,是一间叫Nirvana的酒吧。
我又叫住她道:“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她回头。
“灌醉我爸爸。”
她愣住。
我爸的酒量从来都是三杯倒,想灌醉他真是太容易了。侧子是聪明的女孩,敬酒的姿态礼貌又自然,我爸没有丝毫的怀疑,几杯下去就不清醒了。餐厅里有一间休息室,海格和侧子将他扶进休息室里,我趁机拿走了他的钱包。他是典型的爆发户,身上永远带着几千块现金,我拿出钞票塞进口袋里,想了想,又多抓了一张银行卡。侧子小声地问:“你打算现在就去?”
“是。”
“那你爸怎么办?”
“我会留纸条给他。”
“妈的,不要陷害我,海格说你爸最在乎你这个女儿。”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4)
她向外走,突然又回头:“对了,就是那个时候你父母离婚的?”
“那个时候”当然是指我离家出走住在程嘉南家里的时候,我点点头,她又看一眼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有些惋惜地说:“你爸是个好人。”
“是,但那个时候很穷。”我看向她,她怔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写下纸条压在茶几上,然后飞速赶往火车站,买了最早去北京的车。我运气很好,晚上八点刚好有一班车直达北京,只是没有坐票了,只剩下站票。等车的时候我又买了一包烟和打火机,列车终于启动,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独自一个人。车内拥挤不堪,北京像是天堂,所有穷途末路的人都选择去北京,因为机会多。程嘉南当初为什么去那里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我现在去却是为了他。站在车厢的连接口,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这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是太过激动的缘故。
在火车上我又看到了那年的月亮,它水汪汪,印出爱人的脸——传说月亮可以倒映出爱人的样子,在古时,没有手机、QQ、MSN,情郎远走天涯,走累了,抬头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便会知道妻子正在织布、逢衣、或者恰好正在思念着自己。
而我的月亮里永远是程嘉南的面孔,你的浓眉,你的大眼。你不羁的嘴唇,你潦草的下巴。
真好,我们又要见面了。
十九个小时之后我到了北京,北京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车站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忙。也有不少像我这样茫然的旅客,站在路口左顾右盼。小贩们涌上来推销住宿或者吃饭的场所,一瞬间我寸步难行,最后忍不住推开他们向前跑去。我没有行李,身上仅有的东西是两千多块现金和一包烟。钻进出租车里,我把侧子写的小纸条递给司机:“去这个地址。”
司机发动了车子,很久后才说:“小姑娘第一次来北京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打车贵,而且不如地铁快。”他解释,讲的是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无所谓,能到就好。”我耸了耸肩膀,他便不再说话。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5)
但我没想到会花那么久的时间在路上,从下午一直开到傍晚,到了下班高峰期开始不停地堵车。我不耐烦地点了支烟,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却什么都没说。最后他在一个路口将我放了下来,道:“前面车不能进去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里面有很多酒吧,慢慢去找吧。”
我谢过,付了一百多块的车费——从三城到北京的火车票钱也不过是这个价。
那一年的后海正是酒吧兴起的时刻,河岸两旁均是小铺位的酒馆,面积不大,装修风格却千奇百怪。这些酒吧跟TAKE有点像,比如小,比如随意的氛围。但又比TAKE讲究,看得出一桌一椅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程嘉南所在的那一间叫Nirvana,涅磐,一支很著名的摇滚乐队名。主唱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长头发,深蓝色的眼睛,隐藏不住的忧郁气质。我一直觉得程嘉南跟他有一点像,不是长相,而是某种气息——始终在与这个世界对抗,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好久之后那间酒吧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极其简单的装修,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装修。祼露的砖墙,木头的门,没有招牌,只在门边挂着一个圆形的小牌子,写着“Nirvana”的字样,其余什么都没有。推开门,音乐声首先盖过来,是涅磐的歌,《Themanwhosoldtheworld》,出卖世界的人。才开铺不久,酒吧里却已经有很多客人。大家喝着酒谈笑风声,氛围很好。我一眼就看到了程嘉南,他站在吧台角落的位置跟人说着些什么。我隐在别人身后望着他,他的头发长长了许多,一排排竖起,像青草一般。而除此之外他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是高而瘦,穿着旧T恤旧牛仔。有人同我打招呼:“新来的?”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清汤挂面,涂银色的眼影。她问我:“嗨,要喝点什么?”
她的普通话讲得很拗口,我突然反应过来,她不是中国人。
应该是个ABC,在国外长大的黄种人。但她相当漂亮,身上流露着很美国式的气息,热情、充满活力、摩登。
“喜力。”我说。
“三十块。”她伸出手来。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6)
我拿出钱给她,不久她便送来了酒。我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从头到尾,一直看着程嘉南。他说话,他微笑,他抽烟,他喝酒。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反倒是想念太久而产生的幻觉。而我竟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去同他打招呼,生怕一走近,他就又消失了。我还记得两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当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时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毫不掩饰他对我的厌恶,想来,是谁都不愿意被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缠住的。我那时不懂事,现在倒是明白了许多。无论再怎么喜欢,死缠拦打都不是好办法,也难怪他一见我就烦。而现在他还会烦我吗?两年不见,如果我走近他,他是会皱眉还是微笑?
看起来他跟那ABC女孩关系很好,两个人有时候凑到一起咬耳朵。我分不清那种亲密是朋友间的还是情人间的,可是老实说,那种亲密还真让人嫉妒啊。
那一夜我喝了六支啤酒,连续5个小时一动不动。直到程嘉南同人告别,走出了酒吧,我才追出去,跟在他的后面,心里微微颤动着。路上人很少,月光将地面照成灰而浅的蓝色,他的影子时长时短。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没有刻意隐藏,他不久就觉察到了有人跟着他,于是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对准我,而我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眼眸还是若干年前的那一双,黑亮、有神。他先是困惑、好奇,不久又有轻微的觉察。透过那双眼我知道他想起我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走过来问:“小宝?是不是你?”
看得出他挺高兴,我点了点头,他立刻大叫起来:“天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找你啊。”我说。看到他高兴我才放下心来,真怕他还是会讨厌我。
他怔了一下,这才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傻不傻?”
“不傻,我喜欢。”我很是得意。
“什么时候到北京的?住在哪里?”
“下午三点,”我说:“一到就来找你了,没想到堵车堵那么久。”
他皱眉:“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7)
“胆子也太大了。”他虽是用责怪的语气,在我听来却是关心。我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肩膀:“所以又要缠着你了。”
他也笑了起来,道:“不过我住的地方很烂啊,怕你受不了。”
“我才不怕,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说。
我们向前走去,这个时候正是后海最热闹的时候,夜生活刚刚开始,人们来来往往。我们停在河边的一个小铺子里吃东西,我这才想起来我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一大碗炸酱面吃完,还嫌不够,又要了一碗。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吃,目光里满是温情。我突然顿住,抬头看着他说:“两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吃东西的。”
“是啊,都两年了。”他点了一跟烟。
“我长大了。”我说。
他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点点头:“的确是长大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又说。
他似乎明白我要说什么,垂下眼角道:“快吃吧,都凉了。”
但我还是选择把话说完:“我十七岁了,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感情。我喜欢你,程嘉南。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你,始终没办法忘记你。”
说着说着,我鼻子酸涩起来。
而他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回应我。
我继续吃东西,边吃,眼泪边掉了下来。我并不想跟他说这些,也不想当着他的面哭,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这两年过得有多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对程嘉南的想念是一种煎熬,就像是被放在铁板上的小黄鱼,被火烤着,心中充满挣扎,一腔的热情却不肯熄灭。我们从来都不能够选择爱上一个怎样的人,这是不能够被控制的东西。生命充满诸多无奈,这是最绝望却也是最幸福的一种。
程嘉南看着我哭,却并不讲话。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8)
从餐厅走出来后我们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讲话。拐一个弯,离酒吧街越来越远,音乐声就越来越小。夜逐渐寂静了起来,小巷里只有冷清的路灯照着路面,程嘉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踩着他的影子向前走,好久后才张口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回过头看向我,笑着说:“你还是这么敏感。”
“我是说真的,我并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我极力展现自己在这两年内变成熟的一面,惟恐他又厌恶我。
但是他说:“可是你已经来了,十七岁也不过是个孩子,我不能不管。”
我咬了咬嘴唇,他拍着我的肩膀道:“招待一个远方来的朋友而已,并不麻烦。”
我还是放不下心,他伸出手来,犹豫一下,我拉住他的手向前走去。触到他的手的那一刻,我有一阵悸动,两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他比画着说:“那时你才这么高,现在已经到我肩膀了。”
“哪有那么快,两年内我才长了三厘米而已。”
“三厘米足够啦,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
“如果我穿上高跟鞋就有一米七了。”我说,他又笑了起来。
他看我的目光还是当年那种,以一个成年人打量一个小女孩的姿态。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在长大的时候,他也在长。我同他始终要相差六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上学,我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听音乐,甚至还有可能开始恋爱。而如今我十七岁,他二十三,是一个适合谈婚论嫁的年纪。我问他:“怎么样?你有女朋友吗?”
他摇摇头。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四章(9)
“为什么?看起来你跟酒吧里的那个女孩关系很好啊,她是混血儿吧?”
“西西?”他笑了起来:“她的确是在国外长大的,最近才回来。不过她不是适合恋爱的人。”
“为什么?”我又问。原来她叫西西。
“我想找个可以塌塌实实过日子的姑娘,西西……唔,她太调皮了。”
他说起西西时的语气虽然亲密,却是谈论朋友的那种,我放下心来,看来程嘉南并非是肤浅的人,我还是有希望的。
不过能塌塌实实过日子的女孩又是哪一种呢?我想起侧子,侧子够精明、独立,可是侧子很势利,她喜欢钱。
喜欢钱也没什么错,是个人都爱钱,只是不适合程嘉南罢了。他注定是那种发不了财的男人……谁又说得准呢?我爸也不像是会发财的人啊!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侧子。”
他沉默了下来。
我不再说话,他是真心地爱过侧子,我当然明白。那种感情让我恨得牙痒痒又心满意足,像程嘉南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认真地爱一个人!足以证明我的眼光不错,他是一个真诚的人,嘿!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1)
第五章
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放弃。
否则,再多的时光之于我,都失去了意义。
程嘉南的住处离后海不远,是一间地下室,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别的地方。地下室里十分闷热,唯一的一面小窗户有一半在地面之下,时不时的有行人的脚从窗口经过,有点吵。床边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些空的啤酒瓶。衣服放得乱七八糟,几乎到处都是,也分不清哪些是干净的哪些是穿过的。洗手间不过一平米大,一个小水槽,一个淋浴器。他问:“要先洗澡吗?有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来?”
我摇了摇头。
他无奈地撇撇嘴,半天扒拉出一件干净的T恤递给我:“先穿这个吧。”
我接过去,钻进那间小屋子洗澡。身上粘乎乎的,满是汗渍,洗完后舒服多了。而程嘉南趁这个空挡出去买了啤酒和洗漱用品给我,我擦干了身体,穿着他的大T恤走了出来。他看着我,微微愣了下,既而又低头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
“到底是长大了啊。”他说。
我笑起来,跳到床上去点了支烟。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我,我打开,同他碰杯,他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啤酒解渴,也解热。我们聊着最近两年的生活,一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其实我的生活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巨细无比地告诉他听。他始终笑眯眯的,似乎并觉得厌倦。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一个耐性很好的人,对其他人来说,一个女孩的读书生涯有什么意思呢?但他一直在听,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有时也会提出他的想法。
没多久我就困了,不知不觉地歪头睡了起来。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2)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没有失眠,也没有梦。那种睡眠就像是沉在了海底一般,深而静谧。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光线透过小窗口照了进来,房间里乱糟糟,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我下意识地寻找程嘉南的身影,但房间里空空如也。不久我才冷静了下来,这是他的家,不管他去了哪里他总是会回来的。
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几天前我还在饱受相思之苦,而今天我竟然已经在他家里了!睡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衣服,空气里有他的气息,几乎无处不在。
不久开门声响起,程嘉南提着一袋食物进来从我打招呼:“你醒啦?来,吃点东西。”
袋子里是豆浆和包子,以及新的牙刷和毛巾。我拿着这些东西去洗手间洗脸刷牙,之后走出来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他说:“吃完了收拾一下,带你出去玩玩。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天安门、长城、故宫……”我把知道的地方都报了出来。
程嘉南笑道:“那我们可有的忙了。”
但实际上这些地方我们都没去,程嘉南带我去秀水街买了衣服,我头一次逛那么大的商场,为了几件合意的T恤走了整整一个中午。平时买东西不过是看顺眼就收下,现在面对这么多选择,反而挑剔了起来。程嘉南百无聊赖地跟在我后面,偶尔发表一下评论。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逛够了,提着大包小包跟程嘉南去吃饭,吃完后我们一人叼着一根牙签走出来,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我们便坐下来休息。
这一天天气很好,我们所处的位置视野很开阔,楼难得的少。有背着相机的人过来拉生意:“照相吗?十块一张。”
程嘉南看向我,我点点头。
那张照片,应该就是那个时刻拍下的。我们坐在椅子上,背后是喧闹而繁华的北京。相机对着我的时候我忍不住紧张起来,照片就像是某种证据,是我们在一起过的证明。摄影师不停地皱眉道:“你们靠近一点啊,不要像陌生人一样嘛。”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3)
我向程嘉南那边移动了一下,却始终没办法离他更近一些。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有人正注视着自己。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做不到。程嘉南也好不到哪去,刻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结果反而显得不自然。
摄影师终于无奈地按下按扭,咔嚓,那一刻被定格。
几个小时后我们拿到照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丑!”我说。他毫不客气:“你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总算是有一张合影了,我是高兴的。
到傍晚他去涅磐酒吧上班,我陪着他。他在吧台同人聊天,我在一旁看着。西西见到我同他一起似乎有点惊讶,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哎呀,这个小女孩是谁?”
“一个女疯子。”程嘉南说。我佯装生气,心里却是高兴的,至少他不再用“妹妹”这个词搪塞过去,几年前我第一次去take时他跟别人说我是他妹妹,而现在——至少我现在总算是有个别的称呼了。
西西也在这间酒吧工作,程嘉南负责吧台内的事物,她则是到处跑来跑去。闲的时候她也跑过来同我聊天,说:“阿南是个坏人,你千万不要跟他混在一起!”
“阿南到处勾引女孩子,你上当啦妹妹!”
“阿南说你比我还要早认识他?好吧,我不再说他的坏话了!”
我咯咯地笑,西西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我总算是明白程嘉南为什么说她不是适合恋爱的对象了。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不是程嘉南被搞疯就是西西被搞疯,总之不能全部正常。
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打算在北京待几天?”
“要看你肯收留我几天咯!”我说。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4)
他笑一笑,并不把话题接过去。
今天的他跟昨天有点不同,或者是因为发现我在的缘故。昨天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兀自洗着杯子、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与客人聊天,闲时点一跟烟坐在吧台后的柜子上漫不经心地吸着。而今天他时不时地转过头看我一眼,见我也在看他便很快地笑一下,继续忙自己的。那笑容很狭促,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慌张和古怪。看得出他有心事,似乎并不乐意见到我似的。
但白天时还不是这样的。
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快乐。”
“快乐?”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乐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愣了愣,几年前他不是这样说的,几年前他是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他说有东西吃,不会冷,可以唱歌就会很快乐。我又问他:“你没有再唱歌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问:“为什么?”
“唱得又不好,干吗还唱?”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我说:“可是没有人规定唱得好才能唱啊,喜欢唱就好咯,管它好不好!”
“不一样的……”他正说着,突然停住。在他的房间门口站着几个高壮的男人,他们一见他就凑了上来。为首的那个皮肤很黑,留着造型奇特的山羊胡,他笑眯眯地望着程嘉南,又看了看我,不坏好意地说:“呦,还有时间泡妞啊?”
程嘉南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漠然道:“你们跑到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下星期就还么!”
“这句话你已经连续说了三个星期了,我倒是可以等,可是老大不愿意啊!”山羊胡伸出手来:“多多少少拿一点出来吧?”
“我没钱。”程嘉南说。
我总算是听明白了,程嘉南欠人钱。山羊胡听到那三个字眼睛就眯了起来,笑容迅速收敛,换成一副凶狠的表情来。我连忙上前问他:“他欠了你多少?”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5)
“哎呀,又是美人救英雄!”山羊胡看着程嘉南说:“你女人缘倒是很好,连未成年都不放过。”
又。上一次是谁?
“没你的事小宝!”程嘉南一把把我拉到身后,走上前去跟山羊胡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山羊胡的表情一开始还很平静,接着皱起眉,再接着愤怒起来。他冲身后几个人做了个手势,那帮人立刻冲上来围住程嘉南。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下一秒已经冲了上去:“放开他!要多少钱我还给你!”
我边说着,边把口袋里仅剩的两千块现金掏出来塞进山羊胡的手中。山羊胡数了数,轻笑着对那帮人说:“放开他吧。”
他们松开程嘉南,他整个人倚在墙上气喘吁吁。山羊胡走过来用那些纸钞拍了拍程嘉南的脸道:“这次不错,泡了个有零花钱的。这两千块哥们先拿去喝酒了,再宽限你几天,最迟这个月底还,懂吗?”
说完这些,他又想起什么道:“其实如果不是看西西的面子,我才不会借钱给你这种人。你啊,真不知道哪里好,竟然这么招女人喜欢。”
他思索了一会儿,带着手下离开。程嘉南还坐在原地,我上前扶住他问:“你怎么样?”
他吐出一口血水,目光愤恨地盯着前方,接着站起来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门。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不关你事,”他说:“你那点小钱根本不够还的。”
“可是我想帮你!”我焦急地说:“有一点是一点。”
我是多想能帮他分担一点忧愁,从十四岁起就想,哪怕很少,也表示我长大了,能够比他而齐。
但显然他不这样认为,他斜昵着我,好半天才说:“小宝,回三城吧,别待在这里了。成|人的世界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我跟你说不清楚,也不想拖你下水。”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我大叫起来:“还有一年而已!”
“成年也未必就代表真正长大啊,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还小得很呢。”
我咬住嘴唇,他说的是真的。但忽然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忍不住冲他嚷嚷:“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不过是想帮你而已!为什么连这种帮忙你都要拒绝呢?”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五章(6)
他很冷静地说:“如果什么都不想要,就不会来这里了。你想见我,我知道,可是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看到了?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说真的,回去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跟我有一秒的对视,然后别转开面孔。那一秒我明白了,他并非是想赶我走,而是不想让我看到他不堪的一面。一秒之后他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而他在门内——那个可怜兮兮的地下室。
外面空荡荡一片,很久才有一个人出现。我望着这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胡同,仔细思索着他的那个眼神,想了好久却想不明白。说到底他还是没办法把我当朋友,至少不是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朋友。不管我多努力,他都不肯。突然我很想抽烟,掏掏口袋,却只有跟程嘉南的那张合影。
我抚摸照片上这个人的面孔,心里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呢?哪怕只是朋友。
铁门紧紧地锁着,用无尽的沉默来拒绝我,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我蹲了一会儿后便漫无目的地向外走,身上只剩下一些零钱,住酒店已经不可能,但足够在麦当劳喝一杯可乐。靠着那杯可乐我坐到了天亮,之后我决定回家,回三城去。他已经表示了他的态度,我好歹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才对。
早晨六点我跑到第一家开门的小商店给父亲打电话,他大概还在睡觉,好久后才迷迷糊糊地接起,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在哪?”
“北京,我迷路了。”我哑着嗓子回答:“而且也没钱了。”
“有没有带银行卡?”
来时带的那张卡派上了用场,我说:“有。”
“等一下我汇款给你,你取了钱立即回来。”他说。
“好。”我迟疑了一下,又问:“可不可以多打一些给我?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你要多少?”
“一万块。”我小声地说。
他怔了一下,问:“到底什么事?要这么多钱?”
“回家再讲好不好?”
我爸考虑了很久,才说:“好吧。”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1)
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爸,一万块对他来说不是大钱,但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他甚至都不问我要做什么,还是会给我,而我却用他的钱去救济别人——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人,我真是贱透了。站在电话亭前,我倦意十足。太阳很毒,大地蒸起一层层热气,才早晨八点而已就已经热成这样。我也许是中暑了,连站都站不稳,身上只有五快几毛钱,我要了一瓶水,又问阿姨借来一个凳子坐下。
付钱的时候我又看到与程嘉南合拍的那张照片,久久地发呆。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他是在乎我的,否则照相的时候也不会紧张。而现在这么做,只不过是希望我离开,去过属于我自己的日子而已。
这自作多情的想法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再回忆起与程嘉南有关的一切,我忽然又充满了勇气。
是的,我爱这个人,如同我自己的生命。
所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放弃,否则再多的时光之于我都失去了意义。
我问阿姨借来笔,在照片后面郑重地写下我的誓言:2003年8月17日,程嘉南,我爱你。
Foreverandever。
第六章
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个不害臊的女生,但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他的不在乎。
他们都说年少的爱情是很无稽的事情,因为未来会遇到什么人,谁也说不清楚。生命的有趣在于它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
在回三城的飞机上,我的位置是25A,坐在25B的是许子望,我后来的恋人。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衫,理着平头,看起来像个社会精英。两个小时的飞机并不算久,他闭着眼睛听MP3,那耳机漏音,于是我听到了久违了的崔健的声音。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在听崔健啊?可不可以分一只耳机给我?”
“咦?你还听崔健?现在知道他的人可不多了。”他好心地把耳机递给我。
“我喜欢的那个人很喜欢崔健。”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说起了这个。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2)
“那他应该也不小了。”
“比我大六岁,二十二而已。”
“对你来说二十二岁也不算小了,”他打量我,问:“你有没有十六岁?”
“十七。”
“去北京旅行?”
“不是,去见那个人。”
他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是一场很幸福的旅途呢!”
“也许。”
我闭上眼睛,回忆最后见到程嘉南的画面。我在银行取了钱,背着那一万多块的现金,按照记忆来到他家门口,伸出脚来大力地揣门。好久后他才懒洋洋地打开门,赤祼着上身,一见我又皱起眉头:“你还没走?想干吗?”
我推开他直接钻进那小小的地下室里,从包里把那一万块现金拿出来道:“我不知道你欠了别人多少钱,这一万块你先拿去用。”
他愣愣地望着我的手里的钱问:“哪来的?”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我说:“总之,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冷笑起来:“怎样才算是好好地生活?”
“至少以前你还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现在你连歌都不唱了。”我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一个英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那个时候的你是自由的,即使所有人都为生活所困惟独你没有。现在呢?现在你什么都不剩下了,你早就失去了追求,你就是一只可怜虫!”
他被我刺穿了自尊心,意料之中。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理想和自由,果然他愤怒起来,一只手揪住我的领子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就凭我喜欢你!”我尖叫起来:“就算你不在乎我,但是拜托你不要连自己都不在乎!你是一个懦夫!”
“啪”!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3)
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我捂住脸看他,那一巴掌是我始料未及的,火辣辣的痛。但是我觉得高兴,因为我刺激到他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生气。他从床上抓起那把钱朝我甩过来,一边吼叫着:“老子不稀罕你的钱!赶紧带着你钱滚蛋,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样我反而高兴起来。愤怒总好过麻木,这个时候的他又像是一只豹子了,带着狂野和力量感。我笑道:“你还知道生气,可见你并没有被废掉。”
“贱人!”他骂我:“你竟然喜欢看到我生气?”
“是,我喜欢,我就是一个贱人。”我也自暴自弃起来:“但贱人总比废物好,程嘉南,不要让我瞧不起你,想一想当初的你,想一想你的理想和追求,振作起来。”
他平静了下来,沉默地低着头。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说:“我还会来找你的,你记得,下次不要让我看到这样的你,因为我会比你还难过。”
说完我走了,替他关上了门。外面阳光灿烂,又是一个美好的晴天。但阳光照不进他的地下室,他大概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地打量这个世界了,否则他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走后不久他又追了上来,身上抓着一件衬衣边跑边穿。“等一等!”他冲我大叫,问:“你要走了?”
“嗯。”
“我送你。”
我们坐上了去机场的快线,车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椅子上,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被程嘉南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终于轻声问:“还疼吗?”
“有一点。”我说。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4)
我转过头看着他道:“不要向我道歉,如果打我能够让你开心的话,那么尽管打好了。可是程嘉南,我不喜欢看到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无论怎样都会快乐,那时的你让我觉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那时是我太天真。”他苦笑着说:“我也以为生活可以很简单,可以唱歌、有酒喝、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好。到了北京后我才知道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我……总之,过得不太好。”
他欲言又止,中间省略的部分应该有关侧子和其他琐碎的事情,我大概猜得到。他的语气有一种无力感,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但我不忍看着他消沉。
“人生在世,难免要受点伤。但伤好之后,天总是晴的。”我故作潇洒地学着他的语气说:“这是你说过的话,记得吗?请振作起来,不要让我难过。”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轻松了一些。他扬了扬嘴角,是他那招牌式的淡淡的带着自嘲的笑。我拉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手心里面。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抚摸我的脖子,就像是对待一只小猫一样,充满怜爱。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至少那一刻是。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这个时候可以不必开口,唯有静默才是最美的。
车在机场前停下,登机前我用力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他并没有拒绝,但也毫不回应,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个不害臊的女生,但我不在乎。为爱的人不害臊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在乎的,是他的不在乎。
许子望说:“其实像你这个年纪的爱情才最纯粹,因为不涉及金钱利益之类的东西,反而会比较简单。”
他是第一个持赞同态度的人,我有点高兴,问他:“你呢?你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有恋爱吗?”
“当然。”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开了。”
全天下的故事都可以用这句话结局,我有点替他难过,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说:“我不会跟程嘉南分开的,我会一直跟他在一起。”
“嘿,好样的!”他拍拍我的肩膀道:“我祝福你!”
他也是第一个给我祝福的人。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5)
许子望是三城人,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工作。这次回来他是要参加一个友人的婚礼,不久就会离开。临别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道:“什么时候再来北京记得来找我,你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我很乐意招待你。”
“谢谢。”我说。
我去北京的那件事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回到三城的第一天,电话就响个不停,一接起他们就问:“回来了?见到程嘉南了?好玩吗?”
接了几通之后我索性拔掉了电话线。我爸坐在沙发上哧哧地生着闷气,这时一脸鄙夷地问:“你干吗不直接在报纸上登个头条啊?让全城人都知道老乔的女儿翅膀有多硬,话都不说就跑去北京!”
这是我回到家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站在他面前,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低着头道:“对不起。”
但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提高了声音教训我:“你居然还偷我的钱,小小年纪你到底跟谁学的?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说走就走!”
“爸我错了。”我把头低得更下去一点,但他并未停止,依旧大声地呵斥我。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一点怨言都没有,这一次的确是我活该。
他骂到一半我才发现他为什么生气,茶几上摆着一张请柬,我盯着那请柬看了良久,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伸手拿起来打开,果然,是母亲的。
老爸在这个时候住了嘴,整个人颓丧起来,喃喃道:“她要嫁给那个老头子,外国人。”
我伸手抱住他,他有些委屈地说:“到时候你也会离开我,嫁给别人。”
“不会的,我不嫁人。”我安慰他。
“得了吧,你现在就敢离开我了,将来谁说得准?”
“我说真的,我不嫁人。”
“嫁不出去我更愁。”他擦了擦额头。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6)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到这种时候他还有幽默感,真服了他。他很快恢复了原本的表情道:“你累了吧?先去洗澡休息,帐以后再算。”
“还没算完啊?”我跟他耍嘴皮子,他呲了呲牙:“哼,哪有那么容易!”
我回房间拿干净的衣服,他突然又叫住我,很认真地说:“小宝,以后想去哪里告诉我,不要不说一声就跑,好吗?”
他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很用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情绪。我怔了怔,再一次地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又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万块钱吗?”
我想了好久,才说:“我有个朋友欠了高利贷……”
他“哦”了一声,又抬头问:“是程嘉南吧?”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
“得了,全世界都知道。”他忽而叹了口气:“唉,没想到你还忘不了他,当年我还以为只是小孩子玩一玩……你遗传了我的性格,非得一条道走上黑不可。”
他指的当然是妈妈,我又一次说:“对不起。”
“对不起”真是今天的高频词啊,但是他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是觉得你还小,现在谈恋爱过早了些。”
“我们没有谈恋爱,”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并不喜欢我。”
爸爸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一般,拍了我的脑袋一下道:“傻子。”
我承认我是傻子,但是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幸福,我希望会,不过如果不幸福……这样爱一场也值得了。
老爸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似乎是公司有事情找他,他接完电话就匆忙地出去。而他一走我就去了TAKE,松树一见我就挑起眉来:“呦?还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你要跟阿南私奔呢!”
“她倒是想,程嘉南也不见得要她。”金枝毫不客气地调侃我,然后捂着嘴笑。
侧子接上去:“那可不一定,阿南那种人才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女孩。”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7)
“不过小宝总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嘛,哈哈哈!”瘦人也不放过我。
他们仿佛知道我今天要来似的,准备好了一肚子挖苦的话等着我,说给我听。我不理他们,打开一支酒坐下。我面无表情,看上去很不高兴,他们这才收敛起来,小声地问:“嗳,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摇摇头道:“程嘉南现在过得很不好,还被高利贷追。”
侧子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撇撇嘴倒:“你用脚指头也猜到啦,他那个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混得好的!你看他一点都不上进,还故作清高,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刚去北京那会儿连工作都不肯,北京又不比三城,随便干点什么都能填饱肚子。别说我势利,我也是要吃饭的人。你说跟一个连吃饭都有问题的人混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不走谁走!”
关于程嘉南她最有发言权,我们都听着她数落程嘉南的不是,等她讲完瘦人才不可思议地问:“是吗?他倒是跟我说他蛮开心的。”
“是啊,有人一天做十六个小时的工养着他他当然开心!”侧子指的当然是自己,边说着她边打量自己的手指皱眉说:“连骨节都变粗了,以后还怎么戴钻戒?妈的!”
“但阿南并不像那种人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不上进归不上进,却也是有自尊的。”
“自尊?自尊能卖钱吗?”
他们俩都提高了声音,为了程嘉南险些争吵起来。我默不作声地咬着冰块,金枝小声地问:“他当真混得不好?”
“嗯,我觉得他并不开心。”
“啊!”金枝轻叫了一声,说:“很难想像啊,我一直都觉得他是天塌下来都不会不开心的那种人呢!”
“所以我才担心,”我忧愁地说:“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
金枝打量着我,突然握住我的手道:“不管怎样小宝我是支持你的。”
我转过头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松树撑着脑袋看着我们,这时候也笑了一下道:“女孩子的友情真奇怪,好像无论对错都会支持。”
我看着他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第一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六章(8)
“我?”松树搔了搔脑袋道:“我只旁观,不发表意见。不过小宝,凡事还是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比较好。”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瘦人这时走过来小声说:“其实你刚回三城那天程嘉南就打过电话给我。”
“嗯?”我转过头望这他,他继续说:“他说,你去了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荒废了好多日子,打算从今以后振作起来。”
“哇!”我叫出声来。
瘦人赞赏式地看着我道:“所以这趟你没白去。阿南自从跟侧子分手后一直很消沉,我们有时候会通电话,我知道他这个人,一旦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就混乱起来。侧子一直是他的主心骨,但现在……总之,小宝你是好样的。”
我点了点头,他又补充:“不过他有他骄傲的地方,你要耐心一点才行。”
“所以现在你赞成我追求他了吗?”我问他,他并没有回答,但是笑了起来。
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那之后不久就开学了,再开学时我已高三。高三是一个地狱,从第一节课起老师就一遍遍地重复读大学的重要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程嘉南真的因为我而振作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去北京读书怎么样?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被我迅疾地抓进手里。我开始认真考虑去北京读书的事,这样一来,连上学也变得不再烦人了。与程嘉南的合影就摆在书桌上,做功课疲倦时我抬头看一眼,心中就充满力量。
程嘉南究竟是不是因为我而振作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因为他而振作起来。我要去北京,而他要好好生活。我们都有了目标,那么我们都会胜利的。
我坚信。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1)
第七章
我们突然变得很近很近,终于脱离了小孩与成|人的身份。
可以像大人那样交往。
北京除了清华北大,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小学院。我托许子望帮我打听那些学校的信息,很快他就寄了快递给我,里面均是私立学校的招生信息。我正在研究的时候金枝凑上来问:“你要去北京?”
“是啊,”我说:“你呢?”
“康斯说想要去上海。”
我朝康斯那里看了一眼,他正在做功课,并未注意到我们的谈话。升了高中以后康斯开始变得好看起来,皮肤比女生还要白,戴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学校里暗恋他的女生不少,但金枝把她们都吓到了。高一时有个女生写了一封信给康斯,金枝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将那女生拽到巷子里打了一通。她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一堆技校的小混混,搞得大家都很怕她。而康斯却因为这件事开始讨厌金枝了,他私底下跟我说:“金枝啊,太疯了,你看她哪里像个学生样?竟然还打人!我早就说过酒吧里出来的女生不会好到哪去。”
“人家是因为你才做这种事的嘛,你好歹也回应一下好不好?”我始终站在金枝那一边。
他皱着眉说:“这种喜欢有还不如没有,净给人添麻烦。”
我还没说话,他又拐过头来教训我:“我说你啊,也离她远一点,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天真,真的。”
在我看来金枝只是调皮了一些,但本性不坏,不知道康斯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来。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2)
但我也没有受到康斯的影响,照例跟金枝保持着亲密的友谊。在高中能交到的朋友本来就少,金枝至少还有点意思,康斯反而变得无趣了,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跟他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我有时候也劝金枝,康斯根本就不适合她,她却说:“我也知道,可是我很向往康斯那种健康明媚的生活。我在酒吧这种地方长大,见到的都是颓废阴暗的人,康斯身上那种阳光的东西一直是我想要的。你不也是一样吗?与其说喜欢程嘉南,倒不如说是喜欢他象征的那种生活。”
仔细想想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爱一个人,其实爱的是他背后的那个世界吧?
程嘉南背后的世界应该是自由不羁的,很乌托邦,但的确是很吸引人。我受他的影响变得很理想主义,但这又有什么错呢?生活原本就沉闷乏味,如果连理想都没有……我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离别都将要来临,学校里布满了怅然的情绪,走在路上常常都能看到拉着手的小情侣。回望漫长的学习生活,我竟然发现一丝值得铭记的情节都没有。我的生活早就被想念程嘉南所占据,在学校里既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参加课余活动。班里的同学提到我的名字都要想好半天,才眨眨眼睛道:“乔宝路,啊,爸爸开网吧开到发财的那个。”
仅此而已。
这一年过得飞快,几乎每一天都在各种各样的考试中度过。母亲结了婚,我以学习太忙为借口,没有去参加婚礼。其实我只是觉得尴尬,要怎么同别人介绍自己呢?说新娘是自己的妈妈?太怪异了!
结婚以后她就辞了职,据说汤姆斯的薪水很高,养活她绰绰有余。如今的父亲也可以,但可惜,她对父亲早就没有了感情。
感情或许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我问许子望:“你说爱情为什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因为人是会变的啊,人一变,许多东西就跟着变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3)
我们在MSN上聊天,我打字很慢,他也好久才回复一下。他应该是很忙的那种人,名片上他的职位是项目经理,做广告业,据说常常会遇到明星。金枝知道后托我问他要明星的签名照,他并不嫌麻烦,一口气寄了我很多。
我没想到会跟他成为好朋友,在成|人眼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应该跟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他却始终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对待我。我们聊音乐,聊生活,也聊感情。他曾经有一个交往了六年的女朋友,从高中到大学,最艰难的时刻都度过了,却在自由之后分开。他说:“有一天她跑过来同我讲分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从此就离开了,换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换了住址,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你还在等她吗?”我问。
“也许,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我只是没碰到另一个合适的人。”他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听到他的故事我觉得自己不算太孤单,至少不止我一个人饱受感情困扰,成熟如许子望,他也有他的麻烦。
但他做事却是一流的。一年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北京,便是他来接的我。那是遥远的2003年,非典时期。这一次我有了经验,买的是卧铺票,一觉醒来就到了,不用那么辛苦。火车站里到处都是人,工作人员正在一个一个地测量体温。我的体温有些偏高,去检查身体的时候看到许子望拖着行李安慰我爸,两个大男人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有小许在这里照顾你我就放心了。”我爸对我说。
我们一起吃了饭,之后父亲独自回三城。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我看到他肥硕的身体奋力朝里挤着,不知道为什么,我鼻子发酸,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送我来,他可以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等我电话就好。忽然之间我觉得他老了,而我却抛下他来到了千里之外。
“人长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许子望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4)
他向我介绍关于北京的一切:“你的学校在海淀区,下了地铁后再坐三站路就到了。从你们学校出来就是学院路,那里很多高校,闲的没事干你可以到处逛逛,清华和北大经常会有一些演出或者讲座,北京虽然不适合生存,念书的氛围却很好。”
“不适合生存?”我问他:“那你干吗待在北京?”
“将来我迟早会回三城的,不过现在年轻,总是想在热闹的地方打拼一下的。”
我打量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楼群和人影,一眨眼,我就又来到北京了。程嘉南所在的北京。
许子望将我送回学校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程嘉南,遁着记忆,我找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兴奋地敲着门,好久之后门才被打开,一个陌生人操着一口外地方言问:“你找哪个?”
我愣住,问他:“你是谁?”
“你敲我的门,还问我我是谁?”他皱着眉,穿一件廉价的汗衫,皮肤黝黑。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之前住在这里的房客呢?”
“我都在这里住了半年了,没见过之前的房客,你去找房东吧!”他说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怔在原地,疑心是自己在做梦。八月的太阳照在身上,热浪扑面而来。我出了很多的汗,走路的时候脚底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面。抬起头望望四周,胡同还是那个胡同,而我竟然再一次地失去了与程嘉南的联系。
那么你在哪里?
忽然我想到什么,看一眼手表,拦下一辆出租车道:“去后海。”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5)
后海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后海,短短一年,那里新开了无数酒吧。旅客们成群地涌进各种酒吧,音乐声十分喧闹。Nirvana却依然是那个Nirvana,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西西。我奋力地挤到吧台朝她大叫:“西西!西西!程嘉南在哪里?”
那女孩依旧涂着亮晶晶的眼影,凝视我好久才说:“啊,是你,去年的那个小朋友。”
她总算想起我来,我说:“是,我去年来过,来找程嘉南。今年我又来了,但是他搬了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给我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她调皮地眨着眼睛,普通话比起去年进步了很多。
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钞给她,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竟然还真给啊?白痴!”
我着急地看着她,她转身去了吧台里面,向其他工作人员询问了一会儿才重新回来,说:“他已经离开这里好久了,不过偶尔还会来这里喝一杯。至于电话……我们都没有他的电话。”
我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一般道:“要不然你留个电话给我,我见到他了让他打电话给你?”
“好。”
我把手机号码抄在一张纸条上,那个号码还是在三城时用的。她把纸条收好道:“我记下了,放心吧。对了,你叫什么?”
“乔宝路,叫我小宝就好。”
“你好小宝。”她伸出手来与我握手,然后问:“要喝点什么吗?”
“不了,我要回学校了。”我说。
我离开酒吧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我顿了一秒,才想起是去年的山羊胡,问程嘉南要钱的那个。这中间的一年仿佛不存在似的,西西依旧涂着银色眼影,山羊胡也还是留着山羊胡,惟独程嘉南不见了。也许他知道他在哪里?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却看到山羊胡与西西隔着吧台接了一个吻。他们也是认识的吗?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6)
想不明白,我转身离开。
这么跑了一整天,我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连澡也没洗就睡着了。这是我大学生活的第一夜,宿舍里一共有四个女生,大家都还没有打过招呼。楼道里到处都是说话声、笑声、走路声,空气里有各种各样的香味——这就是集体生活,像一出情景剧,嘈杂,但是相当有活力。
为了能够接到西西的电话,我一直都没有换电话卡。移动加漫游,每次接电话时我都心惊肉跳,生怕付不起电话费。一个月后我等的电话终于打来,是傍晚,我跟同寝室的女生吃完饭回到宿舍里,刚洗完澡,忽然电话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我怔了怔,带着十分强烈的预感接起,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嗨,小宝。”
是程嘉南。
我握着手机的手几乎都发起抖来,我说:“你终于打过来了!”
“是啊,最近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有空去涅磐坐一下西西就把你的号码给我了,她说你来找过我。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
“快一个月了,”我说:“我现在在北京念书。”
“哪一所学校?”
我把校名报给他,他说:“我现在去找你,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
挂了电话后我心跳加速,打开衣柜挑选合适的衣服,但衣柜里都是T恤短裤之类,我恨不得立刻出去买件裙子穿。清和看到我那焦急的样子笑了起来,问:“去约会?”
“嗯,可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怎么办?”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7)
“我借你好啦,哈哈!”她笑着打开自己的柜子,帮我挑衣服。清和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我忘了说,她从某个角度看上去与金枝神似。看久了才能发现她比金枝还要漂亮一些,眼睛更大,皮肤更好。她挑了一件白色的雪纺裙给我,那裙子下面缀着许多小花,十分浪漫。
我穿着这条裙子去见程嘉南,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一见我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哎呀,有女人味了嘛!”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我们在学校门口碰头,他穿着一件蓝色的polo衫,路过的女生经过时都会特意看他几眼。这么多年过去后,他还是好看得令人心动。我有些紧张地走过去,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十分自然地向一边走去,道:“前面有一家不错的餐馆。”
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肩膀上,因为程嘉南的手,肩膀突然变得很有分量。那是个意义深重的动作,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我们的距离不再遥远,我们突然变得很近很近,终于脱离了小孩与成|人的身份,可以像大人那样交往。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热闹的川菜馆,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店里还是高朋满座。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他点了最出名的那几样川菜:水煮鱼、回锅肉、干煸四季豆。我分明已经吃过晚饭了,但还是陪着他继续在吃。他问我:“北京还待得习惯吗?学校里好不好玩?”
“都还好,刚开学,我还没遇到什么特别好玩的事。”
“学什么专业?”他问。
“美术。”我解释说:“英文法律之类的太难,中文又需要基础,画画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是个人都能画得出来,只不过有些人画得好有些人画得差而已。”
他笑了起来,说:“反正你爸发了财,你也不需要太辛苦的。”
“也不能这么说啊,他的钱是他的,我将来也是要自己赚钱的。”
“是吗?”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点了点头。
我问他:“你呢?瘦人说你开始工作了?”
“嗯,去年你走了之后我开始打工,攒了些钱,现在就自己做。”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8)
“做什么?”
他放下筷子点了支烟,一本正经地跟我讲:“你知道义乌小商品城吗?那里有很多便宜的小玩意儿,我联系了很多商店帮他们进货,从中赚一点辛苦费而已。不过我觉得这个市场很有潜力,也不是不可以做大的。”
我望着他,他靠在椅子上,一副放松的姿态。这一切距离我们曾经在巷口吃拉面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对我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四年前的他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如今却已经是一个男人了,真正的、有所担当的男人。
虽然我不太习惯,但我还是很高兴他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也看着我,想了很久才说:“不管怎么样,去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大概还会继续沉沦下去。”
“是吗?”我故意问他:“我有这么大的魅力?”
“是啊,”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也许正因为是你,讲话才有用吧。”
“为什么?”
“因为被一个小孩子看扁实在很没面子。”
我笑了起来,他也笑。那么那些所有不愉快的时光,就都算是过去了吧。我们已经可以像一对老友那样相处,这样也不错。
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他突然又问:“小宝,其实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站住,转过头看着他。他也停下来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我看他时必须要采取仰望的姿势。华灯初上的街头,他的脸逆着光,只剩下一双眸子还是碎钻一般的亮。我想了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程嘉南,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跟我认识的所有成年人都不一样,你身上的那种狂野的东西很吸引我,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微微低下了头,说:“但其实我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心比天高,却无力对抗现实。你看,最终我还是妥协了,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这又能怎样呢?你的名字,你的人……大概早就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吧,我没办法忘掉你,也没办法去看别的男生。”我声音颤抖,鼻子发酸。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七章(9)
他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把手Сhā进口袋继续向前走,对我说:“当初来北京时的确是想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的,但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个能力。侧子跟着我也不好过,她家境不好,一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她跟着我会很没希望,所以还是决定放弃她。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一走,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全部都塌陷了。”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突然用一种很沧桑的语气说:“很多事情都是无力的。”
“比如呢?”我问。
“比如你对我的喜欢,”他转过头看向我,顿了一下,又说:“再比如我对你的喜欢。”
我睁大眼睛,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刚才他说什么?
他接着说:“不过我现在才刚刚稳定下来,工作很忙,恐怕分不出心来谈恋爱。”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按住他的手道:“你是说……如果稳定了你会考虑我对吗?”
声音比我想象中还大,我激动得连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微笑着看着我,接着点了点头。
“我愿意等!”我大叫起来,周围路过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我猜我当时一定脸颊绯红,春光满面。
程嘉南看了我好久,然后俯下身来,吻了我的额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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