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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成仙了就别再来找我 > 第二天,龙不见了。

第二天,龙不见了。

“原来那龙根本没事!”

众人惊恐万状,尤其是几位当官的,立马吩咐九宫庙里的住持开法场,请求神龙原谅小县招待不周的过错。

越老夫人则高兴得很:“龙王爷一定替老身给川儿带话去了!”

“是啊­奶­­奶­,哎,当心台阶。”景善若扶着老夫人从前殿回厢房,“眼看着也近年节了,­奶­­奶­还不预备回家去么?”

“今年不回了。善若,你带人回去罢。这里还有几封银子,替老身分给几个小的就是了。”一说到回越家,老夫人就满脸的不高兴。

景善若暗忖:老太爷做寿,老夫人也没回去,两夫妻到五六十岁还闹得女方住道庙,也算是互相膈应得厉害了。

她就没再劝,带了阿梅和一个赶车的,三人一行回越家去。

此时路上雪厚了,日子好一天坏一天,国道给铺得层层冰叠着层层雪,不怎么好走。所幸赶着回家团年的商人和长短工不少,路上多见车马和拉着板车携妻带子的行人,不算寂寞。

“县里大冬天的也有打雷闪电,据说是不祥来着,可这么大的雪,明年年景倒该是好过今年的。”景善若说着,将手里的道经又翻过一页。

车夫接茬道:“唉,少­奶­­奶­,你真是贵人看得远,却见不着这雪铺得牛都不好走了啊!”

阿梅立刻呵斥说:“少夫人说话,哪有你接嘴的份,还抱怨?再不快些赶路,等天­色­暗了,岂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我不掐死你这好吃懒做的!”

“是是、阿梅小姑­奶­­奶­,小的这就下去拉着老牛走,成不?”车夫苦笑着跳下车,牵了牛嚼子,走在前面替牛把雪踏实。

“穿厚实些吧,别冻着了。”景善若轻笑道。

车夫乘机叫苦:“少­奶­­奶­你大好人啊,瞧梅丫头,根本不拿咱当人看待呢!”

阿梅恼火了:“还说,看姑­奶­­奶­不撕了你的嘴!”

三人笑笑闹闹地赶路,天黑之后又行了半个时辰,才抵达客栈。虽然临着大道的客栈早早打烊了,但拍一拍门,还是会给开的,三人总算得个地儿住下。

客栈伙计殷勤地招待客人,景善若等人进了房间,安顿下来。

这店里原本并不冷清,前面说了,赶着回家过年的人不少,穷人也不少。店里客房住不起,后面马厩没封着门、冻得厉害,部分人便花几个钱在堂里跟店伙计一样打地铺睡。

阿梅听见楼下人声热闹,禁不住心痒,在屋门里面转悠了几圈。

景善若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提醒:“别去凑热闹啊。”

阿梅噘嘴,给主人倒水。

“三少夫人,你听听。”她指指门外,“下面好像还有人唱曲的。”

“难道你要去点曲儿?”

“那哪儿能啊?阿梅也不想让少夫人破费,只是说,哪怕门儿开个小缝儿,给蹭着听个清晰点的,也好啊……”阿梅悄声嘀咕。

“哦,我知道了。小姑娘跟老夫人在庙里住太久,早憋得慌了?”景善若取笑道。

“少夫人……”

景善若继续翻书,笑说:“去吧去吧!门多开一点点,别出去,更不要趴在栏杆上听,记住了?”

“嗯,少夫人最好了!”

阿梅欢喜起来,乐呵呵地将房门拉开一道窄缝,好奇地向外张望。

从她这角度是看不见什么的,但门一开,堂里热热闹闹的人声就得了缝儿,涌入客房中。

那妖妖娆娆的小曲却是男人唱的,配的是碗筷和小琴,唱的是天上狐母九尾变,嫁了东海的蛟龙。两方本族都是水神,两方互不相让,却把姻缘坏了,成就对族人的责任。两人千年后各自化个小儿,在人间私会,互相试探。

要说这唱词,景善若也听过的。

记得是她才刚刚嫁了越百川没多久,越家大少爷喜得麟儿,请了三台戏对着唱来着,其中之一压轴时候就是唱的这出。

景善若看着经卷上的文字,随兴地跟着那唱词上哼:

--想天上神仙,不过是得了缘的凡人,却将那欢喜烦扰双双抛了,是值也不值?

--值一个长生不灭好华年,不值那恩恩嗳嗳俏佳颜。

她唱着,想到越百川,不由得摇摇头。

“唉,将自己看得太高,总是不妥。”何况他还有等了千年的美人在侧,忘却凡缘哪里不好?

阿梅在那前面,也学着身段踏了两步,抬袖指着烛火清唱:“学长生兮学长生,忘势利兮脱俗情。青松灵秀绿竹摇风,闲来观鹤舞,静时听鹿鸣--”(出自布袋戏台词)

“动静小些,别教外面的人听见了。”景善若轻声责备。

“少夫人,阿梅唱得可好?”

“挺好的。”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得外边一阵马蚤动。惊叫,笑骂,喝彩不一。

“怎么了?”景善若纳闷。

“那阿梅去看看吧!”

“嗯,当心些。”

阿梅趴着门框朝外看,继而壮起胆子,踮了脚尖去栏杆边,朝下看。

“那宝贝”在哪儿?

阿梅趴着门框朝外看,继而壮起胆子,踮了脚尖去栏杆边,朝下看。

--竟然是不知哪里的牛鼻子老道在玩傀儡戏,那傀儡是一副婴儿大小的白骨,不需要牵线,自个儿就能蹦跳乱跑。众人有被吓着的,有觉得­精­彩刺激的,还有胆儿大的,伸手去摸,被傀儡给躲开了。

阿梅看得入神,迟迟没有回房。

景善若唤了几声,又不方便提高嗓门,只好自己披着氅衣出来。

见了楼下的戏法,她无奈地拍拍阿梅的脑袋,道:“好了好了,进去休息吧,明儿还要赶路的。”

“可是少夫人,那傀儡不用系绳的?到底怎么回事?”

景善若取笑道:“人家吃饭的功夫,能轻易让你看明白么?看够了赶紧回屋吧。”

“唔……”

此时楼下的小傀儡已经爬上了饭桌,把几个碗放在前面,一板一眼地跪在桌上,做出焚香叩拜的模样。

老道在旁念说:“三香若平,则魂经五内,不去。三香若清,则魂游印都,浮虚。三香若降,则如何呢?”

众人只看热闹,哪里知道怎么接,都巴巴地等着老道士让傀儡继续动弹。

然而傀儡白骨定在原处不动了。

从老道一开始说话起,景善若就觉着那话耳熟,仔细想想,好像正是越百川给她的经书上的几句话。

貌似是召鬼驱使用的?

那后面是--

三香若降,则魂归离恨,夺杀。

想起这句话,景善若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看看桌面上,那碗里并没有Сhā着三炷香。所以只是玩傀儡戏说笑罢了。

正想着,她的视线突然扫过楼下的柜台。

柜台后面有个小小的神龛,平时大概挂着布帘遮灰,所以看不见,但现在是敞开着的。从景善若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龛里供着个穿白衣的不知道什么神仙像,要说是财神或关公,貌似那衣角都不太像。

引起景善若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不起眼的衣角。

她关注的是,神龛前面有三炷香。

而此时,香枝燃出的烟气,正是沉沉地往下降的。它像水一样从烧着的香头处流泻下来,落在神龛的平板上,然后从边沿继续往下坠。

景善若皱眉。

她拉住阿梅的衣袖:“回屋去吧,别看了。”

阿梅没有动。

景善若感到奇怪,低头望着阿梅的脸。

阿梅额头上全是冷汗,整张脸煞白,好像看见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一般。

“阿梅?阿梅?”

景善若暗叫不妙,她拉住阿梅摇上一摇,对方就像是冻僵了般,全身板结成一块整体。

景善若再看客栈内众人,竟然都没声息了。大伙儿全都时间停止一样地僵着身子,难得有水滴声,那也是吧嗒吧嗒下落的冷汗。

她望望傀儡偶,也就是不动了而已,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正惶恐着,她突然感到自己右臂上像是蚂蚁在爬般,­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

朝右边一转头--

--惊见那老道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侧,盯着她看!

“……你、你要做什么?”景善若退了一步,贴在栏杆上。

老道士­阴­森森地笑了笑,道:“小娘子不简单,吃过仙家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乖乖看着,不要声张,我就不弄死你。”道士说完,踮着脚尖下楼去,把掌柜面前的账簿翻开来,一页页地查看。

景善若看着他的举动,转头看看处于极度惊恐状态的众人,不知应当怎么办好。

她定了定神,出声问道:“这位道爷,你是要找什么?”

“找人。”老道埋头翻着,突然一把抓起账簿,将册子捏得跟丝帕一样皱,拎着就往楼上走。

景善若赶紧退回屋子,关紧门,隔着门缝往外看。

老道人路过这间客房的时候,知道她在里面,于是斜着眼望门缝里瞥了瞥,无声地咧开嘴,继续往前去。

景善若提心吊胆地捱到他走过这间房门。她飞快地检查了一下门闩,赶紧冲到桌边,翻开越百川留下的那卷经书。

她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方才有印象的那几句话。

虽然说经书一卷字数算是不少,但古书都竖排的,这又是抄誊之后装订起来的手抄本,其实一页上也没百来个字。

景善若找得匆忙,心中焦急。

可是她又不敢确定就算找到了,那文字记载真能起什么作用……

“啊,在这里!”她悄声对自己道。

纤指沿着文字一路往下飞快地移动,她已经找见了方才道士念的那段经文。

连同她自己记忆中的半句,也丝毫不差地找了出来。

她赶紧往回翻几页,检索这几段文字所属的条目。

“定魂散,第二阙……解法在……”

纸页哗哗地翻动着,景善若紧张得心都快吐出来了,生怕那老道士突然杀个回马枪。

“啊,解法在这里!”

她惊喜地将经卷捧得离灯火近些,可还没看到关键的做法(前面好多废话……),就突然听得外边一阵咆哮!

“去你母的!¥#%@!#!”此为脏话。

这声音挺吓人,跟带骷髅的老道士嗓音不同,更沙哑一些,就像是空口抓了一把盐往喉咙里咽的结果。

景善若惊得跳了起来,将经书藏在怀里,惊魂未定地看着靠走道的窗户纸。

一道人影飞快地冲了过来。

看得出是那老道,其边跑边回头,竟然好似是把脑袋转到了背后般。

他高声喊道:“不是你还有哪个?道爷我命盘都算定了!”

他身后那沙哑声音立刻又骂了一串难听的:“……(略)爷也是为那宝贝来的!你当只有你一家知晓?”

“我呸!”老道说,“老实交出来,你小儿到得早,东西绝对在你手上--哇啊!”

话还没吼完,他就被蹲在走道上的阿梅绊倒了。

阿梅当然也不是故意的,她那不是在脑子里什么地方被某种东西吓到了嘛?

说起来正是老道士自作自受的。

他这下摔得狠,立马磕了半颗牙,和着血沫吐出来。

“臭娘们!”他一脚朝着阿梅踹过去。

阿梅吃痛,骤然惊醒,尖叫一声,转头看见满嘴是血泡子的老道人,更是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朝后爬,一面叫,一面“咚”地撞在房门上。

“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

她话音未落,房门唰地一下开启,景善若飞快地出手,把她给拽了进去,“啪”,关上门。

“呜呜呜!少夫人!”

阿梅吓得一把抓住景善若,死死不肯放开。

“安静。”景善若用力关好门,拨了闩Сhā牢实,一手抚摸着阿梅的头发,“别吵,别闹,那位道爷还在外面,你别叫得他恼火啊!”

门外适时地传来老道人的声音:“嘿嘿嘿……”

阿梅被吓得眼泪都下来了。

景善若立刻隔着门说:“道爷,您当心些啊,那边房里不还有个什么人么?”

老道人被她一提醒,这才唔了声,骂骂咧咧地下楼去,口中道:“臭小子爷整不死你!”

景善若连忙拉着阿梅远离房门,悄声对她说:“你别哭,别出声息,这事儿也不是哭就能办好的。先等等看!”

阿梅含泪点头。

景善若赶紧到了门对面的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虽然是二楼,但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就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也摔不死人的。

此时楼梯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老道士嘴里不­干­净着,又路过这房间外的走道,往深处冲去。

映在窗纸上的是人头、道髻和他扛着的一面道幡。

景善若也不太认识这些道家的东西,看不出那是镇魂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知道那玩意儿就算是威慑不了对方,拿来抽人应该也是很痛的。

那道士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

走道深处立刻响起对骂声,还夹杂着木器、铁器互相抨击的声响。

“本事不如你爷,靠蛮力也不是爷对手!”

“少罗嗦!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一命!”

“不在你大爷身上!你大爷拿着的话不弄死你才算狠!”

两人打得正凶暴,听上去好像连牙齿也要上阵的样子,景善若拉起阿梅,悄声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阿梅积极摇头:“少夫人,说不出来,就是……就是一看跟要了命似地……少夫人你为什么好端端的……”

“我也不知道。”景善若将经卷藏在贴身处,自己去收拾包袱,同时吩咐阿梅,“你把那床被子拉过来,绑在窗棂上,咱先出去躲躲。”

“嗯!”

阿梅立刻照景善若的指示去­干­。

景善若掖着包袱,竖起耳朵听隔壁几间房的动静。

道士跟那个还不知道是圆是扁的对手都没啥大响动了,偶尔听得楼板吱呀吱呀地被踏得直叫唤。

阿梅往窗下看了看,黑咕隆咚的一片夜­色­让她直哆嗦。“少、少夫人,咱从楼梯下去不成么?”她可怜兮兮地求着。

“你忘记店门已经关了?”景善若责备一句,“别怕,我先下去,我接着你!”

她正预备翻窗,突然听得走道上两男人又吼起来了。

“说不在爷这儿就不在!要哄你一个字,爷把祖师的墓碑扛背上一辈子!”

“我呸,那你说在哪儿?你拿盘出来,咱再测!”

“测啥!就楼梯口那屋!在小娘们身上!爷早八百年就看好了,提早来猫着的!”

什么?

景善若一激灵,差点没就着窗框边上滚下去。

阿梅自然也听见那两人的对话了。

她牙齿打颤,伸手指着这房门,悄声对景善若道:“少、少夫人……”

“嘘。”景善若示意她噤声。

但是阿梅抖得厉害,话也收不回了,哭着道:“咱、咱这不就是……楼梯口的房间么?”

快逃吧,小姑娘!

阿梅抖得厉害,话也收不回了,哭着道:“咱、咱这不就是……楼梯口的房间么?”

“多话!”

景善若拽住被子,试试结打得是不是够紧,翻身就越过窗棂,往楼下滑去。

落地之后,身边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摇摇晃晃朝旁边垮。

景善若赶紧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往那边拦,原来是摆在杂物架子顶上的一簸箕­干­黍子。

虽然落下了几束,但沙沙的声响可以忽略不计。

景善若抬头,冲楼上悄声道:“阿梅下来,快点!”

烛光中,窗棂上就出现了阿梅一只手而已,她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快下来啊!别怕,有我在,我接着你!快!”景善若急了。

这可不是磨磨蹭蹭的时候啊!

正在她盯着那只手着急的时候,一个声音出现了:“咯咯咯……你真的要接着么?”

景善若一惊。

紧接着,阿梅的手提了起来,然后出现的是她的脑袋和上半身。

可是,在她后领处拱起了一块尖角。

——正是有人拎着她,把她往外提。

阿梅哭得连气都接不上来了。

景善若不敢说话,生怕那人把阿梅狠狠地摔下来。

“你要做什么?”她轻言细语地商量,“小丫鬟哪里冒犯了这位爷,小女子替她赔罪,请先把人放开,或者慢慢放下也好……”

“咯咯咯——”

那人从阿梅身后露出了半边身子。

他也爬在了窗坎上,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景善若看。

“小娘子,长得俊啊。”他说。

他驼着背,样子猥琐,整个脑袋似乎就挂在胸前了,讲话的时候带着奇怪的尾音。

景善若感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她勉强挤出笑,对那人说:“这位爷,怎样称呼?啊,先把阿梅放下来,好么?我当真接着……”

“爷是蛊堡人,没听过罢?”驼背怪笑着,伸长了手,把阿梅往下边一掼。

“啊!”景善若赶紧去接。

冲撞力带得她踉跄,两人一道磕在杂物架上,那些叠在一起的簸箕和箩筐哗啦啦地翻了一地。

“阿梅,没事吧?”她轻声问。

阿梅抓着景善若大哭。

“没事、没事了。”景善若安慰阿梅。

然后,她抬头看蛊堡人,镇定地说:“这位爷,小女子从来不懂得神仙道长生路,除了请修道人做法事,也没多接触过各位仙家,不知您这是……”

“咯咯咯,你身上带着个宝贝,交出。”

驼背笑嘻嘻地说着,突然就跳了下来,咚地一声,四肢一齐趴在地上,蜘蛛一样地撑着。

景善若搂着阿梅往旁边让了让,手在阿梅背后,悄悄往墙边摸。

虽然摸到了不知什么长条状的东西,但一试手,发现是软的,这玩意儿无法拿来自卫。

“小女子愚笨,不知道爷要的是什么?”她说。

“一样仙家才有的法宝……”

景善若为难道:“爷,我不过是个­肉­眼凡胎,纵然天大的宝贝搁在面前,又怎么认得出?”

她看了看阿梅,在后者背上轻轻抚摸,示意其安静。

她继续道:“还请爷明示——究竟是什么法宝,长成哪种样子,或者有何用途,如此一比较,小女子才好查找爷要的究竟是何物啊!”

“何必费事?”驼背咧嘴,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来,月光下刀刃寒光一闪。

舔着刀口子,他森森笑道:“一刀一个,东西自然跑不了,留下尸身还可以陪爷玩玩……咯咯咯……”

阿梅惊叫。

说时迟那时快,景善若果断出手,扶住驼背的手腕使劲一送。

“唔呃啊啊——”

驼背的舌头立刻被割出了大口子,要不是他刀子松得快,这下准把他舌头切下半截不可!

景善若一把抓起刀子,也不顾忙乱之间握住的是刀身,另一手撑起阿梅的背:“跑!”

这回阿梅没有让她失望,呜啊啊哭着就往前冲。

景善若把身后挂着的半床被子往驼背头上一蒙,自己也赶紧跟着阿梅逃。

后院的门是关着的,阿梅冲到门前,用力拍了一拍。

想当然没有人会在外面替她开门的。

她大哭着埋头撞过去,院门应声垮下去一半,另外半扇门也摇摇欲坠。

阿梅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奔出去。

景善若跟在她后面,顺手抓了客栈里人晾晒的衣物,连同衣杆一道掼在地上,用以稍微阻挡追兵。

驼背咕噜呜噜地捂着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快跑,阿梅!别停下!”景善若急忙喊。

阿梅这冲出去,慌不择路,朝着客栈前面的大道逃,结果刚踏上黄土道儿,就被人给撞翻了。

撞翻她的正是从前门吭哧吭哧追出来的老道士。

——他嘴角上挂着血沫,肩头还扛着幡呢!

阿梅摔在地上,大口喘气抬头看,脸上的眼泪和泥土都混在了一起。当看清是老道人的时候,她顿时感到深深的绝望,瘫坐在地,无力动弹了。

“阿梅!”

景善若转过墙角,就看见阿梅瘫在地上,老道人朝路边的脏水沟一个劲吐血沫子。

她眼珠一转,立刻把手里的短刀拢进袖子中,气喘呼呼地赶到两人跟前。

“道爷!你没事,太好了!”

她说着,指指后面:“刚才有个驼背的恶徒,追着我们主仆二人不放,嘴里一直叫着什么法宝来着……”

“哦?”老道人斜着眼睛,用眼角看她。

景善若继续道:“我实在没办法……他又有刀子,我只好把整个包袱给他了!道爷,如果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小女子是真的保不住它啊——”

话还没说完,老道人就跟后摆着了火一般,嗖地冲向客栈后院。

景善若赶紧拉起阿梅:“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梅呆呆地点头,咽下一口唾沫,颤抖着爬起身。

“这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哭丧着脸,失魂落魄地跟着景善若逃。

景善若引着阿梅往路对面的树林里钻。

她这时候得空,把五根指头松一松,换了只手拿刀。

握着刀刃的指根部分湿漉漉的,应该是流血了,暂时还感觉不到痛。

她甩甩手,把刀递给阿梅:“拿好,别伤着自个儿!”

“嗯!阿梅知道了!”阿梅紧张而僵硬地点头。

两人摸黑磕磕绊绊地逃,没跑出一里地,就听得后边轰隆巨响,整个大地都晃了晃,树上的积雪噗噗往下掉。

阿梅还好穿得不少,景善若连大氅都没来得及披,雪落进领口中,激得她一阵哆嗦。

“少夫人,后面好像什么炸了!”阿梅回头看看。

黢黑一片的天地间,就不远处的客栈那儿红火起来,眨眼时候又是不知何物炸裂了,伴随着像人又像野兽的怪嚎。

“不要管!快走!”景善若拉着阿梅,踏了雪地往前。

阿梅用衣袖抹抹自己的小花脸,泫然欲泣,问主人:“少夫人,咱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也不要管!”景善若掂掂怀里的经卷,道,“先走远些,再躲到天明!包里有银角,别担心。”

“啊!”

阿梅惊叫一声。

“怎么了?”

“少、少夫人……我把包袱丢那儿了……呜呜我这就去拿回来……”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景善若一怔,随即拽住阿梅,道:“刚才太惊险,不怨你。我头上的簪子值几个钱,等到镇上当了就是,不要回去!”

“嗯。”阿梅抽泣着点头。

景善若摸摸她的脑袋,说:“吓坏了吧?再走走,别坐下休息。”

“少夫人,阿梅腿软……”

“我知道,来,我牵着你。”景善若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又说,“要是遇见什么野兽妖怪,你赶快把刀给我,知道么?”

阿梅抬头:“少夫人,你会用?”

“没用过,我只是怕你记不起用刀具防身。”景善若道,“山野林子,又是深夜,真不知道能遇见什么。要当心才好。”

阿梅认真地点头。

“会遇到什么?”

景善若应道:“难说啊,有狼、山狗——嗯?”

——刚才搭话的……好像不是阿梅的声音!

阿梅埋头跟着景善若的脚印走,不料咚地撞到她背上。

揉揉鼻子,阿梅纳闷:“少夫人,怎么突然停下了?”不是说还要赶紧逃得越远越好么?

景善若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阿梅,刚才是你在问我会遇到什么?”

“不是,少夫人自问自答才对啊。”阿梅回答。

“我以为是你问的。”景善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闭口不言语了。

“我哪有……”阿梅瞪大眼,刚分辩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景善若说这话代表什么。她冻得发痛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

——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有别的人在她们附近?

她低呼一声,紧紧攥住景善若的手。

景善若单薄的身子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不是给惊吓的,但是她看起来十分冷静。

“谁在那里?”她并不看任何方向,只是闭着眼,扬声道,“出来吧,既然不想隐瞒自己的存在,又何妨现身一见呢?”

随着她看起来很有底气实际上虚张声势的呼喝,一道人影出现在二人面前。

竟然就在眼前,之前却完全看不见。

“越家少夫人,这是恼火了么?真不经逗。”那人影说。

离、离婚了?

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发现对方不是男人,阿梅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躲在景善若后面,不服气地说:“我家少夫人与你并不相识,什么逗不逗的!懂事不啊?”

“阿梅!”景善若喝止她,“怎么如此无礼!”

“少夫人……”阿梅委屈地应了一声。

景善若转头看着拦路的女人。

虽然有月光,又有积雪反光,可在黑夜里看人仍是看不真切的,尤其那人还站在树下、积雪的枝头挡住了月­色­,使其只剩下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景善若隐约见得此人头上梳着髻,心中便又是咯噔一声响:难道这是今晚第三个?真是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呛死啊……

她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就一件宝贝东西了。

那便是越百川留下的经书。

虽然她看了没什么益处,但这是夫君的东西,夫君又不是一般人,谁知道经书被人拿了会不会对夫君有害?

景善若打定主意,尽力保护那卷经。

——嗯,这个修道的人,要用一样的谎话骗过去么?

景善若正准备开口,对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草梗,笑道:“这位夫人,贫道方才算过,有件好东西在你身上。你可想抵赖?”

“……”景善若无力。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动不动就是占啊测啊算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放弃第一层哄骗,跟对方说:“仙姑,我还不知你所指是何物呢,从哪里来的抵赖啊?”

道姑­干­脆利索地回答:“一卷经书。”

“经书?那应当不算奇物吧?小女子夫家几位女眷都吃斋清修,要说经书古籍,可算是藏得不少。”

这是胡说八道,越家识字的女­性­除了她也就老夫人一位了,老夫人根本就不在家里住,那还谈什么收藏经书啊。

道姑耐心也好,只说:“施主,你好生想想,随身携带的书卷里,是不是有一本叫做《太息十二元经》的?”

“太息十二元经?”

越百川给的经卷是叫这个名字,不过……

景善若道:“小女子略认得几个字,说起来,确实有这本经书,只不清楚上边的记载是哪门哪派……”

“哪门哪派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经卷若是留在施主身上,恐怕会招致大劫。”道姑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从雪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温和地说:“那卷经,原本是不属于人世的东西,若非仙人不慎遗落,定然不会出现在此,更不能引起轩然□。亡羊补牢不为晚,这位夫人,可以将经书割爱,转让予贫道么?”

景善若看着她,发现自己认得她的脸。

这是那位将越百川带走的仙姑。

景善若摇头:“恐怕不成。”

“为何?”

“此物乃是我夫君所赠,我怎能随意转交他人?”景善若坦然道。

竹簪女冠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轻哼一声。

“哈,贫道明白了。”她说,“眼下二位身后有追兵,贫道就不妨碍二位逃命了。请。”

说完,侧身让开。

阿梅呆愣地看看竹簪女冠,再看看自家女主人——怎么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

景善若也不想跟竹簪女冠多说什么。她端详对方身段和面容,然后对阿梅说:“我们走。”领着小丫鬟继续在积雪中赶路。

竹簪女冠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脸­色­仍是不好。

一旋身,她飞至在道边搜寻主仆两者的蛊堡人跟前,骂道:“你怎么办事的!本仙姑引你过来,难道是要看闹剧的吗?”

驼背蛊堡人乍见竹簪,竟然一改猥琐下流神­色­,慌张地跪伏在地。

“仙、仙女娘娘,小的一时不察,给那娘们使了­阴­招啊!”他伸出舌头,上面一刀割得可不浅,血还在流,舌尖都分成两半了。

竹簪女冠睨着他,脸上尽是极怒的冰霜。

倏忽之后,她怒极反笑,带着笑意恨恨道:“真是活回去了,姑­奶­­奶­是什么神仙人物,竟与尔等凡胎一般见识!去!”

话音未落,长袖一舞,驼背立时被飓风吹飞,轰然撞进客栈门内。

那老道士刚撤下傀儡戏法——顺便摸了堂中众人身上的银钱到自己兜里,正要出门呢,迎面就是一个驼背大汉砸过来。两人撞做一处,哎哟喂呀直叫唤,半晌没爬得起。

客栈众人尚不知变故,除了掌柜心疼门板之外,皆是指着两人哈哈大笑的。直到有人发现自己钱袋没了,这才声张起来。

老道士赶紧捂住包袱,可是,被驼背一撞,包袱皮已经破了,别人的钱袋啊扳指鼻烟壶之类哗啦啦地流出来,遮也遮不住。

这下可好,众人暴怒,笤帚条凳桌子什么的都举起来了。

“各位乡亲饶命啊!”

※※※

“阿嚏!”

阿梅着凉了。

两人到天明时候绕回正道上,跟赶牛车的乡民商量,坐在人家车板上休息兼补眠。

一路搭车到镇上之后,二人典当首饰换了点钱,住进旅店。

阿梅借炊房给景善若熬了碗姜汤,自己却没有喝,结果到晚上就有点低热,后来烧得厉害了,休息两天才好。

“结果还是换我服侍你这懒丫头。”景善若取笑着,替她掖了掖被子。

阿梅嗓子痛得厉害,原本是一直没吭声的,此时禁不住说:“少夫人你真好……”

“现在知道了?”景善若笑起来,“既然老夫人将你给了我,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了,只要别惹是生非,什么都短少不了你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那院里,原本也缺一个身份压得住众人的好丫鬟。娘家跟来的去年又给嫁出去了。”

“莫说阿梅年纪小,就是大了,也是跟着越家各位­奶­­奶­的,只要少夫人不嫌弃,阿梅就不走了。”

“好了好了,多休息,少说话。”景善若说着,去桌边继续看书。

阿梅裹着被子想东想西,又出声道:“少夫人,有写信给家里让人来接了么?”

“已经发出去了。”景善若说。

老夫人清修的九宫庙离越家不远,算起来也不过就十来天路程。

她们路上遇到危险,跟车马失散,阿梅又病倒,还是就等越家来接的好。算起来,大概还等个七八天也该来人了。

这几日景善若基本就没出门,尽量避着人,专心研究越百川给她的经卷。

虽然她没有修道的根基,看也看不怎么懂,但既然这玩意是好东西,没理由不琢磨琢磨就搁那儿浪费不是?

要是回了越家,这事说出来,经书是一定会被家长拿走的。

——这是越百川送给自家娘子的东西,可家里人才不会管那么多,一听说是仙家的宝贝,那肯定众人都抢着要看要留在身边的。说不定最后还会送进京里去讨封赏。

想到这里,景善若叹了口气。

她抽空誊了一册手抄卷在旁,但想必受人瞩目的还是原册吧?

“我听过那两人说‘法宝’,难道这卷经文,价值不仅仅是内中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法器?

可是……

她完全不会用啊可恶。

“咚咚咚。”

敲门声。

“谁啊?”景善若到门后,手放在门闩上。

店小二在外回答说:“这位女客,前面有人找。”

“找我?”

“是啊,就是指名请溱南越景氏到前面说个话。”

景善若警惕心起,皱眉:“为何连籍贯都报得一清二楚,难道是贵店泄露住客消息?”

“唉呀,冤枉啊客官!您不知道,来的是当官的,带了兵马在店外面候着……”

没办法,景善若只得略作打扮,到客栈柜台前面去见见那当官的。

谁知,一见着那人的面,她就笑了。

“哥!你怎么来了?”

没错,来的人是她娘家兄弟,在州府里当差的景莅。

景莅官不大,是家里三代前曾经出过进士(后来一直连举人都没出过……)所以县里给举荐报缺、推上去的,现在负责看管草场。倒是因为他人好,所以场里差役都服他管,现在跟着他前来扎场子。可把店掌柜和小二给镇住了。

景莅带景善若到房内,悄声道:“你上哪儿去了?前半年越家人来闹,说你成亲没三年就跟人跑了,管咱景家要人,把娘给气得都病了一场!”

“他们真这么说?”景善若颦眉。

“岂止,让把作聘礼的地契和房产都退回去,不然报官呢!这叫什么人!”

景善若无奈附和道:“没法子,我夫家人大多没念过圣贤书,做事难免缺些周到。”

“娘的­性­子你也知道,闹翻就闹翻,能退的都退了。你前几月写信回越家,他们就把信搁着,前些天才送到咱家来。”景莅道,“所以我上山接你来着,谁知扑了空,越老夫人说你早几天出发回越家了,我就赶紧沿路找过来。”

景善若为难道:“所以,我现在算是与越家没关系了么?”

“还欠你夫君一纸休书,等他们送来,咱就上官府撤婚书去。”景莅哼道,“我原本就不赞成把你许配给越家,除了有财,还有哪里能挑拣出好瓜来?”

——越百川人都当神仙去了,越家人上哪儿找他去?还不就是拖着拖着顺便看还能再讹点好处没……

眼见不一定为实

“……”景善若低头,“百川对我是很好的,越家老­奶­­奶­也是好人。至于越家那宅子,不回也罢。”

景莅忿忿道:“越家要是真有心,就把越百川报个因故身亡,免得将若妹妹耽搁才是!”

——这个,成仙等于身亡么……

景善若道:“唉,不说此事了。我带的丫鬟最近病了,要是哥没有急事,就在镇上待个两三天,等丫鬟病好些我们再动身,行么?”

“何必,丫鬟也退回去吧?”景莅道,“反正越家也会来讨的。”

“这个不急。”

景莅道:“随你,你向来是很有主张的。”只是嫁到别人家里,少不得要看人眼­色­,定要委屈自己。

眼下是清闲时节,景莅说不急着回草场,就在镇上陪着景善若。

景善若与兄长是一起长大的,都在家里读书,拜自家老爹做夫子来着,所以她对景莅的人品很是信任,把经书的事情告诉了他。

景莅拿着经书翻了翻,也看不出玄妙之处,便说由先他保管着,谁也不会告诉。若是有机缘,去访得道高人什么的,经文中的奥秘自然会弄个水落石出了。

虽然说经卷放在景莅那里,景善若很放心,但是她仍坚持由自己保管。因为那毕竟是越百川给的东西。

两人争执了几句,景善若态度很坚决地把经书抢了回来,景莅只好依她。

四天后,一行人离了镇子,朝景家去。

然而跟那老道士一样,自己掐算着来找宝贝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就拿着稀奇古怪的法器,在前后几个镇子、山间山脚的路上瞎转悠。堵着道儿开算命摊子的有,带了门下十来个弟子塞满整座客栈的也有。

景善若兄妹知道人家要的是啥,其他百姓就不见得了。

一路上的乡民都是人心惶惶,有的竟然也听说了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于是等传言钻进景善若耳朵的时候,就变成了“你知道吗这附近山里挖出了石板说江山要改姓啦”“咦我听说的是河里出了驮着什么玩意的乌龟啊”这一类的东西,总之是限制级和谐级的谣传。

“不得了,官府应该快来人了。”景莅咋舌,“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景善若默默点头。

景莅看看她脸­色­,悄声问:“若妹妹,在想什么?”

“……带着这个,恐怕会给家里添麻烦。”她想到在竹簪女冠之前,已经有并非善类的人来抢夺这卷经了,现在又有更多人得知消息——没道理等她躲藏在家之后,这些人就会自动退散啊!

要是给娘家人带来危险,那就……

“你可别说你不想回去了!”景莅道,“要是那东西变成烫手山芋,就放在我这里罢!我是不怕修道人纠缠的。”

景善若点头:“嗯,我会认真考虑。”

不过……

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处理掉的份上,她大概更愿意找一个正直可靠的修仙人士赠送之吧,至少没有暴殄天物。

马车停下来了。

因为有人横躺在路上拦住马车跟差役,待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当然女眷还是在车上没动),拦路的人亮出钱袋,晃了晃。

他的钱袋显得沉甸甸的。

“十两金。”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众人不解。

“你们车上有好东西,我十两金子买。”这人真是十分地直截了当。

——然后被官差当疯子赶走了。

众人当做笑话,嘻嘻哈哈地继续赶路。

景善若对景莅悄悄道:“哥,再来这么几次,你弟兄们也会起疑的。”

“……都是老实人,不会瞎想的。”景莅说着,眼光也不甚确定地瞥了瞥属下们。

景善若笑笑,道:“真要卖的话,十两金不够。要是那人再来,就说少于万两金子免谈。”

“你真是顽皮。”景莅摇摇头。

看她宝贝得那样子,就算人真拿出万两黄金来,她也一定不愿意换的。

两人正悄悄说话,马车外面突然铛铛铛地一串响。

撩开窗帘看看,原来是一位穿着黄铯道袍的老人家。他坐在道旁的雪地里,可着劲地摇铃铛。

见景善若露出半张脸来,他就乐了,冲马车道:“嫁了仙人的姑娘家,老朽请你停下来听几句话,成不?”

“……”景善若不解地望着他。

景莅急忙拉了车窗帘下来,低声道:“别理那些人,不知会­干­什么的,快快赶路!”

阿梅坐在车门处给二人挡着寒风,没看见车窗外面的情况,好奇地说:“单从镇上出发两天,咱就遇见好多怪人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少夫人,该不会是咱俩从庙里出来的时候,真带上什么宝贝了吧?”

景善若看看她,取笑道:“哦?在你身上呢?”

阿梅急急道:“没有啦!我都是老老实实收拾包袱的,哪有卷上庙里的东西啊!”

“那你是怀疑我若妹妹偷了道观的东西?”景莅不悦道。

“没有没有没有!官爷误会了,奴婢绝对没有那个意思!”阿梅惊得连连摆手。

景善若无奈道:“哥,阿梅胆子很小的,你别吓她。”

马车轮子骨碌骨碌转着,走了约一盏茶功夫,铃声又响起了。

这回景善若没有掀开帘子张望。

窗外传来的还是那老人的声音:“里面的夫人,给他人行方便,有难处好商量,莫固执啊!”

“这人走得真快啊,都赶上咱坐车骑马的了。”阿梅感叹着,又扭头问景善若,“少夫人,什么叫做给他人行方便?”

景莅呵斥道:“你少搭理疯言疯语!再说话,就下去跟着车跑!”

阿梅委屈地捂住耳朵,缩成一团。

景莅重重地吸了口气,起身出车厢,坐到外面的横板上。

景善若急忙隔着帘子劝:“哥,还是进来吧,外边风大,你没官差大哥们穿得厚实的!小姑娘没大没小,你别计较啊。”

景莅回答道:“哼!我倒要看看,都是谁在装神弄鬼!”

拿他没办法,景善若只好随他去了。

没过多久,道旁再次响起了铃铛声,还是那个老人在劝景善若出去谈谈。

景莅当即火大,叫停了车马,带人扑过去,把老人家绑起来了。

“唉呀官爷,老朽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坑蒙拐骗,您这是要做什么?”老人瞪大了眼对着景莅。

“少故弄玄虚!”景莅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两个字:没门!再跟着我们,当心给你抓到官府去!”

“哎,官爷,老朽哪有跟着你们啊!”老人叫屈。

众人笑起来:“这不睁眼说瞎话呢?”“你没跟着咱们,难道还是……”

话音未落,大伙儿四面看看,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好像还是刚出镇子那条岔口吧?”

“我觉着走来走去好像没走出去几里地啊?”

老人家这才乐呵呵地对众人说:“这就对了,官爷,你们终于发现了啊!这可不是老朽存心捉弄,实在是连老朽也不敢明说,怕给摆阵的人报复啊!”

“摆阵?”景莅是听懂了了,他恼怒道,“谁在­阴­我们?”

“这要是说了,我可就难过日子啦。”老人笑嘻嘻地说着,也不需要别人松绑,自己动了两动,绳子就全脱开了。他把旁边的雪捧起来一捧,往系铃铛的杆子上抹了抹,权当是洗过一遍。

他站起来,冲着马车道:“夫人您看吧,老朽这边几个人,就是想跟你谈谈。”

“……”景善若在车内没有吭声。

阿梅好奇地用膝盖行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那老人继续道:“要不,夫人你就这么拖着,又能拖多久,这可是源源不断地来人的啊!现在只是道行高的几个先知道,想商量看怎么处置而已,要是等什么猫猫狗狗的都听见风声了,夫人你还真保得住它么?”

景莅不悦地叱道:“少嬉皮笑脸说话!”一面说,一面就抬脚想踹人,被躲开了。

车厢内,阿梅缩了缩脖子,对景善若小声说:“少夫人,景少爷好躁的脾气……”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景善若低声回答,“大概是场里过了几年,呼喝惯了——”

替兄长找的借口还没说完,她俩突然听见外面那老人扬声道:“哎,老朽是给你面皮,你可别动手动脚,不然当心丑相败露啊!”

“胡说八道什么!”

有差役直接拔刀了。

老人立刻大呼:“啊啊啊!动刀了,这下要见血才甘休咧!”

景善若一听,急忙掀开车帘朝外看。

只见那老人身形虽然枯萎,但动作格外敏捷,在刀光之下,竟然左躲右闪游刃有余。他一面闪避,一面戏弄般地叫屈、喊救命。最奇怪的是,无论他做了怎样大的动作,手里的铃铛皆是一声不响。

偷眼看到景善若又出现了,老人忙高声道:“唉呀夫人,我这是在替你挡劫呀!你倒是点个头,咱这几人好Сhā手哇!”

景善若不明白他的话意,但眼下要紧的是——

她扶着窗口,对景莅喊道:“哥,哥!让官差大哥住手啊!别这样!何必动刀呢?”

“你少管。”景莅猛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景善若吃了一惊。

她立刻条件反­射­般伸手,隔着衣物,握住那卷道经。

老人家还在蹦蹦跳跳地叫唤着:“越家的小媳­妇­咧,你好生看看,眼前的当真是你娘家人嘛?当真——都是人嘛?”

设法逃生吧

“少夫人,那人在喊什么啊?为什么都听不懂!”阿梅拉住景善若的袖子。

“我也不知。”

景善若拍拍她的手背,专心盯着窗外。

道边打得更激烈了,几位差役全都拔刀上阵,倒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按理说虽然那老人表现得近妖,但官差还是不能随意向百姓挥刀的吧……

——这么一说,重逢以来景莅的表现是比以前要急躁一些,但家中情况大致上是没有出纰漏的。单凭那老人的几句话,就对兄长起疑,那更容易落入别人的圈套。

正想着,景善若突然见那老人绊了一下,动作一滞。

随后,他被当头劈成了两半。

“啊!”景善若惊得立刻转开视线。

阿梅没看见什么,她撑起身子来想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事。景善若抬手遮挡:“不要看!”

“怎么了啊?”阿梅不解地望着外边,“那老头为什么不见了?”

嗯?

景善若再看的时候,老人果然消失了,雪地上别说尸首,连点血迹都没。

差役们纷纷道:“果然是妖怪!”

“这个时候要用骂的,骂越难听越好!不然还会跟来!”

景莅不耐烦地挥手:“别耽搁了,快走快走。”

他转身回马车上,掀开布帘之前犹豫了一瞬,随后仍是撩起帘子往里面去。

抬头看见主仆二人,他面无表情地对景善若道:“解决了。”

景善若小心翼翼地点头。

“你方才听见什么难听的了?”景莅明知故问,随着话语,脸上浮现出含义莫名的微笑来。

阿梅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轻呼一声,更紧地偎向主人。

景善若偷偷按住她的手,然后有些胆怯地对景莅说:“嗯……虽然那人胡言乱语,但官差大哥随意动刀兵,也是不妥的。后边我没敢看……没出人命吧?”

闻言,景莅面部的线条放松了。

他笑道:“没事,那八成是野道派的人做的戏法,吓唬人而已,已经被赶走了。”

“嗯。”景善若点头,说,“哥,你看,阿梅吓坏了。”

“呵呵。”景莅瞥了阿梅一眼。

阿梅只觉得全身的毫毛倒竖了起来,急忙捉着景善若的衣角,一个劲地拉扯:“少、少夫人……”

“好了,阿梅你先休息一下,睡会儿吧。”

景善若温和地劝着,解开包袱,取出一卷书来翻看。

景莅一见,眼便移不开了。

他坐在挡风的地方,随意道:“唉,这一路过去还得有三四天行程吧?”

景善若点头。

“若妹妹,你那卷经再给我看看,就当是消磨时日也好。”

“好啊。”景善若答应得­干­脆,往包袱里翻了翻,却没拿出什么来,“奇怪不是放这儿的么?”

“咦?”景莅吃了一惊。

景善若又找了找,道:“应该是卷在衣物里了,车里太窄,不方便摊开来找,算了吧。”

景莅道:“那怎能算了!”

“……怎么?”景善若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景莅振振有词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算不拿出来翻看,至少也要确定是带在包里的啊!丢了怎么办?”

“可是找起来麻烦……”

“拿来我找!”景莅果断伸手。

景善若尴尬地抱住包袱,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吧,虽然是兄妹,可毕竟都是女子的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景莅也只好悻悻道:“那你总得找找,这么大个事儿,哪有嫌麻烦的?”

“嗯。”景善若乖乖地点头,让靠在她身上的阿梅挪开一些,自己背过身去,摊开了包袱皮慢慢寻找。

其实她俩的包里没啥东西,原来的衣物丢在上一个客栈里了,并没有回去拿,现在的只是临时购置的几件成衣、几样必备品而已。

阿梅坐在她侧边,看着她把那么几件东西翻来覆去地抖落,不解。

越过景善若的肩头,阿梅可以看到景莅的脸——看到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不由得心底更怕了。

“少、少夫人……”

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只得怯生生地拉拽景善若的衣角,希望她注意到危险。

此时景善若背对着景莅,她抬眼望向阿梅,飞快地将贴身衣兜里的经文抽出来给对方看一眼,然后再次藏了回去。

“啊!”阿梅惊呼。

景善若急忙做噤声的手势。

“怎样了?”景莅在后面追问。

阿梅急忙回答:“没、没事!”

她一双大眼睛盯着景善若,心跳得怦怦地,等着主人给指示。

景善若磨蹭一阵,道:“奇怪,怎么真的找不到了……阿梅你也帮忙理一下这几件。”

“好、好!”阿梅赶紧接了包袱,似模似样地抖落起来,将衣物一件件地展开,又重新叠好放一边。

景善若也没闲着,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站起来,躬着身子往角落里找。

景莅心那叫一个急啊,见她们找了一炷香时候还是没着落,索­性­让马车停下,所有人都在外安静等着,谁也不许出声。

阿梅不知道景善若的打算,她紧张地找了一遍又一遍,一直不敢出声。

景善若开口问:“阿梅,找见了么?”

“啊?呃……没有。”阿梅忐忑地回答着,生怕是答错了。

“那会在哪里?”景善若用指头梳了梳垂在身前的长发,深思状,“难道说,昨天留在客栈里忘记带走了?”

阿梅悄悄看她神­色­。

景善若闭上眼,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阿梅立刻大声附和:“哎呀!这么说起来……好像应该还有一个包儿,里面装的是零嘴和贴身的衣裳,怎么没看见了?该不会真忘在店里了吧!”

“什么!”

景莅差点没跳起来,他冲景善若道:“你一路上看的是什么书?”

“这个啊?”景善若拎起一卷文书来,无辜地答说,“镇上买的话本册子……还是哥你帮忙挑的呢?”

“可恶!”景莅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带走了一半的差役。

景善若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又伸出头去四下张望,良久,才缩回车内,对紧张得小脸都白了的阿梅小声说:“暂时安全。”

“到底怎么回事啊,少夫人。”

阿梅从方才开始就死死地攥着一张手帕,现在那丝帛都快攥成草纸纹了。

景善若飞快地告诉她:“这些人是假的。”

“啊?”

“不保证真是人。”景善若解释道,“或许是恶人假扮的官差,但家兄的长相之类却不是轻易扮得出来的。因此,有可能是术法弄的。”

她一点神鬼之术都不懂,所以遇上这种事情,完全就跟三岁小儿一样无提防。

“啊!那少夫人我俩现在该怎么办?”

且不说大冬天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说还留在车边的那些官差吧,有人看守着,她俩也不能轻举妄动啊。

“不知他们回前一个镇子需要多久。”景善若道,“若是不赶紧离开,等人回来了,恐怕要瞒不过去的。”

“可是怎么出去啊……”

这倒是个问题。

而且就算侥幸逃走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么多人觊觎着经书,景善若没有信心自己带着个丫鬟就能轻松逢凶化吉,逃回家去。

——逃回家了事情也没完啊!

既然想要经书的人可以冒充景莅,那他们必然也可以冒充景家越家的其他人,甚至对她家人做手脚,总之这个经书恐怕是留不得了,必须想办法处理掉。

“《太息十二元经》,眼下真是烫手了。”

景善若想着,忽然感到天­色­一暗。

这还是晌午时分,可是,在眨眼之间,整个天幕就像是大伙儿都被蒙头盖脸地塞进了麻袋里一般,黑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啊啊!”阿梅抱住脑袋,“又是什么妖怪来了呀!”

景善若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

现在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别说是在车里,就算站在车外,人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可是,她在发光。

“这倒是找经书的好办法。”她默默地想着,当下就很有把道经毁尸灭迹的冲动。

把经书裹在袖子里,她说:“阿梅,你到车门口看看。”

阿梅睁眼,见景善若跟萤火虫似地幽幽亮着,惊讶得张大了嘴。

“少夫人,为什么你是带光­色­的……”

“我哪里知道。”景善若郁闷地揉了揉头发——该不会又是那个什么仙家饭吧?她只是吃了些越百川带来的食物而已,看花样也是很普通的,谁知道那不是凡间的东西啊?

不过最亮的还是那卷经了。

阿梅慌慌张张趴在车门那儿朝外面张望,因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所以更容易注意到有亮光的地方。

“少夫人,山那边有火光!”她缩回头来说。

“谁让你看山那边了?”景善若低声抱怨,“看看车周围的人还在不?”眼下逃命要紧还是看稀奇要紧?

阿梅用力摇头:“不知道,周围……看不见,但是没声音!”

“你再看看去。”

景善若吩咐着,又去扯开包袱,将里面的几件衣服都裹在自己身上。这当然不是为了避寒,完全是希望能稍微遮挡自己和经书发出的光芒而已。

阿梅匆匆忙忙缩回头,跟景善若报告说:“少夫人,山在动!”

“啊?”

“真的,你自个儿看呀!那山一起一伏的……好像蛇一样!”阿梅继续张望着,又惊叫起来,“呀,它飞起来了!有、有爪子,是龙!”

云中的龙公子

“嘘!”

见阿梅越嚷越高声,景善若赶紧捂住她的嘴。

虽然一片黑暗,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要是都没逃、躲在暗里伺机而动怎么办?阿梅这样咋咋呼呼的,岂不是跟人报告说她俩一点防备也没,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你别喧哗,要是那拨人正巧回来,又恰好摸黑找不到咱俩呢?”她吓唬着阿梅,直到对方用力点头,这才放开手。

阿梅小小声地说:“少夫人,我真又看见龙了,从那边飞起来的!这回是活的!”

“上次那条也不是死的……算了这个不重要。”景善若揉揉眉心,道,“你拿着包,我们下车。”

“下车?”阿梅噘嘴,“外边暗得很呢!”

“不然你赶车?”

“……奴婢不懂。”

“那就结了。”景善若自个儿也拎起一包袱,挎在肘间,“这是‘家兄’的包袱,里面有­干­粮,一并带走。”

“可是就奴婢和少夫人两个人,这么冰天雪地的,要往哪里去啊?”阿梅嘟哝,把自己裹在暖和的衣物里,暖得紧紧地。

景善若没有回答。

如果她并无估计错误,那神秘消失的老人定然还在哪里等候着她们,而且他是与数人一齐行动的,只是方才就他一人Сhā手而已。

对那老者,景善若的印象并不坏,若他真要道经,说个理由,留个去向,大概她是会给的了。

“唉,谁让我保不住呢……”

她有些遗憾地隔着衣物摸了摸经卷。

不管怎么遮挡,还是有微光透出。

景善若伤脑筋地看看自己的手指,这黑暗中的淡淡萤光,到底是自己吃过“仙家饭”所致,抑或是受到经书的影响呢?

“少夫人,这层毯子也披上吧!或许能遮住些!”阿梅把垫在车里御寒的兽皮毯揭起,替景善若从头披到脚。

“嗯,走。”

两人小心地下了马车,放眼四处果然不见光亮,之前看到的火光也随着龙形的飞升而散去了。

此时天幕中能见着云层,完全是因为空中浮着龙影。

那条龙身形巨大,虽然飞得高而远,可犄角与鳞片在云中也映得一清二楚,它上下穿梭,似乎正在与什么较量。

“阿梅,那龙嘴里咬的是何物呢?”

“少夫人,你还有闲心管那……大概是猿猴吧?”阿梅应着,与景善若各持一个包袱,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识方向,“我们往什么地方去啊?”

景善若道:“刚才那老人是在道路的哪边?”

“这一面吧。”

两人便朝道路旁侧去。

雪堆得很松,被踩踏过的痕迹十分明显,回头走了一段,便找到众人打斗的地方。

“嗯,就是这里了。”

景善若看看四周,轻声唤:“老人家,您还在么?”

“少夫人,他不能在了吧?人都没了……”阿梅Сhā言道。

“那是幻象,他本人一定藏在别的地方,就不知在这里还能把他给叫回来不。”景善若心里没底。

道啊法什么的,她完全不懂,她只想着要先自保,然后保护那卷经——这是越百川带来的麻烦,他却不来相救,实在太不厚道了。

“老人家?”

她失望地与阿梅蹲在雪地里,再唤一声。

此时阿梅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雪坑里,立刻又抱着包袱跳了起来:“哎哟,这儿有什么,好硌人!”

“小声些!”

“是,少夫人。”阿梅探手下去摸,一来二去,摸着了根竿子,估计是枯枝什么的,于是从身子底下拖起来丢开。

结果这一拖,出了雪坑的竿子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原来她摸起的是老人那挂了铃铛的杖子。

铃声一出,景善若二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把那杖子捂住。

此时老人的声音响起了:“哎,老朽就是说怎么死活也找不到,原来落这儿啦?”

随着话音,一道光悠悠地从天上飘下来,唰,化成丨人形,立在二人面前。

“哟,越家小娘子。”老人笑嘻嘻地打个招呼,向阿梅伸手,“小姑娘,那拐杖是老朽用惯了的,离了手便不会走路了,还请你给个方便,递转来啊。”

阿梅愣在当场。

景善若轻轻搡她一下,她才算回过神来,赶紧双手将那拐杖奉上。

老人家乐呵呵地接过来,手腕一振,铃声大作,四面一片回响,可却并不扰人,倒像是众多妙龄女子脆声笑闹一般悦耳。

景善若道:“老人家,您方才说有事商量,是……”

“现下忙得厉害,小娘子再等等,”老人抬头看看天上,“老朽可的管着点那小子,免得他再出差错啊。”

“啊?”

老人指向云层中:“那条龙呗!是老朽所事那家的公子爷,上回他独自一人到凡间来,结果与仙人遇见,斗上一斗,被雷劈了道伤处。养了数日,这才­精­神些呢。”

他说了这么大一堆,景善若不知该怎样回答的好。

她并不想知道那条龙的情况,她只想赶紧摆脱现在的处境——即使好些生物在黑暗中自得其乐,人也总不算在其中的,这样反常的“白昼”,再加上寒冷和风雪、无助,足够让人不安了。

阿梅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是天上那条龙把日头给吃了么?”

“那哪儿能啊,不过是好容易见到妖人与这位夫人分开,公子乘机铲除妖人罢了。”

“妖人?”

老人此时望着她俩,说:“你俩啊,唉,算了,凡人是易受欺骗的。那头猿妖是本事不够,连凡人的正气都不敢压制,于是想用骗的办法拿到经书。多亏夫人警醒,并没有将书交给它。”

阿梅诧异:“经书、经书的……奴婢看少夫人也当个宝物在藏,难道真的是宝贝?”

“那当然!”老人点头。

“可那妖怪为何不直接抢呢?上回我们遇见两个人,还是活生生的人呢,都自个儿动手抢来着!”阿梅越发不解。

“阿梅!”景善若微愠道,“眼下不是询问这些细节的时候。”

“哈哈哈哈,小丫头想弄个明白,是好事。”老人笑起来,对景善若解释说,“眼下夫人已经安全了,是公子吩咐前来帮助夫人的,何况公子又耐不住,亲自动手了——老朽可不能失了颜面,连几个小猢狲都斗不过。”

他说着,指向身后的林子。

那一处顿时亮堂起来,几只穿着官差衣物的猴子被拴在树下,吱吱直叫。

“啊!”景善若吃了一惊,原来这几天与她相处的官兵、竟都是猿猴化的……

老人又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幕说:“你几个顽皮小辈,还在那儿藏着做什么?都下来罢!老朽的骨头都快要冻坏了。”

“……”

毫无回应。

景善若把阿梅拉上道儿,两人各自拍拍身上的雪,转头看的时候,老人家还在那儿吹胡子瞪眼:“嘿!还跟老朽杠上了不是?快快现身!”

此时天上出现一团红­色­的火焰。

它慢悠悠地晃到景善若面前,审视一般凑近了,围着她转上两圈,然后回到老人头顶上,说:“我才不要出来,外面好冷。”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最多八九岁,比阿梅年纪还小一些。

“再不下来,等公子爷看见,你又要挨饿了!”老人装模作样地吓唬对方。

对方迟疑了一下,终于现身。

这家伙才算厉害,它没落地的时候原本三人是平视前方的,等到它完完整整地把那团火焰变成一个实体的东西,景善若二人就变成仰望状了。

至少有三层楼高的一只大海龟!

——上面坐着个穿夏装的女童,光着脚,手里拿一支珊瑚,难怪她冷。

“这就是临渊道贼在凡间的配偶?”她嫌弃地嘟着嘴,“没有鳞片也没长须子,算什么啊!我就说临渊道贼审美崩坏,这回你终于信了吧!”

“没礼貌,”老人摇摇铃铛,“下来!”

“唉呀!”小女童应声滑下龟背,啪叽摔在地上,冻得立刻跳了起来,直往海龟脑袋上爬,“坏人!坏人呀!”

景善若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道龙吟声从天空中传来。

老人和女童都抬头望着天。等长吟声过去了,他俩这才对视一眼,由老人出面,对景善若道:“夫人,公子爷有请。”

阿梅看一眼景善若脸­色­,自动出面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说也不说清楚,不是存心吓人的么?”

“吓死你们又怎样?”女童­嫩­声答道,“不过是两个凡人,捉去煮汤又如何,还不够塞牙缝呢!我说,那边那个什么凡人原配,明相他老眼昏花跟你客气,你也别给脸不要脸——太把自个儿当回事是种病啊!”

景善若见点了她的名,便小声解释道:“没有,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方才受了惊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而已。”

“那你去还是不去啊?”女童一脸的不耐烦。

景善若转头,向老人家微躬身:“老先生,请带我过去吧。”

老人家苦笑着点头,道:“这孩子在公子爷跟前宠着养大的,没个规矩,夫人见笑了。”

女童不悦道:“跟凡人客气啥,反正就算她不答应,公子爷也是要咱抓了人就走的!”

景善若听了略微皱眉。

女童又继续说:“要不是公子爷一口过来连人带车都没了,谁还慢慢跟你们磨叽?哼!”

偷渡过海

那位被女童称作明相的老人伸出拐杖,让景善若二人各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拐杖上,闭上眼。

阿梅好奇地说:“老爷爷,这个杖子好奇怪?……抓也抓不老实,可要是只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又好像是粘在指头之间一样,还暖烘烘的。”

“老先生身为仙家,总是有神通的。”景善若低首道。

她心里挂念的是“经书最后要怎么办”这回事,并不像阿梅那样、心中充满了被营救后的放松和喜悦。

明相呵呵笑起来:“夫人错了,老朽并非仙家。”

“哼,我等怎会与仙贼为伍!”女童说着,气鼓鼓地背对他们,坐在海龟的脑袋上。

“……仙、仙贼?”这个称呼真算是头回听见。

景善若忐忑地抬头看看天空。

龙吟之后,那条龙已经不见,天­色­依然黯淡,却并非黢黑一片,而是隐约有薄薄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来了。

民间传说的是云从龙,仙御龙,要是这位老人家并非仙人,莫非是那龙的同类?

她暗暗猜着,口中道:“是么?小女子不通神鬼之事,若有冒犯,还请老先生原谅。”

“不妨事、不妨事。”

主仆两个依明相的要求,闭眼,把手指轻轻搭在杖上,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再睁眼时候,人已经到了三层小楼高的海龟背顶上。

阿梅吓得大叫,慌慌张张趴下。

“唉呀,小姑娘莫要急。”明相乐呵呵地说着,弯下腰,在龟壳的缝隙上摸索。

他的指头沿着纹路慢慢抚摸,在滑过一处凹槽时候停了下来。“是这里了。”他说着,抠住凹槽,往外轻轻一掰。

只见那里的龟壳应声裂开,露出里面的藏品来。

“哇!”阿梅趴在龟背上,吃惊地摸摸自己身下,看能不能也抠下来一块,“它不会痛的么?”

“没事,上面这层壳不是新生的,早就可以掰下来做碗做刀子了。”女童瞥了阿梅一眼,脸上写着“真没常识”。

景善若看看龟壳底下的暗格,那儿藏着几床厚厚的毯子,一些小吃零嘴,甚至还有塞着木塞子的竹筒,外面贴了红纸,估计不是酒就是别的什么饮品。

老人家一只脚踏进暗格里,吃力地将那些东西往上搬,景善若急忙去帮忙接过来,一一按顺序放好。

“唉,怎么敢劳动夫人。”明相苦笑,冲外边喊,“朱砂、朱砂,来铺好席位!”

“又不要飞多久,准备那些作甚?”女童应道,原来她叫朱砂。

明相不悦道:“此为待客之道,你要学的!过来!”

女童噘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故意一肘子把景善若撞了开去。

景善若不声不响地退几步。

明相二人忙碌一阵,将坐席铺好,又从另一暗格里变出几扇屏风,都安置起来,最后竟然还搬出了个暖炉放在中间儿。

“好了,夫人请。”

待主仆二人入席,明相乐呵呵地招待了几样小菜,请她们慢慢品尝,然后转头去对海龟的脑袋说:“小伙子,回程吧!”

海龟沉闷地唔了一声,挥动四条鳍肢,缓慢地腾空而起。

“哇啊,飞起来了!”阿梅捧着糕点,兴奋地大叫。

景善若对明相低声道:“老先生,方才您说有数人一道前来,是想与小女子商议何事?”

“哈哈,夫人莫急。公子爷若在场,一定立刻就将来意对夫人说明,可是刚才你也看见了,公子爷碾碎了猿妖,转身就先回去了,因此老朽不得不先将夫人请回族里,待公子爷那股子战意过去了,再平心静气与夫人交谈。”

……战意?

——平心静气?

景善若纳闷地想:难道对方要谈的是什么容易令其激动起来的事情,所以必须冷静冷静再交流?

他们不就是要那本经么?

她说:“其实我并非修道人,夫君所赠予的经卷,也是用不上的。”

“哦哦,那是个好东西!若夫人带在身上,难保不继续招惹上什么妖魔恶人咧!”明相道。

“……如果老先生需要——”

景善若话还没说完,叫做朱砂的女童就Сhā言了:“老实说吧,你那个什么劳什子道经,跟我族修行的东西相差十万八千里,咱不稀罕!”

“呃、那……那二位是为何?”景善若不解了。

她说二位,外边还有只海龟呢,人家不乐意,微微地震了震身体。

明相拍拍龟背,对景善若道:“夫人,老朽等人是听从公子爷的吩咐行事,公子爷的心思转瞬即变,老朽也不知他突然抽身离开是不是改了主意,所以……还请夫人随我等回族里,见了公子爷再谈,成么?”

人都在他们手上了,这能不成么?

景善若点头道:“如此,就只得叨扰老先生了。”

结果飞了很久。

朱砂所说的“又不要飞多久”,八成是按照他们的寿命来看的。

整整两天时间,数人就呆在海龟背上,吃喝玩乐。

明相搬出了两柜子小说话本剧本之类的东西,景善若看得很快乐。阿梅则跟朱砂一面吵架一面玩弹子戏,玩过之后又投壶,这回是朱砂手把手教阿梅。

她俩竟然玩得到一起去,果然是年纪相近自然亲么?

待到第三天清晨,朱砂把众人从睡梦中推搡起来,说就快到了,赶紧准备。

这个准备的方法,就是让景善若与阿梅躲到暗格里。

“为什么要藏起来?”阿梅不解。

“你傻的啊?”朱砂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们现在要入海,若是被别族发现带了生人回来,暗地里唧唧歪歪,传到公子爷耳里,他就又要发怒了啦!”

“你家公子爷脾气真怪,”阿梅道,“我家少夫人就很好,从来不凶我的。”

朱砂不服气道:“谁稀罕伺候你家少夫人啊?公子爷好起来的时候人可好了!里里外外没一个不满意的,天上那群仙贼,女的觊觎男的妒忌!”

景善若还没到明相的族里,就从朱砂口中听说了“公子爷”的各种妙处(和糟糕处),这更让她觉着心里没底。

——既然不是为了道经,那他们把她带来,又是为了什么?

远远地见得着海岸线了,主仆二人钻进暗格里,等待入海。

阿梅低声道:“我还从没见过海呢,现在居然要进海里面去……好神奇,不知道海里面什么样子,到处都是鱼吗?”

景善若悄悄地说:“到了别人的地方,要谨言慎行,知道么?”

“阿梅一向很听话的。”阿梅表态。

景善若道:“你是被我连累了,不然还好端端地在庙里服侍老夫人。”

阿梅摇头。

两人小声说着,只听见外边海潮声渐响,甚至似乎拍打着海龟的背壳了。

然后传来的是在海水中的咕噜咕噜声。

阿梅抬手摸摸暗格盖子的接缝处。

“真的没有漏水进来呢!”她惊奇道。

“要是有的话,也轮不到我们来惊慌了。”景善若淡定地理了理头发。

此时,海龟腹中突然发出沉闷的轰声,紧接着,整个暗格开始倾斜。

“咦?”阿梅连忙撑住暗格壁,“这是在转身么?”

“不知。”

龙吟声。

——透过水传进来,震撼力相当大,连龟壳都在颤动。

阿梅吓得赶紧抓住景善若:“少夫人你听听,这是他们说的公子爷么?”

“如果海里只有一条龙,那应该就是了。”景善若无奈道。

她是人不是龙啊,怎么能根据叫声判断出是不是前两天云里那条……

又是一声长啸,耳膜都痛起来了。

阿梅紧张道:“把、把道经交给公子爷,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么?”

“不知。”

听明相的意思,好像不止这么简单。

景善若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小丫鬟已经很怕那条龙了,再跟她往严重了里说,只会让她更惊慌而已。

“有我在呢,别怕。”她安抚地拍拍阿梅的手背,笑了笑。

此时外边没有声音了。

阿梅与景善若蹲在暗格中一动不动,两人对视,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两人忐忑地等候着接下来的变化,然而足有一刻钟时间,暗格之外安静得可怕。

阿梅突然听见耳边喀地一声响,这响动近得很,好像就在肩头上发出的。

她转头看看,并无异物。

景善若突然捂住她的嘴,拉她,让她趴得低一些。

阿梅不解,但也没有出声问。

景善若手心里都是冷汗,自己也尽量伏低,不靠近暗格的盖板。

——因为刚才喀的那声响,是一把剑Сhā了进来,悬在阿梅耳边,然后又飞快地抽了出去。

要是阿梅反应快的话,她一定会看见剑刃,然后给吓得叫起来的。

幸好……

两人屏息呆着,终于听见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在上边说:“没找着?我分明嗅见生人的气味!”

“拦下老朽却又拿不出罪证,再无礼纠缠,老朽便要奏请老王爷明断了。”这是明相的声音。

“哼!”对方怪腔怪调地说,“公子那道伤可不轻,只怕是命在旦夕了,看你还能横几时!”

朱砂立刻拔尖了嗓子:“胡说八道!公子爷­精­神得很,该死的是你们!下去!统统下去,否则我这就不客气了!”

对方骂骂咧咧地走了。

二人还是未敢放松,直到暗格被揭开、明相恭敬地请她俩出来时,景善若才松了口气。

公子昱

朱砂睨着阿梅:“方才好悬,你俩都不知道吧?”

“啊?”阿梅不解。

景善若打岔道:“瞒过去就好,幸亏没有被发现。”她可不想阿梅知道差一点点就被戳中脑袋事儿呢,事情都过去了,还是不要提的好。

明相亦点头:“夫人说得对,赶紧上岸吧。朱砂,将小伙儿带去下边好好休息。”

朱砂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待众人上了岸,她便把龟背上收拾­干­净,领着海龟潜下水。

却说景善若,她在踏上所谓的“岸”时便觉得异样,仔细一看,足下踏着的是金沙,眼前的散石是琥珀,树木则是珊瑚上缀了玉片形成的造景。

“夫人这边请。”明相拄着拐杖在前面引路,“这座小岛比起归墟王城来说,是寒酸得多了,夫人见笑。”

“老先生,对我等凡人就请不要谦虚了……”

景善若默默地遮着眼睛,上岸之后各种珠宝的反光已经对她眼睛造成很大伤害了,老人家还说这算寒酸的——这也太寒碜人了啊。

明相呵呵地笑着,将二人引到一座华贵非凡的宫殿外。

只见他拐杖上铃铛一响,宫殿大门应声开启,一眼看去,内中无人接应。

明相说:“夫人,请往里走。”

“有劳老先生带路。”

明相将主仆二人带过了两重门,又拐进一道长廊,弯弯扭扭地走了阵子,路上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阿梅拉拉景善若的袖子,小声道:“少夫人,这里好漂亮,可是也好冷清。”

景善若轻斥:“别胡说,安静点。”

“是。”

三人行至最深处的金阁红瓦殿前,终于看到了一个活人,却不是生面孔,乃是朱砂。

她大概是抄了近道,比明相领路的还要先到里殿,眼下不知正在忙什么,只急匆匆从殿里出来,手上还抱着一包东西。

“啊!”阿梅本就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下一眼便看见了朱砂以及她手中抱着的物品。她连忙跑上前去:“朱砂,你受伤了?”

朱砂看看自己手中带血的被褥,没好气地回答说:“不是我。”

明相见状,担忧道:“……这,应当是公子爷伤口又裂开了。”

景善若想想那条龙被雷劈了趴在山林间的样子,再看看这座金殿……

她开始想象一条龙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现在里面到底还剩下多少空间啊?朱砂手上那条被子可以裹它一颗牙不?(喂人家不是牙痛!)

明相见状,忧虑道:“罢了,既然公子爷伤势不稳,想必心情也不甚宁静。夫人,老朽先带你去安顿歇息片刻如何?”

“好……”

景善若刚答应出一个字,突然听得殿内传来轻言细语:“让她入内。”随着那四个字,殿内刮来一股香风,清雅高贵,甚至带着一种妩媚的气质。

这声音柔和得很,仿佛平静的海水刷过细沙一般,阿梅也不由得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

明相为难地看看景善若。

朱砂抱着血被褥,道:“既然公子爷让进,那便入去吧。对了,阿梅你随我来,公子爷的脸不是下人能看的。”

“嗯,我知道了!”阿梅对自己的身份并无反感,点头答应着,主动伸手去接朱砂抱着的东西。

朱砂闪身避过,只让她跟着自己往前面去就是了。

景善若与明相一同入殿。

抬头可见的通气窗格处只能进入一点点日光,殿中照亮全靠一排排的夜明珠,因此到处是模模糊糊的荧光。

散发香味的是一种带银边的贝壳,就像地上的香炉一样,它并不张口,室内已经盈满了优雅的香气。

要是再浓一点,景善若或许就会头晕了。

走过屏风,她转头朝殿内深处看。

富丽堂皇的画壁前放着一张宽大的黑漆木榻,两边都堆放了不少的珊瑚和金银,单在景善若一眼看去,珊瑚树上挂着的珍珠串,便已经数不清了。

榻上铺着几层软垫,­色­彩搭配得极其鲜艳奢靡,其上躺着一人。

是人而不是龙。

景善若松了口气。

那人穿的是玄衣玄裳,外披着一层略浅的大氅,松松系着,斜靠着银丝线勾边缀了水晶流苏的虎皮软垫,眉宇间一副困倦惺忪神­色­。此人虽然恹恹无神,长得却是俊俏­精­致的模样,甚至带着股子邪气。

他身上看不见伤处,但眼眉间实实在在地展现出了病气,就像是陈年旧疾一般,令景善若看了难受。

半闭着的双目毫无神采地瞥向景善若。

然后那人开口道:“我尚未准许抬头观视,阶下凡人,你放肆了。”

“啊,”景善若急忙低首,“请公子恕罪。”

“……”公子软趴趴地躺在榻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明相。”

“臣在。”明相急忙躬身。

“下去吧。”公子面无表情道。

明相恭敬地回答:“是,公子爷。”他转身,对景善若乐呵呵道:“夫人,请。”

公子有气无力地扬声道:“慢着,凡人留下。”

明相一愣:“公子?”

“我说……人留下,你可以出去了。”公子闭上眼,很不舒适地微微动了动身子。

景善若无措地看了看明相。

老人家也不知这是演哪出,只得答应着,退出殿外。

直到他关上殿门,公子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景善若也不吭声,低头立在下边,心中自然东想西想,琢磨着这几天的际遇。

片刻之后,公子睁开眼,说:“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非是沉得住气,只是不敢再冒犯公子龙颜。”景善若回答。

公子道:“景夫人,你知道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景善若敛目说:“我并不知道。原本以为是有意索取夫君遗留的道经,可从明相老先生的说法中看,不是这么回事。”

“嗯。景夫人,你是个聪慧的女子。”

公子说着,终于转头,正眼看她。

端详片刻之后,他觉得有什么地方始终不满意了,于是出言道:“你可以抬头看我。”

“多谢公子。”景善若这才重新抬起头来,温婉娴静地望着他。

公子注视着她的眼睛,少顷,突然道:“公子昱(yu)。”

“嗯?”

“众龙皆是如此称呼我。”他说,“你可记住,但不可用。”

“……”那你告诉我­干­嘛——景善若默默地囧着,回答说,“嗯,多谢公子。”

公子又道:“临渊道……君赠予你的,是太息十二元经第一卷。”

“原来如此。”景善若口中应着,其实不以为然。

她翻来覆去看几遍了,上面能看得懂的都是些像咒文又像开坛场景描写的句子,但是至少她认得字,没见着哪里标注着“卷一”啊?

“我对道经并无兴趣。”公子冷冷道,“眼见景夫人因此陷入危境,出手营救,乃是为报滴水之恩。”

滴水之恩?

景善若愣了愣,她想起自己给重伤的龙喂了点水……难道公子昱是指这事?

她正想着,公子又说:“救人乃举手之劳,但我下令将你带回,是为另外一事。”

“公子请讲。”

公子换了个躺起来更舒适的姿势,悠然道:“景夫人,你可知,我与你夫君有何­干­系?”

“……不知。”

——你总不能是百川与那啥竹簪女冠的孩子吧?

公子恹恹地闭眼,云淡风轻道:“数千年前,临渊道君破海而来,灭我全族,仅余尚未孵化的龙卵一枚,那便是我。”

……

啊?

景善若心中一惊。

灭门、不、灭族之仇啊……百川你真是……

“听闻临渊道君重现,我辗转寻得踪迹本欲报仇,谁知其功力虽不济,却得高人相助,隐藏在侧以天雷击伤我,几致丧命。”

“原来那道雷是……”景善若喃喃道。

难道说,那天晚上,越百川恰好就在她附近?

为什么他不肯下凡来见上一面呢?

这么看来,越百川与公子昱是仇不是恩,交情深浅更别提。

那公子昱等人把她“捉”(已经自动更换动词了)来,目的是——

“景夫人。”公子半闭着眼,并没有看景善若,他说,“请勿惊慌,我眼下并没有杀你的念头。”

只是眼下么?

“请问公子,为何知道我的娘家姓氏,更是如何查得我与百川是夫妻的?难道说……现在越家人都已经……”

景善若没有说下去。

对于越百川的牵制作用,她应该是与越家人同等要紧的吧?既然她这么到处逃命的都被找到了,没道理越家人不先被捉来,对不对?

“越家人?”

出乎意料地,公子昱只是反问了一句而已。

“嗯,我夫君尚未飞升时候,本姓为越。”景善若没有透露更多,她只是悄悄地观察公子表情,看是不是对方当真不知情。

公子冷然道:“他曾姓甚名谁,与我无关。”

“那公子是如何得知我……”

“数日前,昆仑堞竹簪女冠前来敝处,告知临渊道君已归仙位,希望双方言归于好,并透露景夫人行踪与样貌。”公子道,“至于临渊道君在凡间的其他家人,竹簪女冠并未提及。”

景善若略略皱眉。

——竹簪女冠这一招狠啊,什么言归于好,有见过灭门之仇外人说两句好话便算了的吗?她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

不共戴天而已哈哈哈

公子昱顿了顿,并不在意景善若的神­色­,又道:“临渊道君既已飞升,便与尘世无关。故我只是与临渊道君约战,并未打算与景夫人你有何瓜葛。可谁料,临渊道君生­性­狡诈,决战之时,竟在云中暗伏高人从后偷袭。天雷降下,我负伤坠入山林,险些丧命。”

“原来如此。”

景善若不知自己是该松口气,或是把心提到嗓子眼……

公子原本不打算牵连到她,可是现在,他似乎已经改变了主意,否则,她人不会站在这里。

公子看着她,不动声­色­道:“眼下境地,景夫人对此作何想法?”

“我的生死,全在公子手上。”景善若道,“以夫君过去的作为,公子无论如何震怒皆是有理,但算到并不知情的我头上,未免有失公允。”

公子昱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景善若继续说:“观公子前后言行,我斗胆推测,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对我主仆二人并无加害之意。因此,公子是另有想法,才特地屏退明相老先生,与我私谈。”

“哈!”公子闭着眼哼了一声,“如此一来,若我不够光明磊落,倒是令你失望了。”

“公子此话何意?”景善若不解。

“临渊道君闭关十二日,预计十日后出关,在那之前,我准备带景夫人你前往昆仑堞……”公子轻轻地笑起来,“与你夫君见上一面。”

景善若更是不明白了。

公子昱应当是憎恨越百川的,他却说,预备带她去与夫君见面——难道这不是做好事,而是有害于越百川的?

“公子?”

“放心罢,景夫人。你于我,有施救之义,我不会以怨报德。”公子轻声说着,那嗓音动听得很,但他紧接着又换了一种口吻,道,“对临渊道君此仙,我,亦没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景善若点头。

她说:“以我的身份,无论在哪一方的立场上说话,都是不妥。而今也唯有听从公子安排便是了。”

“嗯,你果然是聪明人。”

到此时,公子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含义莫名的表情来。

“明相,”他略扬声,唤道,“带景夫人下去安顿。”

“是。”明相在殿外应了声,急急地进来,领景善若离开。

路上,老人家担忧地上下打量景善若:“夫人,你还好罢?”

景善若笑道:“毫发无损,公子对仇敌妻室以礼相待,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给,其雅量令人敬服。”

“啊?”

明相听了,神­色­更为异常。

“怎么,老先生,有什么地方不对?”景善若诧异。

“没、没什么,啊,夫人请当心脚下。”

明相慌忙说着,自个儿倒是不经意地磕绊了一绊,景善若连忙将他扶住。

“老先生,您没事吧?”她轻声问,眼中已显狐疑之­色­。

扭头避开她的视线,明相不自在地回答:“不妨事,年纪大了,咳咳。”

从旁侧的小门洞里出去,穿过山墙,朱砂和阿梅二人正迎面而来。

“少夫人!”阿梅见了景善若,欢欢喜喜地跑上前,“你看,这是朱砂给阿梅换的新衣服!”

她展开双臂,把粉红小衫亮给景善若看。

“哼,只是我不要的旧衣而已。”朱砂满脸不屑地路过,走到明相身旁,“公子爷现在怎样?”

“气­色­不差。”明相想了想,又略带暗示地说,“……对景夫人礼遇有加。”

“哦?”

朱砂太阳岤附近的经脉紧了紧,却仍没多言什么,只又转身,对阿梅没好气地说:“来,我带你们去厢房。”

“我知道在哪里了啊。”阿梅回答。

朱砂恶狠狠道:“迷路了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有吃人的怪兽哦!”说完,毫不客气地拖着阿梅的手,把她拽往前方去。

明相看着两位小姑娘,欣慰道:“唉,这儿长年就老朽与朱砂、小伙儿三个值守的。朱砂难得遇见同龄女孩儿啊。”

“呵呵,老先生心真好。”景善若微笑。

“啊,光顾着说话,可被那两小鬼给落下了,夫人这边请。”

景善若与明相慢慢走着,前方追追闹闹的两个小姑娘很快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此时景善若又问明相:“老先生,为何这龙宫里清静得厉害,只有你三人伺候公子呢?在刚进海的那会儿,似乎海中还有别的兵将吧?”

就巡逻查船那位,应当也算是个小官?

明相叹气道:“不瞒夫人说,公子爷原本是帝王脉,但年幼时候遭遇了临渊道君所致的横祸……”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讲着——提到公子爷家族的故事,他真能说上三天三夜不歇口气的。

这公子昱,是老龙公鼎王公的儿子,当时鼎王公负责四海的海水循环,结果发大水的时候因为治水不力,被临渊道君杀进归墟,抄家灭门。

公子昱那时候还是一枚没见过天日的龙蛋,怀在龙母腹中,后得明相等人相救,剖了出来,用地火孵了千年,终于破壳而出。

此时归墟中掌权的早就不是鼎王公一族了,所以各族只送贺喜的礼物来,堆了满山遍野,却并没有谁再派人手来听候小公子的差遣。

公子昱生­性­孤僻,也讨厌与他族交流,于是就守着家族故址这样一年年地活下去。

“要不是偶然得知临渊道君现身于昆仑,公子也不会单枪匹马便找上门去啊。”明相说着,抹了一把辛酸泪。

景善若纳闷地问:“天下水患何其之多,天上的神仙数也数不清,那临渊道君为何要出手针对鼎王公呢?”

“此为他的职责所在啊!”明相严肃道。

归墟是汪洋最深之处,此地孕育各种海中灵物。临渊道君乃是玄­色­正气推化而成的上元大仙,自上古以来,已有五十七次变化。道君所辖之处甚广,归墟便在其中。

数千年前,归墟中蹿出诡龙作乱,群龙附和,道君便化作镇海龙神,与众龙相战,最后将列为寇首的鼎龙族尽灭于归墟内,自己也力竭而散。

明相愤愤道:“可鼎王公一向温厚贤德,怎会作乱,临渊道君分明错判错杀!”

“散?”景善若注意的则是另外一处描述,“老先生,你是说临渊道君因此而死?”

“嗯,传闻临渊道君之气散往四海,后经百年,气息渐次回凝。但老朽等人并不知道,临渊道君重生得如此迅速,这仿佛尚未足够七七四十九代啊……”

景善若想起岳卿上人所说的话,感叹道:“或许当真是时日未够……不知竹簪女冠又是什么来历?”这女人心思­阴­狠,前前后后,貌似都是她在搞鬼。

“竹簪女冠?哦,地上凡人口中的仙女,名号长得很,叫做……叫做‘妙闻清灵玄乐女师’。”明相说着嘿嘿一乐,“其实就是一支得道的竹簪子妖怪,却唾弃自己的出身,非得往仙家的族谱里挤。不然,为啥总是想傍着临渊道君的荫凉呢?”

“她敢来归墟挑衅公子,那必定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了。”

“哼,只要公子爷兴致到了,任她哪里的大妖怪,也得跪着磕头的。”明相提了提劲,又泄气道,“……只可惜,公子爷压根没正眼看她,倒是放她一马了。”

景善若笑笑。

明相颇认真地说:“真的,夫人,若她是金簪子水晶簪子,或许公子爷还会瞥上两眼呢。”

“老先生,是不是走过头了?”方才好像看见两个小丫头是从前一道门消失的。

明相前后看看,一拍脑门,连忙带着景善若往回走。

朱砂给安排的厢房比道庙里的大许多,位置也不算偏僻。明相与景善若到的时候,朱砂还在卖力地擦桌子,阿梅则开始踏着石凳挂帐子了。

这屋子多年没人居住,整理整理倒也­干­净,景善若二人预备在此留居十天,朱砂却准备了好多套衣物,整整七八个大衣箱搁在侧屋里——就算是每天换四套,也穿不过来。

“景夫人,记得夜里不要出来。”朱砂对景善若说,“就算是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也千万别搭理,不要应声,知道么?”

阿梅爽快地点头:“放心吧,阿梅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的!”

“一边去,没跟你说话!”朱砂气愤地推了阿梅一把,又跟景善若说,“景夫人,还有什么需要的,现在就请吩咐,因为入夜之后我是要去照顾公子爷那殿的。”

“嗯……麻烦你送点菜饭过来。”景善若说。

朱砂愣了愣。

她猛然低头,挠挠后脑,嘀咕:“坏了,忘记凡人一天要吃好几次东西呢!现在去找小伙子拿吃的,恐怕回来也是明天早上了……”

景善若见状,客气道:“啊,如果麻烦的话,也不急的。”

“这怎么不急?”朱砂回道,“人不吃东西会死的,我知道!”

“一顿不吃死不了。”阿梅说,“但是明天早上一定要有填肚子的东西呀!”

朱砂有些不好意思,扭头道:“这可是你们自个儿说的,到时候别饿出差错来,我才不想被公子爷教训呢!记住,入夜就睡下,不要搭理外边的任何异状!”

“嗯。”

景善若点头。

难道夜里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么?只要不出去,应该就没问题吧……

天黑后的龙

天黑之后景善若与阿梅当真没有耽搁,都乖乖地睡下了。

起初两人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到后来也渐渐迷糊过去,沉入梦乡。

差不多半夜时分,景善若突然醒了。

心彷佛在耳中跳动,岛上一贯的静谧此时更凸显出她清晰的心跳声来。

——咦,这种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不安地动了动脖子,转脸向屋子另一侧的矮榻:阿梅睡在那里。

透过薄纱,景善若并未看见阿梅有什么动静,对方连翻身也没有,正呼呼大睡着。

——是自己太敏感了么?

景善若想着,眨了眨眼。

阿梅所躺的矮榻上方,是关得严实的窗户,窗纸白白净净,上面没有贴窗花,也没有多余的纱帘遮挡。

窗外不知为何亮堂堂的,或许是月光照­射­下来,落在珠宝上,映得四处流光溢彩。

可景善若注意的却是窗户上一道黑糊糊的影子。

有角、有须子、乍看像马头,可这尺寸——窗纸上映着的是巨大的……龙头?

景善若翻了个身,她有点紧张地望着那道黑影。

这岛上的龙,除了公子昱没第二只了吧?他白天奄奄一息趴殿里,晚上跑出来作甚?

正惊诧着,那龙头略微动了动,朝前移了几尺,影子的边角更为清晰,犄角和下颌则被窗户的上下边沿遮住,看不见了。

也就是说,它离窗纸更近了。

按它脑袋的宽度来说,现在它几乎已经半贴在窗上——

景善若不由自主地屏息。

阿梅丝毫没察觉异常,她尚在睡梦中咂嘴,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景善若想想:自己确实有按照朱砂的要求去做,没有掌灯、没有弄出什么声响——只除了阿梅睡着之后有打鼾,难道是这声音把公子昱引过来的?

不过,这是公子昱自己点头答应收留她们的吧,他现在是要发什么癫?

当务之急,景善若还是赶紧悄悄起床,去叫醒阿梅,让她不要发出声响。

景善若双脚还没来得及落地呢,阿梅在睡梦中突然梦呓起来,出声道:“讨厌……这碗是我的……”

龙头的影子立刻一顿,调转方向,由侧面滑过窗户改为正对着窗户竖起头!

景善若这下惊得彻底清醒了。

她身体配合度极高,也不顾地上冰凉,飞快地赤脚下地,奔至矮榻边,抄起被褥盖住阿梅的脑袋,然后在被子底下摇晃对方。

阿梅被摇醒,吧唧着嘴,迷迷糊糊地想掀开被子,却没有成功。

她呆愣了几秒,随后发现自己是被铺盖给掩住了,另有人手正抓住她的胳膊。

“嘘!”景善若在被子里轻声道。

“少夫……人?”阿梅揉眼睛,当然,被子底下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

“别出声!”

景善若低声警告。

阿梅眼珠滴溜溜地转,出了什么事,她猜不到,但是少夫人如临大敌,想也知道应该不是啥好事。

于是她缩着脖子,保持安静。

景善若也裹在被子里不动不吭声,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声音。

彷佛过了三五年那样长的时间,被中二人都觉着有些呼吸不过来,景善若这才稍稍放松。

她轻缓地移动手臂——缓慢得连她自己都听得见骨头慢慢摩擦运动一般——把被子的边沿抬起少许。

然后探头出去,转眼朝窗户看。

……

——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巨大的龙头正在窗口处悬着,双眼圆睁,直盯盯地看着她!

景善若望着几乎要塞满整个视野的半个龙头,顿时全身僵硬,不敢再有动弹。

阿梅在被子里待了会儿,感到外边的气氛不对,悄声问:“少夫人?怎么了?……少夫人?”

在巨龙的威压下,景善若根本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哪里还有功夫回答她。

此时,龙突然有动作了!

只见它慢吞吞地后退一丈左右,腾出空间来,向前摆了一只爪子。

那只爪子的一根指头伸进窗户来,­精­确地落在景善若眼角处。

然后……

它十分温柔地替景善若将滑到额前的长发撩起,轻轻掖在她耳后,然后收回了指头。

“噗哇,闷死我了!”阿梅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纳闷地望着景善若:“少夫人,你在做什么?”

景善若怔怔地坐在榻前,面朝窗户。

阿梅扭头,道:“咦,窗子什么时候开了。”说着,膝行到窗前,探头左右看了看,不见异状,遂关拢窗户。

“少夫人,还早着呢,睡吧睡吧!”阿梅推了推主人。

“……啊!”景善若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摸摸耳侧,惊魂未定地喘气。

阿梅不解地看着她。

景善若摆摆手,并不说话,自己摸到桌前去,倒了杯凉茶,大口大口喝下,然后又坐了会儿,这才回自己床上去歇着。

后半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的,或者连睡着没有,也是弄不清楚的了。

第二天阿梅唤了她几声,自个儿爬起来去打水。景善若躺在床上,闭着眼,暗忖:昨晚那事儿一定是梦。

然后她听见阿梅大叫:“哇啊!这是谁放在窗户下面的啊!”

“什么东西?”景善若撑着脑袋,吃力地爬起来。

“少夫人,你快来看!”阿梅冲进屋,“门外好多鱼虾和贝壳,还有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海菜!你快来看啊!”

景善若到架子上取了披风穿上,因为冷,又多加一层大氅,呵着气到门口去看,果然满台阶都是海产。

“少夫人,这岛上不冷,你穿那么多做甚?”阿梅纳闷地看着她。

“不冷么?”景善若搓搓手,回屋里去,“或许是我盖太厚了。”

梳洗完毕,主仆二人闲着也是闲着,便琢磨开伙做饭吃。

朱砂过来了一趟,阿梅跟她讨米,没有。她又说这些鱼虾不是自己送来的,或许是小伙儿吧。

阿梅跟朱砂讨了火,又讨佐料和厨具,在院里搭了个小灶,热气腾腾地烤起鱼来。

景善若立在朱砂旁边,两人一起看阿梅倒腾。

“朱砂,我想问你一件事。”景善若轻声道。

“夫人说吧。”朱砂心情也好,没有拿鼻孔对她。

“你们公子夜里是……”

朱砂本来好端端地蹲着,一听见公子昱与夜里联系起来,她立刻跳起,紧张道:“什么夜不夜的?我家公子爷每晚都是在殿里,睡得安安稳稳,我在外面守着!他绝对没有出过殿门半步!”

“……”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景善若无语地看着她。

朱砂噼里啪啦地说完,装作没事人一样扭头过去看阿梅烤贝类,片刻之后,她又转过脸来,迟疑地望着景善若。

彷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她拉住景善若的袖子,让她“借一步说话”。

“景夫人,你该不会是昨天晚上出门了吧?”她有些神经兮兮地戒备着阿梅那边,压低声音与景善若说话。

景善若差点就没听清她在说啥。

“呃、这倒没有,只是看到……”景善若也同样小声地与朱砂说话。

还没说完一句,朱砂便又神情紧张,抓着她的手腕道:“你看见什么了?装作没看见好不好?”

“啊?”

朱砂小嘴一瘪,差点没哭起来:“公子爷有时候半夜是会出殿门去,还、还化出龙身来……可是,在归墟里到处使坏、神出鬼没的那条诡龙,真的不是公子爷啊!”

景善若愣了:“……诡龙?”

这词儿好像有点熟悉,在哪儿听过?

“嗯,好多年了,到处都谣传说公子爷就是诡龙……或者至少是诡龙附身的……”朱砂焦急道,“夫人,就算你真的看见什么,你、你就当做什么也没见到好不好?千万别跟任何人说!”

景善若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诡龙长什么样子,她也就见过一条龙而已。

想了想,她拣了支珊瑚,在金沙地上画画,把那条龙的特征画出来,然后指着问朱砂:“你看看,这是诡龙么?”

“胡说,这是公子爷!”朱砂肯定地踱了几步,“你看,须子是卷的,睫毛也是,鼻子上的褶皱多帅气!一眼就认出是公子爷了嘛!”

“是、是嘛?”

景善若横着竖着看了半天:没觉得那条龙的鼻子有多英姿焕发啊……

她说:“其实昨晚也没什么,我就是……看见这条龙从窗前过去而已。”稍微隐瞒一点点,省得麻烦。

“公子爷做什么了么?”

景善若瞥向台阶上晒着的鱼虾,道:“大概是送了吃的过来。”

“这种小事,让我来办就好了呀!”朱砂噘嘴,“公子爷还­干­什么了,从哪边走的?”

“这……大概是放下食物就朝另一边过去了。”景善若指指里殿的反方向。

朱砂小脸又垮了下来:“真的?那还是去了水边啊……”

“去水边不妥么?”

“传说诡龙就是藏在归墟最深的水底……到半夜才浮上来,去各个岛上走动。”朱砂蹲下,闷闷地说,“只有那些血脉高贵的龙才见过诡龙的真面目,可是他们从来就不阻止谣言乱传!公子爷也是,好像压根不在乎别人说得多难听一般……”

景善若也蹲下,轻轻抚摸朱砂的背:“既然公子不在意,那你也别放在心上就是了,反正别人也不敢拿公子怎样,所以只能在远处嚼舌根、不是么?何必与外人计较?”

聊表谢意

殿内十分安静。

虽然朱砂在场、公子昱亦正毫无生气地躺在软榻上,可这两个人相处了半晌,根本连一句对话也没有过。

朱砂一直忙个不停。

从公子醒来开始,她便一人担负起数人的工作量,跑前跑后,公子的梳洗穿戴等等等等,全是她独力伺候。

公子昱彷佛没睡醒般,除了偶尔转一下脑袋之外,连眼也懒得睁开。

朱砂几次心不在焉,一面做事,一面偷偷瞥向……景善若正站在殿外,她手里提着个盒子,沉甸甸地,还隐约有些香味飘出。

景善若是与朱砂一道来的,朱砂有禀报过,但公子并未回复见或者不见,于是人就给晾在外面了。

朱砂的牵挂不安,公子昱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注意朱砂的举动。

过了三刻钟左右,朱砂手上的活计总算忙完,要是平时,她就该退下,在殿外候着了,然而今天她没有告退。

公子闭目养神,同时慢慢伸手执起长筷,就近取了几块香片,丢进小炉里。

“啊,”朱砂悄声道,“公子爷,这香氛不合心意么?”

公子昱冷冷道:“淡了。盖不住生人气味。”

朱砂忙说:“公子爷恕罪,奴婢这就请景夫人离开殿前。”说完,转身就往门口去。

将要越过屏风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公子恹恹的声音:“……罢了,许她进来罢。”

“是,公子爷。”

景善若正觉着有些头晕,还顺带着些许困倦,此时公子终于肯见她了,也算雪中送炭。她打起­精­神进了殿内。

公子并不正眼看她,只道:“盒子里盛着什么?”

景善若看看手中的盒子,道:“原本是为感谢公子收留与款待,特地将制好的菜食送来,可到现在已经搁得凉了,我想,还是不要献丑的好。”

“是凡间的菜肴么?”

“正是。”

朱砂提供的佐料与炭火都是极好的,阿梅虽是头回料理海鱼、难免有失败的作品,但现在食盒里装着的都是比较成功的菜­色­。

景善若想到偌大座宫殿就朱砂一人服侍公子,或许膳食上一向办得简单,于是就大着胆子将做好的菜食送了来。

公子略转头,看了看那食盒,沉默片刻,道:“我不吃熟食。”

“啊?”

“白日里,我不惯进食。”公子说着,抬手撑着额角,闭目休息。

“……是这样的么?”景善若有些失望地低头。

公子又缓缓睁开眼,道:“呈上前来。”

景善若一愣,看看朱砂。

朱砂急忙备好朱漆大方木盘,让景善若将菜食一碟碟放入盘中。她又匆匆忙忙去取了套餐具,摆放在另一座小食案上。

四五样份量不算多的菜食放在了公子面前,按照公子的习惯,食案四角皆放着各式香片和香叶。朱砂换了座小炉点燃,盖子揭开,移走上半层的晶莹香珠,架上薄薄的银盘作为加热的锅子。

然后她将香叶和砾石细细地铺在银盘上,用指头长短的小铲子轻轻翻炒。

见景善若愕然,朱砂解释道:“夫人,公子爷不喜腥膻,对气味尤其敏感,在进食时候必须将食物染为熟悉的气味,方能享用。”

说完,她撕下一片鱼­肉­,在香气浓郁的砾石间烘烤加热,待鱼­肉­重新恢复软­嫩­时,趁热盛到小碟里,呈予公子昱。

公子并没有去接,只是略睁眼,看了看那碟子里的鱼­肉­。

那片鱼­肉­竟然自行卷起,颤抖,升腾烟雾,继而化为一股轻烟消失了。

“……”

景善若可从没见过龙进餐,她原本以为会是跟蛇差不多用吞的(喂!),谁料过程竟然这么优雅斯文、近乎病气……

罢了,反正公子昱也还在养伤阶段,说不定伤好了,那个活蹦乱跳劲儿比阿梅还欢脱呢。

公子阖目,冷淡道:“景夫人,你的感激之情,我已领受,请回罢。”

“啊?”

这就赶人了?

景善若觉着有些哭笑不得,遂告辞离去。

以公子昱的表现看,昨夜说不定真是她做了个怪梦来着,因为无论如何观察,公子对她都不存在好感与亲和,更不可能用龙那么可怕的形态,来做那么细微的关爱动作……

如果昨夜全是梦,那鱼又是谁送来的?

景善若边走边琢磨,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唉,多想无益,好歹还有鱼和糕点吃,不会饿死就好。”

此时,殿内。

公子默默地看着朱砂撤下食案,撤下小炉与厨具。

他突然唤道:“朱砂。”

朱砂将手上的东西一丢,立刻转身:“奴婢在,公子爷有何吩咐?”

“你既与景夫人一行相处融洽,便学凡人的厨艺罢。”公子道。

朱砂一愣,随后睁大眼问:“咦,很好吃吗?”

公子不言语。

朱砂转身看着那几盘菜,掂了块海菜放进嘴里。

公子闭上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挺有滋味,比生吃起来有趣多了!啊呀,嚼着嚼着,味道还会变呢,好好玩!”朱砂大叫起来。

不理正撒欢的她,公子将撑着下颌的手抽出来,重新躺下。

朱砂兴奋地说:“公子爷,奴婢明天就去跟阿梅学做菜!”

公子听出意外之处,略撑起身道:“怎么,不是景夫人所为?”

“不是啊,刚才景夫人就只负责在旁边看而已,都阿梅在忙活,奴婢有去打下手哦。”朱砂回答。

公子听了,立刻将视线移开,瞥也不瞥那几碟菜食了。

朱砂尚未察觉,只兴致勃勃地又问:“公子爷,你是不是喜欢吃这种味道啊?”

公子索­性­翻了个身,道:“住口,撤下。”

朱砂吃了瘪,但因习惯了公子的脾气,倒也不惊恐,只顽皮地吐吐舌头,飞快收拾了碗箸食具,告退出去。

午后时分,公子午睡方醒,就又听见朱砂报说景夫人求见。

这回景善若来,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卷道经。

“公子,我有事请教,是关于此经的。不知方便指点一二不?”她微笑道。

“请讲。”

景善若抚着封皮,道:“这卷经书,即是给我带来麻烦的《太息十二元经》,我曾听竹簪女冠说,这卷经是仙家法宝。可我并不懂得使用这件法宝。”

“夫人,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何物?”公子昱开门见山。

明相说得没错,被雷劈之后公子的心情变得更差了,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今儿早上来的时候,她都没觉得公子有这么大的火气啊。

景善若悄悄地朝对方脖子处看:

这样成天成天地躺着却不吃药敷药,全靠自然愈合,也不知道恢复得怎样。

捕头说龙是伤在类似蛇七寸的地方,那是……相当于心脏?

她偷偷瞄公子的心口。

“公子帮助我太多了,我并不想再索取什么,只是有意愿弄明白这件法宝如何使用而已。若是公子懂得此经用法,能否告知呢?”景善若道。

公子昱冷冷道:“以水化服--吞下去。”

“啊?”

景善若吓了一跳。

薄薄的一张纸符也就罢了,这么厚一卷经文,吃下去?

公子强打­精­神,稍微坐起,瞥了景善若一眼,道:“景夫人,你当真了?我说笑而已。”

“……”

把玩着手边的珊瑚枝,公子语气中多了一份自在:“景夫人,你虽得临渊道君赠宝,但终究是凡人。凡人应有凡人的路,掌握仙家法宝,窥视长生之秘,不是妥帖的作为。”

景善若道:“嗯,多谢公子劝诫。只是,夫君赠予我经卷,我却无力保护,实在有负所托。此经非凡品,修得修不得,尚未可知,我不愿在并无尝试的情况下,便替自己划地为限了。”

“景夫人好决心。”公子似笑非笑地正眼看了看她,道,“既然有意愿将太息十二元经掌握在自己手中,那经书中的秘密,何不向著者当面讨教?”

景善若一怔。

“……著者?”当面讨教?

她低头看了看封皮,上面并没有著者的署名。

“敢问这经书的著者是……”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公子昱道:“便是你的夫婿,临渊道君。”

“啊?”

景善若惊奇地盯着手里的经卷。

--搞半天这个经是百川自个儿写的?

那家伙今年的目标是“书院院试不要被刷到三十名开外去”,结果在当初做神仙的时候……居然有那个文笔“著书立说”?

景善若迟疑道:“百川现在也不知过得怎样--”

分开了这么久,如果再见着越百川的面,夫妻俩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来那闲工夫让他解释经文?十二元经什么的统统一边去。

正是因为见不着他,才把他留下的东西当做宝贝啊。

“哼。”公子昱冷哼一声,道,“想见临渊道君,有何困难?”

景善若立刻抬头,充满希望地望着公子:“……公子,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百川?不是说他正在闭关,要九日后才能出来么?”

“我说过了,景夫人,你于我,有滴水之恩。”公子嘴角勾了起来,但那是不是一个笑容却很难说,“若你有此要求,我必然作为最先考量。--便是去昆仑一趟,把闭关的道君叫出来见见他的夫人,又有什么难处?”

“真的?”

“绝无虚言。”

景善若想想,又关切道:“可公子你伤处尚未复原,是否太过勉强?”

公子昱一怔,随即转开视线,道:“小小雷伤,不足挂齿。景夫人,去是不去,我只问这一次。”

“……那就有劳公子了。”景善若回答道。

上昆仑找夫君去

公子昱把朱砂叫进来,吩咐准备出行。

朱砂很是惊讶,说公子爷的伤势还没见着好多少,况且上千年来也没出门过几回啊(这宅男……)。刚回来没两天就又要往外走,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明相恰好也在殿外候着,于是进来掺和,劝说频繁外出只会让归墟里其他龙起疑,能不动就尽量不挪窝才是正理。

见两人都反对,景善若也道:“公子,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没有顾及你的难处。还是按原本说定的,过几日再出发吧。”

公子并没有多言,闭目等他们各自陈述完毕,只再说一次:“朱砂,准备动身。”

朱砂一愣,随后立刻应道:“呃、是,公子爷!”

“明相,你且留守罢。”

“遵命,公子爷。”

两句话将人分别解决掉,公子昱无视景善若,继续闭目养神状躺在榻上。

朱砂拉景善若往后面退了几步,又忙着嘿咻嘿咻地把屏风推了过去挡住。这本来应当是两人合力搬的,但岛上人手实在太少,所以只好将就着了。

她左右看看,又退到景善若身旁去,皱眉道:“不成,这样还是会被看见的啊……”

景善若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要是说屏风的位置,自己现在确实是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别说看见公子昱,就算要看见他后面的那堵画墙,都得踮起脚才能瞅着点边角。

她悄声对朱砂道:“……不如,我先出去好不好?”

“夫人你出去­干­嘛?稍等一下就好了。”朱砂往衣裙上擦擦手,为难地想了想,索­性­道,“夫人,索­性­让我把你眼睛遮起来吧!不然怎么挡也是挡不全的。”

说完,她掏出手帕来,叠了叠,踮着脚替景善若蒙住双眼。

景善若心中虽有疑问,但仍是乖乖配合,并不做声。

“好了,不要取下来哦!”朱砂拍拍手,笑着说,“等公子爷说可以了,你再揭开遮眼布就好。”

“嗯。”

景善若在手帕下微微睁开眼,满室的琳琅宝光映得布料上都是透亮一片。她在心底暗笑一笑,安静地等待朱砂与公子昱的出发准备。

殿中并没有任何声响,连朱砂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一阵香风迎面而来,疾得好似她正站在山顶上一般。景善若诧异一瞬,悄悄将衣领袖子拢得紧些,以免着凉。

香风刮过,湿润的气息扑鼻,蒙眼布料上的光亮也消失了,眼帘能映出的只是一片黑暗。

景善若开始有些不安,她轻声唤:“……朱砂?”

“在这儿呢!”朱砂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景夫人,请你往前踏一步。”

“前?”

景善若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足,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

--踏到了不知是何物、但比地面更软的东西上。

景善若吓了一跳,连忙收脚。

“景夫人莫怕,走上去便是!”朱砂远远地喊。

这究竟是什么啊?景善若心里叫着,皱眉慢慢踩了上去,继而再收另一只脚,提心吊胆地将全部重心移到那软物上。

站到上面之后,才知道,这东西也不算太软,硬度适中,有韧­性­。

而且从鞋底传来温热的触感,好像--足下的那东西是活的。

该不会又在海龟或者什么东西身上吧?

景善若想着,还是觉得有点不稳,于是蹲下,一手摸向“地面”。这手感实在粗粝,但不仅有暖意从其中透出来,那表皮还偶而会动一动,果然是活物。

轻微的低吟声传来。

“唉呀,景夫人,别挠……”朱砂边笑边喊着,“公子爷说给你摸得直痒痒了啊!”

“啊?”这是龙公子?

景善若诧异地揭下手帕,果然看见自己正蹲在一条巨龙的爪心上。

她再看周围,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金殿,此时龙公子盘踞于岛上最高的山顶,而天空中乌云滚滚,视野中几乎已全暗了。

这种黑暗与深夜不同,因为,景善若身上再次发出淡淡荧光来。

“这……”景善若看着公子的躯体,她呆的这是……前爪吧,再往前看去,数丈外能见着龙头的轮廓,犄角似乎比屋檐更高。

朱砂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躲着,景善若只能听见她的喊声而已:“景夫人,要是怕的话一定闭上眼 ̄ ̄ ̄”

声音嗖地更远了,最后一点点尾音完全是用猜的才能知道。

景善若茫然地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龙公子飞起来了。

“啊!”景善若反应慢半拍地轻呼一声,连忙伏下身子,但是又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抓牢,而被风吹得险些翻了下去。

龙将指头收拢了些,如此,方便她抱住宽大的指甲来稳定身形。

景善若缩成一团,且不说畏高与否的问题,单就是这大冬天高处的寒风,就足够把她给灭了。

虽然跟人相比,龙的表皮粗糙得多,但它好歹还是能感觉到不对劲的。

飞了约莫一刻钟,它停在一朵绛­色­的云上,转过头颈看着自己的爪子。

当它把爪子慢慢张开的时候,出现在它面前的是冻得不行的女子,她的头发上好像都结起霜花了。

龙为难地挠挠头顶。

它呜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景善若回过神来,哆嗦着往身后张望,朱砂没有跟上来。当然,如果朱砂是又乘着海龟出行的话,她不要指望能在三天内追上他们了。

景善若回头,巨龙神情严肃地伸出爪子,把她给拎了起来,放到自己的鬃毛里。

“呀……”

它的鬃毛就像成熟的高粱杆子一样长,一根根又好比藤蔓般柔顺,景善若落入其中,只觉得鬃毛缠住了她的四肢,她一下子差点爬不起来。

但是……还真暖和诶。

龙静静地等着,直到景善若坐稳,又感到有一只小手扶着自个儿犄角了……确定她不会被风掀下去,龙公子这才重新起飞。

“我们……这是要去昆仑吗?”景善若问。

龙低吟一声。

“哦。”听不懂,那就算是了吧。

景善若把脑袋缩回到龙鬃里,暖烘烘地等候着。

也不知道越百川现在怎样了,他既然是神仙下凡,又有好多旧识在身边,出门打架也拉得到帮手,那应该算是挺混得开的吧?除了她,大概再没别人会叫他凡间的名字了。

正琢磨着,巨龙突然一沉,吓得她赶紧抓稳。

“怎么了?”

想当然尔没有回答。

龙身疾坠下云端,出了黑压压的云层之后,景善若这才看见,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跟着他们冲了下来--似乎是几只金翅膀的大鸟,双翼展开能有七八丈宽。

巨龙一声不吭,落到一半突然猛回头,直冲而上。

那几只鸟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便被龙给甩了过去,景善若回头,恰好看见其中一只追上前,结果被龙尾扫了个跟斗,跌跌撞撞地飞开。

巨龙载着景善若一口气冲破云层,升到了高空。

景善若探出头来,看着远方的景­色­。

七彩的云层中隐约浮现一座巨大的山脉,前后不见尽头,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当真巍峨壮观。

“那就是昆仑?”

景善若不懂得什么第一层第二层,她只知道那大概是一座山、或者一座洲的名字,许多古籍中都有提及。

龙并没有埋头冲上山去,它在空中盘旋几圈,黑云追赶上来,遮盖住它的身体,让天空再次漆黑一片。

昆仑的住客立刻发现天­色­不对劲,并且迅速找见了罪魁祸首。

景善若听见了锣鼓声,还有人们大吼大叫的警告声。--看来公子不太受欢迎。

不受欢迎也无所谓,反正龙公子向来是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就算对方是神仙也一样。它示威一般从众仙头顶上飞过去,胆敢来拦的,全都被它庞大的身躯和压迫感给镇住了。

龙公子载着景善若一路直升向昆仑堞。

竹簪女冠等人已经得到通风报信,知是龙神之子来寻仇,便都守在要紧关卡处。

公子昱到了庙前,驾着黑云落下,先把景善若放到地上,随后自己躲在云中,半晌不吭声。

竹簪女冠一眼就认出了景善若:“是你--”

“嗯?这位不是仙姑么?”景善若毫无惧意地回望她,“真是巧遇。”

“何来个巧字可言?此乃贫道居住的宫观!你区区一介凡人,带着龙神杀上昆仑来,难道是将昆仑外界各位神灵视若无物么?”

景善若无辜道:“凡­妇­哪敢有那样的想法--不怕仙姑笑话,我连昆仑上住了些谁,也说不清呢--左右不过是来见见外子,有善心的龙公子护送一程而已,仙姑为何如此恼火?”

岳卿上人也在场。他见两名女子互不相让,分明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急忙出来说:“越家娘子你能攀至昆仑一层,实在是了不起,可是临渊道君他正在闭关,不便待客……”

竹簪女冠回眸瞪他:“道君是什么样的神仙,就算没有闭关,也不可能屈尊接见一个凡人!”

“是、是!”岳卿上人苦笑。

那边景善若也不甚满意,轻描淡写道:“闭关而已,我可以多等几日。只是……上人,百川与我乃是夫妻,并非主客,‘待客’二字总是不妥的。”

“是、是……”我招谁惹谁了我……

竹簪拂尘一挥,先是恨恨地睨向龙公子,再瞥回景善若身上,不屑地打量一番。

她哼道:“景夫人,道君此次闭关,便已是到了坐忘关头,待出关时候就不再记得凡尘俗世了。仙凡有别,夫妻缘尽--夫人纠缠何益?”

一定要找到他!

这么几句话便想打发她么?

景善若对竹簪女冠客客气气地说:“这事儿啊,百川本人尚未表态,因此,就连越家人也是不能擅作主张的(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外人?)。还请仙姑行个方便,莫要横加隔阻。”

竹簪女冠没好气又哼了声:“夫人此言差矣,并非贫道将人藏起来不许你俩相见,只是道君‘为恶龙重创’,凡人躯体不堪驱使。不得已,闭关强行点化­肉­身,必然经坐忘关,了却一切凡缘。贫道亦为二位之姻缘惋惜啊!”

说到姻缘二字,竹簪下意识地冷瞥向景善若。

此时景善若却是一惊:“重创?百川受伤了?”

岳卿上人点头。

景善若追问:“伤得厉害么?人好端端地在你们这儿,为什么会伤着?”

“这……”岳卿上人小心地看了竹簪一眼,道,“景夫人,借一步说话。”

竹簪扬声:“借什么借?不就是给她背后那条龙咬的?”

景善若吃惊地转身。

龙公子惬意地浮在黑云里,并不做声,只将头竖了起来,朝向他们这面。

——确实,公子昱只说自己被越百川与同伙落雷击伤,并没有提到越百川是否安然无恙。

景善若对岳卿上人道:“请让我见见百川!他现在如何了?”

岳卿上人悄声告诉她:“……临渊道君伤得极重,原本讨了仙丹、预备飞升时保住人身所用,经此一役,虽全服下,仍是杯水车薪。”

“那要怎么办?”景善若焦虑道,“凡间的大夫必定没有仙山上的好,连你们都这样讲--”

“所以,临渊道君决定赌上一赌,将自己的凡人之躯点化成仙体。”

景善若认真想了片刻,皱眉道:“……我没听明白。这是有救的意思么?”

岳卿上人苦笑,偷偷指向竹簪女冠:“景夫人你看,女冠原是一枚簪,她便是受了临渊道君点化,才得道成仙的。”

点化成仙什么的她当然有听说过,但他没事去点化一根簪子作甚?

景善若闷闷地想着,道:“即是说,百川想……自己点化自己?”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可笑?

“嗯,道君现在还是凡胎,若点化成功,便是得道成仙的仙人了。”

景善若再次皱眉:越听越不靠谱。

她说:“百川眼下只是个十来岁的凡间人,并不懂得太多,神仙大人,还请你多提点着他些。”

“欸?”

“如此施为,有风险么?”

“那是定然……”岳卿上人挠挠头。

彷佛意识到这样贸然回答会遭到咆哮(或者至少是记恨),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说:“此地不过是昆仑外界第一层,临渊道君修为见识远胜我等,他拿了主意,没谁能劝得下来的。景夫人,你可要相信道君的能耐,他必能平安出关,届时便是真正的仙者了。”

“若是出了意外,会怎样?”景善若问。

“这……这就难说了。但道君本是上昆仑几层境界中赫赫有名的神灵,随天地孕育而生,凡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他的法力!”岳卿上人道,“因此,飞升乃是必要的一步,避是避不过的。”

景善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岳卿上人。

这人避开她关心的部分,一直在说的都是越百川以前多了不起,然后他应该和必须怎么怎么做,但绝口不提其安危问题。

如此敷衍,她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我要见百川。”景善若要求道。

“再九日。”岳卿上人拦住她,尽力安抚,“九日之后,道君出关,届时,他会自行决定见不见夫人你——”

景善若回答道:“眼下是我要见他——是无论他身在何处我皆要亲眼看上一看,而不是等他脱了凡胎之后选择愿不愿意见我。”

“夫人,当真不可!”

“他在哪里,此道观中?”

景善若指向竹簪女冠的居庙。

竹簪转头,声音中夹带着寒气道:“凡人,适可而止。不是每位仙人都有岳卿一般好的脾气。”

景善若立刻回击:“仙姑,敢问你是在以神仙之名威吓凡­妇­么?”

两人对视,分毫不让。气氛顿时更为紧张了。

岳卿上人夹在两女中间,欲哭无泪。

围观众仙不知庙前发生何事,但有那么大一条活龙压阵,谁也不敢贸然往前查探究竟。

龙公子悠哉地听着她们争执,不时提起前爪,欣赏一下自己的指甲,看得出他对自己的龙形模样十分满意。

“莫非并没有闭关之事,不过是百川被藏起来了?”

“你含血喷人!”

“我只是猜测而已。况且与百川有交情的应当不止仙姑一人,对吧?为何百川偏在此处,又不许家眷探视?”

“女冠、景夫人,二位莫要再针锋相对……”岳卿上人束手无策。

--啊啊,吵得好像更激烈了?

龙公子饶有兴致地用爪子撑着脑袋,乐得在云雾里做个观众。

然而景善若与竹簪是战不出个所以然的,只要竹簪女冠和岳卿上人打定主意不交出越百川的下落,景善若再怎么坚持、再怎么苦等,也是枉然。

--这分明是强抢良家­妇­女、呃不、夫男!

景善若面上仍是镇定,但心中已有上万头神兽呼啸而过。

她想了想,扭头朝回走。

来到龙公子面前,她仰起头,对龙头道:“公子,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公子昱闻言,端端正正地浮在云中,展开一只前爪,示意她继续说就是。

“请找出越百川的下落,”景善若认真地说,“就是公子你口中的那位临渊道君。”

虽然说龙不能当猎犬用,但好歹它也是各种神兽之中的佼佼者,在昆仑山中找个人,应该没有困难吧?

龙公子迟疑一瞬,随即点头。

它伸出前爪轻轻抓起景善若,带着她飞往道观后山。

竹簪女冠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带了两位侍女,追上去。岳卿上人终于歇口了气,得空默默地抚摸自己脆弱的心脏。但放着临渊道君相关的两个女子这样前后脚冲过去,他想想又怕出事,于是只得拔足追赶。

龙公子带着景善若沿山路飞,转瞬便到了越百川藏身的洞口外。

“……”龙公子停下了,他看着面前窄小的秘道,有些为难。

好像不管正面还是侧面抑或折叠,他庞大的身体都不可能从那么小的洞口里掠过去吧?

“站住!”

竹簪女冠带着仆从追上来了:“后山禁地,休得入内!”

龙公子见状,不甚耐烦地扭动身体,伸出另一只前爪,几根指甲轰然Сhā入洞口内,当即铲出好几块比人还高的巨石来。

它该不会想直接把山洞给挖开吧?

竹簪女冠惊得高呼起来:“别!不可破坏岩洞!快来人啊!”

几位侍女望着巨大的龙,惨白着脸完全不知所措。

景善若朝那洞岤里看,只见其中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清。她并不能像公子昱那样直接感知(或者是靠嗅觉?)找到越百川的藏身处,所以还是有些担心的:

--如果百川身在浅近的洞口处,那龙公子这么乱来,百川是会被伤到的!

想到这里,景善若急忙扯了扯公子垂下来的龙鬃,喊道:“公子,请放我下去!我自个儿入内寻百川便是了!”

龙折回头,看了看景善若。

当然,它跟那啥道君的仇,景善若也不是记不得的,但是此时,她对夫君的安危自然更为忧心,只得硬着头皮装作忘记龙公子来此的目的了。

“请放我下去吧!”她哀求道,看上去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龙公子迟疑了片刻。

此时岳卿上人追了上来,惊见洞口将要崩毁,急忙从袖口内抽出一道半寸宽的桃木牒子,往上面划了两划,祭出手。

那道牒子彷佛有灵­性­般,夹带着飞沙走石直冲龙爪子飞去,但一阵碎石飞溅之后,龙爪丝毫无损。

龙公子依然注视着景善若,连半分心思都没分给岳卿上人。

这不禁令后者再次感到挫败。

景善若见岳卿上人赶至,急忙对他喊道:“百川是否在洞内?快快救人!”

“……呃!”要说在与不在,这个……岳卿上人自己也不清楚,准确说他根本就没进那洞岤里去瞅过,压根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

他看了看竹簪女冠,竹簪正盯着龙爪子里的景善若,气得全身发抖。

“女……女冠?”岳卿上人试探地问,“道君身处岩洞之内?”

“是!”竹簪女冠咬牙切齿地说,视线也是一丝都没转动的。

如果景善若曾经是个盘子,现在也应该成筛子了。

但她正抱着龙指甲,面对着龙脑袋,感受到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于是竹簪的恨意完全可以忽略。

岳卿上人无奈地对竹簪女冠道:“那、女冠,在下担心道君安危,先入内查看……”

“啊!”竹簪这才反应过来,回眼望了望属下们,随即对岳卿上人道,“嗯,那就交给上人了!请务必保护道君安全!”

“是。”早­干­嘛去了真是的……

岳卿上人急匆匆赶至洞口侧边,只见那龙爪子还撑在两壁之间,似乎随时都会再挖进去一两丈的样子。可是要继续挖的话,难保山洞顶上的石壁不塌方下来、把通道整个埋住!

他戒备地看向巨龙,若这个庞然大物在背后突然来上一爪,他自个儿恐怕也够呛,别说救人了。

如此的险境,到底要不要进去?

临渊道君(补齐整章)

此时景善若对龙公子恳求道:“公子……请你行行好,看在我曾经有心要救公子的份上,这回暂且饶过百川罢!我知你与他深仇不共戴天,但仍是斗胆求你放过他一次!求你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条龙一怔,随后微眯起眼,将一对爪子都松了开。

景善若猝不及防从空中坠下,还没来得及吭声,立刻感到身下又出现了一个­肉­垫,此垫子缓减了下坠之势,把她平安地送到地面上。

低头一看,原来还是龙公子的前爪。

她悄声说了句多谢,随后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冲进石洞口的缝隙里。

“啊!夫人当心!”岳卿上人见状,赶紧也跟了进去。

竹簪女冠亦呵斥手下侍女:“愣着做什么,追!”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龙的爪子从云雾深处猛地伸出来,一爪刨在山岩石壁上,众人面前的小径上顿时出现巨大的三字爪痕。没人再敢往前一步。

“你!”竹簪女冠气愤不已,拂尘一甩,抽在地上--但也没那胆­色­再接近洞口。

龙公子安静下来,脑袋枕在众人跟前数丈远处,神情大概还有些习惯­性­的郁郁。它望着洞口片刻,随后慢慢释出更多云雾,直到自己全身都隐藏进了黑­色­的遮障中为止。

此时先后钻进半塌洞口里的二人怎样了呢?

景善若一进去就两眼一抹黑,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她看看自己身上,没有淡淡的光芒,于是完全处于睁眼瞎状态,摸着坑坑洼洼的石壁往前面走。

“百川?”

轻声、轻声地喊,像是生怕惊动了藏在黑暗里的什么,又生怕越百川听不见。

岳卿上人从没进来过,但他入了洞中,只需要提防头顶上的石头,再小心顾着来时路不要被埋掉就可以了,因此他倒是轻松许多,两三步追上了景善若。

他急急道:“景夫人,慢些!我来引路。”

说着,又摸了块小牒子出来,往上面吹了口气,牒子顿时燃起小火,隐约能照亮洞岤内壁。

景善若瞥过去,见那牒子上写着某某人氏生卒年与嫁娶消息等,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她转头,道:“百川在里面么?”

“在更深处。”岳卿上人笃定道。

景善若朝内中看去,昏暗的火光下,秘道深处的影子摇晃个不停,不知究竟通往什么地方。

岳卿上人走在前面,拐过一个转角,担忧道:“景夫人,你为何与那恶龙同路而来?”

“恶龙?”

“嗯。”岳卿上人一面走一面告诉景善若:

临渊道君的­性­子强硬,当年见天下水患不绝,不由得大怒起来,提剑问罪归墟龙神。当时原是有一头不在众龙神族谱内的恶龙诞生,自称诡龙,这条诡龙能言善道,­精­通于变化蛊惑之术,偷偷地将龙神鼎王公的心脏窃走,以海卜木雕的假心取而代之……

结果,鼎王公在遭到临渊道君问责之后便捂住心口不言不语,继而全身迸血而亡,当时整片归墟都是鼎王公的血雾。群龙狂怒,誓杀道君,将归墟深处的水统统倒灌回五湖四海。

这可就难以收拾了,岳卿上人只知道临渊道君闻言再次怒往归墟杀去,之后不久,归墟内便传出鼎王公九族俱灭的消息,而道君也没有回来……

景善若担忧着越百川的情况,哪里有心思听岳卿上人说故事,她忍到一半,禁不住打断道:“这位神仙,烦请你再探视一番,百川是否就在前面?”

岳卿上人闭目感应,随即道:“是在极近处了。”

话音未落,只见二人面前的黑暗骤然垮塌,就像是黑­色­的布幕被人一刀划破、哗哗地坠在足边一般,两人顿时身处光照充足的林间了。

“啊!”景善若急忙遮住眼睛。

待她吃力地半睁开眼,朝光亮处看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那座简陋石屋。

“百川?你在里面么?”

她叫起来,急忙朝小屋奔去。

岳卿上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轻声道:“景夫人,慢着!有古怪!”

景善若喘了几下,转头望着岳卿上人:“怎么?他不在?”

石屋里一点响动也没。

“在。”岳卿上人十分肯定地点头。

但他仍不允许景善若靠近石屋半步。

“景夫人,请退后。”他拦住景善若,示意她退回来路上去。

景善若一脸不解。

岳卿上人压低声音,悄悄道:“有邪气……”

“邪气?”

景善若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岳卿上人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拦住景善若,不让她通过自己身侧。

什么邪气不邪气的,景善若哪里能感受得到,她只担心岳卿上人所言……莫不是意味着越百川的闭关起了变数,发生意外了么?

她紧张地看看岳卿上人,又看看毫无动静的石屋。

此时岳卿上人却迟疑了,片刻之后,他收起戒备的神­色­,纳闷道:“奇怪,没了?”

景善若提心吊胆地问:“什、什么没有了?”

“刚才那邪气四溢的氛围--”

岳卿上人也是满脸不解,他狐疑地看着石屋。

“那现在可以进去了么?”景善若关心的是这个。

“不成,”岳卿上人道,“得等到道君有回应,方可进入,否则只怕坏了大事。”

景善若神情严肃地点头。

示意她留在原地,岳卿上人往前几步,扬声唤道:“道君,进展如何?”

景善若屏息等待着。

彷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的时间,她终于听见了石屋中传来的人声。

“--岳卿,天下乱象将起,我不可耽搁于此!”

这正是越百川的嗓音!

景善若双眼一下就亮了起来。

随着石屋中人的第一句回话,屋子的窗口与门缝处开始往外流泻出水一般的薄雾。这水汽润得很,又带着清新的芳草气息,吸入腹中,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

接下来,石屋周边的花草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开出花朵、拱出果实,如此一层层朝外蔓延开去。

“咦?”岳卿上人诧异。

石屋周围的变化还不止如此,十七道不同­色­的彩光夺孔而出,映得满地满天华彩非常。悦耳涤魂的仙乐从不知何处响起,竟如轻云缥缈出岫,直教听的人悠然恍惚,飘飘欲仙。

岳卿上人更是惊异,急道:“等等!难道……道君你今日便要出关?”

彷佛回应他的询问一般,忽有大风从远处刮来,天空中出现一只丹顶金翅仙鹤,循着仙乐飞来,掠入林间,恰好落在石屋门前。

岳卿上人见状,立刻又焦急地喊道:“道君不可贸然出关!你的伤势--”话音未落,他已经摸出数张木牒,单手掐诀,预备祭出术法了。

此时石屋中又传出威严有力的喝令声:“岳卿,退下!”

“道君!”岳卿上人抬首望着石屋,犹豫片刻,竟当真依言撤了牒子,缓步退后。

觉察变故,景善若望着那石屋紧闭的门窗,不知所措。

出关?

这个出关的意思……是越百川自由了?那他可以不用顾忌竹簪女冠,直接跟她回家去么?又或者像竹簪女冠所说的那样--仙凡有别,从此陌路?

景善若摇摇头,把不妙的想法甩到脑后。

“百川!”她扬声唤着,便想往前去。

岳卿上人急忙阻拦道:“景夫人,不可再靠近了……”

“可你方才说,待百川应声,便能入内!”

“这……”岳卿上人一时语塞。

趁他迟疑,景善若一咬牙,从他身侧突然冲出,径直奔往石屋处。

“啊,景夫人!别去!”

岳卿上人一惊,急急伸手,却来不及拉住她。

景善若怕又被拦下,慌忙跑到石屋前,此时那仙鹤扇动羽翼,略腾空几寸,跃往旁侧--竟是主动为她让开道路。

景善若无暇他顾,一面去推那石屋的门,一面焦急地询问:“百川!你伤得怎样?还要不要紧?”足下一个不小心,绊在正飞速成长的藤蔓上,顿时整个人跌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她眼前一花,以为就要狠狠地撞在石壁上的时候--

石屋骤然消失了。

景善若摔入一朵柔软冰冷的祥云之中,那云如同有灵­性­般,温和地接住了她。

她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袖口,惊魂未定地抬头看。

一名银发男子随意坐在云座之上。此人峨冠博带,着青白二­色­素服,佩玉剑,外披鹤羽大氅--眉间英武之气似天神下凡,却不像出世的道家人了。

景善若轻呼一声:“……百川?”

她眼前的男人,分明是越百川的面容,黑发却变作了满头银丝,眼中神采更是换了个人一般,生疏得可怕!

“道君!”岳卿上人并不上前,在三丈外停住脚步,欣喜道,“恭贺道君!道君仙体功成,实乃普天生灵大幸!”

这就是临渊道君?

景善若望着那男子,呆愣着,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并不正眼看她,却对岳卿上人道:“岳卿,为何有凡人闯入?”

“呃、这位、这位是景夫人。”岳卿上人拿捏着措辞,小心回答道,“是道君此世升仙之前的……妻室。”

“喔。”越百川应着,转头看了景善若一眼,随即冷然道,“遣返下界。”

景善若一怔:“百川?”

岳卿上人软着声气道:“道君,景夫人是历尽艰难,专程前来--”

“将凡人逐出昆仑,遣返人间。”越百川面无表情地再说一遍,随即起身,将大氅往身后一掀,大步往洞外去。

“百川!等等!”

景善若急了,刚要追上去,却发觉刚才那一绊扭伤了脚踝。她伏在云上,想起身竟是不能。

岳卿上人同情地望着她,想上前搀扶她起来,此时仙鹤忽地展翅,将他挡在数步之外。

“呃?”岳卿不解地愣了愣。

“岳卿,”越百川停住脚步,回首道,“洞口妖邪之气大盛,是何物?”

岳卿上人猛然回过神,忙道:“啊!是诡龙逼上昆仑了!道君当心!”

“哼!是来送死么?”冷哼一声,越百川­唇­边竟溢出诡谲笑意,一手按剑,他转身杀气腾腾地再往外去。

--不好,他们说的是龙公子!

景善若忙道:“百川,等一下!别去!”

可如今的越百川哪里会听她的话?脚步并无停顿,径直前往出口。

岳卿上人见状,也赶紧跟了过去。

景善若心急如焚--龙公子是受她请托、送她前来的,她还哀求公子不要伤害越百川--不行!不能让龙公子遇到危险!

“百川!”她高声道,“百川,公子只是送我来而已!他并非什么诡龙!你别伤他!”

越百川的步子停下了。

他骤然回头,看向景善若。

景善若一愣。

--方才越百川看她的眼神是全然陌生,但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她不知道他那个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感到四肢冰凉彻骨,喉间竟紧了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人间不安宁

越百川一动不动,可在景善若眼中,他却是悄无声息地移了近前,那双不知是怨恨还是杀意的眸子离她越来越近。

她想往后躲,但身子不听使唤。

“道君?”岳卿上人似是发觉两人间的不对劲,试探地询问一声。

“啊!”

好像脑中突然有金钟敲了一声,景善若立刻就能动弹了。她连忙撑起身,不顾脚踝的伤势,往云座之后躲去。再仔细看的时候,越百川却依然在原地--离她老远。岳卿上人则是站在两人之间不知所措。

景善若惊魂未定,缩在云座后边不敢出声亦不敢移动。

那只仙鹤立在左近处,默默地看着她。

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岳卿上人不解。

“道君?”

越百川依然不言不语,只见他袖间寒风轻扬,景善若立刻感到身后一空,整个云座连带那片柔软的云全都消失了。

她急忙抬头,惊恐地望向越百川。

见她如此害怕,越百川突然叹了一声,移开视线,出言道:“罢了,去吧……”

话音未落,景善若顿感眼前一黑,整个视野仿若垮塌般,唰地沉没、消失在深渊之中。她耳中隆隆作响,脑海混沌无法思考,片刻之后一切都远去,只剩下一片宁静的黑暗。

……

水声。

江水轻拍船身的……响动?

景善若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彷佛是将近天黑的时候了。她将发丝拢到耳边,坐起身来,又伸手撩开床帐。

“阿梅,”她扬声唤道,“什么时辰了?”

没有回应。

景善若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又唤:“阿梅?”

见还是没人答应,她探身出去,看看屏风方向--发现屏风是收在一旁的。

她愣了愣,又发觉屋内一片狼藉,抽屉都被拉至半开没有合上,几件衣裳胡乱挂在家俬一角,甚至落了地。

“咦?”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处越家!

这是在她嫁过来之后便一直居住的小楼里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是去了昆仑山……她不是才刚找到越百川么?

“阿梅?”景善若不顾穿鞋,站起身,匆匆赶到外间去看,空无一人。

对了,阿梅还留在海里呢,龙公子哪里会连她一齐送上昆仑。而且阿梅是越家老夫人给景善若的,也没在这屋里伺候过。

--可是,阿梅不在也就算了,家里像被强盗抢过一般凌乱,又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困惑地随手绾了头发,往妆台上摸到剪子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朝楼梯口去。

从醒来时候开始,便一直听见浪头拍打木板的声响,等她走到了楼梯处,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响声是打哪里来的。

家里进水了!

她脚下,整层一楼房都是淹在水里的,那水浊得很,生腥的气味直逼得人连连后退。

景善若吃了一惊,连忙跑到窗前,用力推开--

越家俨然泽国!

小院的四面山墙只露几道拱形的瓦首在水面之上,平时打秋千玩耍的大树,如今也仅能看见半个树冠,浑浊的泥水间破烂的席子和木盆载浮载沉,院墙边还泊着连根拔起漂于水面的树木。

举目望去,整个县城都已被大水淹没,除了城墙与几座小楼房,其他的房屋都只能看见屋顶而已。

“……发生何事?”

景善若望着这一切,惊呆了。

越家居于溱漓江的南岸,虽然也听说几十年前闹过涝灾,但此后一直平安,堤坝修葺也是朝廷十分关注的大事……而且最重要的,这还是冬日啊!溱漓江冬日哪回不是闹旱的,前年甚至­干­涸得断过河沟,怎么竟发起了洪水?

她正呆呆地立在窗前,突然见一竹筏子从不远处的楼房后面转出来。那筏子上堆着些包袱,包袱皮上尽是泥水印,另有一老翁穿着蓑衣斗笠,站在筏子尾部撑篙。

景善若急忙喊:“欸--老人家!这边有人!搭救搭救啊!”

那老者左右望了望,又摘下斗笠,才总算瞧见了景善若的所在处,二话不说就转了筏子的方向,往这边撑过来。

近前了,老翁问:“昨儿官府锣敲九遍,姑娘你怎么还呆在宅子里啊?”

景善若支吾道:“这、说来话长……只料不到竟然会被困在水中……”

“唉,快快上来吧!要不是老夫回来拿点东西,你恐怕得饿死在此处了!”

“是啊,多谢老人家。”景善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了筏子。

老翁看她穿得单薄,便说去找点衣物给她披上,自己登上小楼翻了翻,出来时候,手里抓了几件旧衣,另打了个包袱挽在臂间,装得鼓鼓囊囊地不知放了些啥。这人趁火打劫,景善若只当做没看见,千恩万谢地接了衣物过来,披一件在肩上。

上了筏子,老翁撑起篙往水底探探,略一使力便离了楼边。

筏子晃荡,景善若紧张地轻呼一声,那老翁便给逗笑了:“姑娘放宽心,莫要怕,我的筏子在江上一贯是最稳的,翻不了!翻不了!”

景善若点点头,问:“老人家,镇上的人都逃了么?”

“嗯啊,昨晚官府敲大锣沿路吆喝着,说江里的水突然暴涨,八成堤坝要保不住,让众家连夜上山去避避。这­性­命相关的事儿,能磨蹭么?自然都赶紧走了。果然后半夜便听得水声跟打雷一样!”

“那便是都到山里去了……”景善若轻声道。

老翁打量着她的装扮,开口询问:“姑娘你是哪家的人啊?”

“越家。”

“哦,”老翁笑呵呵地说,“老夫知道,越家嘛,老有财了,往南边去大块田地都是越家的!”他念叨着,回头看看方才那小阁楼,后悔地啧了一声。

景善若没有搭腔。

老翁使劲儿撑了一竿子,道:“听说越家年初里还有谁得道成仙去了,传得神兮兮的!姑娘真有这事儿么?”

景善若抱着衣物道:“或许是吧,我也不甚了解。”

那老翁又说:“老夫知那越家眼下在哪处避水患,带你去便是。”

“老人家将我带上岸,便是再造的大恩大德了,我哪里还敢求恩公送到家人身边?”景善若笑道,“我如今是两手空空无以为报了,但若能得救,越家人必定重金酬谢恩公。”

“哦?”老翁转头,再仔细打量她。

景善若便说:“不瞒恩公,我是越家少夫人,娘家又有人在官府当差。老人家行善事,理当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越家人给的谢礼不够大方,我娘家那边,自然也是知恩图报不吝财物的。”

老翁大笑:“哈哈哈,救助少夫人不过举手之劳,谈谢礼什么的,就显得老夫不厚道了!来,坐稳!”话音刚落,便一篙调转筏子,往另一处城门撑了过去。

对此,景善若只安静看着,不做声响。

筏子驶出半开的城门外,望着远处山丘去,撑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岸边。

老翁把绳子解开,将筏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景善若便笨手笨脚地在一旁帮手。忙碌一阵,老翁拖了筏子上岸,藏在林里,用石头压了再绑牢实,这才放心带景善若往山里走。

因天­色­原本就晚了,行到中途,生火歇息,老人与她分了些­干­粮吃。

不一会儿,有同是逃难的人见着火光就过来看看,说城里有几户人就逃在附近的破庙里,让二人过去安歇,好互相照应。

景善若去了,见越家人没在此处避难,很是失望。打听之下,得知越家走得早些,往山里更高处找找应该有的。

那老翁听了,心中另有想法,对景善若道:“夫人,原来越家并不在此地,那老夫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地方去了啊。你看……”

“寻找家人之事,怎敢劳烦恩公呢?”景善若急忙道,“恩公且留个名姓,改日涝灾过去了,家人必定登门道谢。”

“唉,夫人你的去处要紧,谢礼不谢礼,哪里是老夫在意的?”老翁摆摆手,道,“老夫想啊,夫人投越家是正理,可越家这整城都逃难呢,一时不见得寻得着……那夫人娘家是在何处,也给淹了?”

“倒不会。”景善若道,“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既然她也没有异议,老人便决定送她投奔景家去。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睡下了。

景善若却睡不着,在破庙里寻了同是避难的几户人家问问,每户投奔远亲什么的都有去处,却没人与他们是同路。

想到要与那老人家继续相处,她有些害怕,虽说以重金许诺,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临时改了主意呢?早些时候他根本就是进城去偷拣便宜的吧,而捡到她之后,更是心思转了几个圈了,她不得不防啊。

询问之下,景善若得知这几户人中一户与越家有生意来往。

听景善若说起越府里小婢仆人长相都还对得上号,对方姑且信她是越家人了,景善若便央求对方借些盘缠。写下借据按过手印之后,景善若好容易才借到一点点钱做路费。

她留了些钱给熟睡中的老翁,趁着天还没亮,跟人问清楚道儿,迅速跑路了。

道君私访

景善若独自一人,沿着山道往深处去,又找过几处逃难者聚集的营地,都没见着越家人的身影。辗转打听得知,越家上下在山里歇了一宿,估摸着水患不会早早退去,便启程投奔北方的亲戚去了。按理应是有留几户家仆下来看管宅子的,但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去?

无奈之下,她便当真揣着借来的那点钱上路,跟一户乡民结伴同行,先往邻县的自个儿娘家方向去。

路程原本不远,就是要绕水走,有时候路断了还得另找,因此挺费事。待走上了大道,进入没被水淹着的镇子时,众人都欢喜得很,好好地休息补给了一番。

景善若身上钱不多,住得就不如前几回那样好,连入夜了取暖都是自己去端的火盆,那几块炭也是好说歹说才分来的。

关上门窗,她笨拙地把炭拨了拨,坐得离火盆近了些。

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她觉着就如同做梦一般,甚至现在,也像身处梦境,辨不清是真是假。

“百川……”

记起他的眼神,景善若再次感到全身发凉,尤其是心间……这入骨的寒意,真让她后悔,为什么坚持要去寻自己的夫君。

“成仙了,便当真是另一个人。”她轻声喃着,蜷起了身子。

此时,怀中一样东西硌到了她的肋部。

“嗯?”伸手一摸,竟然是那本道经,“啊,忘记还给他了……”

景善若失落地复又翻开经书,就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几页,只觉晦涩难解,如勉强咽下沙石一般,满口都是涩的,喉头也苦得发紧。

之前是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的呢?

根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啊。

景善若捧着经书,思绪茫茫地,不知去了哪里,待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碰过火盆的手指将经书弄脏了。

“啊!”她急忙轻轻地拂去炭迹,那经书也奇妙,拂拭之下竟未沾灰尘,净洁如初。

景善若怔怔地看着那经书,少顷,铺天盖地的委屈从心中涌出。“罢了罢了。”她咬了咬下­唇­,闭眼,只将书卷放入火盆之内。

一时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片刻之后,她缓缓睁眼,却见书卷躺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完好无损。

……咦?

景善若小心地探手,挑起书册一角,触手处并无热度,将经书拾起翻转过来查看,封底也无焦痕。

她想了想,转身将油灯取了过来,去掉罩子,再把那经书卷起,就着火苗点燃。

然而,纸页在火中却毫无燃烧之态。

--仙家的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销毁的么……

正想着,一只大手突然从她耳侧划过,伸向经卷,从她指间轻巧地将道经拽了去!

“……唔!”景善若一愣,刚要惊叫,就被人捂住了嘴。

灯盏落在席上,熄灭了,顿时只余火盆的黯淡红光照明。

条件反­射­地,景善若挣扎起来,试图掰开对方的手,但不管怎样努力,她也无法撼动分毫!情急之下,她伸手去够那火盆的边缘,也不顾滚落的炭火烫着自己,掀住盆子就往身后砸。

她身后的人出声了:“当心!”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的同时,对方扬袖拂过,将暗红的炭块从她视野中扫了出去。

景善若听出了来者的声音。

“百川?”

对方像是被砸伤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退开。

景善若回头,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对方的所在。

“是你么?百川?”

对方像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再出声了。

景善若黯然道:“你……是来取回经书的么?我原本也是不想再留着的……啊!”她不慎踩到自己刚丢过去的炭盆,立刻重心不稳,跌了下去。

跌进一人怀里。

景善若顺势捉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就着接住她的姿势,盘腿坐下,然后将她推开。

景善若皱眉,松手。

她十分确定自己面对的是越百川,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她不想再问第二回了。

此时越百川却出声道:“为何企图烧毁经书?”是质问的口气。

景善若沉默片刻,幽幽地回答说:“……以为你不要了。”

越百川问:“你如何得到此经?”

一愣,景善若轻声道:“是……越百川所赠。”

“既是你夫婿在世时所赠,便应收藏妥善才是。”越百川平静地说,“此经文乃本道君气息所就,你不可再起毁坏经书的念头。”

“在世”二字,听得景善若心中难受。

再这么下去,她真要将越百川视作已故之人?

她说:“神仙亲自来了也好。这卷经书原本不是凡间的东西,就请神仙带回天上去吧。”

越百川道:“是本道君前身赠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只望夫人保管妥帖,不落恶人之手。”

“……”景善若无奈地扶额,“神仙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有那本事保管仙家之物?便是前一个月中,已有多少修道之人觊觎此书,更兼妖物相欺,防不胜防啊!”

越百川没有回话。

景善若挺直了脊背,严正请求道:“此经书于我毫无用处,只是负累,请神仙就此收回了!”

“负累……为何呢?”越百川再开口,气势已弱了些许,“你夫婿所遗之物,又是独此一件,难道不应百般珍藏么?”

景善若道:“若是两人还有情有意,自然以死相护。”

越百川不言语。

景善若也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他应在的位置,不做声,等他自己想清楚应该怎样回答。

良久,越百川突然站起,道:“越景氏,命你将经书收好!不得再生遗弃或毁坏之心!”语气强硬,与方才循循善劝的腔调截然二人。

景善若听得他衣料悉悉索索响,知道他是站了起来,却没料到他的态度会突然转变。

“咦?”她吃了一惊,抬首道,“为何一定要我将经书留下?连直接归还给你都不成么?”

对方愠怒:“越百川既然把经书送给了你,它便是你的!但你若胆敢起毁弃的念头,本道君定不轻饶!”

“怎、怎么可以这样?”这叫什么道理?太霸道了吧?

景善若心中叫屈,还没等她开口辩白,就又听见越百川道:“你一­妇­道人家,独自赶路是要往何处去?”

关你什么事!

当然,景善若不敢这么答的,她忍住一口气,答说:“预备回景家。”

“为何回娘家去?夫家众人呢?”越百川追问。

景善若道:“大水过后,投奔他处去了。哪里追赶得上……”

“当真?”越百川似有怀疑。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景善若仍是瞪那发声处一眼,不予回答。

越百川也不跟她多说,走动几步,又转回来,将经书放回她手中,道:“收起罢,越百川离家才多少时候,你便不顾念夫妻之情了么?”

“他就这么登仙去,哪里又顾念情分了呢?”景善若低首。

“其实--”

越百川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打住了。

景善若安静等待他的解释,却一直不见他再有声响,片刻之后,她轻声唤:“道君?”没有回应。

“百川?”

也是同样没声息。

景善若伸手往跟前探了探,没摸到人。她揉揉脚踝,缓慢地站了起来,试探着挪了几步,同时轻声唤越百川的名字。室内冰冷的空气告诉她,越百川已经悄悄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不解地在地上摸索,直到找见早已熄灭的油灯。她出门去跟人借了火,回来一个人慢慢地收拾一屋狼藉。幸好地板上被炭烤的痕迹不是很重,否则要赔起钱来,她可付不起了。

此时天上落下雨来,像春季一般细细地落在地上,不仔细听还听不清。

开窗一看,落的不仅是雨,更夹着雪片,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明日上路将会更加难行。

“唉呀,忘记跟神仙索要些银两……”现在想起来也迟了。

她正想着,突然眼前一白,紧接着便是霹雳巨响。“啊!又是冬日落雷。”景善若急忙关上窗,不再往外看。

简单收拾收拾屋子,她熄了灯火上床休息,床铺冰凉得像是在咬人一般。

日子轻松惯了,没人伺候着果然百般不适,景善若轻叹一声,将这几日的困惑与难过放在脑后,趁着电闪雷鸣告一段落,赶紧休息。

然而,上天注定了她今晚不能好眠。

约莫一刻钟后,景善若正到半梦半醒之间,耳边突然听得长声龙吟--

她迷迷糊糊地把脑袋从枕头上撑了起来,眼却睁不开。稍候片刻,没觉得有啥异常,遂果断躺回去,扯了被子盖住头。

龙吟声又来了。

这回听得真切--

景善若唰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不会又是听错了吧?

她忐忑着,等了一会儿,刚要放下心--

不远处传来轰隆声,紧接着,整个地面都震了三震,房间内,火盆弹跳起来,哐哐地响,扬尘与细碎木屑也给震得沙沙坠下!

“出了什么事?”景善若连忙从被窝中钻出,匆匆抓了衣物,一面披一面往外跑。

等她跟客栈中众人逃出去,大伙儿在客栈外边站定一看,都呆愣住了。

­阴­云破了个洞,洞中透下月光,直照地面--

地面上有啥?

离客栈几十丈远的马道被横着砸断,野地里出现了一个巨坑,坑里横着一条龙!那龙身可真是长啊,众人往后看去,直到被林子遮挡住,也没看见尾巴!

胆小的人就尖叫起来了,慌慌张张往后逃,也有逃回客栈里缩着的。

--龙公子?

景善若立刻认出了它那有特点的鼻子:公子怎么在附近?

……而且怎么又掉下来了(喂)……

这回龙公子可没有奄奄一息,只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龙身子一绞,骤然腾空而起,直扑入云层中去。天空再次电闪雷鸣。

公子也没落后

客栈前面一片兵荒马乱,惊叫呼喊声中还夹杂着小儿哭嚷,更有人推了车出来,慌慌张张地摸黑逃命去了。

景善若被人撞了几下,脚背也踩得生疼,急忙借着电光朝客栈里跑。她匆匆从半开的店门挤进去,就手左拐,躲在屋角处。

外边惊雷声不绝于耳,但龙吟声已然停息。

景善若不知自己是怎样捱到天­色­浅明的,只知道,等她觉得好像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冷得全身僵硬、一点知觉也没有了,再往后,大概就连冻带吓地睡着了吧。等睁开眼时,日光已经斜­射­入堂内了。

她挣扎着动了动,发觉全身刺痛,四肢冰凉得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了。

客栈里的伙计跑了一个,还剩下几人跟掌柜一起修补昨夜弄坏的门窗,见景善若缩在角落,便给她弄了碗热汤来,让她暖暖身子。

半晌,景善若才算缓过来,扶着墙慢慢回客房去。

当时逃命情急,离开时房门是敞开着的,眼下清点一番发现什么都没丢,还算运气不坏了。

她这样想着,便收拾包袱,去找同路的那户逃难人家--结果得知对方连夜逃了,房钱都没结,掌柜的只能自认倒霉。

少了结伴同行的人,景善若也没办法,只得盘算着独自上路。

可因昨夜的反常天象,马道上积了厚厚的雪,无论是牛车或行人,都走得无比艰难。若不是给龙吓着了,没有谁会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赶路的。

“再过两天,等雪融了些,或许便好走了。”掌柜的跟她好声好气地说,“遇到大雪时候,咱客栈里住人留个十天八天的也常见,小娘子孤身一人赶路诸多不便,不如再缓缓呢?”

景善若颔首:“也是,若再遇见同路的,也好结伴走……烦请掌柜的帮忙留意一下了。”

“好说好说!”

她到门口处,看看龙公子砸出的那道沟壑,再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双眼所及之处没有“丘陵间的古怪犄角”之类的可疑物,这才回房间去取暖兼歇息。

不知龙公子昨夜在­干­嘛,不过应该与她无关……吧?

她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感到屋内气氛有点不一样,准确地说,是“气味”不一样。

这种清雅柔和的香气是……

景善若转头,见室内与方才并无两样,只是自己挽上去的床帐不知何时被放下来了,床铺内朦朦胧胧地……隐约能见着有人影卧在其中。

“公、公子?”景善若试探地唤了声。

帐内无动静。

总不能是被褥的影子吧?

景善若心里嘀咕着,小心地上前一步。

帐内传出慢条斯理的人声:“停步。”

景善若一听,立刻松了口气:“啊,果然是公子你来了。昨夜……”

“免提此事。”公子昱轻声喝止。

随着他的言语,床帐微动,清风从帐内拂出。风气中带着丝丝暖意,原本冰凉的屋内顿时暖和了起来。

既然公子不让提,景善若也就不问了。

她只是欣慰道:“曾忧虑百川不知公子善意,出关那日与公子大打出手,而今见得两人都安好如初,我这颗心才算是放下了。”

“哼。”公子昱冷然道,“若非埋伏帮手偷袭,临渊道君哪能从我这里讨到便宜?昆仑之时,有人居中调停,又以神仙颜面作保,我才暂且与他罢休而已。”

“原来如此……”景善若点头。这么说来,越百川与龙公子是暂时休战中了?

龙公子没有继续搭腔。

于是冷场。

景善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问道:“公子这趟出来,是要往何处去(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啊,找我­干­嘛)呢?或者……公子尚未回海里去过?”

“嗯。”公子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啊?”他这样回答,景善若便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龙公子突然出现在头顶上就已经不寻常,更何况还现身在她房间的床上?

龙公子继续道:“是归途中感知溱漓江泛滥成灾,又记起竹簪女冠曾言,夫人你居于江岸处。”

--咦,这么说的意思是,关心她么?

景善若脸上一红,低下头。

龙公子道:“冬日水患之事,本非我所辖,且临时纠察已来不及,便自己先行过来寻人了。”

“啊,善若怎好让公子记挂……”景善若更感赧然,不知不觉连自称也变了个样。

此时,公子昱坦然解释道:“既是水祸,自然与龙族相关。我已承诺不将仇怨连累越百川妻室,一言九鼎,绝不相背!”

……他说这个,是要做什么?

景善若茫然抬头。

龙公子严肃地说:“为免授仙家话柄,我定要护景夫人周全。”

“嗄?”景善若吃惊地瞪大了眼。

在她惊诧之间,龙公子已经起身,释出香风将床帐向两侧掀开。他撑着床沿站起来,方离开床铺半步,身后的木床便连同围板一道粉身碎骨,落于地面的时候完全成为了一堆细末。

龙公子并未回头看一眼,只是缓慢地朝景善若走来。

景善若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见龙公子用“人”的形象步行来着?明明是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的轻缓举动,为何却令人感到不可轻视的压迫感?难道这就是小动物在巨兽跟前的本能感受?

“随我来。”公子昱向她伸出手。

景善若迟疑地看着他:“公子……要带我去哪里?”

龙公子面无表情道:“昨日寻夫人而来,却‘巧遇’临渊道君,与之‘商议’,此仙无心保护夫人安全,却不允许我将夫人安置于归墟内,双方一言不合,便再起了­干­戈。”

“……”

龙公子居然跟越百川商量这个,还打起来了?难道这就是昨天龙公子摔下来又冲上去的真相?景善若窘然,难怪他一开始不好意思说来着。

“临渊道君的经书尚在夫人手上,觊觎之徒数不胜数,若不小心提防,所谓保护夫人周全,只是空话。”龙公子道,“夫人,你应随我去一处安全之所,暂避风头。”

“安全之所?”

公子昱颔首:“除归墟之外,海上另有数座浮岛。各岛不与人间相通,不属仙境亦不属龙族地界,正合夫人安居之处。”

“不与人间相通?”她还想回娘家去看看家人呢……

唉,算了,带着道经,躲哪里都有危险,要是回家给爹娘兄弟带去了祸事,那她可得悔死。既然龙公子提供这个好去处,她自然应当领情的,否则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一旦错过,想翻悔也来不及了。

景善若想到这层,便点头道:“嗯,有劳公子带路。”说着,将手放入龙公子掌中。

略一闭目,转眼之间她就又在龙爪子里了,探出头朝下看看,方才所在的客栈已经远得只剩指甲盖大小。

“啊呀,我也没付房钱……”她轻声道。

龙公子自然不管她这么多,因又怕她冻着,便再把她放在鬃毛间,待她抓稳就急速飞上了云间。

景善若一手揽住龙角的根部,坐在龙鬃里,格外舒适。待龙公子猛然停下的时候,她差点没给惯­性­甩了出去。

“公子?”

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前方出现了一只同样庞大的海龟。

这龟看起来眼熟啊,好像是……跟明相和朱砂他们一块儿的?

景善若正想着,就见那龟壳顶上的小暗格打开了,朱砂从里面爬了出来。

朱砂冲着龙公子招手,奋力喊道:“公子爷!这边!”像是生怕龙公子没注意到她一般,一面喊,一面拼命蹦跳。

--若是没留意着他们,龙公子又怎会突然停下呢?

只是它现在确实没有搭理朱砂,或者说,故意不理会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等海龟呼哧呼哧划拉着四肢,吃力地接近了巨龙之后,龙公子才将龙头转过去,盯着海龟以及朱砂。

景善若也探出头,好奇地望着对面的人。

朱砂喊道:“公子爷,不好了!趁你不在宫里,那群海将军造反啦!它们直截闯进宫,说嗅到凡人的气味,一定要把人搜出来!拦也拦不住!”

龙公子一听,顿时竖起头部,怒气冲冲地回应了几声龙啸。

坐着的地方突然动弹,景善若吓了一跳,赶紧抓稳龙角。她听不懂龙公子的话,但朱砂的话,要听懂可没什么困难--搜捕凡人?那不是要抓阿梅的意思么?

此时朱砂跟龙公子回话说:“公子爷,真的!海将军就一个劲儿地往各殿里钻,把好些宝贝都掀了踩了!简直就是抄家啊!”

龙公子更是恼火,身子扭了几扭,周身散发出墨汁一般黢黑的气流来。

“公子爷,朱砂怕得很,赶紧把阿梅拉到小伙儿身上藏起来。海将军一走,咱就立马出来寻公子爷你了啊!”朱砂说完,哇哇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得了!海里什么虾兵蟹将都敢欺负公子爷了!”

龙公子呼地一声猛然下沉,景善若急忙牢牢抱住龙角。

降到能见着海水的时候,她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座碧绿的小岛,此岛瑞光四溢,祥云升腾,海鸟盘旋其上,正是一派仙境景象。

还没等仔细瞧瞧,她忽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龙公子放到了岛上。转头看的时候,那条巨龙嗖地一声飞远了,只留下层层黑云弥漫天空之中。

片刻之后,海龟吃力地游到岛边,朱砂拉了阿梅,两人一块儿下地。

“景夫人请先在此稍候几日吧!”朱砂飞快地说,“公子爷回去惩罚那些不长眼­色­的海将了,待事情办完,自然再来接夫人的!”言毕,她将阿梅往景善若面前一推,焦急地跳回海龟身上,催促海龟赶紧往回游。

“少夫人!”阿梅煞白着脸,一得了自由,她就立刻扑过来,拉住景善若的衣角不放手了,“刚好多怪物在宫里翻箱倒柜!还说要吃我!太可怕了!呜呜呜!”

仙岛蓬莱

“没事了,没事了,莫怕。”

景善若轻声安抚阿梅,转头望着自己身处的这座岛。

刚远远瞧着这岛屿还挺小的,待人在其上了,才发现四面都望不见海,入目皆是连绵丘陵。

阿梅抱住景善若的手臂就不放了,眨巴着眼睛问:“少夫人,你这些天是去哪里了啊?”

“……回家了一趟。”景善若答道。

“原来是回府里去了,阿梅问过好几次,朱砂就是不肯说!”

阿梅得了答案,又绕着景善若转,问:“少夫人,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啊?难道说景少爷说的是真话?”

“啊?”景善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景少爷?

阿梅怯生生地提醒她:“景少爷跟少夫人说,越家向少夫人娘家讨回了聘礼……少夫人你还要把阿梅退回越家去呢,忘记了?”

景善若这才恍然:“喔……你我遇见的家兄是猿猴妖怪假扮的,它的胡言乱语,怎么可以当真呢?自然是没有这回事的了。”

“真的?”阿梅喜出望外,开心道,“太好了,那什么时候可以回越家去啊?”

景善若笑笑,没跟她讲大水淹了县城的情况,只说:“你又没生着翅膀,也不会造船,给困在这么座仙岛上,就算再想回家,好歹也得等龙公子镇压了海将才行吧?”

“……是啊。”阿梅听了,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景善若又安慰她一阵,两人皆觉着有些渴,于是随意寻了个方向,慢慢往前走。若能寻着山泉或者小湖,那自然再好不过,或者退一步,找着山洞林窝什么的,可以避避也不错——谁知道这岛上有没有野兽呢?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边矮林子里传来沙沙声响。

景善若立刻拽住阿梅,示意不要往那处去。

然而阿梅却好奇。她左看右看,觉着就算有个什么活物,那定然也没多大的体格,指不定谁吓着谁呢!于是随手拣了石子儿,朝林里草丛抖动的地方丢。

只听“咿呀”一声响,像鸟鸣又像小动物尖叫,不待两人反应过来,草丛里就钻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惊恐万状地朝别处冲。

“啊!”景善若抬手,却来不及阻止那物。

只见其慌不择路,直直撞在了树桩子上,当场翻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景善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个疾奔而出的未名物还不是上下一整块儿的(喂这是什么话!)。就趴在地上的那两团东西而言,一边是穿着小衣小裳的小人儿,大概就一两寸长,另外一边躺着的则是匹鞍鞯完备的枣红小马,其大小长短,跟那小人恰好相适。

阿梅揉揉眼睛,仔细看清楚,然后大叫着扑了过去:“哇啊,是­肉­芝!这个好宝贵的!吃了能长生不老!”她说完,便一手抓了小人,一手握起小马,急急忙忙奔回景善若身边。

­肉­芝之事,因越家有请戏班子唱大戏的习惯,这是一出戏里提过,故而景善若也有听说。

“难道这便是戏词中唱的……”她接过晕厥的小人,惊讶道,“啊,这不是活生生的人身模样么?”

阿梅道:“少夫人别只顾着看其长相了,快快吃下吧!”

说着,她就张口去咬那马儿。

“等——”景善若想叫住她,但哪里有阿梅的动作快呢?

谁知道,那小马经过猛烈一撞竟然没死,被阿梅两排牙齿咬住,顿时痛得醒了过来,当下是奋力挣扎,嘶鸣连连!

虽然已经有半个马身在阿梅嘴里,但它这样死命抵抗,也吓了阿梅一跳,她急忙把马儿吐了出来,摊在手掌上看。

只见那马腹部已经被咬得裂开了大口子,内中处处丝连,更流出青褐­色­的汁液来。即使如此,小马依旧在挣动,四蹄蹭在阿梅手心,却无力站起,只能哀鸣。

“啊……”阿梅看了,显出懊悔之­色­,抬眼无助地望向景善若。

景善若见如此惨景,心里也难过。她用指尖碰了碰自己手中那小人的胳膊腿,生怕用力过猛伤着对方,后又轻声唤着:“欸,醒醒、醒醒啊……”

那小人表面上看没受什么伤,大概是落马时候摔着了,让景善若轻轻一揉,这就唉哟声声叫着,吃力地睁眼,醒过来。

它刚一开眼就看见景善若的脸,你想啊,那么巨大的一张脸陡然出现在面前,是个神志正常

的人,那都会失态的对吧?

于是小人惨叫一声,翻身就往下跳。

景善若怕它跌下去摔伤,伸手又把小人给捞回来了。

那人就在她掌中一直惨叫,叫得凄惨无比,眼泪哗哗地往外冒。

景善若放轻了声音,对它说:“啊,你别怕、别哭……我并没有恶意,不想伤你。”

那人先是不信,景善若又重复几遍,它才将信将疑地停了乱挣,抬头看她。

“……你是何物?”它尖声尖气地问,“是人?”

景善若点头。

小人便在她手心里站起来,说:“仙岛上怎会有人的?你是入魔的,还是成仙的?”

“我是凡人,不通仙术。”景善若答道,“我与小仆流落至此,也是意外,甚至连这仙岛叫什么也不知道。”

小人说:“此为蓬莱洲,遍地是众仙草妙物的灵壤,可惜,于凡人无益。”

它一面讲,一面转头看向景善若所提及的小仆,这一看不要紧,小马儿的惨状猛然进入它眼中!小人立刻就紧张起来,尖细着嗓子大喝:“啊啊啊!我是看错你等了,竟然与你如此谈话!快放开我的坐骑!不要碰它!凡人皆是暴徒,果然没错!”

阿梅茫然地看看自己手里的马。

景善若对她说:“将那马儿放下吧。”

她便照办,将之置于地面。

说来也怪,小马一碰着了泥土,立刻不再乱动,只安静伏着,连头也紧贴着土壤。

景善若将小人也放下,并道:“小孩子不懂事,伤了你的马儿,真是对不住。”

“哼!”

小人并不领情,奔过去看护小马,担忧地查看其伤势,顺了顺它的鬃毛。

阿梅不知所措地靠到景善若身旁,怯生生拉住她的衣袖。

景善若转头看阿梅。

“少夫人……阿梅知错了……”对方惴惴道。

景善若叹了声,摸摸她的头,说:“快去同那人道歉,看你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便尽些心力。”

阿梅点头,如景善若吩咐的那般去做,小人便跟她索要几件东西,一是金器,二是水,三是木叶。

金器好办,景善若身上有几个铜板,正好可用。

水则是由小人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皮水袋来,指点着阿梅往岛内深处去寻水,后者半个时辰才取了一袋泉水回来。

第三件就简单了,小人身高不够,但景善若就没问题——折下几片树叶即可。

东西备齐,小人把铜板覆在马腹上,拿水淋过一遍,再用叶子包裹其伤处,果然立竿见影,小马轻嘶一声,立了起来。

“哇呀,好了!”阿梅欢喜得拍手。

小人道:“莫要喧哗!我是看在你诚心悔过,才原谅这一回的!要是你叽叽喳喳地吵闹,把海鸟引来,叼了人去,我可不会搭理你俩!”说完,它一仰头,牵起小马便要走。

“啊,稍等。”景善若急忙叫住它,“这位小仙请留步,我想询问一下,岛中可有适合我等凡人的居处?”

“遍地皆可!”小人答说。

阿梅Сhā言道:“就算没有人烟,那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有?你说那海鸟叼人,是怎么回事啊?”

小人道:“仙岛外侧有两座耳屿,海鸟便居于其上,个个似人形外生双翼。海鸟凶猛善战,吃食所择皆是荤腥,是以,蓬莱洲上除了花草树木,无其他活物可以繁衍生息!你二人来此,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定也会被海鸟发现的!”

“如此凶险?”景善若吃了一惊。

小人又说:“便是有洞岤藏匿又如何,能躲到几时?终究逃不了一死。”

景善若道:“多谢小仙提点,我俩在此处只是耽搁数日,并不会待得太久……希望可以平安无事。”

“哼!”小人不予置评。

阿梅可怜兮兮地问:“小仙爷,既然岛上都是花草树木,可不可以告知哪些是有灵­性­的,不能乱吃啊?我可饿了,但又怕再咬着谁、伤着谁呢!”

她这么说了,小人便正眼看她,指着树下韭菜般的草叶说:“此物可食,饱腹上佳。”

阿梅回头看了景善若一眼,见后者微笑点头,便欢喜地对小人作了个礼:“多谢小仙爷指点!多谢小仙爷指点!”

小人受了礼,清清嗓子:“凡人到此便是客,地主之谊而已,何必言谢。”它说完,挺直腰板,得意洋洋地牵着马儿走入草丛中,不见了。

阿梅拔了那草递给景善若,再寻得一株同样的,入口嚼了嚼,只觉其味清爽怡人,没嚼几下便有饱腹之感,当真神妙。

景善若却没有胃口进食。

“少夫人,怎么不吃呢?”阿梅纳闷。

“我是想到那位小仙所说的海鸟……”景善若道。

阿梅扯着草叶,说:“要是给瞧见了,逃是逃不及的,但怎样才不会被发现呢?少夫人,想破脑袋也没有用啊,不如先填饱肚子了!”

景善若笑道:“嗯,阿梅说得对。你我先去水边吧,渴了也好就近取水喝。”既然龙公子将她放在这岛上,对那些海鸟,他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有应付的办法……但要是他没有经过仔细调查,只因海将的事勃然大怒,就在中途随便把她丢在一座岛上——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我应当想法,确保自己安全才行。”景善若轻声道。

“咦?”阿梅没听清,“少夫人,你说了什么?”

景善若到泉水边,对阿梅神秘地笑了笑。

只见她取出贴身收藏的那卷道经,略翻看了一下,突然毫无预兆地松开手!

那道经哗啦一声落入泉水中。

“啊!”阿梅惊叫。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人自水中现身,腾空而起,手里牢牢攥着那本经,手背上都冒出青筋了。

“你做什么?”来者咬牙切齿道。

阿梅一见对方相貌,立刻叫了起来:“三少爷?”

越百川没有搭理阿梅,兀自愤怒地盯着景善若:“你是忘记本道君说过的话了吗?竟敢浸湿经卷!”

景善若无辜地缩了缩肩膀,小声回答道:“人、人家只是手滑……神仙你能把经书取回来,实在太好了……”

越百川见她如此,便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降下地,将经书交还与景善若,道:“往后要当心!”

“嗯……”景善若乖乖地点头,末了,她抬眼打量越百川,羞涩道,“神仙,既然已经来了,能请顺便帮个忙么?”

“何事呢?”越百川老老实实地问。

……

当晚,蓬莱岛上多了一座典雅秀美的庄园,谷仓堆满米粮,屋顶各处亦坐满恐吓飞鸟的檐兽。

欢迎来到蓬莱!

一夜无梦,景善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天­色­大亮后才醒。她赖在温暖安逸的被褥间,睁着眼躺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紧闭着的雕花窗户。

窗外传来沙沙声响,不时和着洒水声,像是有人在扫地。

“阿梅?”景善若出声唤道。

扫洒声停了,阿梅在外欢快地应说:“诶!少夫人,阿梅这就来了!”

外屋传来门帘掀起的响动,紧接着,阿梅从屏风旁边转出来,手脚麻利地将珠帘拢到两侧,勾住。

“少夫人早!”阿梅笑嘻嘻地说着,就捧了叠放在架内的衣物,移到床前小案上,一件件服侍景善若穿好。

景善若道:“你大清早的忙什么呢?不说这新宅子­干­­干­净净地,就算要人打扫,百川不是还变了仆佣给你我使唤的么?”

阿梅望着她,认真地说:“老夫人教阿梅,跟着少夫人便要灵醒些,不须人吩咐自个儿寻活计做,阿梅自然是不敢忘记的!再说了,少爷才拿石头变出十人而已,这多大一宅子呀!阿梅安排下去,各处都用人,便不够使了……就算人手足够,我也不放心让石头人来伺候少夫人啊,那不笨手笨脚的么?”

景善若噗嗤笑起来:“哎呀,我是为你好,你却一口气将话都答尽了。”

阿梅红了脸,惴惴地跟着景善若到妆台前面:“少夫人,阿梅一开始­干­活,就想着要是夫人问起该怎样答复,于是方才一不小心全倒出来了……”

忍着笑,景善若夸奖阿梅几句,让她帮忙梳发。

阿梅的手艺挺好的。她五指轻轻握住景善若的发尾,仔细地篦过一遍之后,­精­心绾了个与女主人脸型相衬的发式,再将发饰一一安置妥当。

一面忙活,阿梅一面欢喜地开口道:“少夫人,少爷可真是有心啊!你瞧这些珠宝首饰,该有的样样都不缺,样样漂亮得紧。阿梅从没见过这般­精­细的簪子呢!”

景善若看了首饰盒子一眼,不予置评。

“少夫人,你说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住啊?”阿梅兴致勃勃地问。

“他回来做什么,这儿又不是他的家宅。”景善若托了托发髻底部,满意地望着铜镜中的影像,“阿梅,你要记得,此处宅邸,是神仙赠予你家夫人的,既然已经赠出,便与他无关了。”

“咦?”阿梅诧异。

景善若转首,笑吟吟地对她说:“一定要记得喔。吩咐那些仆佣看好家宅,有客人来时,须得按礼通报,待我愿意见了,才能让人进来——这一则,对谁也不例外,包括越·百·川。”

阿梅愣愣地点头,再想不对劲,又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三少爷他……”

景善若伸出指头,点了点阿梅的鼻尖,笑道:“往后也不许唤他三少爷,知道么?人家得道成仙了,咱可得尊称一声仙君啊!”

阿梅揉揉鼻子,嘟囔道:“阿梅知道了……”

梳洗妥当,阿梅服侍景善若用完早膳,两人一齐开开心心地到各处院落去“探险”。

越百川变的宅子里当真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小到笔墨纸砚,大到山水造景,贱有­鸡­舍鸭塘,贵有彩凤画舫,就连梨园班子用的百种戏服都准备好了,挂在仓房里。

只一样不好,到处安安静静,没有活物。

——连仆佣都是石头变的,面无表情,木讷得紧。

满眼新奇地走了半晌,越行越深,两人才发现自个儿竟然迷路了,好容易才找着一名石头仆人,让对方领着她俩回寝院。

用过午膳,阿梅请出文房四宝,替景善若在凉亭里布置好,供后者作画消遣。

这仙岛上气候宜人,压根不见冬末那煞人的寒意。景善若玩耍一阵,见日头正好,便到花苑里散步,顺便晒晒日光。(话说她最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了……)

片刻之后,她仰着头,在枝叶间发现一物。

“阿梅、阿梅!”景善若连声唤着,“你来看看,那是什么?”

阿梅正在做绣工打发光­阴­呢,见主人喊了,赶紧放下,从亭子里跑出来:“来了来了,是蜂窝么?少夫人可要离得远些才行啊!”

“是蜂巢倒好了,宅子里哪有活物来着?”景善若指着那树枝上的东西,对阿梅道,“你看那晶亮亮的珠子,似有铜钱大小,奇怪不?难道是这树上结的果子?”

阿梅定睛一看,也觉得好奇,便差人取了梯子,攀上去将那珠子取下。

“不是长在树上的,或许是三少爷……呃不、是仙君大人放置的饰物。”阿梅说着,将珠子交到景善若手中。

景善若把玩一番,便又放在石桌上了。

近黄昏时候,石头仆佣通传,说有人来访,求见宅邸主人。

“这岛上不是没人住的么?”阿梅纳闷,再问详细,得知对方报说是邻国特使,更觉得诧异——这哪门子出来的邻国啊?

景善若让众人准备好接待贵客,便到大厅等候所谓特使入内。

谁知她手边的一盏茶都凉了,对方还没到厅里来,一问,石仆又说正在路上,已过影壁、或已至中庭……

敢情这是来了行动不便之人?

不对啊,这才几步路?就算是抬,也该抬进大厅了吧?

主仆俩纳闷地等候着,又过片刻,石仆报说访客已至厅外。阿梅到门口张望,却不见人影。

此时,她脚下突然有人声大叫:“当心啊!莫要踩着特使大臣!”

阿梅一怔,随即低头。

只见门槛外面齐刷刷地站着一排小人,全都是一寸多点的高度。领头之人衣着华贵,戴了­精­致小巧的冠帽。后边四人一组,抬着小小的黑漆木盘,木盘上放的是珠宝和豆腐­干­大小的绫罗绸缎。

刚才那个扯着嗓子喊的,是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小人,他扛着面大旗,上书“木”字。仔细看看,扛旗的人正是昨天差点被阿梅吃掉马儿的那家伙。

“嗄?”阿梅愣住了。

石仆蹑着脚上前,严肃地把两座一拃长短的小木梯架在门槛上,于是小人很有风范地一掀前摆,踏着梯子上了门槛顶部,再蹭蹭蹭矫健地沿梯下到大厅内。

阿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行人翻山越岭进大厅去。

那扛旗子的小人走在最后,便转头对阿梅抱怨道:“你们也真是的,为何一路上修这么多沟壑阶梯?爬得我骨头都快断了!”

“呃、抱歉。”阿梅不知说啥好。

“罢了罢了!往后留意便是!”那小人挥挥手,大步赶上自个儿的队伍。

景善若坐在主位上,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群­肉­芝小人。

领头的贵胄小人上前行礼,开口道:“这位夫人便是宅邸之主么?本官是木缘国绶仪使,见贵处起了豪宅,特来拜会宅邸主人。”

“……”景善若回过神,道,“原来如此,大人请上座。”

刚说完,便想到似乎没有适合那小人身高的座椅……

石仆却又上前,一脸肃然地取出个盒子,盒内有小小的漆木家私,包括桌椅等。不消眨眼功夫,小家具便都在厅里摆放妥当了。它再拿镊子夹了一套茶具出来,一样放在袖珍的案桌上。

阿梅也过来,像是被石仆传染了一般,端起茶壶,谨慎严肃地往杯子里点了一滴茶水,见杯子已满,没有溢出,这才松口气,退到旁侧。

“多谢夫人以礼相待。”使臣端坐在小椅子上,乐呵呵地说,“木缘国众生安乐好客,世代居于蓬莱洲上,既得佳邻,自当登门一贺乔迁之喜。以下礼信,乃是敝国国君所赐,请夫人清收。”言毕,便让随从献上那些礼品,那扛旗的小人急忙上前,唱报礼单。

阿梅小心地用指尖接过小木盘,踮着脚退到一旁,生怕一个使力,就把那盘子给捏碎了。

景善若道:“贵国君主实在客气了,妾身感激不尽。初来乍到,本应先至贵处登门拜访的,奈何家宅新迁实在忙碌,一时竟抽不开身……还请大人向木缘君主转达歉意。”

“无妨,我主宽厚,哪里会计较如此小事,夫人不必挂怀。”

使臣哈哈哈笑着,与景善若闲谈起来,问过来自何方,再问姓氏,便决定往后都以景夫人相称。

石仆在花厅备好酒席,请景善若与来客移步,双方在一个时辰内先后到达宴会场所(……),景善若用正常大小的餐具,小人则都用迷你器具,席间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端着酒杯,那使臣问:“景夫人,昨夜岛上落了许多一人高的大球,不知贵府有否捡着几颗?”

“一人高?”那可会砸死人的吧?

景善若怔了怔,再看­肉­芝国的人均身高,顿时明白对方说的应该是:天上掉了些铜板大小的小球……“这嘛,倒是不知有没有一两颗落入寒舍,怎么,有甚要紧的么?”她问。

“若夫人拾得了,请售予本官如何?”那使臣压低嗓门,道,“非关国事,单是出让给本官个人——若能得夫人割爱,本官愿重金相酬!”

龙公子登门到访

重金什么的,景善若倒是没有心动。

小人能拿出的财物……恐怕份量多不到哪里去,何况她现在宅子里还专门有一间仓房是堆金银珠宝的,故而,对酬金之类的许诺,景善若自然没啥期望了。

“听大人说得如此神秘,那‘大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东西啊?”她好奇地问。

那小人也没想要瞒着她,便坦诚地回答道:“听闻是仙人籽。每过七十载,那些修炼成仙的忘恩负义之徒,便会将数十粒仙人籽撒播到岛上,若由着它落入泥里,就会长出花仙草仙来!届时各位大神仙便来挑拣,选合眼缘的花草小仙,带上昆仑去做仙仆。”

“哦?”景善若感兴趣地说,“那可有趣。”

“哪里有趣味了?蓬莱洲本就浮在大水之上,地气不足,再让仙人籽吸了地气用以生长,原本就繁衍于此的花草木事,祖脉岂不受损?”特使小人坚决道,“故而,敝国一见天上落了仙人籽,便以全国之力,收集种籽,将其贮藏在四面皆是石头的山洞里!决不能再让仙家窃走本岛的地气了!”

景善若点头:“原来如此,果然是要紧之事。”

小人慷慨一番之后,端了小酒杯,抿上一口,又低声对景善若道:“但又有传闻,拿那仙人籽切碎泡酒,搁上二十年,酒水便有返老还童之效,洒在新死的花草根茎上,更可起死回生啊!”

“啊,当真是妙物。”景善若对小人道,“大人放心,我是凡人,哪敢沾染此等仙物。若是寒舍内能拾得几粒仙籽,定立刻通告大人,请大人派亲信来取。”

小人听了,笑得双眼似月弯,当夜,喝了个酩酊大醉。

一群­肉­芝小人,除了扛旗子那位,全都醉得不轻。景善若本想留客,但扛旗的小人说不赶紧回去,只怕天亮之后木缘国君主见人未归,以为豪宅主人来意不善,造成误会可就不好了。

于是阿梅提了个漂亮的花篮,将诸位小人都请进篮子里,由扛旗的指路,她负责送众人回去。

没一刻钟她便返来了,笑嘻嘻地跟景善若说,原来那木缘国就在旁边的矮林子里。

——小­肉­芝人盖的屋子,都在山石背面挡风的地方,用灯照着看,一座座高不过膝,亭台楼阁俱全、­精­巧得很。道旁还有开垦农田,引水造渠,种植各种作物,一件件物事也都是细小可爱的模样。她一路看得新奇,当真是开了眼界。

主仆两人又谈论一阵才觉着困,遂开开心心地去歇下了。

翌日,景善若吩咐石人去赠些回礼给“邻国”国君,这才想起了昨天捡到的那珠子,便让阿梅去找了出来。

“怎样看也是玉石器物吧?”阿梅研究半晌,不解地说,“这玩意儿当真能种出神仙么?”

景善若道:“不知呢。说是能生出花草小仙,昆仑上的神仙便是从这些小仙中挑选仆从的。”

阿梅好奇地眨巴眼:“种出神仙之后,可以求金银财宝和好姻缘么?”

“你要啊?”景善若取笑她说,“来去将道经翻一翻,取了笔墨往上边乱涂,便自然有神仙会下凡来算账了——哪里还用得着费时费力地去种啊?”

阿梅连忙吐舌道:“三少爷、呃不、是仙君大人、阿梅可不敢惹啊!”

景善若笑笑,将珠子握在手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暖意从中溢出。握得久了,甚至还隐约能感到仙籽内部的搏动。

“这大概是当真能种出活物来的……”她轻声道。

“那咱们就种一下试试看了!”阿梅欢喜地提议。

景善若说:“可是……我并不知道如何照料花草……”要是种死掉了,那可是暴殄天物呢。

阿梅兴奋地拍拍胸口:“包在阿梅身上!阿梅替老夫人伺弄过不少花草呢!”

景善若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也觉着有期待,便将珠子交予她去处置。

那仙人籽一沾泥土,便像是有自个儿意识般,呼哧哧地往深处钻去了。阿梅原本是弄了个花盆来种的,没一会儿,那花盆底部竟然出现了一处凸起。

阿梅将花盆摔开一看,仙籽紧紧贴在花盆底,已经嵌进去了大半,简直像是要将瓦片给挤裂一般。

景善若见了,就说:“阿梅,将之种在地里吧。看它如此渴盼生长,你怎么忍心再造障碍呢?”

“嗯!”阿梅把种子往尚未松土的泥地里一搁,就见其断线风筝般蹭蹭蹭地钻下去,头也不回,消失在地洞深处了。(这是什么比喻……)

阿梅便找了根杆子,Сhā在地洞边上,标示出那家伙是从这儿下去的。她在洞口旁蹲了半天,连吃饭都抱着碗盯那洞口,可没见其一点动静,很是失望。

又过了两天,沿着那珠子钻下去的泥洞,一根黄蔫蔫的豆芽探出头来。阿梅大叫着把景善若拉过去看。

两人在这仙岛上本就过得无聊,见种的仙籽发芽了,都很在意、也十分欢喜。阿梅小心地照料那“仙豆芽”,豆芽也争气,见天就往上蹿,一日时间,便长到半人高,抽出了几片蒲扇大小的圆叶。

阿梅给它修了一圈专用小篱笆,然后在篱笆外面供上香炉和水果,景善若还抱着琴对豆芽君弹奏,让它“从小受仙人一般的熏陶”。

再过几天,龙公子也终于平定了归墟里面的乱事。他软绵绵地躺在宫里歇息,享受香气和珠玉供养,于是日子继续平淡奢靡……

朱砂端着几片新香进殿,然后出去了。

明相捧了明细账簿进殿,然后出去了。

公子昱舒适地眯着眼,这样安静得像要化成灰一般的生活,才是他所爱的啊……

--只是,似乎忘了点啥?

他躺了一会儿,竟然睡不着,于是破天荒地在榻上翻了个身。

朱砂听见内中响动,急忙入殿来,问:“公子爷,有何吩咐?”

龙公子慵懒地动了动指头。

朱砂见状,知道他是在表示没事你退下吧,遂告退,出殿。

龙公子闭了会儿眼,睁开,恰好瞧见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薄丝从顶上缓缓飘下。他便盯着那缕丝,望着它幽幽地往下落,直到它落在他的鼻尖上。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自己动手去拨开的习惯。

只是,突然一道金光闪过,他脑中像是有什么噔地一声响,顿时记起——那岛上还丢着两人呢!

朱砂再次听得殿中有动静。

她瞄了明相一眼,明相正噼噼啪啪地拨算盘,显然什么也没感觉到。

犹豫片刻,朱砂还是决定进殿去看上一看。

推开殿门,她到屏风侧面,探首一望:

所有珊瑚和金银珠宝,包括公子爷最喜欢的床榻,都变成了半人深浅的碎末。至于公子爷,则不知去向。

“嗄?”

※※※

今日又是个好天气,景善若幸福地一面打秋千一面晒太阳。自从到了蓬莱洲,这日光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能过上无所事事衣食不缺的日子,若不是少有亲朋来往的话,当真便是身处人间仙境了。

阿梅新煮了茶,在亭里远远地招呼道:“少夫人,茶点在这里啦!”

“好,辛苦你了。”景善若答应着,从秋千上下来,哼了小曲往亭子那边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便觉得眼前莫名一暗,紧接着,整个天像是垮下来了般,唰地就黑了。

“咦?”

主仆俩抬头朝天空中看去,只见黑云滚滚,除此之外什么也见不着。

“难道要落雨了?”阿梅大惊,赶紧去吩咐石人收衣裳,晾晒的食物也都要收进屋去。

景善若则是纳闷地躲在门廊下,望着那黑云。

空中隐约传来隆隆声,却没有电光,或许是远处海上落雷雨了吧?刚这么想,就见黑云突然下降,且往宅邸前门方向聚集去了,就如同有人拿了乾坤袋在门口吸风喝云一般。

此时,石仆喀喀喀响着前来通报,说归墟龙潭公子昱来访,问夫人见是不见。

“原来是龙公子?”

景善若急忙叫住乱跑的阿梅,两人整理仪容,前去接待贵客。然而龙公子却不满,声明自己人身模样不是凡人能见的,命阿梅回避。

既然如此,景善若想,由自己接待龙公子就是了。

“公子请稍候。”她命阿梅将茶具送到花厅口,然后在客人面前煮茶相待。

主客之间隔着珠帘,无法清晰地看见对方,但又并非全然瞧不见。

公子昱并不多言,只是端坐在九层席上,冷着脸­色­闭目道:“若非朱砂频频叨念,你主仆二人之事,我本是已忘却的了。”

景善若笑答道:“嗯,多谢朱砂姑娘挂念,多谢公子关切。公子驾临,蓬荜生辉,只怕招待不周呢。”

“你这宅邸是如何得来?”

“……仙人所赠。”景善若说。

公子昱一听,便微微地动了动眉。

他不悦道:“既是已有道君照料,哪里还轮得着归墟之人挂怀?待我回宫就责那朱砂禁足三月,以免再犯,失了归墟颜面!”说罢,起身欲走。

贵公子是要哄的

景善若一愣。

龙公子似乎生气了,是自己不经意间说错话了么?

她略一回想,立刻明白症结所在,急忙唤住龙公子:“公子请留步!是善若一时糊涂,明知公子你与道君有过节,竟还提起他……请公子息怒,勿要怪罪朱砂姑娘啊!”

“我责罚归墟之人,与夫人何­干­。”龙公子并不领情,转身便走。

景善若见状,忙起身拂开珠帘,跟了过去:“是善若惹公子不悦,应与朱砂姑娘无关才是。我与阿梅在此相依为命,本就少人挂念。朱砂姑娘的一片善心,感恩且来不及,怎么忍心连累她受责罚……”

“哼!”

龙公子并不接受这样的说辞,于是,景善若无奈又道:“求助越百川之事,我本也犹豫。想他那日与我断得决绝,如今我有求于他,不是自损颜面讨没趣?只是岛上凶险,听说还有吃人的巨禽……我实在很害怕,无奈之下,只得请他下凡来相助。”

龙公子听了,便停住脚步,微微侧回首。

景善若再接再厉道:“归墟中突发变故,虾兵蟹将冲撞公子洞府,定是受了别的龙神指使纵容。公子前去平乱立威,乃是正事,善若哪敢耽搁……”

她说到这里,龙公子突然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言道:“便是夫人求助,我也不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君,此则想法,尽可免了!往后有事,你仍旧上香求告仙人去罢!”

景善若冷不防被他一凶,顿时不知说什么好,抬袖半掩着­唇­,垂首不语。

龙公子没再转头,更没继续往外走。他气鼓鼓地叱责过一通之后,等不到景善若的回应,见她低头不吭声,也没望着自己,便直瞪住她,冷着眉毛等待答复。

过了一会儿,景善若还是没抬头。

给这么一磨,公子昱心中那股子烦躁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忐忑感。

他将不那么有底气的视线移开,作势欣赏墙上那些平时绝不会入眼的字画,偶尔偷瞥回来一眼,瞧瞧景善若的神情。

而景善若郁闷片刻,见龙公子还没离开,便又小心地试探说:“善若口拙,惹得公子频频发怒,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何谓频频动怒?”像早就等着她出声一般,龙公子反应极快,立刻斥道,“归墟众族之中,偏属我是脾­性­最平和的了。”

“真、真的啊?”景善若诧异地抬头。

那些龙神一个个都这样难伺候?难怪海里的虾兵蟹将也是脾气坏透了的。

龙公子昂着头道:“哪有谁人敢在我面前放肆,何来比较?只是朱砂这样说了,我便听着罢了。”

景善若哭笑不得,暗忖:朱砂眼里龙公子当然是十全十美的了,这种证言不可信啊……

“唉,总之都是我的错,公子亲临,却招待不周,惹贵客不悦了。”她说着,侧身让到一旁,“公子若不嫌弃,就请允许我再奉上一杯赔罪茶吧?”

龙公子见有了台阶下,便寒着脸回到座位上。

待景善若也坐了回去,龙公子戒备地瞅着茶杯(啊这是什么真难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远离些许,道:“景夫人,你言说岛上巨禽威胁,是何来历?”

“哦,是从木缘国民处听闻的。”景善若将小人告知的情况向龙公子说明。

龙公子听了,不在意地动动指头,道:“改日我命其离开便是,谅妖族也不敢造次。”

“那就太好了,我与阿梅都给吓得不轻呢!多谢公子援手!”景善若欣喜道。

龙公子得意之下用指背碰碰杯子,但又立刻回过神,飞快地收了手。

他清咳一声,板着脸说:“今日前来是为朱砂查探情形,既然景夫人在岛上住得习惯,我便命其住口了——那丫头成天念叨,扰我清静,实在是给明相宠得极坏。”

景善若听出他有告辞的意思,急忙道:“公子为何不带朱砂小姑娘一同前来做客呢?我那小侍阿梅与朱砂姑娘结识之后,接人待物都学着了些,人也机灵起来了。要是能再看两位小姊妹玩在一处,我也欢喜的。”

她这是真心诚意地在邀朱砂作客,但听在别人耳中侧重点却会不一样,更何况,是听在少与人来往的公子昱耳中。

龙公子见她这样说,果断拿来与自己的托辞相比较,得出了十分敏锐的结论。

他看着景善若,意有所指地回答道:“阿梅姑娘也思念朱砂?她俩若真契合,倒是不坏。”

“是啊。”景善若也没多想,回以莞尔一笑。

“可以,”龙公子便当场拍板,爽快道,“下次登门,定携朱砂同路。”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探出指头,碰了碰茶杯的外壁。杯中茶水立刻化作雾气,消散开去了。

于此同时,龙公子动作一滞,表情也突然僵硬起来。

景善若觉得有异,纳闷地唤了声:“公子?”

龙公子缓慢地摆摆手,撑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公子,怎么了?”景善若急忙起身跟上前。

“无妨……归墟尚有要事,夫人改日再会……”龙公子挤出这么一句话,脸­色­已经转青了。没等景善若追上来,他已经抽身飞往门外,转眼之间,化作铺天盖地的黑云急速离去。

“公子慢走——”

景善若只来得及礼节­性­地呼一声,那黑云便已消失在视野中了。

“奇怪?出了什么事呢,那样急……”景善若茫然地望着天际,挠挠脸庞,“希望公子与朱砂等人不要有危险才好。”

带着对逃逸之龙美好的祝愿,景善若回到厅内,见石头仆佣正立在案边。

“夫人,茶水?”那石仆简洁地询问。

景善若点头,说:“凉了便倒掉,将茶具收起来就是了。”

——可惜她小心招待龙公子,自己泡的茶都没赶得及喝上一口呢,应该很美味的吧?

愉快地离开花厅,景善若哼了小曲寻阿梅去。

阿梅眼下在做什么呢?

刚被要求回避的那会儿,阿梅失望地在廊下蹲了阵,叽叽咕咕地,抱怨龙公子怎么没带朱砂前来。不过没一会儿,她就把这郁闷劲儿给忘记了,乐呵呵地拎着小桶伺弄仙豆芽去。

景善若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盯着仙豆芽看。

“阿梅,在做什么呢?”

“少夫人,龙公子走了啊?”阿梅转头瞧了景善若一眼,又回到原本的姿势,认真注视着仙豆芽,“你看它,前几天长得那么欢,眨眼就能看见动弹——今儿的高矮怎么跟昨天一模一样呢?”

她指了指旁边竖的杆子,上面有几道刻痕,是她量豆芽高度用的。

景善若望了望,果然是没有再往上长。她笑说:“呵,你也不能指望人家一直抽条吧?总得缓缓不是?”

“可是少夫人……”阿梅争了半句,却找不到说辞,只得噘嘴望那豆芽。

此时石仆又来传报,说外边有人等候已久,但在知道有客先到之后,主动要求暂不通传,到现在确认龙公子走了,后来者才又让传一声。“夫人,见是不见?”

“报的名号是?”

石仆道:“来人报说,是客居昆仑堞的岳卿上人。”

岳卿上人?

那不是跟竹簪女冠同伙的家伙么?

景善若神­色­一凝。虽然岳卿上人对她的态度可以说和颜悦­色­,甚至还诸多照顾,可是,她绝对不会忘记此人的立场:岳卿上人是临渊道君与竹簪女冠的好友,却不是越百川和景善若的朋友。

他此次来,是要做什么?

阿梅不知道岳卿上人是谁,但看景善若的脸­色­,觉着是不妥之人,便对石仆说:“见什么见?日头都快要落山了,不要让那人进府来!”

此时景善若抬手轻拍阿梅的肩,道:“阿梅,不用担心,让此人入内也无妨。”

阿梅担忧地问:“少夫人,当真没有关系么?那人躲在外边,等龙公子走了才出现,这么偷偷摸摸地,一定是坏人啊!”

“坏人倒不至于……唉,一言难尽。”景善若摇摇头,对阿梅道,“来的不是凡人,是位神仙,你可别胡乱讲话。等会儿上了茶水,就退下,知道么?”

阿梅攥着拳头,紧张地说:“少夫人,既然又来神仙了,那咱就把三少爷、呃、把仙君大人请下来好不好?不然,阿梅真怕出什么事——”说着,她就又瘪了瘪嘴,慌得要哭了。

景善若却笑起来,安慰她道:“能出什么事?这位神仙可是百川的旧友呢!你莫要瞎­操­心了,快去准备茶水点心。”

阿梅仍是放不下心,但也毫无办法。

仙豆芽……

却说景善若与岳卿上人打上照面的时候,发觉对方气­色­不如前些日子,观其神­色­,似有什么事情挂心、焦虑难安。不过这与她无关,她只寒暄两句,客客气气地请上人入座。

阿梅端了茶水素果入厅,摆放妥当,请仙人享用。

岳卿上人不解其充满敌意的目光是为何,只得装作没留意。

他与景善若闲谈一会儿,夸了夸这座宅子,也不问来历,便抽空跟景善若说:“景夫人,敢问你可知晓道君下落?”

“啊?”景善若一愣,“不是与仙人同住在昆仑山上么?”

岳卿上人面有难­色­,应道:“呃、说来也理当如此……只是……”

听出他话中的迟疑,景善若问:“怎么,道君不见了?”

“倒不是失踪,只时常不知去向,而后却又是会回昆仑堞的。道君登临昆仑外界二层的祭礼尚在筹备,事主动辄不见人影,真有些尴尬啊。”岳卿上人说起这事来,视线游移开去,显得格外难堪。

景善若闻言,再见其不自在的神态,心知岳卿上人必然是受了竹簪女冠的拜托,前来找她要人。这真是为难他了,但景善若也不是好欺负的,更受不得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怎会如此呢?”她略显疏离地评议说,“仙山上的事儿,我是不懂的。但若祭礼实在重要,那仙人可得与道君认真谈谈,让他暂时莫要去别处吧?”

“嗯,夫人说得有理。”岳卿上人见她如此表态,明白是在暗示这与她无关了。他本想就此作罢,但念及另一人的叮嘱,只得又硬着头皮说:“夫人近日没有见过道君么?”

“他是天上的神仙,哪里还记得我这凡人。”

景善若叹了口气,避过对方的问题,故意说出引人误会的言语。

岳卿上人却不信,和和气气地摇头道:“景夫人说笑了,能住到蓬莱洲上,那也是得有多少神通与仙缘的。”

“哪里是我的神通啊?”景善若笑说,“提起来,就怕仙人你生气。送我来此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回载我上昆仑见百川的那位龙神。”

“哦?”岳卿上人意外道,“夫人倒是受鼎王公之子多番照顾了。”

他对景善若说,那日道君出关,施法将她送回下界之后,转头就与盘踞于昆仑堞的神龙对峙。

后昆仑外界第二层的神仙被惊动,下来调解,指出神龙与道君所辖之地都是汪洋之处,在昆仑重地因私怨斗法,未免说不过去。于是二者另约了地点相战,各自飞出了昆仑。

没半日,道君毫发无损地回来,说那龙神畏战逃逸了,寻其不得。道君自己也是仓促出关,还需调养生息,故而没有追去归墟与那龙神一决高下。

……这桩乱子暂时就这么平息了。

景善若听了,颔首道:“原来如此,能不动­干­戈,就是好结果了。”

此事与她所知的略有出入。

虽然龙公子确实有伤在身,但按理说以他的傲气,怎么会做出道君所说的事儿来呢?哪怕是带着伤,龙公子不也一样敢上昆仑去挑衅么?

他没道理约战之后食言逃走的。

那……难道是越百川说谎么?

景善若敛目暗忖:此事与自己无关,思虑无益,还是先打发掉岳卿上人为好。

她对岳卿上人解释道:“我在此处受龙公子多方照顾,是因过去曾有恩于他。说起来,倒是与百川没有多少­干­系。幸得龙公子恩怨分明,并不将仇恨波及道君前身的家人,我才能在这仙岛上,过舒适的日子。”

岳卿上人点头,表示说:“可憎之人,也有值得钦佩之处,何况是龙神呢?夫人尽管放心,龙神不曾与人共处,尚且这般大度,仙家岂能落在其后?夫人安居于此,若是有何种短缺,请焚香上告,只要诚心实意,定无求不得之事。”

“嗯,多谢仙人指点。”

景善若笑着应酬一番,心中暗道哪里还有什么短少的?满仓米粮布匹绫罗,已经多得用不完了,只可惜不能拿出去施舍与贫穷之人——因这岛上实在没别人啊。

……不过,需要帮忙的倒真有一事。

她对岳卿上人道:“对了,不知仙人有否听闻过仙人籽?据说是仙家布洒于蓬莱之物,可生出花草仙来?”

“确有此事,但少闻结果,众仙皆是百年难遇一名小仙啊。”岳卿上人自嘲地笑笑,“夫人你看,在下亦是孑然一人,连个端茶送水的小童也没有,又不能如同竹簪一般……呃。”说得兴起,险些讲出不妥的闲话来,岳卿上人及时住口,面带歉意地冲景善若笑了笑。

景善若回以理解的一笑,说:“其实,有一粒仙籽落在寒舍,如今已然生根发芽了。”

“啊?此话当真?”

岳卿上人大喜过望,急忙请求景善若带他前去看看。

按他的意思,若那仙籽真能生好了,养得出来草仙,那他就拿了授徒礼来,先定下,免得被别的仙家抢走。

景善若见他说得恳切,便答应下来,带他去看望那仙豆芽。

阿梅见他俩出了厅,便寸步不离地跟在景善若身侧,同时警惕地盯着岳卿上人,那双小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岳卿上人不明就里,想不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景夫人的小侍女,只得拿出一贯的好脾气,冲她笑笑。

阿梅瞪他一眼,拽着景善若的衣角:“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仙人说想见见你我种下的那株仙芽。”景善若解释道。

“不能给他看!凭什么啊?”阿梅立刻叫了起来。

景善若眉间一皱,轻声呵斥:“没规矩!仙人面前放肆什么,成何体统?方才我与你怎样吩咐的,都忘记了?”

阿梅给她一训,顿时捂住嘴,低头不说话了。

景善若呵斥过阿梅,又代其向岳卿上人致歉,说阿梅年纪小,不懂事,请仙人不要怪罪。岳卿上人苦笑着挥挥手表示没关系,然后亲自同阿梅解释,说只是想看看仙人籽长得如何了而已,因那种子其实很挑剔,不好养的。

“挑剔么?”阿梅不以为然道,“可是咱家里这颗好养得很呢……”

岳卿上人听了,更感兴趣,面上也显露出欣喜之­色­。

但是,当他看到仙豆芽时,却大为失望。

“景夫人,这样种育是不行的……”

他沮丧地上前,扶了扶仙豆芽的圆叶,收回手时候,指腹赫然几道血口子。

“咦?怎么会?”阿梅惊叫,“它从来不咬阿梅和少夫人的啊!”

岳卿上人使了个仙法将伤处消弭掉,然后遗憾道:“这倒不是咬……只钩挂伤人而已。仙人籽是要生在水中的,若不然,便会吸收大地戾气,长出锐利的倒勾,将来也就成不了人形了。”

阿梅一听,急道:“你说仙豆芽长不出神仙来了?”

岳卿上人点头。

“怎么会这样呢?”阿梅难过地瞅着仙豆芽。

景善若虽然也失望,但却没这么难过,安慰阿梅说:“没关系,仙籽不长成神仙也无妨啊,你我依然可以好生爱护它,看它开花结果,说不定能长出来一棵参天树呢?”

阿梅噘嘴望了景善若一眼,她知道夫人只爱读书,缺乏常识,却不想连是树苗还是花苗都认不出。

但想想,事情确实也是少夫人说的这理:长出个花草仙子到处跑,或者安安静静地做一株草,对于那枚种子来说,不都是好好地过活么?做人的,何必强求一株草呢?

阿梅就大叹了一声,蹲在仙豆芽前面,道:“嗯,少夫人说得对,正巧这篱笆也不用拆了,改天再搭个小棚在旁边,看它会不会攀。”

岳卿上人却说:“既然二位有兴致伺弄花草,那我回昆仑之后,与主事的上仙商量,看能不能送些仙草种籽来贵府,委托二位代为栽培?”

阿梅不满地嘀咕道:“仙家要招人,为何不下凡间去找,偏要种些花草出来?”

“小姑娘,你是不明白。如今仙家,多是仙妖混杂相处,妖物成仙者,不过是改了个名头而已,身上妖异之气断绝不尽。”岳卿上人好脾气地解释说,“此等妖仙,与飞升成仙之人者相处尚可,与提携入仙界的人相处,则对后者的生气损害极大。是以,即使是凡间的有缘之人,仙家也不能贸然邀上昆仑去。故而……”

阿梅听得云里雾里,若说方才是不明白为何仙人要种花草,现在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对方了。

她急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跟岳卿上人说话,转头躲到景善若背后去。

景善若却想到那竹簪女冠,据说其本是一枚簪子,也就是妖怪了。那对方招了越百川去,会不会对百川的生气也有伤害?

她如此跟岳卿上人提出,后者便道确实如此,但越百川服用仙丹又受点化,道君四十九世神脉归体,自然不再受妖气所侵。

景善若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岳卿上人却想起了另一事。

他道:“说来奇怪,道君出关前那道邪气,究竟是何来历?按理不应如此。”

“或许是看错了罢?”景善若歪着头道。

前后都是岳卿上人在警惕而已,她是一点没觉着异常的。而且越百川出关之后,岳卿等人并未察觉再有邪气,不就好了嘛?疑神疑鬼对百川可没有益处。

岳卿上人回头道:“嗯,或许只是错觉,我多心了。”

一夕之间

岳卿上人告辞出来,待相送的景善若等人回府、关上大门之后,方又长叹一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柄拂尘,扫了扫自己身上的尘灰。

“惨呐,景夫人也非易与之辈……”

他转头正向往岛外去,却冷不防瞧见自己身后立着一人。

“啊!”吃惊之下退了数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越百川。

岳卿上人忙抚住心口,抱怨道:“道君,你怎突然没声息地出现,真要吓死小的啊?”

越百川站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岳卿上人,负手问:“岳卿,来此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你那位女冠想给景夫人一个威慑呗!

……当然此事是不能告诉道君的。

岳卿上人挠挠额头,回答说:“呃……是为仙人籽之事而来,不想,这仙岛上的宅邸,住的却是景夫人啊!道君,此事你竟然相瞒,当真不将我看作友人了?”他上前,意有所指地挑起拂尘尾部,戳戳对方的手臂。

“唔。”越百川模棱两可地应了声。

见他似是不悦,岳卿上人在心中大呼无奈,又勾住越百川的肩膀,诚恳道:“道君放心,在竹簪面前,我是不会多言的。你自己保重,才真正要紧。”

越百川眉间一动,抬眼瞥对方,说:“她知道了?”

“怎能不知呢?”岳卿上人笑道,“你瞒了女冠,是低估其气度,抑或低估其道行?”

越百川敛目。

他说:“问心无愧,何来相瞒,更何来所谓低估高估?女冠若是开口向我问起,也就罢了,偏又如此。”

岳卿上人听了,神­色­更为轻松,笑道:“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就是小弟错估道君了,在此先陪个不是。”

越百川摆摆手,转身沿路朝岛外去。

岳卿上人会意道:“也对,先离开罢。再逗留片刻,那些个恼人的岛民便又要投告上苍,说神仙觊觎蓬莱灵脉了。”

越百川略一转头,说:“你我走远些再起云,以免给府中人瞧见。”

岳卿上人也作势回头看看那豪宅,戏谑道:“不知道君这是送客呢,还是同行?”

没好气地咳一声,越百川正­色­:“本不为主,何言客?自是同行。”

“喔……”岳卿上人明显不信,只摇着头跟上去,“道君,你时常数日不见踪影,竹簪女冠担忧得紧呢。”

越百川不吭声。

岳卿上人又道:“幸好我尚未将异样之事告知女冠,否则,只怕她将是坐立难安啊!”

“异样?”

“是,道君,你自个儿或许都不知晓罢?”岳卿上人笑说,“那日出关之前,我恰好见着道君修行处溢出邪气魔流,而且,对方似是功力不差的角­色­呢。可奇怪的是,一转眼,那邪气便消失不见了。”

越百川停住脚步,回首看岳卿上人:“岳卿,你是指,昆仑上混入了魔物?”

“谁知呢?”岳卿上人思索道,“或许受道君闭关的香氛吸引,不自觉便潜了入去?但女冠却并无觉察……”

越百川想了想,问:“竹簪知晓此事?”

“不知吧?我并未与她提起过。”

“那还有谁知道?”

“当时在场的,可不就剩景夫人了么?”岳卿上人笑指身后的丛林之间,他望望那庭院,赞叹道,“道君啊,你可真舍得布置。这般奢靡,堪比凡间贵极之家了。”

“……”不随他起舞,越百川若有所思道,“除景夫人与你之外,再无第三人见着那邪气?你不曾告知旁的仙家友者?”

“嗯?那是自然!莫非道君眼中,岳卿乃嚼舌小人?我只与景夫人提起过,同是在场之人,她却认为——”

岳卿上人话说到一半,刚要回身,突感背心处遭受重力冲击,呼吸一滞!

迟疑之间,低头便见,自己心口处,半截碧玉雕的剑穿刺而出!

“没告知他人就好。”

越百川持剑微笑。

※※※

阿梅提了衣篮从院里出来,蹦蹦跳跳地到井边去。

说起来,这宅院真是大得不像话,想当初她住在村里的时候,那是整个村子合用一口井的。就连进了越家,家宅的下人,也是与城里西头的居民合用一口井的。只有越家主人才能用自己打的井取水喝,每年还要多交好些税。

——而现在,这座宅子里竟然有三口井!

其中一口专门供人喝的甜水井,搭了漂亮的白玉亭子相配,老远就能看见井口往外流仙气,那叫一个美……另外两口也不逊­色­,冷暖各一,打出来的水清澈得让人不忍心碰,伸手进去泡一会儿,指头上的旧伤疤什么的就会自己消失掉!

“所以说,三少爷想得真周到!”

阿梅美滋滋地跑到井边,放下篮子,让守在一旁的石仆过来帮忙打水。

趁着空闲,她伸个懒腰,坐在井沿上歇息。(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此时,整个仙岛突然颤动了起来!

“哇啊!”阿梅吓了一跳,赶紧抱住黄木架子,以免摔下井去。

待震动停歇,她立刻惊慌地朝主人院落跑去,生怕景善若给摔着砸着。可是,一出小院的门,阿梅便惊呆了。

宅邸外面大约一里远的地方……

那儿,原本就有座山的么?

“呜哇!少夫人不好了,天上掉了座山下来啊!”阿梅啊啊啊地大叫着,跑得更快了。

冲到门廊拐角处,她砰地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上,跌了个仰面朝天。

睁眼一看,是越百川。

“三少爷!”她本就还没改得惯口,慌乱起来,更是记不得仙君道君之类的称呼了,只一个劲儿地扯着越百川的袖子叫少爷,“三少爷不好了!天上掉了座山下来!差一点点就把这宅子给压到了啊!”

越百川微笑,躬身安抚道:“我知道。莫怕,不会再有山岳落到仙岛上了,你尽可安心。”

阿梅见他这么温和,心中顿生亲切之感,对越百川说:“三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少夫人呢,怎么没叫我过去伺候啊?”

越百川有些疲惫地摇摇头,说:“刚刚回来,还没见着善若一面呢。”

“……啊!那就是说少夫人还不知道了?”阿梅猛地想起景善若的吩咐,急忙道,“不成不成!三少爷,你得到大门外边去跟那些石头人要求通传,等少夫人答应让你进来了,才能进院内的!”

“啊?”越百川一愣。

阿梅却已经轻轻推着他,要他转身出门去了:“快到大门外边去啊,不然给少夫人发现了,阿梅也要被训上几句的!”

“……好罢好罢(难道这不是我做的宅子么)……”越百川无语地一转身,消失了。

不一会儿,石头仆人似有感应,十人全都往前厅集合去。

阿梅则赶紧奔往少夫人居处,不由分说替她翻了最好看的衣裳出来,又手脚麻利地挑拣漂亮首饰给景善若戴上。

“阿梅,你这是做什么啊?”景善若不解,见阿梅忙进忙出,便任由这丫鬟摆弄,瞧她到底要打扮个啥样子出来。

阿梅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吐舌道:“少夫人,待会儿你就明白啦!”

正说着,那边石仆就已经到了,恭恭敬敬地通传说,临渊道君求见夫人。

景善若听了,意有责备地瞥阿梅一眼,后者嬉皮笑脸忙活着,压根不受主人威吓。

于是景善若对石仆道:“不见,时候这么晚了,让道君明日再来吧。”

“咦?”阿梅见状,急了,“不可以不见三少爷啊!”

“三少爷?”

“啊、是仙君大人。”阿梅忙改口,又道,“少夫人,没道理不让仙君大人进府的啊,哪有把自家人拒在门外的?”

“谁与他是自家人……”景善若轻笑一声,“阿梅,你如今是跟着我的,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哦?”

“阿梅自然是听少夫人的话。”

——至于三少爷……你就辛苦一点,想办法让少夫人听你的话吧!

阿梅主意打定,闭上嘴不出声。

景善若自己动手,把头上的簪花摘了下来。

阿梅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难道少夫人当真不肯见三少爷?他俩好端端地,这是闹哪门子气呢?

此时,却见景善若拉开首饰盒子的几个小抽屉,从中挑出几支素净大气的发饰,递给阿梅:“替我换上。”

“咦?啊、是,少夫人!”阿梅弄明白景善若的意思,顿时就跟重新活过来了一般,欢天喜地、动手替主人打扮,“少夫人,你方才吓死阿梅了!”

“谁在吓你?”景善若嗔道,“只是我改主意了。与其赏赐一餐闭门羹,尚不如妆扮得自在妥帖、令其懊恼悔恨,如此,更有趣味……”

阿梅没听懂:“少夫人,你在说啥啊?”

“没什么。”

……

越百川被安排在花厅中等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却沉得住气,并不差遣石人去催促,只闭目沉思,不知神游何处。

待得景善若打扮好了,提着一盏娇俏花灯前来的时候,天­色­已尽黑。

越百川到门前,远远地看着伊人与花灯沿长廊过来,两者相映,如出画中一般,步步暖怀,美不胜收。

(前)夫与(前)妻

作者有话要说:嘛……我尽力了,至少是从昨晚写到现在的……贴,奔。

行至近前,景善若抬眼望见越百川,莞尔一笑,问候道:“多日不见,神仙诸事可还顺遂?”

越百川略一点头,并不应声,转身回到厅内,自己择席坐下。

景善若便跟了进去,落座于其对首。

阿梅急忙端着茶具快步入内,放置在茶案一侧。景善若瞧着她手脚伶俐地摆放杯盏,后又拎了小炉过来,觉着不妥,便轻声提醒道:“还不赶紧上茶?”

“啊?”阿梅手上的动作停了,她诧异地望向景善若,“少夫人,早些时候龙公子来时,你都亲自煮……”

“阿梅。”景善若悄声喝止,再次要求,“上茶。”

噘嘴,阿梅委屈地把茶具收一收,同时偷偷瞄自家三少爷的脸­色­,却见对方似是没有听见方才的谈话一般,神情平和、毫无异样——一句抗议也没有。

她只得沮丧地退下,到厅外去乖乖备茶。

待阿梅离开,越百川便对景善若道:“景夫人,方才是否另有仙人到访?”

景善若颔首:“嗯,是岳卿上人。”

至于龙公子,就略过吧,不要跟这家伙提起比较好。

“岳卿是如何知晓此处的?”越百川问。

“……”景善若不明白越百川问这句话的用意,她想了想,决定照实说,反正竹簪女冠如此嚣张,也该让越百川了解其真面目,以免受人蒙蔽尚不自知,“我并不清楚仙人是如何寻得此地,只知其前来用意,是……”

她欲言又止,似乎面有难­色­。

越百川见状,道:“夫人不妨直言,若有委屈,本道君自有定夺。”

温婉地轻轻摇头,景善若敛目道:“凡人的小心思,哪里敢劳神仙担忧?是我多心,自寻烦恼而已。”

越百川微微皱眉,询问:“究竟何事?你放心直言,我定为你做主。”

景善若尴尬地悄声道:“是……是竹簪女冠请求岳卿上人,前来接神仙你回昆仑去……这、我与神仙清清白白,并无多少相处,上哪里寻得仙踪?实在是冤枉啊……”她抬袖掩­唇­,一双眸子水盈盈地望向越百川,说有多柔弱可怜,便有多柔弱可怜。

越百川一听,顿时火起,啪地一掌拍在案桌上。

这倒把景善若吓了一跳,她缩了缩肩膀,紧张地看着越百川,心道此人该不会想拆房子吧?龙公子轻轻一碰,家具可以全变成齑粉,越百川如今应该也是同样厉害的。

谁知越百川只是突然出现这个举动而已,他并没有继续表达自己的情绪,反倒闭目,极快地镇定下来。

“神、神仙?”景善若试探地轻唤。

片刻之后,越百川睁眼,面无表情道:“清者自清,小小误会,景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待岳卿回覆竹簪之后,其对夫人之误解自然便消弭了。”

“嗯,我想也是如此,但愿谣言尚未传开。”

景善若有些失望地应了声,心中还是雀跃地期盼着越百川窝了火,回去教训那簪子妖怪。

此时阿梅端了茶水和点心,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进来。

“仙君大人,请用茶。”恭恭敬敬地奉茶,阿梅趁隙打量越百川,脸上藏不住欢喜。她只得尽量克制自己的嘴巴,不要蹦出“三少爷这回住多久”“三少爷是不是长住了啊”“三少爷啊少夫人是不是很漂亮呀”之类的话语来,眼下还不是撒欢的时候……

景善若瞧见阿梅喜形于­色­,知其心思,清咳一声,提醒道:“阿梅!”

“啊,是了。”阿梅回过神,赶紧松手,又端出茶点,分送到两人手边的小案上。她对越百川道:“仙君大人,请品尝糕点。”

越百川只是点点头。

阿梅继续将素果呈上,在她低首摆放的时候,越百川突然不动声­色­地悄声问:“谁做的?”

“咦?”阿梅一愣,随后纳闷地说,“回仙君大人,是阿梅制的点心。”

——有什么不对么?

听了阿梅这句话,越百川才放松警戒,拈了块糕点在手里看看。

景善若端着茶杯,见他如此,立刻给呛着了。

——且不说她目前身份,绝对不会亲手给他做点心吃了,就算她大发慈悲,愿意做些糕点赠予他……越百川这表现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打定主意不碰她做的食物?

他是来挑衅的吧?(并不是……)

见景善若匆匆放下茶杯、转首压抑地咳嗽,阿梅忙疾步过去,轻轻替她顺气:“少夫人,当心些啊。”

景善若摆摆手。

待她俩折腾一番,越百川这边心思已经转了几个来回。

他出言道:“岳卿上人前来,是否还谈别事?”

景善若抬手略整云鬓,道:“是有另一桩要务,我与岳卿上人已达共识。”

“何事呢?”

阿梅一拍手,笑说:“啊,少夫人是指仙人籽的事儿吧?那位仙人说要让人送很多很多仙人籽来呢!”

她想起仙豆芽,又沮丧道:“可是他说,仙豆芽没得成仙的机会了……”

“仙豆芽?”越百川面无表情,心中翻江倒海:这什么乱七八糟……啊呸呸、这什么雅俗共赏的名号?

阿梅点头,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地说:“就是仙豆芽啊!我跟少夫人种下的,长得很快哦!仙君大人你要不要来看看?不过不能摸,刚才那仙人一摸就给咬了,然后说——”

景善若无力地扶额,低声训斥道:“……阿梅,退下!”

真是的,不过是越百川来访而已,小丫鬟就兴奋得完全没了形状,这还了得?

“啊!”阿梅猛地反应过来,发觉自己抢在少夫人前面跟少爷唧唧呱呱地搭话了,脸上一红,赶紧退出厅去。

景善若无奈地对越百川道:“小丫鬟不懂事,神仙见笑了。”

“无妨。”越百川保持冷然神­色­,端坐不动。

两人再坐一会儿,因越百川表现得一板一眼,故而冷场数次。景善若忍不住发问:“神仙此次前来,只为查明岳卿上人到访之事么?”

越百川没料到对方会直截了当地询问,倒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并无错愕,立刻反应极快地端起茶杯,略啜一口香茗,作庄严泰然状……拖延时间考虑对策。

景善若打量其神­色­,不见破绽,便安心等待他的回答。

谁知片刻之后,那位道君大人仿若入定了般,半点不做声响。

“神仙?”景善若提醒。

越百川将茶杯放下,淡然道:“此乃仙家之事,景夫人,你莫要问了。”

“……喔。”

景善若给堵了一下,只得悻悻地放弃询问。

稍晚些时候,越百川与景善若一道往花苑去,一人执灯,一人随后,看望那株仙草。

“虽长不成花仙草仙,却也茁壮。你倆照顾得甚好。”越百川说着,往那豆芽上拂了一下。其茎叶立刻又活络起来,当下新生出一对圆叶,鲜­嫩­得水灵灵地,格外可爱。

阿梅欢喜得大叫起来,围着篱笆又蹦又跳。

景善若却没有看那叶芽,只是望向越百川的侧脸,偷看他专注与肃然的模样。

两人成亲年纪尚轻,还有些孩子心­性­,她未曾见过自家夫君这般神情,如今见着了,却又如同相隔千万里的距离,甚至连夫妻都不是了。如此想来,颇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望见月­色­,景善若念及家母与越老夫人,牵挂起来,不免黯然。

在她垂首沉思之时,越百川也转头悄悄看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沉默片刻,见她回神抬眼,便赶紧移开了视线。

是夜,越百川并未留宿,与景善若打听过些许消息之后,告辞离去。

发觉二人不如想象中那般甜腻在一块,阿梅嘴巴翘得老高,十分不悦。景善若见了又好气又好笑,作势教训阿梅一番,才赶她去歇下。

翌日,几位小仙便登门来。他们用锦盒盛了数十粒仙籽,恭敬地交到景善若手中,又认真解说如何栽培之事。

多位仙者在岛上逗留的时间长了,木缘国的小人难免有意见,也上门与景善若联络感情一番,暗示不要再与仙家来往。

景善若只是微笑应对,并不表态。

却说那些珠宝般的种子,播入园内湖水之中,数日不见动静。虽然景善若一直对阿梅说此事急不得,但阿梅拿去跟仙豆芽的生长情况一比,不由忧心忡忡,只差没有自己跳进水里去翻找看看有没发芽了。

她三天两头往水边跑,有时候得了空闲,沿着湖畔小径走好几圈,夜里也打着灯笼去看。不知不觉,就冷落了仙豆芽。

景善若一视同仁,仍旧在仙豆芽的篱笆外弹琴画画,时常同它说话。眼见得这小芽的叶片越长越大,如同地上的荷叶一般,甚至要沉得举不起了,便让石仆做了个架子,帮仙豆芽撑起叶片来。

数月流逝,期间,越百川不曾再来,龙公子也是一样,岳卿上人更是不见音讯。

奇怪的是,竹簪女冠派了两名侍女前来,说岳卿上人失踪已久,跟景善若讨人。

若说是要越百川的下落,那阿梅或许替景善若心虚一下,可这岳卿上人关她家夫人什么事?这下阿梅可就怒了,指着人侍女大骂一通,将她俩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至于木缘国因此还送了厚礼,对景府表示激赏什么的,则是后话。

小仙破壳时(咦?)

蓬莱岛的深夜,时常安静得只能听见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而,那天阿梅是被鹤唳声给惊醒的。

想到以前木缘国的小人说过天上有吃人的海鸟,难道海鸟来了?她缩在被子里不敢动,但少顷,听得屋内有动静,她又呼地一下掀了被子翻身坐起,轻呼:“少夫人,你安心歇着,别起来啊!”

屋内亮起灯光,屏风上映出的影子移了移:“阿梅,我听见仙鹤鸣叫。”

阿梅一面匆忙穿衣,一面劝着主人:“咱甭管那是什么鸟叫,总之莫要出去就是啊!那小人国的不是都提醒过么?”

“不是的,”景善若沉默片刻,似是在寻披衣,“我还是出去看看。”

“别啊!”阿梅趿着鞋子冲过去,焦急地拉住景善若,“少夫人,真不能出去!­性­命要紧啊!”

景善若拿着灯,笑说:“没事,我心里大概有数,就看一眼。你去睡吧。”

这这这她怎么能安心睡呢?

阿梅没法子,只得妥协道:“少夫人,这样好不好?咱先把灯灭了,不急着出去,开窗户瞧瞧?”

“……也好。”

两人开了窗缝,小心朝外张望。

月­色­正好,夜空中确实有飞鸟来去,偶尔发出鸣叫之声,清脆响亮,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在此一般。

景善若瞧见那掠过月娘的影子——自己听得没错,果然是仙鹤到这附近来了,只不知­肉­芝所言的海鸟是什么样子,无法排除其外形与鸣声与仙鹤相似,所以小心点也不坏。

“啊,少夫人你看!”阿梅指向窗外,“那海鸟往园心湖扎下去了!”

景善若纳闷地瞧着,没一会儿,又见仙鹤飞起来,喙中叼着什么细长的东西,它扑棱着翅膀,往远处去了。

“难道那湖里有鱼么?”两人诧异。

也就一盏茶功夫,仙鹤再次返回,又叼了根细细长长的黑影飞走。

那鸟衔了黑影打高处过,有水落下,滴滴答答地响。

“看来确实是湖里的东西……”景善若终于反应过来,“啊!是仙家送来的种子!”

“生、生芽了么?”阿梅也惊住了,“为什么那鸟会叼走?”

两人不知所措,呆了一夜,没睡也没敢出去。

到第二天清晨,那鹤鸟似乎消停了,没再飞来飞去。主仆俩差遣石仆去园里查看,后者回报说不见异状,但湖边多了只仙鹤,不知是不是主人所问之物。

“还没走?”阿梅吃惊道,“赶走它呀!”

石仆却说:“金鹤是道君遣使,小仆不敢驱逐。”

——道君遣使?

景善若听了,再同石仆询问清楚,确认无误之后,带了阿梅去见那仙鹤。

仙鹤折腾了大半宿,眼下也疲累,只立在水浅处,望着湖心不知在琢磨什么事儿。景善若二人到湖边,它也没有动弹,任由对方靠近。

而景善若见了它,发觉这金翅丹顶仙鹤格外眼熟。她仔细想想,越百川出关那天,这鸟确实有出现,便放下疑虑,询问说:“此乃私人家宅,鹤仙深夜来到,忙碌半宿,不知是在做什么?”

金翅鹤只是转头望她,神情平和得很。

此时阿梅眼尖,发现湖面上与平日不同,惊呼起来:“少夫人,少夫人快看!”

景善若望向阿梅所指处,意外地瞧见水面上出现了一片片茶杯盖子大小的圆叶。

“啊,终于能见着长了。”她欣喜道,“这回的种子长得可真叫慢呢!”

话音未落,圆叶之间突然咕咕地翻腾出气泡,连带着整片湖水都浑浊了起来!

“咦?”

说时迟那时快,金鹤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劲儿,清鸣一声,展开双翼,贴着水面掠了过去!

那喙子往水里一捞,就有一根细细长长的草茎被提了起来。

那玩意长着几片黑乎乎的叶子,跟活物一样,离了水还在拼命搅动着!

仙鹤飞到岸边,躲开景善若二人,将那茎叶往石板路上狠命地抽,抽了数十下,对方才老实下来,没有声息了。

整个过程,阿梅横在景善若前面,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景善若也给这么大的动静吓了一跳,她方才还在想,趁那些仙人种子还没长出人形,赶紧设法摸上一摸的……现在看来真可怕,当心靠近了被拖下水去!

却说那金鹤,折腾完毕之后,回首默默地看了景善若,叼着草茎扭头飞走了,转眼消失在天际。

景善若与阿梅二人愣愣地仰头望着,待望不见仙鹤了,便都又转头,看向如今静谧一片的湖心。

良久,阿梅怔怔地说:“少夫人,还是仙豆芽比较可爱。”

“……是啊。”

这么说来,实在冤枉了那些老老实实泡在水里没闹腾的幼芽。不过它们吸引人注意的能耐还是挺大的,没过半天,太阳底下,那湖面上就漾开了绿油油的一大片圆叶,远看与莲叶差不了多少,近看却见叶片根部是净白的,到叶子边缘处才泛出生气盎然的绿意来。

有它们在,园心湖整一个消夏胜地的感觉了——虽说天气实在是一点也不热。

送种子来的小仙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再次到访,查看仙草生长的情况。这回,他们给景府带了不少礼物,其中还有部分是附了名笺的,上书某地某洞府某某某敬赠,望景夫人笑纳。

这用意,大概跟前回岳卿上人要给授徒礼差不多,想跟景善若打好关系,如此一来,便可先人一步,把小花草仙给预订了。

送走客人,景善若与阿梅将礼品清点一番,发觉多是仙丹妙药,有的算是耳闻过“传说级”的东西,还有些压根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起什么效用的。

两人瞅着满桌的瓶瓶罐罐和锦盒锦囊,无奈地招招手,让石仆收到仓房里贮存起来,说不定哪天道君过来玩,便可以让他列个清单,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用用看。

可是,等到又过了数月,道君还是没来。

景善若是没有专程去打听,对于越百川的消息,她表现得就像双方只有点头之交一般。即便是前来帮忙照顾仙草的小仙,也只是知道景夫人认得临渊道君而已,从没将两人关系朝(前任)夫妻想过。

阿梅原本是急的,后经景善若开导,也觉着自己现在是跟着夫人了,有吃有住,生活安逸,何必­操­那份神仙的心?于是专心伺候夫人,不提它事。

这时候,仙草一株株地都生出了两尺宽的圆叶,浮在水面上,稳当当地。植株顶部冒的是各­色­的花骨朵,还没开放,便有香气溢出了。

按理说这是挺不错的场景,只可惜,眼下长出来的仙草虽然安静,却各有各的­性­子。

于是一旦沿着九曲平桥往湖心去,越是靠近仙草……

——就越是嗅到各式香气混合而成的怪异气息。

阿梅捏着鼻子道:“若是岛上有蚊蝇,这气味倒是驱虫了。”

众仙草皆是将花蕾顶得高高地,听见阿梅这样说,便都羞愧地低了首,尽量收敛气息。

“哎?别难过呀!”阿梅趴在低矮的栏杆上,“今儿又有仙家送了好礼来,说想要一个懂事可爱的小童做弟子呢!高不高兴?”

仙草不会开口说话,可想而知,没一个响应的。

阿梅倒是心情挺好,她照常将仙草的数目清点一番,夸奖了长得最好的几株,然后哼着曲儿回岸上去了。

湖心一片寂静。

然而,长得最高大的几株草,趁着没有小仙和仙鹤的­干­扰,迅速拔高身形,将花蕾歪歪斜斜地撑到了平桥旁边。

歇了会儿气,仙草彼此扶助着,好容易才把花朵整个搁到桥面上。

那些花蕾触了地气,便离开花萼,咕噜噜地沿桥滚往岸边。除开其中一个滚偏了,又倒霉地掉回水中之外,共有三只花骨朵成功登陆。

上岸之后,花蕾可就来劲了,蹦蹦跳跳,沿着湖边小径来到花园入口,遇上了一名立在此处发愣的石仆。

发现彼此之后,双方沉默地对视片刻,石仆抬手指向某个方位,仙草花就弹跳着朝那边去了。

一路问着道儿,仙草花跳到仓房院里,钻进了窗格。

不一会儿,里边就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声响,似是摆放着的不少瓶子给摔破了。

再过半刻钟,仓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三个小孩儿偷偷摸摸地溜出来,又跟石仆打听宅邸主人住在何处。石仆索­性­就引他们去了。

景善若正用膳呢,突然听见门外有孩童话语声,脆生生地,由远及近。

没等她差遣阿梅去查看,门帘就已经被掀开了,几个小孩冲了进来,先后撞到阿梅身上。

“哇啊,哪来的小娃娃?”阿梅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小孩儿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望着阿梅,齐刷刷道:“阿梅姐姐好!”

“呃?”阿梅愣住了。

小孩子滴溜溜转着眼睛四处张望,转过屏风,瞧见了景善若,都欢欢喜喜地扑过来,围着她上下打量:“是景夫人!”“看,这位就是夫人了啊!”“没错,我记得长相的!”

景善若纳闷地看看这几个四五岁大小的孩童,又望向阿梅。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

此时,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扑通扑通地跪下,对景善若道:“多谢景夫人栽培,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咩?”景善若不解,“你几位是——”

领头的小孩抬首,甜甜地说:“夫人不认得么?我们乃是你府上的池中客啊!”只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双眸灵动,煞是可爱。

景善若一想,池中客?莫不是仙草化的小孩?

阿梅诧异:“是仙籽种出来的?不是说还要等几个月的么?”

那小女童解释道:“道行深浅,境界有别,故而长势亦有差别——我等应是仙觉最高的了!”

“道行?”景善若与阿梅皆是不懂。

于是小童都笑起来,跟她俩说:“二位原来不知呀?仙人籽种下之后,便如一张白纸,可受生魂死魄攀附融合,形成新生之物。像那被金翅鹤叼去的,应是邪魔外道所生,仙家不容的。”

领头的小女童笑道:“例如我吧,依稀记得过去诵经修行的模样,还记得挂单道庙是在城内的。即是说,我成仙之前,应是名修道之人!”

旁侧一男童点头,说:“在下原为虎妖,并不作恶,却为仙家擒灭。到如今,只给如此补偿,当真不公!”

那女童责备地瞥他:“反正都是成仙得道,以后又有大仙罩着,抱怨什么呢真是的!”

景善若惊奇地听他俩说完,再看看最后一人。

那孩子瞧不出是男是女,神情也不甚活泼,见景善若望着自己,他怯生生地退了半步,惴惴道:“我、我没有过往的印象,或是无魂魄相附……”

女童笑嘻嘻地抚他的头,道:“身为纯净仙体,理应是得意受宠之人,你做什么这般局促?来,笑一个。”

对方却像受了惊吓一般,避开女童的手,扑到景善若怀里。

“啧!”女童顿时变了脸,但碍于景善若等人在场,不便发作,悻悻地对虎妖小童道,“你瞧,这就学会撒娇了不是?”

虎妖并不搭理她。

景善若拍拍那小仙草的背,却发觉他似是在发抖,双手也紧紧捉住她衣服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满十万字……居然得到了长评,感动!!!——嘛,最近倒时差,更新时间也乱得不像话(结果貌似还是没调整好作息啊)。等存稿箱君稳定了,还是请它定时吐稿比较好。希望可以固定个时间贴文吧,不知大家都习惯什么时候来逛一眼呢?

共襄盛举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就确定于每天下午3点左右更新吧。若是过了3点半还没见动静,那如果不是JJ吞稿子、还没刷新出来,就是当日不更了…… 小道童说得没错,他们三个小孩,确实是仙草里面最拔尖的。

证据就是,接下来数十天,湖里的花草再没一个有动静。常来看望的小仙急了,拿着香灰往湖里洒,生怕剩余的仙草有个三长两短,但是急也急不来,除了等,无法可想。

先行孕化的三名孩童很是吃香。

小仙拿了纸笔,唰唰唰几下绘出他仨的画像,描得活灵活现地,带回昆仑去给众仙看。翌日再来,就说某某大仙希望能收其中的哪名做弟子,又有居于何处的那谁谁,相中了另外一名仙童,等等等等,甚至还有神仙亲自来领人的。

可是道姑投生的那位道童很不高兴,因为另外两人基本都有三五位神仙表示想收徒,她却乏人问津。

景善若安慰她,说大概问的都是男仙,不方便收女童。可道童自己知道,也有女仙传话讨要那名纯粹的仙草童子。虎妖更受欢迎,仙家对其大加赞赏,认为他眉宇间灵气很足。

所以说,她这修道人附生者,是真正没人看得上。

又过了好几天,昆仑那边来话,说住在第一层某处的某仙姑想领名女童去做徒弟。

女道童当即就拒绝了,表示那位仙姑太没名气,跟着她没前途。

众人只好叹气,等待下个机缘。

除了道童,另两名小童也有麻烦事。

虎妖童子看不起仙家,对仙人的邀请,多是鼻孔出气,不肯点头。

而仙草童子怕生,一听说有谁想收养他,他就躲起来,任家里人好找也找不见,直到景善若出面替他婉拒掉来者,他才肯现身。

阿梅犯愁得很:“少夫人,怎么办?三个娃娃挺可爱,但去向一直定不下来啊!”

“我看哪,仙籽孕出的孩童倒是都挺有主见的,你我何必­操­心?”景善若笑道。

两人正说呢,仙草童子就怯生生地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望着景善若。

后者发现了他,招招手:“小草,过来我这边。”

仙草童子瞪大眼瞧着阿梅,待阿梅转身,退开几步之后,他才蹭到景善若旁边,拉了其衣角,腻住不动了。

景善若低首问他:“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会写十个字了。”仙草小心翼翼地回答。

景善若赞许地摸摸他的头顶,让他去同伙伴们玩耍。

与另外两个孩子不同,仙草生来不识字、不通人理。景善若从书房里找出教本来,每天教他一些,单是让他学会握笔,就费了不少功夫。

不过这孩子当真是十分乖巧的,哪家的神仙领到他,也算是好福气啊!

仙草童子出去了,却没有与两个同伴碰面,直到晚些时候,阿梅给三人送茶水和香火去(嗯,他们吃香火的……),才发现仙草又不见了。

宅内的石仆都被发动起来寻人,折腾好一阵子,才在仙豆芽的篱笆里面发现了仙草童子。彼时他蜷成一团,正在仙豆芽的叶片底下睡觉,神态安然,睡得格外香甜。

阿梅见状,不敢去抱他,便遣石仆去请景善若。

景善若隔着篱笆唤那仙草童子的小名,好半晌,对方才揉着眼睛苏醒过来,睁眼见是景夫人,露出笑脸,伸手要求被抱。

众人这才放下心,道童责备仙草几句,怂恿虎妖也骂骂,后者依然不赏脸。

景善若抱起仙草,问:“为何会睡在这里呢?”

“兄长很香啊。”仙草童子道。

“兄长?”

仙草便指着仙豆芽,说这是早早就发芽的前辈,众种子刚入湖的时候惊惶不已,得了仙豆芽许多安抚和指点来着,大伙都称呼它兄长。

“可惜化出人形之后,反倒听不懂兄长说话了。”仙草怅然道。

“此话当真?”阿梅看向另外两个小孩。

道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虎妖则板着脸点点头。

于是,景善若对仙豆芽笑说:“想不到你还当哥哥了,既然如此,要继续照顾后生哦。”

仙豆芽随着微风动了动叶片,就像是颔首答应一般。

到第二天,湖里便又有数朵花蕾拔高身形,含苞欲放,不知是不是仙豆芽暗中帮忙的结果。小仙来查看一番,说余下的数十株仙草也将要孕化出人形了,问景善若可愿让各路仙家来挑选小童,顺便助仙草孕化之力。

景善若道:“好是好,可小童皆有自个儿的主张,若有仙者相中它,它又不愿随仙者修行,又该如何?”

小仙笑道:“景夫人不嫌麻烦,自可先收留,以待来日。”

“此是众仙家的意思么?”景善若求证。

小仙迟疑片刻,不敢点头,只得回复说:“在下还是先回仙山询问一番,以保万一。”

“嗯,有劳仙子了,请。”

送走小仙,景善若回头去找几名小童商量。

对于邀请各路神仙前来,道童很是赞成,虎妖则表示与他无关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最后,仙草童子嚅嗫说,他不想出席,也不愿意被神仙看见。

所以有效意见就只剩下道童的了。

没过几日,木缘国派出特使,前来与景善若通了个讯儿。

这个消息的大意是:

据本国探子回报,与蓬莱齐名的岛屿发生了战乱,仙家试图侵占方丈洲,却被龙族携岛上修行之人击退。木缘国君担心仙家转而前来侵犯蓬莱洲,忧虑万分,茶饭不想,决定派出使臣,往方丈洲求几名修者,邀请他们到蓬莱传授修行之法。若仙族进犯,蓬莱便可与方丈联动抗敌,木缘国人学得法术,将来也有能耐自保。

于是国君修书一封,问景夫人有没有兴趣也派一人,作为景府的使节与特使同行。

景善若读完书信,再看看那木缘国特使严肃的脸和端正的坐姿,于是郑重表示,景府支持木缘国的决策,至于遣使嘛,那还是算了……

等木缘国的使臣离开之后,景善若琢磨着这事。

方丈洲什么的,她在古籍上见过。仙家想争那块地方,与她没有多大­干­系,但若是对方有进犯蓬莱的意思,那她在这里住得也不会安宁了。

之前她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可既然有消息来了,还是要留意着的。

过几日,小仙到访,带了份仙册前来,内中登记的是希望受邀参加景府盛会的神仙名号。

景善若瞧着满页的道号仙号尊号,吃力地数了一数,表示府里没有那么多株仙草。

小仙笑说,哪里是每位神仙都能满意而归的,当年她生出来的时候,可是十来位神仙都想收做弟子呢,最终不也只成全了一人么?

景善若点头,突然想到竹簪女冠身边竟有数名侍女,觉着古怪,不过也没深想,先制请帖去了。

越百川所建的宅邸,占地甚广,石仆集体出动,布置数十院落安顿远到而至的仙人,前后也花了十来天。更有脾气古怪的仙者,事先提出需要修剪一处树顶或者竖起一座牌坊供他栖身等等……幸好石仆能耐大,诸多要求都可以完成。

临到时限之前,湖心已经又孕出了两个小娃娃,分别一男一女,都是有着前身记­性­的,前身亦不是凡人。

除开这前五名小童,余下的花蕾便都等着仙人前来催化了。

“还有三天,便是花会时限。”景善若替仙草童子研墨,看他认认真真地习字,“小草,你当真不出席么?或许有极好的师长可以教导你仙术呢!”

仙草摇头。

沉默少顷,他抬首道:“景夫人莫不是嫌弃我?”

“哪里的话,你要这么想,那我可就冤枉得厉害了。”景善若笑道。

“既然没有嫌恶,为何不留下我呢?”仙草童子握着笔杆,一字一顿道,“难道我不够听话,抑或愚笨难教?若是有不满之处,请景夫人明示,我改正便是了啊。”

景善若问:“你想留下?”

仙草点头。

“既然想留在景府,明白告诉我便是了,何必躲躲藏藏呢?”景善若摸摸他的脑袋,笑说,“在这府邸里,我是可以做主的。”

“可小仙姐姐说,夫人养育我等,原本就是为了送给神仙做仆童!所以……所以……”仙草咬住笔杆,闷闷不乐。

景善若道:“抚育出的孩童前程远大,我自然高兴,但若你不愿,我也一定保你。”

“可景夫人不懂仙术吧?”仙草怀疑地偷偷看她。

“那又如何,神仙颜面要紧得很,总不至于来抢。”景善若呵呵地笑起来。

末了,她也突然觉着不放心,当夜辗转,越想越没安全感,便把道经朝烛火上一递。

不出一盏茶功夫,越百川就裹着一团云,落到了院子里。

——当然,是火冒三丈地。

“景夫人!”他当着阿梅的面就黑了脸,“为何又企图损毁经文?”

景善若给他的火气吓了一跳,无辜道:“人家只是有事,想与神仙商量——还以为经书是烧不坏的呢,原来并非如此?那我往后一定要小心了。”她捧着经书,仔细瞧了瞧书页,确定没有烧焦的痕迹。

越百川悻悻道:“哼,仙家之物,几时又如你那……”他猛然醒觉,咳了一声,正­色­道:“本道君事务繁忙,景夫人有何要事召请?”

“上回的仙人籽,寒舍育出不少花草,预备过几日便举办花会,延请有意的各路神仙出席。”景善若说着,命阿梅将名册拿来,呈给越百川过目。

越百川会意,接了册子,坐到太师椅上,还翘起了腿。

他一面翻看,一面挑拣着人名,用指尖往册子上勾划:“此是好胜暴戾之人,何必招惹……此仙吝啬之名昆仑人人皆知,你定然不舍得小仙吃苦……”

景善若将烛火移得近些,凑在他身侧打量,但见凡是他指头所划过的名号,立时消失无痕,好像压根没往册子上书写过一般。

越百川将名册过目一遍,抬首望向景善若,两人对视一笑。

景善若将视线朝旁边一扫,这才发觉,阿梅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溜了出去,独留他俩相处。了解阿梅的心思,景善若只得轻叹一声。

越百川发觉她眼中的黯然,关切道:“怎么?”

“无事……”景善若摇摇头。

此时,她突然想起一事:“啊,对了。方丈洲……”

她刚说出这三个字,越百川眉心便紧了一紧。虽然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儿,但细心的景善若已然发觉,遂住口不语。

神仙也有郁闷时

“为何不说了?”越百川将手上的名册朝旁边一放,“方丈洲那事儿,你从何得知?”

景善若坦然一笑,拾取名册,转身收到书架上。

她随意道:“是从蓬莱住民处得了些风声。……不过,知之甚少,哪敢在神仙面前摆谈?本想打听的,想想还是不妥,神仙就当做我从未提起过吧。”

越百川一面听其解释,一面偷偷地瞥着她。

但见其纤指轻点,挑中一处空隙,再将名册卷起,搁在几卷书文之上,行云自在、轻柔娴静,越百川深觉赏心悦目,不由多看了几眼。

于是被回过头来的景善若捉了个正着。

“——咳咳!”他作势咳嗽两声,转首望向窗外,道,“本道君与那鼎王公之子虽有不解之仇,但希望景夫人安然事外的心思,两者皆是相同。故此,望景夫人莫要关注仙家与龙族之争,以免招致祸端。”

景善若担忧道:“看来是不可调解了……”

“便是可以调解,于景夫人又有何­干­系?”越百川有些恼了,扬声说,“答应栽培小仙,难道不正表明夫人你更亲近仙家的么?又替那龙族着想,是为什么?”

见他隐隐有怒意,景善若先是怔了怔,随即旋身坐回主位,道:“人情啊,因是岳卿上人与神仙你先后前来提起,我才答应。”

越百川闻言,眉心一紧。

景善若紧接着又道:“仙家于我有何好处呢?神仙你可知道,你出关那日,我夫家整座城都化为了泽国,仙家没福泽众生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能止祸……那香火到底都烧到哪里去了?”

“大水之事,本道君略有耳闻,应是鼎王公之子所为。”越百川正­色­道,“至于仙家未能及时施以援手……确是有失职,但景夫人总不至于放过罪魁祸首,反倒追究仙家的过错吧?”

见他如此解释,景善若便恍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错怪众仙君了。不过,仙家亏欠我一名夫君,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景夫人说笑了。”越百川滴水不漏地应对。

景善若偷眼留意他的表情,对于涝灾之事,她心内也并非当真相信他的说辞。

因她知道,龙公子虽不是热衷公义的大善人,但也并非恶徒,要激起他的兴致去祸害众生,似乎没那么容易——哪怕竹簪女冠特意指明景善若的身份,龙公子依然不为所动,声明自己的仇敌只有临渊道君一人而已。

——他有什么理由发起大水,逼迫百姓流离失所?

景善若瞄了越百川一眼。

对方神­色­凛然,方才所言,不似推搪之辞。

其间或许当真有什么误会,但她无能为力,也没有立场替龙公子辩解。

景善若这厢作罢,越百川却没有放过的意思。

他见景善若没有回音了,便道:“景夫人似乎与鼎王公之子多有来往?”

“不多,”景善若察觉对方还有追问的意图,赶紧先抛出一句话来堵住越百川的路子,“说起来,还不如与神仙你相处的时候长。”

越百川冷不防见她如此应对,顿时想岔了去,霎时间,脑中数种念头已转了几个来回,脱口道:“那公子昱与你是何关系,为何竟能与本道君相较!”

此话刚一出口,他便发觉不对,后悔也来不及了。

景善若状似诧异地望着他,道:“公子是我救命恩公,神仙你不也一样?二位的大恩大德,我感铭于心,不敢或忘啊。”

“恩、恩公?”

“是恩公啊,不然还是什么?”景善若单纯地眨着眼睛,望向越百川。

越百川满腹不悦,却又无话可说。

瞅着他不甚自在的神­色­,景善若略有所得,只无法确认而已,心内更添几分计较。

此时,门扇突然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一串软绵绵的脚步声响起,噗噗噗地,小心翼翼,蹭到了屏风后面。

越百川与景善若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屏风。

那外间也点着灯,正好将来者身影映在屏上,清清楚楚地。

来的是个小孩子。

景善若见其姿态,试探着唤了声:“小草?”

果然,从屏风外冒出了仙草童子的小脑袋。

他好奇地睁大眼朝里边看,一下子就瞧见了越百川——后者深更半夜呆在景夫人卧房里,神态坦然自在,如同屋主一般。

仙草童子“啊”了一声,转头哒哒哒跑开。

屋外院子里传来阿梅的声音:“唉呀,当心些别撞着!小草?你什么时候进去的啊!这么晚了,还不快去睡!”

景善若有些担忧地回首,对越百川道:“对不住,我先去照看一下小草。神仙你请自便。”说完,起身匆匆离去。

越百川一个人被丢在了屋里。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嘟囔道:“那谁啊?”

挠挠头,他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考虑着是这就回昆仑去,抑或多留一会儿,等景善若回来了告辞一番再走。

正琢磨着有的没的,他突然瞧见衣架上挂着一件披风。

“夜深露重,她就这样出去了?真是的……”越百川嘀咕一声,伸手去拿。

在手指碰着衣料的同时,他猛然醒觉,唰地收回手,同时心虚般快速窥向屋门处。

——无人。

庆幸地松了口气,越百川琢磨着自己这么等着也太耽搁事儿了,索­性­不管那披风、呃不、是索­性­自己去找景善若告辞。

做下决定,他拎着披风就出了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景善若去了小童休息的宅院,轻手轻脚地推开各处房门寻找仙草童子。

道童尚在酣睡之中,小屋子布置得典雅大方。

景善若扫视一眼,不见仙草的影子,遂小心地合拢门扇,往对面的厢房去。

却说虎妖,他一听见动静就翻身而起,拖了小被子出来查看。于是,不等景善若推门,他自个儿就先开门了。

“景夫人,有事?”

“嘘。”景善若悄声道,“方才小草去了我那里一趟,眼下他又不在自个儿寝间……”

虎妖童子打个呵欠,说:“我道是什么事儿,原来又是那小子在折腾!景夫人,你不要搭理他便是,他迟早会冒出来的。”

“我想小草或许是做了噩梦,给吓着了。”景善若忧虑道。

“由着他梦去呗,多吓唬几次就好了!”虎妖不以为意,大大咧咧道,“回回都宠着他,他怎样才能懂事得起来?定要吃些苦头才行的!”

“可是……”景善若抿了抿­唇­,闭口不语。

虎妖瞥她一眼,大叹口气,无奈道:“夫人,你莫要忧心了好不好?仙草小子八成是又到仙豆芽兄长那儿去了,你去寻他回来便是!”

景善若一听,立刻点头:“若真如此便好,我先去看看。小虎,你也快些回去睡下吧。”

虎妖童子唔了声,扬手提起自己的小被子:“夫人啊,你穿得也太单薄了,这个给你披着!”言毕,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被子塞进景善若手里,转身进屋,啪嗒,关上房门。

景善若抱着被子,愣了会儿神,伸手推那门:“小虎?你把被子给我了,你盖什么呀?”

“有多的,甭­操­心!”虎妖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再开门了。

景善若看看手中带着体温的小棉被,笑了笑,裹成一团抱在怀里,带去找仙草童子。

路上遇见阿梅,后者提着灯找了几处娃娃们常去的院落,不见仙草行踪。听景善若问起仙豆芽的篱笆内外,阿梅表示还没有寻到那里去。

于是两人做伴一同往花苑查看。

虎妖说得没错,仙草童子哒哒哒地跑出院子之后,没有回自己的居处,直接到了仙豆芽那儿,钻进篱笆,躲在圆叶下面。

景善若与阿梅在各处耽搁了些时候寻他,他却倒好,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一会儿,就困了起来,眯起眼直打瞌睡。

景善若二人找到他,唤也唤不醒,于是阿梅冒着被仙豆芽叶子扎伤的危险,翻进篱笆,把仙草童子抱了出来。景善若接过仙草,顺手把这孩子用被子裹起来,抱在怀里。

仙草童子在睡梦中动了动,彷佛躺得很舒服一般,甜甜地笑了。

景善若示意阿梅来看,后者见了,也觉得可爱,禁不住伸手摸摸那孩子的脸蛋。

“我找石头人将小草娃娃抱回去。”阿梅悄声说着,踮着脚尖离开。

刚到路口处,她就遇见了越百川。

“三少爷,等急了么?”阿梅轻声道,“少夫人就在那面,总算是寻着小草仙了啊!”

越百川点点头。

他朝着篱笆那边走了几步,瞧见景善若抱着仙草轻轻安抚的模样,便停住了脚步。

转头回来,越百川守在路口处,等阿梅返回。

他把披风递给阿梅,示意对方代为道别,随即驾云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我码得多慢了吧,泪。后面一千多字,我可是从3点开始就一直码到现在啊……

来起个名儿吧!

阿梅不识字,石仆更不懂得捉笔,景善若只得自己亲笔写请帖。

她从早上一直写到近午,而阿梅没事可做,就领了几个小孩在邻近院落玩耍。

没一会儿,仙草童子溜进书房来了。

“景夫人,藏这里可以么?”他眨巴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向景善若。

景善若看他一眼,笑说:“桌上有茶水,当心些,莫要烫着。”

“嗯……待会儿有人进来找,夫人可别说我在这儿啊?”仙草童子认真叮嘱道。

“好罢。”景善若宠溺地摇摇头。

过不久,果然阿梅敲门进来,表面上在查看茶水有没有凉掉,其实视线四处扫着,书房的几个角落都没放过。

“阿梅,”景善若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故意道,“你不是正在照看诸位小仙童么?”

“啊?是、是啊!”阿梅挠挠头,慌张道,“阿梅这就过去了!”

说完,匆忙离开。

片刻,仙草童子从书架后面露出头,小心地望了望门口。

“都走远了。”景善若好笑道。

“嗯……”仙草童子转过头,“景夫人,在写什么呢?”

“你来看。”景善若抽了一张帖纸递给他,解释说,“等全部写完,再交给下仆裱一裱,装制得漂漂亮亮地,便可以送到各路神仙手里了。”

仙草童子认认真真地盯着手里的帖子。

“瞧了这么久,认得全么?”景善若问他。

对方摇头,回答说:“只认得两三成。可是,景夫人的字真好看。”

景善若一愣,微微脸红,道:“哪里,我这字儿难登大雅之堂呢。”

“真的很好看!”仙草童子稚气地坚持道。

“嗯嗯……”景善若拿他没办法,不甚自在地继续提笔写请帖。

仙草童子没打算离开,他帮忙把写好的帖子晾到旁侧,有时候歪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辨识帖子上的文字。

自己跟自己忙活了一会儿,他见景善若还在端端正正地写字,便跑到她身边,踮起脚尖朝案上看。

“景夫人,这字儿念什么?”他指着其中一字问。

“此为衢字,念‘渠’。”景善若指点着请帖的一行字,数道,“打这处数来,一共十二字,乃是一位仙君的名号——皆是好词啊!”

仙草童子睁大眼问说:“名号都要这么长的么?”

“有声望的大仙,名号总被人越加越长,多是受人敬重,才获此殊荣。”景善若笑说,“往后小草学成出师,成了独当一面的好仙人,自然名号也会变长啦!”

仙草童子噘了噘嘴,不置可否地唔了声。

少顷,他突然想起一事,蹦过来问景善若:“景夫人,我有名字么?”

“啊?”

仙草童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夫人总叫我小草,我的全名是什么呢?几个字的啊?”

景善若愣住了。

貌似……没有给那些孩子起名来着?

“呃——等你有了师父,便请师父取个名,如何?”景善若支吾道。

仙草童子追问:“景夫人不愿意替小草起名?”失落二字彷佛就写在他脸上了。

“论学识,我一介凡人,哪里有仙家渊博?起不出好名来的。”景善若安慰道,“再说了,小草你可是小仙,将来会有神仙做师父,你的名儿,怎能由我越俎代庖?”

仙草童子不吭声,只是长久地低着头,也不去别处,就立在书案旁边一动不动。

景善若见他如此,哪里还写得下帖子,只能搁了笔,小心地哄着他。

她并没有带小孩的经验,不知应该怎么办好。仙草童子闹别扭,换做以往,抱一抱也就满足了,今儿他却坚持得很。

无奈之下,景善若只得答应替他起个名字,只一时想不到好的,要多考虑一下才能决定。

仙草童子见她终于松口,开心得很,立刻奔去向小伙伴炫耀。

结果就是小仙童全都扑到景善若跟前,要求给起名字。

道童竖起一根指头,有板有眼地说:“景夫人,此为俗家名姓,与仙籍不相矛盾,何妨替贫道也起一个?”

景善若头大了。

她敲着脑袋认真琢磨半宿,到第二天早上,才召集五名仙童,一一赐名。

小童们立刻欢喜起来,兴致勃勃地围着她。

“我叫什么啊?”

“夫人想好我的名儿了么?”

“我不仅要名,还要起字!要单字喔!”

景善若严肃地捧了个锦盒出来,当着众孩童的面,把盒子打开:只见内中放着五个锦囊,颜­色­各异。

阿梅按景善若的吩咐,将锦囊按­色­彩,一一分到各小孩手中。

“诸人的名姓,都在里面了。”

几个小娃娃拿到了锦囊,有忙不迭就拆的,有先藏兜里歪着头窥视别人囊中之物的,有攥着锦囊往角落跑,想偷偷打开来看的。

仙草童子最先解开系带,把藏在锦囊中的纸卷取出。

“我来看,你不认得字的!”道童眼疾手快,一下子抄走了他的纸卷,展开来看,大声念道,“景——小——草!”

“啊呀,很好记!”仙草童子高兴地点头。

景善若弯腰对他笑道:“这回满意了?”

“嗯,多谢景夫人!”

……

“……”

除开他俩,厅内弥漫的,则是一种异样的静谧。

道童念完,还没来得及笑就感觉不对劲了。她偷瞄景善若一眼,火速打开自己的锦囊。

“景小道……”她嘴角僵硬了。

在另外两名孩童也纷纷囧掉的情形下,虎妖童子拆了锦囊展开纸卷,瞧见上面写的字,顿时叫了起来:“我才不叫景小虎!”

景善若一愣,诧异道:“小虎,这名儿不好么?”

“挺顺口的啊。”阿梅认真地说。

“太普通了,我要自个儿起名!”虎妖卷了袖子,­干­劲十足地说,“想当年,行人与山猴,都管我叫山大王,而今我也要再起个威风凛凛的名号——”

众人皆期待地看着他。

虎妖得意地把纸卷拍在案桌上:“如此决定罢!叫景大王!”

“真的好威风啊!”仙草童子拍手笑道。

“……”

看看他俩,道童一脸崩溃状地转身,踉踉跄跄扶着墙,出去了。

几天后,受邀的神仙陆续到访。道童本是雀跃无比,但在众仙乐呵呵地问她叫什么时,她悲恸地沉默了……

“其实我觉着,她的名字起得最好。”虎妖童子拈着两支香,一面啃,一面与仙草童子闲聊。

仙草童子蹲在旁边,几不可见地点头。

“最可怕的是,景夫人似乎是认真的。”虎妖童子继续嚼着香火道,“你要不要吃点?”

“好。”

——结果谁都没用景善若起的那名儿。

※※※

景善若等人忙着接待仙客,将神仙一一引到湖心处,看有没有花草仙会受到感应,孕化成丨人。数天内当真有十来名小仙降世,大多是欢欢喜喜地拜师,再拜别景善若,跟师父回仙府居处去了。

然而,也有那么两三个小童,不愿意跟挑中自己的神仙来往,表示宁可留在蓬莱。

这时候,道童就露出好想冲出去打人家一顿的表情来,恨不得仙人挑中的是她。

可惜,神仙爱与道童说话,但说完转头就跟景善若讲,这女童自有见识又兼具功利心,虽然身脱凡胎,可心却未脱俗,不好调/教。

简而言之,她被拒收了。

景善若没将实情与道童言明,可道童自己心眼清灵,猜想得到是那些神仙看不上她。

她消沉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活跃起来,但凡是有了新的仙家来访,她都­精­神百倍地站在景善若旁边。

于是,终于有一名女仙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你就收了那孩子吧。”

“啊?”景善若诧异。

“跟着谁不是修行呢?蓬莱福地,灵气十足,在此修行,或许更有一番造化别于他处。”

景善若窘迫道:“我不过是一名凡人,连神仙道的门槛都没摸着,让有志于道的小仙在此修行,岂不是误人子弟……”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灵石、虫豸、草木、渔樵皆可修行得道,有谁人曾去点拨?那帝王家敬奉鬼神可为人世表率,又有几人得登仙籍?”

“这……”

景善若为难了。

并不是她一定要将道童推出去,只是道童自己十分希望能跟着仙者修行啊,她若是轻易松口,将来必定被道童怨恨的。

对方见景善若迟疑,不禁说了实话:“不瞒您说,若小仙不成器,或艰于修行,即使带上仙山去,也终是要逐下凡尘的。勉强不得啊!”

“仙姑是指她……”

与女仙谈过之后,景善若郁郁地回到卧房。

她派石仆去唤阿梅,打算吩咐后者将几座书房的钥匙重打一份,交给道童使用。道童善解人意,相信她见了钥匙之后,自会明白景善若的用意,至于领情不领情,那便不是景善若能管得了的了。

神仙所指的勉强不得,于景府也是一样,景善若不会勉强道童留下。

阿梅很快就来了,却不是为被召唤之事。她急匆匆地奔到景善若处,连头发都散乱了。

“少夫人,不好啦!”阿梅叫道,“有位神仙想砍了仙豆芽,说仙豆芽是邪物!小虎跟小草在前面挡着呢,少夫人你赶快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仙豆芽:按照这种起名逻辑,难道莫非也许我的名字会是——景豆芽?

仙豆芽告急

景善若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将钥匙什么的放下,带了阿梅便朝着花苑跑。

“怎会如此?仙豆芽是我所植,仙者作为人客,竟敢在他人府中擅自做主?”她一面赶路,一面攥住了怀里的经书,“阿梅!”

阿梅埋着头跟住景善若跑,乍听家主唤她,一个激灵,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在、阿梅在!”

景善若头也不回,道:“到了苑里,若我祭出经卷,召请道君下凡理事——你立刻将两名仙童带走,知道么?”

“是!”阿梅紧张地回答。

景善若杀气腾腾地冲到花苑口,冲仙豆芽种处一望,见着那篱笆与支撑着的几片圆叶还安好无损,心中略安。

但她不敢大意,赶紧沿着小路朝那处去。

近了,绕过假山,便见几名仙人围在路边,不远处即是安然的仙豆芽了。

“各位,这是……”景善若上前,众仙闻声,让开一侧。

几人围着的,是正在抽泣的仙草童子,他旁边蹲着一名白胡子白眉毛的老仙人,后者正手足无措地试图哄他开心。

哦哦,不止老仙,虎妖童子也在呢。

只见虎妖童子一把拽住老仙人的长寿眉,用力拉着,冲仙草童子道:“别哭了,看我替仙豆芽兄长教训他啊!”

他刚说完,旁边围观一名仙子就推了推老仙人。

老者会意,忙大声哀叫起来:“哎哟哟啊,老朽的眉毛!会断啊!少侠饶命,老朽知错了!”

虎妖童子又朝仙草童子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对方才不理会他呢,照样抹泪。

虎妖皱眉,索­性­道:“你快过来帮一把,不然我就松手了!”

这句话倒是有效,仙草童子想了想,呼地站起来,气嘟嘟,指着老仙人说:“不可以欺负仙豆芽兄长!否则我、我就扯你眉毛了!”

“是是是……”对方苦笑。

景善若见状,急忙呵斥自家人:“胡闹!小虎快放手,休得无礼!”

虎妖童子转头瞧着了景善若与阿梅,哼了一声,悻悻然松开了爪子。

老仙人的长眉毛终于回复自由,他爱惜地捧着眉梢转身,冲景善若笑道:“无妨、无妨,是老朽冒失,景夫人莫要怪罪二位小童……”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飞奔而过,冲到景善若跟前,蓄力,跃起,准确地扑进她怀里。

景善若赶忙接住来者:“小草?”

“景夫人……”仙草童子瘪了瘪嘴,好像又要哭起来一般,“老爷爷说要砍掉仙豆芽兄长……”

“不会的,不会的,老人家逗你玩呢!”景善若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脸,道,“瞧你,脸都弄脏了,快跟阿梅姐姐去洗洗。”

言毕,她将仙草童子放下,让阿梅将两个小孩带开。

虎妖童子跟着阿梅走了几步,转头,对景善若煞有介事道:“景夫人,若有难办之处你做不了主,记得来问我!”挥挥手,大步离去。

众仙不由失笑。

景善若向老仙人陪不是,说会好好管教两名小童,对方则摆手,表示自己也有不对之处,莫要苛责仙童。

紧接着,对方提出:“这仙、仙‘豆芽’似是邪物,不知景夫人从何得来?”

景善若道:“是早一批的种子生长而出,我不懂得栽培之理,让它落在土里了,据说是生不出花草仙童的。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仙灵草木,何来邪物之言?”

老仙人看看周围众仙,对景善若解释道:“景夫人有所不知,老朽得道足足三百年,不曾到过蓬莱洲,只听闻岛上灵石遍地,便拿了罗盘,想寻得一两枚炼丹镇炉。”

——你的意思是打算不告而取,从我家拿几块石头填炉子?

景善若不置一词,请他继续往下说:“于是?”

“谁知岛上灵脉竟已偏斜,原本应过此线……”老仙人将罗盘取出,分析给景善若看,后者并不懂得风水堪舆之术,只是不语聆听而已。

片刻,她大概明白了一点点:“即是说,仙豆芽本是恰好种在灵脉上?”阿梅真是好手气啊!

“嗯,可这脉气却偏了,以仙……仙‘豆芽’根茎所在处为中心,一丈之内……”

老者拿着罗盘走近篱笆,果然,指针整个乱转了起来,完全没法稳定。

景善若道:“神仙,此事我是不懂,若你说有此表现便是邪物,那或许它当真便是邪物。”

“也不尽然。”老仙人挠挠头,道,“多是如此,亦有例外。”

“例外者又是如何?”景善若好奇地问。

旁侧有仙君Сhā言道:“那便是灵气强劲之物,胜过蓬莱地脉本身了。”

“是啊,”老仙人说,“蓬莱洲灵脉已居十洲之首,怎有可能发生此万中无一之事,出现一物强势如许?更何况仙……(可恼啊我一定要尊重主人的意愿这么叫它吗?)仙‘豆芽’已呈衰颓之势,更无灵气充沛之理由了。”

“衰颓?”

景善若一愣,她没听错吧?

——仙豆芽不是长得好好的么?

她转首,快步赶至篱笆外,仔细地观看仙豆芽的叶片和茎,只见上面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红­色­的细脉,圆叶的边缘卷起,如同被烈火炙烤过一般,而与土壤相接处的根茎,更是呈现死灰之­色­。

景善若诧异:“怎么会……几时如此……”

道童不知什么时候躲在旁侧的树上偷听,见她问了,便掀开遮挡的枝叶,显身出来,淡然道:“莫非夫人不知的?前些日子,夫人请仙豆芽兄长帮助湖中后进的仙草,对不?”

“确有此事。”景善若颔首道。

“那便是缘由了。”道童努了努嘴,“仙豆芽兄长将聚得的灵气皆分送给了湖心那些驽钝花草啊!自个儿当然就活不得了!”

说完,她从树上跳下,仔细地瞧瞧仙豆芽的根部,又问旁边的仙子:“仙姑,兄长还能活多少时日?”

“不出五日。”

“真可惜。”道童叹气,“行事不顾限数,对自身只会弊大于利啊!”

她感慨着,负手踱开了。

景善若轻声询问那仙子:“仙姑方才所言当真?”

“不假。”

她又看看老仙人:“神仙……”

老者尴尬道:“咳咳——景夫人,若此物有高洁德行,即使是邪物,也不枉天地造化一场!老朽是错会其品­性­了,夫人莫怪。”

景善若摇摇头,只问:“老人家,你方才说炼丹,可有仙药能救治仙豆芽?我不忍见它就此枯竭,若早知后果,也不会拜托它提携众小仙的!”

她伸手去摸了摸仙豆芽的圆叶。

原本叶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一层倒钩,如今却变作了软毛,随着她的碰触,脱落少许,飘飘洒洒地坠了地。

老神仙见她难过,劝道:“景夫人,一切自有天命,何必挽留?”

“尽极人事,方可听知天命。”景善若正­色­道。

担心众仙是有回天之术,却认为仙豆芽是邪物,所以不救,于是景善若又补充道:“实不相瞒,在众仙童孕化之前,昆仑外界的岳卿上人与临渊道君……已来查看过仙豆芽长势,皆言其不可成仙,却皆未曾提及其为邪物。”

“既然大名鼎鼎的道君已有鉴定在前……”仙子在侧轻声道,“其必定不会为恶。老仙君,如此看来,你我多虑了。”

众仙纷纷附和。

景善若颇有些意外,原来临渊道君的名声这么大?

她还以为,按­性­情,岳卿上人会比临渊道君吃香许多,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得罪人——谁知众仙信服的却是后者,莫非道君他其实是个声威赫赫的大神仙?

……他现在貌似还留有几分越百川的少年心­性­,撑得起这么大的名气么?

她正想着,只见那老仙人又开口道:“景夫人,我等皆系散仙,即使有造化生死的能耐,也不敢随意施行啊。若是夫人识得临渊道君,何不请他拨冗前来,一观仙……仙‘豆芽’之危境?若得道君开口,我等便能施以援手了。”

“啊?”景善若更为吃惊。

道君他不仅名气大,实权更强过前来讨小仙的这些神仙?

又有一仙人道:“能请得道君自然好。可道君在方丈洲与龙族激战方休,又未曾讨得便宜,听说连元华大帝的寿宴也拒绝出席,扫了帝君颜面——”

“嘘……”有人提醒他。

此仙顿时噤声。

景善若只当做没有听见,对那老仙人道:“多谢神仙提点,我这就择吉日焚香上告,希望能请得道君下凡一观。”

“景夫人对府中之物,可算尽心了。”对方笑称。

景善若看看仙豆芽,摇头惭愧道:“是我的过错。随口一言,谁料却令它受累了……尽力弥补才是正理,只有救回仙豆芽­性­命,我才能减少些许负罪之感啊!”

作者有话要说:道君:口胡!难道有谁告诉你我不是“声威赫赫的大神仙”?

所谓焚香上告

所谓择个吉日什么的,那自然是顺口而已。

景善若回居处,见阿梅已先到了,便问问看几名小童的情况。

阿梅如实告诉她,说自个儿哄上好一阵子,仙草童子才高兴起来,与虎妖童子一处玩去了,不过瞧上去倒是没啥,估计小孩子忘­性­大,不会记得那么多的。

景善若觉着阿梅的话语中有点暗示的意味,便问:“阿梅,你的意思是……”

“少夫人,那老人家挺好脾气的。方才阿梅是给吓着了,想到他几个都是仙人啊,就没敢拦。谁知小草一伤心,老神仙就跟哄自家孙子一样……”阿梅笑笑,怪不好意思地说,“若是小草跟着老神仙走了,阿梅倒挺放心的——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

“得看小草的意思。”景善若道。

阿梅眨眨眼,说:“可是少夫人,小草还是个娃娃,哪里懂事?阿梅听老夫人说,即便是三少爷幼时,送他去学堂,他还哭哭啼啼不愿去呢!如今三少爷多有出息?若是当年随了小娃娃的意思,那他还大字不识一个呢!”

“有这事?”景善若好奇,坐下,“老夫人怎样讲给你听的,你说说看?”

阿梅噗嗤一笑,道:“少夫人,阿梅只说与你知道,你可不要同三少爷提起啊!”

“嗯,那是自然。”

于是阿梅就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将越老夫人说的故事再演一遍,主仆俩偷着乐呵了好一阵子。

——若是越百川在,估计他已经挖条地缝钻进去了。

念叨完三少爷的糗事,阿梅按景善若的吩咐,取几柱香来,预备恭请三少爷下凡议事。一切准备妥当,只是神龛里没有神仙像可放,景善若琢磨着放个牌位什么的不吉利,那就这么将就着吧。

瞧瞧时辰,太阳应是刚落下海面,也不知道吉利不吉利。但谁管它呢 ̄

景善若点燃香火,有请道君下凡……

阿梅见主人迟迟没动作,不由觉着奇怪:“少夫人?”

偷眼瞧瞧那蒲团,景善若犹豫片刻,还是跪不下去。她叹了一声,执香默默祷念几句,一手拢着袖子,一手将香支Сhā到小炉里。

两人仰头望着夜空。

没有动静。

阿梅摸摸鼻子,对景善若道:“少夫人,你方才有说请仙君下凡么?”

“我请了啊!”景善若无辜地说,“还叫了他几次的。”

“阿梅什么也没听见啊?”

“嗯,我默念来着。”

阿梅不解道:“连阿梅都听不见,三少爷能听见么?”

“那你平时求神仙保佑,难道不是悄悄在心里说话的?”景善若诧异道,“即便我说得你能听清了,那百川他可是在千里之外啊——得多响亮的嗓门才能叫得他答应?”

阿梅挠头:“少夫人说得也是个理!”

“……我再唤他一回吧。或许百川恰好打瞌睡了,没注意听呢?”

于是景善若再点了三柱香,拜上一拜,嘴里念念有词地请临渊道君下来,最后呼地将香支全Сhā进炉里。

两人火速抬头看天。

半晌——

“没人来啊,少夫人……”阿梅动动脖子,过去替景善若按捏肩颈。

“唔。”

“少夫人,是不是要开个法坛,学道士跳一圈大神的?”

景善若摇头,取出道经,说:“免了,大概还是此物最为直截。”

阿梅严肃地点头:“少夫人你开口罢,这回是要水还是火?”

“咱试试简易些的法子。”景善若说着,一手捉了半张书页,略微用力撕扯之。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顿时觉着夜风猛地刮了起来,仰头一望,月娘飞快地被云层遮挡住,星星也不剩半颗。

景善若道:“貌似……来了吧?”

这黑山老妖般的出场是要闹哪样?

阿梅点头,提起放在地上的灯,朝夜空里晃晃:“今夜这般漆黑,咱又不在屋内,仙君会否瞧不见少夫人呢?”

“有经书在我手里,他闭上眼也能寻得见。”景善若扬起道经,笃定道。

刚说完,就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捏住道经的一角。

景善若回头,便瞧见越百川无奈的脸。

她立刻堆起笑意:“神仙,别来无恙?”

“有恙。”越百川松了手,撑着额头道,“说罢,又是何事。”

景善若诧异地看着他,说:“原以为,神仙会因我损毁经书而震怒……今儿神仙是怎么了?”

“……”越百川抬眼悻悻地瞥她,“本道君习以为常了。景夫人不必解释,反正下回依然如此,是也不是?”

景善若一愣,随即道:“今次我是按礼行事,先焚香有请道君降世的,孰料毫无效用……”她委委屈屈地回头,让越百川看香烟烛火和炉子,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景夫人行事有误。”越百川解释道,“无神位,无塑像,本道君如何闻得夫人祷告?”

说着,他满脸严肃地弹弹指头,神龛里顿时出现了一座泥塑神仙像。

“啊!难道这是仙君大人的神像?”阿梅大感兴趣,赶紧提着灯凑近了看。

景善若也绕到炉前边去看,只见那泥像塑得活灵活现,穿一袭青白相间的素服,足下踏云,云中有龙,身侧还跟了一只金翅鹤。

她回首偷望越百川一眼,发现塑像与本尊果然神似——连倨傲意气的神态都捕捉得极妙。

“嗯,真是­精­致有趣之物。”景善若赞叹一声,冲神龛伸出手。

“欸?”越百川觉着不对劲。

等景善若转过身来时,他才瞧见那泥像已经被她捧在手里了。

越百川怔忡:“咦?景夫人你这是……”

景善若甜甜地笑说:“道君,我先将这塑像拿进屋去放着。请稍等片刻,好不好?”

“……好。”越百川不知不觉就答应了下来。

等景善若带阿梅喜滋滋地离开,他才对着空荡荡的神龛回过神:“难道造像不应置于此处享受香火的么?她……她抱走作甚?”

过了约莫一刻钟时候,阿梅复又回到院落里,说夫人请道君入厅。

虽然很想抱怨,但越百川仍是一脸肃然满肚子嘟囔地跟去了。

景善若得了尊道君像,心情正好,先是与他闲聊片刻,才弯弯转转地提到了仙豆芽的事情。

“仙豆芽?”

越百川不悦:那棵菜的死活关他何事?

“道君……”景善若哀求地望着他,“都是我的过错,怎能令仙豆芽受灭顶之灾?道君神通广大,若能行个方便……”

越百川的嗅觉倒是挺灵,见她这么说,立刻明白今次召唤自己来就是为此事了,若他不答应,只怕会不得安宁。但要是每回都任她予取予求,长此以往,自己作为神仙还有什么威严?

越百川打定主意,往椅背上靠了靠,正­色­道:“凡事自有定数,景夫人,强求不可。”

“听一位老散仙说,仙豆芽并不就必然会死,尚有五日时间转寰。”景善若道,“况且我以为,所谓定数,不只包括坏事。若施以援手便能救得回来,那也必是冥冥之中有定数,其‘定’要有活路的。神仙既然信其定数,又何妨一试?”

越百川看她坚持得很,且说得也有些道理,便不打算与她争执,问:“景夫人召请本道君,只为此事?”拒绝的意味很是明确。

景善若失望道:“若神仙不肯出手,那便罢了。”

“喔?”越百川顿觉自己扳回一城。

景善若低头道:“嗯,尚有几日,我求求龙公子,或许龙潭中另有偏方可治。”

越百川呼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你与那鼎王公之子还有来往?”他质问。

景善若抬头,道:“尚无来往。但既然神仙无法可救,我求告龙神,也无不妥啊?”

越百川强行按捺怒意,对她说:“本道君还没看过仙豆芽如今情形,何来‘无法可救’?再说,若仙家无法可救了,那龙族必然也是同样!”

景善若惊喜道:“神仙的意思是,愿意去看看仙豆芽?”

“唔……”越百川退了半步,猛然回过神,随即懊恼起来,巴不得扇自己几下。然而,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改口,未免给人看笑话,于是他抬高下巴,道:“只是瞧上两眼而已,景夫人莫要高兴过早!”

景善若立刻靠得近了些,欢喜道:“神仙愿试着救治仙豆芽,便是仙豆芽的福气了!我哪里还有别的要求呢?”

“……”越百川顿觉自己脸上一热。

他赶紧转头,先了景善若一步出门,道:“这就去罢!本道君事务繁忙,无暇耽搁在此!”

“是!”景善若自己拎了盏灯,跟在越百川后面。

大步走了一段,越百川回头来看看,见她被甩得老远,便无言地等上一等。

景善若跟过去,冲他笑笑,他便又觉着不自在,像是被看穿了般,扭头再疾步走得远些。

如此走走停停,越百川先到了花苑小径。

他抬头望望天空,见月娘仍是被云层遮掩住的,那云并非自然而成,也不是他带来的。

“嗯?”他定睛望了望,发觉事有蹊跷,再悄悄祭起法眼,凝神细看,赫然见得云中之物。

景善若来到他身侧,纳闷问:“神仙,怎么了?”

说话时分,天空中的黑云突然一转,统统收往地上一处,月光顿时洒遍大地。

“咦,有光亮了?”景善若亦抬头看看月­色­。

此时越百川面无表情,沉声道:“景夫人,贵府有访客。”

救命什么的……

“访客?”都这样晚了……

景善若回头看看花苑口,暂时不见石仆身影,更不用提传报了。

阿梅跟了过来,对景善若道:“少夫人,阿梅来提灯吧。”

“嗯。”景善若将灯盏交给前者,回头试探地望望越百川——他还没往前走上一步呢,难道想反悔了不成?

“神仙?”她轻声提醒。

“仙豆芽之病况,本道君自然知道察看。”越百川负手,不悦地转头。

景善若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又闹了别扭,正琢磨着如何劝解,突然听见阿梅叫了一声:“少夫人,石头人好像有事追过来了!”

转身一看,果然,石仆喀喀喀响着,正沿着小径往三人所在处赶。

走得近前,石仆恭恭敬敬道:“夫人,有客求见。”

“何人?”

“归墟龙潭公子昱,率方丈洲众修者求见。”石仆应道,“请问夫人,见是不见?”

景善若一愣:“这……”

她略回首,悄悄窥着越百川,见他依然没有动一动脚,只负着双手作极目远眺状,不知在看何处。

他该不会就是因为公子昱到访所以才——

想到这儿,景善若抬手,冲越百川悄声求助:“神仙……”

才刚起了个头,就见越百川背脊一挺,大步朝前去了,彷佛压根就没听见她的声音一般。

阿梅见状,视线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又盯着手上的灯笼:“少夫人,怎么了?阿梅要跟过去替仙君照着亮么?”

景善若无奈地笑笑,对阿梅道:“不用,他心里亮堂着呢。你随我来,龙公子尚在前面等候。公子是贵客,不可失礼。”

“嗯!”

主仆二人到了前厅,听石仆说公子昱一行已入厅堂,便赶紧进去。

刚迈过门槛,景善若眼前便似浮花掠过,再瞧见身前事物时,却发觉厅里摆设大变,昔日简洁素雅的堂间,已被低矮阑­干­与屏风分割成了数个区域。

沿地毯两侧,摆放的都是­精­美的香鼎,内中不断溢出香氛。

前厅两侧皆留有类似门客所用的席位,席内隐约见得有数人端坐,只是镶金阑­干­前挂了数层水晶帘,故而从内往外、由外向内,都看不真切。

正面是两道之字型屏风左右放置,将两侧门客位置与主位隔得严严实实,不让旁边的人瞧见主人长相。

最深处除了屏风还遮有珠玉帘,这回是挡得滴水不漏,连内中人影都瞧不见。

阿梅见这派头,当即就给镇住了,愣在门口不敢动。景善若吩咐她去备茶待客,她也没留意,还是给石仆淡定地戳了一戳,才回过神来,赶紧离开了。

景善若对龙公子的排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没想到他带别人来的时候,派头更足:就连凡间的天子,只怕在奢靡的气质上,也不及龙公子三成了。

她缓步往内走去,同时悄悄窥视两侧之人。

阑­干­内的人穿的都是偏素­色­的衣裳,虽看不清相貌,却也能辨认出众人皆是正坐不动。众人见了她,并无交头接耳的举动,只将颜面略转,毫不避嫌地坦然相视。

景善若向两侧先后颔首示意,水晶帘中之人也纷纷回礼。

此时,厅内最深处传来公子昱的声音:“景夫人,请至阶前。”

景善若依言向内去,她真没觉着自家前厅有这么深这么宽,想必这又是龙公子的什么术法?

入了两道屏风中间,景善若发现内里竟然隔出了一条小道,曲曲弯弯地,绕了半圈,将她让到主位上——龙公子懂礼数,虽是“大驾光临”,却仍尊她入主位。

撩开一层珍珠帘,景善若见着屏风内放了一方小案,一张坐垫,数步远的地方,熏着龙公子爱用的香。

“请入座。”龙公子道。

景善若坐下,抬眼看看眼前的白玉屏风,心知龙公子应是在屏风对面了。

不让人看见相貌的这一忌讳,换了谁,恐怕都不能执行得如同龙公子这般严谨的。

“公子远道而来,善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景善若道。

龙公子回答说:“本应先遣明相递上名帖,约定拜会时日。只因今日有要务在身,顺道拜访,便大意虚了那些繁文冗节,不知景夫人可有怪罪之意?”

景善若诧异地听着他说话。

以前几次相处,龙公子言谈中无处不显示出骄傲之气,难得有这样不卑不亢的腔调——今天他是怎么了?

不等她拿捏着回话,龙公子便又继续说了下去:“此次拜访,是为应木缘国民请求,送六位修者至蓬莱洲教习术法之道,以保蓬莱洲不落入仙家之手。”

“原来如此。”景善若点点头。

看来木缘国的特使赶了这么久的路,终究还是把信送到了。他们都那么小一个个地,没在路上被海鸟叼了去,真是了不起呢!

“景夫人,木缘国提供之居所,不合方丈洲民居住。(这怎么可能适合啊口胡!)”龙公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不知夫人是否愿意提供几所房舍,为众修者遮风避雨?”

景善若说:“众人本为蓬莱而来,作为蓬莱居民,我也是感激不尽的。此事我既已知晓,便一定会替诸位修者妥善安排。如今劳烦公子来说上一说,反倒显得我愚笨不知礼了。”

“景夫人客套。”龙公子平静地回复一句,又道,“请看银镜。”

银镜?

景善若四下张望,果然在屏风一侧找到面镜子。

镜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人脸,长得端端正正,一派正气模样。

龙公子道:“此为修者山长(山长,职位名称,暂指讲师),姓曲。曲山长,此为蓬莱洲景夫人,往后难事,可以相询,但,请勿以琐事相烦。”

对方俯□,拜道:“见过景夫人。吾等唯谨遵公子令谕,往后若有冒犯之处,请夫人直示无妨。”

景善若也略一颔首,回答说:“曲山长多礼了。”

镜中人相渐变,先后换了数人,龙公子一一代为介绍。众人对龙公子则是如同对君主般地敬重,仰慕追随之意溢于言表,于是,面对景善若的时候,也格外谨慎。

景善若这才明白:难怪龙公子今天对她礼遇非常,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原来是为了给下属做个表率?

“见过景夫人后,都退下吧。”龙公子道,“我与夫人尚有要事商议。”

“遵命。”

两侧的水晶帘子沙沙地响了一阵,没声息了。

景善若端着茶杯,等待龙公子先开口。对方也似颇有耐心一般,迟迟没有吭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景善若开始挂念起越百川那边:不知他看过仙豆芽之后,有没有救它呢?或者又是等太久不耐烦,直接回昆仑去了?那可就不妙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轻声询问:“公子?”

对面没动静。

景善若略提高了点嗓音:“……公子?”

无反应。

她狐疑地站起,小心翼翼,挪到屏风边上,偷偷地朝另一边看去。

没人。

“咦,公子也退出去了么?”景善若诧异。

此时,她突然听见一阵疾风从屋顶上掠过。

那个风才叫狠啊,瓦片什么的哗哗直响,简直跟纸片没多大差别。

景善若赶紧缩在屏风边,警惕地抬头朝上看。

就在抬头的那一瞬,她瞧见屋顶檐下的窗格外,钻进来一股黑烟,那烟气唰地一下落到屏风另一头,毫不拖泥带水。

然后,景善若的视野里,出现了龙公子的衣角。

“公子?”她小声问。

龙公子哼了声,扬声道:“与修行之人相处实在乏味,我方才是出去散心,景夫人不必介意。”

“呃、是。”景善若回了座位。

龙公子又道:“景夫人,你身上有异味。”

“啊?”景善若一怔,异、异味?她赶紧嗅嗅自己的袖口,却没觉着有什么奇怪的气息。

“是香烛味。”龙公子指点道。

“哦,抱歉。”公子的嗅觉异常灵敏,这是没办法的事,至于香烛气味那就不能怪她了,谁让她今天确实碰过香火呢?

“供奉神祗仙灵之物……”龙公子含义不明地啧了啧,说,“此事撂下不提。景夫人,为何贵府总有仙家出入?蓬莱洲局势未定,莫非景夫人预备通敌?此事关系甚大,希望立时予我答复。”

景善若迟疑,道:“公子,仙家到访寒舍,并非为着侵占蓬莱洲。说来……是我栽培了些许花仙草仙,诸位神仙希望将之收作弟子,好生教习而已。”

“你在岛上如何生活,与我龙族毫无­干­系。”龙公子道,“只是,既然木缘国人求救于我,我不得不关切一二。你可知十洲诸岛,皆是仙家与龙族争夺之地?”

景善若茫然道:“啊,我还以为此处应是和平无争之所,公子也是因此才将我主仆二人送来此地。”

龙公子突然沉默。

然后他咳了一声,说:“此话不假。方丈洲一役,仙家力攻不下,已收兵回仙山,且派遣使者,前来谈论议和事宜,暂时不会再有争端。只要景夫人莫引狼入室,蓬莱自然也平安无事了。”

“待栽培出的小仙童都寻着好归处,寒舍自然就不再有仙家到访了。这一点,请公子放心。”景善若正­色­道。

龙公子在屏风后慵懒地动了动指头,道:“嗯。我且信你。”

※※※

却说众修者出了厅,便与石仆说过几句,由其领着往待客院落去。

阿梅守在廊下等了一会儿,不见少夫人出来,那门又紧闭着,她也不敢拍。犹豫之下,她突然想到留在花苑里的越百川。

“啊,坏了,三少爷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她连忙赶了过去。

到了小径岔路口,阿梅远远地就望见越百川的身影。

只见其立在仙豆芽的篱笆外,脸却并没有对着仙豆芽,不知正在想着些什么。

阿梅正要上前,突见越百川转身,看向天空。

此时天幕中掠过一道巨大的黑影,依次遮挡了星河与月­色­,又收住,聚集往前厅去了。

对此,阿梅已经见怪不怪,知道是谁在天上飞,现在下来了而已。

白­色­的有三少爷,黑­色­的有龙公子,乱七八糟颜­色­的云彩,自然有乱七八糟的神仙来配——她才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大惊小怪呢!

然而,三少爷那边的表现,就有些古怪了……

三少爷正定定地望着前厅方向,也就是那道黑影落下去的地方。距离太远,阿梅瞧不着他的表情,却能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正从三少爷身上蔓延开来。

一声鹤戾,金翅鹤从不知何处滑翔而至,落于越百川身侧。

“吓?”阿梅赶紧躲到一旁去,生怕被它发现了。

她缩在草丛里,悄悄探出头,只看见冰蓝­色­的光华在三少爷身上出现,如同火焰一般燎着,静静地,连他足边的地面都燃了起来。

花苑里的草木十分茂盛,但在越百川所立之处,周围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了。花草皆伏地萎靡,树木则如同被烧焦了般,只剩下扭曲的枝桠。

阿梅惊得睁大了眼。

此时越百川突然扬手。

他全身的光华,迅速集中在指尖上,形成一个耀目的光点。

缓慢地移动手臂,他指向仙豆芽所在之处。

从阿梅藏匿的草丛里朝那面看去,她只能见着越百川的背影,借着月­色­,才能辨识出仙豆芽的叶片。阿梅紧张地窥视着,却见那冰蓝­色­光点离开越百川的指尖,先是缓缓地升上去了一两尺,接着便落到了仙豆芽的圆叶上,沿着那叶脉,滑向根茎部。

光­色­就这么暗淡下去了,只剩下月光照亮一切。

阿梅僵了片刻,几乎不敢呼吸。她不知越百川刚才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着要是出去的话,会被少爷发现,会出事。

然而,越百川转身朝她这边来了。

走到近前,越百川蹲下,拨开一丛草叶,与阿梅平视。

他开口道:“阿梅,你躲在这里做什么?……都看见了?”

“三、三少爷!”阿梅连话都不会说了,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

越百川突然微笑起来,对她轻声说:“我方才施法救治过仙豆芽了,但你莫要告诉善若。”

阿梅定了定神,小心地问:“……为、为什么?”

“你莫要问。记得,纵是有如何怎样的好转,也不可言说是我所为。切记切记。”越百川叮嘱道。

阿梅只得点点头。

“我这就走了,待善若问起,你便答说,是我等得不耐自行离去。明白了么?”

阿梅惊讶道:“咦?三少爷不多待几日么?”

“不了,改日大局底定,有的是时日。”越百川又神秘地笑了笑,起云,携仙鹤一道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地爆了字数。龙公子:我当然瞧见某人在花苑里了!只如今两族不是要和谈嘛……而且又是在景府,姑且放他一马!来日方长!

呔!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补完,结果差一百多字到五千啊……嘛,下周一将会三更。 送走龙公子,景善若回头在花苑里找不见人,问过阿梅,才知道越百川自己先走了。

她本就担心如此,见既成事实,只得失望地叹了一声。

“少夫人,不、不是的……”

阿梅犹豫着,生怕景善若误会她家三少爷。

——可是三少爷临走的时候,又专程叮嘱过,不可以将她看见的事情告知少夫人!

景善若回首,便见小丫鬟蹲在地上、一张小脸纠结无比。

“阿梅,何处不妥?”

“啊!”阿梅紧张地抬头,连连摆手,“少夫人,我、我啥都没说啊!没有不妥的地方!”

景善若觉着对方的表现十分古怪,但她并非刨根问底之人,既然阿梅不愿说,那她就不问了。

“罢了,随我去探看探看仙豆芽。”她自己提着灯,先往花苑深处去。

“是……”阿梅答应一声。刚跟着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如今仙豆芽周围可是一片狼藉啊!会吓着少夫人的!

“不可以去啊!”她赶紧冲上前,挡住景善若的道儿。

景善若诧异地看着她。

阿梅挠挠头,结结巴巴道:“……少、少夫人,你看,都这么大半夜的了,咱还是先回去歇下吧?明天再来好生照料仙豆芽,也不迟的啊?”

“夜虽是深了,可我并不困。”景善若回答道。

阿梅憋红了脸,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那、那仙豆芽它会困的啊!”

景善若噗嗤笑了,迈步绕过阿梅,回头道:“阿梅,你几时也会说笑的?——还不快跟过来,当心没有灯火,瞧不见路了。”晃晃手里的灯笼,她继续朝篱笆处去。

阿梅哭丧着脸跟在后面,心里哀叫道:三少爷啊,这可不是阿梅不帮你,是我实在截不住少夫人呀!

再走十来步便要进入灾祸现场,届时,哪怕天再黑,少夫人也一定能瞧出异样来了。

想到这里,阿梅就绝望地停住步子,扭头不看。

阿梅紧张地等待着主人的反应,可景善若并没有说话。

少顷,沙沙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接着是主人关切的轻声询问:“阿梅?你怎么了?”

阿梅缓缓地回过头,小心地看景善若一眼:“少夫人——”

“嗯?”

小丫鬟鼓起勇气,拼命对主人解释说:“其实、其实三少爷没有做什么的!真的!他完全不知情,连走过来看看都没!”

景善若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她微微地侧了□,看着远处道:“嗯,我知道。”

“少夫人你信阿梅吧!三少爷他压根就没——咦?”阿梅正比手划脚地说话,突然一眼瞥见了篱笆外的景­色­。

——方才那些萎靡在地的花草,竟然全都好端端地生长着?方才只剩焦黑枝桠的树木也正顶着繁茂的树冠,压根就没有一丝衰败死亡的气息?

阿梅用力揉揉眼。

难道她刚刚是看错了?

此时,景善若云淡风轻道:“我知他百事繁忙,无暇理会我这点闲事。倒是你,几时又忘了称谓?不可再称道君为三少爷,记得了?”

阿梅惊觉自己帮了倒忙,后悔不已,连声道:“阿梅记得的,只是刚才阿梅说错了,三少爷他、呃不、是仙君大人他还是来看过仙豆芽的!‘不把少夫人放在心上’之类的行径,仙君大人并没有啊!”

瞧阿梅慌张解释的模样,景善若越发觉着她的表现可疑:“……阿梅,你今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瞒着我?”

“没啊!”阿梅苦着脸直摇头。

“当真?”

阿梅硬着脖子点头。

景善若想了想,推断道:“你三言两句都离不了道君,是替他说好话也就罢了,方才有几句,却又不是这般作用。……莫非,百川有什么事叫你瞒着我?”

“没!少夫人多心了!”阿梅急忙否认。

景善若道:“阿梅,你平时可不会这般高声冲我叫嚷。看来我是猜中了。”

她扬扬灯笼,盯着阿梅看一阵,随后转身往居处去。

阿梅咦了一声,忐忑难安地跟随过去:“少夫人,你……不问?”

“我方才问过几次,你守口如瓶。”景善若叹气道,“我毕竟不如你家少爷那般亲吧?你宁愿听他的,被我责罚也不怕。”

“不是的少夫人……阿梅是真的不可以说!”阿梅瘪了瘪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也不想瞒着少夫人,可是……可是……

——三少爷虽然在笑,却让人觉着毛骨悚然,好可怕!她不敢说呀!

景善若见她可怜的模样,于心不忍,便把灯笼递给她,安抚道:“好了好了,莫要哭,我不问便是了。”

阿梅抹着眼泪道谢,又连声向景善若道歉,说已经答应过三少爷,所以即使是少夫人追问,她也不能照实讲。

景善若又宽慰她几句,带她回寝居去。

以阿梅的表现,景善若能猜到越百川一定是对仙豆芽动了什么手脚,可他到底­干­了什么呢?

景善若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她一大早就带了阿梅去花苑,预备借着日光,好生查看仙豆芽的情况。

到了篱笆附近,她四下里张望一番,发觉花草格外­精­神,叶片绿油油地像是新淋过雨水,而那树木……竟然在开花的同时结出青涩的小果子来了,好生奇怪。

再看仙豆芽,圆叶的边缘已经舒展开,入土处的根茎也恢复了鲜­嫩­的颜­色­,这都是好转的现象吧?

可是,仙豆芽叶片上,密密麻麻的红纹却不减反增。

景善若差石仆去请那几位散仙过来。

众人到了,见状也皆是纳闷,围作一团研究仙豆芽的异样。

仙草童子似有感应一般,拉着虎妖童子来了,道童远远地跟在后面,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老仙人琢磨片刻,对景善若道:“景夫人,有谁来过么?”

“这……”景善若瞥了阿梅一眼,答道,“昨日是有数位客人来访,究竟是何人到过花苑,我也不甚清楚。怎么,难道——”

“说不准。”老仙人从袖里摸出个小白瓷瓶,道,“老朽这仙露,是托了高人从昆仑第四层采来的,从未使过,也不知其效果。景夫人,可愿老朽拿仙豆芽来试上一试?”

景善若颔首,道:“我这厢只有感激不尽的理,哪里还会阻挠呢?神仙请放手施为罢。”

老仙人便应了声,往旁侧树木折了小枝,沾上仙露,细细地垂到仙豆芽根部。

“嗯?”

那仙露竟不往下坠,反倒惴惴地回攀了几寸,停滞在木枝上不肯靠近仙豆芽。

“怪事。”老仙人啧了声,索­性­将木枝往仙豆芽茎叶上一抹,教仙露无处可逃,只得附在仙豆芽的圆叶上。

说来也怪,仙露碰了叶片,先是被顶在软绵绵的绒毛上,大概就眨几下眼睛的功夫,它便坠到了叶面上,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呵呵呵,吃下去了。”众仙放心地笑起来。

见他们越闹越欢,三名仙童也靠过来。

仙草童子仰头,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仙豆芽兄长会好起来么?”

“嗯。”景善若躬身笑说,“放心吧,有老神仙出马,一定没问题的。”

老仙人听了,连连摆手:“景夫人这话,老朽不敢当、不敢当。若非仙豆芽一夜之间有了起­色­,老朽也未必有信心用这仙露来救治啊……更何况,眼下这还不见大好呢。”

“不见大好么?”道童溜达着走过来,钻进篱笆里,盯着仙豆芽的根茎看,“已是活过来了罢?老人家,你且看这道灵气。”

她指指土壤中某处。

景善若和阿梅朝那处望去,不见异样。

“喔?”老仙人瞧了瞧,随即摸出罗盘来,端平了仔细测量,众仙便都噤声等着他宣布结果。

老人家皱眉,似是遇见难题一般,踱着步子绕仙豆芽的篱笆转圈。

良久,他唔了声,回过头来,对景善若等人道:“此处灵气大盛,似是仙岛灵脉一夜之间挪了地儿,交汇于此了!”

“咦?那仙豆芽……”灵脉什么的,跟景善若这样的凡人貌似没多大关系,她所关心的只是——这意味着仙豆芽没事了?

老仙人乐呵呵地说:“仙豆芽么,应无大碍了。”

“啊,真的?”仙草童子欢呼一声,拉住老仙人的袖角,“老爷爷,多谢你!你真是好神仙!”

“老朽自然是好神仙,哈哈哈。”老人家开心啊,伸手就想抱仙草童子。

谁知那小孩反应极快,说过几句好话之后,唰地一下就溜开,钻进仙豆芽的篱笆里去了。

老仙人看看自己的双手,委屈地转头,望向仙草童子,口中嘟囔:“连抱抱都不肯哪?”

虎妖童子大叹一口气,负手走到老仙人身侧,同样看向仙草童子,口中的话却是对老仙人说的:“真是多亏您老人家了,不然,小草回去还会哭鼻子呢。”

老仙人无辜地看他,视线又再回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虎妖童子睨他一眼,道:“喂,老人家,要抱我不?”

“啊?”老仙人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欢喜地转身,“好好好!这位小仙也好生可爱啊!”

还没等他伸出手,虎妖童子就又板着脸开口了:“只能摸摸头,别当真抱起来了,会被道童取笑的!哼,要不是看在您老辛苦的份上……”

话音未落,老仙人就蹲在他面前,开心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虎妖童子没吭声。

旁边女仙也侧过身子,微笑道:“啊,老人家,这名童子好难得亲近仙者的,你真好福气。”说完,也凑热闹,偷偷伸手,挠挠虎妖的下巴。

“呵啊……”虎妖本­性­使然,忍不住眯起眼,仰了脑袋享受起来。

阿梅噗嗤一声,没憋能住笑意,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这点声响已足够惊醒虎妖童子。

他立刻清醒过来,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赶紧埋头冲出大人们的包围圈,挤进篱笆里。

道童撇着嘴角,奚落道:“遮掩啥呢,骨子里毕竟还是一只大猫啊……”

虎妖瞪她一眼。

仙草童子则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歪着脑袋看虎妖童子的脸­色­,后者不让他看见脸红的模样,于是两人追躲几下,绕着仙豆芽转圈。

就在此时,仙草童子突然惊呼了一声,随即蹲下,捂住脸。

“嗯?怎么了?”阿梅本是在旁看小孩玩闹,见似乎出了意外,急忙上前查看。可她终究是十来岁的个头,根本钻不进篱笆,只能在外­干­着急。

仙草童子站起身,径直冲出篱笆,扑到景善若怀里大哭起来:“景夫人!小虎咬我!”

景善若吃惊地抱住仙草童子(老仙人羡慕嫉妒恨ing),同时看向虎妖。

后者叉起腰道:“谁咬他了,我碰也没碰他一下好不好!”

“景夫人你看!”仙草童子撤开手,把脸颊上的伤处给景善若和众仙看。

他脸上果然有一处红彤彤的伤口,却不像是牙印。

“唉呀,痛么?”女仙见状,急忙摸出药囊来,用指尖取了点药膏,替仙草童子抹上,“这伤处好生奇怪……”

众仙望向虎妖童子,后者顿觉受挫,小吼一声:“说了不是我!我的牙齿是很整齐的!”

道童悠闲地转头,看看仙豆芽:“似乎是被仙豆芽兄长的叶片钩挂着了。”

“不可能的!”仙草童子一面哭一面道,“兄长从来不会伤着我!”

“不信?”道童伸出手,往叶片上摸了摸,随即如同被蛇咬一般,立刻收了回来。

她亮出指头,只见指尖上已经被划破,血珠一滴滴地往外冒。

景善若道:“既然如此,小虎、小道,你俩都出来,莫要再给伤着了!”

道童依言钻出篱笆,虎妖童子却转头,不甚相信地也去抓了一把圆叶。他随即哀叫一声,展开手掌细看,果然满手都是小口子。

“仙、仙豆芽兄长是怎么了,不认得我等了么?”仙草童子抽泣道。

“好了好了,小草莫要哭。或许是仙豆芽刚刚被救回来,还没睡醒,不经意就伤着人了。”景善若哄着他,道,“来,先回去休息,再给小虎上药,好不好?”

道童举起指头:“我也有伤。”

阿梅牵过她的手,说:“是啊,都成伤患了,还不赶紧回了?”

众仙再看了看仙豆芽,不见异状,便也跟着景善若一行人往花苑外走去。

就在此时,大伙突然感到足下所立之地猛然一颤!

景善若没防着地动,当即就跌了一跤,因护着臂间的小仙草,侧身滚了半圈,硌磨得手肘与肩头生痛。

“少夫人,没事吧?要不要紧?”阿梅急忙上前,将仙草童子接过,放在一旁站好,再扶景善若起来。

“怎么回事……”

众仙四下里张望,继而发现是花苑内的地面、硬生生地凸出来了一块!最高处正是仙豆芽的篱笆!

仙豆芽的圆叶不知何时变得巨大了——竟有数尺之宽,即使是在十丈开外,也能清晰地瞧见叶面上的红­色­脉络,以及几位小童落在上面的血­色­。

老仙人见状,惊呼:“莫非是妖孽?”

“啊?”

“妖、妖孽?”

“诸位勿乱。”女仙急道,“老仙家是降妖伏魔的能手,此物不足为惧!”

话音未落,老仙人已经抽出一柄桃木剑,疾步赶往仙豆芽所在之处。

仙草童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倒是道童与虎妖都立刻奔了出去,追向老仙人。

虎妖大叫:“不许碰兄长!”

道童亦高声喊道:“老爷爷,稍安勿躁!先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太长了——

还没等她讲完道理,老仙人手里的剑就已经出手,冲着仙豆芽的根部,如闪电般疾掠而去!

眨眼间,正中目标!

仙豆芽的细茎应声折断,带着几对圆叶,轰然倒塌!

不要太快绝望哦

仙草童子立刻惊叫:“仙豆芽兄长!”

他拼命挣扎,不待景善若将他放下地,就从她怀里跳了下去。因落地不稳,还滚了一滚。爬起身,仙草童子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跌跌撞撞朝篱笆那处跑。

“哎,小祖宗别过去啊!”阿梅拉他不及,惊呼一声,也只得追上前。

虎妖见仙豆芽被砍断了,当即转头,指着老仙人大骂:“好个老糊涂!谁准你在别人家宅里乱来的?你砍仙豆芽,问过景夫人了吗!”

老仙人给他骂得一愣。

道童黑着脸说:“……还没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老人家为何要急着出手?真是,连我也帮不了你啊。”

她朝虎妖童子瞥一眼,扭头,对其下令道:“交给你了,小虎!快去咬他!”

虎妖童子正在气头上,本已恨得牙痒痒,但乍听她这么说,立刻习惯­性­反弹,冲道童吼回去:“你自己怎么不咬?”

道童捂住耳朵,悠然道:“既然你不愿动口,那便等景夫人发落吧。”

此时仙草童子呜啊啊啊地奔了过来,不理两人,径直扑到仙豆芽的“遗体”上,也不怕给倒钩伤着,只伤伤心心地大哭特哭。

女仙叹气,对老仙人道:“瞧,老人家,你可算是被仙童齐齐地讨厌了。”

老仙人委屈地说:“不是听仙友你提点,说降妖除魔都交给老朽么?”

“贫道只说仙翁您能耐大,没让您立刻就出马除妖啊?”女仙立刻撇清得­干­­干­净净。

于是只剩老仙人手足无措,喃喃自语:“到眼下,这该如何是好?景夫人……”他转首求救地望向景善若。

景善若见这般兵荒马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妥当。老仙人算是好心办错事,且其辈分不知高出了她多少,她即使是主人家,也不便过多责备。

“老神仙,你莫急,先待我将小草劝一劝吧。”景善若无奈地笑了笑,朝几名仙童那处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变故,篱笆已经全倒了,阿梅给扎的花架什么的,更是不知去向。

景善若望着倒伏在地的仙豆芽,惋惜道:“怎会如此呢……”

仙草童子恸哭。

景善若再看仙豆芽原本生长的地方,发觉其茎梗是被贴着泥砍断的,土壤中还剩下半截小梗儿。

她心疼地伸手摸了摸。

——虽然不知仙豆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它之前确实是尽心尽力照顾众仙草的,得到如此结果,真不应该啊……

景善若正黯然着,突然感到指腹之下的草梗动了动。

“唔?”她眨眨眼,收回手,仔细打量那断口。

茎梗断裂处渗着草汁,没见有何动静,也无光­色­与气息异常。

——是错觉?

景善若狐疑地想着,再探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断口。

嗯?

动了!

草茎断口处扭了扭,避开了她的手指!

“啊!”景善若惊呼一声,“小虎小道小草!快来看!”

听见景善若唤,道童立刻应了声,凑到她跟前。虎妖也伸手拽住仙草童子的后领,把那个哭哭泣泣的娃给拖了过来。

“发生何事?”

老仙人也想上前,却被女仙拦住了:“仙翁别急,不然小仙童会更讨厌你的喔!”

老人家闻言只得悻悻作罢,他望着几人背影,心中的焦虑和难过都写在了脸上。

此时三位童子正等着景善若发话,后者则示意他们留心看着。

只见她伸手,小心地挠了挠仙豆芽根茎的断口处。

那破口立刻蠕动起来,缩成一团,还试图往土里深处钻去!

“啊!”仙草童子惊讶地叫了声,赶紧拽虎妖,“小虎、小虎你看!”

“我看着呢!”虎妖童子说着,立刻出手,不等那断茎再逃,一把拍向它的出土处,随后收拢爪子,数根指头紧贴地面。

道童端详片刻,抬头对虎妖道:“你逮着了?”

虎妖点头。

他几根手指动了动,用食指和拇指把那断茎捏住,然后试探着朝外扯。那截草梗就跟麦芽糖一般,越扯越长,但略一松懈,就又想往泥里缩。

“这是什么玩意?”虎妖气­性­一上来,就想使出蛮力,把泥里的东西统统拽出来。

景善若瞧着,急忙阻止道:“唉呀,小虎,别胡来!那不是你仙豆芽兄长吗?”

虎妖童子气鼓鼓说:“仙豆芽兄长……不是泥土外面的那截么?”

道童淡定地Сhā言:“地底下的也应该算是吧。”

仙草童子用力点头。

众人以“你真没常识”的眼光盯着虎妖童子。

景善若道:“这么说来,或许仙豆芽还活着的!小虎,你先放手。”

虎妖童子依言而行。

那断茎终于得了自由,一个劲地朝泥里收缩,转眼功夫就钻得瞧不见踪影了。

虎妖瞪着土壤表面余下的小洞,道:“接下来如何是好?等仙豆芽兄长再长出来?”

“不失为一个法子。”道童说。

仙草童子摇头道:“兄长受了这样重的伤,应当好生照料!我、我跟阿梅姐讨些金疮药,照着这地洞填下去——景夫人,你说可好?”

景善若也没经验啊,她犹豫道:“怕是不妥吧……”

几人正商量着,地底深处突然又传来一阵马蚤动!

这回震得更为­干­脆利落,景善若等人直接被隆起的土丘给颠簸得站立不稳,统统摔倒在地。不远处观看的诸位散仙急忙出手,拂尘一扫,把景善若、阿梅和三个小童都接到安全地带去。

“怎、怎么了……”

景善若捧着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坐起身,立刻听见仙草童子的惊叫:“景夫人快看!有东西在地里!好大好大的!”

她赶紧转头,只见隆起的土丘已经有一人半高矮了,土丘内中鼓鼓囊囊地,不知道埋着什么东西。

“这是……”老仙人若有所思,道,“景夫人,可否让老朽上前一观?”

“老神仙请便,还望小心为要。”

景善若应了声,站起,拍拍自己身上的泥,也替仙草童子擦了擦脸。仙草童子则拽着她袖角,紧张地盯着老仙人的一举一动。

老仙人谨慎地走近土丘,观察片刻,又招了那名女仙过去护法,准备妥当,才提了桃木剑,预备劈开土层,瞧瞧里面到底包裹了个什么东西。

“老神仙,小心啊。”景善若提醒道,“……也莫要伤着内中之物,或许正是仙豆芽所化呢?”

“嗯,景夫人放心吧!”老仙人答说,“老朽的心小得很,请勿担忧。”

说着,他便用剑沿着土丘外层浅浅地划了一圈。

剑锋所到之处,那泥土如瓦片一般,哗哗地往下掉。没一会儿,就落了满地松土,约莫有一寸厚。

脱了层泥皮,土丘里现出一片带脉络的淡黄铯硬壳。

老仙人探手去摸了摸,皱眉道:“这触手所感,为何格外熟悉?”

女仙也去轻抚一试,收回手说:“嗯,仙翁说得没错,似是曾见过之物的外壳……”

两人尚在议论,景善若已经忍不住,自己小心地走了过去。

“我看看。”

她用指尖往那硬壳上蹭了蹭,再凑近了嗅一嗅,诧异道:“老神仙,你闻闻看,这气味,莫非是落花生?”

“嗄?”众仙皆是一愣,随即围上前来。

“……好像真是落花生。”

“嗯,我使过这味药,是如此的味道没错!”

“好大的花生啊——”

老仙人道:“奇怪了,都说仙人籽是水里生的莲荷小仙,难道落在陆上的,便能长成落花生?”

景善若敲敲花生壳,将双手扶在果壳上,片刻之后,转头道:“我似乎感到表壳上有些暖意,不知是否从果壳之内传出的?老神仙,能不能以仙术试探,看这花生壳内中有无玄妙?”

“成!景夫人请稍候。”

仙人施法,景善若便带着小童在不远处等候,大人小孩一齐歪着脑袋探看,却又看不出个究竟来。

“我以后也要学仙术。”道童羡慕地说。

“我没兴趣。”虎妖童子不屑道。

仙草童子努力想了想,举手:“我、我要学写字!”

道童与虎妖皆是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景善若鼓励地摸摸仙草童子的头,然后说:“也不知道仙豆芽如今怎样了,原来落花生的幼芽是长豆芽模样的?”

道童道:“景夫人,仙豆芽兄长之前的模样,可不像是会结果的。就连花也没开过,哪来的入地结出果实来啊?”

“说得也是。”

虎妖一脸严肃:“昨夜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景善若保持沉默。

除了仙草童子仍一脸懵懂之外,另两人皆是狐疑地望着景善若。景善若偷眼瞄阿梅,后者满头大汗,不敢吱声。

此时几位仙人那边传来消息:“景夫人,有了有了!”

“有什么了?”

老仙人一脸惊讶,张口就想说“大事不妙啊”,但转念觉着或许应该说“好消息哇”才对?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景善若:“景夫人,那花生壳子里有活物!”

“活、活物?”

景善若急忙上前去,只见一人高的花生已经被完全从泥里剥出来了。

花生果壳的顶部,裂着几寸大的缝子,似乎还在轻轻喘气,以景善若的身高,却压根瞧不见里面的景象。她只能伸手摸着那果壳,轻轻地敲了敲。

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从掌心流了过来。

“仙豆芽……”景善若抬头,期待地看向那花生壳顶部。

只听啪地一声响,原有的裂缝骤然扩大,裂痕朝着花生底部蔓延,花生壳逐渐分为左右两半,缓慢地朝两边分开。

“咦?”景善若眨巴眨巴眼。

众仙谨慎地上前一步,查看内中景象,却见花生壳里藏着的竟然是一朵巨大的黑­色­瑞莲!此时花朵尚处在含苞待放的状态,却已向外散出新鲜清雅的香气,更有温暖微风屡屡送出——如同花苞正在安静温和地呼吸一般。

“好大一朵莲……”

一受日光直­射­,瑞莲几乎是立刻有了反应,只见它花萼动了动,紧接着,伴随轻微的“啵”声,花瓣一层层地向外展开了!

“啊!”“开花了!”

三个小仙童被大人们挡住了视线,再是好奇,也只能在外围­干­着急。

听见众人赞叹不已,仙草童子高声叫着“仙豆芽兄长”,不顾礼数,拼命往人堆里挤。

“不可以没礼貌啊!”虎妖童子一面假意训他,一面伸手偷偷地替仙草童子开道,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到瑞莲跟前,两个小童见花已经盛开了,欢喜不已,先后跃到莲花座上,想要与仙豆芽兄长见上一面——

“兄长!兄……嗄?啊啊啊?”仙草童子刚一抬眼,欢呼就变成了惊叫。

虎妖也傻眼了:“怎、怎么会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仙豆芽:看什么看,基因突变莲花变红薯什么的,很稀奇嘛?少见多怪啊口胡!小草:红、红薯?!0。0(咳咳,你就当做是花生好了,比较容易接受对不对?)

景府小公子

两人惊愕的原因无它——

瑞莲花心上躺着的,竟然是个小婴儿!

仙草童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地指着那婴孩,转头看向景善若。

“此为……仙、仙豆芽‘兄长’?”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着景善若,眼里写满了“摇头吧”“否定吧”“这一定是弄错了啊”之类的字眼。

景善若同情地回望仙草童子,严肃又坚决,慢慢地把头点了点。

仙草童子的眼神转为了绝望。

虎妖童子也愣了半晌,末了,吞口唾沫,抬手,轻轻碰了婴儿的小胳膊一下。“这这……­嫩­得像豆腐雕的一般,当真是活物么?”

轻轻一碰不打紧,却把那小婴儿给弄醒了!

只见其眼睛都不睁,张了张嘴,吸气,然后哇哇大哭!

一直处于呆愣状态的众仙这才回过神,女仙赶紧牵了自己的飘带,展开又叠上几叠,做成简易襁褓,将那小孩轻柔地包裹起来。

她似是有些经验,抱起婴儿,小心地哄着。

可是孩子并不买她的帐,依旧哭个不停。那声音才叫响亮啊,估计四五里地远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仙人吃惊地打了个嗝,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如此洪亮的哭声……这孩子生得真叫壮实呢!”

景善若有些茫然地笑笑,从女仙手里接过孩子。

她并没有养育­奶­娃的经验,受女仙指点,才知道婴孩应该怎样抱。抱妥了小孩,她这才腾出一只手,把孩子脸蛋边的衣物掖了掖,仔细看婴孩的长相。

说来也怪,哭得快喘不过气的小­奶­娃,一到了景善若手上,就立刻止住了啼哭。

不过,他非但没睡,反到是睁开眼,用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景善若。

“啊,他能睁眼呢!”景善若惊喜道。

刚刚还十分失落的仙草童子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又­精­神起来,他赶忙跳下瑞莲花瓣,抢到景善若身边,蹦跳着看看小婴儿的眼睛。

仙豆芽孕出的小婴儿,长得格外­精­致,略睁眼,就像眼中有星子一般地亮。

见有活物在不远处蹦跶,婴孩的眼珠便朝仙草童子那边转去。

后者欢喜地叫起来:“啊,兄长看我了!”

虎妖挫败地趴在瑞莲花里,哀哀地说:“你还当真叫得出口,这、这……”

此时道童也靠过来,她搬了块石头垫脚,站在上面打量仙豆芽。

“嗯,还挺像贫道的模样。”她满意地说。

话音未落,仙豆芽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差点没吓得景善若把他给丢到地上去。还好,景善若尚存着家长的自觉,虽然被惊了一跳,却也立刻稳住自己,小心地哄婴孩睡觉。

“豆芽乖,不哭不哭……”

老仙人也上前去,微笑着逗逗婴儿,道:“景夫人,这娃娃生得­干­净,并无邪气,看来是老朽错怪了。老朽得向诸位陪个不是。”

“哪里的话,”景善若说,“若无老神仙出手相助,仙豆芽也不能这么­阴­差阳错地降世……说起来,我还是要先替仙豆芽道谢的。”

“哈哈哈,哪里来的谢?”老仙人挠挠后脑勺,朗声笑起来,他又说,“既然老朽与这娃娃有缘,景夫人,何妨打个商量?”

“喔?”

女仙在一旁,睨着二人道:“景夫人,仙翁这是看上你家小公子啦!”

被戳穿的老仙人爽快点头,说:“仙友当真不给脸面,但说的就是实话啊!景夫人,这小娃娃都是有仙骨的童子,长得颇快,约莫一个月,便能跑能跳了。届时,能否让老朽将仙豆芽收作弟子,教习神仙之道?”

“这……还是要看他自个儿的意愿。”景善若回答道。

“是是是,那是当然!”老仙人乐呵呵地朝周围扫了一眼,道,“诸位可都听见了,这地里生出来的仙童娃娃,老朽先行定下,可都莫要来争啊?”

“老仙翁好福气。”旁侧的散仙取笑道,“早知道有这档子事,我等也应抢着除妖去啊!”

“去去去!”老人家怪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嘟囔这些晚生后辈真是没大没小。

景善若抱着仙豆芽,见他大大方方地盯住自己看,忍不住再用指头点点他的小脸蛋。

婴儿动起来,从衣物中探出一个粉­嫩­­嫩­的小拳头,张开,软软地握住景善若的指头,然后开口笑了。

仙草童子扒住景善若的手臂,费劲却雀跃地看着。

见仙豆芽抓住了景善若的手指,仙草便笑嚷起来:“啊,兄长也喜欢景夫人呢!”

景善若笑笑,说为了庆贺最后一名小仙童——仙豆芽的降生,府里明天午后要举办盛宴,让三个小仙都赶紧回去给仙豆芽挑选礼物。

众人正热热闹闹地往花苑口去呢,迎面来了另一行人。

来者见众人从花苑深处出来,已经吩咐属下停步,退往一旁了。

景善若抬首,见这相逢的一拨人衣着佩饰皆是华贵讲究的,颇有官宦人家味道,便是一愣。她再仔细瞧,那领头的人长相挺面熟,想想,可不就是龙公子带来的数名方丈洲修者之一么?

她急忙将婴孩交给阿梅抱着,自己迎上前去。

“曲山长。”

为首之人见景善若出来说话,便深鞠一礼,回答道:“景夫人,方才众修者感应此地有异动,担忧是妖物侵入景府,便擅自离了居处前来查看。若有冒犯,望夫人降罪!”

众修者皆躬身赔礼。

没料到有这阵仗,景善若急忙上前扶起曲山长,道:“山长言重了。阁下好意,我感激尚且不及,还降什么罪呢?”

“那敢问景夫人,方才之马蚤动,究竟何因?”对方询问道。

景善若笑说:“是苑中仙童孕化所致,虽略有波折,但总算是安然降世了。”

“曲某恭喜夫人得偿良愿!”曲山长道。

路旁修者亦齐声贺喜。

曲山长道过喜,又问景善若:“方才地动,不知景府可有损失?若须修缮,请景夫人尽管吩咐!修者之中,有善天工者,修葺之事亦是本职。”

损失?

景善若想到花苑里那一片狼藉,连地面都给弄得凹凸不平了,确实难看,不过……

“区区小事,怎敢劳动诸位修者?”她笑道,“倒是有一事,不知修者午间是否得空?”

曲山长看了她身后的诸位散仙一眼,随即对景善若道:“吾等众人前来蓬莱洲,是为公子谕令。景夫人若有事,只管差遣,无需相询,吾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万、万死……”景善若苦笑不得,平时言谈都这般慷慨激昂的修士,她还真是少有接触呢,“呵呵,哪有那般可怕,我不过是想请诸位出席食宴而已。不知修者应不应呢?”

“景夫人相邀,吾等绝无推辞之理!”众修者立刻做出毅然赴死的神­色­,抱拳应承下来。

景善若背后冒着冷汗,暗忖:我说错什么了么?为何都一副要上阵杀敌的腔调?

回了居处,阿梅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一口一个“小公子”,抱着仙豆芽直乐。三位仙童也追着她,争着要摸摸仙豆芽“兄长”,不过,虎妖童子很有原则,他坚持应改口叫仙豆芽小弟。

彷佛约好了一般,众人皆不向景善若询问仙豆芽的大名——连提一提的念头都没。

石仆忙着准备宴会所需之物,顺便将景善若的请帖送往一墙之隔的木缘国。

第二日,木缘国果然派了钦差大臣,带上丰厚的贺礼,专程前来出席景府盛宴。

出于隔太远就听不见木缘国钦差说话的考量,景善若将钦差及其随从的席位安置在自己两侧:十来个小人儿,用四座正常大小的食案做坐席,各自使一套微型食具和坐具。

除此之外,便是还逗留在景府里的诸位散仙以及小仙童,都坐在左席。

而龙公子派来的方丈洲修者,则入座于右席。

说完客套话,景善若往主位上一坐,顿时心生感慨:一边客人各种华贵夺目让人不敢直视,一边则是素雅得好像可以直接无视一般……这么吃一席下来,双眼会看不到一起去的吧?

正想着,那边方丈洲的一位红袍修者先起身,冲对面的散仙彬彬有礼道:“感蒙景夫人盛情,设下如此良宴,只可惜,有主有宾,却无丝竹相合……请问神仙,如何使得?”

对面众仙一听,隐约发觉有些不对味,却也都没吭声,不主动接招。

景善若替散仙接话道:“是我疏忽,这就请石仆准备去。”

“景夫人,不必劳烦了,学生言谈此事,乃因正有献丑之意。”红袍修者朗声说完,立刻又有修者附和,表示愿意合奏一曲助兴,问主人家答不答应。

景善若只得允了。

两位修者自行去到末席入座,一人弹琴,一人吹箫。曲音悦耳,在座众人也都略通赏乐,故多是安静听着了。

一曲终了,散仙中有女子不服地站起,道:“景夫人,只有丝竹,却无雅舞,未免少了几分兴味。贫道愿幻出三五名舞者助兴,夫人可还乐意看?”

景善若心道:还好,只是气不过,要变几人出来跳舞而已。若她想变一台大戏出来唱,那才真正难收拾呢。

于是点头答应。

女仙挑衅地冲方丈洲众瞥了一眼,拂尘一挥,从杯盏内扫了抹酒水,洒于席间地毯之上。

只见那酒滴落地之后,突然跃起,随即化作十来位妙龄女子,有奏乐者,有行舞者。个个皆面若桃芙,身段婀娜,穿梭席间姿态轻盈如飞仙,引人赞叹不已。

更有甚者,木缘国的席位之前,幻出四五名同样优美动人的舞姬,却是如木缘国民一般大小。其人落在食案上,挥动小胳膊小腿,亦是载歌载舞。

木缘国的钦差看得眼都直了。

景善若默默地欣赏一番,视线偷偷望方丈洲那边转,果然,包括曲山长在内的数人脸­色­都不妙了。

——虽然她不知道仙家与龙公子的龙族到底有多深隔阂,可是……可是拜托千万不要在别人设的宴席上打起来啊喂!

“景夫人。”啊啊,曲山长开口了,其表情一看就知事态严重。

景善若心底哀叫着,表面上和蔼可亲平静无波地询问道:“山长何事?”

“吾等远道而来,不曾为府上小公子预备贺礼,实在过意不去。”

——原来是说这事?

景善若暗暗松了口气,回答说:“山长何必多礼?往后,蓬莱洲还有需要诸位修者相助之处,那才真正要紧。”

“景夫人所言甚是。但方丈洲住民首重礼节,礼数不可短缺。”曲山长说着,吩咐属下端出一个漆木方盒来,“此为龙公子所赐之法宝,想来若是转赠于景夫人,亦不为失礼,还望夫人笑纳。”

“法宝?”景善若诧异。

“是,盒中乃中原镇河之锁,因千年来长河渐涸,龙公子便将其摘除,赐予吾等保管。”曲山长肃然道,“此物妙用,在于一旦置于水底,便能保一方水土安宁……不受神仙妖魔术法相扰。”

“咦?”景善若与众仙皆吃了一惊。

这位修者的意思,难道是说,将那盒子里的锁泡在水底,这方圆多少范围之内,就不能再行仙术妖法?

作者有话要说:反魔法领域!(被殴飞)

成长的烦恼

景善若道:“竟然还有此等宝物,果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此时众仙也乱了乱,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名年轻仙人起身,道:“仙法所存,乃是上天泽被苍生之福祉,何来与妖术相提并论的道理?此物生得奇妙,却将妖术仙道一概而论、统统禁绝,未免偏颇。故而,只可收藏鉴赏,不可启用!”

曲山长立刻反驳说:“仙家此言差矣。妖仙法术,皆是手段,正邪与否,端看作法之人善恶。此锁一概论之,令不通术法之人亦有能耐自保,不至于在术法之下毫无抗衡之力,正显其大道天下之心。”

那仙人忿忿道:“一视同仁,为何要一视同仁?难道仙家会害人不成?”

坐在左席上首的是老仙人。

见席上起了争执,他先是捋着胡子,并不言语。但听了这句话,他略微皱眉,明了己方年轻人少与外道相争,言论上已落下风。

咳嗽一声,他道:“这位仙友,请暂息雷霆。”

年轻仙人转首,向老仙人作揖:“仙翁。”

“仙友方正端直之心,天地可表。但,方丈洲人氏不过献宝于景夫人而已,我等何必多言?”老仙人乐呵呵地调解说,“扰了夫人宴席之兴,可要如何偿得啊。仙友,还不赶紧自罚一杯赔罪?”

那仙人还是不服气,转头瞪了曲山长一眼,终究按下不平,答应道:“仙翁说得极是,我理当请罪啊。”

说完,向景善若敬酒三杯陪不是。

此后,仙家与方丈洲众又明里暗里比试几回,因方丈洲显露出鄙视仙法取巧之意,所以最后宴席发展成了两拨人马投壶吟诗的较量。

结果双方都醉了大半。

木缘国民见方丈洲的修者不甚酒力,立刻仗义出马,要替修者领罚酒三杯。

——阿梅端了一杯酒来,分作数十滴,点进木缘国人的小杯子里,于是全体小人都醉趴下了。

此一番盛宴,从午间一直延续到近黄昏之时,倒是主客尽兴。

到第二日,各位散仙醒酒调养妥当,陆续向景善若告辞,领了自家新收的弟子回神仙洞府去。当然,还是有不少仙人没有讨到仙童,空手而归。

景善若身边最早孕化的三名小童,不知为何,竟当真全都留在了蓬莱洲。

道童领走书阁的钥匙,决定自学成才,“让有眼无珠的神仙都知道自个儿大错特错”。

虎妖童子则与她志趣不同,他跟着曲山长等人,要求学习武艺。

后者并未推辞,只是不允许他行拜师之礼——恰巧,虎妖讨厌繁文冗礼,对方的提议正合他意。

两个伙伴都找到事儿做,留下仙草童子一人。

他可就欢乐了,整日跟着景善若习字,偶尔去看阿梅和石仆照顾仙豆芽兄长。邻近的几个院落,到处可见他哒哒哒撒着欢奔跑的身影。

“景夫人!”哦对了,还有这脆脆­嫩­­嫩­的童音。

仙草童子蹦蹦跳跳地进了书房,趴在书案边:“景夫人,我回来了!”

“嗯,乖。”景善若正在整理诸位仙童的去向。

凡是从她府上被领走的花仙草仙,她手里都有账册,记录着其师父是什么地方的仙人,名号为何,给了什么做定礼,她自己又返还了些什么做拜师礼。更有约定得清晰的,还注明了何时会带着小童回来做客,好让景夫人放心。

仙草童子在旁看景善若抄誊备份,兴味盎然。

他欢欢喜喜地说:“景夫人,我方才去见了兄长。”

“喔?”

“兄长已经会走路了,就是还有些不稳。”仙草道,“阿梅姐姐说,兄长学说话特别快,屋里摆放的器皿,他都会认了!”

“真了不起。”景善若笑起来,“我这边再抄过几页,就过去看看仙豆芽。”

“嗯!”仙草童子双手支颊,开开心心地,看景夫人写字。

他不经意朝跟前的帖子上扫了一眼,吃力地辨认道:“北……太……公……啊!景夫人这个字、这个字怎么念啊?”

景善若见他连眉头都纠结起来了,便搁笔,伸手替他抚平眉心:“小草在念什么,取来给我看看?”

“就这张!”仙草童子拿着帖子,凑到景善若身侧。

景善若用指尖点着纸上的字,一个个地念给他听:“北海玄洲、太玄仙都、真公……喔,是想收仙豆芽做弟子的那位老神仙呢!”

这仙家与龙族争夺海上岛屿,既有方丈洲这般,为龙族及其追随者所辖的仙岛,也有蓬莱洲一般的中立岛屿,自然还会有像玄洲一样,归仙家居住的小岛了。那位老仙人,便是住在玄洲岛的。

听说另有瀛洲等岛屿,也是仙家所据之地。

可惜的是,仙家夺得的岛屿,多不适合孕育小仙,不然,也就不会再冒着双方交战的危险,觊觎另外几座仙岛了。

“真公……景夫人,那位老爷爷到底多少岁数了啊?”仙草童子问。

“我也不知道呢,或许至少也有上千岁?”景善若笑吟吟地猜测道。

仙草童子想了想,又问:“那景夫人有老爷爷一半岁数么?”

“没有,我年纪轻着呢!难道看起来已经老了?”景善若说着,轻轻地刮了刮他的鼻尖。

“那景夫人到老爷爷年岁的时候,也会满头白发么?”仙草童子眨巴眼睛,好奇地盯着景善若的脸看,“上回见过的大神仙,头发都已经白了,为什么他看起来又跟景夫人差不多年纪?”

“大神仙?”谁啊?

“就是呆在夫人卧房里的那人!”仙草童子飞快地说完,立刻看看门窗,好像怕被人发现一般,“那神仙好凶的,小草都不敢靠近!”他嘟起嘴。

景善若禁不住笑了出声。

“景夫人,你在笑什么?”仙草童子歪着脑袋问。

“你说的,是不是这位?”

景善若起身,将纱帘往旁边撩起,露出书架上摆放的几样饰物。其中一件,便是临渊道君的彩塑小像。

“啊!他听见了?”仙草童子立刻惊呼一声,躲到书案下面。

“没事,别怕。”景善若端起塑像,轻轻地放在案上,道,“小草,你出来看。”

仙草童子小心地冒出半个脑袋,瞪大双眼冲泥像瞧。

景善若笑说:“这位神仙可怕么?看景夫人怎样收拾他。”

她纤指一点,戳到道君塑像的眉心上,随后再捏住其鼻子,轻轻晃动:“看,即使这么作弄,他都不会吭一声的哦!”

仙草童子见了,也怯生生地伸手,戳了戳泥像的小脚。

景善若抱起仙草童子,笑道:“往后再与他相处,你也莫怕了,凡事有我撑着呢!要是吃了他的亏,咱就回来打小人儿!”

“嗯!”

两人正笑闹呢,景善若突然感到似乎有人在她脑中说话。

这还是越百川的声音。

说的是——

“不要教坏小孩子!”

……咦,他听见了么?

景善若悄悄地吐舌头,把脑中那声音驱逐出去。

※※※

却说那锁,景善若收了曲山长的镇河锁,并不启用,只是放在仓房里搁着。

她预备一直不用的,因为毕竟这座宅子都是仙术所化,对吧?要是把锁往水里一沉,唰,全部仙术都没了,那她不是连家都不见了么?得不偿失啊!

可是道童那边开始折腾了。

她学得很乱,从炼丹到符箓,再到各种变化之术,逮着什么啃什么。

偏偏她作为仙童,灵­性­相当高,凡是被她看过几眼的术法,她还都能像模像样地弄出个表皮来。比如今天到访的小仙,就误入道童的阵法,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海水,差点没哭着找师父去。

道童挨了训,便跟方丈洲众人哭诉去,结果方丈洲之人决定系统化地教她术法,先从根基学起。

于是道童与木缘国民一道学法术去了。

景善若时常发觉邻国、呃不、其实就是院墙之外传来炸裂声,又或者突然黑云漫天,突然湖水卷起巨浪,等等等等,古怪情形琳琅满目。

直到有一天,道童说与木缘国人约好练习御火术,结果木缘国那边起了大火,火势蔓延,从树枝上烧进了景府,好容易才扑灭……

肇事的道童被罚饿两天,不准吃香火,兼禁足十日。

木缘国中已有百来人会些皮毛术法,虽有国君下令不得擅用,但屡禁不止,已有术害泛滥之势。

木缘国原本的用意,是学到了法术,好对付前来进犯的仙家。

谁知仙家并未侵犯蓬莱,会术法之人反倒蠢蠢欲动,结成朋党起事,欲抢夺木缘国君主之位。

国君带着满朝不通术法的大臣,不远万里逃进景府,请求庇护。

景善若本不愿意Сhā手“他国内政”,可是那些追杀国君之人,已经使出各种术法攻击景府,放话说,若是景夫人不赶紧交出前国君,那木缘国只好与景府为敌,或许一把火将景府烧了!

曲山长等人赶紧出马,将暴动镇压下去。

对此次变故,景善若终于怒了:“纵然是利国利民之物,落入心术不正者手中,也是祸患。长此以往,我等不习术法之人,如何自保?山长,往后教习术法,还请移驾蓬莱洲外一里地远处的耳岛。”

她说完,取出镇河锁,再请曲山长等人待命——若是宅邸消失不见了,麻烦修者中擅长天工之人重新搭建一处遮风避雨之所。

众人来到湖心,由景善若亲自将锁沉入水中。

一道虹光自水底涌出,渐渐扩展开,覆盖景府方圆十里之地。

越百川所化的亭台楼阁并无受损。

众人诧异之下,由天工修者检验,才知这原系真材实料的土木造化,是被道君不知从何处囫囵个儿搬迁至此的,可见临渊道君能耐惊人。

“如此府邸,真不知原是何人所居啊……”景善若感叹。

※※※

顺便一笔:当夜,道君路过蓬莱上空,掉下来了。他摔得七荤八素,到景府作客一番,然后依旧莫名其妙,拖着云往外走了老远一段路程,才重新飞了起来。

当然,景夫人表示完全不知缘由哈。

外来之人

记得曾经说过,景善若最喜欢的活动,是悠闲地晒太阳。

最近府里小孩子多了起来,到这两天,豆芽也会满地跑了,更是随时都能听见­精­力充沛的嬉闹声。虽说吵是吵了些,但比起之前只有主仆二人说说话的时光,景府如今的面貌,才算是有了生机啊!

景善若一大早起身,将手中的账册整理一番,左右看看,竟无事可做。

于是她吩咐石仆搬了躺椅,舒舒服服地卧在花苑里,享受阳光和花香。

没多久,花墙外面传来小童说话声。

“在这边在这边!”

“哪儿啊?”

“快到了!”

景善若转头,就见着花墙镂空的格子外,晃过两个……两个头顶。其中之一还戴着玄­色­罗帽,上缀着一颗活甩乱摇的红绒球。

“咦?”

景善若略坐得正了些,盯住花苑口看。

只见,门柱一侧外突然歪出了一个小脑袋,戴武生罗帽,画着红彤彤的戏妆,景善若一时认不出那是谁。

待仔细看时,那小脑袋上方又歪出来另一个脑袋,这回是文生模样,妆要淡一些了。

“喔,小草。”景善若立刻就认出了后来者。

两个脑袋一齐缩了回去,墙外传来话语声:“都是你,被认出了啦!”“奇怪了,兄长明明说好难认的!”

景善若作势清了清嗓子:“咳咳!何人在外啊?”

墙外顿时安静,少顷,便有小孩捏着嗓子应说:“禀夫人,蓬莱洲虎将并草生到——”

“有请。”景善若正­色­道。

门外再传:“报,虎将并草生告进!”

此时那两小孩子才得意洋洋地一齐跳到门口。

景善若定睛一看,他俩一人身着文生衣袍,一人穿了武将的长甲,虽然有捞着衣摆,但依旧各自拖了少许在地上,小虎手里还拿着旗呢!

她差点就笑场了,还好及时扭头掩饰。

“虎将军请。”仙草彬彬有礼地谦让道。

虎妖本是抬腿就往里迈的,彷佛被仙草童子提醒,他这会儿也有样学样,一躬身一抬臂:“草先生请。”

“还是虎将军请。”

“……还是草先生请!”

景善若换了只手撑着下巴,瞧这两人到底要相让到什么时候——阿梅问说午后要吃什么口味的香火时,可没见他俩让一让呢。

虎妖童子耐­性­毕竟不如仙草,他啧了啧,索­性­一把拎住仙草的胳膊,道:“如此,你我挽手而行啊!”

“好好好!”仙草童子立刻唱着戏腔应道。

于是两人迈开步子,一齐踱着朝花苑内走,同时虎妖还在配乐来着:“咣锵锵锵锵……”

景善若僵着脸看他俩表演,对方走到一半路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起来。

仙草与虎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手。

仙草童子一马当先,冲向景善若的躺椅,扑了上去。

他仰头望着景善若,开心地问:“景夫人,你看!是兄长画的妆哦!画得好不好?”

“实在是妙啊,小草很适合这装束呢!”景善若夸奖着,又转首看看在不远处站定,默默举起旗子的虎妖童子,道,“小虎好威武。”

虎妖童子扬起头,慢慢踱过来。

他说:“豆芽刚带众人翻进了仓房,发现好多戏服。我……咳、我就陪小草玩了一下子。”

“你自己要演的!”仙草立刻毫不留情地揭发他。

虎妖拉不下脸面,驳斥道:“那还不是……还不是你做出很想玩的样子!”

景善若打断他俩的拌嘴,点头说:“原来如此,那其他人呢?”

仙草抢在虎妖之前回答:“阿梅姐姐还在画妆,小道嫌弃兄长选的衣裳,自个儿挑去了!”

景善若无语:难怪没人管着孩子,原来负责监管的阿梅也玩兴大发了。

不过话说回来,阿梅年纪小,贪玩一些是应该的——最近有了小童给她照顾,她摇身一变,俨然大姐姐模样,懂事了许多呢。

“那豆芽打扮得怎样了?”景善若笑着问。

仙草童子回头看虎妖,后者皱眉,认真琢磨片刻,猛然一拍椅背:“啊!那厮自己反倒没整戏妆戏服,就在旁侧指点来、指点去的!”

仙草立刻抗议:“什么叫那厮啊?对兄长要有礼貌!”

虎妖戳他脑门:“你啊!给人卖了还数银子呢!”

两个孩子正吵闹间,一名石仆突然出现在花苑入口,大步流星,朝景善若这边赶来。

“景夫人,今晨曲山长等修者往耳岛教习术法,方才匆忙回转,还带了一个渔民打扮的男子……”石仆禀报道,“山长请夫人到花厅议事,商量如何处置外来之人。”

“外来之人?”

景善若一愣。

初到岛上时候,她和阿梅并没有计算日子,因此已不知远离人世多久了。岛上能见着的不是神仙便是海岛住民,兼有最近的方丈洲修者也是岛民,如今听说有外来之人出现,景善若才意识到,原来蓬莱洲等仙岛并非与外界隔绝的仙境。

“嗯,回告曲山长,我这就过去。”

她立刻吩咐仙草与虎妖回去找阿梅,然后自己先略作整理,往花厅去。

两个小孩挺不乐意,尤其是仙草童子,他巴巴地牵着景善若的衣角,希望她可以带他同去。可景善若并不答应,仙草童子也只得乖乖地跟虎妖离开。

与此同时,曲山长带着数名修者,正在花厅中等候景善若到来。

他们并没有择位稍息,一个个皆站得笔直,双手合在腹前,靠得近的便低声交谈。见景善若入内,众人俯身行礼问好,待她示意请诸位入座,才陆续拣了席位坐下。

“听说岛上出现了外来之人?”景善若向曲山长发问。

后者拱手,应道:“正是如此。”

“请详细道来。”

曲山长便告诉景善若,他们是在耳岛的小湾内发现了外来的渔船,当即提高警惕,四下寻找,搜索片刻,方从草丛里揪出一人。

那人普通渔民打扮,晒得颇黑,行止鬼鬼祟祟,见了人便想逃。

不过,这方丈洲的修者都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哪里能溜得掉?

因怀疑对方是来仙岛上偷摘花草的,所以众修者便中止了授课,先将入侵者押回景府,等候景夫人发落。

“请问景夫人,如何处置?”曲山长问。

景善若想想,道:“若是往日方丈洲有生人闯入,贵岛是如何处置的?”

修者回答:“若是凡人上了岛,便即刻拿下,贬作奴隶使唤。即使是死了,也只能做花肥,不可将死体送回故里,以免惹来更多凡人觊觎岛上珍宝。”

“嗯……”景善若点点头。

民间流传的故事里,仙岛上满地皆是珍宝,为保护方丈洲的草木走兽乃至山石,其住民定下如此规矩,也是无可奈何之策。

曲山长说完便征询景善若的意见:“景夫人,是否比照办理?”

“且慢,待我见一见那人,问他来意。”景善若道。

“景夫人,这使不得啊!”众人皆略起身,意欲阻拦。

景善若诧异地望着他们:“为何使不得?”

“一介凡人之身,且又非贵非富非僧非道非贤,不过是打渔之人而已!怎可见得景府主人真颜?”曲山长严肃道,“便是扣押做仆役,也只能在外做苦力活计,给予片食半饱即可,终身不得入府半步!”

景善若听了,不由哑然。

没料到方丈洲人眼中等级如此森严,对出身低下之人,当真毫不容情,视若牛马。幸亏龙公子以身作则,要求众人敬她如同自己一般,不然,或许他们也看不起女子的吧?

她想着些有的没的,对曲山长道:“山长之意,我已听明白了。希望见一见外来之人,询问他之来意,则是我的意思。”

曲山长闻言,面有难­色­。

他犹豫片刻,道:“既然景夫人如此决定,吾等自当遵从且随行保护。”

“多谢山长。”景善若莞尔,“敢问人如今押在何处?”

“就在府外。”

曲山长引路,景善若走在中间,众人分两侧随后而行,往景府大门去。

其实景善若自打入住景府以来,出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宅!),如今迈出大门,不禁赞叹一声:“原来门外打理得如此大方了。”

只见原本是山林的地方,已开辟出能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沙石直道。接近景府数丈的地方夷得平平整整,做出府前的敞坝来。地上铺的是条石,周围遍植花木,还有一条手掌宽的石板路,通向的是旁边林中的木缘国。

不远处道边有木棚,棚外停着几匹马。

景善若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不是真马。其全身上下或木制、或铁制,关节处有轴,应是机关马匹。

“景夫人这边请。”曲山长领着景善若往前去,到那木棚边上。

绕过一个角度,景善若便瞧见棚外草地里躺了一人,五花大绑着,几步外还有修者监管。

“便是此人了。”

那人原本紧闭着双眼的,听得说话声,就猛地睁眼,挣扎着翻过身,跪了起来。

抬头看见景善若,他立刻大呼:“那位仙女娘娘!求求你!救人一命吧!”

“放肆!休得喧哗!”监管他的修者立刻扬起鞭子,啪地一声抽在那人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啊!”景善若给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曲山长上前,呵斥属下:“住手,惊吓了景夫人,你该当何罪?还不退下!”

“是,山长。”

斥退贸然动手之人,曲山长又对渔民道:“听着,眼前这位贵人,是蓬莱洲景府之主。待夫人问时,你好生回话,不可无礼!”

对方跪在地上,将头连连往泥里点:“是、是!小民知道了!”

“景夫人,请当心。”

景善若略微颔首,踏近一步,对那渔民道:“这位渔家,请问来自何方?”

“小民是中原瀞州人氏!小民无意冒犯诸位神仙,还望神仙息怒啊!”

景善若看了看众修者,转首继续问道:“渔家,你且说,为何来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午三点的更新提前了,嗯,至于晚些时候要不要再码一章,俺看情况决定= v =

求医惊魂

渔人咽了口唾沫,低着头说:“回仙女娘娘的话,小民……小民是因发妻罹患痨瘵之症,药石罔效……听、听说海上有仙山,山中草木可治百病,特出海寻仙药治病!往东半月有余,突然遇见风暴,本以为小命不保,谁知、谁知竟给吹刮到这蓬莱岛上!”

“休得胡言乱语!”方丈洲人道,“蓬莱仙岛,岂是你一人之力、一条破船可以抵达之处?究竟来意为何,还有多少同党,速速招来!”

“冤枉啊大人!”渔民缩在地上,用力磕头,高声道,“小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话,天打雷劈啊!”

待他嚎过一程,安静下来,景善若才又问:“你家中妻室得了痨病?”

“仙女娘娘,正是如此没错!”

景善若道:“那可难治,听说只能好吃好喝养着,不可劳累身心。若是落在穷人家……”

“是啊!都咯血了!村里大夫说,好生将养着,莫要下地­干­活,或许能活过这冬……”渔夫说着,依然不敢抬头,却能听得出话音哽咽,似是含泪了。

景善若叹气。

她转首对曲山长道:“山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后者立刻颔首,抬臂:“是,景夫人这边请。”

两人来到另一侧马道旁,男子发问:“请问景夫人,欲谈何事?”

“……我见那渔家可怜,想救治其妻室。可是,我并不通得药理,蓬莱洲仙药再多,我也辨识不得。”景善若正­色­道,“我希望山长能出手相助,又或者,提供适当人选去挑择草药,赠予求助之人。”

曲山长听了,敛目沉思片刻,随后说:“既然景夫人决意如此,吾等自当效劳。请夫人放心,方丈洲派遣至蓬莱人氏之中,除天工司修士之外,还有神农司与药王司中人,两相合作之下,可治世上疑难之症。”

“那真是太好了。”景善若抚着心口道。

她想了想,又惊奇地问:“连痨病也可痊愈?”

“必能根除。”曲山长点头。

景善若惊喜地说:“听说此病若得了,便一生难好,如今修者有法子根除,那若是将药方传于民间,不知可免去多少贫苦人家之苦痛?”

“救一人则罢,救万人……此事不可为。”

“咦?”

曲山长解释说,虽然方丈洲有活人之能,可世间万物皆有天道命数。

凡人患病,是与兵灾、天灾相对应的天劫,躲得过躲不过,抑或求到贵人相助,是看自身运数。若世间并无良方治得此症,世外之人出手广布治愈之法,那天道平衡,世上定又出现另一顽症,夺去凡人­性­命。

“如此,新出一症,再对症下药即是。救得了一人,便是一人。”景善若道。

曲山长难得地笑了笑,说:“解得一症,难道能解千症万症?待到病症刁钻难解之时,只怕连仙岛中人,也救不得自己了。”

两人观点相左,争执无益。

于是景善若偏偏脑袋,笑道:“阁下所言有理。恕我驽钝,一时还转不过弯,看来,需再费些时日自个儿琢磨,才能想通。既然不能救治千人万人,那便先救一人罢!”

曲山长点点头,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景善若道:“借山长出来二人密谈,是希望救助此人之事能尽量守密,不要张扬开去。尤其,不方便教未Сhā手的修者与木缘国民知晓:既是不愿他人多心……也不愿有人见了,言说我当众折损山长颜面,故意与诸位修者作对。”

曲山长恍然,惊讶地说:“原来景夫人还有这层考量?多谢夫人善意,在下感铭于心!”

“是我多心而已,若山长觉着不合适,请尽管明示。”

景善若谦虚一番,先与众修者回景府去了。而曲山长则在属下之中暗暗挑选得力的药师与大夫,吩咐后者粗拟一份药方,前者则自行外出,寻找药草。

这当然是瞒着景府内众人的。

——对于众修者来说,不搭理外来者的请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木缘国民来说,这莫名闯入之人,索要的更是岛上与它们同生同长的草木,怎么可以给啊!

但瞒着谁都好,千万别瞒着小孩子。

尤其是年岁小,三观比较端正,又向往某些读本上那种英雄侠士生涯的孩子。

这里咱就点名吧,景小虎。

道童不知从哪儿听闻了岛中闯入生人的消息——估计是木缘国的同学透露的——于是她赶紧回院子里,召集了众小童,连仙豆芽兄长一道找来,神秘兮兮地将事情来龙去脉(添油加醋)讲解了一番。

众仙童惊讶之余,多是觉着景夫人自有主张,且这么做来,也是遵循惯例,没啥好指摘的。可虎妖童子就不吭声了,他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前身是一只老虎妖怪,没吃过人­肉­,一心向道,希望修出个长生不老心体通透的结果。

虽然没成功,但心中仁义善心还在。

于是,他看看瞪大眼说“景夫人真了不起”的仙草童子,再看看绘声绘­色­描述“一鞭子下去这么深口子”的道童,深感自己境界的孤独,扭头旁边去。

撞上了仙豆芽。

仙豆芽见天都在长,才短短二十来天,已经比几位仙童略高了,可以名副其实地被叫一声“兄长”。虎妖仍然不服他,因为这兄长俨然孩子王,带着众人作恶捣蛋挺在行,被景夫人笑话和责罚的时候,他就溜之大吉了!

那是相当不够义气啊!

虎妖童子瞥了仙豆芽一眼,刚想走开,却发觉自己被对方拉住了袖子。

“嗯?做什么?”

仙豆芽微笑,轻声道:“小虎,你心有不平?”

“胡说八道!”虎妖童子抽出自己的衣袖,快步钻进自己的厢房,把门关好。

一转身,就见仙豆芽盘腿坐在案桌上了。

“哇啊!”虎妖童子低呼一声,道,“你又来?景夫人不是说府里不能施行妖法和仙术了嘛,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不告诉你。”仙豆芽吐舌头,“自己不留一手,如何能镇住你几个?”

虎妖童子不满地哼了哼,径直爬上床,开始掸灰叠被子(您老之前­干­嘛去了……)。

仙豆芽却又凑近了,道:“我预备今夜悄悄出府,放了那外来之人。小虎,你想不想同去?”

虎妖童子一愣,随即转头,不敢置信地瞧着仙豆芽。

后者狡黠地笑了起来。

※※※

景善若睡不着。

今夜闷得很,虽然并不热,但憋得人心情如同雨前的夏夜一般,沉甸甸地,又无处发作。

她坐了起来,没叫醒阿梅,自己披了件氅皮,信步往外去。

原本只是想在小院里走走,被月­色­一洒,就起了看看湖水的心思。她缓步朝外去。

阿梅需要休歇,石仆则是整日无休的。

守在主院外的那名石仆,见景善若出来,便提了灯笼,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小径上只听得景善若沙沙的脚步声,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连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都无。若越百川变了些鸟虫之类的,倒是好了,可惜他并没有添加生灵在宅院之内。

景善若轻声道:“真是安静啊……”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器物碎裂之声。

“……”动静之大,让景善若想忽略也难,“半夜三更地、什么响动?”

——蓬莱洲这样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总不能说是有贼吧?

石仆立刻奉命去调查。

片刻,其赶回禀报景善若,说是某处院落的墙角处原放置着水缸小臼等陶物,如今莫名其妙地散乱一地,碎了不少,像是堆放的架子垮了。

“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垮了呢?”景善若纳闷。

不过,夜这样深,又不是多大个事儿,她也不想追究。于是直接领了石仆原路返回,不去管那怪事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景善若就得到消息,说昨日逮到的渔夫逃了,不知去向。

与此同时,负责监守的修者还捉到了私放囚犯的大胆之徒。

景善若急急忙忙赶到大厅,一眼就看见虎妖童子被人拿绳子绑了,立在门外。

“小虎!”她惊呼一声,赶紧上前去,想要解开虎妖身上的绑缚。

谁知她并无押解经验,那绳结竟然不知来龙去脉,找不着解处。

此时曲山长也率众赶到,那名监守修者立刻禀报说:“景夫人,曲山长,学生看押不力,罪该万死,幸而捉得贼人帮手——正是这名仙童以迷草汁液点翻学生,擅放囚徒!”

众人看向虎妖童子。

后者腰板一挺,慷慨道:“各位也莫要责怪这位小哥了,他没防备着而已。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没错!”

景善若略皱眉,问那监守者说:“只小虎一人所为?”

对方一愣,反问:“不知景夫人为何如此提问?论当时,学生只见着这名孩童,至于是否还有他人潜伏在外,则不得而知。”

“嗯……”景善若并不回答对方的问题。

她只是直觉感到虎妖童子说的那句“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些不对劲,似乎并不只是不想累及监守修者那么简单,但究竟是怎么个真相呢,暂时也不得而知啊。

曲山长分析道:“若那外来之人有同党在侧,又何必冒极大风险,先入景府与仙童串谋?应是无他人了。”

景善若躬身与虎妖童子平视,询问道:“小虎,你为什么要私自放走那人呢?”

“凡间百姓,诸多疾苦,居于仙岛之人怎能体会?”虎妖童子振振有词道,“我自是出于凡世,还记得些许前尘往事,便决定助其一臂之力!”

景善若回首看了曲山长一眼,示意他先不要开口,随即对虎妖童子道:“小虎,你心地极好。但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虎妖童子有些心虚,眼神漂移开去,口中道:“景夫人已作下决策。我是不满的,便只得自己行事了!”

景善若抬手,摸摸虎妖的头顶,道:“往后若再对我的决定有异议,你直接来同我分辩一番,小虎有道理,我便听你的。要是你不能说服我,你可得听景夫人的,明白么?”

虎妖童子看着她,说:“若是彼此皆不能说服对方呢?”

景善若笑笑,道:“那便暂且搁置,既不按我的意思办,也不照你的话去做。如何?”

虎妖童子思量片刻,点头:“如此便可!一言为定。”

跟他打完商量,景善若请修者将虎妖童子解开,自己上前替他揉揉被绳子勒红了的臂膀,问:“你将那渔家放走,可知他逃去了哪里?”

“不知。”虎妖童子摇头。

即使知道,他也是不会说的。与景善若妥协,不代表他此次行动也会转变立场,通力合作来着。

见虎妖表示不知,景善若便再问众修者:“昨日缴得的船只是收在何处的?”

众人告知,那船只已有破损之处,昨儿个是用绳子随便系了,停在耳岛小湾之中等待修补。

“若再要出航,可还安全?”

“禀夫人,十有八九,是会半道碎散的。”天工司的修者回覆道。

景善若担忧地说:“如此……要赶紧将人寻回来才行,不然,也许那船会害了他的­性­命。不仅救不着病患,更是葬身鱼腹,死无全尸啊!”

“啊!”虎妖童子闻言,突然惊呼一声。

众人皆看向他。

“其实……”他犹豫少顷,咬住下­唇­,不知该不该说。

正在此时,阿梅急匆匆闯入大厅,对景善若道:“不好了少夫人!仙豆芽和小虎不见了!”

“嗯?”景善若一愣,随即道,“小虎人在这儿,莫担心。——仙豆芽是怎么不见的?”

不等阿梅开口,虎妖童子便垂头丧气地交代说:“景夫人……仙豆芽……他与那渔人一道走了,说想看看外边的人世……是什么样子……”说完,他难堪地低下头,明白自己是做了错事,至少在帮仙豆芽逃离蓬莱这一点上,他应该深刻反省了。

众人一听说仙豆芽与渔夫同路,立刻惊住。

景善若急道:“简直胡闹!那船根本不能再入海!曲山长,赶紧派人前往小湾,无论船只是否还在原处,立刻回报!”

“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我勤快吧……= v =

地毯式搜索

修者之中有脚力出众的,当即领命赶去耳岛查看。众人则留阿梅与石仆守着景府,景善若与曲山长率三人沿路朝耳岛搜寻,余部四散,在岛上分处寻觅。

曲山长命天工司将机关马调试起来,套了双辕马车给景善若代步。除了御马者立在车帏左下侧之外,剩下的人,包括曲山长,都是步行跟随。

这一行人还未走到一半路程,先去探看的神行修者便回转了。

修者在路上遇见景善若等人,立刻禀报说,在他前往查探之时,小湾处系着的破船已经不见踪影,外来者是否已经逃逸,不得而知。

“糟糕了。”景善若焦急道,“若是已经离了蓬莱洲,要如何将他二人找回来?”

她转头询问曲山长:“山长,请问要回瀞州的话,应是从蓬莱往哪个方向去?”

“东南直行即可。”曲山长回答说。

另一名随行修士作揖,Сhā言道:“禀景夫人、禀山长,学生测算得知,本月初五开始,蓬莱已沿归墟龙潭西北侧缘漂移,正与聚窟洲遥遥对视,交换位址。因此,若是要经由海路去中原,途中必然须得绕过归墟龙潭才行。”

“嗯。”曲山长认同地点头。

见景善若面露疑惑之­色­,曲山长复又解释道,归墟是众龙神聚居之处,包吞四海汪洋,其上遍布黑水,除了仙岛之外,无它物可以漂浮于归墟之上。民间航船之人少有深入汪洋至此的,但既见无边玄水,自然知道此系传闻中的归墟禁地,必定绕行。

故此,若是要追回逃离之人,须得同样重拟线路搜寻。

“景夫人,外来之人穷困潦倒难以谋生,必然恶向胆边生,眼下不知偷去多少岛上药草,且又拐走仙童一名,实在罪大恶极!”曲山长道,“夫人昨日与在下商议之事,或许应另行决断了。”

景善若道:“唉,先找到那二人再说吧。海上凶险,船只又残破,若是出了人命,山长还能追究什么呢?”

“嗯,待吾等将赃物追回,救得小公子归来,再请景夫人做定夺。”

“也好。”

既然船已经没了,景善若便改变行程,打道回府,但她依然要求彻底搜查蓬莱岛,以防万一。

因念着来者会不会有同党,曲山长也赞同景善若的意见,派出属下仔细搜索。

木缘国听闻变故,立刻派出使节前往景府,待众人回府时候,使节恰好赶到大门外。其特使慷慨表示,木缘国君愿协助景府寻找失踪的仙童,但凡“大人”搜寻不到的地方,他们都可以代劳。

正常大小的人搜寻不到哪里呢?

使节洋洋得意地数道:“例如树叶底下、瓦片缝隙之中、手炉内侧等等!小公子顽皮,谁知会藏在何处呢?”

“……”众人默然。

景善若正­色­回应道:“多谢贵国君主挂记,若发现如上可疑之处,我必定立刻请求木缘国民相助。”

使节听了,再客套几句,便算圆满完成任务——兴高采烈地回国去了。

却说景善若回府之后与曲山长商议,看是从别处讨海船来用,或者使出术法来将离岛的船找回。修者表示属下各种能人兼有,但具体怎样做最为安全,不伤仙豆芽­性­命,则要详细测算一番,方能定夺。

于是景善若一面等待方丈洲众人测算结果,一面唤了阿梅来,询问虎妖童子的情况。

阿梅带了余下的几名仙童来见景善若。

原来,她见出了这般大事,也是十分生气,将虎妖童子责骂一通,关在他自己的屋里。道童前来询问缘由,阿梅就把自个儿知道的来龙去脉说了说,结果诸位小童都很担心虎妖有没有受伤,缠着阿梅,要求把虎妖童子放出来让大伙见见。

阿梅想想,也于心不忍,便去仓房拿了很美味的燃香,带去看望虎妖。

结果门锁一开,才发现虎妖童子从后窗逃了。

桌上留有书信一封,里面写的字儿阿梅不认识,仙草童子也只识得一半,还是靠道童来念给大家听的。

“小虎说他决定去把仙豆芽找回来?”景善若诧异道。

道童将信笺递给景善若,说:“景夫人请过目。小虎书信中写说,皆是因他而起,他便要自行弥补过错……”

“胡闹,茫茫大海,他如何能寻得回?小虎又不是鸟……”景善若嘀咕着,低头看信。

阿梅在侧,哭丧着脸道:“早知如此,阿梅一定不骂小虎的!他必是羞恼得一时气极,才贸然出走——”

道童看她一眼,安抚说:“阿梅姐,别伤心了。你不骂他,我也骂的,他走是他的事,你何必揽在身上?况且这会儿功夫,说不准那小子在何处耽搁着呢!比起仙豆芽的去向,小虎的事儿可以搁置片刻。”

虽然她还是一贯的风凉话口吻,但阿梅听了,心中郁结处稍为舒缓,便安静下来。

“啊!对了,仙豆芽兄长找着了么?”仙草童子拉着景善若的袖子问。

景善若摇头:“还没。”

她招招手,把道童叫到隔壁厢房里,轻声问:“小道,你方才说豆芽的去向要紧,莫非你知道他想离家出走?”

“嗯。”道童坐下,老老实实地说,“昨夜,仙豆芽与小虎出门之前,来找过贫道,只是我不随其起舞而已。看那小草天真模样,仙豆芽倒不会同他提起一个字,因此也就是来邀我同行罢了。”

景善若怅然道:“豆芽讨厌留在府里么?”

道童抄着手,说:“那倒未必,不过他生得机灵,凡事又学得快,那张嘴有蛊惑人的能耐,小小景府恐怕真没他用武之力。”

景善若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先把人找回来再说了。”她轻声道,“就算要离开蓬莱出外周游见识,也得让家人安排妥当才行,贸然自行出走,算个什么事呢?”

两人正说话,突然听见阿梅在外边拍门。

“少夫人!少夫人你快出来!”阿梅急急地喊,“石头人找着小虎了!——咳咳,还有还有、小虎把仙豆芽也找着啦!”

“啊?”两人赶紧到院外去。

因小童要求同行,景善若牵上仙草童子,阿梅领着道童,一齐跟随石仆往府邸深处去。

这豪宅占地颇广,到边角偏僻处,主仆俩也不熟悉。幸好石仆彷佛天生就活在这宅院里一般,对任何旮旯都了若指掌。

带路的石仆将一行人引进僻静小院里,推门进去,众人就看见仙豆芽和虎妖坐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个渔民打扮的人,正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白米饭。

看到众人入内,那渔人立刻被吓得丢了碗筷,躲到角落里抱住脑袋。

“景夫人。”虎妖童子起身,顺手指了指身旁的小孩。

“仙豆芽!”

景善若疾步上前,抬手往仙豆芽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仙豆芽见他们进来,并不做声,挨了敲打,也没哼一哼,就只仰头,笑眯眯地看着景善若而已。

“你还笑得出来?”道童在景善若身侧负手,凉凉地说,“会被饿七天哦(我不过是放个火都饿了好几天),搞不好就饿得小命呜呼了喔?”

“我心欢喜,为何不悦?”仙豆芽望着景善若,道,“难得一见的景­色­啊,夫人竟然也会如同平常人一般发怒,而且还是因我而起呢。不值得欢喜么?”

道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道:“你……莫不是魔怔了吧?不与你争了。”转身便走。

景善若却对仙豆芽说:“豆芽,你知道做错事了么?”

仙豆芽笑道:“知道,我知错的,下回不会犯了。景夫人,如此,你还要责罚我么?”

“对。”景善若立刻回答。

仙豆芽眉毛动了动,不信地挑起语梢:“喔?为何?”

“你是兄长,应做表率,若是此例一开,那岂不谁都可以认错免责了?”景善若正­色­吩咐阿梅,“阿梅,将豆芽领回去,先看管起来,待我这边事务处理妥当再行论处。”

“这么说来,我是为了景夫人你的威仪而受罚的?”仙豆芽吊儿郎当地摊手,“可以,我十分愿意。”

他笑吟吟站起身,跟着阿梅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仙豆芽突然又回头,对景善若道:“噢,险些忘记了,景夫人,那渔民甚是可怜啊!要是有什么长生不老呀飞升成仙的玩意,反正岛上很多对不对,为何不做点好事,直接送了他啊?”

渔夫急忙下跪:“仙女娘娘!小民不敢求那等仙药,就指望救下贱内­性­命!”

“渔家,你的事,我自有打算。”景善若安抚一声,又对仙豆芽道,“豆芽,你当真想送药给他人么?”

“是啊,为何不成?”仙豆芽挑衅地回话,“我领着这渔民回府来,就是想从仓房里找些灵丹妙药啊!”

景善若对他的无礼不以为忤,笑说:“那你何不修行仙术,学着制药活人呢?从我这儿拿药救人,是慷他人之慨;不知药效不明药理,随意相赠,更是不负责任的做法,近乎草菅人命。”

“景夫人,你可没预备救人啊!”

景善若道:“豆芽,此事景夫人自有安排。若你不满,可与我商议,不明就里擅自行事,便是你的错处。”

“难道你想坏了仙岛规矩,对凡人有求必应?”仙豆芽话语中似乎布着陷阱。

景善若回应说:“蓬莱有蓬莱的规矩,究竟如何处置,你日后便知晓了。届时若还有异议,再提出抗议也不迟。否则,如同你今日所为一般,岂不是刻意挑衅于我?”

“哈哈哈哈!”仙豆芽大笑起来,“我几时挑衅景夫人了?对景夫人,我可是全心敬爱,不敢有丝毫不恭啊!”

说完,他转身便走,还对阿梅道:“阿梅,跟上来,莫要磨蹭。”

阿梅愣愣地嗯了一声,匆匆跟着仙豆芽离去。

“哼,真是顽劣难训!”道童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仙草童子轻声道:“兄长是好人,景夫人也是好人。小道,你莫要一个人生气嘛……”

此时景善若已经到了渔夫面前,说:“今日是虚惊一场,若你当真领了仙童离岛,恐怕已死在海上了。”

那渔夫胆战心惊道:“仙女娘娘,小民不敢啊!是那位小公子……强逼着小民逃的呀!不然、不然仙女娘娘你可以问这位小侠!”他指着虎妖童子。

虎妖无奈地点头。

“那为何又没逃呢?”

“是见了船之后,小公子说船出不得海了,且追兵恐怕也将近,便吩咐小民将船解了推出小湾,装作二人已经逃逸……”

景善若笑了笑:“那小鬼,倒是机巧得古怪。”

虎妖童子悻悻道:“再机灵,我嗅着他气味寻来,他总是逃不掉的。哼!”

“是是,小虎将功抵过了,乖孩子。”景善若夸了他一句,“来,先回去,你我将人交还给山长,他自然知道如何处理。”

仙草童子担忧地拉住景善若。

后者便轻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其实景夫人是想悄悄放了人,然后还送其归乡的……小草不要告诉别人喔。”

仙草童子听了,双眼立刻亮起来,开开心心地抱住景善若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小虎:拿自己当猎犬什么的,太丢脸了,我绝对不会­干­第二次!ps:这回没把剧情掐一半卡在半空中了吧?嘿嘿。

禁足挨饿什么的都是毛毛雨

告诉了仙草童子,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仙童、呃不、是绝大部分,因为仙豆芽正在被阿梅严加看管,仙草无法将消息传递给他。

不过,仙豆芽也没什么所谓。

他带着阿梅回了自己的厢房,便指使其打扫与整理,借着阿梅不会走开的便利,将住处整顿了一番。

阿梅隐约觉着不太对味。

可她想想反正自己无事可做,不如帮仙豆芽做扫除,也就乐呵呵地­干­了起来。

到傍晚时候,石仆给阿梅送了饭菜来,但是没有准备仙豆芽的香烛。

阿梅问:“少夫人吩咐不给豆芽吃香火了么?”

石仆答说:“景夫人不曾吩咐,但言明不可捎带香烛予小公子。”

这根本就是罚他饿着反省的意思。

阿梅抱歉地看看仙豆芽,后者只宽容地笑笑,彷佛在说“景夫人真是小孩气脾气”一般。

在自己进餐之前,阿梅先照着棋谱摆了局残棋,供仙豆芽消磨时光,然后端了食案到一旁预备大快朵颐。

“且慢。”仙豆芽突然出声了,他歪着脑袋看阿梅的菜食,“阿梅,你就吃这些么?”

“呃?是、是啊。”阿梅放下筷子,检查一番自己的碗碟:有好几样菜品,还有豆子和汤,饭粒又白又饱满,香喷喷地……有什么不妥?她诧异地望向仙豆芽。

后者关心地问:“从来不吃香火?”

“嗯,不吃的!”阿梅回答得很是迅速。

“那也不吃香灰咯?”

阿梅用力点头。

仙豆芽叹了一声,再问道:“难道景夫人也是如此?”

“那是自然!”

仙豆芽仰头作远目状:“凡人果然可怜。”

阿梅怔了怔,转头再次检查自己的膳食,还用筷子挑了挑菜叶,确认底下没有藏着沙石或者蟑螂等物。(喂喂,岛上没那种虫子!)

阿梅再抬头的时候,发现仙豆芽已经蹲在她食案前面了。

“豆芽?”她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仙豆芽笑说:“阿梅,筷子借我。”

“喔,请。”

将一双竹筷拿在手上,仙豆芽颠来倒去地研究了一番,试着握了握:“我记得,你是这般拿法?”

阿梅点头:“豆芽你学得好快。”

“哈哈,那是当然!”仙豆芽像模像样地动了动指头,牵引筷子去夹起几粒米饭,然后转过箸身,将米饭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啊!”阿梅惊叫起来。

她赶紧拉住仙豆芽的手,道:“快吐出来!豆芽你是草仙你不可以吃花草的!”

仙豆芽稳着自己的手臂,嚼了嚼嘴里饭粒,咽下,这才开口说话:“谁说不可以?既然景夫人吃得,我也必定吃得。”

“你如何与我等凡人比啊!”阿梅急道,“快吐出来啊!会得病的!”

仙豆芽问她:“之前有仙童吃过这类膳食?”

阿梅慌忙摇头。

“既然无前例,你从何断定,我就吃不得这物了?”仙豆芽笑起来,端了食案搁到自己背后,跟阿梅说,“阿梅啊,好姐姐,你瞧我这回可就惨了,说不定要给饿上十天半月的,你忍心么?我也不忍心阿梅姐饿坏了啊,因此不如将这菜食分作两半,你我都有得食,也不至于饿伤。你说好不好?”

阿梅道:“豆芽你不要胡来!少夫人心是当真软,明日就会来看你的!到时候你好好认个错,她便原谅你了!这一餐半餐的,莫要冒险吃凡人的菜食啊!”

仙豆芽却神采飞扬地说:“阿梅,你错了。不仅这一餐,往后我皆要吃得与景夫人一般模样,不再吸香喝烟了!”

“豆芽!”阿梅急了,起身作势要走,“你再胡闹,我就告诉少夫人去!”

“你去说啊,等你回来,我可都吃完了。”仙豆芽嬉皮笑脸道,“届时,说不定装个腹痛什么的,景夫人就饶过我了,不但如此,还会担忧得睡不着觉呢!”

“豆芽!你是哪里学来的痞­性­子啊?尽会使坏!”阿梅拿他没办法,气得跺脚。

仙豆芽又是一阵大笑。

阿梅拿他没办法,最后还是只得随他去了。

仙豆芽吃了素菜和饭食,并未觉着不妥,照样活蹦乱跳,得意万分。

他欢脱地玩过了一宿,到第二天,便开开心心地等着景善若上门问罪。一面等候,一面还问阿梅,“景夫人会不会这般这般地责骂我”,然后又自问自答说“那我就怎样怎样回复便是了”。

阿梅被他折腾得一个头变两个大。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之外的是,景善若没来。

阿梅开门去,问问在院落里玩的小仙童,众人皆表示没见景夫人来此。

她再问守在院门之外的石仆,对方告知,说景府里来了客人,景夫人正在接待。

“客人?”阿梅猜不到谁会在这节骨眼上来,再询问石仆,对方也只说客人没有报上名号,是曲山长等人直接引见给景夫人的。

“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外来之人的事儿?”阿梅满脑子疑问,回到屋里。

仙豆芽也好奇,便要她把问得的消息分享。

他自个儿猜了半天,到午饭的钟点,又分了阿梅一半菜食去吃。

这回阿梅有过经验,便恶狠狠地告诉他,既然决定吃人间烟火,那就不准挑食!

“葱也要吃,豆子不准剩!”

“谁会挑挑拣拣了?我只是试探阿梅的眼力而已,哈哈……”

于是仙豆芽满不在乎地哼哼着,缓慢地……把分得的菜­色­全吃光,最后那几粒豆子,简直是数着一粒一粒咽下去的。

午餐吃完没多久,屋门就有人来拍了,拍得很急。

阿梅开门时候,仙草童子一个不小心就扑到了她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仙豆芽在旁边看热闹,顺便关心一句:“小草,何事慌张啊?”

仙草童子抬头,急切地对仙豆芽说:“兄长,不好了,前面来了好多人!我本是打算跟景夫人学写字去的,发觉她不在书房,只安排了石头人送我回来!”

阿梅撑着脑袋起身,出门去问石仆情形,石仆告诉她说,这是上午时候有人来做的预约。如今大厅那边戒备森严得很,都是方丈洲人与另外一拨不认识的人在值守,连石仆都不让靠近的。

“怎么会如此啊?那景夫人在何处?”

“厅内。”

※※※

阿梅料想得没错,景善若确实是打算今天就去好好教育一下仙豆芽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仙家与龙族不是打算和谈嘛?

为防两族中居心叵测者­干­扰,双方暗中约定了会谈时间与地点,只提前几个时辰通知承办方——这个会谈的承办方,不出各位所料,自然就是中立的蓬莱洲景府了!

景善若上午得知此事,立刻就想回绝。

但当时场景之壮观啊,方丈洲人全排在厅中,齐声请求她应承下来,颇有文臣死谏的阵仗。

——景善若就陷入沉思了。

她考虑片刻,问清楚此次商谈预备拟定怎样的和约,再询问双方都有谁将要列席,权衡再

三,才答应了下来。

这布置会场的事儿,自然是交给方丈洲人氏来完成的。

虽说不能用仙法妖术,可人力什么的还能用,况且方丈洲修者并不都是靠术法吃饭的,所以会场布置得还算不差。

景善若就把仙豆芽的事儿先搁在一旁,专心等着双方来客,作她的东道主去了。

她心里有底,可没告诉石仆啊,于是导致仙草童子心里没底。后者便急匆匆跑去向阿梅姐姐和仙豆芽兄长求救。

仙豆芽心思活络得很。

——既然仙草童子担心此事,阿梅也坐立难安,那他索­性­就带着两人一齐出去,看看景夫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刚要出门,阿梅就记起仙豆芽正在受罚,遂不许他出去。

仙豆芽回头道:“阿梅,你当真是轻重不分。景夫人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今独自一人面对不知何方来的妖魔鬼怪,你倒是放得下心呆在此处?”

“我……”阿梅一时不知如何答才好。

仙豆芽再接再厉:“既然你畏首畏尾,不敢出这道门,我也不勉强。你便在此候着,待我与小草到前边去看看再说吧!”

“哦……”阿梅愣愣地点头,“那豆芽你可要当心啊!快去快回!”

“知道了!”

仙豆芽牵着仙草童子往外去,潇洒地挥挥手。

阿梅依在门边,扬声叮嘱道:“要顾好小草,别把他给丢了!”

“知道知道!”仙豆芽领着仙草出了院门。

道童正巧捧着书从外面回来,与两人擦肩而过。她转头看看仙豆芽,然后保持步调,慢吞吞地走进院子。

路过阿梅跟前的时候,道童淡定地随口提醒说:“阿梅姐,你让仙豆芽兄长逃掉了。”

“咦?”阿梅呆滞片刻,才反应过来,“啊!真的!”

她赶紧飞奔而出,追往院外。

静静地看她消失在院门之外,道童摇摇头,叹了口气,回自己房间去。

此时仙豆芽正与仙草童子躲在道旁的大树后面,他还捂着后者的嘴巴呢。确认阿梅已经跑过去之后,仙豆芽才放开仙草,随手替他拍拍背顺气。

仙草缓过劲儿,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与阿梅姐姐一道去啊?”

仙豆芽不屑道:“有阿梅同行,必定连景夫人的面都见不着就给拦下来了。小草,你随我来,从大厅后走,咱悄悄绕过去。”

“好!”仙草童子用力点头。

两人避开守卫,小心翼翼地钻进回廊底部,一面注意听着头顶上的脚步声,一面朝大厅前进。

片刻之后,仙豆芽抬眼,恰好见景善若从大厅侧面的门洞里出来。

“瞧,景夫人在那儿。”他捅捅仙草童子。

景善若走了几步,转身看门内某处,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随即,另有一人从门里踱了出来。

仙草童子见了,立刻悄声说:“啊!我认得景夫人旁侧那人!”

“喔?”仙豆芽瞥着那道身影,轻蔑道,“那是何人,穿得毫不起眼……竟还敢与景夫人说话?若石头人在,定是早早将他逐出府去了!”

“我认得他的,他是景夫人卧房里的神仙!半夜时候出现过的!”仙草童子指着越百川道。

仙豆芽闻言,噎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道君:口胡!我这是穿得朴素!是素雅大方懂不!龙公子(淡定看):跟龙族的雍容华贵比,你也只剩素净了。

不动声­色­的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12点的时候JJ抽了……看不到登陆框,无法更文,瀑布汗。现在貌似好了……来贴文~

却说此时,景善若先行出了大厅,再转首回去,看看跟在后边的越百川。

“到这里,也算是无人僻静处了。”她微笑道,“神仙,邀我出来,究竟是要谈何事?”

越百川跟上前来,道:“并无它事。只是希望,仙家与龙族和谈之时,景夫人暂且回避,莫要列席。”

“嗯,此事并不同我相­干­,能不参与,自然是最好。”景善若点头。

“借用贵宝地,还鸠占鹊巢,实在委屈景夫人了。”

“神仙客套。”景善若轻笑,“仙家与龙族双方对我皆有诸多帮助,如今能有一个和谈的机会,实在太好了。能尽一份绵薄之力,我欢喜尚且不及呢,哪里会觉着委屈?”

越百川释然地点点头,转眼望向廊外。

景善若又道:“对了,仙豆芽之事……”

“嗯?”越百川回首。

“多谢神仙相助。”景善若望着他说,“若没有神仙的助力,仙豆芽怕是熬不过几日的,更不用提孕化成丨人了。”

越百川一愣,随即转身面对景善若。

他诧异地问:“景夫人,你方才说什么?”

“……多谢神仙你相助啊?”景善若茫然地回答。

“最后一句!”

景善若恍然,笑道:“哦、原来神仙还不知呢?仙豆芽已孕化出孩童模样。不仅如此,玄洲太玄仙都的老神仙……落款为真公的那位,还将他看上了——再过两三天,便要来领徒弟的!”

越百川似是受到不小的震撼,惊疑道:“怎有可能?那物如何能生成丨人形……”

他的反应古怪,景善若见了,不免生疑。

她不解地看向越百川:“神仙?难道不是你帮的这个忙?”

“这——”越百川定了定神,将视线移开,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说,“——本道君是指,虽有施以救治,可仅是续命而已,哪能教其孕化出人形来?其中定有差错。”

“原来是说这事?”

景善若放下心来,便告诉越百川,说那位老仙人为了保证仙豆芽的存活,又往其叶片上注入了一记仙药,应是名为仙露之类的东西吧。

“或许神仙的救治,与那仙露相辅相成,最终使仙豆芽大难不死得了后福,孕生出人形来了?”景善若笑吟吟地说,“神仙,你是不知,那仙豆芽刚刚生出来的时候,是包在瑞莲里的,抱出来才这么小一团……”她低首比划着。

越百川的脸­色­不太妙。

在景善若绘声绘­色­形容仙豆芽的时候,他不知正想着什么事儿,视线飘向远处。

景善若抬头看他,发觉他难得地走神了。

“神仙?”话音未落,她突然感到自己背后有什么东西扑了上来,啪,环着她的腰,抱了个结结实实。

“景夫人——”

这个脆脆­嫩­­嫩­的声音是谁,怎么似乎完全没听过?

景善若惊讶地低头看自己腰后,竟然见到仙豆芽睁着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自己,那嘴­唇­嘟起,颇有撒娇的意味。

挺可爱的……

——等等!

仙豆芽?

撒娇?

这两个词曾经组合成功过么?压根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豆、豆芽?”景善若不敢相信地低声问着,同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奇怪,不烫手啊?

此时仙草童子也唰地一下从走廊下面钻了出来,大叫:“啊!兄长好狡猾!你自个儿都说我年纪不小了,不可以教景夫人抱的!”说着,便手脚齐用,爬上走廊,扒住仙豆芽的衣服,想把对方拽下来。

越百川退了半步,侧首看景善若背后的那小孩。

他向景善若求证:“这便是仙豆芽?”

景善若点头,有些尴尬地“解开”仙豆芽的一双爪子,转身蹲下,正视着仙豆芽,同他说话:“豆芽,你怎么到前面来了?”

“我来不得么?”仙豆芽委委屈屈地问,同时还偷眼瞧瞧越百川。

越百川也正越过景善若,瞪着仙豆芽看。

两人视线相触,不约而同地微微眯眼,下眼睑抽了抽。

仙草童子还在着急,嚷道:“兄长快走啊,被神仙发现了啦!”

仙豆芽抽出一只手,把仙草往旁边推了推,呵斥道:“小草,别吵闹。”

后者立刻噤声。

越百川则抱起手,对景善若说:“仙童怎会到大厅附近来,若是惊扰到龙族,受了伤……景夫人你也会心疼的吧?”

景善若敷衍地笑笑,并没有回头,只问仙豆芽说:“豆芽,阿梅呢?她为何不与你二人在一处?”

“听说神仙和神龙逞霸道,征用了景府来谈判,阿梅姐担心景夫人你的安全,就自个儿到前边来了。”仙豆芽眼也不眨地说,“我见她一直未归,只好带了小草来看看呗!”

景善若道:“原来如此,阿梅定是被挡在中途了。”

“……哼!”越百川在她身后,突然含义莫名地哼了一声,瞥着仙豆芽。

趁景善若在替自己掸去衣裳上的灰土,仙豆芽仰头直视越百川,挑衅地做了个大鬼脸。

越百川额头上顿时有青筋冒起。

他转头揉了揉太阳岤,出言催促道:“景夫人,赶紧派人将小鬼送回居处罢!龙族怕是快到了。”

“好的。”景善若没发觉双方之间暗潮汹涌,她又倾身替仙草理了一下鞋子上的小绒球,便牵起两个小孩的手,“……那我也先行回避罢,正好送他俩过去。”

越百川马着脸嗯了一声,负手。

他想想,又觉着不对味,遂扭头:“且慢,景夫人!你何必同去?遣人送走便是了!”

“不是说要回避嘛?”景善若纳闷,“这是顺路啊。”

仙豆芽帮腔道:“嗯,景夫人要顺路到我居处去饮茶!若是神仙还有什么事,尽可遣人到寒舍接景夫人。”

景善若闻言,扭头吃惊地望着仙豆芽:“豆芽?”

——饮茶?

——他今儿是怎么了?撞邪了么?

仙豆芽只天真无邪地笑给她看,同时悄悄瞄越百川。

后者睨着仙豆芽,用口型吐出四个字“小兔崽子”。

仙豆芽见了,冲景善若笑得更欢了。

此时,曲山长带着两人,从旁侧小道上过来,见了景善若,便禀报说来时遇见府上丫鬟阿梅被拦在外边,不知是不是有要事正待景夫人定夺。

“没事没事。”景善若尴尬地笑笑。

越百川此时上前,指着曲山长道:“那名儒生,你可是方丈洲的人?”

曲山长见是一名身披青白二­色­的仙人,立刻换了副神­色­,不卑不亢答说自己正是方丈洲遣使之一。

越百川才不管那么多呢,他问前面那句,只是为了说出后边这句毫无逻辑关系的话语:“喔,那你且将这两名孩童带下,莫要教他俩冲撞了各路龙神。”

曲山长并不应承。

他可不愿意任神仙差遣,况且,这句话让人觉着对方是在指使自个儿做事,听了来气。

景善若见方丈洲这边脸­色­不妙,急忙出言道:“山长,我一时脱不开身,可否请你走一趟,将豆芽与小草交给阿梅照管?”

曲山长便转首向她,和颜悦­色­应道:“是,景夫人请放心。”

“我不能留下么?我会很听话的。”仙豆芽表示抗议。

景善若微笑道:“听话,跟阿梅回去,景夫人稍后便来看你。”

她可是了解仙豆芽秉­性­的,虽然在越百川面前不便拆穿这孩子,但也不能令其就势得逞——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呢?

仙豆芽被转手给了曲山长,后者板着脸,领了他和仙草童子,往外走。

撅着嘴,仙豆芽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景善若。

景善若并不被假象迷惑,只温和地微笑着,目送他和仙草童子离开。

但是景夫人背后站着的临渊道君就可恶了,他趁没人注意到他,冲仙豆芽得瑟地撇了撇嘴。

“走罢,景夫人。”

景善若转身:“嗯,神仙请。待龙神到了,我再回避也不迟。”

越百川点头。

这个时候,龙神在哪里呢?

在景府外十里远的地方。

“明相!在这边!”朱砂用力挥手。

明相在挤挤挨挨的虾兵蟹将之间奋勇挣扎,左冲右突,拼出一条道来,好容易才爬到大海龟背上。

“唉呀,这把老骨头……”他给自己捶着背,感叹道,“公子爷为何就把镇河之锁赠予景夫人了啊?这行到半道上,连个歇气的地方都没。”

朱砂道:“景夫人是凡人嘛,那宝贝可以保得凡人不受仙贼欺负,正合用啊!”

他俩一齐看向身后。

数十名兵将拉着绳索、喊着号子,把华贵庞大的金石车座一尺一尺地往前拉。

那车座上建着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四个角都挂了归墟龙潭的旗。繁复细密的镂花窗格,决定了车阁内的人可以看清车外景物,但由外向内却是什么也窥不见的。

龙公子就在里面。

躺着,大概是睡着了,嗯。

明相抹一把汗,问朱砂:“还有多少时候?”

“帖上没有写时辰,只要是在子时前,应当都不算迟吧?”朱砂大睁着眼道,“即便是迟了,以公子爷的身份,教那些仙贼等个一天两天,又有什么大不了?”

“呃、咳咳。”明相不予置评。

顺:

仙豆芽+撒娇=?

正确的组合是“你可以跟仙豆芽撒娇”。(喝茶)

战栗吧,凡人!(囧)

景善若悄悄地转眼瞧着越百川。

两三个时辰了,天­色­已晚,各路神仙与神龙什么的,还在陆续驾到之中——道君却是第一个到的,不知他有没有后悔来得这般早?

大伙儿都活得太长,对时日的观念,大概也不太灵敏。

神仙来签个到之后,便四处寻着熟面孔,三三两两坐一起唠嗑去了。那些龙神,则一个个都自带着帘户遮挡视线,又用屏风彼此隔绝着,将暂时安置龙族的厅堂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空间,各人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地盘里,不见走动。

越百川本是陪景善若坐着的,但两人并不说话。

没一会儿,他起身,到几位武将打扮的神仙那儿说了几句,接下来便是闭口听别人闲谈。

景善若注意了他一阵,发觉他看东看西,就是不往这边扫上一眼。

她也觉着没趣,自己低首发愣。

目前为止,龙神来了六位,神仙人数则多得多,景善若用名册做记载,越百川过来查看的时候,发觉名册都已经翻过几页了。

“啧。”他低声愠怒道,“偏远处的仙人便是如此。不递帖子罢,便要到帝君面前说三道四;碍于情面递了罢,又当真要腆着面来——战事几时与他们相­干­过?真是给脸不要脸。”

“神仙?”景善若提醒地轻唤他一声,微笑道,“只要是神仙做主即可了,再来多少人,也是替神仙助威而来的啊?”

“这般想法,是自欺欺人。”越百川道,“仙界之事,诸多无奈。本道君也不过说说而已,景夫人你不用放在心上,更无必要劝解。”

景善若轻笑,说:“无事便好。说起来,好些仙家人敬畏神仙你,一旦提及,就全是仰望之­色­啊!”

越百川坦然回答道:“那是应该的。”一点谦让的心思都没。

此时有方丈洲人进来,低声同景善若道:“景夫人,又有仙家之人到来,但并无名帖递出。”

景善若说:“此次和谈是大事,未得归墟或昆仑邀请之人,便不在与会名单之上。”

“是,可……”方丈洲修者似有疑虑。

“有话直说。”

那人闻言,便转头看向越百川,道:“来者自称临渊道君随邑。”

“哦?”越百川想了想,负手道,“本道君知是何人了,且放其入内罢,不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方丈洲的修者并不搭理他,只又回头看景善若的意思。

见景善若颔首,修者才领命告退。

“且慢,”越百川叫住对方,问,“鼎王公之子几时才能抵达景府?”

修者没好气地回答说:“已到蓬莱洲了,应是还在路上。”

“眼下众仙群龙皆已列席,就等着他这名后生晚辈了。呵,好大的面子。”越百川笑道。

方丈洲人拱手,不动声­色­回答说:“确实,公子出身非比寻常,只能是众人翘首相候,却绝无提早现身之理。景夫人、道君,学生告退了。”

“请。”景善若应了声,偷眼看越百川。

那修者暗含的奚落之意,他没理由听不懂,不过要是在会场外与对方一名小小下属争执起来,未免有失仙家颜面。

只能装作没听见了吧?

景善若正想着,突然就听得越百川道:“景夫人,既然鼎王公之子即将驾到,那夫人你,或许该是回避的时候了。”

“咦?”这就回避了?

景善若想着,自己跟龙公子算是熟人了呢,至少要先问个好,寒暄几句再走开,如此才算得上礼数吧?

越百川说:“待鼎王公之子驾临,众仙家与龙族之人也将入场了。今日有劳景夫人在此应酬,真是过意不去,余下的,暂且交予本道君即可。时候不早,景夫人可以先行歇下了。”

景善若道:“神仙哪里的话,今日我得幸躬逢其盛,景府应是蓬荜生辉才对。我这便回去歇一歇,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神仙可以差遣石仆或请众修士传话于我。”

“嗯,景夫人请。”

越百川送景善若出了大厅侧门,又在原地立了片刻,才转身入内。

此时景善若并不想走,但对方都在赶人了,自己还留在那儿,未免讨得没趣。于是她出了厅,沿着回廊转了转,便到外边的小凉亭里坐坐,歇歇脚。

曲山长带人巡视会所,见景善若逗留在此,便询问缘由,然后派人送了茶水和香炉过来。

景善若远远地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大厅,索­性­倚在栏杆上,悠闲地一面晒月亮,一面等待和谈进展的消息。

不过龙公子还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以他的­性­子,一定是等所有人都入场,在万众瞩目万众期盼的情况下,才姗姗现身的(而且还遮着脸面,不让任何人看见)。

今次景府里不能用术法了,不知龙公子会采取怎样的登场方式呢?

景善若正猜想着,突然隐约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转瞬即逝,稍静片刻之后,那声响再次出现,而且变得清晰了些,更近了些,然后立刻又听不见了。

景善若纳闷地左右看看,只见回廊里有人影走动,低声交谈,似乎也不知这响动的来历。

约莫一炷香功夫之后,她听见一种喀喀喀的怪音,这回的声音是渐渐响亮起来的,像是……载着重物的车轮发出的哀鸣?

她茫然地转头,发现墙外的树顶剪影之上,出现了一道悬山式殿阁的屋顶轮廓,瓦片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在月光之下幽幽地散着荧光。

那是座建筑吧?

可它还缓缓地移动着……

喀喀喀的声响越来越大了,随之而来的是传报声。

这嗓音也很熟悉,不是方丈洲的接待者,而是明相,他在主动报上来者名号:“归墟龙潭、鼎王公之子驾临——”

话尾还拖得老长。

没等这唱报落地,景善若只听得轰隆隆地又一阵响,她面前的一面花墙就骤然垮塌了!

虾兵蟹将潮水一样涌进来,一人拾起一块碎砖烂瓦,飞快地转移开去,整个地面立刻清洁溜溜。

景善若看得目瞪口呆。

待她再愣上片刻,龙公子所带的兵将已经把墙壁的破口都修整得漂漂亮亮的了——还镶上一圈银砖。

然后,一座由数十人力拖动的,带车轮的阁楼,缓缓地、不容拒绝地驶入院墙缺口之内,朝着大厅方向挺进。

景善若愣在原地。

那些虾兵蟹将可没闲着,金阁和大海龟一旦完整地通过了花墙缺口,它们就立刻又忙活起来。六只手的、八只爪子的全部开动,飞快地把花墙重新砌好,上粉、雕琢、刷漆、拼瓦等等等等,转眼之间,那花墙就修补得跟没遭到过灭顶之灾一般好了。

“吓……”景善若大开眼界。

大海龟在陆上爬得极慢,正好与那金阁移动的速度相配。

朱砂和明相坐在海龟背上,前者一眼就看见了凉亭里的景善若。

可她不敢嚷嚷,便拉着明相说悄悄话,将人指给他看。

明相赶紧爬下龟背,到金阁里去,跟龙公子说悄悄话。

没一会儿,他就匆匆忙忙地出来,拄着拐杖,在兵将的潮水中横着穿越人群,挤到凉亭前面去。

“景、景夫人,咳咳咳!”可算是挤出来了……

景善若这才收回视线,注意到亭子外边的明相。

“老人家!”她赶紧出去,扶着喘个不停的明相进亭内,又倒了茶水给他喝,“你没事吧?快请坐下歇歇。”

明相喘了半晌,这才略缓过劲,坐下道:“一把年纪了,不服老……呼……不成啊……”

景善若说:“老人家,好久不见了。既然你在这儿……那车阁里的莫非是公子?”

“正是公子爷亲临啊。”明相抹了把汗,乐呵呵地说,“公子爷知道景夫人已使上了镇河之锁,便命归墟之人贡了座宝车作代步之用,因将来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就做得结实了些。”

“喔……”景善若抬眼,再朝着那金阁大车看去。

只见那车果然有龙公子的气势,一路摧枯拉朽、轰隆隆地拆过去,什么回廊、什么庭院,全然不放在眼里——然后虾兵蟹将立刻做好善后的修复工作,彷佛啥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明相喝了杯茶,这才悠悠地跟景善若说:“景夫人,其实,公子爷让老朽过来见夫人,是有一事。”

“老人家请讲。”

“是说景夫人你也算是蓬莱洲住民了,故而……”明相正要讲,忽然瞟见有人赶来,便住了口,端着茶杯张望。

来的是曲山长,他手里拎着个­精­美的漆木盒子,见了明相,便道:“明老相爷,公子交代之事,学生已办妥。人在盒内了。”

景善若不解地望望明相。

后者对曲山长道:“做得好,有劳山长了,将人交予老朽即可。”

“是。”

接过木盒,明相乐呵呵地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老朽要说的,便是公子爷希望和谈之时,蓬莱洲住民也列席其间,无论大事是否可得共识,双方皆可讨论蓬莱立场之事。”

“蓬莱洲的住民?”景善若诧异。

“景夫人自然包括在内,另外还有……”明相打开盒子,将盒内之物展给景善若看。

只见盒子里正坐着几个木缘国的小人,坐在上首那位,景善若认识,正是上回逃难到景府、差点丢了王位的木缘国君主。

对方见景善若向内探看,便也起身作了一揖。

景善若回礼,再看明相:“公子爷的意思是……”

“希望蓬莱洲永为双方不争之地,作一个世外桃源。”明相答道,“此主张已私下与临渊道君协商过一回,对方并无异议,想来是可以达成共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道君:口胡!本道君居然是驾云到耳岛上,然后自己硬生生步行进来的!

议和之夜

景善若对明相道:“公子与道君有这般想法,我当真感激。只是……议和方为大事,若两族终能和平相处,蓬莱洲自然便远离战火了。”

明相面有难­色­,模糊地应了声:“景夫人所言极是。”

见他神­色­,景善若猜到这回的和谈恐怕有些悬,至少龙族这边,心意不算诚挚。

她暗暗叹了声,仙家龙族结仇已久,能坐下来议和已是一大进步,只能希望双方不要当场掀桌子开打就好。

凭心而言,到这份儿上,景善若是不愿意出席的。

尤其是,双方还说会约定都不进犯蓬莱洲什么的……这不是让岛民眼睁睁看着他们划分势力范围么?虽然不曾说出口,但景善若心中隐隐不满,觉着这两边都有点欺人太甚。

要是她有能耐、有人力战力与双方抗衡,这议和之宴,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

“时候差不多了,景夫人请。”明相抱起盒子,请景善若先走。

景善若颔首:“既得公子相邀,那我便大胆入内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老人家多多提点。”

“景夫人客气了。请。”

方丈洲人氏立在大厅之外,见景善若从正门过来,便高声唱报一番。

明相跟随在景善若身后,将盒子打开,请木缘国君出来。于是方丈洲人躬身确认其身份,抬头再行传报。

景善若先行进去了,见大厅里俨然分作两派,左侧整齐摆放了三排茶案,仙家之人端坐其间。案上多是鲜花素果,也有美酒小菜,女仙面前多是糕点和坚果。

大厅右侧是龙族地界,分为一个个雅阁,阁前垂挂珠帘,有锦衣女子捧着珊瑚等物立于阁间。雅阁之内应是龙神坐镇了。

此时大厅阶前尚有丝竹消遣,却无歌舞助兴,奏乐的多是方丈洲人,因此想来,应为龙族的安排。

景善若被引到大厅最深处,依然敬在主位之上。

她看看自己旁侧,左首多出一座小案几,上面摆着袖珍坐具一套,应是木缘国君的位置。再往两侧,各有她不认识的生面孔数名,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

景善若唤了逡巡席间的方丈洲人来悄声询问,得知同席的是方丈洲、沧海岛、瀛洲岛之岛主。

景善若点点头。

她知晓玄洲、瀛洲是仙家所据之地,方丈洲目前正处于龙族保护之中,至于沧海岛,则不得而知了。

处境相似的众仙岛皆有派出代表与会,如此看来……

她作为东道主,还是很有必要出席的。

越百川明知如此,却依旧劝她回避,不知是出于爱护,还是另有缘由呢?

景善若想着,趁木缘国君还在往仙岛席位赶路(你是要走多久啊!),和谈尚未正式开始,便四下打量,寻找越百川的席位。

这一张望不打紧,她立刻瞧见龙族那边的首席处有异样。

方才还以为是天工司构建时候出了差错,将大厅那处做出一个内凹的屋角来了,现在仔细一看,景善若才发现,原来不是屋角,是龙公子那座金阁的一角!

他竟然活生生地把金阁车开进和谈之所,还命属下将大厅与金阁暂时融为一体了……

景善若为在场众人的镇定而惊叹。

她研究了一番金阁车的构造,瞧着木缘国君还在努力朝这边赶路,便又窥往仙家那一侧,偷看越百川坐在何处。

原以为越百川这么德高望重,应是居于仙座首席的,但景善若却发觉首席上坐的是一位老神仙。

依稀记得先前登记名册的时候,这位老神仙名号特长,占的灵台福地也极多,写了好几行才算写完。想不到现在尊为上座的是这人啊。

景善若继续寻找越百川,在第二排坐席的中游位置才总算瞧见了他。

前后左右的仙人多是与自己带来的小仙谈话,也有跟邻座仙者悄声说笑的,但越百川就像一座孤岛般,自个儿呆在一处,不与任何人来往。

景善若借喝茶的功夫,又盯着越百川看了一阵,见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只是闭目养神。周遭仙家也像是没他这人一般,连视线都不往他身上去。

景善若隐隐地觉着他可怜。

此时旁侧的沧海岛主过来,以茶代酒敬景善若一杯,后者急忙应酬,也就顾不及同情越百川了。

(木缘国君终于开始用小木梯爬石阶了。)

一杯茶饮尽,景善若微笑着同沧海岛主寒暄几句,再瞥越百川一眼,发现他不知何时睁了眼,正朝这边看。

两人视线相交,越百川立刻收回,敛目作静心养神状。

景善若心底笑笑,将茶杯放回原位。

再抬眼窥视之时,她却发觉有人在仙家席位之中走动,到了越百川身后便没有挪窝了。

因席位上方垂了一层竹帘,景善若所在之位地势又偏高,故而只能瞧见那人腰带往下的部分,看不到脸。

那人似乎说了什么,越百川应声转首去望着对方。

景善若也好奇地盯着两人看。

不一会儿,那人在越百川的副席上坐下来了。

景善若一愣,随即将视线转开。

——竟然是身着道士装扮的竹簪女冠!

脑中杂乱,景善若侧首,与瀛洲岛主闲谈两句,渐渐稳下心神,再正大光明地朝越百川与竹簪女冠那处看去。

却见竹簪女冠也正抬眼盯着她。

越百川略微转首,脸­色­不善地与竹簪女冠说了几句话,似是在轻叱对方。

那竹簪女冠却盈盈笑着,越百川说一句,她便回一句。景善若不知话语内容,只见其面上笑意不减,好似并不畏惧越百川的愠意一般。

更甚者,竹簪女冠回了几句话之后,竟然款款地抬手,指向景善若。

同时,其视线也缓慢转了过来,熠熠地盯着景善若的眼睛。

景善若神­色­一凛:对方到底在与道君说什么呢?难道正谈到与自己相关的?

此时越百川突然出手,拈起案上玉箸,用一双筷子点到竹簪女冠的手腕之上,毫不客气地,将她指着景善若的手给拍了下去。

竹簪女冠似是惊呼了一声,顺势侧伏于席间。

旁边座上的仙者被惊动了,纷纷转头看着越百川与竹簪女冠。

情势一时尴尬。

越百川说了几个字,便沉着脸将玉箸放下,转首望着末席的丝竹乐者。

竹簪女冠颜­色­难堪地自行坐起来,对关切的仙人微笑示意,随后倒了茶,双手奉给越百川,似是赔罪又像是在撒娇。

越百川接了茶杯,只放在案上,不再理睬女冠。

景善若全程皆是大大方方地关注着事情进展,沧海岛主问她在看什么,她便乐呵呵地指给对方瞧。

“仙者那一席,可算是热闹。”她笑道。

景善若正乐呵着,竹簪女冠突然抬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嗔越百川几句,起身愤愤离席。

周围的仙者皆不做声,却掩口偷笑起来。

越百川似有感应,回头看看竹簪女冠的背影,再转首瞧瞧景善若。后者正巧捧着茶杯,便遥遥地敬他一敬,状甚悠闲。

收回视线,越百川倚在案上,一手扶额,一手轻叩桌面。皱眉,若有所思。

到这时候,木缘国君终于赶到了自个儿的席位,趴在豆腐­干­大小的案桌上,累得直喘气。

此时和谈才算正式开始。

置身事外一点的仙人,怕是都已经打了场瞌睡又醒来了吧。

※※※

“兄长!兄长!你不要走来走去啊,我睡不着!”

仙草童子抱着被子,到仙豆芽门口抗议。

阿梅正在做绣活,她放下针线,开门放仙草童子进来。“豆芽有在走动么?我都没听见……”她悄声道。

仙草童子说:“自然是有了,我的耳力好啊!他从东踱到西,再来往复,就没停过!”

他纠结地抱着被子往里屋去:“若是想上茅厕,兄长你只需要跟阿梅姐姐说一声便是了啊!”

仙豆芽呼地掀开门帘,马着脸说:“去去去!谁要上茅房了,在蓬莱这般仙境之地,不要说扫人雅兴的字眼!”

“兄长,你为何还没睡下啊?”仙草望着他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纳闷地问。

此时道童与虎妖也先后推开门,挤进一个脑袋。

道童肿着眼睛,面带寒霜道:“我倒想知道,你俩半夜不睡在这里叽叽咕咕,是又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成?我要睡觉!明日要早起攻书!”

虎妖斜眼瞥她,然后对仙豆芽说:“别折腾了,早些睡。你明天也有事做的。”

仙豆芽不满道:“景府前半是灯火通明,众仙家龙神齐聚,你几个还当真睡得香甜?若是一觉醒来,蓬莱洲归龙族掌管,我等必然全被逐出海去了。”

他是很有危机感的!

可惜,这一群同伴全都不把仙龙双方的议和当回事。

仙草童子抱着被子蹭了蹭,嘟着嘴回答说:“没关系啊,我跟着景夫人走就是!”

“曲山长也是龙族属下,我不觉得他是坏人。”虎妖挠挠头,撇嘴,“豆芽你想太多了。”

道童则凉凉地说:“即便当真发生此事,仙豆芽兄长,你不吃不睡便能把仙岛要回来?这岛如今是景夫人的,她与仙家龙族皆有交情,若真决定依附于哪一方,我等自然只能附议。你啊,洗洗睡吧!”

阿梅不懂地左右看看:“你们在说什么啊?”

“阿梅你别问。”仙豆芽叉手,对三名小仙童道,“我是生在蓬莱洲的,此岛应有我一份,若是景夫人擅自决定,我必然不依。”

“想那些做什么?”道童不耐烦地说,“你会法术吗?你有兵力吗?哦,你连人情都不沾。那你到底凭什么宣称自己是岛主啊?快睡觉!少在此处吵闹,赶明儿自然有人来收治你了。”

仙豆芽不解。

“你与小虎皆言我明日有事,究竟是怎样?”

道童诧异道:“仙豆芽兄长,难道你不知?明日玄洲岛太玄仙都的那位真公老仙人就要来接你了啊!”

“接我?”仙豆芽吃惊。

仙草童子道:“对哦,约定好的是一个月吧?就在明日了。兄长,快去歇下,明天要早起的!”

虎妖则好心地拍拍仙豆芽的肩膀,道:“仙豆芽,若是不愿意跟神仙拜师学艺,也可以如我等一般,向方丈洲的修士求艺。”

道童也戏谑道:“我想啊,你名声虽不太妙,很是顽劣。但山长等人……不至于当着景夫人的面拒绝收你为徒。哈。”

她说完,立刻全神贯注地等待对方反击——跟仙豆芽拌嘴,她还没赢过,不过屡败屡战也是一种执着啊。

只是,今天仙豆芽却并未像往日那般,锋牙利齿地回击道童。

仙豆芽闻言,并未像往日那般,锋牙利齿地回击道童。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之中,他安安静静回了里屋,一脸严肃地陷入了沉思。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仙豆芽葫芦里将要卖什么药。

话说回来,那玄洲岛的岛主似乎并没有出席议和之宴?嗯,正是如此没错,因为……玄洲岛早就被仙家接手,更建了一座名为太玄仙都的城池,如今入主仙都的,正是明日要来接仙豆芽的那位散仙——仙伯真公。

作者有话要说:仙豆芽你到底会不会走呢?QQ

偶尔也有忘形之时

翌日晨,石仆过来接仙豆芽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可即使如此,在前厅附近担任守卫的修者,依然认为仙豆芽等人应该多等一两个时辰再来见景善若。

议和的事儿,在少数人的竭力促成、少数人的坚决反对、少数人的讨价还价以及大部分人的昏昏欲睡之下,已经告一段落。据说再过几个月,双方会又约个时候来谈一次,不过目前,势力划分什么的,暂时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为了天下苍生,两族约定,暂时互不相犯。

两个字,休战。

这场大战,是从龙公子单挑临渊道君开始的,本质上是私仇,但后来,被仙家逮着了机会,扩大事态,想借此攻占方丈洲。

话说临渊道君重生前的这数千年时间里,仙家与龙族大大小小的冲突也没少过,都打到归墟门口来了,占去好几个仙岛。可是现在,龙公子一得知临渊道君回昆仑了,不知怎地,就突然来了劲儿,主动出海,现身方丈洲,帮助岛民击退仙家之人。

临渊道君本是不想来的。

但元华大帝得到消息,说公子昱占据方丈洲之后,还派人进犯玄洲,试探瀛洲,便深深地感到大事不妙,立刻下旨,把过去专门管治龙族的临渊道君给派上前线。

结果呢,越百川只是到方丈洲周边逛了逛,还没与龙公子交上手,就打道回府,说自个儿旧伤复发,不胜重任,撂担子不做了。

仙家见占不了便宜,僵持下去,还有可能丢掉之前的胜利果实,这才主动提出议和谈判。元华大帝就跟临渊道君打商量,让他在议和的时候姿态低一些,别再惹事。

惹事?

他是被寻仇的好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越百川刚回仙界,没兴趣去打仗,但更不乐意去做低声下气的议和大使。于是他索­性­连元华大帝的寿宴都不出席了,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好几天之后才悻悻地出现。

仙家传言中,临渊道君重生之后脾气大、派头更大,便是以此为据的。

议和之时,越百川与龙公子都没怎么发言,就听得双方阵营中的老资历在不停翻旧账,互相攻击。扯了半夜,也没闹清楚这几个仙岛自古以来是属于哪方的。

越百川一直在闭目养神。

龙公子大概也在睡觉。

不过,说到关键的时候,是龙族之人先不耐烦,在珠帘里面大怒道:“既然如此,争论合宜,不妨再战三千年!分个胜负!”

“好哇!撕破脸,谁不会!诸位龙神几时当真有议和之心了?”仙人这方也拍案而起。

周围打瞌睡的众仙,都被发言代表的动静给惊醒了,私下询问进展。但众人的邻座也纷纷表示自己不在状态,不知为何双方会吵起来,而且……

好像很快会打起来?

正在众仙茫然之时,对面的龙公子自金阁里开口,简要地告知己方人马:“我无意再战。谁出阵,军令自取。”

众龙神立刻陷入沉默之中。

与此同时,越百川也出言道:“虽是主和之人,但若龙族执意再动­干­戈,本道君也只能披挂上阵了。”

他这话一出,仙家众立刻如炸了窝一般!

甚至,早先希望休战的人也动摇起来,悄悄议论着:若是道君肯出手,不仅另几个仙岛必为囊中之物,甚至归墟龙潭,或许也是会被攻破的!

大厅内顿时沸沸扬扬。

景善若与几位岛主彼此换了个眼神,因各人立场有微妙的差别,故都不曾吭声。

此时,龙公子­阴­测测地扬声:“临渊道君,莫逼我食言。”

越百川回应说:“鼎王公之子何出此言?本道君衷心盼望双方休战,不再争锋相对。”

“哼。”许是不愿掺杂私怨,龙公子不再发言。

众龙神略有忌惮,重新与仙者谈判。

这回谈得就顺利多了,没两个时辰,就拟定了数十条款,约好双方皆要遵循,不得违背。

明相提笔飞书,将和约抄录三份,分别送至三方席上过目,最后确定无误,由双方长者落印画押,再到厅中击掌三次,从此和约拟成,即刻生效。

像是早就等不及了一般,几位龙神一见议和达成,立刻离席,带领随从回海里去了。

而诸位大仙则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继续聚在一起唠嗑,叽叽咕咕好不热闹。

瀛洲岛主知道仙家的­性­子便是散漫为主,带笑建议景善若,说是时候盛宴款待来宾了。景善若半信半疑地吩咐下去,果然,一刻钟后布置开来的宴席大受好评,仙家欢乐闲适的本­性­展露无遗。

龙公子将金阁车轰隆隆地撤出了大厅,但只是驶到偏僻之处停歇,并没有即刻离去。

越百川一个人坐了会儿,也起身出门,立在外边廊下吹夜风。

景善若见了,便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由另一侧小门出去,绕往他所在之处。

但是,有人抢在了她前面。

刚到拐角处,景善若便瞧见竹簪女冠在回廊尽头现身了。后者端着茶具,莲步轻移,笑吟吟地迎住越百川。

“道君,可是累着了?”竹簪女冠说着,将茶盘搁在阑­干­上,执起一个杯子,倒满茶水,“道君请用。”

从这边望去,景善若只能窥见越百川的背影,看不到其神­色­。

她听见后者应说:“女冠,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听说道君旧伤未愈,作战失利,竹簪就忧心得很。”竹簪女冠道,“只是……昆仑外界第二层,非是我这俗世妖仙能去的地方,故而再是担忧,也见不得道君一面……”

她说着,眼帘下便隐约有水光滟潋了。

景善若微微颦眉。

越百川道:“女冠,蓬莱洲非是你应来之地,尽速离去罢。”

“为何我不能来?”竹簪女冠不解地抬首望着他。

越百川并未回话。

竹簪女冠一脸委屈,轻声细语道:“道君,此处一别,不知几时再能相见……竹簪实在是不舍……”

越百川依旧不言语。

竹簪女冠一面说,一面悄悄地依偎过去。

越百川突然抬手,拈起茶杯,同时用肘不动声­色­地格开了竹簪。他说:“女冠不舍蓬莱美景,在下也是如此。但帝君处尚待人回报,在下要务在身,不可再做逗留了。”

“咦?”竹簪诧异。

越百川将茶水一饮而尽,搁置在阑­干­上,道:“就此别过,请。”

景善若忽见越百川转身朝这边来,立刻缩进墙角里,生怕被瞧见。

此时竹簪女冠却突然出声:“是么?道君真是好忙碌。那竹簪便在蓬莱洲散散心,休歇两天吧。”

越百川似是没听见她的言语,大步往前走。

竹簪女冠继续扬声道:“昨日来时,路上见了一座山丘,好生眼熟,真是古怪喔。不妨乘隙前去游览一番?……道君?”

景善若听得她腔调转换,好奇地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偷看。

只见越百川不知何时已回过头,正与竹簪女冠对视。竹簪的视线火辣辣地,毫无掩饰,她望着越百川,自有一番得意之­色­。

“道君,不陪竹簪同游么?”

越百川凝视她片刻,平静地说:“女冠既有游兴,那便自行去罢,万望尽兴为要。”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转角处走来。

景善若给吓了一跳,连竹簪女冠的神­色­都来不及留意,赶紧再次缩回头,贴着墙想溜。

哪里还来得及啊,越百川已经疾步拐过这道墙角了。

两人打上照面,景善若略尴尬地笑笑,而越百川却并无意外之­色­,只瞥了她一眼。

“我路过而已,没打扰到你俩吧?”景善若悄声道。

越百川没有回答,也不曾停住脚步,径直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景善若也不在意,只好奇地再探头出去,想看看竹簪女冠如今是什么表情。

然而,她却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回头,看见越百川半侧过身,拉住她的手。

“神仙?”景善若诧异道。

越百川双­唇­微动,并不出声,只以口型对她道出一个字:“走。”说完,转身牵着她的手,快步朝前赶去。

景善若吃惊地跟着他,但他走得越来越疾,她只能小碎步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神、神仙?这是要去何处?”景善若茫然,“道君?百川?”

但越百川并不回头应上一声。

他领着景善若在长廊与庭院中穿行,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步子越来越紧。到最后,他也跑了起来。景善若一只手被他紧紧地握住,挣也挣不开,只得努力地跟着他漫无目的地奔走。

不知奔了多久,景善若已是累得连呼吸都跟不及,几乎要软倒成一团,任由其拖着走了——此时,越百川才突然停下步子。

景善若立刻跪倒在地,呼呼地直喘气。

撩了撩额前跑散的几缕发丝,越百川轻快道:“总算是爽利了!”

“神……仙……”景善若差点没断气,幽幽地趴在阑­干­上,断断续续道,“你是爽快……我、我可就……”

“没事没事,休息片刻即可。”越百川蹲下来抚抚她的背,微笑着替她顺顺气。

景善若气得不行,指着他,却又喘得说不出话来。

越百川取笑道:“你就是动得太少,只知道晒日头,几个月不见,又丰腴不少。”

景善若刚想反驳,却突然发觉不对:“——百川?”

越百川面上僵了僵,放开她的手,道:“景夫人,你在说谁?”

“……越百川。”景善若略显黯然,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他说,“是神仙你这一世的名姓,姓越。”

“越百川?”对方复述一遍,“景夫人,你若不提,我几乎要将之忘却了。”

“是啊。”

景善若笑笑,扶着柱子,试图撑起身来。因跑得太急,肋下还有些发痛。

越百川见了,便又上前去,打算搀扶她起来。

景善若却轻轻拨开他的手,说:“神仙,不必了,我自己能成。”

“……”越百川低声赔罪道,“一时兴起,劳烦景夫人陪我走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无妨,请神仙不要放在心上。”景善若苦笑道,“只是,我实在没那能耐随神仙起舞,还请下回换个人相陪了。”

越百川听了,心中百味杂陈,只望着景善若,却迟迟不肯应声。

景善若抬首看向越百川,神情坚决,并无拖泥带水之­色­。

两人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仍然胶着。皆是不挑明之语,但谁也没有先作让步。

仙豆芽跟石仆寻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番景象。

他立刻上前,扶起景善若,道:“景夫人,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位大神仙欺负你?”

景善若转首看他,轻叱:“休得胡言乱语!豆芽,你怎会过来找我的?”不是还在禁足么?

仙豆芽笑嘻嘻地说:“景夫人多忘事啊,今日会有玄洲的仙人来接我,你忘记了么?”

“是今日?”景善若惊道。

仙豆芽原本就是说着玩,发现她是当真忘记日子,顿时恼火起来,硬邦邦地说:“哼,景夫人几时曾将仙童之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忙着与神仙妖怪眉来眼去私下相会罢了!”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他挨了景善若一个巴掌。

虽然是极轻的一下,但仙豆芽也给打得懵了半晌。

仙豆芽的决定

仙草童子睁开眼时候,发觉日上三竿,另外几名仙童都不在自个儿屋内了。

“啊啊!睡过头了!”

他赶紧起床,让石仆帮忙扎好头发,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阿梅正赶来呢,路上遇见仙草童子,叫住他:“小草,少夫人让我来照看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仙草童子忙问:“阿梅姐姐,老爷爷来了么?兄长答应了么?”

“老爷爷?”

“就是太玄仙都那位真公老爷爷!”仙草童子比手划脚地说,“景夫人应承过,让老爷爷来接仙豆芽兄长!”

阿梅也想了起来,道:“敢情就是今天?我都给忙得忘记了……小草,你赶紧同我去看看!”

“嗯!”

仙草童子攥着小拳头。

他想,仙豆芽兄长是肯定不会愿意跟老神仙走的。

到时候,只要自己哭一哭,撒个娇,逗逗老爷爷,后者也就不会生仙豆芽兄长的气了。

——这么看来,自己是非去不可的啊!

他跟着阿梅往前去,见一名修者牵着机关马迎面过来,那马儿拉了板车,车上叠着几张茶案。

阿梅道:“先生辛苦了,宴席已毕了么?”

“是啊!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山长才许吾等入内清理。”对方和和气气地回答。

“那少夫人还在大厅里么?”

“似乎没见着景夫人的踪影,或者是送客去了也未必。”

仙草童子忙问:“那有没有看到仙豆芽兄长?”

对方想了想,摇头道:“对不住,小生也不曾留意小公子去向。”

“呣……先生可知玄洲的真公老神仙到了没?”阿梅再问。

这下修者完全两眼一抹黑了:“小生惭愧,并不认得真公老神仙,即使见了,恐怕也是不知啊!不过,与会神仙全是在簿上留过名的,二位要查,可以到厅内去翻看翻看。”

阿梅为难地表示她不识字。

这个时候仙草童子可就欢喜了,他立刻叫道:“我认得真公的名号!景夫人专程教过我的!”说完,拉着阿梅就往大厅里钻。

两人四下寻那名簿,与在场修者打听一番,才知道方才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进来,取了名册去查看。

仙草童子追出去,在回廊里找到了明相。

“名册?”明相乐呵呵道,“公子爷正在查看,小娃,稍候片刻即可。”

“我只是想知道某位神仙来了没,”仙草童子说,“是太玄仙都的真公老爷爷。请问你瞧见他了么?”

明相捋着胡子,道:“玄洲没有来人,老朽记得很清楚。”

“喔……”仙草童子失望地应了一声,摇摇阿梅的手,“阿梅姐姐,再来要去哪里找?”

阿梅挠挠头,无措道:“要不然先回去?”

仙草童子用力摇头。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阿梅姐姐,咱到大门口等老爷爷好不好?”

“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反正老爷爷一来,也是要先后见景夫人与兄长,这不正好同路么?”

仙草童子掰着指头分析一番,阿梅想想也有理,便大着胆子把仙草带到了府外。

这可是仙草童子头回出门,虽然就在景府大门外边的坝子里呆着,却也觉着新奇万分。他到处摸摸玩玩,最后蹲在木缘国的小道旁边,看蚂蚁一样看着木缘国的马车出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的腿都快要蹲麻痹了,老仙人真公才姗姗而来。

“老爷爷!”仙草童子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这不是小草吗?长高了,哈哈哈!”老仙人没料到是他来迎接,赶忙接住仙草,笑呵呵地抱着他继续往府里去。

阿梅上前道:“老神仙,小草可挂念你老人家了。”

“呵呵呵,真的啊?”真公故意逗仙草童子说,“那跟仙豆芽一块儿来仙都住,好不好?全城上下的人,都会把小草当做小城主看待哦!”

仙草童子少与长者相处,一听这话,立刻信以为真,吓了一大跳。

——他才不想离开景府呢!

仙草急忙道:“老、老爷爷,你常来蓬莱做客也是一样的啊!府里上下的人,都把老爷爷当做自家爷爷尊敬的!”

真公仰天大笑,笑够了,便说:“好啊,这可是小草说的!往后老朽要是想住进景府养老,小草不能不答应喔!”

“嗯!”仙草童子立刻很有担当地点头,“老爷爷你放心,我一定养得你白白胖胖的!”

“一言为定?来拉钩作保?”

“一言为定啊!”

仙草童子当真伸出小手,与真公钩钩小指头。

连阿梅也禁不住偷偷笑起来。

三人转过影壁,真公便瞧见了庭院与厅堂内的狼藉景象。

“啊?”他愣了愣,挠头,随后问阿梅,“小丫头,难道龙族与仙家议和……这么早就散了?”

阿梅回答说:“老神仙,议和盛宴是在昨日的。今天自然散了啊?”

真公立刻僵住身形,惊讶道:“不是今日?”

“老爷爷你记错了啦!”仙草童子脆生生地说。

真公颇受打击地敲敲自个儿脑门,嘟哝道:“一直以为与接仙豆芽的日子恰好相同……怎么会不是呢……啧啧,老了啊……”

他挫败地看看大厅之内,然后振作起­精­神,问:“对了,仙豆芽在哪儿呢?”

仙草童子一激灵,吞吞吐吐道:“呃、兄长是在……”

“呵呵,老朽还不知道仙豆芽长到多高了呢!”真公笑道,“那娃娃,骨骼俊奇,相貌又标致,长大之后一定迷煞众多凡尘仙子啊!”

仙草童子为难了。

他偷偷瞄阿梅一眼,然后对对手指,鼓起勇气对真公道:“老爷爷,那个……如果说、我是指如果万一啊!要是兄长他——”

话说一半,仙草童子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神­色­。

他立刻被真公那满眼的期待给击溃了,不忍心说下去。

真公等了片刻,不见仙草童子下文,忍不住带着笑意询问:“仙豆芽怎样?”

仙草童子艰难地低声道:“要是、要是兄长不愿——”

还没把关键内容挤出来呢,他突然听见真公乐呵呵地说:“啊,仙豆芽来了!”

“不、我是说兄长可能——啊?”仙草童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扭头朝真公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仙豆芽正朝他俩狂奔而来!

“兄长?”仙草童子吓了一跳,仙豆芽脸上的怒气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不愿意被真公领走,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啊?

仙豆芽冲到真公面前,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庞。

景善若打他那下,其实一点都不痛,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的脸面火燎火辣地,好像要烧起来了一般!所以他当即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真公将仙草童子放下地,对仙豆芽道:“小娃娃,还记得老朽么?”

仙豆芽抬头端详这老仙人,皱眉猜测说:“你就是太玄仙都的真公?”

“对对对!”想不到仙豆芽还记得自己,真公那叫一个欢喜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

“你来接我走的吗?”仙豆芽直截了当地问。

“对对对!”真公继续­鸡­啄米,但因怕自己又被仙童讨厌,赶紧补充几句,“若是你不乐意,老朽也不会勉强……”

“我乐意!”

“是啊,端看仙豆芽你……”

真公还在继续往下说,仙豆芽却不耐烦了。

他扯住真公的长寿眉,再次声明道:“我说,我答应做你弟子!快带我去那个什么太玄仙都吧!我不要再呆在景府里了!”

“啊?”

陷入呆愣状态的不仅是真公,更有仙草童子与阿梅。

仙豆芽拽拽真公的眉毛,问:“老爷子,你功夫怎样?通多少法术呢?家里法宝多不多?平时有几个神仙好友走动?”

“……仙豆芽,你方才说,你答应了?”真公这才反应过来。

仙豆芽气势汹汹道:“嗯!我就拜你这个师父了,老爷子,你要教好!教我上天入地的大神通!知道不?”

“是、是,那是自然!”真公欢喜得不行,伸手想抱仙豆芽。

后者立刻拍开他的手,道:“我自个儿能走,不要人抱!”

真公不以为忤,他乐得绕着仙豆芽走了几圈,冲后者左看右看,越看越觉着可爱。

“兄长!”仙草童子诧异道,“你为何改变主意了啊?”

仙豆芽瞪他一眼,说:“我从来就是这般想法,几时改过主意?”

“你明明……”

“小草!”仙豆芽喝止他,严厉地说,“往后你自己照顾自己!别再给小道当枪使,也不要跟着小虎瞎折腾,明白嘛?”

仙草愣了愣,缩到阿梅身侧,委屈地含泪道:“我……我哪有……”

“景夫人说的话毕竟是­妇­人之言,不要尽信。”仙豆芽继续教导弟弟,“别读乱七八糟的小册子,进书库去,找圣人经典看!”

仙草童子怯生生地说:“那兄长,你还回来么?”

“学成了,自然回来!”仙豆芽叉手道,“蓬莱洲是我故乡,景府是我家!我谁也不会让的!小草,你也要把景府守好,知道吗?”

“嗯。”

仙豆芽意气地指点小草一番,拉着真公,催促他快带自己走。

真公却不答应,说景夫人还没来,自己不能擅自领了仙童就离开。

耽搁片刻,景善若终于气喘吁吁地追来了。

越百川本是跟在她后面的,但他远远地瞧见真公等人在场,权衡一瞬,立刻避开,闪进旁边的门洞内躲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仙豆芽就这么从景府小公子变成了仙都少主嘤嘤嘤嘤……

赖着不走什么的……

景善若扶着廊柱,对真公颔首道:“老神仙你来了。”

“嗯,刚到不久。”真公转头,有些遗憾地瞅瞅大厅,“因自个儿将时日弄混,错过难得的众仙聚会,真是可惜啊!”

那是火花四溅的议和,不是老友聚在一起唠嗑吃席好不好……

景善若腹诽着,答说:“突然受托,承办这等大事,景府做得并不算周到。若老神仙昨日来了,只怕会大失所望。”

“哈哈哈,景夫人谦虚啊!”

两人寒暄两句,仙豆芽便无耐心了,Сhā言道:“老爷子,与景夫人告辞之事,我看已是足够了。不如立刻就走了吧?”

“仙豆芽这般着急?”真公笑说,“莫急莫急,老朽还有些许事务,要与景夫人单独谈谈。”

“谈什么?”仙豆芽不满地问。

“一个大胖小子交给老朽,老朽自然要好生办过交接啊!”

真公乐呵着,便请景夫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凉亭之中时,景善若不太放心地回头张望,确认仙豆芽还与仙草童子在一处,没有跑走。

“豆芽当真愿意做老神仙的徒儿?”她惊讶地问真公。

后者点头,道:“许是与景夫人怄气,但当真答应了。”

“怄气也罢,只要他是下决心随老神仙修行,不要中途后悔,那便是好事。”景善若想起方才之事,苦笑着摇摇头。

真公想了想,有些失落地说:“若刚到仙都两三日,仙豆芽就闹着要回蓬莱,老朽也只得将人送回来啊!”

景善若微笑道:“老神仙,送回来是好,可不带另挑一名仙童做替换的喔。”

“景夫人真是聪明啊——其实小草也与老朽挺亲的。哈哈哈!”真公也学着景善若说笑起来,一扫方才的抑郁之­色­。

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封书函,递给景善若,道:“此中所记,为老朽回玄洲之后,替仙豆芽算的卦。请景夫人妥善保管。”

“这……”景善若接过信函,诧异地说,“老神仙,我是个不通命卦的凡人,将此物交给我,未免……”

“一样一样。”真公自嘲地笑了笑,道,“老朽算了千年,难得有差错的时候,唯独这卦,看得是扑朔迷离,不得甚解。若往后,仙豆芽知晓此卦,意欲一窥……给是不给,景夫人可作定夺。老朽就闭口不语,端看天意了!”

景善若听得迷茫,不明白真公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仙豆芽的卦象不妥?

她郑重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真公点头,又道:“当日老朽定下仙豆芽,其实另有缘由,只是不便言明而已。如今也一并与景夫人说了吧。”

“老神仙请讲。”

“仙豆芽植株,时而邪气四溢,时而清灵无垢,实在怪诞罕见。其孕化出人形,也是老朽始料未及之事。但其坎坷走来,尽显命不当绝之气,自有一番造化。”真公坦然道,“老朽一介散仙,不入昆仑,向来顺应天意,却也讲究变通疏导之法,故而决定横Сhā一手,将仙豆芽收入门下,好生教导。”

景善若低声道:“原来如此。这一月相处下来,仙豆芽是有过人之处。但据我观察,其特立独行,好恶难测,唯喜争辩,擅长以歪理邪说蛊惑他人。唉,总是令人伤神。”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老神仙,方才是因仙豆芽出言不逊,我一时情急,责罚了他,他才气不过,径直跑来找老神仙你的。”

“哈哈哈,焉知非福。”真公抚着胡子道,“景夫人,你便将这孩子交给老朽罢。老朽门下无徒,且玄洲岛又无战事,正是闲散之时,当倾注心力,教导仙豆芽成才。”

“交给老神仙,我自然放心的。”景善若道,“若是仙豆芽太过顽劣,老神仙可斟酌责罚,切勿宠溺……”

“老朽知晓。”

景善若还想叮嘱些琐碎细务,但一转念,想起真公是老神仙,自然会考虑得比自己周到,而且若再唠唠叨叨地,彷佛倒真的不放心老神仙抚养仙豆芽之事了,于是作罢。

算起来,就为仙豆芽一人,她所­操­的心,比其余仙童的加起来都多了。

“那么,景夫人,老朽这就将仙豆芽接走了。”真公正­色­道。

“嗯,一路顺风。”

真公转身朝亭外去,刚抬脚,又想起一事,回头道:“喔,对了。仙豆芽长得颇快,老朽以为,顶多再两个月,他便如同十五六岁的凡人一般高矮了。论起脑力,恐怕还有过之无不及。”

景善若眨眨眼,等待真公的下文。

“景夫人,届时太玄仙都将为仙豆芽筹备成丨人之仪,待其降生满了百日,便行冠礼,并更名、取字。”真公道,“此是大事,玄洲当提前通知蓬莱洲,还望景夫人拨冗前往。”

景善若道:“啊,那是自然!仙豆芽的确长得极快,见识亦是增广得令人惊叹,也不知他是从何处汲取学识的……”

“景夫人勿要担心。纵是旁门左道也无妨,一旦入了玄洲岛,老朽定会好生教化仙豆芽,助其成就仙途基业。”真公肃然承诺。

他说完,换回那副乐天逍遥的神态,转首回到仙豆芽等人身边。

真公乐呵呵地与仙草童子道别,顺便还掏出一个绢制的小风车,送给仙童玩耍,然后领了仙豆芽离开景府。

仙草童子与景善若一路送出去几里地,十分不舍,但仙豆芽硬是头也没回一次。

返回景府,景善若让阿梅带仙草童子回去午睡,同时,突然想起越百川貌似……不见了?先前还跟她一道追仙豆芽来着?

景善若匆匆入了大厅,见修者与石仆已将会场打扫完毕,重新布置了一番,但内中并无一人,更别提越百川了。

她从侧门出去,四下张望,恰好见着明相与朱砂在回廊一侧歇息。

“老人家。朱砂姑娘。”景善若上前去。

朱砂一见她,立刻吐了吐舌头,对明相道:“看,人家这不就来讨了么?还不快快交还回去?”

明相说:“只是借来一观,又没有犯什么过错,何必心虚?”

他说着,就从衣兜里取出名簿来,双手奉还给景善若:“景夫人,此为府上之物,老夫见其放置于案,便信手取来,略作翻看。不告而取,实是因一时寻不见景夫人所致,还望夫人莫怪罪。”

景善若接过名簿,看了看,知是录了出席众仙洞府与名号的一册。

景善若笑笑,道:“老人家哪里的话,不过一本宾客名册而已,也非是机密之物。再说了,景府不偏不倚堂堂正正,仙家抑或龙族,皆是友方,也无甚可瞒的。”

这名簿的事,关系可大可小,也确实不能说有什么机密在内。

……看了就看了吧。

明相点点头,对朱砂笑说:“瞧人家景夫人多大雅量,学着点啊!”

“哼!”

朱砂本是坐在阑­干­上的,闻言便跳了下来,不服气地冲明相做了个鬼脸。

末了,她转头,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公子爷还没走,你要不去进去见上一见?”

“啊?”进哪里去?

朱砂便指向身后。

景善若这才发现似乎这回廊凭白短了两进。

仔细一看,原来是龙公子的金阁车横在回廊中段,兵将直接将金阁与回廊修砌在同处,造成了回廊本就直通阁内的错觉。

昨日她已想与公子昱说说话,可是越百川不让,如今得了机会,自然答应。

朱砂传报过后,又先进去布置一番,才领景善若入内。

入了车阁,龙公子钟爱的熏香气味立刻扑鼻而来。

景善若好奇地张望,见内中果然又垂了层层帷幔遮挡视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却不让谁有窥见真龙相貌的机会。

想起自己居然见过龙公子真面目,还不止一回,景善若不由有些受宠若惊了。

朱砂搬过小案放在景善若面前,又拖了张坐垫放置妥当,请她入座。

景善若颔首表示谢意。

借着这一来一往,朱砂小声道:“景夫人,你情面大,劝一劝公子爷吧。好容易拿到兵权,转眼说不要就不要了……”

虽低声说话,但却又是故意在龙公子面前提起,想来已劝谏过多次了,后者听不进而已。

龙公子显然也明白其用意,不予置评,只轻声道:“朱砂,退下。”

朱砂没法子,冲景善若埋怨般地瘪瘪嘴,退了出去。

待门扇关好,龙公子便在帷帐之间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道:“景夫人,蓬莱此地,可还住得习惯?”

景善若笑道:“论及居住,对于善若来说,再无别处比蓬莱更好了。”

龙公子闭目道:“临渊道君可有再马蚤扰于你?”

——马蚤、马蚤扰?

景善若死命盯着地板上的木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龙公子所知的,也就是上回越百川帮忙变了景府大宅出来,还有过来救仙豆芽那次?

他是得有多强的悟­性­,才能把道君的作为理解成马蚤扰啊……

这是私事,但龙公子已经问起了,她也只得作答:“回公子,没有,道君不曾主动到访。偶有数次现身,也是我遇到难事,将道君请下凡尘来相助罢了。”

景善若不会忘记,方丈洲的修者可都是龙公子的死忠。

越百川来过多少次,只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想要瞒过龙公子,那是压根不可能的。

“嗯……”

龙公子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随后陷入沉默。

景善若有些忐忑地看着帷帐内的人影,不明白龙公子正在盘算什么。

良久,后者突然开口道:“往后还有何难为之事?”

“呃,这可无法预见……”景善若道。

只见帐中的人影终于有了稍微大一点的动静。他略撑起身子,将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放到了盘子里,随后指尖在榻边一拨。

景善若听得清脆的铃声响起。

随后,朱砂推门入内,轻声道:“公子爷有何吩咐?”

龙公子说:“此物赠予景夫人。”

“是。”朱砂应一声,恭恭敬敬地从帷帐侧面入内,倾身去取那盛盘。

但当她瞧见盘中之物时,却惊得叫了起来:“啊!公子爷,这是……”

“赠予景夫人。”龙公子略转首,不再搭理朱砂。

后者虽然心焦又心疼,却也只得听从公子昱的吩咐,将盘子端起,小心地从帷帐后移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迟钝啊,现在才发现得了个地雷,有了一只小萌物!可是……显示的是JJ账号,猜不出到底是哪位送的啊……难道真的是某位默默潜水的霸王所赠?

好像误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从中午开始就一直给我连接不上数据库啊!难道是逼我写咆哮体么……另外猛然发现又多了一只萌物,感谢,但是依然猜不到是谁啊……请现身吧……

却说此时曲山长领着人从大厅后侧巡过来,发现旁边的小楼里有人影晃动。

众修者进去查看,见是临渊道君,双方都没好脸­色­。

碍于这是景府,景夫人待临渊道君还算有那么一份儿好,曲山长等人也就忍住冷嘲热讽的冲动。众人尽量克制地询问道君,说阁下是否打算再留一宿,若是,他们这就准备一间客房去。

话语间,逐客之意是显而易见的。

越百川则道不劳诸位费心,待景夫人得空了,他就向后者告辞离开。

——景夫人正在做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曲山长等人继续巡院。

弯弯拐拐地过了回廊,众人发觉明相在廊下闲坐,便赶紧上前问候。

曲山长诧异道:“明老相爷,你怎会在此处歇息?……既无茶水,也无座椅,是学生怠慢了!”

“嘘。”明相示意众人不得喧哗,随后用拐杖指了指数丈开外的金阁。

众人转头去看看,惊讶地悄声问:“明老相爷,公子尚未离去?”

明相点头。

“公子是否龙体欠安,因此逗留蓬莱?”方丈洲药王司之人急急地问。

明相立刻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嚷嚷道:“你才欠安呢!公子爷一贯都是恹恹地,但那副身子骨比谁都妥当!胡说什么!”

他这边还没骂爽快,金阁内就传出龙公子的轻声呵斥:“明相,勿吵嚷。”

明相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刀一般的眼神恶狠狠地剜那几名修者,对方只得可怜兮兮地缩到人后去。

有前车之鉴在此,其余众人皆不敢再出声了,庭院内顿时安静得连一片树叶落到地上也能听见。

不过,现在飘进大伙儿耳中的,不是簌簌落叶声,而是金阁中传出的……朱砂小姑娘的声音。

她讲话是那么轻那么细,若不是众人全都噤声,那可一定注意不到的:“公子爷,快快收回啊!你是几时将此物给揭下的,咱赶紧回归墟,找御医……”

嗯?这是在说什么?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包括明相。

“公子爷,就算你不爱惜自个儿,也要……”朱砂的声音更低了,仅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只字片言。

期间,龙公子是一句话也没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

明相拄着拐杖站起来,一马当前走到金阁门外,正大光明地,抵着门缝偷听。

曲山长等人讶然,虽同样好奇,但可不敢跟着学了。

正在此时,金阁的门突然开了,朱砂冲了出来!

明相猝不及防,险些给她撞翻在地,幸好扒住了门柱,只是踉跄到一旁而已。

朱砂冲出门,乍见这么多双眼睛等在外面,愣了愣神。

她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转头,找见蹲在一旁的明相,哭诉道:“明相啊,你可得好好劝公子爷了!”

“怎么了?你先莫哭啊?”明相手慌脚乱地劝朱砂去了。

朱砂大哭道:“公子爷活生生地揭了自个儿一片鳞啊!”

众人大惊。

明相急道:“怎么如此!发生何事这是?”

“公子爷唤我进去,要我把一样东西赠给景夫人。我一看就吓软了腿啊,那可不就是公子爷的龙鳞嘛!”朱砂哭丧着脸,把明相往阁内推,“明相你赶紧劝着公子爷啊!呜呜呜!”

明相心急火燎地进了金阁,把门带上。

朱砂抹着眼泪转过身,扫了众人一眼,嘟着嘴坐在阶上。

有修者赶紧递了手帕过去,好言好语地劝:“没事的,朱砂姑娘,明老相爷德高望重,定能……”

话还没说完,就给朱砂打断了。

朱砂鼓着腮帮子道:“公子爷嫌我唠叨!”

“呃……”

“我也就劝了几句而已!”朱砂忿忿地咬住手帕,“公子爷坚持要把自己的鳞片送给景夫人!”

众人这才听明白。

顿时炸了窝。

“公子送鳞给景夫人?”

“从未听闻过龙族这款风俗啊,里面有何道理?”

“必然有啊!”

“真的?吾立刻查!”最末一人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卷书文,当场哗哗哗地查找起来。

曲山长猛然反应过来:“稍等,景夫人在里边?”

众人又是一阵大惊。

“单独相处?”

“不对不对,方才有朱砂姑娘在的。”

“朱砂姑娘入内之前呢?”一人用手背拍着手心,认真道,“那时候,难道不是两人独处?”

“公子几时与人这般相处过?”

方丈洲人互相递着眼神,即刻心领神会。

几人齐齐地转头,瞄着金阁大门,意味深长道:“噢……”

朱砂这才觉着不对劲,手帕一挥:“你们!在乱想什么呢?”

曲山长拦住朱砂,严肃地问:“朱砂姑娘,请教一下,景夫人可曾见过公子相貌?非是神龙之形,而是指人一般的相貌。”

朱砂愣愣地回答说:“有啊。怎么了?”

“果然啊!”

方丈洲人闻言,一下子沸腾起来,个个喜形于­色­。

“你几个这到底是在闹什么啊!”朱砂越发不明白。

“朱砂姑娘,来来来。”曲山长赶紧拉着朱砂到厅里去,叽叽咕咕地提点对方。朱砂听了他的解释,半信半疑,但又觉着似乎没有别的解释能更通情理了。

此时明相推门出来,低声道:“又在吵闹什么!”

众人欢天喜地一拥而上,把明相架到厅内,再同样说上一遍。

明相一听,顿时两只眼都直了,抱着拐杖琢磨个不停:“难道当真如此?唉哟哟……那可是大事啊,老朽实在愚笨竟没看出来……”

他沉思片刻,抬眼看着一屋子兴高采烈之人,肃然道:“各位,此事关系甚大,在公子爷有所动作之前,不得走漏风声!知晓?”

“是,谨遵明老相爷吩咐。”众人喜气洋洋地作揖道。

朱砂狐疑:“明相,难道当真如此?”

“这……等老朽试探试探公子爷的意思,嗯……”明相捋了捋胡须。

※※※

方才阁外吵嚷得厉害,现在却又安静得仿佛一个人也不在了。

景善若告退出来,轻轻推门,朝外边一看:还真的没人了。他们都去哪儿啦?

她心事重重地退出门外,将大门关严实,然后转身下台阶,一手探入袖中,摸到那片冰冰凉凉的龙鳞。

龙公子将鳞片送给她,说是需要他相助的时候,可以刺破指尖,往鳞上滴一滴血。

——如此,即便是在万里之外,他也会立刻有所感应。

景善若轻柔地抚着那鳞片上的纹路,心说龙公子想得如此周到,真是要教人过意不去了。

正想着,她一抬眼,便瞧见旁侧的小楼二层窗户开着,越百川正倚在窗前,朝这边张望。

——他在那儿多久了?

景善若没来由地心惊了一下,随后仰头,坦坦荡荡地与其视线相会。

越百川看了她一会儿,冷淡地移开目光,望向远处。

不知为何,对于他的表现,景善若并未因松了口气而觉着庆幸。她低首,只感到一种好似失落般的情绪弥漫开来,致使自个儿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坏了。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转身沿着走廊朝大厅去。

在她走入檐下之后,越百川突然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望向对面的长廊。

视线沿着瓦片的边缘向内去,他只能见到景善若缓步走动的绣鞋。那鞋子如同小猫一般,于裙摆边或进或出,时而顽皮地避开他的视线,时而又大胆地跳了出来,在日光之下,显得格外活泼可爱。

景善若越走越远。

她略一抬足,迈入门槛内,越百川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静默地望着那处,彷佛正等候她从原处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觉着身上越发地寒冷,再这么看下去,只怕自己是会被心底不知名的寒意给冻起来的。他只得作罢,从窗边离开。

越百川轻轻下了楼,没将楼梯踩出一点声响。

大厅里吵闹得厉害。

景善若进去之后,厅内安静少顷,继而又闹了起来。龙公子带的那小姑娘,其尖细嗓门尤其具备穿透力,老远也能听见。

越百川就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别人的热闹。

庭院里日光白生生地,格外刺眼,他半眯起眼,转首往景府大门口去。他暗忖,若是路上有人问起,便说方才已与景夫人告辞过了,现在要去耳岛。

可是没人问他什么,遇见的人都忙,且皆不待见他。

一路到了大门内,石仆恭敬地立在两旁,却迟迟没有替他开门。因为,它们与金翅鹤一样,都是一个眼神便能通他心意的。

越百川只好吩咐道:“开门。”

大门打开了,竹簪女冠带着两名侍女,笑吟吟地等候在外。

“道君,你再不出来,竹簪便要入内寻去了。”竹簪女冠微笑道。

越百川道:“蓬莱洲北面那座山丘,女冠去游玩过了?可曾见了何种的稀奇景象?”

竹簪女冠一惊。

她小心地看了看越百川的脸­色­,随后道:“道君,竹簪说说罢了,你当真了么?”

两名侍女禁不住掩口而笑,其中之一说:“女冠哪里会离开半步?若是四处走动,与道君错过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住口。”竹簪冷冷地瞥了侍女一眼,后者立刻不敢再吭声。

对此,越百川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竹簪女冠邀请道:“道君若是欲回昆仑,何不先往昆仑堞做客一番?”

“嗯,走吧。”越百川颔首。

误会扩大ing

景善若觉得很诡异。

她刚一进大厅,就看见好些人挤在角落里,神神秘秘地商议着什么。

待其中几个窥见她了,立刻提醒众人:“嘘!景夫人来了!”

——景府上下,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得瞒着她的?

景善若疑惑更深,瞧见曲山长也在人群之中,便招手道:“曲山长,烦请你派两三人,寻明相老人家过来。就说,公子那儿闲下了,或许需人伺候。”

她正说着,突然瞥见曲山长肩膀后面冒出一个拐杖握柄。

“唔?”景善若盯着那处。

只见拐杖晃了晃,溜到曲山长左侧去,紧接着,明相紧抓住拐杖,从人群里钻出来了。

“老人家?”

“景夫人,老夫在此呢!公子爷唤么,这就去了!”明相略显尴尬地露齿笑了笑,赶紧往大厅侧门走去。

景善若纳闷:“老人家,曲山长,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明相回头连连摆手,突然又改口道,“喔,是在说方丈洲的事儿,对吧?”他冲众人挤挤眼。

“是啊!”修者立刻接住话头,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学生许久没回过方丈洲,借着明老相爷难得来一回,便打听打听家乡事儿。”

另一修者也道:“对对对,正是如此!景夫人,吾等并未议论它事啊!”

“呃,我知道了。”

景善若应了声,诧异地暗忖:看这反应,难道是心虚了不成?

方丈洲这群修者,不说教养有多好,至少,纪律严明,在曲山长的教导下,一个个无论作息还是穿戴,都规整得很。

因此景善若原本是压根没往坏处想的。

但他们这么着力地澄清,反倒让景善若怀疑起来了——莫非难道可能竟然会是在扎堆说她坏话?

她今天没做啥引人侧目的事儿吧?

便是算上往日情仇(……),她好像也就是与仙家走得近了些,并且还把修者们当做家仆使唤?

呃,貌似想起来还是有点过错的。

景善若添了份内疚,便道:“各位修士,若是想家了,何不与山长告个假,回去探望亲友?”

“啊?”

那些方丈洲人原本只是说说而已,遇上景善若这同样只是说说而已的建议,立刻原形毕露。

方才跟景善若说念家的两人,生怕被曲山长调派回去,赶紧转首表态道:“山长,此次学生前来蓬莱教习生灵,乃公子钦点之要务,学生怎能因小小思乡情结便弃战而逃呢?山长,学生绝无此意!”

曲山长板着脸,私底下摆摆手,示意他都明白,不用急着表决心。

此时明相本是出了门的,突然又折回来,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老人家?”

景善若随他出去,到偏僻处,便听得明相为难地问:“景夫人,老夫有一事打听,不知会否冒犯夫人……”

“老人家请讲。”

明相犹豫得很,拿指甲在拐杖上磨了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问:“景夫人觉着公子爷如何?”

“……”景善若怔了怔,一面琢磨一面道,“公子恩怨分明,行事光明磊落,即使愚笨如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公子是大善人,更是我的大恩人……”

她挑拣着说了几处,明相却听得来劲了。

——这、这是在夸公子爷啊!他亲手拉扯大的公子爷啊!

明相双眼都闪着光,兴冲冲地抢过话题,道:“是啊是啊!公子爷向来不屑善迎奉之人,又讨厌繁文冗节,当真如老鼎王公一般风骨!景夫人,不是老夫卖弄,公子爷幼时,就算摊平了躺着,也不到这手杖长短!那时候公子爷­性­子就喜静啊,压根不与那惹是生非的龙子龙孙来往……”

明相说得高兴了,捧着拐杖,就像捧着刚出壳的龙公子一般,满眼都是喜悦之情。

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景善若便含着笑,专心听他讲。

明相比手划脚,越说越来劲,连公子爷第一次学腾云驾雾时候摔得大哭都扯出来讲,最后,他终于收到了龙公子的警告。

从遥远的金阁里,龙公子幽幽地传出话音来:“明相,回归墟。”

“公、公子爷?”明相立刻给吓得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回首,“公子爷尚未入睡?”

待他屏息听时,龙公子又无声息了。

明相只得哭丧着脸,领了景善若往金阁那边去。

听闻公子告辞,府里除了石仆与仙童,其余活物全都赶来相送。连木缘国民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出动数十人的队伍,列队等候在通往景府的那条小道上。

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看见景府的大门轰然倒塌。

乱石瓦砾中,六只手八只爪子的海里兵将纷纷涌现,飞快地清理现场,打扫出一处平坦大道来。

龙公子的金阁车就这么喀喀喀地驶出来了。

大海龟小伙子紧跟其后,慢吞吞地在陆上爬动。

景府大门在极短时间内被重建完毕!连门口石狮子上落的一片树叶,都­精­准地归了原位。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耳岛去。

待路面变窄,容不得金阁车与海龟通过的时候,虾兵蟹将便雄赳赳地把道旁的树连根带土移开,空出道儿供二者通行。一旦顺利通过,众兵将就立刻再次协力,将树木栽回原地,并多谢其为公子爷让道。

木缘国民看得愣住了,因此全部都没能跟上。

景善若此时正坐在金阁车里,与龙公子一道看着外边的景­色­。车内将帷帐撤了一半,因此采光极佳,人在其内,也并不觉着颠簸,观书赏景皆可随意。

龙公子闭目养神,慢悠悠地说:“此车留于蓬莱。”

“哦?”

“我再临时,即复启用。”龙公子道。

景善若笑说:“好,那我便请人善加照管,定不使其蠧损或是蒙尘。公子敬请放心。”

“嗯。”

短短几句话,龙公子便又安静了。

朱砂盘腿坐在海龟脑袋上,竖着耳朵,于喀喀喀的轱辘声中辨识二人嗓音。

偶尔捕捉到两个可疑的字眼,她立刻对明相道:“在说话了!在说了!”

“讲的是什么?”明相瞪大眼。

曲山长等人骑着机关马,此时也全都向海龟这边倾过身,等着听最新消息。

见众人都一副期待模样,朱砂陡然感到肩上压力沉重。

可是此时,无论她再怎么仔细聆听,都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了!(当然了,因为没说话嘛 ̄)

她那叫一个急啊!

“如何?如何?听见怎样了?”明相也急,一个劲催促朱砂。

“莫要催啊!”朱砂攥着自个儿的袖角,全神贯注,还是连只字片语都听不见。她咬了咬­唇­,索­性­恶向胆边生,对明相道:“公子爷与景夫人在说私房话呢!我虽听见了,可不能跟别人说!”

明相又惊又喜,也不追问了,就抱着拐杖,乐得直颠脑袋。

诸位送行的方丈洲人听了,更是震惊,纷纷言说想不到景夫人与公子是这般关系,难怪公子对景夫人格外敬重关爱……

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人,也是将上述对话全数收入耳中的。

龙公子闭目,试图入睡。

景善若见他突然抬手扶额,便关切道:“公子,是哪里不适么?”记得越百川说自己还“旧伤未愈”,那龙公子与前者应是差不多时候受的重伤吧?也不知道他好得怎样了。

龙公子并不回话,只微微睁眼,从帷幔间看了景善若一眼。

“公子?”景善若不若明相与朱砂,后两者在公子不高兴答话的时候便知道作罢,可景善若并不如此以为。

她继续问道:“公子,是感到眩晕么?”

龙公子懒得言语,只是瞅着她而已。

景善若道:“公子,若你再不答,我便当做事态紧急,立刻请药王司的修士进来替你诊治了。”

此言有效。

龙公子虽然不想说话,但更讨厌见到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属下,也同样如此。

于是他悻悻然道:“无事。你多虑了。”

“无事便好。”景善若点点头,转首继续欣赏海岬风景。

朱砂的声音再次传进龙公子耳中:“又说话了,景夫人说不太舒服,公子爷在安慰她呢!别吵别吵,我听不见了啦!”

太阳岤上默默地暴起一根青筋,龙公子用力闭目,强迫自己睡觉,不再听外边的人叽叽喳喳。不然,他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一口气化出龙形,冲出去,对朱砂咆哮……

吼哭朱砂什么的不打紧……

景夫人可是凡人,要是被惊到,说不定会出事的。

这么想着,龙公子便当真睡着了。

众人到了耳岛,也不敢唤醒他,等上半个多时辰,龙公子才悠悠转醒。他一言不发地变出龙形来,沿着小湾滑入海水之中。

方丈洲众人伏地,口中齐称恭送神龙。

听见这响动,龙公子才想起原来还有人送行的,它哗哗地从海水中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海岸上的人,示意“我知道了”,扭头一个猛扎子入海,再也不见踪影。

明相来到景善若身侧,乐呵呵地说:“景夫人,莫多心呵!老朽最知晓公子爷的脾­性­,他这是在害臊呢!”

“咦?……哈?”景善若听得莫名其妙。

明相用“你懂”的表情冲景善若挤了挤眼,带上朱砂与小伙子入海,开开心心地回归墟去了。

景善若回首,狐疑地看着众人。

且不说他们一天的表现都很奇怪,现在这种看到她就满是钦佩和祝福的神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得越来越晚了,不过总算是更新了!

鼎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得越来越晚了,下次会不会变成半夜更,囧……我要把时间纠正回来啊喂!

龙公子回到归墟,舒舒服服地睡过一觉之后,发觉他的龙生似乎出了点意外。

“此为何物?”

挂在他面前的,是八九匹绢布。

布匹上画着龙形,一个个身姿盘得妩媚,或驾云、或戏水、或抚珠咧嘴娇笑。

明相惴惴地立在阶下,不敢直视主子,吞吞吐吐道:“回公子爷的话,是……是归墟内外各族中适龄女子之画像……”

龙公子不言语,只恹恹地睨着明相。

后者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明相一急,顺手把朱砂往下拽,两人一齐跪下。

朱砂不明白为啥要连她也赔罪。

不过,看明相紧张的模样,她顿时觉着大事不妙,于是低头噤声,希望公子爷的怒火不要燃到她这儿来。

明相战战兢兢道:“公子爷,老夫是尽力了啊!但凡口牙不利、或是犄角分叉过余的画像,老夫皆已拦下,不使其污了公子爷的眼……”

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龙公子便已不耐烦了。

“各族突然递送女子画像,为何?”这才是关键好不好?

“这……说是眼瞅着公子爷你也应当成家立室,替老鼎王公繁衍香火了……”明相的脑袋越垂越低,话音也轻得几不可闻。

龙公子闭目,轻微地以升调表示怀疑:“嗯?”

明相立刻抬头,苦着脸道:“公子爷,是老臣(哦哦换自称啦)一时欢喜得糊涂了……到王城与旧友喝酒,不留神就说漏嘴……”

龙公子听明白了一半,但是剩下的一半,依然云里雾里:“明相,你所透露者,是何事?”

“不、不就是公子爷与……蓬莱洲那位景夫人……相好的事儿么?”

明相僵硬着身子,好容易才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当即就好像被人泡进了水缸里一样,全身上下,那都是汗湿了的。

龙公子愣愣地瞄着那些美女龙画像,一时没理解到“相好”两字是什么意思。

待明相大气都喘了三出,龙公子才反应过来。

“——明相!”

声音并不响亮,却威严有力!

随着他的轻喝,一股气流飞快地冲进宫殿之内,泛着嗡嗡声,在殿中盘旋。美龙的画像猎猎作响,珊瑚树上挂的珠串也纷纷落下,噼噼啪啪地掉了一地。

不说明相本人,就连置身事外的朱砂,都被龙公子的怒气镇得全身发软,顿时抖得跟筛糠一样!

明相牙齿直打架,虽然拼命在心底说“我是鼎王公家里老臣我一手把公子爷拉拔大”,但他还是极不争气地哀叫起来:“公子爷!公子爷啊!老臣知道冒失了,全怪那黄汤下肚就管不住这张嘴啊!公子爷,你可得看在老臣辛辛苦苦守了这么长年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饶了老臣这条命啊!”

朱砂也赶紧道:“是呀公子爷,明相年纪大了,总免不了出些差错,这回就放过他老人家吧!啊?”

明相一面抖一面抹着泪,还不忘转头,跟朱砂习惯­性­地争上一争:“你才年纪大了!老夫的祖姥姥都还­精­神着呢!”

朱砂连忙眼神示意,让对方记得龙公子还在上边问罪呢!

明相立刻就又瘫下来了。

此时龙公子道:“明相,造谣生事,是何居心?”

明相一听,这还了得?

他赶紧抬头分辩说:“公子爷,冤枉啊!老臣罪该万死是死在这张嘴巴没遮拦,可不曾与造谣中伤有半点关系啊!”

“还敢抵赖?”龙公子不悦地微微动了动脖子,道,“我几时与凡人相好了?”

“公子爷处处与那景夫人行方便,又愿意同她相处,两人在一道说体己话还不带让老臣听见的……”明相掰着指头,叽叽咕咕地数着,数一桩,就抬眼偷偷瞧龙公子的脸­色­,生怕哪里又惹得公子动怒了。

朱砂在旁听着,也点头Сhā言道:“是啊,景夫人在场的时候,公子爷就温温和和地,从来不见动一动肝火!”

龙公子听了,诧异道:“景夫人是外人,且系凡人,自然生着隔阂。我之作为,有何不妥?”

“不妥得大了!”

明相索­性­站起身来,问龙公子说:“公子爷,你可知晓,中意一个人的时候,应当如何表现?”

“是怎样?”龙公子问。

“便是公子爷你对景夫人那样!”明相击掌断喝!

——啊我终于说出来啦,呼呼呼!

龙公子懵住了。

明相和朱砂上前,冲他叽叽喳喳地灌输着“常识”。

“公子爷你细想啊,见着景夫人之时,是否希望多留片刻?”

“是不是都要我与明相离开的啊?此为二人独处!不是暧昧之人,谁愿如此?”

“还有还有,公子爷你时常呵斥我等,让‘住口’,对不对?景夫人说话时候,公子爷是否叱过‘住口’二字?没有!”

“对喔,此事表明,公子爷中意听景夫人说话,有没有!”

“——景夫人讲话软软润润,老夫也爱听!”“哎呀,人家没在问明相你啦!”

龙公子睁着眼,茫然地望着逼得越来越近的二人。

明相抱着拐杖继续道:“木缘国那些小人儿到方丈洲求援,难道公子爷不是看在景夫人面上,才答应遣使相助的吗?”

“唔……”龙公子严肃自省中。

“老夫看来,方丈洲之人可是任由景夫人差遣啊,必然是出于公子爷的示意,对不?”

龙公子无话可说。

朱砂也拖住拐杖的腿,急急忙忙地说:“嗯!而且镇河锁是多­精­贵的法宝啊,公子爷说给就给了!人家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呢,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过分喔!”

“说到法宝,最贵重的莫属公子爷你的鳞片啊!”

“对呀!那么大一块!”

“连着­肉­的哇,居然一声不吭就扯下来送人了!老臣那叫一个心疼,恨不能替公子爷受痛啊!”

龙公子大睁着眼,左左右右,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个不停。

奈何明相与朱砂你一言我一语,噼噼啪啪如爆竹一般,龙公子快听不过来了!

朱砂尖细着嗓门道:“身上长的鳞片,血骨连心又怎样?明相你没听说过罢,若情人想要,便是天上的星子,也会摘去送人的啊!”

“可公子爷是鼎王公唯一血脉!公子爷的鳞片,哪怕是蜕下的,也只能交予配偶保有!配偶懂不?”

“人家知道,妻室嘛!”

“正是!公子爷从小到大所有鳞片老臣都收得妥妥当当!预备公子爷继位为鼎王公之时,交给鼎王妃的啊——”

龙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言厉声道:“住口!”

朱砂和明相吓得立刻没了声音。

他俩惊恐地对视一番,这才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迅速跳下台阶,趴回地面去,抖着嗓音求饶道:“……公子爷息怒,公子爷息怒!”

龙公子怒道:“将画像撤下!”

“可是公子爷,几时再看……”明相缩着脖子问。

“不看,烧掉。”

龙公子说完,闭目歇息,不再瞧那些美女龙画像一眼。

朱砂赶紧更换熏香,改成龙公子小憩时候最爱的气味。然后她蹑手蹑脚地,与明相一道扯下那些画像,叠起来,合力拖出殿去。

两人到了殿外,发现小伙子趴在石坝里,这才知道有人入岛,并在门坊处等候多时了。

明相前去接待,一看,喝,不得了,归墟里正当权的龙神大人来了!

“狱王爷……”明相诧异无比,将其引了入内。

龙公子虽然刚歇下,但听闻是狱王爷亲临探望,还是只得悻悻地给个面子,说让他进来吧。

狱王爷进得殿门,便隐隐有怒气,当着龙公子的面呵斥朱砂。

——责怪其将寝殿布置得这般奢靡浮华,若让人见了,以为鼎王公之子醉生梦死不求上进,那可是万死不能抵罪!

此时就势责骂朱砂几句,然后命其退下,便是上策。

可龙公子偏就不这么做。

他闭着眼,恹恹地说:“小侄便是好这浮糜之气了。王叔若厌恶,何必屈身此处?”

明相听了,直替自家公子爷捏把汗。

狱王爷斜着眼睨龙公子一番,随后露出笑颜,朗声道:“哈哈哈,多时未见,爱侄风采犹胜当年鼎王公啊!”

“不敢当。”

龙公子没­精­打采地应了声,连起身坐正的意向也无,照样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

“呵。”狱王爷碰了一鼻子灰,便也收起笑意,对龙公子道,“开门见山,王叔今日前来,是为一事……”

“说吧。”

龙公子睁开眼,随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

“族中方才奉上多幅佳丽画像,不知爱侄有否过目呢?”

“没甚留意。”龙公子一点也不给对方面子,“令爱也在其中?或许已烧了,问明相罢。”

狱王爷顿时黑了脸。

明相赶紧道:“没烧、没烧!哈哈……公子爷说笑而已,王爷莫在意!”

狱王爷脸皮抽搐了一下,勉强答道:“本王自然不会在意。”

“不在意便好。”龙公子冷冷地说,“小侄之事,本就不劳王叔­操­心,若无他事,请回罢。”

“爱侄此言差矣,鼎王公一脉仅存爱侄一龙,眼下要务,乃是繁衍子息啊!”狱王爷正­色­教训龙公子道,“本王是开明豁达之人,爱侄去陆上与凡人厮混,本王大可装作不知。但香火之事——”

“谁与凡人厮混?”

龙公子轻言细语地问了一句。

就这一句,已是骤然惊风起,倏忽神鬼哭。整个寝殿之内,明珠齐黯,帘帐飘摇,诸人皆感到寒气逼身,不得小觑。

狱王爷也暗暗吃了一惊,不觉运起龙神之气自保。

“呵,是王叔失言。”他改口道,“不过爱侄近来频频外出,据闻,是到归墟之外那几个小岛上去?”

“与王叔何­干­?”

“……呵呵呵,是无关系。”狱王爷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只是生息繁衍乃为大事,本王眼下还坐在归墟王座之上,自然需要照应周到!供爱侄挑选画像之女,家世皆是相当,望爱侄好生甄选,觅得如意良伴。”

“不必挑了。”龙公子缓缓抬手,拈起自己一缕发丝,道,“小侄已将龙鳞赠予陆上凡人作为定礼,那名女子,便是小侄未来妻室。”

狱王爷闻言大惊。

明相与朱砂亦是大骇失­色­。

合一合八字?

景善若最近喜欢往外跑。

上回送龙公子离去,是一直送到耳岛湾边的。

她坐在车里,将沿路美景一一收入眼中,回府之后便念念不忘了。

在蓬莱洲定居这么久的人,竟然连岛上的风景都不熟悉,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景善若便请曲山长替她准备了一辆马车,平时载着她四处游玩。

方丈洲人在蓬莱用的都是机关马。景善若本就聪慧,见修者­操­控几次,就习得了窍门,可以独立驾马行走。

不过,即使她表示自己已经会驾驶机关马了,众修者还是放心不下。

——每回景夫人外出,至少都有三五人跟着,专长方面还得搭配妥当,要有懂医术的、懂武学的、懂机关的……以及会唱小曲儿给景夫人解闷的。

景善若感到受宠若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龙公子一离开,众人对她的敬重就直接升级成了……爱护?

单单是出门时照顾照顾也就罢了,现在方丈洲人连她的饮食都要负责,压根不让石仆和阿梅Сhā手。

更可耻的是,景善若向美食妥协了……

她本想拒绝的,可是,曲山长请她先尝一次方丈洲人的手艺。

于是她沦陷了。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这群修者里面竟然还有人是专程修习调鼎之术的,说是隶属正味司!

人家是专业的啊!

景善若很没骨气地把府中的掌厨大权交给方丈洲人了。

修者开始给她加菜。

往常时候,菜品里就算有­肉­,那也是腌制品。因为不仅府里没有养家禽家畜,就算眼界放得宽一些,找遍整个蓬莱洲,满地也尽是素菜——连会跑会跳的都是植物啊!

方丈洲人接手膳食之后,认为必须要让景夫人吃得妥当,于是立刻派人制作捕鱼机关,更要制出渔场围具来养殖幼鱼。然后,他们嫌­肉­品单一,打算传信回方丈洲,请求家乡送牲畜­肉­禽过来。

因府里有仙童,本就不食荤腥,且不宜令其见着血腥之事,故景善若觉着不妥,婉言谢绝了方丈洲人的提议。

“曲山长,其实我这数月以来皆是茹素为主,已然习惯了。”景善若笑道。

“既是如此,吾等也不便勉强。景夫人若还有何难处,请尽管吩咐。”

“……”景善若想起了上回偷偷潜入岛中的凡人。

她与曲山长到关押渔夫之处探望,见其吃住都还妥当,就是思乡得很,一直挂念着家中病妻,以致郁郁不已几乎成疾了。

见其困境,景善若便再向曲山长请求放人。

原以为对方会像前次般坚决反对,想不到如今她刚一提,曲山长就点头答应下来,还保证会一一办妥:派人护送渔民归乡,并诊治其妻室。

景善若更惊讶了。

到底是什么事,竟令方丈洲人对她的好感激增?

她百思不得其解,旁敲侧击地试探一番,也猜不到缘由,好生纳闷。

这样的异状,一直持续到半月之后,明相再访蓬莱。

明相独个儿悄悄上岸来,没带随从,而且似乎还是瞒着龙公子的。

众修者将他迎进府内,询问其龙公子的动向,了解之后,便再报出景夫人的近况,双方交换情报,皆是很小心地偷偷乐在一处。

明相是为一事专程前来,本还以为跟修者打听便是了,结果对方不知详情,还是只能去问景夫人。

景善若正在书房里擦拭临渊道君的塑像,突然听得传报说明相求见,赶紧将人像往案上一放,出去迎接。

道君像晃了晃,稳住底盘,静静立着。

“老人家,请入座。”景善若两人在屏风外侧坐下。

寒暄几句,待阿梅奉茶过后,明相便迫不及待地入了正题。

他一本正经地说:“景夫人,老夫夜观天象,发觉夫人你星宿有变,因此,特来报喜了!”

“我?”景善若愣了愣,惊喜道,“承老人家吉言,但愿如此。……只不知是怎样的喜事?”

“哈哈哈,那可是大喜啊!”明相捋着胡子道。

景善若越发好奇。

只见明相张开五指,比划一番,对景善若神秘地低声说:“据老夫观测推算,景夫人你星宿异变,流年命宫受汇,应是红鸾星动了!”

“红、红鸾?”

景善若自然知道明相是什么意思,她立刻感到脸上烫热,赶紧端起杯子。

“老人家,这话可不能胡讲……我早早就许配了百川的,到此时,哪里还会有这等怪异星象?”

明相只是瞅着她乐,并不回话。

“……瞧,定是老人家你看岔了,心中分明知晓,却故意说来取笑我!”景善若微嗔一句,转开视线,小口饮茶。

“哈哈哈哈!景夫人说得没错,老夫也觉着古怪啊!”明相早料到景善若的反应,并无挫败之感,反而顺势道,“可若不测算妥当,心底总是有个疙瘩,是以,老夫才又赶来问问景夫人——”

“问我?何事呢?”景善若茫然。

明相便坦坦荡荡地说:“景夫人,老夫斗胆,想问可否借你生辰八字与幼名写来一观?”

“……生辰八字?”

景善若觉着更为古怪了。

今天明相的来意实在可疑,似乎并无要事,可心里又兜着些事儿,只是不点明而已。

先是说什么红鸾星动,现在又直接问她生辰八字与在娘家时候起的幼名?

这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要……

景善若警惕起来,狐疑地打量明相。

话说明相是将拐杖平放在膝上的,景善若起疑时候,那拐杖上头的铃铛就突然响了声,于是明相赶紧分辩道:“哎哎,景夫人,这可是看卦算相时候都得合一合的,没了生辰八字,老夫恐怕是算不准啊!”

景善若笑道:“老人家,你没事来坐坐便是我的福气了,要说看那星相……我却是不通不懂的。天相所示,不都是王侯将相么?我渺小如一粒沙石,哪里配得上星相之变呢?”

“景夫人此言差矣,凡间有云‘苍天不仁,以万物为诌狗’。星宿万化之间,虫豸鲲鹏皆是一视同仁,几时更去区分王侯平民?”明相侃侃而言,又说,“景夫人如此菲薄自身,莫非是信不过老夫观星之术?以为老夫会认错星宿?”

“老人家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景善若忙道。

明相笑呵呵地说:“没有就好,景夫人,还是将生辰八字与幼名告诉老夫吧,如此一来,这相,才能看得清晰啊!”

景善若愧疚道:“老人家,不瞒您说,其实娘家管教甚严,不许对外透露生辰八字。是以,我竟只知年月日,不知详细。”

明相闻言,神­色­甚是失望。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笑嘻嘻地问:“那敢问景夫人,仙乡何处啊?”

怎么突然问到这上面来了?景善若越发生疑,答道:“老家在中原,只怕此后是早也不能回去的了。”

“中原何处呢?”明相追问。

景善若道:“是个小地方,怕老人家没听说过,见笑了。”

“能出得景夫人这般女子,定是山灵水秀之地,老夫问过,来年得空,便去游上一游,或许……或许能到景夫人娘家做个客,替景夫人捎带几句问候。”

明相此言恰好说到了景善若心坎里。

她挺想家的,可是如今竟不能回去,只能心心念念地记挂着母亲,实在是有些难过。

于是她道:“其实我出自溱北景家,非系旁支,却也不算是望族……老人家改日前往,只怕寻不着门户的。”

明相眼前一亮,追问说:“溱北是么?老夫知晓,老夫知晓啊!有三座城啊,那是在哪一座呢?”

“是——”

景善若正要告诉对方,却突然听得屏风内咔哒一声,似是有什么响动。

“呃、老人家请稍等。”

她入屏风内查看,发现是摆在书案上的临渊道君塑像倒了。

“啊!”景善若赶紧上前,将塑像捧起,小心检视一番,生怕泥像被磕掉了一角,或者碰断什么部位。

不过还好,那塑像只是翻倒在案桌上而已,并没有因此断手断头,甚至连旁侧立着的金翅鹤也毫发无损。

景善若将之放好,苦笑道:“这房内无风又无猫鼠,你怎会突然倾倒呢?”

说完,她转身往外去。

还没能绕过屏风,她就听见身后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回头一看,那塑像居然又倒下了!这回不仅歪倒,还连着滚了几圈,靠到砚台上才算停住。

景善若纳闷得很,快步过去,将塑像拾起。

她捧着道君像,轻声道:“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立得稳稳的么?”

百思不得其解,景善若将塑像放回书架之上的老地方,然后小心地松开手,仔细观察。

确定其摆放得平平稳稳之后,她才踮着脚尖,到外屋去。

见她出来,明相起身询问:“景夫人,发生何事?”

“无事,老人家请坐。”

“嗯,方才提到夫人籍贯,老夫猜测,应是溱北之——”

明相还没来得及将地名说出口,两人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脆响。

景善若连忙入内,却见那道君塑像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摔掉了一大块泥塑的云片。

“怎会如此?”方才明明放稳了的啊!

她心疼地将塑像拾起,又把碎落的陶土片一一拾掇起来,包在罗帕中收藏。

书信往来是好事

仙草抱着昨日临的字帖,小心翼翼钻进书房。

他警惕地蹲在原地听了片刻,确定屋内没有衣帛摩挲声,这才放心大胆绕过屏风,冲到书案前。

刚要把帖子放上案桌,他就发现自己的视线与景善若对上了。

景善若正用镊子夹起一块碎陶片往塑像上粘。她见仙草童子风疾火燎地闯进来,便清咳一声,道:“来了?为何交得这般晚?”

仙草童子冷不防被捉个正着,缩着脖子,小声道:“景夫人?我……我方才与小道一齐去木缘国听戏……”

景善若睨他一眼,问:“帖子可有好好临?”

“有的有的!昨日就写好了,一点没轻忽!”仙草急忙将字帖翻开,递给景善若检查。

他见景善若将手里的活计放下了,便好奇地绕到书案对面,伸手拾起镊子。

“当心,莫要刺着自个儿。”景善若提醒小孩一声,随后到窗前去坐下,仔细验收仙草童子的习字成果。

这厢仙草拿着镊子,把罗帕里的碎片拨了拨,转头研究道君像。

“景善若,为什么摔破了啊?”他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是不是大神仙惹景夫人生气了?”

景善若抬首道:“不是,只是我袖子不小心钩挂到了而已。”

“喔……”仙草同情地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塑像的脸。

景善若笑笑,待收好仙草的字帖,便来与他一道修补道君像。

两人说说笑笑地弄着,将那道君塑像拼合妥当,细处都用浆糊粘起来。只是,仙草童子之前出去玩耍,没有净手,故而,道君足边的祥云裂缝上,多了几个灰扑扑的小泥指印。

“补好了!景夫人往后可要当心了喔!”仙草童子开心地把人像递给景善若。

后者接过,上下查看一番,道:“是啊,真能折腾人……”她说着,用小指轻轻地往道君像脸上拍了拍,如同小小地给了他一个巴掌般。

此时,窗外突然飞过一道黑影。

景善若与仙草童子对视,诧异道:“小草,你方才看见什么没?”岛上应该没什么活物吧……那些海鸟不是不敢到景府这边来的么?

仙草呼地一下趴到了窗口,朝天空张望:“我好像见着有活物在天上飞?”

他四面扫视一番,惊呼:“在那边!”

还没等景善若反应过来,仙草童子已经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一溜烟跑走。

“小草,等等!”景善若急忙追出书房,却不知道仙草是往哪个方向去的了。

她定了定神,唤来石仆带路,这才在院外角落里找到仙草童子。

这个时候,仙草的手正捏住一只小鸟的爪子不放,见景善若来了,他欢呼道:“景夫人你看,我捉到了!”

那是一只在蓬莱洲极为罕见的白鸟,双翅展开来,也不过就一尺来长,现在惊慌不已,拼命扑棱着羽翼。

景善若怕那鸟挣扎起来,啄伤了仙草童子,便喝令后者赶紧松手。

仙草童子依言放开小鸟。

那鸟便赶紧飞开,绕了个圈儿,停在树梢上,警惕地看着他们。

“景夫人,那只鸟腿上有绑东西。”仙草童子张开手,露出掌心里的一个小筒子。

景善若接过来,只见那筒子底部封着蜡,压有几个字,上书:蓬莱,景府。

“给景府人的?”她便用指甲盖划了划,弄碎蜡封,将小筒子翻转过来,往自己掌心里拍了拍。

一卷纸条在筒子内露出小角。

景善若用指尖将其捏住,抽出,然后满腹疑惑地展开。

仙草童子也好奇得很,踮着脚想一窥究竟。

“啊,这是玄洲岛那边写给我的。”景善若一面看信纸,一面摸摸仙草童子的脑袋,示意其跟随她入书房去。

“到底写了什么啊?”仙草追了进去,趴在书案上,“玄洲岛……是不是太玄仙都那边来的书信?我会认那几个字呢!”

景善若夸奖道:“是啊,小草学得好快的,而且教一次就记得了。真厉害。”

她低首再看看那纸条,对小草道:“这是真公老神仙报平安的,说已经带着豆芽顺利地回到仙都了。”

“真的啊?”仙草童子欢喜地趴在景善若膝上,“还说了什么呀?”

“仙都里居住的岛民都很喜欢豆芽。”景善若笑说,“虽然豆芽刚到的时候水土不服,病了几天,不过幸好,临渊道君路过,略施仙法,便将豆芽治好了。”

“哦哦!大神仙是好人!”

仙草童子说着,扭头看看刚补好的道君像。

景善若又道:“现在豆芽一切都顺遂,在仙都住得也很习惯,已经不再闹着说要回蓬莱了。”

她瞄了仙草童子一眼,后者想了想,立刻道:“一定是老爷爷听错了,兄长才不会这样呢!”

“是啊,真公说笑的吧?”

景善若乐呵呵地附和仙草童子,然后将书信交给他,由着后者去认字玩。

她自己则到案前,把道君像移上书架,随后研墨铺纸,写一封回信给真公。

虽然说已经约好仙豆芽满百天的时候,她是要去玄洲岛看望一番的,可是,景善若对蓬莱到玄洲的路线是两眼一抹黑。更何况,据说,这些个漂浮的仙岛,更在不停地变换位置……所以景善若将以上担忧提了一笔,表示希望届时玄洲岛会派人来接一下她。

不过她应该是多虑了,相信真公也会考虑到交通不便这一点,实际上的困扰,应该是不知究竟要在海上航行多久,才能抵达玄洲岛啊。

回信写好,她照样将其封存在小筒里,招手请那小鸟下来。

信使鸟警惕着虎视眈眈的仙草童子。它十分小心地落到窗棂上,跳了几跳,飞快掠入屋内,叼了小筒就要跑。

谁知仙草童子没动,景善若倒是反应很快,立刻伸手扑住了那小鸟。

“啾啾——啾啾!”信使鸟一副“你们都是一伙的!”的神情,惊慌失措拼命挣扎。

景善若忙道:“唉呀,你别动!我得先把信筒绑在你脚上啊!”

信使鸟闻言,呆呆地看着滚到一旁的小筒,然后低头瞧自己的小爪子,遂缩起了脖子,安静下来。

仙草童子大睁着眼睛,道:“有飞鸟传信真好,景夫人,府里可以也雇请几只小鸟来么?我想与兄长通通书信……”

“小草想‘雇’鸟儿做信使?”景善若惊奇道,“这……景夫人可没有认识谁家的信鸽啊……”

于是仙草童子就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信使鸟。

对方先是无视之,随后怒瞪回来,表示“爷不吃你这套”。待景善若替它把脚上的信筒绑好,小鸟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跳到窗台上,展翅飞走了。

仙草童子瘪嘴,闷闷不乐。

“小草莫要难过,再等一两个月,我去玄洲时候,也带你去,好不好?”景善若安抚他几句,笑眯眯地出去打水洗手了。

仙草童子望着她的背影,噘嘴自言自语道:“难道不能想想别的法子么?跟方丈洲人要求,或者……”

他一转头,看见刚被补好的道君像,顿时有了主意。

踮起脚,将道君像从书架上移下来,放在案桌上,仙草童子摸出一块玉佩放在神像前面,然后再到外屋拿来一盘素果,同样排放在道君像脚下。

袖子里藏着两支香,正好可以用——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口味,舍不得吃,省着做午后茶点的。

“没有烛啊……”他为难地喃喃道。

东找西翻,从小案底下寻出两截烧过半的烛,仙草童子笑了。

他将这个小型神坛准备好,飞快地点火,燃香,祷告说他需要能传信给仙豆芽兄长的信使,最好是速度很快的鸟儿。大神仙如果不灵的话,当心回头他跟景夫人说坏话哦!

默念三遍,他跳起来,灭掉烛,移走素果,收回玉佩(喂!没有这么奉神的!),把两支香横叼在嘴里,一溜烟跑走了。

景善若回来之时,诧异地瞧见道君像再次出现在书案上。

“嗯?方才没有收起来么?”她纳闷。

拾起神像,眼对眼地瞅了一会儿,景善若突然轻声道:“百川,你是在显灵给我看么?”

想当然尔,道君塑像毫无反应。

景善若笑笑,道:“明相不知想了什么,很是有些可疑啊!百川,若你无异议,我可也不管了哦?到时候,你莫要来骂我,说我不好。”

道君像神态如常,并无变化。

——对方只是个陶土神像而已,哪里会回答她的话呢?

景善若自嘲地摇摇头,随手将塑像放回书架上。她一低头,瞧见书案脚边躺着自己的手帕——就是盛神像碎片那张——不知是不是被风吹下去的。(是被小草碰掉的喂!)

于是她将之拾起来,轻轻地搭在道君像上。

“呵,还挺衬的……”退后半步看了看,景善若顽皮地吐吐舌头,转身出去了。

罗帕之下,方才修补好的那块云又悄悄地裂开了,碎块落在架上,沙沙地响。

只可惜,景善若完全没有注意到。

※※※

当夜,金翅鹤飞入景府,用长喙敲敲仙草童子的房门。

后者开了门,惊奇地看着那鸟儿:“你……你不是大神仙带的那只鸟么?”

不止惊奇,更是惊恐,因为他还记得——在湖心的时候,这大鸟叼了生得不妥的花草,直接甩死,然后拖去丢入大海里!

“你要做什么?”仙草童子吓得根本不敢动。

金翅鹤昂首挺胸进了屋内,一翅膀掀翻案桌上的水瓶和杯子,直接将一条细细长长的鸟腿放上桌面。

它用流氓般凶狠的眼神瞥着仙草,喙子一转,指点向自己那条腿。

仙草童子发着抖,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端起灯凑近去看。

——只见鹤腿上绑着个喝水用的毛竹筒,顶上塞了塞子,木塞切面写着“把信放进去”。

仙草童子顿时泪流满面。

保护景夫人!

仙草童子与仙豆芽鸿雁往来,自然不会瞒着景善若。

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不要被金翅鹤叼走丢掉,他还很热心地主动勾着鹤大爷的脖子,将之介绍给景夫人。

他用眼神对景善若说:“若是我突然不见了,夫人一定找大神仙要人啊!”

景善若倒是没猜着他的这番心思。

她对金翅鹤道声谢,金翅鹤便收起了横行霸道的神­色­,默默瞧她一眼,然后将脑袋羞涩地藏进翅膀底下。

景善若笑笑。

她的账册上,仙豆芽是最后一个离开蓬莱洲的仙童,却也会是最早行冠礼的。她不担心仙豆芽的健康问题,因为真公自然知道照顾,她只觉着,那孩子长得这么快,心智什么的,真能跟得上么?

仙草童子知道她这层顾虑之后,便很大方地将兄长的书信借给景夫人过目。

景善若看完,总算放心,微笑着摸摸仙草童子的头:“小草真乖。”

于是仙草得意了,趁景善若与众仙童一齐看虎妖练拳的机会,挽着金翅鹤,拿着信纸,去向虎妖和道童炫耀。

道童跟景夫人一样笑而不语。

“比起小草,仙豆芽兄长的字儿写得好太多了!”虎妖童子脱口而出。

仙草决定,以后再也不借给别人看了。

他正郁闷着,方丈洲人却飞奔而至,口称“景夫人,大事不妙啊”。

人人转过脸来,都是茫然无辜的神­色­。

“发生何事?”景善若问。

“景夫人,赶紧将仙童藏起来!”方丈洲人急得很,“曲山长在前面拦着,可是快拦不住了!”

“啊?”阿梅一听,立刻护住身侧的两个孩子,“有、有海兽?”

修者道:“比海兽更可怕!是归墟龙潭的大人物来了!别教他们瞧见小仙!”

事态紧急,景善若立刻吩咐阿梅将孩子们带进屋,随后自己怀揣临渊道君那卷经,赶去接待来客。

仙草童子望向金翅鹤,后者只展开羽翼,一声不吭地飞走,根本不理会他。

※※※

据说,龙族之人刚一登上耳岛,方丈洲人就发现了。

得到传报,曲山长立刻迎出去,在半道上截住来者。本想请对方打道回府的,可是他一看,这来头不小啊!惹不起!

他只得先与其周旋着,试图拖延时间。

这回龙族之人突然杀过来,到底是为何事,曲山长并不清楚。

但他想来想去,唯有替仙家栽培小仙之事,蓬莱洲是公然与龙族作对的,对方或许就是要借此发难?于是曲山长暗中遣人回报景善若,让先藏起仙童,再考虑怎样应对。

景善若得了消息,一路上忐忑得很。

议和那次就不提了,她住在蓬莱这么久,除了龙公子偶尔来一两回,还真没见龙族的谁平日露过面。

景善若能感觉到,龙公子与归墟众龙的关系不太妙。

那这回,是不是谁有意来找茬的?

眼看着已到大门口,她就在此停下,舒了口气,放松心情,整理着装严阵以待。

景府之门开启,留守的修者列队两侧,恭迎来客。石仆则立于大门内侧,安静地听候差遣。

景善若在门内,不时朝着来路张望。

没多久,扛着旗的兵将就出现在大道上,分四路,整整齐齐地朝景府挺进。一眼望去,人头之上只能看到旗子攒动,不见它物。

“来了。”

景府众人警惕地彼此望望。

景善若站到门前等候,只见那兵将多是披甲带鳞的,­唇­边有须,眼大如牛,乍看比虾兵蟹将更吓人。她镇定地将视线抬高,不去留意那些怪状。

将士涌到景府门外的广坝上,分左右排开,高声道:“钟王爷圣驾御临,蓬莱景府中人速速迎接,不得延误——”

钟王爷?

景善若回忆议和之时,似乎确实听过这个名号。

只是那当口,所有龙神都遮着挡着,不给人看见长相,所以她一点都记不起钟王爷是什么模样。

记不起也不要紧,这回来的人,依然是藏在轿子里,谁也瞧不见。

“恭迎钟王爷。”

钟王爷比龙公子排场小很多,但依然不能轻视。景善若带人迎接,将之请入厅内,待屏风挡结实了,才见其属下把空轿子用八人抬着,退了出去。

屏风前立着一名矮小老儿,戴了红­色­高帽,斜着眼瞥景善若。

他抽着嗓子开口道:“那名女子,你便是景府主人?老奴且代我家王爷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啊?”

曲山长立在她身侧,见对方侍从居高临下发话,口气可说是盘问了,便自行出言代答:“钟王爷,这位便是景夫人了。”

说完,他谨慎地窥了景善若一眼。

景善若抬袖掩口,略略点头,授意曲山长继续应对。

“景夫人?”老奴挤着眼睛道,“那便是许过人家的了?夫家为谁啊?”

曲山长道:“此言有差。景府主人是本家姓景,兼为蓬莱岛主,故众人皆尊称为景夫人。”

“岛主?”老奴笑了两声,侧首对屏风内道,“王爷,咱可不曾将蓬莱洲赠予谁人了啊?”

“禀王爷,您家奴才贵人多忘事呢。”曲山长笑道,“此是鼎王公之子安排的,更在和谈之时,已与仙家达成共识。王爷威名四海,那时,应当也有出席宴会才是。”

此时屏风内传来人声:“鼎王公之子准的呵……当真是好大颜面……”

——这嗓音拖沓,听着苍老无力,没有一点中气。若不曾是早知其为龙神之一,景善若真要以为面对的是一名病入膏肓的老人了。

听其话意,钟王爷或许的确与龙公子交恶。

景善若看看曲山长,后者也是神­色­凝重,双­唇­紧闭。

钟王爷拖声杳杳道:“景夫人,你一介凡人,观颜貌……不过中人之资,有何能耐与归墟龙神论交?”

“论交不敢。”景善若抬头回答,“只是受公子多番照顾,时时感铭于心而已。”

曲山长见她主动搭话,便退到其后侧,专心聆听,只是提防着那老奴再发难。

屏风内之人咳嗽一般笑了两声,道:“不曾交好么?那为何……本王听闻景夫人你善修狐媚之法,迷得公子昱神魂颠倒……咳,连亲长之话都听不进,一心只想娶景夫人你为妃?”

“嗯?”景善若哪里听过这些话,一时愣住,脸也烫了起来。

待反应过来,她立刻道:“此等谣传,我实在没有听说过。王爷德高望重,怎么也会听信无根风闻呢?”

“景夫人之意,是并无此事?”

“正是如此。”景善若道,“若公子真有此意,难道我不应当是第一个得知的么?王爷若是爱惜公子名誉,应当立即追查此事,找到究竟是谁造谣生事。”

“呵呵呵呵……”钟王爷独自发笑一阵,道,“景夫人,若其并非谣言呢?”

景善若毫不退让,答说:“本就荒谬之事,何来若果?”

钟王爷不理会她的回避,只继续道:“若是公子昱当真……向景夫人你求亲,作为一介凡人,你应当有自知之明才是!”

景善若听得心中不悦,便道:“我不过是山野粗人,目光浅薄,从来不曾想过此等大事。”

“如今便要你想了!”

钟王爷突然变了声气,平地里拔高去,顿时震得大厅抖了几抖,扬尘自墙角纷纷落地。

曲山长一惊,赶紧上前护住景善若:“王爷!你这是——”

那老奴蹦跳起来,得意万分地J笑说:“唉呀,凡人何等愚笨!还不速速答复王爷!发个毒誓,言说你绝不嫁与公子昱,此事便罢了!迟疑片刻,作生作死,可都在王爷一念之间哪!”

曲山长听了,立刻气愤地上前,指着老奴喝问:“公子婚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何突然将此事威逼景夫人?”

“后生学子,趁早退下,免得凭白送命!”老奴才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景善若一手按住衣袋内的道经,紧张地盯住那屏风。

她暗忖:若那老龙王再有动作,便是再令仙家与龙族翻脸,她也要立刻把道君给招来!­性­命要紧啊!

此时,厅堂再次猛烈晃动,连那狐假虎威的老奴仆也给震得摔了一跤。

老奴大叫:“瞧见了没,王爷之威,谁人敢敌!劝你家主子早些服软,免得王爷不慎起了风暴海啸,将整个蓬莱洲都给灭了!”

话音刚落,那屏风里传来幽幽的低语声:“……这一震,非是本王所为。”

“嗄?”老奴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见那大厅天顶上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轰地巨响,木材碎裂,瓦片哗啦啦地飞得到处都是!

“哇啊!”

景善若吓得抱住脑袋。

曲山长反应也很快。他不顾冒犯龙颜,立刻就一个箭步上前,拽了屏风过来,翻转微叠,把景善若扣在内中,自己半跪于屏风之外,两手撑住其边缘。

景善若听得头顶上噼噼啪啪地响,不断有碎木或是房瓦垮下来,只是都被屏风挡住了,没一样砸到她身上。

“啊——啊——”那老奴在尖叫,不知出了什么事。

景善若睁眼,瞧见曲山长正撑着屏风,他的脸上有血线蜿蜒而下,看不出伤口在何处。

“山长,你别管我……”

景善若刚说半句,就见对方突然一抬头,然后道:“是明老相爷!”

“咦?”明相?

景善若朝屏风外边看,恰好见那老奴才尖叫着,打她视野左侧出现,连滚带爬地往右逃。

——明相挥舞着拐杖,劲头十足地追在他后边,背上还绑着一大块小伙子的龟壳。

眼见得头顶上没怎么落碎材了,曲山长这才将屏风推正,把景善若扶起来。

“……多谢。”景善若惊魂未定,朝那龙王爷所在之处看。

只见没了屏风的遮挡,那处蜷着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头顶上光秃秃地,只剩下枯瘦如柴的十指护着脑门,身子抖个不停。

“龙王爷!”景善若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查看,“老王爷,你没事吧?”

那小老头怯生生地睁开眼,见着景善若,小声问:“无、无事了么?”

话音刚落,众人头顶上响起鹤戾声,钟王爷顿时浑身都颤了起来,大呼:“啊啊!是鸟!有鸟来了!”

只见金翅鹤从屋顶的破口处俯冲而下,气势汹汹地扑棱着翅膀,落在景善若身侧。

此时明相已经逮到了人。

他挥着拐杖,用力敲打那老奴,骂道:“都知钟王爷胆小如鼠!你还敢带着王爷出来­干­坏事,欺软怕硬的东西!若非仙家派人来告警,岂不是让你们逞了霸道去!”

“啊呀!相爷饶命,相爷饶命!”老奴被打得满地爬,躲也躲不掉,只得连连哀叫,“小的不敢了,小的也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为之啊!”

明相大怒,喝道:“说!是谁指使?是不是狱王爷!老实道来,饶你一条贱命,否则今日就喂金鹤大仙去!”

“金鹤大仙?”景善若转眼瞧着金翅鹤。

金翅鹤引颈昂首,一副翩然自得状。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上JJ抽得很销魂,贴不上,所以我大清早爬起来贴——于是我到底有多勤奋啊口胡!!可是我这里还是抽,不能回帖了又!关于本章:金翅鹤不是大仙,这只是明相随口威吓,仙鹤欣然受之……顺便说一下,景府禁止仙术妖术,那么……谁猜得到明相是怎么飞过来的?下一章在题外话中揭晓答案哈……

回礼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乱掉了吧,更新时间果然彻底乱掉了……今晚努力努力再贴一章,也许要熬夜了,所以请正常作息的朋友依然大清早来收货吧……

大厅里一片狼藉。

众人转移至厅后小楼内,责令钟王爷所带的兵将修复受损房屋。

曲山长给钟王爷抱来一套崭新的卧具,那小老儿便先去躺下收收惊,预备待­精­神恢复了,再回归墟去。

明相审问过老奴才,证实自己的推断无误,果然是狱王爷逼着钟王爷出马的。后者素来胆小,不敢违背归墟掌权者,只得勉力装出一副威严模样,前来恐吓景善若。

“景夫人莫怕,”明相道,“往后再有归墟中谁来见你,你只管闭门闭户,不让他人入内便是。若是对方用兵力威迫,景夫人,你就用龙鳞通知公子爷,公子爷自然驰援的。”

“嗯,多谢老人家提点。”景善若答应着。

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

——像钟王爷说的那些,什么她魅惑了龙公子,龙公子又打算娶她做妃……

这样的谣言,她哪里问得出口啊!

明相喝了杯茶,转头瞧着立在窗口处的金翅鹤:“景夫人,你应当感谢临渊道君那只仙禽。是其传讯告急,公子爷才知赶来解围的。”

“嗯,是要多谢金鹤大仙。”

景善若转首看看金翅鹤,后者只是扭头梳理羽毛,不搭理他们几人。

“对了,明老相爷,方才你说是公子赶来解围?”曲山长好奇地问,“可是学生并未见着公子踪影,不知——哎呀!”

他问就问罢,说话时候竟然还歪过脑袋盯着明相。这不,原本药王司之人正在替他上药呢,纱布一滑,扯得他头皮生痛。

药王司严肃地责备道:“山长,请坐正!”

“是。”曲山长苦着脸,僵直了脖子。

明相这时才踱开步子,到曲山长跟前,说:“公子爷来得急,并未带上多少兵士。因顾忌人力不足,若损毁蓬莱洲草木亭台楼阁等,或许修复不及,那便是恶事了。故而,公子爷只是远观,并未上岸,派出老夫一人驰援足矣。”

景善若道:“是啊,老人家真正威武,帮了大忙呢!”

“不敢当不敢当。”明相乐呵呵地摆摆手,却又昂起头,自得道,“想当年,老夫也随鼎王公上过战场杀过敌!拳腿功夫是放得久了,可并未忘却哩!”

得瑟一番之后,他清清嗓子,对曲山长道:“今次曲生表现甚佳,老夫应当上禀公子爷,奏请嘉奖才是。”

曲山长脸红道:“学生只是行份内之事。令景夫人受惊,已是护卫不力,哪里还受得起明老相爷称赞……”

“谦虚了,谦虚了。”明相拍拍他的肩膀,转头来瞅瞅景善若。

景善若注意到明相视线,便带着疑问回望。

明相道:“景夫人,公子爷将鳞片赠予了你……你可有表示?”

“啊?”

景善若不明其话意。

明相捻了捻指尖,道:“凡人间不是有俗话说,礼尚往来?”

“咳咳咳!”景善若立刻被噎住了。

她瞧着明相,明相两眼闪亮亮地,略伸出一只手,就差没说“你随便给点啥好不好”了。

呆在旁边的曲山长更觉尴尬,赶紧拉住药王司人的袖子,道:“外边或许还有伤者!你我出去查看一番再说!”

他属下并未感到气氛诡异,便道:“山长,你先坐好,待学生包扎妥当才能走动。”

“到外边包扎是一样的!”曲山长不管那么多,拽着人就逃。

对方没法子,只得拎了用具,跟着自家上司逃难似地溜走。

明相充满期待地望着景善若。

景善若也好想逃。

她为难地说:“公子之鳞,论贵重,无物可比……这……”

“景夫人,若是只论价值相当,那是任何东西都配不上公子所赠之物。可这回礼,讲究的乃是情意啊!”明相认认真真地分辩道,“公子将之赠予夫人,本就不图回报,只是老夫惯来世俗,免不了替公子讨个回礼。”

景善若真想将龙鳞退还给龙公子了。

可是,要是真的这样­干­,龙公子必然颜面大失,或许动怒。更要紧的是,他心中也许会难受的。

景善若再看明相的脸,见其殷切的目光,便不忍拒绝了。

她想了想,道:“我实在没有礼信可回,若是老人家与公子不嫌弃,时常佩戴的玉饰可好?”

“好好好!”明相欢喜得眼眯成了一条线。

景善若便解下腰间的玉佩,看了看。

其实她颈项上还挂着一块暖玉,是自幼戴上的,谁来也不让取,连越百川也只准摸上一摸而已。但这玉意义重大,与价值高低无关,不可轻易送人。

折中考虑,她还是决定将佩于裙外的一块玉送出去。此为景府中原有的首饰,不知来历,论及纹样寓意,她都挺喜欢,所以常佩着。

解了系绳,她将玉佩拿在手中,迟疑片刻。

明相伸手来接,也是抑制不住心中激动,道:“景夫人,老夫是真心欢喜,惟愿夫人与公子爷皆安好平顺,老夫便满足了。”说着,竟然隐隐有了泪光。

景善若见状,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再三,还是缓缓地将玉佩递了出去。

接过回礼,明相乐了开花,连连道好,别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稍微冷静一些,他才又抹着泪开口,说自个儿是看着龙公子从一颗蛋长到现在这般大小的,公子对此等大事自个儿有主见,他这老头子是又欢喜又担忧……

“担忧?”

景善若诧异地问了一声。

明相便道:“景夫人你也见着了,那归墟龙潭之人,并不乐见公子爷与外族往来,更不必提……”

景善若难为情地别开视线。

明相明白她的心思,呵呵地笑道:“莫说景夫人与公子爷眼下清清白白,便是往后真能得幸携手,恐怕也入不了几位龙王爷的眼,定要受其阻扰。”

“原来如此……”景善若一听,立刻就萌生怯意。

那可一条条的都是龙啊,随便一根指头,都能要了她的命。

别说她现在是碍于情面,半推半就地答应回礼,便是当真看中了龙公子许多好处,愿意与其结为伉俪——这龙族的阻挠,她可是绝对承受不起的啊!

明相见她神­色­有变,赶紧替她宽心:“景夫人,瞧老夫这张嘴!只知道说不好的了,你别往心里去!归墟里毕竟还是狱王爷掌权,咱且不提这事,但谁敢动蓬莱洲,便是与公子爷为敌!要知道公子爷可不是吃素的!若是教公子爷得着了出手的理由,便是一百个狱王爷,那也同样得认栽!”

景善若暗道:龙公子确实不吃素,但我是吃素的啊!

明相却来劲了,又压低嗓门,悄悄对景善若道:“说起来,公子爷要是真能与狱王爷战上一场,那归墟八成便要易主!到时候,谁还敢说闲话?”

景善若笑笑,转头不语。

明相捧起茶杯,深觉自己实在年岁大了,不仅办事不力,甚至也看不来脸­色­了——若能重来一回,他是怎样都不会将自个儿的担忧说明白的。

不成,他得换个话题。

“景夫人,近几日,老夫恰好有事前往中原,便往溱北走了趟。”

景善若一听,立刻抬起头来:“老人家是指——”

明相乐呵呵道:“不仅找见了景夫人的娘家,还见了令堂一面。”

“真的?”景善若急急道,“景家众人都还好么?”

“好得很啊!有个叫景莅的后生,老夫记得是夫人的兄长?升官啦,名下还添了田产!”明相笑说,“景家如今有几门远房亲戚投着,老夫拜访时候,人都出来见了见,有老有小,挺热闹的,不怕景老夫人寂寞!连老夫见了,也羡慕得紧!”

景善若闻言,欣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是大好。”

明相又道:“不瞒景夫人,老夫前去拜访,是扮作一游仙,装神弄鬼一番。借神鬼之口,替景夫人报了个平安。”

“多谢老人家。”景善若喜出望外。

明相更为尴尬地挠挠头:“不谢,老夫以此为契,问到了夫人的生辰八字与幼名、祖上等等,回到归墟,就赶紧制出庚帖同公子爷合了合。”

景善若一愣,旋即羞红了脸。

“老人家!你怎么可以……”她掩面。

明相­干­笑两声,道:“老夫一试之下,方知景夫人与我家公子爷,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啊!这不就赶紧、那啥来了?”

“老人家!”景善若起身,嗔道,“我不与你说了!”转身便走。

明相抱着茶杯,乐呵呵地看她夺门而逃,整个心里都是甜甜暖暖的。

“嗳,办妥这桩大事,老夫便是死也无憾……鼎王公若是有灵,当能原谅老臣了吧……”

孩子们啊,出海去!

某日。

道童一脸严肃地问仙草童子:“小草,你整日整日都粘着景夫人啊。如果她嫁进了归墟龙潭,你是打算跟着去呢,还是留在蓬莱洲?”

仙草愣住了,他呆呆地转首,望向虎妖童子。后者一脸无所谓地表示不关他事。

“景夫人要嫁人?”

“你才知道啊?”道童道。

仙草童子终于反应过来,他惊呼一声,趿着鞋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虎妖瞥着道童,后者笑笑,继续玩算筮占卜。

景善若正在书房里写字,她预备给府里的亭台楼阁一一起名,写几块匾额挂起来,如此,总比门楣上面都光秃秃的好看许多。

提笔正要开写的时候,她突然听见门扇一响。

反应迅速,景善若立即将手中的笔往笔枕上一搁,砚台移往高处,镇纸拿来压住纸张,然后离开案桌,迎往屏风前。

仙草推开门,闷头往里冲。

景善若绕出屏风外,正好接住他。

“小草,做什么呢?”景善若问着,刚想教训仙草要懂礼节,突然发现对方眼中全是泪水,“怎么了,摔着磕着了么?”

仙草童子望着景善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哇啊啊——景夫人不可以嫁人!”

“嗄?”

景善若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她掏出手帕来,替仙草童子擦眼泪。

后者哭着说:“他们说你要嫁走了,不管景府了!”

景善若立刻敛眉道:“他们?谁们?”

仙草童子本想直接说出道童来,可他觉着景夫人的神情……好像在生气?这个时候出卖道童,貌似不太好……

他咬住下­唇­不吭声。

景善若替他擦着脸,道:“小草,谁人说的?讲话传言,皆是应该有所担当。若自个儿说的话,自个儿不能负责,那你也不必听信于他。”

“不、不是的……我……”仙草童子支吾半晌,方忐忑道,“景夫人,你当真要嫁人了么?”

景善若叹了一声,说:“我自己都还没决定,风声怎么都跑你耳中去了。”

“那是真的了?”仙草童子急了,拽着景善若的衣袖,“景夫人,你不可以走啊!你走了,我跟谁学字去?小仙留在景府,是景夫人你答应照管的啊,如今怎么可以说要嫁人就嫁掉了呢?”

景善若瞧他焦急的模样,苦笑着刮他一下鼻尖,道:“小草啊,你就急着要我嫁出去啊?就算我成亲了,景府也不归别人的,依旧是你的家啊?”

“不一样!”仙草童子直摇头。

“……傻孩子。”景善若摸摸他的脑袋,道,“好吧,景夫人答应你,就算我成亲了,也是不会离开景府的。放心罢。”

“真的?”

仙草童子再三确认,然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黑眼珠转了转,拉着景善若的衣角,好奇地问:“景夫人,你不会搬出去住的话……那是不是说,你夫君会住进景府来啊?”

“……”景善若好笑又好气,责怪仙草童子道,“小小年纪,想那么多作甚?”

“不是啦!人家问问而已嘛……”仙草眨巴着眼睛,“呐,到底会不会住进来呢?他要住在哪里?”

还说想得不多?连怎么安顿对方都考虑起来了。

景善若摇摇头,不搭理仙草童子,心想他是一时兴起,过会儿便会忘记此事。

谁知,仙草童子非但没忘,还越演越烈,追着她问:“景夫人,为什么都说你会嫁进归墟去啊?难道不是大神仙与景夫人更般配的么?啊!难道说大神仙是住在归墟里面的?”

景善若听了,只觉哭笑不得,真想将仙草童子的嘴巴捂住,不准他再唧唧呱呱问个不停了。

“景夫人,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仙草童子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是要嫁给大神仙,对不对?”

景善若道:“小草,你别瞎猜。我原本还在犹豫的,要是被你这么一吵嚷,不嫁变成了嫁,嫁变成了不嫁,往后过得不开心,那便是你的过错喔!”

仙草童子一听,赶紧捂住嘴,不再吱声。

——总算治住了。

景善若暗里吐吐舌头,招仙草童子过去,看她写匾额。

但是仙草心不在焉,虽然口头上不提,但心底,仍是绕来绕去都记挂着此事的。

待景善若写完一副,将字样放到一旁晾­干­时候,仙草童子还是忍不住了。

他趴在书案上,认真道:“景夫人,往后要是过得不开心,咱把大神仙赶出去不就得了?”

景善若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当真深信,我就必须得嫁那‘大神仙’了?”

“那是自然啊!”仙草童子说,“我可是看到过,大神仙半夜还上景夫人寝房去呢……若景夫人不喜欢大神仙,怎么可能放他进去,对不对?”

“如此说来,我最中意的,可就是小草你了。”景善若取笑道,“你瞧,你半夜怕黑上我那儿去睡的时候,我可从没不让你进门过。不止如此,小草你白天黑夜,什么时候不是自由进出的啊?”

仙草童子听了,不由愣住。

景善若另取了一张纸,铺平在案桌上,提笔蘸墨,却见仙草还在发呆。

“小草?”

“啊!”仙草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睁大眼瞧着景善若,犹豫片刻,这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景夫人,你可以再等几年么?我、我长大之后会对夫人负责的!”

说完,他的脸已经跟抹过胭脂一样了。

“……你说什么?”景善若也瞪大眼。

“我、我说——”仙草童子张了张嘴,努力半晌,还是没勇气将那话再说一遍。他突然攥起拳头,哇啊啊一声大叫,扭头,飞快地逃出去了。

景善若掂着笔杆,呵呵呵地笑起来。

※※※

日子说平静也平静,说暗潮汹涌吧……修者们时不时传讯说浪头上有海将出现,窥视蓬莱洲,貌似也不是假话。

金翅鹤又来了一两次,皆是替仙草童子送信的。

这回后者可不会再将信函给别人看了,所以,也没人知道他一面写信一面笑,一面读信一面变幻百种表情,到底有什么缘由。

好奇也没用,仙草童子把仙豆芽写来的信当宝贝般地藏着。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放在枕头下面的,但大伙也都尊重他的隐私,不去偷窥。(道童:我倒想看,可是小虎不让啊!)

不知过了多久,玄洲那边来了三艘大船,说是接景府众人前去出席仙都少主的百晬庆宴。

“不知不觉,仙豆芽兄长降世也有一百日了。”道童感慨道,“时光飞逝啊……”

虎妖趴在船舷上,悻悻然提醒道:“是啊,我等也有一百几十日的岁数了,真是光­阴­如梭哩!”

道童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那是你,贫道可过有数十年的人寿呢!”

“我还做过百千年的大妖怪呢,你有什么好比?”虎妖一点也不服小。

两人互瞪一番,突然道:“奇怪了,那个真正年纪小的,怎么一直在舱里不出来?”

此时景善若与阿梅皆是在仙草童子的舱房内的,两人正着急呢。

“小草,来喝点水。”景善若扶起仙草,想让他先喝些甜滋滋的井水,看能不能减轻晕舟之症。

没错,仙草童子晕船了。

他刚一上船,就觉着不对劲,似乎身体不适应这样的颠簸来着。

可是,为了见仙豆芽兄长,他必须忍耐晕船的痛苦。而且不仅这一次,往后若有机会再去玄洲,自然仍是得选水路的。

仙草童子面­色­时而苍白,时而蜡黄,总之,没有正常过。

阿梅急得不行,煮了些汤水,请景善若务必要让仙草吃一点点东西,哪怕是强行灌下去的也好。

仙草童子这回格外懂事,但凡喂给他吃的东西,他都乖乖吞下去。

可是,他毕竟对抗不了航海的折磨,强咽下去的汤水,总是要不了多久,就又被抽搐的肠胃给倒了出来。

到这几天,仙草吐得几乎人都瘦了一大圈,看得景善若好心疼。

可她也只能抱着他小声安抚,期待他早早入睡,少受折腾。

“唉,阿梅,待回了景府,我应当学些医术的。”景善若愧疚道。

“少夫人,你莫要自责了,是方丈洲的人固执,不愿意搭乘仙家的船,不愿意到仙家的玄洲岛上去。”阿梅忿忿道,“不然,船上至少也有懂医术的人在啊!”

玄洲派来接他们的人是要多没常识啊,若非众人抗议,他们甚至连仙童不吃普通饭菜都不知道!

“阿梅,众修者已帮助我们许多了,不可以因其拒绝一次两次而恼怒。没有这般道理。”景善若道,“仙家曾经攻打方丈洲,并且是以玄洲等岛屿为据点的……单凭此,方丈洲人便有十足的道理,不与我等同行。”

阿梅撅起嘴:“可是小草……”

“出发之前,谁也不知小草会这般难受啊?”景善若抚着仙草的额头,将他的额发往两边拨去,“若早知,便不带他来了。”

仙草迷迷糊糊间听见了几个字,虽然晕得厉害,但也勉强支撑着,抓住了景善若的手:“景夫人,我是要去见兄长的……”

“嗯,再坚持几日,便会到了。”景善若轻声道,“小草,你能入睡便多睡会儿,知道么?豆芽就在玄洲岛,不会跑掉的,我们慢慢过去便是了。”

仙草艰难地点点头,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搞定!碎觉去!

玄洲雅士

一行人抵达玄洲岛的时候,大概还差两三天,便是仙豆芽百晬宴的日子了。

仙草休养半日,脸­色­还不算好,就吵吵嚷嚷地想见兄长。可奇怪的是,玄洲岛人却皆口称不急,说真公吩咐,先领蓬莱洲的贵客安顿下来,然后游览太玄仙都。

太玄仙都是座石头城。

更进一步地说,应该是用一座完整的山岳雕凿而成的城市。

仙都背靠山壁,依山势布置十层建筑,由内向外,一层比一层地势低。高处的宫观大气朴素,越往低处,细节越是­精­致,檐上骑兽等物皆栩栩如生。除豹子头的两处井口之外,另有清冽泉水自山顶上沿着石槽蜿蜒而下,供全城人生活使用。

城中多是居住着玄洲岛的岛民,宫观内有住持仙长,但不常在庙。

如真公等散仙,便总是挂着城主的名头,到处云游。

景善若数了数,城内有仙宫的仙家“城主”,竟然达到七人之多。不知岛上大事,是否都七人商议着定夺呢?

仙草童子耐着­性­子,随景善若四处走动,忍受那些仙人或岛民一惊一乍的疼爱。

说起来,同到玄洲做客的,可不只他这一名仙童吧?

--为什么所有女子的第一选择,都是伸手捏他的小脸呢?

两个时辰逛下来,仙草的脸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道童凉凉地对虎妖童子说:“瞧,小草多受疼爱,还不学着点?”

“你是羡慕不来吧?”虎妖回答得一针见血,遂扭头负手,嚣张地踱开。

道童捂住心口,气愤地指着虎妖道:“得、得意什么?仙豆芽兄长都在仙都做少主了,你作为男子,居然还留在景府吃闲饭!”

虎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年纪小嘛!”

此时仙草还在前面,拉着景善若的衣角走路。

但是他的脸上已经明白地显示出“我不高兴”了。

虎妖紧走几步,来到他身侧,拍拍他的肩膀,笑说:“小草,累了没?”

“好累。”仙草童子嘟着嘴道,“我一点都不想再走了!”

景善若转首,见他似乎要闹脾气的样子,便微笑道:“小草逛疲了?那咱先找地方歇歇,如何呢?”

仙草道:“我想见兄长。”

景善若将他抱起,哄说:“真公老神仙自然会安排的,小草莫要着急。”

仙草童子心中仍是不快,但有景夫人抱着他走动,也就没什么怨言了,只是安静不说话而已。

可是……

真公老神仙在哪里呢?

景善若将众仙童带回了临时居处,便悄悄询问引路之人。

那人神­色­尴尬,道:“仙伯真公前些日子听说北极有仙鹿……便去寻了,还没见回来。”

“啊?那他是怎样安置豆芽的?”景善若惊道。

“豆、豆芽?”对方更是惊讶。

景善若讪讪说:“呃……便是贵府新少主……”

“哦,少主与名师雅士求教文墨之事,尚未修习仙术。”对方恍然,笑说,“仙都七师,各有长处,少主年轻,只可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再过三两日,仙伯便会回转,或许开始传授丹鼎之术,也未可知。”

景善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问:“那少主如今人在何处呢?”

“听说是由七师之一带至炎洲参访,归期应就在今明二日了!”

“喔……”

看来仙豆芽的日程安排得真是紧凑呢……

景善若回到居处,将打听得的情况告知众人,大家一起期盼仙豆芽早日回到仙都。

可是,直到百晬宴开席,真公都及时赶回来了,仙豆芽还是没现身。

真公挠挠头:“许是路上耽搁了吧?仙豆芽是知道仙都要替他庆生百日的。”

他将袖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那些小玩意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席。

真公冲仙草童子招手:“小草娃娃来看,老爷爷特地替你几个小娃娃带的哟!”

仙草先是不屑一顾,心中只想着仙豆芽兄长怎么还没回。到后来,他发现虎妖叼着疑似传说中的糖果的东西晃荡,连道童都蹲在席上翻找好玩的去了……

仙草童子忍不住好奇起来,悄悄地靠了过去。

“小道,你手上是什么啊?”他茫然地问。

道童说:“这玩意,应是叫玛尼轮的东西,是释教信徒用的法宝哦!”

她说完,斜眼睨着真公。

真公赶紧分辩道:“不、不是老朽偷的!只是路过佛庙,见地上放着一个,花花绿绿挺有趣味……就……”

“嗯嗯——”

道童闭目点点头,表示我已经了解,你不用解释,解释也来不及了。

仙草童子正看热闹,突然感到自己身后有人。

他猛一转头,乍然进入视野的,是一张青面獠牙的大脸!

“哇啊!”仙草吓得叫起来,连滚带爬朝前逃。

那张大脸立刻被摘了下来,虎妖童子在其后呼哧呼哧地闷声乐着。“是面具啦!老爷爷还挺会挑的不是?”

众人正在席间笑闹呢,外边宴会已经开始。

鼓乐齐鸣,宾客鱼贯入席,并无顺序,只是随意择座而入。先到之人自在说笑,或坐或卧,或在席间走动,随意取得酒菜在手试吃。

岛民似乎并不在意缺少主角的宴席。

景善若悄悄问了真公一声,真公笑说仙人管辖之处便是如此随­性­,哪里像凡间那般条条款款,繁琐礼节是自缚其心啊。

说话间,有人自大门花庭中走来。

其人衣着­色­调,以靛蓝为主,兼有明黄底子红虎云纹道袍披挂在外,头戴方巾,手持羽扇,一副方仙道人风采。

列席岛民见他入场,纷纷招手示意,或者有女子,直接上前,将手中的花篮果盘递给来者,然后羞涩状跑走。

“哦哦,是雅士来了!”真公欢喜道。

景善若猜测说:“名师雅士?”前几日在岛民口中听过这名号,似乎是负责教导仙豆芽的师长之一。

真公笑说:“是啊,若说全名,便是玄洲雅士了。这位道友见识广博,一年前才云游至此,深得岛民敬重,遂定居于玄洲,不再离开。虽然不曾排得仙籍,但论其道行,可真叫做深不可测!故而,散人之中,亦有大仙哪!”

众仙童听了,皆对玄洲雅士肃然起敬。

道童羡慕道:“仙豆芽兄长命真好,明明是学徒,可却做了仙都少主,导师里面有真公老神仙这般和蔼之人,又有玄洲雅士那样渊博风流之人……”

真公笑说:“小道姑娘也可以常来玄洲玩啊!”

“……可是兄长人到底在哪里?”仙草抱着一大堆稀罕物,还是念念不忘这个问题。

真公语塞,犯愁地挠挠后脑勺。

景善若却远远地望着那位玄洲雅士。

她与那人应是首次相见吧,可不知为何,此人举手投足之间,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首,微笑着回望景善若。

待瞧见真公也在这席,玄洲雅士便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仙伯,你又在与小童戏耍了。”雅士道。

真公笑嘻嘻地应说:“这几位可是蓬莱洲新生出的小仙,即是老朽那徒儿的小弟小妹,你来看,每个娃娃都极有资质呢!”

“哈哈哈!”雅士笑了笑,转眼望着景善若,“这位是——”

真公赶紧说:“瞧老朽这糊涂劲儿,竟然忘记介绍。道友,这位夫人姓景,是蓬莱洲岛主,专程过来出席徒儿百晬宴的。”

“喔,景夫人?”玄洲雅士彬彬有礼道,“久仰蓬莱岛主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景善若给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寒暄两句,便别开视线。

那玄洲雅士却道:“景夫人,小生空手而来,不曾备得见面之礼。不过这一路得了不少鲜美之物,不知借花献佛是否唐突佳人呢?”

言毕,便将手中的鲜花蔬果放在席间,信手拈起几支还沾着露水的花,呈至景善若身前。

“寥寥薄礼,但显情谊,望夫人笑纳。”

道童立刻睁大眼:“哇……”

见她出声,玄洲雅士便也照样再挑了几支花,赠送给她。

道童高高兴兴地捧着花,瞥了虎妖一眼,后者撑着下巴不做声。

众人闲谈一会儿。景善若觉着拘束,不怎么与玄洲雅士说话,后者也不勉强,只问真公此行的见闻如何。但凡真公所言之事,玄洲雅士皆是知晓的,他信口评议一二,听来都颇有道理。

席间有人奉上热腾腾的菜肴,因不知仙童习­性­,冒失地端了烤海鱼与猪牛羊­肉­上前,直吓得仙草童子躲到景善若身后去。真公安排撤换菜品,才把仙草哄回来。

宴席进行了半个时辰,岛民兴致未减,歌舞乐声四起,欢呼鼓掌,喧闹无比。整个仙都皆溢满人声,源源不断地,有新人自城外入内,共襄盛举。

正在此时,天­色­突变。

大厅四面窗洞之外,俨然可见云层骤地变作血红之­色­,­阴­冷疾风呼呼灌入室内。

岛民皆以为是助兴戏法,纷纷叫嚷与鼓掌。唯有真公与雅士发觉不对。

“仙伯,小生先去厅外查看。”雅士起身,同时也向景善若颔首示意,随后转首快步离去。

“这是怎么了?”景善若望着天际,心中不安。

真公神情严肃,道:“景夫人,请勿担忧,便是有妖魔诡异之徒出现,也不是仙都众人的对手。”

话音未落,只听天空中传来一声尖细的长啸。

那啸声由远而近,来得快如闪电,猛然间,强风掠入厅堂,将所有灯烛熄灭!

仙宫大厅入口处,几道两三丈高的铜制门扇啪啪地响着,如纸窗一般来回开合,众岛民皆安静下来,屏息看向大门外。

仙都少主

风声凄厉似鬼哭,厅内伸手不见五指,众人视线集中之处,便是那不知会冲入什么妖魔鬼怪的仙宫大门。本以为是戏法的宾客也惊慌起来,席间低呼阵阵,夹杂着杯盘倾倒、摔碎声响。

“噫喓——”

足以刺破人耳的尖啸声。

与这怪叫同时出现的,是大门外那一道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嗖地蹿入厅内,因厅中黑暗,众人一时竟然瞧不见其去向,不由得都惊叫起来。

此时,大厅一角突然亮起了火光。

原来是玄洲雅士赶回了,他信手一拂,墙上数十盏九孔灯顿时齐明。

众人这才瞧见,大厅正中央的地毯上,多了一辆造型­精­悍的战车。拉着战车的,是两匹外形似豹又生着勺状蓬松长尾的怪物,其张牙舞爪之势,彷佛压根就没有被驯服一般。

战车上站着一个年轻人,长发略披散着,只用银圈发箍松松地挽住发梢而已。

那年轻人环视全场,见众人多是惊悚神­色­,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车前的怪兽听见其张狂笑声,皆回首,伏于其足下,状甚温顺。

“无礼,速速下车!”

玄洲雅士轻叱一声,疾步走向战车。

两只怪兽立刻竖起鬃毛,充满敌意地朝他低吼。

年轻人见雅士入场,欢叫一声:“师尊!”

他立刻跃下战车,一手一只地揽住怪兽的脖子,冲玄洲雅士道:“师尊你看,是炎洲岛的风生兽哦!”

玄洲雅士羽扇一摇,不悦道:“今天是你庆生白日的盛会!迟到不说,竟然还作此阵仗惊吓来宾,当真胡闹!”

“师尊,丝竹歌舞天天都见得,怎有我如此助兴来得热闹?”

年轻人说着,抬首看向四周,冲席间岛民扬声喊道:“诸位!这两头猛兽,乃是我自炎洲捕得,如今驯服以取代战马!如何?是否威风八面,令敌人不寒而栗!”

众人回过神,纷纷欢呼鼓掌道:“少主威武!少主威武啊!”

躲在真公身边的道童听了,惊讶地说:“少主?难道说,来者便是仙豆芽兄长?”

“咦?”仙草童子急忙探出头,拼命睁大眼朝厅中张望。

天幕中红云散去,重现蔚蓝颜­色­。

与会岛民一面说笑一面传递烛火,将壁上以及席间的灯烛一一重新点燃,大厅内复又明亮多彩起来。

仙都少主立在场中,身披软甲,星眸俊颜,嘴角噙的尽是玩世不恭之­色­。

玄洲雅士上前,低声责备他几句,吩咐其立刻向真公等人请罪。

后者不甚情愿地挠挠耳朵,转身从战车角落里捞出一个小包,然后取道大厅正中央,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大步往上席走来。

一面走,他就一面开口说了:“师父,此番徒儿去炎洲一趟,是大开眼界啊,不小心就把归期给误了!幸好,紧赶慢赶,总算还是及时回来!迟到总比错过好,对不?”

——这叫请罪的口吻么?

玄洲雅士无奈地叹了一声。

仙伯真公却不在意,见徒弟过来了,张开双臂呵呵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平安就好!”

少主便立在席前,打量真公,笑道:“师父,你似乎又发福了。可有留意饮食?”

“啊?”真公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和腿,“发福?没有吧……”

仙草童子犹豫半晌,抬眼望着相貌完全变了个人一般的仙豆芽,到这时候,他才怯生生地冲对方叫了一声:“兄、兄长?”

少主转头过来,居高临下地瞧着仙草,闭口不语。

仙草觉着他的眼神好可怕,遂嘤地一下躲到景善若身后去。

少主视线跟着转到景善若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再看向仙草露在外边的脚丫子。

他嘴角撇了撇:“哼……哈哈哈哈!小草你躲个什么劲儿?”

情势急转,众人眼前一花,便发现少主不知何时已经闪到景善若身后去,一把拎住了仙草童子的后领。

景善若给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差点没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幸好玄洲雅士及时上前,将她扶住了。

“景夫人,没事吧?”

“没……”景善若摇摇头,立刻走开,快步绕到虎妖童子那侧去。

却说仙草,他被仙豆芽举得老高,惊得张大了嘴。“哎呀!”他连忙抱住对方一只手,生怕被人手滑丢下地去。

“哈哈哈!”少主可乐着了,对仙草童子道,“小草,倒是一点都没长个子啊!”

“啊?”仙草瞪大眼,喘着气分辩说,“景夫人说我长高了的!”

“哦?”

“长了半寸呢!”

虽然是被举在空中,但仙草仍努力伸直身子,连脚尖也绷起来,表示他确实有长高。

少主笑得不行,只好先把人给放下。

此时玄洲雅士提醒道:“少主,莫急着玩耍,先请仙伯冠礼赐名,方是正事。”

“哦对了,要起名字的!”真公恍然,急忙正­色­沉思。

雅士悻悻地睨真公。

道童替他吐槽道:“老爷爷,你该不会还没想好吧……”

“此等风采,才是仙伯啊!”少主大笑。

真公不言语,只是苦苦思索着,半晌,仍找不到好名字,憋得脸都红了。

雅士只好说:“仙伯,不如这样,小生先吩咐准备冠礼仪式……”

话音未落,真公就慌慌张张摆手:“不可不可,待老朽思虑妥当,再行冠仪!不然老朽急起来,就更起不出名字了!”

少主见他着急起来,便安抚地伸手去拍拍老仙人的肩膀,道:“师父莫急莫急,我替你想可好?”

“好哇好哇!”真公赶紧点头。

席间众人视线皆转向他师徒二人。

少主信手从席间捞了个果子啃着,道:“首先是姓氏,我想索­性­就随师父你的姓氏,如何呢?”(景善若QAQ:你、你不愿意叫景豆芽?)

真公为难道:“不妥罢,若论随姓,或许爱徒应随景府……”

“我不要。”

少主­干­脆直接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众人唰地一下,将视线集中在景善若身上。后者见自己忽然变成关注的焦点,不由得笑了笑,颔首道:“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随真公老人家的姓氏,才是正理。”

于是真公拍板。

“好,既然景夫人都如此说了,老朽就不再推辞,命徒儿,随老朽登仙之前之本姓。”

“师父你原姓什么?”少主嚼着素果问。

真公抚抚胡子,乐呵呵地说:“敝姓关。祖上也曾与道祖结缘,点化升仙啊!”

“那我是上关下啥呢?”少主继续问。

真公一脸绝望无助状。

少主便道:“得了,我自个儿来罢!话说,这一个多月,我随着几位名师游历四方,到了数座仙岛,得益颇多。我想,学仙乃是求长生之道,长生不过为长享安逸趣味,能不烦恼生计人情,随­性­来去,并有亲友可访、有家宅可归,此即为世人艳羡之神仙道。”

玄洲雅士点评说:“少主能在游历之中悟得此理,当是­性­灵之相。但心虑所得,唯有不困于己身,得一而三,天下万物皆入眼,才是更上一层。”

“好嘛!那便取跳脱自身囹圄,即为游。”少主挨了批评,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嬉笑道,“如此,我便单名一个‘游’字,如何呢?”

真公笑道:“好,徒儿自有见识,可担得此名。”

少主拍手,朗声说:“关游二字便是我,我便是我,不再有他。师父、师尊,如果定下,便是上关下游,无字。”

“可以。”玄洲雅士点头应许。

“就此为定。”

仙草童子偷偷拉住景善若的衣袖,对她悄声道:“……景夫人,我……我没有听懂!”

“无妨,待回去了,夫人替你慢慢讲解。”景善若微笑道。

他们这边小声说话,却又引得少主留意。

少主、呃不、应该改口叫关游才对,他转首瞧瞧景善若,突然猛地凑近,盯着她道:“景夫人,多日不见,你也丰腴了!”

“啊?”景善若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关游点头。

他又道:“险些忘记,这趟去炎洲,我还替景夫人带了手信。”

仙草童子立刻瞪大眼:“咦?兄长带了什么啊?”

关游就捋了捋袖子,从丢在旁侧的小包里,拎出一个毛球来,丢到景善若怀里。

“啊!”景善若吓了一跳,待仔细看的时候,发现被扔过来的是一只小猫模样的活物。

那物本来是一动不动地蜷着的,被关游一拎一丢,就醒了,睁开毛豆大小的眼睛,四面张望。

“这是……”

景善若伸出指头,摸摸小家伙的鼻尖,小家伙立刻不满地张口,咬住她的指头。

可是它尚未生出牙齿,再怎么用力咬下去,也不会咬疼人。

做出凶猛模样撕咬片刻之后,它发觉无效,便眨巴着眼睛看景善若,同时示好求饶地伸出舌头,舔舔自己方才咬到的地方。

景善若笑了起来。

“景夫人,我瞧你在景府过得无趣,不如养些玩耍之物。”关游叉腰道,“此为风生兽幼崽儿,好生照料,是可以养得极为温驯的。”

“哦,豆芽你真是有心了。”景善若微笑道,“它吃什么呢?”

“人­肉­。”

“嗄?”众人皆惊。

关游放声大笑。

玄洲雅士在他身后,反转羽扇,用把柄敲了他的头:“又在胡闹了!”

“有趣味嘛……”关游抱住脑袋。

雅士叹了声,转首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这风生兽挺好养活,吸风喝露而已。若有伤病,只要放入风口处,便能得风自愈……夫人大可放心饲育。”

“……如此便好。”景善若抱着小风生兽,暗暗松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JJ换推荐榜……依旧木有俺,泪涌。我继续埋头码字去了……

青青子衿

选定名姓之后,仙豆芽离席去更衣准备冠礼,玄洲雅士与真公还留在这一席招待贵客。

仙宫大门敞开,不断有晚到的岛民入内。其间夹杂岛外宾客,故而门口不时出现奇怪的坐骑与献礼,引得众人喝彩阵阵。

景善若抱着小风生兽。

那猫儿样的幼兽十分嗜睡,但耳朵又灵得很,厅内一吵嚷,它的耳朵立刻竖起,前后折转,继而整个小脑袋都抬起来察看。马蚤动过后,它复又埋下脑袋,蜷成个小团子,大睡特睡。

景善若觉着它可爱,伸手摸一摸。

它便极不耐烦地睁开一只眼,瞥她,然后翻身继续睡它的大头觉。

此时仙草童子眨巴着大眼睛,四下张望,似乎正寻找着谁的身影。

“这位小仙,是香火不合口味么?”玄洲雅士问。

“啊!”仙草没料到有人会注意他,急忙用力摇头,然后拉住景善若的衣摆不吭声。

玄洲雅士笑眯眯地看着他。

仙草童子被看得不好意思,捻着手里的布料,鼓起勇气道:“我……我以为大神仙会来……”

“大神仙?”雅士诧异。

景善若替仙草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小草口中的大神仙,是指临渊道君。”

玄洲雅士眉间一动,随即俯首问仙草童子:“这么说,小草,你认得临渊道君?”

仙草安静地点点头。

真公说道:“蓬莱洲的这些个小仙娃娃,应该都受过临渊道君照顾才是。想老朽那乖徒儿刚到玄洲岛时候,水土不服,也是道君亲临救治,才缓过劲来。”

玄洲雅士摇着扇子,听老人讲述。

“说来也是不巧啊!道友你那时已在仙都入居,道君来访几次,竟都与你擦肩而过……似乎不曾见过面?”真公问。

雅士颔首,道:“应是机缘未至。”

景善若问:“老神仙,今日邀请道君了么?”

真公点头,表示请帖早早发出,只是送帖子的人回来,说道君近日不在洞府,昆仑众人皆不知其去向。

“或许是受帝君密令……入凡间微服探访去了,也未可知。”真公乐呵呵地说着,随手取了盘蔬果来食,“在昆仑外界供职的神仙,哪里有咱这伙散仙来得逍遥?声威再盛,不得自乐,又有何好处?”

“仙伯说得极是。”玄洲雅士以扇掩口,轻笑。

景善若偷眼望着他,只觉此人举止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再过一刻钟,宫外鼓乐齐鸣,意味着仙豆芽已经准备好受冠礼了。众宾皆涌出门外去,真公亦赶紧离席,前往主持大典。

“景夫人,这边请。”玄洲雅士领着蓬莱洲众人从侧门出去,先往仙祠。

仙豆芽是拜真公为师的,因此,这一趟程序,便是同拜道祖。众宾客皆在祠外等候。接下来之礼仪,与凡间民家男子冠礼并无二致。

若是临渊道君在场,那为仙豆芽行冠礼的,应是道君才对,只是寻他不着,故由另五名仙人行祝词,为其加冠易服,最后由仙伯真公赐正名。

玄洲雅士远远地望着行仪过程,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道童拉拉他的袖子,悄声问:“先生,为何你不入祠堂?”

“呵,小生并非仙家之人,不能僭越啊。”玄洲雅士笑着解释道。

道童面露遗憾之­色­。

此时七座仙宫高台上依次点燃篝火,惊起飞鸟无数。

宫阙门外,乐舞声起,沿城中道路一路行来,热闹非凡。

众宾客纷纷回到大厅之内,重新入席。舞者亦进殿阁内,手持翎羽,在圆柱之间穿梭行舞。

“看那边!”虎妖童子发现了稀奇之物。

原来是数人合力搬了编钟编磬等乐器架入殿,再来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鼓,最后入场的是笛筝等乐器。

两侧正在准备乐舞,关游已经更换过衣裳,随真公一道入殿了。

这回虽然他的视线还是四处逛个不停,但总算有了些成丨人的自觉,没有再吊儿郎当地走路。

到蓬莱洲席前,真公还在往前走,关游却停住步子,看向这边。

景善若微笑着看他。

他眉毛一挑,叉手道:“景夫人,我这身可好看?”问完,又转身,给她看看后背的款式。

景善若点头:“穿起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是合适与否,而是合眼与否。”关游竖起一根指头,傲气十足地纠正,“合适是我所感,合眼是你所感。合不合适,我已经知晓,也是我自个儿的事,他人再是如何议论,我也拒不接受。而今我只想问景夫人,这身衣裳,可入得你的眼?”

景善若愣了愣,随即道:“豆芽,你所穿的,正合我意。”

“哈哈哈哈!好!”关游大笑,随即敛起笑意,说,“但是,景夫人,你却不适合这般死气沉沉的颜­色­,知道了么?”

言毕,他迈开步子,得意洋洋地追着真公走了。

“……”

景善若的笑意僵硬在脸上。

——不就是为了表现出自己这名“岛主”沉稳大方,特意穿了深­色­的衣服嘛……不衬就不衬,说“死气沉沉”未免太过分了吧!

仙草童子转首,安慰地摸摸景善若的手背,以成年人的口吻道:“景夫人莫难过,别放在心上。”

景善若悄声问:“……真的难看?”

“不难看。”仙草童子认真道。

景善若松了口气。

歪歪脑袋,仙草童子接着说:“只是穿另外几件或许会更好看吧……”

“……”伤心了。

景善若这边低落着,那边大厅中央已经开始奏乐了。

道童戳戳景夫人,道:“景夫人,几时蓬莱也能如此热闹?”

“其实一直都有的。”景善若怏怏地答说,“木缘国人很多啊……”

“可是木缘国民都太小啊。”道童摇头,“跟他们说话,就怕一不小心将人吹走了。哎,我还没看过木缘国的庆典呢!”

虎妖在一边Сhā言道:“回去我带你看就是了。”

“咦?”众人皆惊。

“瞧着我做什么?”虎妖童子脸一红,道,“我没事爬树上睡觉,不小心看到的!小道不是想看嘛!”

道童捧着茶杯,惊讶地说:“没有啦,只是挺诧异你会这么好心……”

虎妖童子恼羞成怒地起身:“那当我没说就是!”讲完这句,他猛然发现数双眼睛齐齐地望着自己,他索­性­一扭身,从侧门跑掉了。

“逃掉了啊,真经不起逗弄。”道童淡定地喝水,转首继续看人演奏。

景善若也转头往场中看。

仙草童子不明就里,拽拽道童的袖子,后者压根就不理他。

他只得嘟着嘴,闷闷地望向场中。

此时刚奏过一曲仙草说不上名字的音律,场中舞者就地伏身,似是在休息,也似是正预备下一场的演出。

有人拨弦,琴声响起,紧接着,在众宾客席间走动的玄洲雅士被人推了出来。

见他入场,好些岛民都欢呼起来,口中叫着曲目之名,殷切期待着玄洲雅士的表演。雅士尴尬地试图推辞,却无成效,四处宴席上,岛民皆自动张开手,不让他回到席间去。

没法子,玄洲雅士只得答应唱上一首。

见场下热闹,刚回到座位上没多久的关游也坐不住了。他跟真公打了个招呼,立刻奔下台阶,来到雅士身侧。

两人咬咬耳朵,不知商量了什么,就见关游请琴师让开,自己坐下抚琴。

他粗起了几个音,玄洲雅士听见其中之一,便略点头。关游就着此律,似是悠闲自在地随­性­弹奏起来。

玄洲雅士转首,朝厅中环视一周,最后将视线停在景善若身上。

景善若心底一咯噔:该、该不会是要她伴舞吧?她完全不会跳啊会跌倒的、呃不、她堂堂一介岛主,又是客人,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做这种娱人之事!

想到这里,她立刻抱着小风生兽起身,对仙童道:“我有急事,先离席一下,莫张扬。”

“更衣去么?”道童凉凉地问。

景善若不应声,先逃走才是要紧事。

她刚走出几步,便听见玄洲雅士开口了。

——如吟似唱,清悠嗓音绕梁而过,直勾得人停下脚步,想走也走不得。

景善若愣住了。

她猛然回头,望向玄洲雅士。

——这是越百川的声音。

虽然聚少离多,可她入睡时候,数次听见他在窗外攻书,便是这般悦耳、这般迷人的。

玄洲雅士遥遥望着她,眼中漾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彷佛正在对景善若轻声抱怨一般,他委屈地继续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一声声,似乎都是那么刚刚好,可以倾诉他的心思。

景善若闭上眼,随后睁开。

她轻咬下­唇­,退了两步,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

玄洲雅士低首,轻声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明缘由地,关游闷声笑起来,将手指在弦上滑了几下,突然用力按住琴弦。

于是厅中便安静下来了。

只此一瞬而已。

前奏既停,后续的各式器乐立刻接续而上,舞者亦起身入曲。

玄洲雅士离了场中,匆匆往大厅侧门赶去。

关游抱着琴,在后面张望,嘴角一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却说玄洲雅士出了厅堂,径直往偏僻处去,在城中七弯八拐,最终追到了景善若。

这时候,后者正立在一条死巷子末端,对着墙壁发呆。

“景夫人。”雅士唤了声,“随意走动,不怕迷路么?”

景善若回首道:“……已然迷路了。”

两人对视,各怀心思地一笑。

雅士伸手道:“来,随小生回去罢。”

“嗯。”景善若应了声,并不让他牵住自己的手,只抚了抚怀中的小兽,示意雅士领路。

“……请。”

玄洲雅士摇摇扇子,彷佛并未注意她的举动,转身引路。

景善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似是觉着不甚自在,玄洲雅士仰头望天,道:“豆芽成长得如此迅速,不知有否惊吓到景夫人呢?”

景善若答说:“惊吓倒不至于。他个头长得极快,见识增广许多,但­性­子……还似当初的。”

“­性­子啊?”雅士呵呵笑起来,“那后生,若说是偏僻乖张,偏又坦诚可爱,若说不懂变通,偏又机巧伶俐。特立独行者易受追捧崇拜,更易受排斥猜忌,只能说,是他不愿领悟和光同尘之理。”

“先生不喜?”景善若问。

“若是自己门生,当然希望其与人相处时,首先不吃亏,其次不损人。”玄洲雅士停住脚步,回头道,“可惜,豆芽是棱角尽出,且颇有卖弄之嫌——屡教不改,屡教不改啊!”

“卖弄?先生说得极是了。”

景善若掩口轻笑。

她小声道:“若是豆芽得知你我在此说他坏话,不知会怎样消遣咱们呢?”

“哈哈,景夫人多虑了。”

两人说笑着,又闲谈一会儿玄洲与蓬莱的风土人情,竟然相处融洽起来。

对于玄洲雅士的身份,景善若心中大致有个底,但因顾忌它事,故而并不说破。

雅士自身似乎也有难处,同样隐而不宣。

景善若随他往回走着,禁不住开口问:“先生,你说……为何临渊道君没有出席豆芽的百晬呢?”从他口中所出的答案,当是最权威的了吧?

“这……”玄洲雅士想了想,道,“或许正如仙伯所言,为人臣子者,表面再是风光,也总有许多不得自主的地方啊。”

“道君是谁人臣子?”景善若问。

“元华大帝。”玄洲雅士立刻回答说,“道君如今是在昆仑外界第二层,而昆仑下三层地界,皆是归元华大帝所辖。”

景善若点点头。

雅士道:“那临渊道君,本是上古时候的大神,如今不但以人身登仙,更是功力大跌,连昆仑第三层都上不去……被一名后生晚辈管辖,既是无可奈何,也是理所当然啊!”

“唉。”景善若叹了声。

“景夫人不必为其感慨。身受功名利禄束缚,纵使登仙界,亦同在人间一般,碌碌终日,不得清闲。”玄洲雅士说着,将羽扇往身前拨了拨,彷佛借此散去尘烟。

景善若听他这样议论越百川,心中难过,虽然怀疑雅士身份,却仍是忍不住出言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我等觉着其中多番辛苦,谁知在道君心内,又是怎样一般想法?”

玄洲雅士并不言语。

景善若继续道:“况且,据我所见,道君身侧有仙姑追随,又得良友相伴,威名远扬,一呼百应,何来不快活?”

玄洲雅士突然转身,面对着景善若。

他神­色­严肃,开口询问道:“你当真如此以为?”

景善若并不畏惧他,抬头正视其双眼,道:“道君所为,在我眼中,便是如此。难道先生看法并不相同?”

雅士紧闭双­唇­。

景善若道:“若有异议,愿闻其详。”

玄洲雅士几次欲开口,却又立刻忍住,并不言语。

景善若有所期盼地望着他,她希望他分辩一番,哪怕只是说个“不”字,她也是会欢喜一宿的。

可是对方终究没有继续这一话题,只道:“小生并未与道君见过一面,何来异议?景夫人见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了吧。”

“……嗯。”景善若很是失望地应了一声。

那玄洲雅士又以羽扇遮颜,笑道:“既然景夫人眼中道君如此便应满足,那若是他先失良伴,再丧益友,举目茫茫……又当如何观之?”

景善若一愣,随即纳闷地望着对方,道:“怎会如此?”

“只是假设而已。”

“假设如此,呵,那道君便当真要尽享长生之孤独了。甚是可怜啊。”

景善若说着,不经意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即擦肩而过,行在玄洲雅士之前了。

后者望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

他快步追上前去,道:“提及长生,小生倒是听闻,那临渊道君曾著有经书一套。”

“嗯。”

“若能得其一二,不说长生不老,便是登仙,也非是难事。”玄洲雅士意有所指。

景善若并不回头,道:“凡人之生息,仍为天定,何必强求?”

“景夫人好见识,但若不强求,何来修仙之人,又何来神仙道?”雅士笑道,“不求不得,求得即可,求不得则罢。此为正理,并非强求。”

景善若回眸一笑:“看来先生是知晓一二,执意要与我谈此事了?”

难道这便不算强求?

玄洲雅士笑笑,也不隐瞒,直言道:“景夫人猜得没错。”

“我即刻便要回席间去了,若先生觉着商谈尚未尽兴,可以另选时日。”景善若并不领情,转首便走。

“景夫人——”雅士不愿就此作罢,急忙上前,预备拦住景善若,不许她离开。

可是此时,那小风生兽终于被人类叽叽咕咕的噪音吵醒。

它猛然一睁眼,就瞧见急速靠近之物,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爪子便是一挠。

“啊!”

雅士手中羽扇坠地,右手背上陡然出现几道血口子。

小风生兽见一击命中,立刻抽身从景善若怀中钻出,飞快地爬上她的肩头。

“当心!”玄洲雅士赶紧道,“景夫人,当心它伤着你的脸!”

景善若转首小心地看看,但见小风生兽竖起全身毛发,弓着背脊,正向玄洲雅士低吼示威。于是她笑道:“无妨,它并不将我作敌人看待。”

玄洲雅士无奈道:“小兽啊小兽,在下也并无敌意啊!”

小风生兽自然听不懂,只是竖起尾巴,紧张地瞪着他,随时警惕他的进一步动作。

没法子,雅士只得请景善若先走,他随后保护,同时与那小风生兽保持距离,以免再被挠到。

待进到大厅之内,景善若才见着虎妖童子已经先回来了。

但他似乎气还没消,坐在自己的食案后面,一个劲儿地啃着香。道童就在旁侧好言好语地哄着。即使如此,虎妖大爷仍然诸多不满,一声不吭。

仙草童子扑向景善若,但因小风生兽攻击­性­强,于是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被允许上前。

“景夫人……”他十分在意地瞪着小风生兽。

——那里应该是他的位置!

景善若笑问他:“怎么,发生何事?”

仙草略一思索,道:“方才老爷爷评说,今日演奏之大曲,选词轻浮,尽是凡间俗人之情。不可再用。”

“哦?”

“兄长自然就不服啊!”仙草童子道,“兄长上前跟老爷爷说‘思无邪’,然后两人皆是感叹一番!景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抱着小风生兽,生怕它掉下去,摔着了。

她摸摸仙草童子,道:“待回了蓬莱洲,景夫人再与你解释。莫急莫急。”

“又是回蓬莱啊……”仙草嘟起嘴。

景善若笑笑,视线扫向不远处。

此时玄洲雅士业已回到真公那一席,偶尔也抬首,望望景善若。

两人若是有对视的时候,便都别开视线,没话找话地与身侧之人打诨。如此心不在焉,倒也闹了些真笑话。

关游与真公谈论此行所见所感,后者适时点醒与评议,随后接受前者的反驳与诡辩。这师徒俩各执己见,时常说着说着便一副要打架决胜负的模样,惊得旁人大呼小叫。玄洲雅士在那席坐着,倒是几乎不言语,只安静地听两人争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将黑,飨宴却再掀高/潮,又是一轮乐舞与嬉戏。

众人正尽兴玩耍,却有哨卫飞马来报,说归墟龙潭有人找上门来。

仙都岛民顿时都愣住了,纷纷转头看向真公。

真公见状,极有担当地起身,把沾着汤水的指头往衣裳上抹了抹。为保安全,他吩咐让归墟之人派遣使节入仙都,由他单独接待,其余人等都拒在城外。

不一会儿,真公便返回了会场。

有个人跟在他身后。

景善若定睛一看,竟然是明相。

他为何会冒着风险来到仙都?

乍见景善若,明相急道:“景夫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求离婚!求单身!

景善若愣了愣,随即看向四周。

坐在附近的多是受邀前来的岛主或仙者,众人望着明相这位归墟龙潭的使者,眼中并无善意。

明相急道:“景夫人,这、这你可得拿个主意!”

“老人家你莫急,你我先到外面说话吧。”景善若起身,示意明相随自己来。

玄洲雅士见了,便掂掂手中羽扇,悄悄地跟了出去。

景善若将明相由侧门带出大厅,在仙宫内找了处亭子,请老人家坐下说话。

“来,老人家,先喝点茶水。”

明相连连摆手:“景夫人,老夫没心思歇气啊!”

“究竟怎么了?”

“老夫求景夫人,赶紧救救公子爷吧!”

“救?”

明相匆忙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景善若。

原来上回他乔装打扮,去景善若娘家“骗”到她的生辰八字、幼名、祖上名姓等等,做了庚帖去合八字。此事被归墟里的有心之人探得,便也设法,从明相那儿偷窥到了庚帖内写的字样。

明相测算的时候,对方也没闲着,也不知是怎么七捣鼓八折腾的,算出了景善若与另外一名凡人有缘,这个因缘应该是结在那儿的。

“另一凡人?”景善若诧异。

怎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明相尴尬地说:“狱王爷知晓之后,立刻上门问罪,指责公子爷破坏凡人姻缘,犯了大忌讳。公子爷自然不服,老夫便也推说不知此事……”

“怎么,老人家,你是知晓的?”

景善若更是一头雾水了,这个神秘的凡人究竟谁啊?

明相无奈道:“其实……老夫一得知那凡人姓越,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景善若一听,也明白了。

敢情龙族中人算出的,是越百川啊!

“难道说无人知晓临渊道君在人间的姓名?”她只觉得好笑。

明相说:“嗯,若不是景夫人你告知过一回,老夫也是不知的。毕竟……在临渊道君还是凡人之时,归墟中并无预言,说其会在这一世重回仙班。所有占卜,都言说是下一世……至少还可以再缓百年啊!”

景善若点头。

“那接下来,公子是如何处理的呢?”她好奇地问。

明相挠头,把石桌上的茶杯挪过来,握在手里。

他叹了口气,道:“狱王爷毕竟是归墟里管事之龙,哪里容得了公子爷再三冒犯?如今公子爷理亏,狱王爷立刻便召集各族,预备大张旗鼓审理公子爷之罪过。”

“那可不妙了。”景善若道,“既然归墟那位狱王爷反对,公子何不先将事情放一放?在这时候,略服个软,或许风头就过去了,也不至于坏了公子的平静日子。”

“若会服软,那便不是公子爷了……呃不不不,老夫是说,此事并非就没有转寰的余地啊!”明相对景善若道,“来找景夫人,便是想求一件事……”

“老人家请说。”

“景夫人,你与临渊道君……不是,你与越百川的夫妻缘分,应当是已经断了的吧?啊?”明相问。

景善若心中紧了紧。

她低下头,暗暗用牙齿咬弄着下­唇­内侧,不言不语。

明相瞧她模样,便自己轻轻地拍了个巴掌,说:“看我这老糊涂,真不会说话!对不住啊景夫人,老夫无意勾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的。”景善若摇摇头。

她犹豫片刻,这才缓缓道:“我曾多次听人说过,百川成仙了,我与他之间……却只是尘缘而已。若说断,应是已断了罢。”

明相摇头道:“景夫人,此事关系甚大。因老夫又去凡间官衙里查证过,你与越百川之婚姻,并未有人前去提报解除。老夫久不居人间,难知人世章法,便又细问了些,得知人间官府若欲判夫妻离异,则要么夫妻有一方罪大恶极,要么需由丈夫一方亲手写就‘出妻书’呈上……”

“嗯……”

景善若并不想议论此事。

如今与越百川是什么关系?原本,她便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可明相这回前来,却正是要她理清一切的。

“景夫人,老夫也问过,若是男方外出不归,就此失踪,那要如何得解?”明相道,“官府文吏便正告老夫,须得等上三年,确定失踪,才能判离,还夫人自由。”

“三年么?”景善若顿时觉着心中轻了些。

虽然只是凡间的法规,对仙家什么的,意义不大。可是,有这么一个时限存在,总比一直拖下去好;比起立刻了断,又来得不那么伤人了。

明相道:“三年哪成啊!眼瞅着各龙族之人便要自五湖四海聚集归墟之内,商讨对公子爷的处置了。别说三年,就是三个月……老夫恐怕都来不及啊!”

景善若诧异地问:“那老人家的意思是?”

“……此话老夫真说不出口。”明相为难地垂下脑袋,盯着手里的茶杯发愣。

景善若险些脱口而出,说老人家你请讲无妨。

但她转念一想,明相希望她做的,一定是件难办之事,自己何必主动往坑里跳呢。

于是她沉默片刻,等待明相开口。

可这回明相是真正地厚道了。

他迟疑再三又犹豫再三,话到嘴边不知多少个再三,却都化作叹气,一个字也不讲。

见他如此,景善若心中不好过,便自投罗网道:“若是能解得公子之围……老人家,你有怎样的办法,不妨说说看吧?”

明相抬首望着她,说:“景夫人,你当真是好心人。老夫不忍看你为难,可是,为了公子爷……没法子啊!”

犹犹豫豫地,他告诉景善若,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教龙族之人知晓,景善若与凡间那名叫越百川的男子已和离,可以再觅良缘。

而证明他俩“和离”的证据,便是官府那儿多出一笔和离的记录。

——需要越百川与景善若各自亲手书写一份文函,表明因夫妻不安谐,自愿相离,不再作夫­妇­。

景善若一听,立刻道:“老人家,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明相诧异地说:“莫非景夫人不愿?”

景善若不回答。

明相一急,忍不住道:“那道君可是已经飞升成仙了,哪里还留有凡人情念?若是景夫人索要和离手书,道君定是会给的罢!既然临渊道君能爽快地与夫人你分手,你又何必恋恋不舍呢,这岂不是自辱身家?”

——自辱?

这个词一下就让景善若站起来了。

“向来只有劝和没有劝离,老人家你现在倒是为了公子,催促我与百川诀别……”景善若退了几步,说,“老人家,我懂得你的意思,也知道取舍。可是,我心里的坎儿难过!一时无法接受如此说辞!”

明相见状,知道说错话,急忙将茶杯放下,上前道:“景夫人,是老夫冒失了,老夫给你陪不是!你莫生气,快来坐下。”

“……”

景善若被他劝了回去,心中仍是像被剜了一下般,难受得很。

但这种感受,又只是自己私密的东西,不能通过言语表达,也没有必要声张。

她略转过身,侧坐着,望向远处。

明相掂量着言辞,道:“景夫人,老夫只是以为,公子爷之心,夫人你是知道的。”

景善若没有言语。

“公子爷在归墟里长大,甚少与别人来往。景夫人,除了拣来养的朱砂,你便是公子爷见过的头一位女子。”明相惴惴道,“景夫人你救过公子爷,因此公子爷才肯见你,处处对你宽待。夫人你大方得体,知寒知暖,是个好女子。公子爷中意你,老夫没有半点意见,只是希望夫人你知道……”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道:“……老夫将公子爷养大,是捧在心尖上的,生怕他受了委屈。方才说话,是老夫一时急了,口不择言,唉!可话虽糙,理不糙,景夫人尽可细细想想。临渊道君登仙之前与之后,纵使对夫人你有百般爱护、千种照顾,他终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

景善若依旧不言不语。

偷偷瞅她一眼,见她表面上仍是一副不为所动之态,明相不由得暗暗着急。他虽是为公子爷着想,可是所言之事,也绝不会坑害景善若,对凡人女子而言更是天大的好事啊!

思来想去,也唯有再下一记猛药,希望这位景夫人能听得进去了。

“唉,若说情意……早先来找过公子爷的那位竹簪女冠,思慕临渊道君,也是以千年计数的了。论及先来后到,道君也应先还她的情意才是。”明相说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临渊道君是怎样想的,或许已做下选择,可景夫人却看不透。老夫也是替景夫人着急啊。”

景善若黯然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能说断便断?百川尚未亲口对我说破,这一层,便不破的。”

“老夫便是请求景夫人去问。”明相恳切道,“你与临渊道君是行,还是不行,且去问他,莫要拖着。啊?”

景善若迟疑地摇摇头。

“公子爷已经将话撂下了,说要迎娶景夫人你为妃。以公子爷的脾气,景夫人你若拒了他,他也不会纠缠于你。”明相劝说道,“老夫求景夫人,狠一狠心,问问临渊道君,问他究竟什么想法。夫人你给自个儿一个准信儿,也给公子爷一个准信儿。莫要耽搁着公子爷,尤其是,莫要令公子爷与天下为敌地等着这回信儿。景夫人你是好心人,知道老夫的意思。”

他说到后来,嗓子里便梗着噎着一般,似是要哭着哀求了。

“景夫人,长痛不如短痛哇。”

景善若为难地看着明相。

她应该知道越百川的答案,因为他登仙之后的确变了,哪怕再怎样示好,也是不肯有半句剖白与承诺的。当真只是哄得一时开心,事后回味起来,却毫无可靠之感。

这算什么呢?

长痛短痛如何比较,今后的日子用以褪­色­……或者疗伤?但是真的要选,她宁选慢慢褪­色­转变,而不是将话说开了、图个了断。

可,龙公子的事情,迫在眉睫。

大抵上,她之前暧昧地接受对方多番相助,也是应该负起责任的。更何况龙公子并不讨人厌,若说寻一个依靠,他是不坏的选择啊。

想到这里,景善若便对明相道:“我知道了。老人家,最迟什么时候需要答复?”

“自然越快越好,住得最远的井龙王赶来,约莫要半月时光,只怕等不到景夫人你先回蓬莱洲了。”明相急切道,“若是景夫人需要上昆仑去询问道君,老夫这就把小伙子招来,让他驮夫人去昆仑!”

“我——”

景善若刚要言语,突然感到有人出现在身侧,立刻转头。

只见玄洲雅士背光立在不远处,羽扇一摇微笑道:“景夫人啊,你离席这么久,是与归墟来的贵客谈些什么呢?”

景善若吓了一跳,竟然有些紧张,莫名的惧意涌上心头。

“……先生是几时出来的?”她轻声问。

“有一阵了,见二位说得专心,便不忍打扰啊。”玄洲雅士笑吟吟地说。

我意已决

明相脑子里还琢磨着新说辞来劝景善若,冷不防给人打扰了,不由得蹿起怒气来。

他扭头望向玄洲雅士,上下打量一番,道:“来者何人,竟然偷听?”

摇摇扇子,后者悠然地回答说:“在下玄洲雅士,乃是玄洲岛住民之一。”

“从未听过的名号。”明相愠怒道,“速速离去!莫要在旁鬼鬼祟祟,给贵宝地丢了脸面!”

“玄洲的颜面,几时是归墟龙潭所给?”玄洲雅士不疾不徐地应道,“倒是老先生你,大老远地前来敌营寻求帮助,真替归墟助了声威呢!”

“你——”

明相拄着拐杖,猛地站起。

景善若见状,赶紧上前扶住明相,道:“老人家莫急!这位雅士先生,乃是玄洲岛七位岛主之一,他路过此地,想来也并非刻意偷听。来者是客,岛主只是说笑而已,并无恶意,老人家别气着自个儿!”

玄洲雅士瞥景善若一眼,笑说:“是呀,老先生何必动怒?气急败坏,可是更失颜面的啊。”

景善若眼看着雅士又要挑起争端,不禁无力道:“先生到此,是有事寻我么?”

“有啊。”玄洲雅士笑道,“不过,先来后到嘛。”

景善若便转首对明相说:“老人家,你先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言毕,她走到玄洲雅士身侧,道:“我是客人,先生若有难事,我自当解忧的。就请先生明示吧。”

“哈哈,景夫人客气了。”雅士便羽扇略转,指点向远处山阁,“夫人这边请。至于归墟贵客,玄洲自然会好生招待,景夫人不必担心。”

景善若先他一步往前,经过之时,不由得警示­性­地瞪了他两眼。

雅士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待得二人入了阁中,景善若便兴师问罪起来:“先生,你为何刻意如此?”

玄洲雅士早料到她会炸毛,老神在在地回答说:“小生不曾刻意如何,只是关心景夫人安全,故而随行保护啊!”

“能得岛主青眼有加,我实在受宠若惊!”景善若按捺着怒气,扭头道,“说罢,先生还有别的事务不?若无,就请莫要再来打扰我与明相老人家说话了。”

玄洲雅士晃晃扇子,道:“它务是无,只是……归墟之人拜托之事,岂不难为景夫人了?与其再同对方周旋,何不借此机会推辞,直接回宴席上去呢?”

他说着,又露出了“我是来解救你的”这样的脸。

“先生,你当真都听见了?”景善若问。

玄洲雅士略一点头。

景善若真是不知道他的自信打哪里来的。

她沉声问:“那先生意下如何?”

“何等意下?”玄洲雅士还有些吃惊了起来,不知景善若所问何事。

景善若直截了当地指出:“明相老人家所托之事,于我,只是修书一封而已。可是,我实在不清楚,临渊道君会否乐意出具同样的书信呢?”

玄洲雅士怔了怔。

他眉眼一挑,道:“那景夫人可得问过道君的意思了。毕竟这人间和离之事,非是女子一方点头便能成事的,如若道君不答应,恐怕此事难办哪。”

景善若并不听他的“如若”“毕竟”,她咄咄相逼道:“那以先生猜想,道君会不会答应呢?”

玄洲雅士不动声­色­地敷衍道:“啊……小生从未见过临渊道君,怎知他会是个什么想法?”

景善若只不满地看着他。

明知他十有八九就是越百川,可他使的这是什么仙法?长相全然不同,且连玄洲的这些仙家都认不出他来。

此时若指出他便是临渊道君,他必定抵死不认的。

眼见玄洲雅士打算装傻到底,景善若知道问他也没用,便道:“既然先生不知,那我还是麻烦一下仙伯真公,让他召请临渊道君下凡来,替我解决这一疑难吧!”

“景夫人,”玄洲雅士迟疑一刻,略试探着问,“难道夫人你真正希望与道君决离?”

景善若道:“对!他修他的神仙道,自然应当放我自由。”

玄洲雅士­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此是真心话?”他追问。

“是真心话。”景善若正­色­回复。

她挑衅一般看着对方,见其脸­色­有异,心中不免觉着爽快。

但末了,她又察觉,自己竟然是因对方的受挫而暗暗得意的——她未免有些可悲了。

她说:“既然夫君已经不在,我理当为自己的归宿着想。龙公子身世,我不算了解,但亦是一时之选,无可挑剔。论及品行,应并不在百川之下。观其心意,日后当也是对我极好的。有夫如此,更复何求?”

玄洲雅士点点头,道:“若没偶然听得景夫人与归墟之人言谈,小生也不知那临渊道君便是景夫人的夫婿。景夫人,既然已经有良人,何不好生过活,非得听信归墟那方蛊惑,将好好的姻缘断送呢?”

“好好的姻缘?”景善若失笑,“弃我而去,得道成仙,背离夫妻之义的,可不是我啊!”

玄洲雅士斟酌着言辞,劝道:“景夫人,你又怎知他当真弃你而去了?莫非此后你二人不曾见面?”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景善若已无耐心。

“见过又如何?”她反问一句,旋即指责道,“一脸生疏形同陌路,每回相见,皆是我有求于他,或者他虚张声势威吓于我!从无一句亲昵,甚至根本不承认他便是越百川,须得百般哄着,才能见得他的好脸­色­!先生你说,此等良人,怎能再全心托付?如何再仰望终身?”

玄洲雅士被她诘问得语塞,退了半步。

他细细思来,略显愧疚之­色­,少顷,抬首道:“许是道君有难言之隐,无法与夫人分担,不得不如此为之。”

景善若说:“我曾如此作想,可我无法不上心。”

尤其是,见着越百川与竹簪女冠打情骂俏,众仙家也一副习以为常之态……

静静观望,不多言语,景善若是如此对待那二人的。

可这并不代表她过目即忘,她自有算总账的时候。

玄洲雅士见她气愤难平,急忙分辩道:“景夫人,多多顾念往日恩情罢,莫要被一时郁结蒙了心神!”

“我已有解除郁结之法,一劳永逸。”景善若说着,抬眼直直地望向玄洲雅士的眼睛,“单看越百川他答应不答应了!”

雅士摇摇头,用力攥紧了扇柄:“若是不答应呢?”

“我会上告天庭,诉其罪过,请天帝替凡间女子做主!”景善若道。

“你……”玄洲雅士定了定神,道,“景夫人,你先冷静,回居处好生休养半日,再做决定如何?”

景善若深深地看他一眼,点头:“嗯,多谢先生关心。我还要再与明相谈谈,询问公子近况。”

说完,拂袖出阁。

玄洲雅士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若有所思。

景善若听得身后脚步声,放任其跟随了一段路程,随后旋身抬手:“先生请留步,不必送了。”

玄洲雅士微笑着说:“只是同路。”

“那好罢。”景善若暗哼一声,转首往亭中去。

玄洲雅士在岔道口处站定,不再跟着她向前。

他的脸上,笑意渐渐苦涩起来,如同失去了极为重要的宝物一般。低下头,他沉默片刻,继而自嘲地摇首,转身往仙宫大厅去。

景善若回头,见那岔道处已无人影,便再四下里找了找他的踪迹。

虽然寻不着,但他八成还在附近吧?

她想着,对明相道:“老人家,公子处于如此境况,不知会否一怒而起?要是他等不及你老人家带回我已与越百川和离的消息,便已与狱王爷等人……”

明相挠着前额不多的毛发,说:“是啊,老夫也是如此担忧。以公子爷的­性­子,那真是一刻都不能等!目前只能期望对方阵势尚未做大,各龙族并未到齐,公子爷懒得与三三两两的龙王爷纠缠……”

嗯,是龙公子的话,真有这个可能。

按兵不动,并非出于对敌人的惧意,而是因为那几个敌对者的实力,根本就入不了龙公子的眼。

景善若觉着好笑,可是她一转念,又想起越百川,便笑不出来了。

“老人家,事不宜迟,我预备今夜便召请临渊道君下凡,与其商议和离之事。”她对明相道。

明相叹气。

“若拆了你俩的姻缘是作恶,那便都算在老夫身上好了。”他喃喃道,“景夫人你是善心人,是被老夫所逼的啊。”

景善若宽慰他说:“老人家,别如此作想。即便是没有公子之危,我与道君,迟早也是不成了的。”说到后面,她难免怅然起来。

——可是,这话由自己明白地讲出来,竟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景善若又莫名地觉着轻松了许多。

是夜,景善若邀真公起法坛,召请临渊道君降世。

真公并不知道为何她执意要见临渊道君,但既然她请求,他便照办了。

众人等待许久,不见道君显灵。

玄洲雅士也在场,此时掐指一算,说近日正是临渊道君预备飞升入昆仑第三层的关口了,他八成是不会下凡来的。

景善若看他一眼,随即将道经取出,掷于火中。

玄洲雅士神­色­不改。

熊熊大火燃了一刻钟,依然不能伤及道经分毫。

自始至终,临渊道君没有出现。

“本来,便应是如此。”玄洲雅士轻声道。无人听清他的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继续!

惊变

却说众人散去之后,关游绕过大路,翻过几道围墙,偷偷地,又回到了法坛。

——他方才就发现玄洲雅士神情有异,且落在了最后。现在回头一看,对方果然还留在此地,未曾回仙宫去歇下。

关游悄悄躲在树后,看雅士要做什么。

只见玄洲雅士坐在祭坛边缘,远远地望着祭台,似是神魂出窍一般,半晌不见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关游已是等得耐­性­全无,兼及衣衫被露水给浸润得难受了,玄洲雅士才突然站起,到神坛中央去,拨了拨篝火余烬。

他似是在其中翻找什么东西。

关游暗忖:“莫非是想拿到景夫人放入火堆之中的经书?不对啊,经书不燃,还是师尊自个儿从火中取出,交还给景夫人的。难道他都忘记了?”

越想越觉古怪,关游又伏得低了些,小心窥视。

却见,玄洲雅士将那余火翻得复又星星点点地燃了起来,映得他颜面时明时暗。

“咦,什么在烧着?”关游察觉有异,凝神一看。

——似是玄洲雅士将自己的羽扇放入篝火余烬中,任由其被烘烤得啪啪作响,继而轰地一声,燃着了,瞬间烧得­干­­干­净净。

“他到底在做什么?”

关游正纳闷,突然又见其抬手撑住额头,神情痛苦,随后身子一斜,整个人倒入了半熄的火堆中,顿时灰烬四扬。

“师尊!”关游一看这还了得,不顾隐蔽匆匆跃出,奔上神坛。

只见玄洲雅士躺在灰烬之中,紧紧抱住头部,一声不吭。即使是关游上前将他扶起,他也依然双目紧闭,口中似乎紧张地念着什么,却并未出声。

见其衣料已有焦黑痕迹,双手的手背也尽是黑痕,关游连忙将他移到祭坛边上:“师尊,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玄洲雅士反复默默自语着些咒文般的东西,约莫过了一刻钟,才睁开眼,虚弱地望着关游。

“……少主,为何返回?”

“发觉师尊神­色­有异,特来关切。”关游道,“师尊现在觉着如何了?”

玄洲雅士扶额道:“仍是头痛欲裂,不知何因。”

“……”关游也不多问,劝说,“师尊,徒儿送你回宫。”

“嗯。”

扶其回居处途中,虽已夜深,无人迹,但沿路灯笼挑得并不高,可清晰照得人影。

关游搀着雅士,低声道:“师尊方才是否被篝火灼伤?”

“……不曾。”玄洲雅士面­色­灰败,似是不愿开口言语。

关游见其如此回答,便也不再做声。

他只是默默地再看了看对方手腕与颈项,凡是偶尔被衣料遮挡之处,玄洲雅士的皮肤上几乎都是焦黑痕迹,甚至正在渗出黑黄的水珠。水珠浸入衣料之中,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黄。

关游再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发现玄洲雅士衣上多处显露出如此的暗­色­。

——他方才不是和衣倒入余烬中的么,为何衣料没燃,体肤却灼伤得如此严重?

暗暗狐疑,关游开口道:“师尊,是否请大夫前来诊治?或者告知师父一声,问他要些灵丹妙药?”

“不妨事,明日便好了。”玄洲雅士轻声道。

关游半信半疑,但考虑到雅士虽然是人,却也有神通,便不再言语。

到第二日,玄洲雅士并未现身。

入其仙宫求见,侍者告知雅士闭关了,出关之期未定,或许数月之后得见,或许数百年,也未可知。

关游心中生疑,但并未将此事透露给真公或景善若知道。

再说景善若,他们是来参加关游成丨人大典的,冠礼之后,又再待三日,是其御­射­礼。景善若预备等关游御­射­礼成之后,便与众仙一道告辞,打道回府。

得知玄洲雅士在此时闭关,景善若只是笑了笑。

她认为这是越百川在表明态度。

他的表态,便是回避。

可是躲就能躲得过么?景善若心道,暂且给他三日时间思考。若再开坛召他,依旧不来,她便要请各位神仙帮忙,上昆仑去逮人了。

她一旦做下决定,便不允许对方拖延。

※※※

三日后,是关游的御­射­礼。

“豆芽,真的没关系么?”景善若倒是有些担心的,“听说,是要放出玄洲岛镇岛猛兽来,令其认可你的少岛主之位?真是太大胆了,你不过是个小孩而已……”

关游不满道:“景夫人,莫要再唤我小名,好不好?按人间岁数,我已满二十了,哪里还是小童?”

道童在侧凉凉道:“仙豆芽兄长你才降世百日。”

“是啊,豆芽少主。”虎妖故意加重了豆芽两字的发音。

“哼。”

关游不与他们计较。

他原本是很喜欢争辩的,但像这样毫无辩说必要的胡闹,他现在不屑参与了。

冲景善若撇撇嘴,关游道:“景夫人,你便在席间好生看着罢!”

景善若只得点点头。

关游所要见的,是玄洲岛的异兽之王。

据说这异兽刚诞生之时,翻江倒海,凶猛无比,连昆仑上的数位帝君联手,都拿它没有办法。当年还是临渊道君与鼎王公等众龙族联手,将此物砍去双角镇下,锁在玄洲岛底部。

异兽失了一双神角,战力大减。后经多年教化,此兽得以开启智识,通得人事,便不再为恶,安心在玄洲岛深处过活。

据说其全身上下皆是魔道宝物,通得人­性­之后,曾主动折得一趾,赠与游历至此的王虎大妖。王虎服用其趾,立刻光华万丈,得到大神通,惊动昆仑众仙,遂得以迎入昆仑外界第二层,封号西王母。

自此以后,异兽声名大噪,虽然仙家修行正派,不会将主意打到异兽身上。可邪魔外道便蠢蠢欲动,多次袭击玄洲岛,试图宰杀玄洲异兽,取得其半鳞片爪以助­精­进。

仙家便将异兽层层保护起来,不使其为外人所见。

想来,欲入玄洲岛底,那钥匙得从岛主身上取了。

不过,众仙家是将钥匙分为七份的。每位岛主携带一块在身,加上皆是喜爱四处云游的主儿,所以若谁出了事,众人便会回来守岛。若有人主动离开玄洲、不再主持玄洲七仙宫,那他的钥匙便会交由邻近岛主保管,直到接任的新岛主出现。

真公到这时候才想起:“啊,坏了,雅士道友正在闭关!他那份灵钥……”

六位岛主聚在一起,商议半晌,决定先试着把玄洲雅士从闭关状态拖出来,索要钥匙。

众人浩浩荡荡地开赴雅士仙宫,在静室外详呈缘由,询问玄洲雅士是否愿意出关。

景善若抱着小风生兽也来凑热闹。

她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发现这静室之外的布置,颇有些书院情调。

再往偏僻处走,不出十丈,竟然就出了城。拐过洞门小巷,远远见得对面山腰上有石雕的草庐小屋,与当初她和越百川“私奔”后居住的小屋十分相似。

更远处,生着几缕炊烟,或许有人居住。

侍者拦住景善若,不许她再往前去了。

景善若一问,对方就说:这处庭院风格独特,是雅士入住之后,自行施法雕琢而成。可是建成之后,玄洲雅士不许任何人进入,也并不曾入住,只是偶尔过来坐坐而已,想是另有妙用的。

景善若听得如此,便停步,怀念地遥望着那小屋,片刻之后,默默地叹了一声,返回前院。

此时众仙家岛主还在静室外议论。

景善若问了问,才知道无论众人如何劝说,静室之中并无回音。

“莫不是还在睡?”真公道。

“应是正到紧要关头,不可开口?”

“难道走火入魔,昏死在内了?”

“呿,越说越不吉利!”

众仙商议一番,决定悄悄开了静室之门,看能不能在不惊动玄洲雅士的情况下,取了钥匙返回。

说做便做,一群人遣走侍从,关闭院门。

景善若苦笑不得地看着他们这群老顽童,见其放风的放风,说笑掩饰的说笑掩饰,余者围在静室门外,捣鼓着开门的仙法。

没一会儿,玄洲雅士布置下的护卫之术便给清除­干­净了。

真公悄悄推门,露出一道门缝,便谨慎地趴在门板上,朝内窥视。

“如何?如何?”

“莫推我!”

他伏在门缝上,左左右右地查看一番,转头来,露出了疑惑之­色­。

众人忙问:“看见雅士道友了么?”

“奇怪……”真公不答,­唇­间蠕蠕,眉头纠结,直扯着长寿眉犯嘀咕。

有人便耐不住­性­子,伸手推门了。

却见静室两扇门朝内开去,一股腥臭邪风迎面而出,漆黑如墨雾,寒气刺骨!

众仙惊呼着逃离,关游也急忙抱起景善若,跃出院落去。待得静室内邪气散尽,众人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院门,重新入内。

却见静室之中空无一人,地下与四面壁上,皆是油烟一般黢黑异物,散发着怪异刺鼻的气味。

“怎么回事?”众人惊疑,“雅士道友呢?”

关游四下搜索,在室内床铺上发现了玄洲雅士的那片灵钥。

众仙赶紧取出自己那份,先去玄洲岛城池地下,开启锁住异兽的大门。

此时,各位岛主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那份灵钥,竟然早早已被调包,大门无法开启。

“这……”

如何补救得了?

“师父,此门可有别的法子开启?”关游问。

真公琢磨着,答说:“此门本是囚禁玄洲异兽所用,后为保护异兽,便将其安置于门内。论此门所成之年代,是远远早于太玄仙都……玄洲岛自古便有七位岛主,灵钥也是一直传承下来的,是否有他法开启大门,老朽不得而知啊。”

关游悻悻道:“师父你直说不知道就成了,眼下可不是踱着步子唱戏的时候!”

“是是……”真公挠头。

众仙议论纷纷,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办的好。

关游又扬声道:“师父,诸位师尊,而今要紧之事有两件,一,是雅士师尊莫名失踪;二,是玄洲地底大门钥匙被窃,所藏的异兽也不知怎样了。这第二桩,是攸关诸位失职与否的大事,最恶劣的打算,便是邪魔外道偷走异兽,将来或许为非作歹造成大祸。”

众仙点头。

其中一人问:“我的灵钥向来保管得妥帖,不曾离身,唯有当初名师雅士说想比较一下两把灵钥的纹路,就借给他过目了一次……会不会是被名师雅士窃走了?”

其余之人皆大惊,纷纷道:“啊!我亦借给他看过!可他就在我面前把玩,不曾带走啊!”

关游用手肘撞了撞真公:“师父,你那份钥匙,该不会也给雅士师尊看过?”

真公握着假灵钥,哭丧着脸道:“老朽可没离过眼,就见其拿着比划了一会儿,原样还来的啊……”

景善若无奈地摇摇头。

关游也是扶额:“得了,莫要推托,赶紧想个法子开门,看看那异兽怎样了罢!”

“……爱徒你的御­射­礼……”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点小事作甚?”关游愠怒道,“诸位师尊失职事大,若真有妖魔得了异兽、闹了个天下大乱,玄洲岛如何弥补得了?速速开门要紧!”

“唔唔……爱徒说得有理。”真公转头,犯愁地望着那大门。

景善若上前去,摸摸门扇。

原本看着像是石质的,结果探手过去,其触感又似金属一般,不知究竟是什么制成的。她再看看四周,只能见着门上锁匙孔洞,却寻不见门扉与墙壁接缝之处,就算想拆掉这门,也找不到地方入手。

她敲敲墙壁,诧异:“这玄洲岛下整座洞窟,皆是隐藏异兽所用?”

“是啊,景夫人可有什么好点子?”真公惴惴地问。

“门砸不坏么?”

“连全盛时候的异兽都奈何不了这大门……我等就更……”

景善若再问:“那可以从岛上别处着手,挖掘一条地道入内么?”

“能入自然能出,景夫人,异兽都出不来,你换个地方就能进得去?”关游反问。

“也是。”景善若再琢磨一番,“钥匙是谁人所制,可否请其重制几把?”

真公说道:“灵钥与大门是上古时候便传下来,专为镇异兽所铸。若说谁人所制,似乎……是临渊道君与多位龙神合力所成?”

“解铃还须系铃人。”景善若道。

关游掰了掰指头:“临渊道君倒是好说,奏请昆仑之人,元华大帝自然派他下凡来。可是龙神就——”

“是啊!莫说归墟与玄洲相处不顺遂,就算是亲昵得如同一家人,那当初的龙神,为首的可是鼎王公……已然归无了啊……”

真公说着,诸位仙家人皆面露难­色­。

关游打了个响指,指向众仙:“莫要在此犯愁了,既然玄洲岛出了这事,以一岛之力又解决不来,那就赶紧上告昆仑。看昆仑那边要如何处理!”

“说得也是。”

诸仙立刻分配活计,派一位岛主火速赶往昆仑求救,其余人等留在玄洲岛,暂不外出云游。首要任务,便是搜寻全岛,希望能找着玄洲雅士,或者,至少找着点同伙之类的蛛丝马迹也好。

真公焦头烂额,对景善若连连陪不是:“对不住,景夫人。岛上出了这般大乱子,恐怕招待不周了。”

“无妨的,老神仙,此事若不办妥,只怕天下都不得安宁,蓬莱洲也不能例外。”景善若道,“若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的,请老神仙尽管开口。”

“唉……”

真公皱着眉头离开了。

对于玄洲岛发生的变故,景善若无能为力。其中牵涉到玄洲雅士的身份,她不知应不应该对诸位岛主直言。

便是说出自己的猜测,又能如何?

并无证据可以证明玄洲雅士与临渊道君有关。别人碍于人情听信于她便罢了,哪怕即使仅有一人质疑,也会导致她陷入无法解释的困境。

话说回来——越百川到底在­干­些什么?

难道他不是在好端端地、做他万人敬仰的大神仙?

景善若当真疑惑了。

回到居处,几位小仙童都出来迎她。道童接过小风生兽,让景善若空出双手来抱抱仙草童子。

“景夫人,兄长今日是不是很威风啊?”仙草兴致勃勃地问。

景善若苦笑,道:“唉,出了些事,豆芽的御­射­礼没能如期举行……”

“发生何事?”虎妖童子抄着手问。

“一言难尽,更何况,我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景善若说着,摇摇头。

仙草童子道:“兄长与景夫人都没事便好,典礼未成,往后还能再补的!”

“是啊,小草真懂事。”景善若微笑着摸摸他的脸。

她环视殿内,发现明相在角落里拄了拐杖朝这边张望。

是了,还有龙公子的围要解……

景善若放下仙草,让道童等人带着小风生兽去玩耍,随即快步上前,对明相道:“老人家久等了。”

“不久,敢问景夫人,小公子的成丨人礼可算是了结了?”明相问。

“这……”

景善若一时为难。

灵钥被调包乃是玄洲岛的大事,岛主之一失踪,也是同样,她不方便在消息未传开之前透露给明相知道,尤其,明相还是归墟的一员。

“是有事耽搁了,恐怕近日无法礼成。”她如此告知明相。

老人点点头,道:“那仙伯真公召请临渊道君下凡一事,可有进展?”

“前几日夜里开坛请过了,据说道君正在闭关……”景善若顿了顿,貌似玄洲雅士也是闭关来着?唉算了,别去考虑两人的关系较好。她继续道:“因玄洲岛内务,道君近日便会再临仙都,届时,我将与其一会。”

就算真公召请他,他缩着不动……

玄洲岛出了大事,元华大帝派临渊道君下凡解决麻烦,这回越百川总不能不来了吧?

明相道:“还有十日左右,归墟之中群龙便聚首了,景夫人,一定要赶在公子爷与众龙神翻脸动怒之前……”

“嗯,我知道。老人家请放宽心。”

※※※

前往昆仑禀报的仙者很快便返回了玄洲岛。

带回的消息是,临渊道君正在闭关,即将飞升往昆仑第四层。待其出关之后,元华大帝便将向临渊道君传达这一警讯,并且上禀昆仑外界第四层之掌事帝君,请后者派遣临渊道君出马。

“第四层?”众仙皆是惊诧了,“上回不是说要飞升往第三层么?”

“是啊,想不到临渊道君功力恢复得如此之快,远古时候的大神重生,其来势当真惊人啊!”

关游道:“打住打住!莫要在这里张着嘴巴感叹了,待这回的乱子解决,诸位师尊与师父好好传授徒儿仙法,便可知晓,徒儿根骨并不比那临渊道君逊­色­!”

几位岛主笑起来:“好啊,我等必然倾尽全力,只怕结实,仙伯他又要心疼徒儿,不许我等累着苦着少主!”

真公羞红了脸,犟嘴道:“老朽几时宠溺过徒儿了?都是你们几个为老不尊的,时不时在旁侧起哄!若非如此,老朽也不会传出坏名声去!”

众仙笑闹一番,眼看着没完没了,景善若忍不住Сhā言问:“纵使临渊道君会来了,可龙神那边,又如何办呢?”

众仙顿时陷入沉默。

几位岛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都将视线集中在关游身上。

“好徒儿,你最有主意了,说说看?”真公戳戳关游。

关游便道:“此事说来悬乎,倒是有个或许可行的法子。”

“好徒儿,你虽随了老朽的姓,可也莫要卖关子了啊!”真公催促道,“你就直截说,怎样才能把龙神给弄来……而且那鼎王公已经亡故多时,要怎么办才好?”

“徒儿知晓一事。”

关游说着,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景善若。

景善若诧异地回望,抬手指指自己:“我?”

“对。”关游对真公道,“不知师父是否还记得,冠礼当日,玄洲岛来了一名出自归墟的客人。”

“说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真公捋着长寿眉,颔首。

“豆芽,你指明相?”

关游摆摆手:“景夫人,莫要再唤我那小名啊!咳咳,还是说正事,那位明相,应是归墟龙潭鼎王公之家臣,如今服侍的,是鼎王公唯一一脉子嗣,人称公子昱。”

“徒儿你如何知晓?”真公惊讶。

旁侧一名岛主弱弱地举起拂尘:“是我与少主闲谈时候……”

众仙睨着这位善八卦的同仁,不予置评。

“是少主先问起的……”那岛主说着,郁闷地低下了头。

关游哈哈一笑,继续道:“若要还原过去的阵仗,临渊道君来了,鼎王公与其他龙神也得来,这鼎王公死了没关系,他不还有公子昱这个儿子嘛?”

“功力会差上许多吧?”众仙担忧。

“差又何妨,难道这么多年,别的龙神就毫无­精­进?将公子昱算进来,不过是补位而已。”关游笑道。

“那少主的意思是……”

关游指指景善若:“景夫人,烦请你将此事原委告知归墟那位明相。晓以大义,劝其回去请诸位龙神出马,与临渊道君再合力一把,打开玄洲岛底下的机关,让我等查看一下异兽现状如何,或是被窃了?或是被砍了个爪子,少了只耳朵……总得让我师父心里有个数不是?”

他说着,撇撇嘴。

景善若闻言,询问众仙:“各位岛主,豆芽所言可有异议?”

众人摇头。

“那便如此决定了,我即刻回居处,向明相老人家解释此事。”景善若颔首,“归墟龙潭之人也非是不近人情之徒,晓以利害,应是可以说得动他老人家的。”

“万事拜托啦,景夫人。”关游笑嘻嘻地说,“若是临渊道君到了,我会立刻将他绑起来,送到景夫人宫里。就请夫人不用打听此事了。”

此言蹊跷,众仙一听,皆露出好奇之­色­。

景善若笑道:“豆芽,你当真顽皮。莫要再拿夫人说笑了,知晓么?”

“别再唤我小名啊!”关游抗议。

一旦得了解法,众人便又笑笑闹闹地过活,彷佛根本没有发生过要出大乱子的差错——据真公所言,此为散仙骨子里的习­性­,改不了的。

景善若将事情始末告知明相,对方一听,则立刻表示会马上回归墟,禀告公子爷,请景夫人不要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迟钝地惊觉多了张霸王票,感谢~虽然依旧认不出这个id是谁……

龙神驾到

仙家那边传话说临渊道君暂时来不了,让等,于是诸位岛主当真就一点不担忧地等候起来——反正告警已毕,昆仑那边都不急,他们这儿急也没用。

这个时候,归墟方面则先有动作。

明相赶回归墟报讯之后没两天,就有龙族特使上了玄洲岛,端着不知是罗盘还是什么东西的怪异机关,在异兽门外丈量测算。

关游在旁监督,顺便问问对方,算出什么来了。

“这位小哥,不瞒你说,临渊道君死后可以重生,是多少帝君世代护佑的结果,归墟之中龙神可没这么窝囊!龙神归无之后,是由血脉相承之子嗣继承王位的。咱狱王爷老当益壮,可新生那几位就……尤其是公子昱,除了虚张声势,真不知能­干­些啥!”那特使撇嘴道,“如今龙神七七八八地加起来,能不能使出当年众龙王六成功力,还难说呢——”

关游道:“那是你们的事,修为不足,便多来几个人。不然,若这异兽当真被人砍了爪子耳朵什么的,你龙族连对方究竟有多高深的能耐都测算不出来。”

“小仙说得在理啊。当初异兽不过少了一趾,昆仑上便多出一名西王母,实在令群龙震撼……”

“哈哈哈,可惜即使是妖怪,得道之后也给昆仑外界招去了。龙族没拿到好处啊。”

特使觉着他话中有刺,便傲然道:“归墟龙族皆是以血脉为尊,凡间妖异,本也不得入归墟参拜龙神的。倒是昆仑外界,上万年来尽收容三教九流之辈,已不知成了何种模样。”

“血脉为尊又如何,一个临渊道君便能统辖归墟群龙。”关游冷笑,“如今龙族竟然连当年六成能耐也拿不出来。”

“临、临渊道君难道就有当年六成功体了么?”特使急了,道,“当初临渊道君可是昆仑外界任意来去的,如今连上个第三层都要闭关修炼!还须得龙神爷前来替仙岛开门!”

关游好整以暇地抱着臂,正要开口再论,突然听得不远处有人喝止:“何事喧哗?”

转头一看,原来是真公等人到了,景夫人也在其后。

“徒儿见过师父。”关游上前行礼。

真公警告­性­地瞪了瞪他,转首对归墟特使道:“老朽系太玄仙都之真公,听闻归墟有特使到临,特来问候进展。”

特使见玄洲岛上管事的人来了,便收敛起脾气,悻悻地将方才测得的情况复述一遍。不过,有关游的前车之鉴在此,他就不再说出自己的忧虑,以免叫人看轻归墟龙潭。

归墟这边将所知之事讲完,便理直气壮地要求玄洲岛交换信息。

真公原本也没打算瞒着对方,就解释了一下临渊道君那边的安排,自然,惹得对方又是一阵不满。

“祸事是你仙家闯下,却毫无收拾之诚意!若非双方议和在前,我归墟是绝对不会Сhā手此事的!”

众仙听了,面露恼­色­,但又无话可说。

关游道:“特使大人,你之立场,便是归墟的立场。说出此话,担得起责任么?”

“你——”那特使一怒之下便想讲大话,但话临了嘴边,终于又找回一点点理智,于是咽回去,只恨恨地盯着关游。

真公佯怒,呵斥关游道:“爱徒不得无礼!”

关游无所谓地笑了笑,回身往外去。

路过景善若身侧时候,他突然又一扭头,对那位特使道:“特使大人,你知道这位美人儿是谁么?她便是蓬莱洲的景夫人咯!”说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景善若对其唯恐天下不乱的恶劣习­性­表示愤慨!

那特使还真是指哪儿打哪儿,从来没有自个儿步调的,给关游一提,立刻就瞪大眼,将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了景善若身上。

他上下打量一番,虽然出于礼节,没有开口评议,可从鼻子里出来的气息都是带着鄙夷的。

景善若抚着小风生兽,微笑不语。

特使昂着头,转身对真公说:“哼,玄洲岛祸事,归墟是出于道义,特遣在下前来看上一看。只是,愿不愿意出手相助,得看狱王爷的意思,在下是做不了主。”

“是,请将详情向狱王爷禀明吧!”真公应道。

特使道:“狱王爷最近忙家务事……都还脱不开身呢!景夫人又还在你玄洲岛,咳,在下不敢隐瞒,此事自当一并禀报给王爷知道——真不晓得狱王爷还答不答应出力!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说完,又刻意睨了景善若一眼,继续道:“那在下这便回归墟去了,诸位,请!”

若是关游还在场,他一定不能走得这么潇洒惬意,不过剩下的几位神仙都对他的无礼表示没什么好在意的,所以就让其小人得志了。

至于景善若嘛,如果这是在蓬莱洲,那她或许会在兴致好的时候回上几句,不过既然自己身为客人,那还是安静些算了。

特使对景善若的莫名敌意,真公等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送走特使之后,真公悄悄问她:“景夫人,难道说,那归墟的狱王爷,与你有过节?”

景善若也悄悄答说:“谁知呢,可是我还不认得那位王爷……”

“喔……”真公越发满头雾水。

景善若只是笑笑。

跟龙公子的亲事什么的,那可是她自己的私事,更何况龙公子族人不待见她——这已经不只是私事的问题了,能少几个人知道就少几个人吧……

归墟龙潭特使让仙都众人多了一份忧心,不过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各位仙者就将此事放了放,忙着四处张榜搜寻玄洲雅士。

那家伙到底去了哪里呢?玄洲往几座仙岛上都送了消息过去,目前回复的两处,皆是说并未见着此人到访。

真公拍板,再搜寻不到,便要上报昆仑,派遣传说中的天兵天将去凡间缉拿玄洲雅士了。

“真是好大阵仗。”关游评议道。

众仙围在一块儿,讨论说:“雅士道友之事暂且如此,可若如特使所言,狱王爷当真找个什么借口不来……异兽那边如何是好?”

关游说:“那也不是景夫人的错。”

“啊?”真公敲敲徒弟的脑袋,“没有人说是景夫人的缘故!景夫人能与狱王爷有什么冤仇?想也知道,那便是托辞而已!”

“就算龙神不来,也可以等昆仑的人嘛!”关游道,“临渊道君那么厉害,又要爬上第四层去了,说不定再努力一下,可以一个人开启那道门呢!”

“胡说八道!全盛时候的道君,尚要与龙神协力才能锁住异兽!”

“可是谁知那道君有没有尽力呢?”关游抱着脑袋,顶嘴说,“若是徒儿我,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下属,怎样也要留点后手对不对?属下出力越多,我便越是可以放心啊!”

“小小年纪,这么多心计做甚!一边去!”

真公将关游赶到一旁,一群仙人继续打商量。

“真是驽钝之人。”关游抱着臂,坐到一旁。

景善若笑眯眯地抱着风生兽,来到他那案桌对面:“已有两日了,你说,莫非龙神当真不肯来?”

“不可能。”关游道,“除非他们对异兽没一点想法。”

“咦?”景善若诧异。

“景夫人,你以为龙神之中就没有觊觎异兽之人么?”关游摸出一本大事典,翻开其中几页,“这册事典,记载的是玄洲自古以来遭受外敌袭击之事,其中有好几回,都是龙族之人攻入仙岛,岛民退守仙都。龙族之目标便是异兽之门,可是拿不到灵钥,就无法将异兽之门开启。临渊道君率众封锁异兽之时,未必没有考虑到身后那群龙神的野心啊。”

景善若歪着脑袋,愣愣地表示:“你说得好深奥,难道临渊道君与龙神不合么?我还以为,他们是到事变前夕才决裂……”

关游哈哈一笑:“自然不合了。同那鼎王公,倒是还好说话一些,狱王爷嘛,从来就不是个讲理之人!”

景善若更是惊讶:“豆芽,你怎么知晓的啊?”

关游笑意一滞,随后支吾道:“自、自然是从古籍的只字片言上体会而得的!”

“喔?”景善若狐疑地望着他。

后者埋头拼命看书,不再开口说一个字儿。

众人正议论得热闹,有岛民匆匆奔入仙宫,大叫道:“诸位神仙,赶紧来看啊!海里有龙钻出来了!”

真公等人一听,立刻冲到窗前查看。

只见海天之间遍布­阴­云,大海之中陡然出现数个漩涡。一条黑龙早已腾空云上,另有一条暗红­色­的紧随其后,从漩涡之中探出了巨大的头颅。

岛民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众仙挤在一处看热闹,真公惊叹道:“后面那条好肥!”

“西边又出来了一条,真短啊,哈哈哈!”

“胡闹,怎么可以笑话龙神呢!……不过你看那条白的是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缠上了啊?噗!”

关游也趴在窗台上,笑嘻嘻地搭着凉棚张望。

景善若瞧了一会儿,转首看他。

他摊开手,说:“原来龙神现形的时候,都不穿衣裳的。”

景善若默然表示,玄洲岛众仙的心态,果然非常人能及。

她仔细朝海上望去,那黑龙看起来有些像是龙公子……不过,他平时都是大半个身子藏在云中的,难得见到全貌。如此看来,这身长,应是群龙之中数一数二的好身段了吧……(喂,你醒醒!)

作者有话要说:龙公子:口胡!这是何等气势恢宏的出场啊!你们都是坏人!坏人!狱王爷:所以说,本王最讨厌缺根筋的仙人了……钟王爷QAQ:这里好高啊,老夫有恐高症,可以下去了么?

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当仙宫内众岛主还在指指点点、浑然不觉应该出外迎接之时,明相率领一众海将上岸,挥着归墟大旗,浩浩荡荡地往太玄仙都挺进。

“这这这……该不会是归墟龙潭打过来了吧?”

沿途岛民惊恐万状,赶紧将渔网、鱼­干­什么的“挑衅物”统统收起,躲在自家屋子里,趴着门缝朝外望。

有胆子大的岛民,就趁此机会,对小孩子教育说:“你看,整个晚上哭闹不是?都说了海将军会把你抓走的……海将军可比熊瞎子厉害多了哇!”

“孩儿他爹!这时候就不要吓小娃娃了!”

棚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却说归墟大军一路朝玄洲岛中央的太玄仙都进发,数条巨龙在天空中盘旋压阵,黑云涌动,雷声滚滚!

——虽然其中一条龙偶尔会往下掉,然后又努力地飞起,但是总地来说,气势还是挺惊人的。

景善若等人从仙宫里出来,匆匆赶往仙都底层。

待他们到达仙都石门外迎接贵客之时,那条飞得不太利索的龙已经累得直喘气了,它索­性­卷住另一条巨龙的尾巴,倒挂在天上歇气儿。(龙公子:= =真是猪一般的队友……)

太玄仙都城外,真公袍袖一挥,化出庞大的神坛来。

诸位岛主之中,先是尚未登上仙籍的城主出来,焚香礼拜龙神,然后才是几位散仙依资历上前,一一向龙神问安。

在群龙之中,龙公子是最年轻的,所以受礼的时候他便被排到最末一位。

于是真公等人每唱到一位龙神的尊号,便有一条龙从龙公子身侧飞出来受礼,然后再飞回去。

龙公子睨着眼瞧众龙,见着狱王爷那悻悻然又不得不为之的神态,他禁不住将身子拧了几拧,高调地盘在云端。

景善若瞧着他,觉着多日不见,对方那目空一切的气质似乎更为突出了。

明相所言,龙公子在归墟内经常受人排挤,最近狱王爷更是发动群龙,想要公审龙公子,治他的罪。龙公子的处境应是不乐观的。

可是如今看来,龙公子依旧悠然自若,似乎并没有将其他龙放在眼内一般——

“揣着这般脾气招摇过市,不惹人记恨也难啊……”景善若默默自语。

关游挤过来,摸了摸小风生兽的头毛,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哪一条龙是公子昱呢?”

景善若对他的­性­子早有戒备,便笑答道:“我说不好啊,若是认错,那可糟糕呢。”

“你不是要嫁进归墟么?”关游语出惊人。

众仙一听,顿时­精­神大振,连手上的拂尘掉地下了都没留意,全都竖起耳朵等听详解。

景善若惊讶道:“嫁入归墟?豆芽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啊?”

“谣传么?”关游不信地望着她,“是小草说的。”

“那等景夫人回去便好好教训他,叫他莫要打胡乱说。”景善若淡定地应对道。

“那么看来景夫人你是不会嫁给龙公子的了?”关游并不放弃这个问题。

这回,虽然他俩只是在城外低声说话,但天上的众龙神都瞬间安静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戛然而止,整个天地间竟弥漫着一股令人耳膜发痛的死寂。

关游抬头看看天幕。

数条龙神跟他大眼瞪小眼。

盘踞在最高处的龙公子却似是根本不在乎一般,高高地昂着头,连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

景善若瞄了一眼天空中的群龙,决定不回答豆芽的这个问题。

“景夫人?”关游见她低头抚弄风生兽,便再接再厉,“若是你不嫁入归墟,那你究竟想嫁给谁呢?我彷佛听见你与归墟来的那位老者议论,说到临渊……”

说时迟那时快,景善若手上一抖,小风生兽像是被掐了一把般,“嗷”地一下就蹿了出去。

景善若(也许是)被它给吓到了,猛退一大步,踩到关游的足背上。

后者顿时安静下来。

真公等人这才回过神,继续对龙神们叽叽咕咕地念祷文。

待传统的仪式完成,龙公子率先旋身往高山脚下飞去,群龙紧随其后。

“喔,鼎王公之子这是在领路?”真公踮脚张望,“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关游金­鸡­独立状立在一旁,略躬身揉着被踩痛的足背,道:“领路倒不见得。师父,你说公子昱识得异兽被藏匿在何处么?”

真公恍然:“喔,对啊!异兽之门非是那个方向!”

话音刚落,龙公子就领着群龙返回了,他极不高兴地半睨着眼,轻吟一声。众仙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明相上前翻译,说公子爷这是在催促真公等仙人带路,就请不要再耽搁了。

众仙这才恍然大悟,遂迈开步子,在前面领路,将海将带往玄洲岛底部的异兽之门。因他们的移动速度太慢,天上那些龙只好慢慢飘着,等待陆上之人走到异兽藏身之处。

其实狱王爷等人应该是知道那门在何处的,只不愿意告知龙公子,故意看他出丑而已。

不过龙公子根本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他压根不知那门坐落于何处,于是方才极有自信地随便找个方向,寻了个自己看得顺眼的角落,往那处降下。不仅如此,他还要求群龙都跟上。

结果发现不对之后,他理直气壮地原路返回,真正觉着尴尬的,却是狱王爷等老龙。

再说众岛主领着龙神来到异兽之门外,将被调包的灵钥亮出来,解释这道门的神奇之处。

几位老龙神是亲历过封锁异兽之事的,但像钟王爷这般的老龙,早就不记得那么多故事了,自然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故而,在玄洲岛众仙询问之时,钟王爷只是默不作声地瞪着那门,发他的呆。

狱王爷则另有心思。

他见玄洲岛有开启异兽之门的想法,立刻提出:灵钥已失,无法再保护异兽,故而,此次开门之后,异兽应随众龙神回归墟去,由归墟龙族妥善保护。

龙公子低吟一声。

明相随即认真地翻译道:“狱王爷,归墟掌理者是你,将此兽带回,怎能保证其不入你之口?”

狱王爷旋即长啸,极不安稳地在半空中旋了半周。

“贤侄此言实为过虑,”明相如实翻译中,“本王提议将异兽移交归墟,只为其安危作想,并无他意。”

“有无他意,空口白话,如何令人信服?小侄劝王叔,莫要打那异兽主意,即便是玄洲岛人将之送往昆仑外界,也与吾等无关。”

“这怎会无关!异兽能助功力大增,况且原本就系吾等与临渊道君所擒得,凭什么只归仙家取用?……”明相翻译道这里,叹了口气,转头对景善若道,“景夫人,恕老夫不愿再复述一遍了。”

“老人家辛苦了,多谢。”景善若道谢。

众仙再次抬头,看龙神吵架。

许是龙公子厌恶此种争执,几个来回之后,便不耐烦地要求众龙神合力开门。

此时狱王爷等龙再次陈述开门的条件,坚持既然玄洲岛保管不力,那归墟便要将异兽领回去养。至于以后如何处置,则全由龙族负责,仙家不得Сhā手。

明相转达之后,真公等人也不含糊,立刻表态:绝对不成!异兽已受仙家教化,没有凭白让出的道理!

双方借由明相做中间人,一来一往地讨价还价,半点也不肯放松。

景善若听了一会儿,觉着没趣。她自个儿又没有发言权,只能在旁侧听着而已,于是抬头看龙公子。

龙公子在云顶上盘出了个花结,一爪子支撑着下颌,另一只爪子正用指尖轻轻敲云层,似乎正在极力忍耐同行之龙的行径。

约莫一刻钟之后,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突然竖起头部,长吟一声,随即轰隆隆巨响着从云层中间直穿而下,冲向异兽之门。

“哇啊!”众仙都吓着了,赶紧往后躲。

景善若一把拽住关游。

关游道:“做什么?”

“你不逃么豆芽?带上我啊!”景善若飞快地回答。

话音未落,龙公子已经俯冲而至,只听一阵惊动天地的巨响,整个玄洲岛都剧烈摇晃了起来。

——龙公子直接用自己的犄角撞在大门上了。

四下的山脉皆被激起了山石崩塌,一时间尘嚣弥漫,伸手难见五指。

景善若拉住关游的袖子不放。

对方道:“景夫人,你拽着我作甚啊!我不逃的。”

“啊?”景善若一愣,随即将他往前一推,“那豆芽你便挡在前面,保护一下弱女子吧!”

“弱女子?”

关游正想吐槽,突然发觉周围的尘烟薄了些许,隐约能见着树木影子。

龙公子庞大的侧影显现了出来,他一头撞向大门之后,便趴在旁侧,一双爪子撑着脑袋。

明相一边摇着拐杖上的铃铛,一边在浓烟中摸索。

“公子爷?公子爷你没事吧?”明相高声道,“唉呀,公子爷你在这儿!快让老臣瞧瞧撞伤着了没?”

龙公子将脑袋搁在地上,乖乖地摊平了给明相察验。

“公子爷,你瞧你,伤着眼角了不是?”明相气呼呼地大叫起来,顺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小瓶的跌打药。

龙公子才不理人呢。待自己休息过劲儿了,他便打起­精­神,游到异兽之门外,仔细查看自己那一撞的成果。

——那门竟然毫无破裂之处!

龙公子顿时如同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疾升入云中,呼啸着再来一次。

这回撞完,依然无进展。

龙公子那儿,除了狱王爷之外,几位随行的老龙王皆替这大门欢喜——若当初辛辛苦苦建成的镇妖宝地,被一个后生晚辈就这么轻松的不带思考地破解了,想必谁都不会开心的。

正此时,天上黑云突然被驱散了。

紧接着,瑞光万丈自云缝间­射­出,普照大地!

云端顶层出现一名银甲兵士,高声喝报道:“临渊道君驾临,众生迎驾——”

此时无声

“道君来了!”

玄洲岛众仙躲在山石与树木后面,听闻此言,立刻都欢呼起来,如同见到了大救星一般。

不知道的,还以为前面那群龙是来侵略玄洲岛的呢。

龙公子横在地面上。虽然异兽之门外地方不算宽,没法容下他整个身子,但他克服困难,半蜷着庞大的躯体认真研究门上的钥孔,连指甲尖都伸进去捅着试试了。

因为关游表示不会逃走,所以他跟景善若一起被挤到了边角处,两人好奇地盯着龙公子修门、呃不、是试图独立捣鼓开那道大门。

另外那几条龙王爷全都浮在天上,一声不吭,对龙公子的行径愤慨而又无可奈何。

就算不看狱王爷的脸,龙公子应该也能猜到,对方正在诅咒自己打不开那门。

他还真的是弄不开……

既然临渊道君已经来了,龙公子便竖起头部,调转方向朝天空中看去。

那几位龙王爷比他反应大得多,数条巨龙立刻就降到低处严阵以待了。

虽说双方已经议和,但临渊道君一个人就灭了鼎王公一族的事儿,老龙王都记得清清楚楚,心中忌惮得很。

临渊道君带有天兵天将随行,但降下玄洲岛时候却并没有将随从都领下来,他独自一人驾着云就落地了,也没有别的什么排场。

景善若远远地瞅着,见他还是穿的那一套衣裳,相别多日,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记得昆仑那边的意思,是说等临渊道君飞升至第四层之后再下界来处理玄洲岛之事,他这么快便大功告成、出关了么?

景善若心中琢磨着,又想起玄洲雅士的事,不免多了个疙瘩。

越百川下到地面,手一抬,云朵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径直回了天上,将云层的空缺处填补完整。

看都不看众位龙神一眼,他按住腰间的佩剑,大步往众仙的神坛上去。

真公等人急忙下来相迎,道:“道君来得好快,不知闭关之事是否顺利?”

“嗯。”越百川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真是要先道喜才是了!”

越百川抬首道:“闲话不提,待本道君解决了异兽之危,再与诸位叙旧吧。”

“呃、也是,道君这边请。”

景善若瞧见越百川朝大门这边来,不知为何,无意识地就又躲在关游身后了。

关游也没说什么,抱着手臂,望向越百川。

龙公子似是不满地曲了曲颈项(如果那里是颈项的话),随后张开爪子,轻巧地往关游身后一捞。

“哇啊!”关游给吓了一跳,弹开之后才发现,景夫人已经在龙爪子里了,“喂!你做什么?赶紧将景夫人放下!”

龙公子没言语。

“呀!”景善若冷不防被他捞了起来,惊得连忙抱住他一根指头。

待回过神,她便对关游喊道:“没事,豆芽,你别担心……这位是龙公子,是我的大恩公呢!”

越百川望见了这一幕。

刚看景善若被龙爪子握住的时候,他腰里的剑鞘被按得往后一沉——但他并没有出剑,连脚下的步子都没紧上一紧。

景善若对关游安抚完毕,便立刻转头来,留神着越百川的脸­色­。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此举动。

见到越百川神­色­平常时,景善若有些失望,却又觉着轻松了许多。

龙公子动了动身子,腾空而起,将场地让给仙家众人。景善若抱住他的指甲,随他一同升入空中。

她低头瞧着大门前的情形,众人正在商议着什么,真公还取了装假灵钥的盒子来,一一交予越百川过目。

景善若探头望了一会儿,转首来瞧瞧龙公子。

然后她惊悚地发现另外几条巨龙都游过来了,正围在龙公子身侧,齐齐瞪着大眼打量她!

“……”景善若顿感毛骨悚然,遂紧紧抱住龙公子的指甲不放。

龙公子开口,不知对群龙说了些什么,随后旁侧的龙游得远了一点点,依然用带着敌意的好奇眼神盯着景善若不放。

景善若只好可怜兮兮地对龙公子道:“……公子,这儿实在太高了,风刮得我好痛……”

龙公子唔了一声,似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他眨巴眨巴那双巨大的眼睛,收拢了爪子,以极为轻缓的速度往下降去。他着地的时候轻柔得仿佛鹅毛,景善若在他掌中完全没感到有什么动静,待他摊开爪子,她才发现已经落地了。

明相等人拉着大旗,大老远地冲了过来,迅速搭起一座高大的营帐,供景善若休息。

“咦?我……我不用的……”景善若本想去异兽之门外凑个热闹,但众海族盛情难却,她只得领情,入帐内喝茶闲坐。

没一会儿,黑雾涌入帐中,带着香风,盈满整座帐篷。

待到雾气散去,景善若便看见龙公子以人的形态躺在榻上了。

她四下里望了望,见帐中没有屏风,也寻不着纱帘等物,甚至连个侍奉之人也无。

难道龙公子忘记了自己的忌讳?他不是从来不肯让人见着他的脸么?

景善若满腹疑问,诧异地望着龙公子。

对方略动了动指头,便将脸搁在了玉枕上,闭了眼。

“公子,”景善若轻声开口,“道君刚到玄洲岛,正与众人商议开门之事,此时公子不在场,可以么?”

“与我无关。”龙公子闭着眼睛,简短地应了一声。

“……”景善若不知该说什么好,低头喝茶。

沉默片刻,她再次转首小心地打量龙公子。对方如同入睡了一般,呼吸舒缓绵长,神情放松。

景善若歪着脑袋瞧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其眉尾到眼角处多了道半寸长短的血痕。这伤处,刚化为人形时候没怎么显现出来,血丝慢慢溢出,伤口才被染得醒目了些。

——这似乎是方才撞门时候伤着的吧?

景善若想着,出声道:“公子,你额角有伤……”

“无妨。”龙公子懒懒地应了声,连眼也没睁。

瞧他的神­色­,这伤处似乎真的没什么要紧。

可是……

景善若歪着脑袋瞧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龙公子从眉尾到眼角处多了道半寸长短的血痕。这伤处,他刚化为人形时候没怎么显现出来,等血丝慢慢溢出,伤口才被染得醒目了些。

景善若坐立不安。

——龙公子在流血!

——是活生生地在流血啊!

——她连茶水的味道都品不出来了!

眼睁睁看着对方脸上挂彩,她是绝对办不到的,可龙公子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

景善若盯着血线,憋了半晌,忍不住道:“公子,你的伤处……或许需要清洗一下……”

龙公子像是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景善若试探着问:“公子?”

——该不会晕过去了吧?

“不必。”龙公子开口回了两个字,便又没下文了。

景善若沉默着,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却只捧着,喝不进去。

她瞅瞅龙公子身前燃的熏香,暗暗埋怨为何这回朱砂没有跟来,若是有个侍女在,她也就不用这么皇帝不急急太监了……

龙公子继续闭目养神。

他脸上的血线又多了一根——如示威一般,大摇大摆地流过脸颊,往衣领里滑进去了。

景善若看得好暴躁好抓狂!

她实在是想把龙公子吼起来,让他乖乖去疗伤——哪怕对于他来说这个伤处真的是连点痛感都没,可她看着是触目惊心的啊好不好!

她忍不住道:“公子,我唤明相进来,替你打点一下伤处?”

龙公子闭目回答:“不用。”

景善若偷偷用指尖挠着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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