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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像是从未发生过,像一个幻觉般。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嘴­唇­的温度,那是一个真正的天使之吻,令我瞬间觉察到了幸福的存在。

是的,幸福。一个吻就足够让我幸福,因为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我们手拉着手走完了剩下的路,到学校门口时他说:“过一阵子我又要去浙江了,所以最近都没办法见面。不过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暂停,上帝知道我真的一面都不想同他分开。这是我的初恋,我没有任何经验,而置身其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我简直没办法形容明白。

“乖,去睡吧。”他伸出胳膊拥抱了我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我。我紧紧地贴着他,好久好久才舍得放开。我朝学校里面走去,不久后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高大的挺拔的身影,像一棵树,是可以依赖的样子。

我一阵狂喜,突然想到一件很无稽的事情:今天我为什么没有去买彩票?搞不好我会中大奖哎!

整整四年,他终于给了我一点回应。现在想想之前那些难捱的日子,都他妈的算个屁啊!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1)

第八章

像一个不详的征兆,或者­干­脆说,像一个诅咒。

我们终究都是要错身而过的人。

程嘉南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他说的那句话:“比如你对我的喜欢,再比如我对你的喜欢。”

算是告白吗?

其实我不太确定他所说的“喜欢”的含义,那是一种朋友式的喜欢吗?还是像我喜欢他那样的喜欢?

但接下来的那个吻似乎证明了一些什么,这里不是美国,我们都是纯正的中国人,朋友之间不会这样亲吻的,不会互吻额头,也不会动不动就拥抱。显然,那是个意味深长的吻。

这个吻带着某种决定­性­,之前是我单方面的爱恋,之后是他的接纳。这个时刻应该被载入史册才对,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不久我收到了金枝的来信。虽然我们都有彼此的电话号码和QQ,但她还是坚持要写手写的信。信很厚,整整九张,她的字小小的,有一点斜,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在信里她交代了最近的生活:“小宝你还好吗?我已经来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是觉得不习惯。我们学校远在郊区,离康斯的学校很远,每次都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他适应能力比我好,很快就在学校里交到了新朋友,也参加了社团,总是很忙……”

我边看信边上楼梯,康斯在高考前接纳了金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有一天傍晚他约我放学后一起坐一坐。我们去了福禄广场,这一年福禄广场即将拆除,新一代的年轻人喜欢去网吧和KTV之类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在滑冰。广场上坐着一些老人,康斯突然宣布了那个消息,我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我是说,我决定跟金枝在一起了。”他很严肃地重复,但看起来并不十分快乐。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2)

“这是好事啊!”我笑了起来:“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还不错。”

“是吗?”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再说什么。

我问他:“怎么突然答应她了?”

“我有我的原因。”这一天他讲话语气很慢,带着一点疲倦的情绪。我看着他,总觉得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他却不肯讲。

最后他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他问我:“小宝,你将来会一直很好吧?”

“嗯?”我皱眉看他,他的表情凝重又哀伤。我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我们就要分别了啊……”他顿住,我也顿住,这时我才有了一点酸楚的情绪。仔细算算我跟康斯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呢,这期间无论我们的­性­格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彼此却都是最重要的人。噢康斯,我是真的舍不得康斯。

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突然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又迅速放开,转身离去。我怔怔的,那个拥抱来得太过迅疾,不像是真的。可是我身上有他的气息,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有一个消沉的背影。我忍不住大叫:“喂康斯康斯!”

但他并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们再见面时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跟金枝站在走廊里讲话,看到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我虽然困惑,却始终没有问他什么。

那之后他们去了上海,而我来到了北京。康斯在复旦,金枝则是在一个三流的私立大学,同我一样。

“……我一直交不到新的朋友,很想念跟小宝你在一起的日子。上海太大了,很多的人,每次出门时我都觉得恐惧,却不知道为什么……”金枝的字迹越来越乱,似乎是很不快乐。我忽然想要打个电话给她,但刚走进宿舍就被清和叫住了,她说:“刚才你男朋友来找过你。”

“男朋友?”我想到程嘉南,她却说:“就是开学时陪你来报道的那个帅哥。”

是许子望。我笑了起来:“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3)

“诶?既然不是,那不如让给我算啦!”她边说着边暧昧地撞了撞我的胳膊,我答应了下来:“好啊。”

随即我拨通了许子望的电话,他很快接起,道:“我下午路过你学校去办点事,本想看看你,没想到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我这才想起来换了新号码都没有通知他,解释给他听,他忿忿的语气:“哎呦,竟然连我都忘?真是太伤心了,亏我还一直惦记着你。”

“对不起啦!”

“光对不起有什么用?晚上请我喝酒吧。”

“好啊。”

下午刚好没课,我便和许子望去了Nirvana。西西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许子望,坚决不肯放弃调侃我的机会,抱着胳膊道:“没想到你还很受欢迎嘛!要喝点什么?”

她把酒牌递给我们,我打量着她问:“咦?今天你怎么换成了黑­色­的眼影?我还以为你只涂银­色­的呢!”

说到这个她的表情突然一沉,既而装做没事的样子笑道:“偶尔也换一下的。”说完转身走去了一边。我狐疑地望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久后山羊胡忽然冲了进来大声问:“西西在哪里?”

他一脸凶相,酒吧里的几个客人都警觉起来。我准备告诉他时吧台内的另一位酒保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说。但这个动作没有躲过山羊胡的眼神,他猛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问:“快说,那个表子在哪里?”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十分恐怖。而他的手指却很有力,我疼得快要哭起来。许子望连忙站起来叫道:“喂!你­干­什么?”

山羊胡松开我,把目光转向许子望。许子望也并不矮小,但跟他一比就像是一个纸片人一般。我心里一沉,惟恐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时西西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山羊你给我住手!”

他竟然叫山羊,还真是名副其实。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4)

但我没心情笑,因为山羊正拖着西西向外走。他抓的不是她的胳膊或者手,而是头发。那么一大缕头发,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西西尖叫着,却并不挣扎。店里的客人们一脸紧张,酒保却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拨了一个号码道:“是警察吗?这里是后海酒吧区,有客人喝醉了撒酒疯,请快一点过来……”

看样子这事不止一次发生,我问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山羊是这里的常客,去年西西开始跟山羊混到了一起,一开始还好好的,最近却时不时的打起架来……唉,一会儿就没事了,大家继续玩吧。”

我才没心思玩下去,可是也不敢冲出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在不久警笛声就响了起来,接着吧台内的电话响起,酒保接起,“嗯”了几声后挂断,对我说:“放心吧,西西已经回家了。”

但我依然无法冷静,山羊看起来是个很暴力的人,既然西西认识他这么久了应该很了解这一点才是啊,那么为什么又要在一起?程嘉南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直到离开时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请许子望喝酒。最后虽然是我买了单,但毕竟冷落了他,于是跟他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发生这种事情……”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皱起眉来:“你跟他们都很熟?”

我摇摇头:“那女孩是一个朋友的朋友,至于其他人都没怎么见过面。”

“他们看起来很混乱。”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

“所以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去那里的好,虽然气氛不错,但总觉得很危险的样子。”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5)

我很想为他们争辩几句,但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跟他们都不熟,许子望又是为我好。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运气。有时候我很想郑重地对他说一声谢谢,却没有这样的时机。我转过头望着他,他一脸诧异地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没。”我慌忙摇头,心里滑过一阵暖意。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遥遥地,我看到程嘉南站在学校门口吸着烟。快要十月,夜风很冷,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看不清表情。我心里一紧,立刻跳下出租车朝他跑过去。他看到我,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但很快那笑容停止,他望向我的身后,许子望正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许子望,”我连忙介绍:“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时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这是程嘉南……嗯……你知道的。”我脸红起来。

许子望笑了起来,跟程嘉南握了握手道:“终于见到了本尊,小宝常常跟我提起你。”

“是吗?她倒是没有跟我聊过你,看样子我得多了解她一下才行。”程嘉南边说着边搂住我的肩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许子望,许子望却耸了耸肩膀道:“看样子我在她心里的地位还有待上升。好了,不打扰你们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再见!”

他说完便挥挥手离开,我们望着他钻进出租车,接着紧紧拥抱,我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六点,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但你舍友说你不在,我就一直在等。”

下午六点到现在……我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整整四个小时!我尖叫起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吗?天呐,刚才我们在Nirvana喝酒,许子望今天难得有空……你应该打个电话给我的!”我语无伦次起来,程嘉南却只是微笑着说:“没什么,反正是等到了。”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纸袋说:“喏,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我尖叫着。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拍拍我的头道:“傻女。”

“你才是傻女!”

“我是男人。”

“那么就是傻男!”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6)

真好,我们又一起逗嘴了,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觉得很亲密。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些钥匙扣之类的东西,造型都很别致,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缀着毛茸茸的小熊。也许在他心里我就是会喜欢这类东西的女孩子?但是不重要,谁在乎呢!

我当即拿出小熊的手机链挂在手机上,他看了我一会儿道:“我该回去了,今天很累。”

我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于是拉住他说:“我跟许子望……”

“我像是会吃醋的人?”他像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似地皱起眉来,然后再次拥抱我:“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轻轻说:“简直像做梦一样。”

“什么?”

“我们可以这样拥抱。”我仰起脸看着他道:“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像现在这样跟你相处,你一直都对我很冷漠,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得到你。”

他笑了起来:“永远得不到的话,你为什么还不放弃?”

“有些事情也不是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啊。”我说。

“真傻。”他再次吻了我的额头一下道:“不过现在你得逞了,可以抱我、吻我、打我、骂我……”

“可以打?”我叫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是啊,不过说不定我会还手,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动这个歪脑筋。”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突然我又想起什么,抬头看着他说:“对了,今天在酒吧里山羊和西西……”我正在思索要怎么讲那个画面,他已经凝神抓着我问:“山羊又来找西西了?”

“嗯……”

他愣了一下,一脸­阴­沉地低头思索着什么,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暂时解释不清,”他说,“我要去西西那里看一下,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他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我愣在原地。什么嘛,竟然丢下女朋友一个人走?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7)

不过……我还不算是他女朋友吧?

我知道他是担心西西,比起我来,西西更像是程嘉南的妹妹,而且是至亲的那种。

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困惑地转身朝宿舍走去,找钥匙的时候摸到手机,以及那个毛茸茸的手机链,心里又是一阵甜蜜。

管他呢!至少程嘉南现在对我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那只手机链在四个月后断裂,那是春节期间,下着大雪,出租车在夜路中缓慢的行驶。一切都变得极其缓慢,像是时间随时都会停止一般。我打电话给程嘉南,但是没有人接。挂电话的时候手机链和我衣服上的扣子绞在一起,我一用力,它便断了。

像一个不详的征兆,或者­干­脆说,像一个诅咒。

我想,我们终究都是要错身的人。

我和程嘉南始终保持着这种平和但并不乏热情的关系,他常常出差,我们一个月至多见三次面。但三次也已经足够了,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手拉着手走在路上,肚子饿了就找地方坐下来吃饭。他讲一些工作上的事给我听,我听不太懂,不过无妨。我也告诉他我的生活,讲清和,也讲许子望。天渐渐冷了,人们都从户外转进了室内。我跟程嘉南相约去看电影,那一年最好看的电影是《如果·爱》,我同大多数女生一样,看到后来忍不住哭泣起来。程嘉南嘲笑我:“哎呦喂,你几岁啦?”

可是我心里的确很难过,当看到周讯与金城武在地下室里接吻时、当看到若­干­年后他的录音时、当他们相拥而泣的时候……很奇怪,我会联想起自己与程嘉南,其实并不像,但还是能找到相同的情绪,这大概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走出影院时我依偎着他问:“你说,周讯到底是爱金城武还是爱张学友呢?”

“应该是导演吧,”程嘉南搔着头道:“毕竟比起跟金城武的经历来,周讯跟张学友的经历更现实一些。”

“现实?为什么?”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8)

“过去总会被人抛在脑后的,最重要的永远是现在。”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话,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程嘉南嘴里说出这句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一脸好奇:“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应该这样讲话,你应该讲‘人生在世,过去算个屁呀’!”我学着他的语气说,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小宝,我变了很多。”

“嗯。”

“我也说不清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总之,很多过去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除了向前走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觉察到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捏了我一下,就像一只鸟突然收拢了翅膀。我怔了一下,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结实,让我觉得安心。影院附近均是看电影出来或者依然在等待的情侣,我们走在当中,仿佛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集体的力量让我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很虚幻,那种为爱奋不顾身或者抱着吉他唱歌的日子已经化作烟尘散去。如今我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年轻的女大学生,和勤力工作的青年。

也许有失望,但我还是说:“现在这样也很好,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他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

那微笑跟从前的笑的确不同,他从前的笑毫无内容,只是单纯地表达快乐。而现在,现在里面有了更多的内容,疲倦、忧愁、无奈……或者还有更多,不过我不明白罢了。

我只知道他在一点一点地长大,更加成熟和平和。是的,平和,他已经丢掉了­性­格里锐利的东西。

“除了向前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说。

寒假开始了,我跟许子望订了同一班飞机的票,程嘉南并不打算回三城,不过他说瘦人会来北京陪他一起过春节。我问他:“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早已失去了联系啊。”他说:“有一年我家乡遭遇洪水,所有的人都不知下落。”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八章(9)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微的难过。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发现,失去亲人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不用担心我,回去好好陪你爸吧。”

我带着不舍离开,他送我到机场,许子望已经等在那里。许子望看着他空着的手诧异地问:“怎么?你不一起回去?”

“我还有工作要忙,”程嘉南解释道:“所以小宝就交给你啦。”

“区区两个小时而已。”我撇了撇嘴巴,他们俩都笑了起来。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他们看上去已经像是很好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我挺高兴,一上飞机就抓住许子望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呢?”

“挺好。”许子望懒洋洋地答了一句,接着又说:“重要的不是我觉得怎么样,而是你觉得怎么样。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怎么看他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我想了想,似乎也挺对。我又问:“对了,你和清和怎么样了?”

自从清和提到过那件事之后,我就把许子望介绍给了清和认识。但许子望一脸诧异地问:“清和?清和是谁?”

“我宿舍里的那个女生啊,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的么!”我说。

“噢,那个啊!”他想了一会儿道:“没怎么样,她约我喝过一次茶,不过我拒绝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清和那么漂亮的女孩都会被拒绝?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许子望一脸认真地说,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我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他撇着嘴巴想了很久,忽然变成开玩笑的语气:“比如你这样的。”

“少来啦,我才不是!再说,我早就有意中人了!”

“所以我只好黯然伤神了……”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一个伤心的表情,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下,我跟许子望一起取了行李走出机场,我看到我爸,才半年不见他瘦了很多。他很大力地向我挥手:“小宝!”

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因为他身后,竟然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

奔驰诶!!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1)

第九章

每个人都想摧毁过去,摧毁历史。

只有回忆永远待在那里,谁也没有机会改变它。

奔驰到底是奔驰,跟大众或夏利之类的车子不同,皮座很软,车内一点噪音都没有,平稳得像是时间和路途都静止一般。我爸甚至在里面装了很好的音响设备,只可惜放的音乐却是周杰伦。我忍不住调侃他道:“开奔驰的人应该听莫扎特才对,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你装都装不像。”

他一脸不服气:“哼,我爱听什么听什么,谁也管不着!”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才问:“你怎么会有钱买奔驰?”

“奔驰又不贵,”他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买辆奔驰容易得很,又不是凯迪拉克!什么时候你老爸开得起凯迪拉克了就开始听莫扎特!”

我又笑了起来,我对车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型号也不知道价格。但奔驰在我心目中是一个象征:开奔驰的人,都是成功的人。

看来老爸是成功了。我问他:“最近你又在做什么生意?”

一提到这个他就兴奋了起来:“嘿,你真是什么都不懂。有钱人什么生意都会Сhā一脚,你老爸我现在身兼数职啊,哪个行业都有涉及。”

“吓?”我真是不了解行情。

车一路向前开着,三城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当初的福禄广场变成了办公楼,路边也多出了许多摩登的建筑。我一直看着窗外,突然觉得不对,叫道:“喂,你走错路了吧?”

“等等你就知道了。”他一脸神秘。

车渐渐开始脱离市区,开上一条幽静的小路。我认得这条路,前面是一片农田,读小学时学校常常组织到这里郊游。但即使是这条路如今也整齐起来,荒草被整齐的草坪取代,即使是冬天,草已经枯萎,花也已经凋零。不久一片住宅区出现在我们眼前,曾经的农田早已不见了踪迹,面前是别墅区。欧式的小楼,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院。我爸的车在某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我睁大眼睛,老爸在一旁得意地说:“我们搬家啦!昨天才搬好,就为了迎接你回来!”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2)

可是我消受不起,总觉得像是做梦。我走下车子,推开那幢别墅的门,如预料之中的一样,里面均是豪华铺张的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康定斯基的赝品——当然是设计师的手笔,我爸才不会懂什么康定斯基。

一只水晶吊灯从空中垂了下来,房子一共有三层,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像杂志上的样板房。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失真,房间里一点生活的气息都没有。我怀念曾经的那幢小屋,虽然是二手房,但却有无数记忆。

“怎么样?喜欢吗?”老爸在身后问,不等我回答又说:“来,我带你去参观你的卧室!”

我跟着他上了二楼,他推开某一扇门,我怔在那里。大概公主的闺房也不过如此吧?粉红­色­的墙壁,床的四周垂着纱一样的东西。一只梳妆台在窗前,上面还摆着花瓶,里面Сhā满玫瑰……我恶心得都快吐了,忍不住大叫:“你什么品位啊?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这样的房间吗?”

老爸讪讪地抓了抓头发,低声辩解:“是设计师……”

“我不喜欢这里!”我大叫起来:“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他显然没猜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整个人顿在那里不出声,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我忽然觉得是自己任­性­,他事业成功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不该冲他发火的。于是我道歉:“对不起……我只是不习惯。”

他始终低着头,好久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道:“之前的房子还在,如果实在不喜欢……回去住好了。”

“没事,我还没住过这样的房间呢!”我强颜欢笑,他却并不领情,淡淡地说了句:“哦,那随便你吧。”接着便走了。

他走后我才开始认真打量这间屋子,梳妆台上摆着名贵的香水,拉开衣柜,果然里面净是些名牌衣服。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些牌子,却也在清和的杂志上看到过标志。可是我的目光突然落到床头柜上,那里,摆着我与程嘉南的合影。

唯一的那张合影,当初我忘了带去北京,他却细心地保留着,搬到这里来。这么小的东西,分明是最容易丢的,但是他知道我在乎……我鼻子发酸,转身跑了出去。老爸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我叫了他一声后立刻扑进他怀里哭泣道:“爸,对不起……”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3)

他宽慰地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什么,其实我也不习惯。”

我又破涕为笑,问:“那­干­吗还这样?”

“跟我一起做生意的人都开这样的车,住这样的房子……唉,我怕他们瞧不起我。”他一脸不情愿,我笑得要死,他竟然也会自卑。

暴发户的感受也只有暴发户最明白。我逗他:“喂,既然都这样了,那­干­脆带我去高级饭店吃饭吧!”

“真的?”他眉开眼笑。

“当然是真的!我去洗澡换衣服!”我说。

然后我跑到楼上我的“卧室”,在浴缸里灌满水,洗了澡后面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发了会儿呆,终于挑选了一件看起来相对朴素的衣服换上,又喷了一点香水。我第一次喷香水,弄得整个头发上都是,我一凑近我爸就捏住鼻子:“臭死了!你真不愧是暴发户的女儿!”

“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很是得意地说,然后率先钻进了奔驰车里。

但我们哪也没去,因为刚上车金枝的电话就打来了,她尖叫道:“小宝你回来了吗?我已经回到三城了!天呐我快要想死你了!”

她那声音即使隔几米的距离都能听到,何况是在车里。我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爸,我爸示意我跟他们去玩。约好了地方以后我挂掉电话,老爸问:“去哪里?”

“康斯家。”我说:“你呢?晚上有什么安排?”

“我还不简单?随便找几个人应付一下就好。”

“有没有女人?”我暧昧兮兮地问道,他白了我一眼,说:“再这么没大没小我剥了你的皮!”

那即是说没有。我太了解老爸了,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炫耀的。

其实他应该再找个女人的,他才四十岁,还很年轻。而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4)

车停了下来,我抱住老爸的脖子亲了他一下,然后凭着记忆敲开了康斯家的门。康斯的母亲是个和蔼的­妇­女,小时候我常常在他家里吃饭,她做得一手好菜,比我爸这个专业的厨子做得还好吃。而如今她也老了,头发乌黑,一看就是染过的,反而显得很刻意。她大概也已经有白头发了吧?

她一见我就迎了上来:“啊呦小宝!你都这么大了,啧啧啧,快来给阿姨看看。真漂亮!有男朋友了吗?”

我支支吾吾,总算是进了客厅。大概是我长高了,也或者是因为住过了别墅,康斯家的房子显得很狭小。金枝和康斯都已经到了,康斯没什么变化,金枝却瘦了十斤不止。她本来就瘦,现在更加皮包骨,看上去犹如难民一般,气­色­也不是很好。可是她一见我眼睛就亮了起来,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说:“我快要想死你了小宝……”

正说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眼眶一热,但看了一眼康斯的眼神,终究是忍着没有哭。康斯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透过镜片我看到他沉重的眼神,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饭菜已经上桌,我们围着桌子坐下吃吃喝喝,康斯的母亲一直询问着我各种问题,我不想敷衍,但老实说也不是很想回答。她问:“听说你爸爸现在在做房地产生意?”

“我不清楚,我从来不问他这些……”我尴尬地抓着头发,康斯立刻制止她:“妈,菜都凉了。”

金枝始终低着头,只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就像海,最深的海,见不到光,很冰冷,也很沉。

一切都不对劲,我爸、我妈、金枝、康斯、康斯的妈妈……是我变了还是大家都变了?

吃完饭后康斯火速站起来拉着我向外走,一边回头跟他妈妈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金枝则留下来帮忙收拾厨房。

刚走出去不久康斯就点了一支烟,我一脸诧异:“啧啧,乖宝宝也学会抽烟了!”

他却不理会我的幽默,用力地吸了一口才说:“金枝得了抑郁症。”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5)

“什么?”我怔住。

他缓缓地说:“我们学校离她的学校很远,一开始我没注意,后来是她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她有问题。听说她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东西吃得很少,半夜不睡觉,而且会莫名其妙地哭……我劝了她很久她才肯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的情况很严重。”

他讲得很慢,就像是在宣布一件很沉痛的事情。我始终反应不过来,倒抽一口气道:“什么叫抑郁症?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我反应这么强烈也是应该的。我又冷静了下来,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康斯,于是我小声问:“她爸爸知道吗?”

“明天我会去告诉他的。”

我问康斯要了一根烟,也点上。此刻正是傍晚,小区里很多散步的人,看到我手里的烟时都会怪异地多打量我一眼。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康斯似乎也不在乎。抽完了烟,我们准备上楼,康斯突然又说:“还有,我妈问你什么你都别理她。”

“为什么?”我觉得很奇怪。

他用说不清是鄙夷还是厌恶的语气说:“你爸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想跟你家攀关系。”

“可是……”

“总之别理她。”他走上楼去,打开了门。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寒假,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三城、老爸、金枝、康斯……所有的变化都不是我喜欢的。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仿佛他们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商量好了要打一张烂牌给我。我盼望着快一点回到北京,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北京的人就是许子望。好不容易抽到空,我们约出来喝酒。我们去了一家我从来没去过的酒吧,没有选择take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人。我在陌生的酒吧里向许子望诉苦,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听我讲到家里的变化时他才笑了起来:“嫌家里钱太多的,恐怕你是第一人。”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6)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变化,你说人为什么会这么势利和贪心呢?”我忧愁地说。

“势利怎么讲?贪心又怎么讲?”

“好比康斯的妈妈,再好比我爸。我爸现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面,我不明白,难道赚钱那么有意思么!”

他笑了起来:“对男人来说赚钱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你们女生是不会懂的。再说,不工作你让他做什么呢?他没什么朋友,你妈妈又不在身边……”

我打断他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朋友?”

“商业社会。”他吐出这四个字,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我似懂非懂,他示意服务生再倒一杯,接着说:“成年人是很孤独的,工作上的人你很难把他们当朋友一样交往,而朋友多半都会发展成共事伙伴。”

“你也是这样吗?”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搔着头发道:“听到你这么说,真不想长大啊。”

“来不及了。”他狡黠地一笑,接着又问:“程嘉南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三城有个朋友陪他一起去过春节了,他们俩认识了好多年,关系一直很好。”我说。

“那似乎也不错。”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们俩真像电视剧里的角­色­啊。”

“什么?”

“富家女和穷小子啊。”

被他这么一说,好象真的是这样。电视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桥段,穷小子与富家女,或者灰姑娘与王子……我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太不现实了。我也不相信我是什么富家女,天知道我究竟有多平凡。但我爸现在的确很有钱,这是确定无疑的——侧子偷偷地跟我说过,他现在的钱至少够我花三辈子。

三辈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7)

我不太习惯这样的身份,也很难想象电视里的情节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诸如父母跳出来阻止之类。我爸是个开明的人,肯帮我把照片送到新房子就是证明。而我妈……我妈大概也管不到我。忽然我开始想念程嘉南,想念那些坐在巷口吃拉面的日子,想念贫民窟里的噪音,想念师大前面的地摊街……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勾起我对他的想念。我喝醉了酒,非要带着许子望去看认识程嘉南的地方。但那幢楼已经拆了,目前在建新的建筑。在夜空中那些被搭起来的钢架如同一片废墟,我发了很久的呆,才终于肯面对现实。

每个人都想摧毁过去,摧毁历史。只有回忆永远待在那里,谁也没有机会改变它。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拨打程嘉南的电话,我的眼皮一直在跳。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我打了三遍,到第三遍时“嘟嘟”声变成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到,我的心跳赫然停止。前两次是没有人接,第三次却是关机,这说明有人就在手机旁边。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关了机?程嘉南在哪里?

我脑袋乱糟糟地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到最后头痛欲裂,只好放弃。把手机放回口袋时程嘉南送给我的手机链突然勾住了衣服上的拉链,我用力地扯了一下,这时链子断了,我怔住,握住那只微笑的小熊。

是连接处出了问题,修好了应该能用。我安慰自己,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微的难过。

“小姐,到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付了钱下车,别墅里空荡荡,暖气却开得很足。我连爬上二楼的力气都没有,脑袋一挨沙发就睡着了。半夜我忽然被冷醒,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打了一个激灵。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准备上楼去睡觉,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程嘉南”。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九章(8)

这是一个诡异的夜晚,我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摇滚乐,电吉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午夜显得非常刺耳。我迅速接起,那边却传来一个凶狠的声音:“妈的,程嘉南在哪里?”

我愣住,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有程嘉南的手机?”

“别跟老子装傻,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哼,他要死了!”对方说:“等我找到他连你也不会放过,给我等着瞧吧!”

他说完,挂了电话。我这时才发现在我睡着时错过了一个未接电话,那电话,也是程嘉南的号码拨来的。凌晨三点。

程嘉南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我躺在床上仔细回忆着电话里的内容,那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他要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个人又怎么拿到的程嘉南的手机?

越想越不对劲,我坐起来点了根烟。窗外还是漆黑一团,黑­色­在此刻是忧郁而不详的颜­色­。我的眼皮还在跳着,心一阵阵地起伏。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很担心程嘉南会出什么事情。虽然他现在做着正当的职业,但曾经肯定认识了一些不好的人……我想起那一次在北京山羊带着一批人堵在他家门前的情景……等一下,山羊!

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正是山羊的!

我愣了一秒,想起山羊对待西西的样子,忍不住抓起大衣就往外跑。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1)

第十章

我最多也只是“知道”而已,我没有参与他的过去。

那么,大概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吧。

来不及订机票,我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回北京。但我高估了我的体力,还未到达北京,我就已经病了。火车上温度很低,我裹着被子开始发烧。天亮起时我被电话吵醒,刚按下“接听”就听到了老爸的怒吼,他问我:“你搞什么半夜跑出去?现在人在哪里?”

“我有事情要回北京,”我吸着鼻子,声音已经开始嘶哑,我说:“我在火车上。”

“火车上!”他叫了起来,又问:“你的声音怎么了?”

“好象有点感冒。”

“你……”他只吐出了这个字,我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摇头叹气的表情,可是我连说“对不起”的力气都没有。他大概是在思考要怎么办,隔了一会儿才说:“你等着,我找人去北京。”

说完他就挂了,找人去北京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不明所以。

这时是清晨六点,我又试拨了一下程嘉南的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这难熬的十九个小时,我始终在担忧和惶恐中度过。脑袋很烫,鼻涕不断,混身上下都不舒服。终于到达时我拖着无力的身体下车,刚走出车站就看到了侧子,她穿着一件夸张的皮草,挽着手袋如同贵­妇­人。她冲我大叫:“小宝,这里!”

我睁大了眼睛朝她走过去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爸说你病了,派我来照顾你。”

“我是说……你怎么会在北京?”要知道她昨天还在三城。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2)

她白了我一眼:“还好意思说?你爸大清早六点叫我起床赶头班飞机,他本来想自己来的,但有事走不开。唉你这小孩,总是不让人省心,突然回北京­干­吗?”

“程嘉南……”我还没说完,已经翻了翻白眼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医生在一旁跟侧子解释:“着了凉,打一针就好了,别太担心。”

我睁开眼睛,侧子立刻跳了过来:“啊你终于醒了!真是服了你了,都这样了还来找程嘉南?要不是我来了说不定你就死在北京了,妈的,程嘉南到底怎么啦?”

她语速很快,一张红­唇­急速运动着。我撑着坐了起来道:“我还不清楚,不过他……”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程嘉南的号码。我立刻接起,那个凶恶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快告诉我程嘉南在哪里?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声音很大,侧子抢过电话叫道:“妈的你到底是谁?找程嘉南有什么事?”

侧子装起凶悍来别人都不是对手,我看着她那表情,十足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模样。那边大概也愣了一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侧子又叫了起来:“少跟老娘来这套!整我?哈哈,来啊,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弄死我!”

那边又在说着什么,侧子忽然摁住话筒问我:“你知道山羊这个人?”

我点了点头,侧子马上对着电话说:“好吧山羊,半个小时内你最好出现在我面前。带人?随你吧,反正我们只有两个女人。”

她报了地址,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侧子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劝我,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一起去也好。”

我拿着医生开的药,路上介绍了山羊的事。侧子一直皱着眉头,我忍不住说:“你刚才实在不应该跟他那样说话的,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3)

侧子笑了起来:“得了吧,你知道北京城有多少小混混?个个都说自己不好对付,我不知道他的背景,他也不知道我的啊!放心,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我无奈地摊摊手,这个女人不去当演员一定是演艺界的损失,装起淑女来她一流,装黑社会也是一流。同样的长相和同样的装束,她只需换个表情和语气就可以轻易地转换。只见她这时掏出小镜子和化妆包,把棕­色­的眼影换成黑­色­,又拿出一个墨镜戴上,顿时一脸杀气。大冬天的戴墨镜……唉,我咳嗽一声,不说话。

不久山羊就出现了,如侧子所说,他单刀赴会。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路边,侧子穿着极高的高跟鞋,抬着下巴对着他用轻蔑的语气问:“就是你?想整死我?”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有威慑力。山羊呆呆地站在那里,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可不是你该打听的,问题是你是谁?”

我站在侧子背后,如同一个小跟班。山羊瞥了我一眼,假装我不存在似的,恨恨地说:“程嘉南把我女人私奔了,妈的,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什么?程嘉南和西西!

我冲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到他的家里时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不过他们没带手机,我看到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就打了过去。你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我才到北京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啊,你是那年帮他还钱的女孩。”

真不可思议,他还记得我。我应了一声“是”,他又说:“他欠的钱一直没还,如果不是看西西的面子我早就宰了他了,他竟然还敢跟西西一起逃跑。他大爷的,看我找到他怎么收拾他!”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4)

侧子突然Сhā嘴道:“既然你说私奔,那就表示你女人也是同意的咯?你自己管不住女人还怪别人?真没出息。程嘉南欠你多少钱?”

“十万。”他报出这个数字,我和侧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问:“怎么会这么多?”

山羊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利息啊!”

“多久的利息?他一开始借了多少?”

“四万,两年前借的。”

高利贷不愧是高利贷,两年就可以涨六万块的利息。我捂住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侧子却忽然提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问:“两年前?”

“是啊,两年前……嗯,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刚开始在涅磐工作。当时也是西西牵的线,如果不是西西的话其实我也不会借给他,连固定住址都没有,谁敢借钱给他?”山羊叹了口气:“唉,都是那个表子。”

虽然用这个词来称呼西西,但他的语气却是充满柔情的。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是真的喜欢西西。

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表情、语气、动作……所有的行动都出卖着自己的心。而我的心突然微微痛了起来,程嘉南同西西……不,我不相信他们之间有什么,要有也早该有了,不会等到现在。但为什么……

侧子拿出一根烟点上,好久后才对山羊说:“那钱我还给你,不过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再找程嘉南的麻烦。”

我愣了一下,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况且侧子这么爱钱。

她的那幅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山羊傻呆呆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帮他还钱?”

“这种事用不着你管,你拿到钱不就ok了?问这么多­干­吗!”

“可是……程嘉南带走西西的帐又怎么算?”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5)

“都说了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再说区区一个女人,满大街都是,你又何必呢?”侧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笔递给他道:“把帐号写下来,回头我转帐给你。”

山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掏出银行卡照抄了一遍。侧子收好纸条道:“那么再见。”

说完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拎着小包转身走开,我愣了一秒跟上去,走出去好远后看到山羊还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小声问侧子:“你真要帮程嘉南还钱?”

“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先。”她说。

冬天是最适合吃火锅的季节,侧子的胃口比我想象中大。我看着她把一盘盘青菜和­肉­倒进沸腾的锅里,隔着热气,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却有一丝哀伤的意味。等所有的东西都倒进锅里后她才点了根烟说:“我离开北京时程嘉南给了我三万块钱,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收下了,没想到他去借高利贷。”

我愣了愣:“你怎么确定他给你的就是他借的?”

“还用问么!他一毛钱存款都没有,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的!我也傻,真的就收下了……那时在程嘉南那里受不了少委屈,再说跟了他那么多年,总觉得拿点补偿也没什么不对。”她用力地吸着烟,轻声说:“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这个人,遇到事情从来都不跟人讲,自尊心强得很。”

我沉默,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那年你跟我说他欠高利贷我还没想起来,刚才山羊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她突然伸出胳膊叫道:“服务员,来瓶二锅头!”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不开心。她说:“我讨厌欠别人的。”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6)

我说:“他是真心爱过你的,他跟我说你走了以后他的世界就像是蹋了一样,连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有一段时间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但如果有东西吃他会全都让给我。我又何尝不是真心爱过他?大老远地跟他来到北京,什么都不顾了。可是他太让人失望了,刚到北京时还认真地组乐队什么的,失败后就开始消沉。我劝过他,唱不了歌也可以做别的,但他不肯听,宁可天天在家里喝酒……我是个现实的人,我喜欢漂亮衣服喜欢车子喜欢房子,而他根本瞧不起这些,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我静默地听着,这些我没有参与过的部分,或许对程嘉南来说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在离开三城后的两年里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想问当然还是有办法的,但问来了又能怎样呢?我最多也只是“知道”而已,我没有参与他的过去,那么,大概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吧。

所以他才会一次再一次地离开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我难过起来,忽然想起我们在巷口吃饭时说过的话:“这顿我请好啦,等我没钱吃饭时你再请我。”

就像一个约定,可是你不给我实践的机会,否则你会知道我也是能够担当的姑娘。

服务员把酒拿了过来,侧子倒了一杯饮尽,又说:“我其实挺佩服他的,这年头,想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的人不多,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从小就受够了穷日子,发誓将来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他的理想是钱就好了,我相信他是那种如果想赚钱就一定赚得到钱的人。”

我依旧维持沉默,不知道怎么加入这个话题,我知道的太少了。

侧子突然抬头问我:“那个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抛下你跟别的女人走?”

“不知道,”我低下头去:“西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我知道程嘉南很喜欢她,但那种喜欢比较像哥哥喜欢妹妹……他们认识很久了,好象西西一直很照顾他。”

侧子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办?”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7)

这种对话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安慰另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事实上也的确是。可我不想拿出一幅怨­妇­的姿态来,于是笑着说:“能怎么办?该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他想回来自然会回来,如果不想……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是不想,结果讲出来还是怨­妇­的口气。侧子隔着桌子按住我的手道:“小宝,你真是个傻女。”

“是啊,都傻了这么多年了,改不了了。”

“嘿!”她笑了:“刚认识你时你才屁大一点儿!”

“那时你也老不到哪去。”我说。

“现在倒是真的老了。”她接上去,感慨道:“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好象什么都没做过,一眨眼就老了。”

我望着她,忽然忍不住问:“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她怔了一下,才很认真地说:“小宝,程嘉南不是那种会骗女孩子感情的人,他说喜欢,那么就是喜欢,你要相信他。”

“那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不肯让我分担他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丢下我离开呢……”我把想问他的问题都抛给了侧子,侧子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说:“他是那种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对方一切都好的人。他不可能把这些问题讲出来让你跟他一起烦恼,事实上你也帮不了他什么。”

“我……”

“别想太多,”她打断我道:“相信我,也相信他,耐心一点,他会回来的。”

我沉默下来,她示意我别担心,说:“吃东西吧。”

侧子绝对是海量,一个人喝光一瓶二锅头,走路还是稳稳当当。我盯着她细细的高跟鞋,心里除了佩服再无其他。她在三城那间店里的衣服都是在北京拿的货,还要再待几天。学校还未开始上课,宿舍楼停止供暖,冷得如同冰窟一般,我只好跟侧子住在附近的酒店里。在北京的那些天我都陪着她东逛西逛,看到好看的衣服她就买下来,小部分自己穿,大部分准备拿去卖。她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砍价功夫一流。如果跟着她的是清和一定能学到不少,可惜我对此毫无天才,嘴笨得很。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8)

不久之后她要走了,我送她去机场。临走时她说:“小宝,海格向我求婚,你说我答不答应他呢?”

我立刻跳了起来:“当然答应,海格是很好的人!你千万不能错过!”

她笑了一下,又困惑地说:“可是总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轻易,反而很不真实。你知道的,我的生活一直都很混乱,最近几年才安顿下来。当然我是喜欢海格的,可是像我这样的女孩……”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尖叫起来:“我告诉你,你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闯,说起来海格还不见得比你强呢!快忘掉那些不愉快,迅速嫁给他!”

“真的?我会得到幸福?”

“真的,任何人都有机会得到幸福。不过如果你不抓紧机会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她笑了起来,道:“那我就答应好了,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当然,不过你得挑个我不用上学的日子才行啊。”

“嘿,以你的时间为主。”她笑得很开心,然后又拉了拉我的手道:“相信我,你将来也会幸福的。也许不是程嘉南,是别的什么人……但一定会幸福的。”

“我相信。”

“所以,加油吧!”

她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在回程的路上我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天很蓝,是一种很难得的蓝,像是一块脆生生的饼­干­,似乎用手一戳就会破掉一般。阳光薄如蝉翼,我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不知名的图案。仿佛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金枝、侧子……那么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其实我并不期望幸福这种东西,它太虚幻了。我只希望能跟程嘉南两个人在一起,安心地生活就好。可是程嘉南……你在哪里呢?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章(9)

我一个人在冷清的宿舍里住了三天,裹两层被子,还嫌不够,­干­脆买了个电暖炉回来。冬日的校园看起来格外寂寥,空无一人,也没有草,也没有树,也没有花。就像一幅没有颜­色­的图画,很是荒凉。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去吃东西,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校园抽烟。一个人过了情人节,我花了五十块买了一朵玫瑰送给自己,三天后它开始枯萎,接着又谢了。

程嘉南始终没有信息,西西也没有。侧子跟海格已经在筹备婚礼的事了,父亲则继续忙着赚钱。时间的指针就像是被定住了,永远停在某一刻。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摊开一张白纸开始画画。我的画很不专业,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画的一般。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画画的乐趣,一条街,一个人线条简单的人影子,路灯,雨。

画完之后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

我把画涂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看上去相当哀伤。虽然技术不佳,不过倒是很有意境。我很满意地把它收起来,决定以后一有空就画几张。有事情做总比闲着好,认真做点什么的时候,思绪就全部集中在这上面,就像是蒲公英有了根,很充实的感觉。

也或许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闲下来我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不快乐,世界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荒漠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我的感情的全部意义,飘渺又虚空,我抓不住,摸不着,又无限痛苦。

然后我出门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味的快餐店,里面的三明治很好吃。我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量经过的人。天渐渐黑了,我又裹紧了衣服回学校。已经二月中了,天还很冷。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我接起,尽量用很开心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嗨康斯!”

那边却静默许久,才说:“小宝,金枝死了。”

我顿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什么?”

“金枝死了,是自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背着重担走的人,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

金、枝、死、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1)

我一个人在冷清的宿舍里住了三天,裹两层被子,还嫌不够,­干­脆买了个电暖炉回来。冬日的校园看起来格外寂寥,空无一人,也没有草,也没有树,也没有花。就像一幅没有颜­色­的图画,很是荒凉。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去吃东西,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校园抽烟。一个人过了情人节,我花了五十块买了一朵玫瑰送给自己,三天后它开始枯萎,接着又谢了。

程嘉南始终没有信息,西西也没有。侧子跟海格已经在筹备婚礼的事了,父亲则继续忙着赚钱。时间的指针就像是被定住了,永远停在某一刻。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摊开一张白纸开始画画。我的画很不专业,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画的一般。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画画的乐趣,一条街,一个人线条简单的人影子,路灯,雨。

画完之后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

我把画涂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看上去相当哀伤。虽然技术不佳,不过倒是很有意境。我很满意地把它收起来,决定以后一有空就画几张。有事情做总比闲着好,认真做点什么的时候,思绪就全部集中在这上面,就像是蒲公英有了根,很充实的感觉。

也或许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闲下来我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不快乐,世界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荒漠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我的感情的全部意义,飘渺又虚空,我抓不住,摸不着,又无限痛苦。

然后我出门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味的快餐店,里面的三明治很好吃。我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量经过的人。天渐渐黑了,我又裹紧了衣服回学校。已经二月中了,天还很冷。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我接起,尽量用很开心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嗨康斯!”

那边却静默许久,才说:“小宝,金枝死了。”

我顿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什么?”

“金枝死了,是自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背着重担走的人,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

金、枝、死、了。第十一章

想要对付一个人,就要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惩罚他。

金枝深深明白这一点。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枝是在大年初二那天,她约我出来吃饭。我们去了读中学时常去吃串串香的小店,桌子中央有一只大锅,我们从柜台上挑选了很多新鲜的蔬菜丢进去,吃一个下午才花了二十块钱,很是高兴。

即使是寒假,店里也挤满了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一起聊天,看着他们,我很想走过去说:“喂,我是你们的学姐呢!”

才毕业一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金枝吃东西很慢,我问她:“怎么样?春节过得还好吗?”

“老样子,还是在Take过的。”

“春节还营业?”

“是啊,而且客人比以往更多。”金枝笑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不喜欢过春节。”

“我倒是很喜欢,”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就觉得很高兴。”

她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讲什么,然后说:“昨天我梦到我妈妈了。”

我愣了一下。

她是个孤儿,据说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跑了,是陶潜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问爸爸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只是说很漂亮。可是我昨天梦到的那个人却很丑,不对,不是丑,是很可怕。”

“可怕?”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2)

“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发着蓝­色­的光,像劣质电视剧里的女鬼形象。她对我说她是我母亲,让我跟她走。可是我很害怕,一直跑一直跑。梦的场景很奇怪,是在一个洞|­茓­里面,那洞|­茓­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我跑了很久,直到醒来后都觉得很辛苦,就像是真的跑了很久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平静。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这是我第一次梦到母亲的形象。小时候经常想,哪怕再梦里见一见她都好,可是很奇怪,从来都没有梦到过。”

我想起我的母亲,自从她再婚后,其实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金枝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目光里满是茫然。康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得了抑郁症”。

我说:“不要想啦,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想的。”

她转过头来,我徒然愣住。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眼神,她的瞳孔无比漆黑,却又空无一物。我心里一沉,忽然她的眼睛又焕发出原有的­精­神来,她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该回家了。”

街头很热闹,到处都有放鞭炮的人。前几日刚下过雪,很多小孩聚在一起堆雪人。我们到曾经的福禄广场转了一圈,接着到了take酒吧。她说:“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但是我跟父亲约好了一起吃饭,只好说:“不了,我爸一个人在家,我不回去他会很孤单的。”

“那好吧。”

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去不远忽然又听到她叫我:“小宝!”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3)

我回头,看到她冲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小孩。我一直都觉得金枝很可爱,尤其是鼻子两翼的雀斑。那一天我还看到了她的酒窝,在右边脸颊,很轻很浅。奇怪,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有酒窝。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说话,但她却只是笑。她穿着蓝­色­的毛线裙子,底下是棕­色­的小皮靴。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看她看得太久。我问:“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转身推开了Take的门。

我困惑一会儿,接着便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那一天她一定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否则她不会叫住我。

也或者她那时就做好了决定吗?

出租车开往金枝家时我努力地整理情绪,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出租车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我,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没有行李啊?”

“啊?”我回过神来:“突然有事才回来,没来得及准备。”

“我不喜欢突然这个词,”司机说:“好像每一次突然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是好事情。”

“是啊。”我疲倦地倚在座位上,深深觉得有很多难过和震荡根本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类可以发明火车、发明飞机去缩短人与人的距离,却无法缩短生与死的距离。金枝到上海后一直在失眠,医生便开了安眠药给她,没想到她一直攒着,攒了一个学期,至少一整盒,她全部吞了下去。以前我们开玩笑时讨论到自杀,我觉得跳楼比较浪漫,因为可以体验一把飞的感觉。金枝却觉得吞安眠药比较好,她的理由是:不痛,也不会死得很难看。

“小心你连尸体都拼不起来噢!”当时她这样对我说:“我这种就比较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她说错了,实际上吞安眠药自杀的人脸会变成青­色­,十分可怖。康斯形容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说:“好像连空气都变成了那种青­色­,房间里的味道很浓,开着暖气的缘故。是那种……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4)

头一天他们吵了架,第二天康斯想要道歉,到她家时陶潜对他说金枝还在睡觉。他们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只好推开门——那时她已经死了。

陶潜后来揪着康斯的领子质问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你把她怎么了啊!”

他整张脸都是暴戾的,那种暴戾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气,倒不如说是因为悲怆。松树和瘦人立即上前把他们拉开,康斯始终都不辩解,低着头,面无表情。我不确定金枝自杀是否与他有关,但看得出来他充满内疚。

陶潜用手捂住脸,忽然暴发出了巨大的哭泣声。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可以哭成这样,像是被一只大锤子狠狠地砸到了脚。那哭声令我们听了都无比难过,好久后我才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叔叔请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他转过头来看我,茫然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女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抛下亲人去另一个地方?”

他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可是我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事实上我的困惑并不比他小。

死亡,就像是一部播得好好的电视机,突然被人拔掉了Сhā座,顿时所有的音像和声音都消失。也许并非是那么好看的电视,可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突然的停止。电视之外的世界还在继续,人群、风、街道、云,一切都按照往常的模式在进行,惟独那部电视机不能继续运行,令观者混身不自在,电视机丢弃了时间,而时间丢弃了看电视的人——还活着的我们。

我从未想过参加的人生第一场葬礼是好朋友的,电影里的葬礼常常都带着诗意,一个墓碑,三五亲友,牧师、鲜花。而在现实中火葬场甚至需要预约,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前面还有十几具尸体要火化,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很惊讶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突然离开,在这里生命似乎不值一提。

风很大,我们都穿着黑衣。没有人哭,也没有撒纸钱之类的风俗。陶潜恐怕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看着金枝的身体被推进去,不久又变成一个罐子被送了出来。陶潜抱着那个罐子,眼睛空洞地盯着它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金枝死了,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同­性­朋友金枝,她死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5)

眼泪潸潸地落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康斯还是看到了,他迟疑一下走了过来,伸出手将我揽进怀里。我拉着他的围巾档住面孔,就这样默默哭泣了十多分钟。

那么金枝,这就算是告别了,以沉默以泪水,以悲痛以哀伤。

之后松树他们送陶潜回家,而我和康斯决定去吃点东西。只剩下两个人时我才问他:“说真的,你们为什么吵架?”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跟我吵。”他说。

“你知道她情绪不好,何必跟她吵呢。”

“你们都怪我。”他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了我一根。我们边走路边抽烟,在三城的街头,这不是很容易见到的画面。这是新春过后的第几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残留的鞭炮碎片,看起来格外颓败。康斯过了很久才说:“不过的确是我害死了金枝。”

我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继续说:“吵到最后我很累,她又不肯放我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对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一群小孩互相追逐着从我们身旁跑过去,我看着康斯,康斯也看着我,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她讲这种话?”

只有同为女生的我才能明白这句话有多大的杀伤力,如果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对我说,恐怕我也受不了。但是康斯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没有表情,讲话也没有语气。我忍不住揪着他的领子问道:“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又要答应跟她在一起?你给了她希望又怎么能亲自把这希望毁了?你怎么可以骗她!”

他掰开我的手,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道:“听完你就明白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6)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盒很旧的卡带,是英文磁带。我不肯接,他把它塞到我的口袋道:“如果我亏欠过她什么,听完这个你大概也明白了。小宝,我没有你想象中伟大,而她真的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说得难听一些,有些事情是她咎由自取。”

说完他丢下我走了,我拿着那盒卡带回家,翻出读书时用的随身听,将磁带Сhā进去,摁下“play”键。当时我心里想,其实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康斯的,但听到里面的内容时,我还是愣住了。

一开始是很嘈杂的说话声,听得出是在课间,康斯对着复读机一遍遍地矫正发音。他的英文念得很好,旁边有女孩子的笑声。不久有人叫道:“康斯,你女朋友来找你啦!”是一个调皮的男孩的声音,大家哄笑起来。

康斯应该是忘记了关复读机,所以金枝的声音才会被录下来。我听到她说:“康斯,你还是接受我吧。”

“我说过我对恋爱没什么兴趣,再说已经高三了,我不想影响学习。”这是康斯一贯的理由,金枝曾为此苦恼过很久,因为听上去实在无懈可击。但这一次金枝说:“正是因为高三了,我才来跟你说这个。毕业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很难过。我已经喜欢了你这么久,你却施舍我一点感情都不肯。如果我今天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那也是你逼的,你听着康斯,如果你还继续拒绝我的话,我也许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让你后悔。”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感。我第一次听到金枝用这样的语气跟康斯讲话,而康斯大概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带着冷笑问:“比如什么事情呢?像上次你对付林丽那样吗?你以为我会怕?”

林丽是当年给康斯写情书,被金枝打过的那个女生。

金枝忽然笑了起来,她说:“打林丽你也许不会伤心,打你我又不舍得,可是如果是你在乎的人呢?又会怎样?”

“比如呢?”

金枝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来:“小宝。”

我怔住,大脑继续一片空白。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7)

耳机里也是静默,上课铃声突然响起,众人尖叫着回到座位,金枝的声音几乎被淹没掉,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你想一想吧,不要觉得我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接着是老师的讲课声,哗啦啦的翻书的声音。康斯一直没有关掉复读机,直到电池没电了,声音自动停止。

我将磁带倒了回去,又听了一遍,还是不敢相信,于是再倒、再听、再倒、再听。

但耳朵告诉我我没有听错,金枝说的那个名字的确是“小宝”——我。

我最好的朋友,以我来要挟另一名最好的朋友,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我想了很久,突然大笑起来,康斯说得对,我比我自认为的还要傻,金枝的确没有那么单纯。想起上次金枝打完林丽又后悔的表情,当时康斯决心同她绝交,她跑来恳求我帮忙,拉着我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小宝我求求你了,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太喜欢康斯了。你帮我跟他说,让他原谅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见过饥饿的小狗吗?那种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在饿的时候瞳孔会变成雾一般的朦胧。那种眼神让无数善良的人们给它们食物、收留它们。金枝当时就是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其实不必的,她不用装出这幅可怜的样子我也帮她,因为我当她是朋友,她想要的事情如果我能够办到我都不会拒绝。

而我的朋友却是这样对待我。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他问:“怎么样?听了吗?”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他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

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当初我为什么要答应她跟她交往。我本来想熬过高三就好,谁知道她跟着我一起去了上海。在上海我故意冷落她,准备一到时候就跟她分手,结果她突然得了抑郁症,医生说她不能受到打击,我只能一直拖着。”

“但你还是打击了她。”我说。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8)

“比起她给我的打击,这又算是什么?”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问我:“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沉默,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你要答应她?你当真觉得她会把我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我是好学生就怕这种三流的手段,也不是因为金枝认识很多小混混,而是因为——”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你,她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以此来要挟我。我也不是很相信她真会把你怎么样,但因为喜欢你,还是会担心。”

康斯喜欢过我?是什么时候的事?金枝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他忽然笑了,道:“你瞧,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惟独你不知道,可见你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过。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而已,对当时的我来说你却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想要对付一个人,就要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惩罚他,金枝深深明白这一点。”

我要花好久的时间才能消化掉这件事情,然后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说。

他对我的喜欢没有了,我们的友情也没有了。他自己承认他害死了金枝,我又该怎样跟他相处下去?即便听完这段录音后我跟金枝的感情是否该定义为友情都有待商榷,但,我们的确是亲密无间过的。

金枝送了我们一份大礼,让我们可以轻易结束这么多年的感情,嘿,她真厉害。我不无讽刺地想。

“再见,康斯。”我说,然后放下电话去睡觉。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一章(9)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睡过那么长的觉,整整三天三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沉在梦里。我梦到了很多东西,但没有梦到过金枝,也没有梦到康斯。曾经有人跟我说过,深度睡眠是潜意识想要逃避现实,如果这句话可信的话,那么我就是在逃避现实。

但现实不肯放开我,第四天我的被子被人拉开,我爸用力地把我打醒叫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靠,如果不是侧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你睡了多久了?快起床!”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尖叫:“好痛!”

“你还知道痛啊?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一脸凶相,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通知他而生气,还是因为我睡了这么久而生气。我不耐烦地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猛地照­射­进来,刺得眼睛生疼。我用手捂住脸,再向外看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的树抽了新的枝桠,春天来了。时间并没有因为任何人而稍作改变,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四季更迭,云起云落。

嗯,现实。

现实就是在你高兴时突然打你一拳,在你失落时又送来鲜花的东西;现实就像一面哈哈镜,你在里面看到的自己的影子不是你所了解的那个,它比感情更荒诞,比理智更加清醒。现实是被塞在抽屉角落的小物件,它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你没有注意过罢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心跟现实好好相处,我们会成为朋友吗?我不知道。

不过我们不再是敌人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1)

第十二章

我就是这样地想念着你,朝朝暮暮,马不停蹄。

那么现在,你在哪里?

我的生活在2004一年陷入彻底的寂静,那种静,就像是沉在海底行走一般,悄然无声,亦漫无目的。偶尔抬起头能看到光,也会觉得十分遥远。巨鲸从头顶缓缓经过,带着一种很厚实的现实感。我开始好好地上课,无论专业课或公开课,只要有兴趣都抱着一堆书本从一个教室赶往另一个教室;在课堂上我总是坐最后一排的位置,不与周围人讲话,也没有人上来搭讪;课余时间几乎全被绘画占据,我画了一张又一张,内容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到最后竟然有上千张!清和翻看那些画的时候说:“我觉得这些画可以投稿给杂志社啊。”

“什么?”我茫然地抬起头来。

“我是说,你可以给杂志社画Сhā图的,现在这种笔法幼稚造型简单的绘画很流行呢。”

“哦。”我又把头埋进画册当中。

清和皱眉打量我,走过来敲敲我的桌子道:“喂我说你啊,就算好朋友去世了也不用这样吧?已经过好几个月了,振作一点啊小宝,你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很担心。”

我冲她微笑道:“我很好啊,并没有很伤心。”

“可是你……”

我看了看表迅速站起来:“啊,我要去听美术史,先走了,回头见!”

我匆忙地跑出寝室。已经是五月了,距离金枝离开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可是我却觉得才过了一个星期而已。时间在平静中变得无比迅疾,宿舍楼里的女孩都换上了漂亮的花裙子。看到那些裙子我也会忍不住想起金枝,她对时尚这种东西总是有着十分灵敏的触觉,在学校时常常是她穿一种裙子,这个裙子可以迅速流行起来。往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生,学校里也不乏很会穿衣服的女生,但她们十有八九都是参照时尚杂志乔装而来,没什么特­色­。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2)

实际上她去世不久我曾收到过她寄来的信,看了看邮戳,是她与康斯吵架的那一天寄的——第二天她就走了。我想象与康斯吵完架后她独自趴在邮局写这封信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耻?有没有对我很歉疚?

但我没有打开那封信,而是把她丢进了垃圾筒里。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很抗拒,或者说是害怕,害怕看到她的辩解,因为我知道自己会原谅她。后来想想又觉得傻,人都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原不原谅呢?

我重新跑回到垃圾桶边,试图找出那封信。但垃圾桶已经被清洁工换过,里面空无一物。就这样,我丢失了金枝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倾诉。

那么她就算是彻底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程嘉南,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信息,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与西西在一起……我甚至怀疑那一段我们亲密无比的时光,就像一场梦一样,或许程嘉南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那张照片却提醒我他的确存在过。

照片在窗边风吹日晒,已经开始变旧。而像框还是某一年生日时金枝送给我的,我抚摸了照片和像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都塞进了抽屉里。这些时光里最难面对的不是程嘉南离去这个事实,而是即使他离去我也还在爱他这个事实。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个连面都见不到的人?就连自己也想不明白,可是一想起他,会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想到我曾经这样地爱过一个人,想到曾有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想到你的笑和你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一瞬间阳光都明亮起来,全世界的花都悄然绽放。我就是这样地想念着你,朝朝暮暮,马不停蹄,那么现在你在哪里?

如果能再见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想问你你还过得好吗?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你能够幸福,那么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而我愿意继续等,等你重新出现,或者永远不再出现,但那是未来的事情。你说过,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那么未来也只是未来,重要的永远是当下。不是吗?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3)

没有了程嘉南没有了金枝没有了康斯的日子,我仅剩的只有清和与许子望两个朋友。清和背着我将我的画邮寄给了某个少女杂志,不久杂志社寄来了样刊和稿费。我对着那张汇款单怔了很久,清和在一旁笑着说:“我都说了会被发表的嘛!”

“你寄的?”我问。

“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好?”她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挽着我的手臂说:“想谢我就请我吃饭吧,哈哈!”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只有两百块而已,但意义深重。我从来都不知道画画也可以赚到钱,尤其是这么劣质的画。没想到画还挺受欢迎,编辑接着寄来了信邀请我继续画下去,说读者很喜欢。

我取了那两百块钱,请清和与许子望吃了一顿大餐,说是大餐,其实也不过是在火锅店吃到撑而已。在夏天吃火锅是一件很刺激的事,许子望满头大汗,扯开了衬衣领子道:“好久没有这样吃东西了!”

我哈哈大笑,许子望平时总是优雅得体,没想到也有这么亲民的一面。他的袖子挽到胳膊上去,衬衣领子已经被浸湿。清和也好不到哪去,白­色­的裙子被溅到辣椒酱,刘海粘在额头上,看起来十分狼狈。我嘲笑他们俩,他们却一起鄙视我,指着我的衣服说:“跟你比起来我们已经很得体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还是当年与程嘉南买的那一些。细细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衣服了,据说我平时邋遢得吓死人,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去上课。虽然是艺术生,但也还是被人指指点点了很久。清和总是劝我稍微注意一下形象,我都没放在心上,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打扮一下,于是对他们说:“等下陪我一起逛街去好不好?”

“我晚上有约会,要回宿舍洗澡换衣服。”清和说。

许子望则耸了耸肩道:“唉,只要不被同事看到我还是乐意的。”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4)

“为什么?”

“被人看到跟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颜面何存啊!”

我抓起纸巾盒子扔他,他跟清和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样,吃完火锅后我跟许子望两个人如流浪汉一般地去逛街。夏日的北京酷热难当,我们豪不犹豫地推开商场的门,冷气扑面而来,身体逐渐舒服了下来。我一间间店面走过去,服务员都不肯招待我,因为我脚上还穿着人字拖。但有许子望走在旁边,她们还是敷衍了一下。我一直喜欢那种宽大的面料柔软的衣服,许子望说:“其实那种不适合你,要骨架很大、很苗条的女孩儿穿这种衣服才好看。”

“那我应该穿怎样的?”我问他。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接着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递给我。那条裙子看起来很­精­致,腰间缀着一个蝴蝶结,看起来十分甜美。我对着那条裙子皱了很久的眉,最终还是照他的吩咐去换上。几分钟后我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连服务员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忽然有些发愣。刚才还是个难民形象,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养尊处优的淑女。除却头发依旧很糟糕,其余一切都让我惊讶。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许子望满意地点点头,对服务员说:“就这件吧,请帮我们把旧衣服装起来。”

我这才想起来看标牌,结果一看吓了一条,竟然要六百多块。我小声对许子望嚷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没事儿,我先付了,你回头再还我好了。”

“我还不起!”我尖叫。

他笑了起来:“那以身相许吧。”

说完他拿着信用卡去买单。

我们逛了整整一个下午,跟许子望逛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别的男女逛街都是女生兴致勃勃,男生提着袋子感叹钱包不保。我们却刚好相反,许子望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而我提着袋子愁眉不展地跟在后面。他看到合适的衣服直接对服务员讲:“请拿一件M码给她试一下”,根本不问我是否喜欢。不过不得不承认,他很会替女生挑衣服,那些看似平淡的衣服一上身就立刻焕发出光彩来。渐渐我觉察到了,他喜欢那种设计简单、又带一点甜美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人喜欢——我暗自猜测。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5)

最终我们买了一堆新衣服和新鞋子,也去做了新的发型。回到学校后我说:“该死,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不保了!”

“你可以分期还款嘛!”他说,又得意地笑:“嘿,我发现打扮女生也挺有意思。”

“你变态!”

“总比你男女不明的好。”他挥挥手道:“那么我走啦,拜拜!”

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宿舍,一路上遇到认识的人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我推开宿舍门,清和正在化妆,一见我就尖叫了起来:“天呐这是谁?你走错宿舍了吧!”

我把一堆东西扔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倒下来抱怨:“我再也不要跟许子望一起逛街了,实在是好辛苦!”

“哈哈,你们俩刚好互补嘛!”她硬拉着我坐起来道:“转个圈给我看看,许子望的眼光还不错嘛!以后我买衣服也要找他参谋一下。”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不久脸­色­绯红。看表情也猜到是什么人打来的了,她挂了电话以后就朝我放了一个飞吻:“我要出去约会啦,祝我幸福,小宝!”

“祝你幸福。”我懒洋洋地说。她跑过来亲了我一下,然后花蝴蝶一般地飞走了。

宿舍里又静了下来,我换上旧的衣服重新坐在书桌前,摊开白纸和画笔。今天一天花了这么多钱,我得把它们赚回来才行。当然我爸给的零花钱足够了,不过那是他的钱,现在我要努力自己赚钱。你看,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有颓废,也没有消沉。我被打扮得漂亮了一些,如果你能看到该多好。而且我竟然可以自己赚钱了!如果下次有机会见面,我请你喝酒好吗?

这一年我20岁,在年轻人看来,似乎每一个年纪都有特别的意义,十七岁是,十八岁是,十九岁是,二十岁也是。二十岁用北京话讲叫做翻片,意为人生将要迈进一个新的阶段。脱离了十几岁的年纪,我渐渐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些。而事实上我的二十岁过得寡淡无味,没有人记得,甚至连我爸都忘记了。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6)

那一天我买了一盒巧克力给自己,我喜欢吃巧克力,但害怕发胖,平时吃得很少。生日那天我放纵了许多,一个人­干­掉了一整盒。傍晚天忽然­阴­了,继而下起暴雨来。雨让世界沦陷,城市像是被装进瓶子里,在海上晃晃荡荡,很浪漫也很失真。我坐在窗边望着大雨发呆,宿舍里没有人,清和又出去约会了。又过了不久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清和还没有回来,而我独自过完了我的20岁生日。

从此又长大了一岁,或者说,又老了一岁。

如果说这一年有什么大事的话,那便是侧子结婚了。她说到做到,真的按照我的时间来举行婚礼。是暑假,我再一次回到三城,用我自己赚的钱买了一条丝巾给她。不是什么贵的东西,但她还是很喜欢。她一遍遍地问:“真的是你自己赚的钱?”

“当然!”我从包里抽出一本杂志指给她看:“喏,这是我画的。”

她一脸不可思议:“这么丑也有人要?啧啧。”

我吐她一口:“妈的,早知不理你!”

她大笑起来:“哎呀,小宝长大了嘛,都能自己赚钱了!”

“那当然,我也是有点生存能力的。”我很是得意。

而跟我爸的礼物比起来我那件礼物就逊­色­得多了,身为一个暴发户,我爸总是有办法让全场人昏倒。他送了一盒子现金,一叠一叠整齐地码在盒子里,看上去至少十万块。我头一次看到有人携带这么多现金出门,愣了一秒立刻退后几步,千万不能被人知道我们是父女两个,实在是太丢人了。

侧子只看了一眼目光就闪烁了起来,海格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抓着头:“乔总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哎,你们俩结婚我怎么能小气?收下吧!”我爸笑眯眯地说,越发得像地主。

婚礼在三城唯一一间四星级酒店举行,客人整整六十桌。海格那一边的亲人基本到齐了,侧子这边却只有寥寥几个朋友,她说她父母年纪都大了,不方便出门。依我看倒是她虚荣的缘故,她父母均是农村人,难登这种大雅之堂。不过……这种事情也轮不到我讲话,谁让我也是个土人呢?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7)

这一天她打扮得极其漂亮,婚纱是订做的,象牙白的丝绸,细腰长腿,称得身材更加玲珑。她化着浓妆,头发盘了起来,戴着长长的耳环,美艳动人。到主持人宣布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时我才知道侧子的真实姓名叫“李丽珍”,她竟然有一个这么土的名字,我当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全场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好不容易收住笑,心里却是开心极了。

幸福绝对是可以传染的,当你看到别人幸福,自己也会觉得温暖。看到海格跟侧子两个人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人生无比美好,似乎每一个人都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与之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至于属于我的那一个……程嘉南,会是你吧?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长大后的生活,我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想象有一个王子或完美的丈夫,我所幻想过的主角,全部都是你。我们可以不用很富有,能够快快乐乐的就好。白天我们都出去工作,即便只是赚很少的钱也无所谓。傍晚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做饭,喝啤酒,听音乐……我以为这些都是很好实现的,现在才发现这很难很难。因为你的缺席,一切都不再具备意义。

也是要到那个时候我才预感到,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大概是时机不对,或者是缘分不够,也有可能是­性­格不合,或者运气不好……总之,你不是可以留在我身边的人。

你之于我,大概是坐在云端的天使,可以供我仰望和追逐,偶尔腑身看我一眼,我都会觉得很满足。而再多的,其实都是奢望。

是不是呢?如果你能回答,爱也好忘也好,总好过沉默。总好过我对着空荡荡的心独自发问,矫情一点说,我多寂寞。

我想念你。

酒菜上桌,大家开始吃吃喝喝,海格和侧子携手来敬酒,经过瘦人所在的那一桌时我看到瘦人将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侧子,侧子只看了一眼神­色­就变了,接着她放下酒杯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不久瘦人站了起来,也朝那边走去。

鬼使神差的,我跟了上去。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8)

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说话,我听到侧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一定是你告诉他的对不对?快说,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别人?”侧子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我也算是别人?好吧就算我是,那么小宝呢?他打算把小宝拖到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就走,他妈的还要不要脸!”

“他也有他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一声吗?今天你必须要把它交出来,否则你别怪我不客气!”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瘦人小声恳求,侧子突然大叫起来:“他还想要多少时间?小宝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忍心她继续等下去吗?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希望,他又亲自把这个希望打破了。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在想些什么,有什么问题难道不能坐下来一起解决吗?”

我咬着嘴­唇­,静静地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看到我,他们两个的神­色­都变了。那画面其实很滑稽,侧子一幅圣女的打扮,嘴里却叼着一根烟。瘦人则是一脸被人欺负的样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我走出来时侧子嘴里的烟都快掉了,她惊讶地问:“小宝你……一直在听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我却用手势制止。我说:“你不用瞒我,我又不是傻子,你们在讲谁我当然明白。不过侧子,你不用为我担心,也不要逼问瘦人了。海格在到处找你,快出去吧。”

“小宝……”

“我很好。”我说。我是真的很好,但他们两个的眼神都表示并不相信我。我很奇怪,难道我看上去是一个很容易受伤害的小孩吗?

侧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摁灭了烟头走了出去,剩下我跟瘦人两个人,我挣扎了很久,才哑声问:“那么,他一切还好吧?”

瘦人点了点头,又说:“小宝,他真的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点头:“我信的,只要知道他还好就ok了,谢谢你。”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二章(9)

说完我转身走了,瘦人在后面叫我,我也没有回头。我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下陷,像一个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我并不难过,奇怪的就是这个,我竟然一点也不难过。

是因为我想通了吗?还是因为我彻底的绝望?

我不知道。

外面响起了欢呼声,大概是在为海格和侧子庆祝。我避开人群走出酒店,坐在大堂内发着呆。服务生以为我身体不舒服,走过来关切地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请帮我拿一瓶酒好吗?随便什么酒。”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但今天我很想醉一下。

不久他送来一瓶白酒解释道:“你是新娘的客人吗?她嘱咐我拿这种酒给你。”

“好的。”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倒进杯子里慢慢地喝。也许侧子就在楼上看着我,但无所谓了。白酒闻上去很香,喝起来却是极辣。我强忍住痛苦一点一点地吞下去,没多久就醉了。我斜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四周,想着一些自己都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事。我想起我的十四岁,想起最初见到程嘉南的情景;想起我的十七岁,在北京见到他时那难以抑制的心跳声;我想起他打我的那一巴掌,想起他腑身吻我的画面……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久了,我竟然觉得他就在附近,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抬头打量着二楼。

不,等一下!我睁大了眼睛,那真的是他!

他穿着很旧的汗衫,头发很长,胡子没有刮­干­净,一幅潦倒的模样。奇怪,保安怎么会放他进来酒店?我怔了很久,试图站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茶几上的酒杯。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堂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他也转过头来——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是他没错。我尖叫起来:“程嘉南!”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跑了,我提起裙子追了上去。这一天我穿着高跟鞋,根本就迈不开步子,况且我又喝醉了,刚跑出大堂我就跌倒了。脚踝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大概是扭到了。我的脸铁着滚烫的地面,看着程嘉南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当中他有停下来,似乎是想要转身,但不到一秒,他又飞快地跑开了。

我仔细回忆他看我的那一眼,那该是怎样深刻的一眼,可以将所有的无奈和痛楚都清晰地表达了出来。他有一双晶晶亮的眸子,在需要的时候,那双眼就是他的­唇­,替他说着他想说的话。

我知道,那一刻他对我说的是:对不起。

地上滚起一层层的热气,保安跑过来紧张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他伸出手想要扶我,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闭上眼睛,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在爱情的道路上,我们都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但失败也有失败的快乐。

而二十岁那一年另外的一件大事是,我的母亲出国了。

她嫁给了美国佬汤姆斯之后就想要移民,一直拖到那一年的十月才正式被批准。她同父亲离婚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我有一次在街头见到她与汤姆斯,那鬼佬比我想象中年轻。我以为她嫁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谁知是个英俊的壮年人。我踟躇着不知道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她却看到了我。愣了一秒后她挽着汤姆斯朝我走过来,轻声问我:“小宝,你还好吗?”

被一个母亲问“你还好吗”这种问题,那种尴尬实在妙不可言。我嘿嘿笑着说:“还不错啊,你呢?”

“我也还好。”她说。

接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深的感情如果隔很久不联系也会冷淡下来,我对我妈一直说不上喜欢,她可爱归可爱,却是被我妈宠坏了,某些时候比小孩还任­性­。而嫁了别人后她成熟了很多,穿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里系着颜­色­鲜艳的几何丝巾。汤姆斯看到冷场就主动跟我打招呼:“你是小宝,珍妮经常跟我提起你,她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我第一次知道我妈的英文名叫珍妮,随即对她笑了一下。汤姆斯的中文说得相当好,我故作冷静地开玩笑:“怎么样?今天见到发现她撒谎了吧?”

“才没有!”他叫道:“珍妮从来不撒谎!”

这只能说明他不了解她,人怎么可能会不撒谎?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2)

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吃饭,我当然是拒绝了。回家后我并没有跟父亲提起这件事,但想来,父亲也应该常常见到他们才对。三城只有这么大,父亲又经常出入各种场合,遇到了也是正常的。

我到北京念书后母亲也有打过电话来,我们的对话总是坚持不到五分钟,内容通常是:“最近好吗?”“北京还习惯吗?”“成绩好吗?”“你爸还好吗?”

而我的回答都是:好,不错,嗯,他也挺好。

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她和汤姆斯在北京乘飞机,父亲并没有通知我,亲自将他们送上了飞机。待他们走后他才来找我,打了电话过来问:“小宝你忙吗?”

当时我正在为一篇文章配图,用肩膀夹着手机说:“稍微有点,乔总你怎么会有空打电话找我?”

“我在北京,”他说:“快要到你学校了,收拾一下来陪我吃饭吧。”

“吓?”我吓了一跳,手一抖,这幅画也算是作废了。接着我尖叫起来:“你怎么会在北京?什么时候来的?来­干­吗?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

“见面再问吧,”他的声音相当沮丧:“我十分钟以后到,对了,把小许也叫上好了。”

说完他挂了电话,我立即跳起来洗澡换衣服,吹头发的时候通知了许子望。他在加班,说要晚一点到。我跑出校园时父亲的出租车刚停下不久,那是十月,他在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毛线背心,竟然还打着领带,很正式的样子。我跳过去同他拥抱,他已经胖得我伸出手也抱不住了。但他只是挤出一个很生硬的笑容说:“先吃饭去吧。”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订好了餐厅,也订了酒店。直到吃饭时他才讲了母亲出国的事,我愣在那里,手腕停在空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爸还在为她辩解:“她走得匆忙,也来不及通知你,你千万别介意。”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3)

我跳了起来:“我介不介意她在乎吗?你又凭什么要替他讲话?妈的,你比我还傻!”

那么激动,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父亲用手势示意我冷静。我怔了一会儿,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小声问:“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我送了他们上飞机就来找你。”

我没好气地说:“你­干­吗要送他们上飞机?还送到北京来?啧啧,你真闲!”

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但老爸一点都不生气,他说:“你妈第一次出远门,何况又是美国那样的地方……唉,我放心不下。”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讲一个女儿,而非前妻。我哭笑不得,想了很久才问:“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估计不会吧,她一直都想出国来着。”

我吃着东西,不动声­色­地望着父亲。这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早就老了,他两鬓有了白发,皮肤也开始松弛,那三层下巴看起来尤其可怖,如果再不减肥他肯定很容易得高血压之类的病。可是我突然觉得心酸,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父亲更傻的男人了,活了半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即使她离开了他都还在爱。

一个女人能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幸福。真不知道我妈交了什么好运能摊上这么一个位活神仙,而她竟然还能丢下他潇洒地离开。

但站在女人的角度想想,像老爸这样的男人相处起来大概相当无趣吧?

我们都没有再讲话,直到许子望出现冷场才被打破。许子望跟父亲在聊商业的事,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父亲看起来一脸认真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但看得出父亲相当赏识许子望,他自己没什么文化,所以对那些有知识的年轻人都很敬佩,比如海格,再比如面前的这一位。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4)

许子望朝我这里看了一眼,突然皱起眉头问:“我招你惹你了?你­干­吗那样看我?”

“怎样看?”我好奇地问。

“像是跟我有仇一样。”

“我嫉妒啊,嫉妒你抢走了我爸。”

他笑了起来,我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平时你要多照顾小宝啊,我这个女儿笨得像头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不开窍。”

靠,我是猪那他是什么?

许子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叔叔,其实你家小宝并不傻,只不过她的聪明没用到地方而已。”

我似懂非懂,疑惑地看向他,但他把目光转开了。

吃完饭之后我们陪父亲去喝酒,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酒量还是很差,两杯威士忌就已经开始说胡话。他讲当年是怎么把母亲追到手的,说他很穷,所以在工作之余又去卖花。卖剩下的就一股脑都送给我妈,那是什么年代?我妈每次收到花都乐不可吱,虽然嫌我爸长得丑,但最后也还是接受了。他又讲我们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东拼西凑地借了钱开餐馆,母亲每天下了班就到店里帮忙,那时我还小,据说动不动就会在餐厅大哭大闹,为此挨了不少打。

如果他不说,我都记不起来我们以前过过那么穷的日子。而现在我爸开奔驰,住别墅,不得不说,人生还真是曲折。

他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我跟许子望佯装认真地听着,却都自顾自地喝着酒。酒店里放着很有情调的爵士乐,老爸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皱眉看着他,他丝毫没有察觉。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有提醒他。换作往常我大概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跟许子望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偶尔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有余。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5)

但没想到我爸突然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老子对她那么好,她连ρi股都不拍一下就走了,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和许子望都吓了一跳,看着一个两百多斤的老男人哭可不是什么好事。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老爸哭,他哭起来相当吓人,整张脸都是猪肝­色­,眼泪四处横飞。我们赶紧跳起来送他回酒店,但以我们两个力气根本扶不动他,最后是酒保好心帮忙,才终于把他塞进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他睡着了,到了酒店我们又将他摇醒,叫来了保安,三四个男人一起动手,才终于安全地把他送进房间。等忙完这一切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我怕他半夜遇到什么事情,坐在一边不肯走,谁知道他睡得向死猪一样,呼噜声犹如雷鸣。许子望问:“你待在这里陪他吗?”

“我不知道,”我点了根烟懒洋洋地说:“待在这里迟早要被吵死,要不我们出去再喝一杯?我知道楼下有间很小的酒吧。”

他看了看表,说:“好啊。”

才十点不到,酒吧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们挤到吧台上坐了下来,我说:“我觉得我爸是一个特别可怜的男人。”

“为什么?”他似乎很不理解。

“一辈子都葬在我妈身上了,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许他乐在其中,”他说:“再说,一辈子还长得很,现在最多半辈子而已,谁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事。”

我意兴阑珊:“估计也不会有别的事发生了,你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

他突然凑了过来:“老实说,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当时我妈嫌我爸穷……”

许子望愣了一秒,接着暴发出洪水一般的笑声,他边笑边拍着桌子叫道:“你爸后来发财了她有后悔过吗?啧啧,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事都有。你爸也真够厉害的啊,竟然一路赚了这么多钱!”

“我经常都觉得不真实啊,那些钱就像是莫名其妙就出现的,我觉得总有一天也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别小看你爸,他身上有一种很难得的品质,那就是诚实和守信,这年头,做生意都是靠这个。”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6)

我们瞎聊着这些事,渐渐喝完整瓶的威士忌。我大概有三分醉,许子望看起来似乎也不太清醒。我们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忽然酒吧里响起了熟悉的旋律,我顿住,血液像是停止了一般。

是崔健的《花房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许子望看了我一眼,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迅速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他结了帐稍后也跟了上来。我们走在路上,都没有讲话。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在北京是看不到月亮的,北京只有灯,数不清的灯,照亮了夜,光活生生地吞没了星空,就像是一只巨兽吞掉一只雪白的兔子那样。我走路有一些晃荡,许子望突然伸出手拉住我。

我在这时转过头问他:“喂,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他问:“亲哪里?”

我指了指嘴­唇­。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腑下身来。我闭上眼睛,静静享受那个吻。我敢说那一天我们一定都喝醉了,所以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我的初吻。我要到二十岁才有初吻,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跟程嘉南最亲密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接过吻,他只是吻过我的额头。据少女杂志上说,吻额头代表纯洁的爱,在我看来那却只是刻意的疏远。我很渴望某些激烈的情感,他却不肯给我,连一个吻都不肯给。

大概他根本没有爱过我吧。

而我想要的感情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了,许子望无疑是一个接吻高手,我笨拙的回应着。不久他放开我,低头看着我。他的目光跟程嘉南是不一样的,程嘉南的目光像夜幕,漆黑无比,能将人轻易地笼罩其中。许子望的目光却更像是海,广阔、温和、深蓝­色­。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很紧张,连手指都僵硬起来。他大概也觉察到了,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指,冲我笑了一下。

我们继续向前走,他很小声地问:“为什么突然想要接吻?”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7)

“因为没有体会过啊。”我说。

“嗯?”他怀疑地看着我,我说:“是真的,他从来都没有吻过我。”

“你啊,”他说:“真的很傻。”

“嗯。”我点头。

他停下来,我们又开始接吻。短短一段路程,我们总是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接一个吻。偶尔有经过的人看到我们,便吹起口哨来。我忽然觉得很开心,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他也抱住我,好久后才小声说:“喂,乔宝路,不如我们交往一下试试看?”

“吓?为什么?”

“反正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既然都这么可怜,不如给彼此一个机会。”

“我想一想。”我说。

我们手拉着手走完了剩下的路,我们的手都很凉,就像两个流浪儿一般。其实我们同孤儿又有什么区别呢?在爱情的道路上,我们都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他把我送到酒店后离开,我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走进电梯,门分开又合上,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画面是微笑。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不同于程嘉南,程嘉南的笑容是粗犷的,他的却是极其温柔的,仿佛能令所有不美好的事物都美好起来。

为什么总是拿他与程嘉南做对比?我问自己。

却不是很敢去想答案。

打开门,父亲还在睡觉。我轻手轻脚地拉来椅子坐在窗边,点了一根烟思索着究竟要不要跟许子望恋爱的问题。天渐渐亮了,我却一点困意都没有。舔了舔嘴­唇­,他的吻似乎还在,老实说,有一点甜。

很久之后太阳升了起来,看着那刺目的光线我突然想,或许我们这么执着于过去是因为我们不敢正视现在。或许我们都是胆小的人,害怕再一次的失败和悲痛。但如果不试一下的话,我们恐怕一生都要活在记忆里面,被时间的齿轮碾碎,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试一下也无妨?

第二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三章(8)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短信提示音。我打开,看到许子望的短信,他说:“睡不着啊。”

我迅速回复:“我也是。”

“想清楚了吗?”

我思索一会儿,还是打出那四个字来:“试试看吧。”

点击“发送”,迟疑一秒,再点击“确定”。

手机提示短信发送成功,我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忽而又开始漫长,像一块口香糖一样,一秒也被拉成一分钟。接着新信息来了,打开,上面写着:“那么早上好啊,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让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久违了的心跳,因为太过激烈,竟然带着一种痛感。

这时我爸边呻吟着边睁开了眼睛,我像是心虚一般立即收起手机叫道:“你醒啦?!”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半天才想起昨天的事,问:“这么大声­干­吗?我口渴,帮我倒杯水来。”

我手忙脚乱地找着水壶,就算是现在烧水也来不及了,早知昨天买些水上来。而这时敲门声响起,我尖叫一声跑过去开,父亲在身后咕哝着:“你吃错药啦?怎么这么毛躁?”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却是许子望。他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手里提着热的牛­奶­和面包。我怔在那里,老爸在身后问:“是谁啊?”

我好久都发不出声音来,他对我笑了一下,把早点递给我说:“怕你们肚子饿,快去吃吧,我该去上班了。”

“等一下!”我叫了起来,他回过头,我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我脸颊发烫,站在那里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他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奇怪,我立刻就镇定了下来。我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调皮地指了指嘴­唇­,我笑了起来,然后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他说:“这才像话嘛。我走啦,女朋友。”

“再见,男朋友。”我说。

早点被我抱在怀里,从手掌传到心底。我怔了一下,因为我忽然觉得幸福。

那种被惦记着的幸福,程嘉南从来没有给过我,如今,别人给了。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1)

第十四章

我始终都在,始终都爱着你,只是你不肯回来。

不回来也罢,只要你快乐。

许子望应该是我的第一个正式男朋友,我们在2004年的10月确定关系,到2005年的3月结束。这期间我们与当初并无不同,偶尔碰头吃饭喝酒,周末去看电影或者逛街。相处久了他开始带我回家,他独自一人住两居室的公寓,相当奢侈。房子不大,但设备健全,主卧外的另一个房间被打造成书房,中间放着一个小沙发,正对着沙发的,是一台电视机和满墙的DVD。那些DVD什么类型都有,娱乐片、战争片、恐怖片、文艺片。入冬之后我们都不喜欢出门,于是每个星期都待在那个房间里看电影,一部接一部的,仿佛要看到世界末日似的。

我又开始了旷课的生活,许子望的书房对我来说远比宿舍有魅力得多。他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待在他的书房里画画,沙发后面是一张很大的工作台,正对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凋零的树枝。白天小区里人很少,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冬季总会给人寂寥的感觉。玻璃上结了冰晶,而室内却是暖气十足。我扭开了音响听他收藏的稀奇古怪的唱片,他涉猎范围很广,几乎什么电影都看,什么音乐都听,书架上甚至有整套的贝多芬。画画累了的时候我就站在窗边发呆,觉得这样的生活美好之极。

可是我跟许子望之间总是缺少了一点什么,以前我们至少无话不说,现在却有了隔阂。在做朋友的时候我们肆无忌惮,可以聊程嘉南、聊他爱过的女生,现在这些名字仿佛都是禁忌,每次不敬意地提起换来的都是大片的沉默。而我们的生活均被这些名字贯穿,无法避免,也无法控制。每到这种时候我们都看电影,看电影有一个好处就是,彼此都可以不用开口讲话,电影是我们的保护甲。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2)

我开始接到越来越多的约稿,到这一年网络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我挂着QQ跟编辑谈工作,然后把画好的画扫描到电脑上传输。许子望建议我买一个手画板,可以直接对着电脑作业,甚至用电脑上­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我更喜欢笔尖在纸上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似乎更加现实一些。

傍晚许子望下班回来,带着食物和一些别的东西。他将一个纸袋递给我说:“喏,送你的。”

我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粉红­色­的围巾,上面印着很可爱的心型图案。他常常都有礼物送给我,换做别的女生大概会很高兴才对,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我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为什么?”他脱掉外套,头也不回地问。

“你不觉得这样的东西更适合清和那样的女孩子吗?我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太甜腻,那样很辛苦。”

“怎么会辛苦呢?”他很困惑。

我说:“如果穿得很淑女,那就表示做派也应该很淑女,就不应该抽烟、喝酒、骂脏话,要坐姿文雅一点才行。”

他笑了起来,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女孩子就应该有点女孩子的样才对。不过在家里,你可以尽情抽烟喝酒骂脏话,不会有人鄙视你的。”

我摊摊手,把围巾放到了茶几上去吃东西。现在我明白我们之间缺少什么了,他太过完美,懂得对女朋友好,也有足够的品位和财力。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完美的人呢?完美只说明他会把那些不完美的东西藏起来,不让我发现而已。这就表示我们之间还不是足够信任,他不肯把他的另一面展开。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3)

许子望把买来的食材倒进锅里准备煮汤,超市里有很多这种半熟食品卖,只要稍稍加工就可以很好吃。但无疑他是喜欢下厨的,常常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泡在厨房里研究新的菜式。这一天煮的是牛尾汤,我咬着饼­干­在厨房门口看,他穿着上班时的衬衣,站在锅旁嘀咕道:“加一点黄油会不会好喝呢?”然后又回头对我说:“小宝,帮我把书架上那本蓝­色­封皮的书拿来。”

那是他最常看的一本菜谱,我去拿书的时候突然瞥到一个相册,忍不住打开来看了看,然后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长相很美,一头黑­色­长发,穿着简洁的衣服,手腕上却戴着一个造型可爱的饰物。再往后翻,是格子的衬衣,领口缀着蕾丝蝴蝶结。她很擅长打扮自己,虽然穿着简单,但细节总有让人为之一亮的东西,比如别致的胸针,或者颜­色­鲜艳的围巾。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许子望在厨房里大声地喊:“还没有找到吗?”

我把相册重新放回架上,抱着食谱去找他。他接过食谱就开始研究,认真的表情的确令人心动。我蹲在地上盯着他看,锅上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厨房里布满了香气。许子望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在­干­吗?”

我用手撑着下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说:“我不是她。”

“嗯?”他没听清,注意力还放在食谱上面。我更大声了一点道:“我是说,我不是那个女生,也不想做别人的影子,以后请不要买那些东西给我了好吗?我有我自己的风格,虽然很烂,但是我喜欢。”

他愣了一下,又重新转过头来看我,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叹了口气,离开厨房。

那天的汤很好喝,但气氛依旧是僵硬的。我们面对面地吃完了东西,他又拿了一瓶酒打开,一人倒了一杯。外面风很大,树枝时不时地碰到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子望忽而说:“对不起,我每次看到那一类的东西都会下意识地买下来。”

“还忘不了她吗?”我问。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4)

他想了很久才说:“这个跟忘不忘没什么关系,大概是潜意识在作祟吧,有些时候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点了点头,某些行为一旦变成习惯就会相当可怕,我也有这样的习惯,诸如抽烟时总是很用力地吸一口,再缓慢地吐出来。再诸如松松垮垮的坐姿,带着一种懒散之感。这些动作里都有程嘉南的影子,我们爱过一个人,总会不自知地受到他们的影响,从而变成一个新的人。

许子望突然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都在竭力扮演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角­色­,却不是真的在做自己。你一开始应该也是想通过新的感情忘掉程嘉南吧?”

我摇头道:“我没有想要忘记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觉得即使没有他也应该继续生活下去,要吃饭,要学习,要恋爱,将来也要结婚。”

他看我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道:“哎呦,你有些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嘛!”

“靠,我也不是总是那么笨的好不好!”

他大笑,又说:“小宝,将来也许你比谁过得都好。”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啊,你虽然看似糊涂,但在该清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

“你也不差啊,”我说:“你这么聪明,什么都搞得定,应该是别人都羡慕的类型才对。”

我们互相给对方打气,­干­杯。喝完了酒我又坐到他旁边去,他拉着我的手,我们的手指互相绕来绕去。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喜欢你的,许子望,我不确定我们会不会相爱,但我觉得仅有喜欢似乎也不错。”

他笑笑,吻了我的脖子一下。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5)

我们不相爱,所以不会有恋人该有的麻烦,不会吵架,不会想要占有对方,不会嫉妒对方身边的异­性­。照这样下去兴许我们会很长久呢,可见友情比爱情更牢靠。而陷入爱情的人应该就是像清和那样,三天两头与男友打吵一架,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等着对方来道歉。她忿忿地说:“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要让他后悔!”

她的男朋友是一个有虎牙的男生,长相很可爱,­性­格也很好。我无奈地问她:“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他跟摄影系的那个女生天天泡在一起打网游,”清和叫道:“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竟然连续一整个星期都在一起!我让他陪我逛街他都没空,可是那女孩都了帐号他就可以立刻跑过去!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

她咆哮了起来,连隔壁寝室的人都受不了了,她们跑进来劝她:“清和你别生气啦,男生有时候就是不注意这些而已,生气有什么用?”

另一个人接上去:“既然他那么喜欢打游戏不如你跟他一起打咯,到时候你陪着他玩,看那个女生还敢不敢来纠缠他!”

她们一副感情专家的派头,我忍不住笑了笑,转过身去收拾东西。马上又要考试了,我要把一些资料搬到许子望家里。这时有个女生突然说:“好像小宝从来没跟男朋友吵过架呢!”

她们集体看着我,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样。我问:“不吵架很稀奇吗?我们根本没有架可吵啊。”

“哇,真羡慕你!”有个女孩说:“看来交男朋友还是找年纪大一些的比较好,他们很懂照顾女孩子,而且零花钱也多,哈哈!”

“是啊,还可以省下去酒店的钱,还是小宝比较幸运,可以天天住在别人家里。”

话题再进行下去就该少儿不宜了,我收拾好东西狼狈而逃。关于我住在许子望家里这件事,学校里香艳的传闻不少,但无论别人信或不信,我们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去年有人无聊地做了一个调查,结果我是系里仅有的一名Chu女。这个调查结果不仅吓到了我也吓到了大家,我惊讶于学校里女生的开放度,她们则惊讶于我竟然还是Chu女。平时我作风也很大胆的,十几岁就已经是酒吧常客,烟酒都沾,她们就以为我是豪放派,结果我竟然比她们都纯情。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6)

我到处解释:“这个跟纯情没关系吧?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于是就有无数男生传纸条给我,表示很想跟我认识一下。我无奈得要死,从此连公开课都不敢上,走在路上还要戴着帽子,不让别人知道我是谁。

这年头,Chu女有这么稀缺吗?

一进许子望的家门我就大叫:“喂许子望,我们来吵架!”

他正在忙工作上的时,听到我这样喊吓了一跳,抬头问我:“啊?为什么?”

“因为别的情侣都会吵架啊,我们应该也吵一吵。”

他笑了起来:“这也算是吵架的理由?好吧,你想吵什么?”

“你混蛋!”我双手叉腰,一幅泼­妇­的模样指着他骂:“你不是人!你是白痴!你弱智!”

他哈哈大笑地听着,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连我自己都觉得搞笑,骂到一半也蹲到地上大笑起来。许子望说:“小宝你实在是太可爱了!”

“唉,吵架也是需要搭档的,”我装模做样地说:“你都不肯配合我,太没劲了。”

“你根本就没有做泼­妇­的潜力,我也没有惹女生生气的潜力,太遗憾了。”他说,真是言若有憾心则喜之。我问他:“你跟她吵过架吗?”

我不知道那女生的名字,就一直称她为“她”,许子望摊了摊手道:“也没有,她有很生气过,但是我不回应,就像我们刚才那样。”

“噢。她为什么生气?”

他想了半天,最后说:“忘了。”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那我们来上床吧!”

他正在喝水,一口喷了出来,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呃……没什么。”我赶紧跑进卫生间,太尴尬了,我们真的不适合做情侣!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7)

但在旁人眼里我们无疑是很甜蜜的一对,寒假回到三城,请我吃饭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就连松树这种平时不怎么交际的人都说:“小宝千万要带你的男朋友出来呦!”

我们最后凑了很大一桌子人出来,我爸请客,而出席的人都怀着去动物园看大象的心情来赴宴,好像我乔宝路交个男朋友是什么重大新闻似的。许子望表现优异,一直从容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也不忘帮我夹菜倒茶。我说过他是个很擅长交际的人,没多久就把大家的心全都笼络了过去,趁他上厕所的空挡所有人都伸直了脑袋道:“小宝这个不错!要抓牢了!”

“对,人长得帅,­性­格也好!”

“最主要的是对你好!”侧子尖叫了起来,她已经怀孕了,激动时却还是妙龄少女的样。我白了她一眼道:“你们­干­吗都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

“我们爱你嘛,”松树说:“小宝你的感情问题就是我们集体的感情问题啊,你安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话应该由我爸来说,我爸却是气定神闲地抽着烟道:“我早就说了你跟程嘉南没希望的,你还不信。”

一桌子人里只有我爸最没有脑子,他在这个时候提到程嘉南,所有人都静默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瘦人,上次侧子的婚礼之后他就承认了,他跟程嘉南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侧子结婚的时间地点都是他告诉他的,但他没想到程嘉南会出现……回想起我倒在地上时程嘉南的表情,我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侧子突然大叫起来:“瘦人,滚出去帮我买烟!”

瘦人立刻站了起来,这时许子望回来,一脸诧异地问侧子:“你都怀孕了还抽烟?要当心啊!”

海格一脸宽容地笑着说:“没事,我们家侧子是女超人,可以超越一切不可能。”

这个话题轻易跳了过去,席间氛围很好,一群老友其乐融融,我却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瘦人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的我会与侧子有个对视,我冲她笑,表示我很好,请她放心。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8)

但许子望还是比我想象中敏锐,回家的路上他问:“他们也都知道程嘉南?”

“是啊,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所有事情。”

“有这么一帮好友也不错啊,”许子望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换了新的话题,“对了,Take酒吧在哪里?我在三城待了这么久,竟然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是因为你不常在三城嘛!”我说。

自从金枝去世之后陶潜就一蹶不振,酒吧不好好大理,生意也差了很多。侧子怀孕、瘦人忙着工作,熟客们都不来消费,新的客人又不肯来,没多久就经营不下去了。陶潜准备将酒吧转让,松树第一时间接了下来。陶潜以很低的价格把take卖给了松树,自己则去其他地方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松树成为Take的老板,生活跟往日却并无不同,依旧是站在吧台内擦杯子洗杯子。酒吧被重新装修了一下,所有的桌椅都换成了木头的,灯光也调亮了一些,角落里摆着几盆花花草草,看起来倒更像是咖啡馆。

墙壁上的柯本海报换成了黑白照片,音乐由摇滚换成爵士,新的Take氛围很好,一大群男人围着电视机看足球比赛,新请来的店员穿着白衬衣忙来忙去,酒牌上甚至出现了­鸡­尾酒和冰淇淋!

我点了一杯长岛冰茶,许子望喝螺丝起子,松树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有味道的小店,我也一直想开这么一家。”许子望说:“­干­脆分我一半股份得了,收益四六份,你拿多的。”

“没什么钱赚的,我接手这个店纯粹为了兴趣而已。”松树微笑着说。

“我也是啊,所以还是分我一半股份吧!”

他们两个讨论着Take的经营问题,我在一旁默默地听着。Take,金枝跟我说陶潜取这个名字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之意,看样子是真的,她走了,她父亲也走了,Take重生,丝毫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9)

一样事物想要消失,其实也真的很简单。可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干­脆利落地消失呢?

程嘉南曾经唱歌的地方如今摆着一个橡木桶,客人在橡木桶上写满了字,我走过去,看到无非是“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句子,问服务员要来笔,想了很久,在上面写了一句诗:HereIloveyouandhorizonhidesyouinwain。Iloveyoustillamongthesecoldthings。

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徒然地隐藏你。在这些冷漠的事物中,我仍然爱着你。

这是聂鲁达的诗,我最喜欢的一首,每次看到都觉得爱既美好而又忧伤。而写在这个位置又是多么的应景,我在这里,在三城,在你曾经在的地方,在我们相遇的地方,在我们告别的地方。我始终都在,始终都爱着你,只是你不肯回来。

不回来也罢,只要你快乐。

只是,你快乐吗?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距离又遥远了一些。这么多年我都努力地走近你,而你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你大概猜不到这一年我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意义深重。金枝的死让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母亲的离开让我知道光有爱两个人也不会长久。我在默默地长大,不声不响地改变。就如你的经历我没有共同参与,其实我的成长你也不在场。

我们就像是隔着时空的人,错过一次,错过两次,终究是会错过第三次的。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四章(10)

许子望走过来,在我身后微笑着望着我,我转身的时候接到他的目光,突然怔了一下。他大概就是就是我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而程嘉南负责的却是忧伤的那一部分。伤感令人难过的同时又让人清醒,所以我们才会沉溺其中。生命中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那些开在路边的野花、那些形状漂亮的云、那些让我们快乐和幸福的人……为什么我们不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呢?

我为什么不试着去爱彼此呢?

突然我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问他:“许子望,我可以爱你吗?”

他笑了起来,答:“求之不得。”

我们紧紧拥抱。

在心中默念三千遍“我爱许子望”,念到最后连自己也信了,仿佛是真理一般。走在路上我们始终手拉着手,即使不说话也觉得很安心。风忽然大了起来,我停下,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他打开衣服将我整个人包了进去,我抬头看他,他低头吻了我一下,我们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大概是我们最幸福的一刻,空气里满是甜蜜的气息,风和雪都进不来,旁人也进不来,我们独自拥有一个小世界。那个世界真的很小,只有我们两个,但其实也足够了。

也许一直走下去我们就可以拥有童话般的结局,我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童话之所以是童话,是因为故事结束得恰倒好处。生活却不可以,生活是一部永远都拍不完的电影,平静之后还有起伏,美好之外仍然布满陷阱。

不久之后,程嘉南再一次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和许子望的故事便是在那个时候戛然而止。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

第十五章

而真正见到时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能控制我的,或许只有你。

我最后一次见到程嘉南是在2006年的3月,忘记了具体是那一天,但如果那个时候你在北京应该记得,原本晴朗的天空,在下午两点突然下起了大雪。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雪,如同纸片一般飘落下来,顷刻间就覆盖了整片大地。那时树枝已经开始抽芽,前几天还闻到春天的气息,一眨眼雪就下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愣住,停在路边抬头看着天空。我跟许子望约好去一家新开业的火锅店,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带着欣喜的表情:“竟然下了这么大的雪,真神奇啊!”我说。

“瞧你,都快变成圣诞老人了!”他帮我拍掉肩膀上的雪花。

我抬头问他:“你说,是不是有什么莫大的冤屈?”

“也许是因为我又要请客,老天看不下去了。”

我大笑起来,锤了他的胸口一下叫道:“好吧这次算我的,我请你!”

我们手拉着手向前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理着平头,围着一条烟灰­色­的围巾,看起来沉稳了很多。他一直看着我,忽然微笑。那个笑令我顿时血液凝固,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弹。我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的相见,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镇静,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而真正见到时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能控制我的,或许只有你。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2)

许子望放开了我的手,我迟疑着,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雪在地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发现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上面布满污泥。我在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我要怎样才能镇定地跟他打招呼呢?为什么他总是可以突然地离开又突然地出现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想着想着我几乎都快要哭了,而他已经近在眼前。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抬起头来,几乎是用尽混身的力气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很轻,但我相信他听出来了。他扬了扬嘴角道:“来跟你告别。”

“你要去哪里?”我问。

“土耳其之类的地方。”他说。

“去做什么?”

“做生意,有朋友在那边,说钱很好赚。”

我看着他,在脑海里搜索“土耳其”三个字,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知道那个地方不在中国,但是是在中东还是欧洲?

他问我:“你还好吗?”声音很轻,像是怕碰到什么似的。我点点头,他看了看我身后,似乎很满意地笑了一下。后来有一段时间的静默,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僵立在那里细细的打量他,他已经老了,仔细看就会发现脸上的细纹。他的笑容也不再放肆,遥想他最初的面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充满活力的表情,突然充满陌生感。这是一张充满疲倦的脸,一张妥协的脸,一张被生活折磨过的脸,而不是我爱过的人的脸。我爱过的那个人,他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力量,他永远快乐十足,天不怕地也不怕。我爱的那个人他是一个战士而不是一个俘虏,我爱的人是一只帆船而不是固守一片疆域,我爱的人可以照亮整个世界,而不是被整个世界的灰暗吞没。

我爱的人不是他。

或者说,我已不再爱他。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3)

雪还在下着,经过我们身旁的人都步履匆忙,这是北京,时间从来都不等人。我想起许子望还在等我,回头望了望,只见许子望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们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嗨,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们都维持着风度瞎聊,丝毫不像电视里的情敌相间。我默不作声地站在许子望旁边打量程嘉南,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光在他身上雕琢了太多太多,如今的他之于我,更像是一个陌生人。说什么地老天荒,可谁知我们都在变。时间是海,将我们推向两岸,距离那么远。

许子望忽然说:“我们该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好的。”他并没有一丝不舍。

但我刚转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小宝。”

那声音像来自天际的召唤,那么遥远那么轻微。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摸一摸我的脸。但那个动作在半空中停止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整个人定在那里。他的手指离我最多十厘米远,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只是他没有再向前。

就好像某些感情,被压抑着收回,被痛苦地蒸发。

我们凝视对方,许子望在一旁看着,然后他笑一笑,对许子望说:“好好照顾她,再见。”

接着他转身走了,我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就像上一次,或者上上一次。究竟是第几次我面对着他的离去?但若说这一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我在他的背影里看到了过去。我看到我十四岁的那个夏日,看到他把门打开一道逢时露出的眼睛;我看到我们坐在巷口吃拉面时的情景,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说:“小朋友,跟我在一起会变坏的”;我看到他狠狠打来的一巴掌,眼睛里如同火焰般的怒气,那一次我激怒了他,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我做到了;我也看到了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刻,我们躺在床上,外面下着雨,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我看到他说“比如我对你的喜欢”……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呢?喜欢过多久呢?如果喜欢,又为什么离开?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4)

而这些问题刚才没有问,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我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已经穿过了马路,一辆巴士经过,之后他就不见了。我很想大叫一声他的名字,大声跟他说“我爱你”,但我忍住了。在忍的同时我的心开始剧痛,像被人拿一把刀狠狠地Сhā进去,转动几下,再撒上一把盐。还不够,还要把刀拔出来,塞一堆钉子进去。那鲜红的心,稚­嫩­的心。我看过的最残忍的手段都不足以形容那种痛,那种痛根本没有具体形式,却无处不在。

我松开了许子望的手,捂住胸口蹲了下来,许子望静默地望着我,等我抬起头时,早已满脸是泪。他有刹那的失神,接着将我拥进他的怀里。

我号啕大哭起来。

你可以不相信鳄鱼的眼泪,但你要相信一个女孩的眼泪。因为似是而非的爱情,这泪水变得清澈透明。

程嘉南,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爱你了。有些东西就像这场雪,很快地来,很快地走,积累再深,太阳一出也会化掉。我们最终都敌不过时间。

可是爱过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去爱别人?我不过只有一颗心,全部送给了你,你挥挥手,不带走。我弯下腰将它拾起,想要重新装回原本的位置,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结了疤,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后来我又见到了西西,是2008年,我爸非要看奥运会,我就陪着他一起来了。晚上他在酒店里睡觉,我去了后海想要喝一杯,却发现Nirvana酒吧早已不在了。这时的后海早就是另一番模样,像跳蚤市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吆喝声。我站在河边闲闲地点了支烟,忽然有人叫我:“小宝?小宝是你吗?”

我转过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左边脸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但并不可怖。我好奇地望着她,她尖叫起来:“我是西西啊!还记得吗?曾经nirvana的西西!”

“西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整容了。”她说。她的普通话已经讲得很好,带着京味,丝毫看不出是在国外长大的。我问她:“为什么?”

“说来话长,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她拉着我朝外走,经过烟袋斜街,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那里有一家开在四合院的酒吧,我们坐在院子里,要来了啤酒。我始终盯着她脸上的疤看,她指着那条疤道:“就是因为这个,程嘉南当初才突然离开北京。”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5)

这件事是真的说来话长,远在侧子打算跟程嘉南分手的那一年,程嘉南就已经认识了西西。侧子要走,他虽然不舍得却也不得不放手,再拖下去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但他总觉得亏欠了侧子一点什么,他知道侧子喜欢钱,就想办法去借钱。山羊是nirvana的常客,西西知道他是放高利贷的,便介绍他跟程嘉南认识。程嘉南从他那里拿到了钱,却背下了债。那债始终无法还清,因为他赚钱的速度从来都跟不上利息的脚步。西西看到程嘉南那么辛苦,就去同山羊求情,山羊答应了,条件却是让西西跟他在一起。

这些事我知道其中一部分,但不知道剩下的部分。西西说:“当时我的确是蛮喜欢山羊来着,就答应了他。但他嫉妒我跟阿南关系好,他坚决认为我们两个是一对狗男女。他打我骂我,我也都认了,谁让我爱他呢?可是阿南看不下去,他去找山羊理论的时候两个人打了起来,最后连刀都抄了起来。我去拉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指了指脸上的疤道:“那时候比现在还恐怖,我满脸是血,山羊扬言要剁了阿南,我怕极了,跟阿南两个人连夜逃到了浙江,我在那里有朋友,可以照顾我们。”

我听得津津有味,像是看冒险小说一般,问:“后来呢?”

“到了浙江后我痛不欲生,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脸有多可怕。阿南一直陪着我,他觉得是因为他我才变成这样。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要整容,但整容并不便宜,阿南那一年几乎什么都做,只要能赚到钱就再所不惜。他一天最多睡四个小时,我都看不下去了,跟他说没关系的,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倔得很,根本不听劝。”

我点点头,重新拿出一支烟点上。侧子结婚那天我见到的他的确是很狼狈,身上的衣服旧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他在吃苦,但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后来终于攒够了钱,我就去了韩国,不过伤太深,不太好弄,就只能是现在这样啦。”西西笑了起来,只有在笑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点她过去的影子。我跟她碰了碰杯子,在炎夏喝啤酒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们整整喝完了两打啤酒,两个人酒量都不差,就这样如同巨鲸一般坐到12点。最后西西还是醉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小宝,阿南还是很喜欢你的。”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6)

我默然,如果喜欢,就不应该独自去承担这些事情,如果喜欢,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一声吗?

“不过他一直都觉得你跟着他会很辛苦,所以他还是放弃了。你知道吗?他在浙江的时候很受老板赏识,居然做到了经理的位置!他工作的确很卖力,好好培养一下也是个人才,所以他去找你了。”

我抬起头来,西西继续说:“可惜那个时候,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也还是有机会的。”我想起许子望来。

“不,他说你爱那个人。”西西笑了起来:“小宝你也许不知道,你爱一个人,根本藏都藏不住。”

“是吗?”我皱起眉头:“怎么会?”

“眼神,你的眼神从来都不肯出卖你的心。”

我怔住,是吗?你会觉得那个时候我爱许子望吗?而我竟然还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互相安慰而已。

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之极,我哈哈大笑起来,西西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女疯子一般,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一个外国人用瞥脚的中文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Nothing。”西西说。

Nothingisfunny,没有什么是好笑的。

笑够了,西西才问我:“那么,你跟那个男孩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我摇摇头,她问原因,我说:“运气不好。”

如果不是因为西西,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感情跟运气的关系。与程嘉南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认为我爱上了许子望,而许子望却发现我还在爱程嘉南。西西说我的眼神不肯出卖我的心,那么请问,我的心究竟在爱着谁?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7)

也许爱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想起有一次许子望困惑地问我:“小宝,难道我们一辈子也逃不出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为什么非要逃掉呢?难道过去不是现在的一部分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洁癖的人,想要清理掉内心所有杂乱的事情,像打扫卫生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房子。”

“可是……如果没有旧的东西,房子又怎么空下来呢?就像如果没有过去的我们,我们大概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们。”

这大概是哲学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也没有讨论出结果。那时候我们的相处就已经出了问题,他不再像以往那么温和,开始常常烦躁、不讲道理。我们常常因为小事而争吵,如果这种争吵就是所谓的“相爱的烦恼”,那么还是不要相爱好了。

又一次争吵过后我问他:“你究竟想怎样啊?”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过。

我叹口气,打开门向外走去,下楼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侧子打来的,我接起问:“哎呀,你竟然有空打电话给我?今天不用做孕­妇­运动吗?”

她怀孕之后开始按照医生的嘱咐做运动,这件事时常被我拿来当笑柄,每次都遭到她的训斥。但这一次她没有训我,她静静地说:“小宝,订最快的飞机回三城。”

“怎么啦?你生了吗?”我说:“明天要考英文,我走不开,什么事这么急?”

“先别问了,回来再说。”她的声音非常冷静,我觉得有一点奇怪,侧子平常说话并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是因为要做妈妈了的缘故?

突然我定住,问:“我爸他……”

“先回来好吗?”她的声音又轻了一些:“小宝,别胡思乱想,你爸他……他没事。”

我挂掉电话迅速向外跑去,我爸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的人都可以出事惟独他不能,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开纬度他不能。噢我亲爱的老爸,他不可以出任何问题,否则我真的支撑不下去的。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8)

在候机的时候我接到了许子望的电话,他说:“小宝,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静默,他继续说:“我们都不是好演员,我无法再继续扮一个体贴的男朋友,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心里装着别人,所以如果什么时候你忘记了程嘉南,再联系我。”

“我不会忘记他的,”我说:“但我也不会忘记你。谢谢你这段时间肯陪我,再见。”

我关掉了手机,大厅里的广播响起,我朝入口走去,经过垃圾桶时迟疑了一秒,还是把手机扔了进去。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用了三年,已经很旧了。但是手机可以换,别的却不可以。

我的灵魂跟我的心,已经用了整整二十一年,我可以换新的吗?

如果不可以,我又该怎样忘掉过去?

我爸的那辆奔驰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好,跟出租车相撞时竟然被出租车撞扁,这实在很像一个冷笑话。我爸的腿被卡在座位与方向盘之间,也不知道夹了多久,等救护车赶到时双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也就是说,他残疾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天,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海格不停地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你爸是好人,好人就会有好报。”

侧子握住我的手,我们两个人都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场只有海格一个人在紧张。我有时候觉得女人的直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也许那个时候我跟侧子就已经预测到了结果,所以在听到消息时也不觉得震惊。当医生说没有办法了的时候,我怔了一会儿,既而抬头问:“那……哪里有轮椅卖?”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仿佛我随时都会崩溃一般。但是没有,我镇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那段时间我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跑来跑去,交通局的人鉴定事故责任方是我爸,保险公司不赔偿,我们还要赔出租车司机的钱。那出租车司机是个很憨厚的人,一直抓着我的手说:“不用这么多,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你爸他……唉,以后劝他少喝点酒吧。”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9)

我想跟他说我爸很少喝酒的,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个好心的大叔,只拿了一半的钱就走了,那些钱已经足够他买一辆新车。

抽空我给清和打了电话,让她帮我把宿舍里的东西寄过来,她说:“你不念了?”

“我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当初来北京他都不怎么同意,现在更不可能让我回去。”我说:“他现在是最需要我的时候,反正学校里学不到什么东西,算了吧。”

“小宝……”她喃喃地说,仿佛比我还难过。

“衣服之类的你应该能穿?都留着吧,帮我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寄过来就成。”我说。

那里面有我收藏的CD和很多信件,其实都不怎么重要,但我还是不想丢掉。清和说:“好的。许子望会过来帮忙吗?我怕我一个人搞不定诶!”

我顿了一秒,道:“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清和愣住,好久后才说:“那么,这里交给我吧。以后有空我去三城找你玩,你什么时候来北京也要来找我啊!”

“好。”

“我们还会见面的吧?”她问。

我笑了起来:“当然。”

别墅外面有几层阶梯,也要找工人弄成缓坡。楼梯怎么办?拆掉吗?我爸以后是要用轮椅的人了,这些问题都得照顾到才行。

天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度过的,总之那一年,我非常非常迅猛地长大了。我跟各种人打交道,住宅区的物业管理、我爸参股的公司管理人、财务顾问、律师、交警大队、水泥工、建筑师、医生、专业护理……要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职业,我连他们具体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搞定了大部分事情。海格有时候会来帮我的忙,我爸的那些旧同事也都很照顾我,完事了他们还夸我懂事。兴许在旁人眼里我的确是个能­干­的姑娘,但实际上一个月前我还连生活自理都有问题,北京待了两年都还常常坐错车、迷路……人都是被逼着长大的。

我爸出院后憔悴了不少,他头发花白,目光混沌,是一个真正脆弱的老头儿。海格把他从车上抬了下来,我推着他朝前走,一边跟他说:“好啦,我们回家啦!”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0)

我聘了一个保姆和一个专业的护理人员,医生说我爸的腿还需要时间调养。保姆是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一看我们回来立刻送上茶水。我爸坐在轮椅上呆呆的不肯说话,我像哄小孩那样哄他:“吃点东西好不好?你看你,瘦了这么多。”

他不肯讲话,我无奈地耸耸肩膀,招待海格:“你也坐啊,喝点饮料吧。”

“不了,我得回去。侧子最近就快要生了,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海格很是歉意地看着我道:“这种时候帮不了你的忙,实在是……”

“已经帮了很多了,”我打断他道:“那就快些回去吧,小宝宝出生了要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当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走到父亲跟前安慰了他几句才走。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护理在帮我爸按摩腿,保姆在一旁削苹果。我蹲在我爸面前握着他的手说:“喏,我以后都不走了,我已经办了退学,许子望也跟我分手了,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听话一点好吗?我才不过二十一岁,如果连你都不肯配合,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我哭了起来,保姆阿姨心疼地看着我,伸手拍着我的背道:“别太难过,还有阿姨在呢!”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陌生人的安慰也已经足够温暖。

又一个星期之后我爸才终于肯说话,那时我在阳台上写生,我爸在身后看着。医生说他要多晒晒太阳,我怕他无聊就买了一只猫和一只狗给他玩,猫倦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抚摸着小猫突然说:“小宝,我们搬家吧。”

他连声音都老了十岁,听上去嘶哑不堪。我转过头去惊讶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这房子太大了。”他说。

“好。”

“把这个房子卖掉,买一个小一点的房子。”

“嗯。”

“把股票国债什么的也都卖掉,餐厅啊网吧啊什么的也都卖了吧,钱都存到银行里,留给你做嫁妆。”

“我都说了我不嫁人的。”

“是嫁不出去吗?”

他又恢复了幽默感,我抱着他大笑起来。他伸手拍了拍我的头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难得辛苦,你呢?心情好一些了没有?”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1)

他看着外面感喟道:“一开始死活不肯接受现实,现在想想,不接受也没办法啊。”

经过了这么一堆事,我跟老爸都成熟了,他终于不再像暴发户,我也不像傻女了。我到处去找新的房子,而他也培养出了新的爱好:跟隔壁邻居下棋。隔壁邻居是一个退休的军人,据说职位很高,膝下的子孙各个都是高手,有在政府做官的,有在商界打拼的,有专心搞学术的。而且这帮人都是业内­精­英,要认识了这一家子你才会感叹上苍不公,无疑有些人是受到偏爱的。

“不过我的小孙子跟你很像,”老头儿指着我说。

“像?”

“­性­格和气质。”老头儿笑眯眯地道:“他也不爱做事,既不追求钱也不追求名声,寡淡得很。”

“我?”我笑了起来:“您太高看我了,我想要钱还赚不到呢!”

“女孩子嘛,也不需要很会赚钱的。”老头儿跟我爸说,他们两个人的棋术都极烂,不过他们乐在其中。告别的时候老头儿又说:“过两天我把我孙子招来陪你吧,你不是很多事情忙吗?他的社会经验还比你足一些。”

“他会有空陪我这种小孩吗?”我问。

“他很闲的,放心吧。而且他年纪也不大,最多比你大五岁。”

大五岁,那么是二十六。我忽然警觉起来:“他没结婚?”

“没有。”

千万不要是撮合我们!这种情节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虽然都是喜剧收场,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我的确是没有想到,老头儿的小孙子竟然是松树。在看到松树的那一刻我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老头儿这样的亲戚,生在一个这样呼风换雨的家庭,松树竟然在酒吧里做服务生?!

松树却冲我眨了眨眼睛,老头儿问:“哎呀,你们认识?”

别说是我,连我爸都记得他,一脸诧异道:“这不是陶潜酒吧里的那个……”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2)

他连松树的名字都记不得,松树乖巧地同他打招呼:“叔叔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把他拉到角落里问:“怎么会是你?”

“是啊,否则怎么会过来?”他笑着说:“一听到爷爷讲是你,我就决定来帮忙了。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还成,就是忙得要死。”

“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瘦人也都能帮上忙的,你啊,也别太逞强。”

“早知道你有这种背景打死我我都要缠着你不放的!”我叫了起来:“你竟然隐瞒得这么好?如果昨天有人告诉我你是豪门出生我都不会信!”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真正的演技派就是这样了,一起混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他家财万贯。在松树的帮助下什么事都好办了很多,找到了合适的房子,都不用排队办过户手续,他一通电话就搞定了。就这样我在三城安顿了下来,新的房子还是在郊区,有电梯,很方便。我们住顶楼,开发商还送了一个阁楼。阁楼被我一个人占据,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工作室,终于不用睡在那粉红­色­的“闺房”里了,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而生活彻底平静,我每天在家里看书、画画,父亲受松树爷爷的影响也开始看书,什么孔子老子一类,看起来有文化得很。松树好心出让了Take的股份给我,于是我也成了一个老板,每天晚上去查查帐喝喝小酒,人生也不是惬意的。父亲不再工作后应酬少了很多,海格和侧子经常会来看望他。侧子生下了一名女婴,长相目前还看不出来,但估计也是个美人。那小婴儿好玩得很,一见人就笑。我扮鬼脸逗她,她笑得花枝乱颤。而她学会说话后动不动就指着我说:“宝阿姨最讨厌,宝阿姨总是吓唬我。”

我由“小宝”变成了“宝阿姨”,才能体会到当初侧子的心情。我对她吹胡子瞪眼:“你叫我什么?宝阿姨?要叫我宝姐姐懂吗?我才不是你阿姨!”

她都快被吓哭了,赶紧钻到侧子身后去。我得意地哈哈大笑,侧子白我一眼:“就会欺负小孩,丢不丢人啊你!”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3)

“当年你也不是没欺负过我,现在到我报仇的时刻了。”我跟她贫嘴,她说:“得了吧,有种你将来别生小孩,否则海葵也不会放过他的。”

侧子的小孩大名叫海远心,海格家信佛教,佛法里有一句“闻佛道长远,不生退怯;观众生难度,不生厌倦”,是为长远心。但她在儿童杂志里看到海葵的照片,坚持要改名叫海葵,好玩得很。侧子一边喂她吃蛋糕一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爸非要看奥运,八月去北京。”我说。

“我是指别的,不交男朋友吗?我觉得松树也不错啊。”

我白她一眼:“你都是中年­妇­女了就别这么八卦了好吗?我跟松树怎么可能!”

“那也不能一直一个人啊,你都快变成老Chu女了,还好意思说我!”她毫不客气地打击我。

我不说话,她叹了口气说:“小宝,赶紧结婚吧,结婚以后时间过得飞快,才不容易想那么多。”

“遇到合适的人再说。”我道,然后适时告辞。我已经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在旁人眼里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我却觉得自己老了。人这一辈子,需要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一个程嘉南,一个许子望,这两个人已经足够我靠着回忆过下半生。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人生有三五知己寥寥亲人,其实已经足够了。

如今我在Сhā画界已经小有名气,出了几本Сhā画集,也有了一众粉丝。做采访的时候我爸替我拍了张照片,当时我刚做完头发,长而卷,染成金­色­,穿着小背心,叼了根烟站在画板前,看起来像一个风情的女艺术家。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的生活无聊得很,交往的人和出入的场所数来数去就那么两三个,我连新人都没怎么认识,又怎么去交男朋友?

后来连我爸都开始为我发愁,从北京回来后我情绪不太好,遇到西西,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往事就像迷宫,要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楚方向。我想想程嘉南,又想想许子望,有时候觉得人生很没趣味。我爸问我:“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谁?”

“我也想知道是谁,许子望?还是程嘉南?”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4)

“妈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别再提了!”我暴怒起来。

“可你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啊,你都这么大了。”他说。

“我当初都说过了我不会嫁人的,你不是不信嘛?喏,现在证明给你看。”我得意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又递给他一罐,他接过来说:“我当初也说过这样我会更发愁。”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能遇到这样的父亲也着实有趣。有时候我想,命运对我还是不薄的,虽然它没有给我爱人,但给了我更多的东西,诸如我爸、侧子、松树。至于爱情……我想起两张面孔,他们都跟爱情有关,只是他们都已经离我远去,我不知道他们的消息,若是打听也能打听得到,但是我不想知道。

我说:“爸,其实我并不觉得忘不掉有什么不好,至少知道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老爸突然低下头去,颓丧地说:“其实我也忘不了你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肯定好,否则就该来投奔你了。”我尽情地挖苦他,他一点也不介意,忽然乐了:“对了,听说你妈今年会回来。”

“爱回来不回来。”我一想起当年我爸在酒吧里哭的模样就一肚子气。

也是那一天,我跟许子望开始恋爱。

我爸骂我:“你再不好好生活我打死你!”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到阁楼上去。

躺在地板上,我看着顶窗外的天空问自己:爱情究竟是什么呢?一个我喜欢的女作家说:恋慕与忘却,就是人生。那么我的人生,大概也就这样了吧。爱过,然后等待忘却。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我接起,是松树打来的。我、侧子、松树三人最近盘算着开家咖啡馆,松树约我看场地。当年的福禄广场如今是写字楼,楼下有一间空房出租,地段很好,但价格略贵。侧子当年还说我爸的钱够我花三辈子,但她忽略了通涨,几年内所有的物价都翻着倍的涨,现在连买套房子都够呛,钱还是得省着花。我们跟中介软磨硬泡,中介做出一幅无奈的表情道:“小姐,这个地段这个价格已经够便宜了,你们如果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多少人排着队想要这一间,等一下还有另一位客人要来看房,你们还是快点决定吧。”

第三部分 《情书不朽成沙漏》第十五章(15)

“另一位客人”说来就来,我跟松树还在小声商量的时候,他走了进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中介在一旁使劲抬高价格:“你看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多人想要这间房子。月租十万,真的不能再低了。”

“七万。”我不动声­色­地说。

中介尖叫起来:“七万?你疯了吧!”

“七万五。”许先生说。

“七万六。”

“七万七。”

“八万。”

我摊摊手,表示放弃,中介人员扶着眼镜道:“八万实在太低了,你再加一点儿我们就成交。”

“最多八万,已经比那位小姐多出一万块了。”许微笑着说。

中介想了半天才说:“好吧,那么请先付定金,合同我一会儿送过来……”他正在唠叨,松树已经笑着带他走出去道:“我陪你去取钱。”

中介人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是认识的!”

既然有了七万垫底,那么八万他也不会嫌少了,这是我偶然在饭桌上听来的谈判策略,没想到今天能够用上。几年前我爸在讲这件事的时候许子望还一脸兴奋地对我说:“商业其实很有意思,当你全程看到人们是怎样把一个东西卖出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中最积极和­精­明的一面。无关­奸­诈,这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智慧。”

而此刻他看着我说:“啧啧,学会还价了,也算是有进步。”

我冲他自然大方地微笑,已经二十四岁的女人,不会再像小孩子那样紧张和激动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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