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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成仙了就别再来找我 > 第二天,龙不见了。

第二天,龙不见了。

她想了想,再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替公子你擦一擦血迹,可好?”

龙公子没吭声。

景善若望着他,等待回答。

半晌,龙公子才缓缓开口,轻声道:“好。”

这个字刚出口,景善若就瞧见他的脸上迅速地飞起了红霞,比那几道血线毫不逊­色­。

“……嗯,那公子你莫要动弹,当心触着伤处。”

景善若取了自己的绢帕,起身往榻前去。

她低头看看帕子,望望燃着香的小炉,随即将绢帕往香炉上熏了熏,再卷起一角。

凑近榻边,她一手拢住袖子,一手执帕,小心地就近观察龙公子伤处。

说起来,这还是头回离他(的人形)如此之近,近得都能听见呼吸之声了。

景善若觉着心中有些热,她微露出笑意来,倾身下去,一点一点擦着龙公子脸上的血迹。

绢帕刚落在额角处时候,龙公子飞快地睁了一下眼,朝她瞥来。但他随即又恢复常态,紧闭双眼与双­唇­,只剩下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景善若怕弄痛他,不敢靠近伤处,只远远地轻蘸着血痕,在略有­干­结处抹了抹。

龙公子突然道:“你……熏了手帕?”

“啊?嗯,是的。”景善若局促地收回手,答说,“念及公子你对气味格外敏锐,我担心这帕子上原本沾了什么味儿,就——”

“不必。”龙公子说。

他说着,嘴角轻微地勾动一下,似乎是几不可见地笑了一笑。

景善若讶异地看着他。

龙公子将脸往玉枕上埋,小声说:“你不臭。”

待景善若听懂他话意的时候,她知道,这回真轮到她脸红了。

劈山什么的……

明相穿过海族将士阵列,匆匆来到帐前,低首掀起门帘,便要迈步入内。

“公子爷,老臣……”

他一抬头,冷不防见着意外的景象——

“啊!是老臣冒失了!”

明相低呼一声,飞快地放下帐帘,退出两三丈远!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不、不对,是他刚才打扰了什么?

明相满头都是冷汗,暗忖:坏了坏了,这回若闯下祸事,当真没脸去见先王啊!

海将士板着脸立在两侧,偷偷用眼角瞄明相。

——这老头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这儿自言自语嘀嘀咕咕,还不时抓扯自己已经不多的几根头发……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

明相哆哆嗦嗦地等了片刻,竖起耳朵,没听见帐内有什么响动。

他是有事前来禀报,虽然说,貌似异兽之门那边众仙与群龙都在等公子爷了,可有什么能比公子爷的终身大事重要?他这张老脸,扛一扛旁人的催促还是没问题的!

明相一脸坚毅,石头般立在帐外,一声不吭。

此时,帐帘微动,帐中传出龙公子的声音:“明相,进来。”

“是!”明相这才半弓着腰,提溜了前摆,小心地钻进帐中。

他抬眼悄悄打量,见景善若已经挪到了营帐边角处坐着,龙公子依然好端端地躺在榻上。双方神­色­自若,彷佛刚才的近距离接触根本没有被明相给撞破。

明相决定也装傻,当做自己压根没闯进来过。

他对龙公子道:“公子爷可歇妥了?”

龙公子睁开眼,回答说:“未曾。何事?”

景善若暗笑:对公子昱来说,睡多久大概都不会嫌烦的吧?哪有歇妥了之类的话说。

明相道:“是临渊道君差遣老臣来问,说预备先齐力一试,若不能摧坏大门,则再作他法。”

“我方才试过,眼下不愿动了。”龙公子慢条斯理道,“明相,你去吩咐临渊道君自行尝试,将结果回禀于我。”

“是,公子爷。”明相连连应着,心不在焉地瞟向景善若。

后者若无其事,尚在捧着茶杯恬静地欣赏着香气。

明相巴不得自己赶紧出去,别在这儿耽搁公子爷的好事。

更有甚者,他巴不得把玄洲岛的人全都打包打包地卷走,让整个仙岛上只剩下公子爷跟景夫人,不要有任何人来­干­扰他俩相处。

明相抬首道:“公子爷,那老臣这便去回复……”

话说了半截,便卡住了。

龙公子等了一会儿,觉着有异,转眼瞧明相,只见对方正严肃地盯着自己,脸上甚至带着一股萧杀之气。

“唔?”龙公子难得地主动哼了一声,以示关切。

“公、公子爷——”明相突然扑上来,趴在龙公子的榻前,面如死灰地嚎起来,“公子爷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血迹!伤得好重啊,见血了都!赶快传御医啊!”

景善若被他吓了一跳,立刻也站起身,捉着自己的袖角,担忧地朝那边张望。

明相惨叫得很可怕,不过,景善若却发现,龙公子额角上的伤处已经没有再往外渗血,只剩先前还没来得及拭净的那一点点血污而已。

她略放心,复又坐下了。

明相的紧张劲儿感染了龙公子。他极为认真地抬手,揉揉额角,用袖口把沾到的血迹都擦去,然后无辜地望着明相。

“公子爷你还好么?”明相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老臣该死!老臣竟然眼睁睁瞧着公子爷负伤……”

“……”龙公子被他吵闹得有点晕,开口道,“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这这这都流血了!”

砰!

龙公子轻轻地拂了香炉一下,那香炉顿时化作灰烬。

明相立刻噤声。

此时,龙公子才能在不被抢白的情况下平静地发言:“我无事,明相,你放心。”

“是,公子爷。”明相怔怔地点头。

景善若偷眼瞄着他俩。

见龙公子虽然不悦,却仍能克制­性­子对老人家进行安抚,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同处一室,龙公子自然也不会忽略她的表情。

他立刻注意到景善若赞许的笑意。

于是,龙公子尴尬地咳了一声,突然撑起身子,对明相道:“不是说临渊道君有请么?走吧。”

“哎哎?”明相一愣,慌忙抬手想拦住龙公子,“公子爷,不急的啊!你再与景夫人处一处——”这心急起来,他老人家一不小心,就把自个儿的真实目的漏出嘴边了。

景善若闻言,立刻羞得掩住脸。

“唉呀!”虽然心知肚明,可这话怎么好在她面前说的……

龙公子的反应更是迅速。

他立刻漫开了黑雾,将整个帐篷都笼在雾气之中。

对于他的隐藏之术,景善若已经习以为常。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待消散之时,帐中果然已不见龙公子的踪迹。

明相反应过来,赶紧道:“景夫人,你请多坐一阵子,老夫先出去照应着。”

说着,他拄起拐杖,匆匆忙忙追了出去。

景善若愣过一会儿,坐下,挠挠眉毛:“竟然逃了,呵……”

虽然明相请她在帐中稍候,可她对异兽之门那边的情形好奇得很,怎能耐着­性­子一个人在此等待消息呢?

景善若到帐门处,掀了帘子朝外看。

但见龙公子已经飞到高处,依然盘旋于群龙之首,另外几条龙则都低□子,似乎专注地盯着异兽之门。

营帐所在之处地势不高,幸好仍能看见大门处的情况。

景善若一眼就认出了穿得特别素净的越百川——在众仙之中,他的衣着也算是极易被忽略的那一类配­色­了。

不知为何,越百川只是在门前走动,偶尔抬头望望天空。景善若看了一阵儿,并未见他有别的动作,倒是上方盘旋的巨龙来去几回,多是飞到门前,引着脑袋查看片刻,随后抽身飞离。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景善若纳闷。

像龙公子那样直接用头撞,貌似是行不通的,越百川到来,是带了什么可行的法子么?

她留神望着那处,却不知明相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

“景夫人,当心啊。”明相道,“这紧接着,便是要开山放异兽出来了!你是凡人,恐怕经不起震荡,龙公子特地命老夫来护着景夫人你呢!”

“哦?那就多谢老人家了。”

景善若应一声,便又请求道:“我可以靠近一些看么?”

“啊?”

“既然有老人家你保护着,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想近前些,看个仔细。”景善若笑道。

明相挠头:“这……好吧,可是景夫人,莫要离老夫这杖子太远。”

说罢,他便拄着拐杖,领路走在前面。

众海将见他出来,虽都是乖乖让道,可眼神中都犯着嘀咕,少不了多看景善若两眼。后者甚至能听见他人悄声议论:“这位便是景夫人……”“公子昱那位……”

归墟之中碎语恐怕更多吧。

景善若并不在意,只专心跟着明相往前,两人到了视野开阔处,便寻了处石壁挡风,静静观望。

“老人家,你知道临渊道君打算怎样开启那门么?”

明相答说:“嗯,说是要诸位龙神爷帮忙,将山体箍紧,莫要因道君之力而四散崩塌,造成玄洲岛动荡,伤害岛民。”

“……啊?”景善若愣了愣,“只是请龙神稳固山体?”

明相皱眉道:“是这么说的,老夫也不信他有这么大本事,连公子爷都撞不碎那门……啧,且先看着吧。”

“老人家,当年锁住那异兽的时候,是不是也全由道君负责?”景善若好奇。

“那自然不是!”明相道,“当年临渊道君没出什么力!先王……哦,就是老鼎王公,先王回归墟之后,休养了好几年,才算是缓过劲来,直骂那临渊道贼、呃不、道君、骂他是J邪小人呢!外界还都传说是道君的功绩!”

景善若喔了一声,转首继续关注事态进展。

明相继续道:“老夫倒要看看,这临渊道君究竟有怎样的本事,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话音未落,那边越百川就已经动手了。

但见他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走上神坛,抽出佩剑指向天空。

天上的数条巨龙得令,陆续降下,沿着山形盘住身子,唯独留出异兽之门一处空隙。

龙公子是最后一个落下来的,他极不甘愿地转了几圈,左看右看,试着上前去圈住山峦,却又作出不愿与群龙为伍的模样,只是象征­性­地伸出两只爪子,一前一后地撑在山壁上。

再怎么明显地不尽力,越百川也不与其计较。

只见他将佩剑挽了个剑花,在法坛数组烛火上掠了一遍,随即提剑,缓慢沉稳地步下神坛,来到异兽之门前。

众人屏息望着他。

越百川祭起剑,平稳地刺入门内,如同Сhā在一块巨大的豆腐上一般轻松。

虽然龙公子与越百川有天大的不合,但前者是以身尝试,深知那门有多牢固的。他见后者这样轻易就Сhā了一柄剑入去,不禁诧异地转过头,盯着剑身琢磨。

越百川将剑留在了门上,带着众仙撤离。

“咦,这就结了?”景善若不解。

“哪能?快来了,景夫人,小心啊!”明相说着,赶紧将拐杖杵在地上,施法保护景善若。

只见众仙刚一离开大门外,那剑突然就发出了刺目的光亮。

景善若闭上眼,转过头,却又听见隆隆的声响从地底传出,继而整个大地都摇晃了起来。

“景夫人,捉紧了!”

景善若扶住明相的拐杖,转眼朝异兽之门看去,只见随着巨响,崩塌的不仅仅是大门,更是门所在的整个山体,都四分五裂了。

动静如此之大,白­色­的巨龙被惊吓到,立刻抽身逃走。

龙公子见状,身子一旋便补了上去。他扬起尾巴用力一甩,将被震飞的山巅拍回山顶上,牢牢地摁住不放。

太玄仙都般大小的山巅是被强行按回去了,可山石崩塌之势已成定局。

除龙公子顽强地护住山体不放之外,另几条龙神见势不妙,皆是毫不犹豫地撒手撤离。

越百川望见此景,立刻祭起神法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有点月末倦怠症……话说我入V半个月,更新了12万字啊晕……

天灾人祸

明相见众龙王都逃了,急得大喊:“公子爷,快回来!”

可想而知,在这么地动山摇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他的呼声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何况以龙公子的脾­性­,即便是听见了,他也不会放开手,自行逃生去。

即使再不了解事情进展,见众龙都飞离了异兽之门,景善若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她拉住明相的拐杖,担忧地朝龙公子望去。

那条龙稳稳地盘住了山顶,山体裂缝处处皆是,可在龙公子的强压下,皆没能分崩离析地四散开去。

山腰与山脚处则不然。

异兽之门已经碎成了好几块,连带着与门体天然相连的山壁一道,向外崩了出去!

景善若目瞪口呆地望见一面几丈高的山壁横着飞出,打她与明相的头顶上呼啸而过,直直撞入海将的大营之中。

霎时,那几座帐篷被压得再也看不见了,幸存的海族惊叫着四散逃窜。

龙公子见状,低吟一声,龙尾猛甩,在另一块碎裂崩塌的山体轰向村落之前,将之猛力掀了一转,令其巨响着冲入天际,随后重重地砸进海里!激起的浪头狠狠撞到玄洲岛的根部,整座仙岛都被浪头推高了一丈!

“景夫人,公子爷吩咐我等立刻回避!”明相大叫着,拉住景善若,“此处危险,恐怕整个岛都要被道君之力震碎了!快走!”

“去哪里?”

“小伙子(海龟)正在玄洲岛东侧待命!景夫人随老夫来!”明相匆忙领了景善若往外撤离。

此时太玄仙都也受到地动波及,城中岛民赶紧逃出,纷纷朝着海岸村落冲去。

众人逃跑时候,景善若突然发现一道人影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是关游。

她猛一转首,喊道:“豆芽!你去哪里?”

关游头也不回,高声应说:“我去瞧那临渊道君在作甚!”

“道君?”景善若一分神,险些被石头给绊倒。

她忐忑想着:难道越百川没有与众仙人在一处?他又回异兽之门前去了?

景善若再转头瞧龙公子。

只见高山的下半截已经几乎崩塌殆尽,龙公子浮在空中,凭一己之力将大半个山顶稳住了。他正缓缓往下降,似是预备将其安放在某处。

“景夫人,快走啊!”明相发现她没有跟得上来,急忙回身来找。

景善若道:“可是豆芽刚回去了!啊,还有小草小虎小道,不知阿梅有没有带他几个好好地逃出来!”

“豆芽?哦,小仙?”明相急道,“景夫人,小仙不要紧的!你是凡人,赶紧躲一躲才是正事!”

“嗯……”

即使不放心众小童,这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人。

景善若想着,还是转头看龙公子的情形。

明相也同样停下步子,踮着脚向后张望,口中心疼道:“唉哟……公子爷,这回可又要糟了,莫伤得太重啊……早知就不让公子爷来……”

龙公子自然没听见这些噪音。

他正全神贯注地将山峦搬到一侧放稳。

异兽之门崩塌之后,原处出现一巨大的黑­色­洞岤,深不见底。有强风从中涌出,刮得盘旋其上的龙公子全身鳞片嚓嚓地响,腹部附近的薄片甚至有被吹得翻转过去的。

要是平时,这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早就冲进海底闹腾发泄去了。

可这是非常时刻,他只能忍着,抵住这强劲的气流,将山顶缓缓移开。他怀疑只要一放松,连这山头都会被吹得飘向一旁,砸到岛上。

龙公子朝明相他们逃走的方向瞥上一眼,惊见景善若与明相只逃出去一里地,便又停步回头张望着了。

——怎么还不逃?

正在惊诧之际,他突然听得耳边传来人声:“不可分心!”

龙公子顿时把所有鬃毛都竖了起来!结果这不是分心,这是根本没心思做手上的事——他跟他抱着的那几块山体,一同被强风给吹飞了。

“稳住!”那个声音道。

龙公子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高速撞向太玄仙都!

虽然说这是仙人的城池,撞毁了也没什么所谓……可是,他一眼就瞧见那城中大道上,有景善若的侍女,带着几个小孩正在逃命!

于是龙公子使出全力,猛地将自己与身后的山体往后推。

此时一道白乎乎的影子从他耳边掠过,疾驰向城中众人,旋即一捞,将阿梅和三个小童都捎带到自个儿身旁。

龙公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临渊道君。

只见越百川把阿梅和道童、虎妖都丢到云上,再一手拎起仙草,载着四人飞速升空而起,朝龙公子这边飞来。

龙公子一看见临渊道君就有气。

现在这样的混乱糟糕的境地,根本都是这厮害的!

“公子昱,接着!”越百川飞快地开口说了一句话,随即便将云上的四人全都丢在龙公子的头顶上,“往仙都西面去,那边背风,可以将人和山石都放下!”

越百川交代完毕,也不管龙公子的回应,就扭头直冲往异兽之门方向去了。

※※※

景善若二人被惊吓到了。

他俩刚刚看见,龙公子带着那座山头一道,被无形的气流冲向了太玄仙都!

虽然终究是没有狠狠地撞上去,可这下让明相的心都快停跳了,他软了腿,跪在地上直喘气。

地面上不比空中,没有那么强劲的大风,经方才第一轮的迸裂之后,倒是没剩下多少砂石飞向四周了。海将纷纷回到原位收拾残局,仙家之人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明老相爷!”有人关切道。

明相摆摆手,指向天空。

一道白影飞驰而过,顶着飓风,冲进异兽之门内。

与此同时,龙公子似是得了谁的指点,循着风向将山头慢慢放下,安放于仙都一侧。玄洲岛略倾斜了一下,并未有太大震动。

将重担放妥,龙公子立刻旋身而起,飞到景善若二人这边来,轻柔落地。

“公子爷,你没事吧!”明相痛哭流涕地扑上去,抱住龙公子一个脚趾尖大哭。

龙公子服帖地将脑袋平放在地上,望了望景善若。

景善若道:“公子,方才真是惊险……”

话音未落,她就发现龙公子到自己跟前来的目的了。

——他的龙角上爬着虎妖童子和道童,鬃毛丛内更露出了仙草跟阿梅的小脑袋!

“啊!”景善若惊喜地叫了起来。

虎妖童子胆子大,还没等龙公子将龙头放平,就已经蹿到了犄角最高叉处朝下张望。

见景善若发现了他,虎妖挥着手大喊:“景夫人,小草跟小道都在这儿,好端端的,一点儿没伤着!”

“真的?太好了!”

景善若赶紧叫他们小心地下来,一个个检查过,确认没有磕着碰着什么地方。没一会儿,小风生兽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呦呦地叫着,直往景善若的脚踝上蹭。

这边欣喜重逢,那边明相也正着急地替龙公子查看伤处。

只见龙公子腹部的薄鳞多已经渗出血来,多是被强风逆向吹刮所致,下颌与山体相撞,留有擦伤,再者,便是用力过猛,四只爪子的指甲几乎都断了。

明相看着,心疼得直掉泪。

景善若抱着仙草童子,转过身来道:“多谢公子搭救蓬莱洲众人!”她又对仙草说:“还不赶紧谢谢恩人?”

仙草童子悄声嘀咕:“是大神仙救我们的……”

道童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随后转首冲龙公子道谢。

龙公子闭了闭眼,看着景善若。他温和地开口,不知说了些什么。

明相听了,并未替景善若做译官,反是替她回答说:“公子爷放心罢!有老臣在,景夫人是必然不会被伤着分毫的!”

龙公子便闭上眼,复又四肢与脊柱一齐施力,猛地站了起来。

明相急忙劝道:“公子爷,你伤得很重,莫要再去了!”

对方并不听他劝阻,腾空跃起,在天上盘旋一周,鼓起全力,朝异兽之门俯冲而下。

“老人家,公子还想过去?”景善若惊道。

“唉!”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龙公子冲进那黑­色­的风岤内。

一整条巨龙,转眼就全钻进了地底,只余下风中回响的隆隆声。

“好可怕。”道童悄声对虎妖道。

约莫一刻钟后,玄洲岛的动荡渐趋止息。

四散逃离的岛民从仙岛边缘处慢慢返回中央地带,众仙也混杂在其中。

真公见了景善若,头一句话便是:“景夫人,你们平安实在太好了……请问可曾见着老朽那徒儿?”

“啊!”景善若这才猛然想起关游来,“大门才刚迸裂开的时候,我见豆芽往门那边去了!”

“什么?”

真公一听不得了,立刻叫上几位岛主前往查看。

众人有抄拂尘的、有提桃木剑的、有举幡的、还有一人抱着案桌,大伙互相鼓着劲,吵吵嚷嚷地朝异兽之门遗迹处去。

此时那处风岤还轰隆隆地响着,里边不知是什么状况。

景善若想了想,对明相道:“老人家,我们也去看看公子怎样了。”

“好!”明相肃然颔首。

二人将蓬莱洲众托付给岛民照顾,随后跟着仙家人,朝异兽之门去。

一路上只见连地势都发生了变化,不仅原本那座玄洲岛最高的山不见了,四周更是被乱石和巨大的山板覆了厚厚的一层,不见草木。

“都是临渊道君的错!”明相愤慨道。

景善若道:“希望公子平安无事。”

为什么他入了那洞岤之后就没动静了?连一条龙都能藏得下,这玄洲岛地底,到底是有多深啊……

众仙家在洞岤边缘处停下了。

这洞岤出口是朝着天空的,从内吹出的强风已经将周围的气流扰得紊乱无比。离洞口还有几丈远,众人便感到巨大的风力正将他们往洞口带去,彷佛有法宝在吸风一般。

洞内风声极隆,再近前一步,便听不到彼此说话声了。

“当心啊,若真被吸过去,一定马上就给吹刮入天际的!”真公大声警告道。

明相捂着耳朵,喊道:“——指不定立马就被风力撕成几段了!”

两人一致点头,赞同对方的说法。

景善若担忧道:“可是公子还在洞里……”

真公又说:“不止鼎王公之子啊,景夫人,临渊道君更是先一步进去呢!”

“道君也在洞内?”景善若惊道。

“……事到如今只能等他俩查探完毕,出来向大伙儿报平安了。”真公挠挠头,焦虑地说,“真不知徒儿去了何处,可别也是入这洞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得到推荐了!开心……明天开始继续全力双更……

真不想被你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抽得销魂的JJ!这是第六次贴了,再出505错误,我就半夜两更一起贴……

众人忐忑地等待着洞中传来消息。

明相急得双手在拐杖上搓了几个来回,道:“怎会如此呢?明明不是多大个事!”

“怎么不是大事?”有仙人回他一句。

明相说:“不就是玄洲岛上的异兽而已?就算有人偷吃了几口异兽之­肉­,顶多修成凡间祸害,再严重的,便是攻上昆仑,掠夺仙家宝贝。哼,哪能延及咱归墟龙潭?”

真公苦笑:“论受害,那确实是不与归墟有何相­干­。龙族隐于大水之下,便是几位鼎鼎有名的大魔头,也从不与归墟为难……可是,这异兽乃几位老龙王爷与临渊道君所封,没有灵钥,想开门查看其近况,也只能靠诸位龙神协力啊!”

“不过协力而已,几时变成出生入死了!吾家公子爷若是有个好歹,尔等仙众,拿什么赔啊!”明相伤心地抱着拐杖,埋怨起来。

景善若见状,赶紧上前劝道:“老人家,别说不吉利的话呀,公子有怎样的神通,难道老人家你还不了解么?他既然敢入内查看,便定是心里有底的。”

明相望着景善若,点点头:“……景夫人说得有理。公子爷的本事,老夫放心,只是担忧其历练不足,在这上头吃了亏啊!”

“莫要多想啦,或许公子这就出来了呢?”景善若微笑着宽慰道。

话音刚落,洞中呼啸的风声便兀然停歇了。

“咦?”

众人一惊。

真公叹道:“景夫人当真是神机妙算哪!”

景善若连忙摆手:“哪里,随口说说而已,怎敢在诸位大仙跟前班门弄斧?——不说闲话了,我们这就进去看看么?”

“不妥,景夫人,你一介凡人之身,莫要贸然犯险。”明相说着,转首看向真公,“景夫人先在此等候,老夫与仙伯一同入内探看,便可互相照应,且若是见着什么事,双方也都有个见证。仙伯,你说可好?”

“可以。”真公捻捻长寿眉,率先驾云,缓缓地降入洞口之内。

明相便对景善若点点头,转身凌空踏步而起,稳稳当当地跟在真公身后。

片刻之后,真公晃悠悠地飞上地面,对大伙儿说:“没事了,可以入内。”

他讲完,又扭头,专程对景善若叮嘱道:“景夫人,你就莫要下去了,在外等着众人回来吧,啊?”

景善若问:“公子昱如何了?还好么?”

“这……老朽也不曾见得,只知洞内没看到公子昱之龙形,或许是变作凡人模样,躲在某处了。”

“啊?”

“老朽仅闻其声,不见其形啊!”真公尴尬地摊了摊手。

“……能如常言语就好。”景善若再问,“那道君怎样了呢?”

真公立刻回答说:“道君倒是好端端地,连一点伤处都没,只是……咳,待会儿景夫人你见了道君,便自然明白……”

景善若听得越发糊涂:“究竟是怎样了?”

“老朽真不知如何说出口……”

两人一问一答间,众仙已经陆续飞入洞中了。

真公劝她不要下到洞岤之中,想必是有他的缘由,虽然景善若觉着对方说得模棱两可,不知越百川与龙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但她还是决定听从老人家的建议,留在洞口处等待。

真公交代完,像是生怕景善若追问,心虚一般地又驾云匆匆入洞中。

景善若到洞口往下看,只见这巨大的洞岤之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若非众人刚刚入内,她倒是很有冲动往里面丢石头听听响动的。

她等了一会儿,四处看看,发觉此处就剩下她一人,连个说话的都没。

“……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洞内情形,又不能随意离开,真是难熬啊。

正在此时,天上传来人声:“就是此处!”

景善若抬头,便见几朵云座飘然而至,待其着陆,从云中显现出数人身形来,竟是她认得的。

“女冠?”景善若诧异道。

对方见她在此,也吃了一惊。

竹簪女冠瞥了身旁的两位侍女一眼,随后转向景善若,和颜悦­色­地开口道:“这位不是景夫人么,为何会出现在玄洲呢?”

景善若心道我才想问你呢,回答说:“是受邀前来。”

“哦。”竹簪女冠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搭着凉棚朝景善若身后看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仙岛,为何会被轰出这样大的地洞来?唉,罢了,与贫道无什么­干­系。”

她侧身抬袖,拨了拨拂尘,尽显婀娜姿态。

“景夫人,贫道是追随临渊道君而至的,不想……似是错过了?”她笑道,“此等丢人之事,可万万不能教道君知晓,以免被他笑话。……待夫人你下次见着了道君,可千万要替贫道保密呵。”

景善若道:“嗯,我知道了。”

竹簪女冠遥望仙都,挑眉道:“难得来一趟,还是入仙都内去做客一番的好。不然,岛主会以为贫道小觑玄洲呢!呵呵呵。”

说完,她高姿态地跟景善若道了个别,领着侍女往太玄仙都去。

方才那兵荒马乱的劲儿,仙都里一定也乱成一团,不过景善若没那兴致去提醒竹簪女冠。

她瞥了对方的背影一眼,转头继续朝洞岤内探看。

众人下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动静?难道不是检查一下异兽的伤势,随后赶紧上来便得了么?

——莫非那异兽受了他人伤害,狂­性­大发,所以众人正焦头烂额地制服之?

景善若想着,又走得离洞口近了半步。

正在此时,一股莫名的力道自她身后爆出,把她猛地推入洞岤之内!

“啊!”景善若骤感冲撞之力,顿时没了立足之地。

日光一闪而过,洞壁景象向上飞逝,她往洞岤深处坠落而去。——这个时候,只要尖叫就好了,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景善若可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个想法——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缓过劲儿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视野内上下左右围着一圈脑袋。

有真公等众仙人,还有明相和他的拐杖。

“景夫人醒了!”真公首先出声。

明相道:“醒了便好!大难不死啊!”

景善若脑中混混沌沌地,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掉进洞口内了。

“我这是……”她摸摸自己的脸,再看看四肢,似乎并无伤处?

明相乐呵呵地解释道:“是公子爷耳尖,听见景夫人你在洞口惊叫便飞上去查看,结果恰好将你缓了下来。不然,你恐怕就难说了!”

“喔……”

景善若还觉着有些头晕,她应了一声,撑住脑袋。

众人如今是在洞岤之内。不过这洞岤相当宽广,更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照,在洞壁间折折返返地微明着。

真公关切道:“景夫人,你一向小心,怎会失足落下来呢?当真危险啊!”

景善若扶额回答说:“我也不知……似是有人从后推了我一下……”

“是谁?”一个声音问。

——这嗓音是……

景善若惊诧地抬头,发现龙公子就坐在不远处。

他是以人的模样出现的。

“公、公子?”

见她吃惊,明相替公子昱解释道:“景夫人,公子爷入得洞中,受了那异兽之妖气冲击,便化作人形以减小损伤。”

“喔……”可是,给这么多仙人看到他人形的模样,真的不要紧么?

景善若仍是不解。

龙公子道:“我之形貌一贯不与旁人得见——此举,是为彰显龙族之高贵,并非束缚自身之守则。”言下之意,让不让人看见长相,那是看他心情的,并没有哪里规定不能给人看见。

到现在这当口,他自然不会讲究那些冗节了。

看就看吧,反正他长得也不难看。

景善若愣愣地点头:“无论如何,公子你平安便好。”

——她似乎还忘记了些什么?

“啊!”想起来了,她立刻问真公,“那么,道君现在怎样了呢?”

真公为难地看了看旁人。

另外几位岛主也闭口不言。

景善若疑惑,看向明相。

后者道:“景夫人,你当真想知道?”

景善若一惊,难道越百川出事了?

“此话何意?”她反问。

明相回头征询龙公子的意见。

龙公子将头一扭,道:“带她去。”

“是,公子爷。”明相应着,将景善若小心地扶起,领往洞岤深处去,“景夫人,当心脚下。”

不知越百川究竟出了什么事,景善若忐忑难安。

她随明相往内,一路涉过齐足背深浅的积水,耳边只闻微弱水声,不见其他。

景善若回头,远远地看了看龙公子,对方坐在原处,将脸转开,并不言语。

“小心啊,景夫人,莫要分神!”明相突然出声提醒景善若。

“咦?”景善若急忙转首。

“你脚下、脚下啊!”明相声声道,“险些踩着了!”

景善若这才注意到,面前那低矮的石墩子上站着一个小人儿,跟那木缘国民差不多高矮。

再仔细一瞧,这小家伙不是别人,是越百川……

“老爷子,你带她入内作甚?”

越百川叉起腰,在景善若的注视下,不满地冲明相抱怨。

“这不是景夫人担心道君你嘛?”明相的声调显然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一山容二虎

“神仙?”

景善若给吓得不轻,倒抽一口冷气。

越百川拉长着脸,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嗯,是本道君没错。景夫人,要求见我,是有事么?”

“你……你怎会变得这么小?”景善若扶着洞壁,另一手轻抚心口。

“方才那异兽妖气太盛,我便释出正气与之相抵。”越百川正­色­解说,“如果不然,这妖风压根儿无可能停息。”

景善若不解:“妖气?”

明相替她解释道:“因临渊道君本是玄­色­正气所就,故而能对气息运化自如,释出正气后,为保自身安然,便缩小己身——应是如公子爷一般,权宜之策。”

越百川半侧过脸,任由明相代为解说,并不点头称是或否认其说辞。

景善若听得不甚明白,道:“那异兽呢?”

如果她没记错,众人大费周章地开门,就是为了探知异兽情形吧?若其并非全身都是宝,恐怕仙家也不会如此地在意它了。

现在弄得龙公子受了不轻的伤,越百川的情形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异兽嘛——”明相迟疑地瞅瞅越百川。

后者道:“景夫人,异兽已死。”

“……死了?”景善若惊道。

越百川抬起小手,指向身后的洞窟:“尸身就在那边,你莫要过去,当心惊吓到自个儿。”

“……你杀的么?”景善若小心地问。

“我?”越百川不悦地抬头瞪着她。

景善若道:“因那异兽妖气过盛,神仙你一怒之下,便……什么什么的……”她越说越小声,双手食指忐忑地对在一起。

越百川喝道:“本道君怎会如此作为!荒唐!”

虽然是极为威严的一声呵斥,可他本身体型实在细小,一丝震慑力也没。

景善若又问:“那是谁杀的?”

“本道君如何得知!”越百川气鼓鼓地说完,转身坐下,不理她了。

真公遥听得越百川的说辞,便赶到景善若身后,开口道:“景夫人,你忘记了?有一人是嫌疑最大啊!”

“……”景善若转首,“老神仙所指,莫非是玄洲雅士先生?”

瞧了瞧明相脸­色­,真公实在很不愿意在归墟之人面前承认这一点,他支吾道:“哎?只是嫌疑而已……况且人是凭白不见的,还指不定是否与此有关呢……”

明相一针见血地提醒众人:“不是说灵钥被此人给调包了么?”

真公羞红了脸,犟嘴道:“那也只是猜测!不可以直接论定罪名的!”

“喔?”

真公嚅嚅半晌,岔开话题,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不知你在洞口处等候时,可有见过老朽那徒儿?”

“豆芽?没有见着他。”景善若吃惊,“怎么,他也不在洞内?”

“不在啊!”真公焦急地说,“连龙神与道君都略吃苦头,豆芽不过是个尚未习得仙法的小仙,他有何能耐与异兽之力抗衡啊?”

明相悻悻然道:“许是给吹走了罢。你家小仙有手有脚,难道还怕他回不来?”

“不是你家娃娃,你自然不在意!”真公吹胡子瞪眼。

“总之就是你仙都之人在折腾!”明相道,“小仙不见了也罢,岛主都少了一人,还有可能是其砍了异兽的脑袋,传出去能有多大个笑话?”

景善若一听,惊道:“砍了异兽的脑袋?”

真公本不想再提,但见明相故意说起,只好为难地承认:“是啊,景夫人,所以让你不要入内,就是怕血腥景象将你吓着。”

原来当越百川与龙公子一齐入异兽之门后,便循着这股强风所来的方向,顶风而行,最终,在山洞的最深处,发现了异兽的尸首。

这个时候,尸首已经不完整,颈项部分,似是被谁用利器砍断,故而头颅不知去向,只余身躯还在洞内安坐。

这股强劲得几乎可以将太玄仙都也吹飞进海里的风,便是从异兽的颈腔内吹刮而出的。想当年,这异兽在头角还没被临渊道君砍断的时候,那闹腾劲儿,可不比如今这股子妖风逊­色­。

只可惜,头角一断,它便失了自保之力,不仅被道君与龙神众关入玄洲岛底,更是在有人闯入洞窟之后,连搏一搏的能耐都没,悄悄地就被砍掉了头颅。

“这异兽的首级,可是妖魔之力最强盛处啊。”明相啧舌道,“不知谁得了去,若用以­精­进修行,只怕将来会是威能惊人的魔头啊!”

越百川瞥他一眼,不予置评。

异兽头颅一失,其体内的强大力量便汹涌而出,灌满整个洞窟之内。

大门被偷猎者关闭之后,妖氛便被挤压在洞内不得岤孔发泄,于是几天累积下来,其威力必然十分可怕。

越百川道:“本道君开启大门时,要求众龙神听令稳住洞窟之上的山峦,便是提防着这一层。谁知——”

——谁能料到龙神那边会撒手就跑?究竟是谁的责任,这还有待详查呢!

他并未明言,不过听者皆是心知肚明。

龙公子转过头,接着越百川的话头说:“诸位龙王之事,待我回了归墟,便一一清算,届时会责令众人再至玄洲赔罪!”

真公一听,急忙道:“赔罪不敢,几位龙王爷自保心切,情有可原。何况,虽然酿了祸事,却并非无可补救……还请公子莫要为此伤了亲族和气!”

此为谦让之语,究竟要不要算账,玄洲岛人心中有谱,留待他日计较。

“是啊,”明相不顾那么多,急忙顺着真公的话语道,“几位王爷所为,确实不妥,但其终究是公子爷的长辈!于情于理,公子爷是不便出头议论此事的!”

唉,方才公子爷就该也学着各位龙王那样,丢了手便跑。

如此,一是不会负伤,二是回归墟也不会被人说是逞强自负之徒……

娶景夫人的事,就已经够他家公子爷伤脑筋了,可不能因今儿这事,再跟各族长辈正面冲突啊!

明相心里念着,便直想抽自己几个巴掌——怎么就没能拦得住公子爷呢?

龙公子听了明相的劝,没有做声。

他显然并不赞同明相的观点,只因不愿在仙家人面前呵斥老者,故而保持沉默而已。

待到出了洞岤,众人才发觉事情似乎不太妙。

龙公子试了几回,黑­色­的雾气可以招来,但龙身受伤颇重,只能勉强飞离玄洲回到归墟——他是元气大伤啊,若是归墟那位掌权的狱王爷借此机会发难,召集龙族议事,公开谴责龙公子的诸多行径,只怕龙公子要吃大亏。

玄洲岛众人对龙族多有恶感,不过,因龙公子挺身而出,救了太玄仙都,所以岛主都还挺愿意与他相处的,于是决定邀请龙公子暂居仙都。

后者断然拒绝,说归墟乃是其居所,身为龙神,没有因惧怕他人而不敢归乡的道理。

景善若见状,便主动出面,说希望龙公子在仙都做客数日、陪伴她游玩参访。

后者欣然答应。

而临渊道君这边……

在几位岛主的劝说、盘问与竭力相助之下,越百川承认,他暂时是变不回原本的大小了。

“修养数月即可,不碍事。”他摆手道。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驾起盘子大小的云朵,飘悠悠地腾空而起。

明相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大叫一声:“稍等!”

与此同时,一拐杖就冲越百川敲过去了。

越百川回头,还没来得及吭声,便被拐杖手柄击中,直直落下,啪地一声坠在地上。

“呀!”景善若惊呼,赶紧伸手将他捧起。(喂!)

她转头对明相道:“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啊!”

明相悄声说:“景夫人,你忘记了?要讨道君的手书啊……”

景善若一愣。

这兵荒马乱的,她自然是早就将此事忘在脑后,不经明相提醒,哪里还记得起来?

她再回身,看着众人,见众岛主皆是不知情,只茫然地望着他俩。准确说,是盯着明相,不明白为何明相突然出手将临渊道君打下来。

景善若展开双手,见掌心里的越百川已经被击晕了,正软绵绵地瘫成一团。

她就势道:“道君身形如此勉强,怎能再长途跋涉回万里外的昆仑呢?明相的意思,是将道君暂且留下,好生调养,相信玄洲岛诸位神仙不会拒绝吧?”

真公立刻笑道:“怎会拒绝呢?欢迎尚且不及啊!”

于是众仙和和乐乐地说笑着,各自返回仙宫,或是安排赈济灾民,或者自动自力地修葺宫观和城墙,居然也忙得不亦乐乎。

两日后,众人遍寻不着的关游现身,回到了仙都。

真公闻讯,立刻冲去逮着他一阵说教。前者只是笑着听师父责备,并不出言顶嘴。真公见他如此,气也就消了大半,拉着他上下察验,确认没磕着碰着,才放他去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又要刷多少次才能贴得上去啊!!!

道君的清晨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JJ已经抽得我无语了……这更新章节跟我捉迷藏,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神仙,我进来咯?”

景善若说着,笑眯眯地推门进屋内。

这栋小楼是作藏书楼用的,二楼置有一人高的书柜十数座,皆是镂空雕花柜门,用黑漆刷得

油亮亮地。

把手上的灯火安放稳妥,景善若轻手轻脚地来到一个书柜前,摘下挂钩,开启门扇。

她伸手在其中某格内捧出一个小花篮,将之放于桌面。

篮子细细的提手上,挂着好几件复杂的小衣服,旁边还Сhā着道君的小玉剑。

随着她的动作,花篮盖子微微动了动,随即被顶开一道小缝,内中传出人声:“眼下是什么时辰?”

“你不是说­鸡­鸣时候便唤你起身么?”景善若笑道,“若是仙都内有蓄养­鸡­禽,这会儿应当打鸣了。”

“唔……”

花篮的盖子被完全顶开,啪嗒一声滑落在桌面上。

越百川裹着几层罗帕,揉着眼睛坐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他趴在花篮边缘,睡眼惺忪地看着景善若往茶杯盖子里倒水调温,问:“怎么是你来做,丫鬟呢?”

“领着小仙童去晨练了。”景善若微笑道,“小草晨读,小虎打拳,小道也有她自个儿的早课要做。阿梅这做姐姐的,要将几个小的都顾好,可真是辛苦呢!”

越百川撑着腮帮子,喃喃道:“你才是,把小童教导得挺不错……”

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突然眼睛一睁,随后终于清醒过来。

“嗯?景夫人?”他惊讶地叫了声,随即飞速卷起帕子。

“现在才睡醒么?”景善若笑着,执起镊子,将一张指甲盖大小的面巾从温水里夹起,往竹纸上放了放以吸去过余的水分,然后拈到越百川眼前。

越百川瞪了她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面巾,擦擦脸。

他说:“景夫人,不必如此。本道君习惯自己来,休养期间也并不需要他人照顾。”

“平时在昆仑,也是自己打水洗脸的?”景善若问。

越百川点头,用力抹脸,不再看她。

景善若笑笑,转身出去了。

待她离开,越百川呼地一下站起身,飞快叠好以罗帕暂代的小被子,放在一旁。他一个纵身,往花篮顶跳去,落在提柄上,捞起外衣和配饰披戴整齐,然后佩上剑。

打点完毕,他随手起了一朵云,爬上去坐好,越过高大的书架,朝门口进发。

到门外,越百川一眼就看见景善若与关游在谈话。

关游发现越百川出来了,便径直上前,道:“道君,今日可有空闲了?”

“何事?”越百川负手。

关游盯着这个一两寸高的临渊道君,笑笑说:“昨日不是问过,想请道君指点一下我的剑法么?”

越百川道:“你自有数名师长指点,何必前来找我?”

“博采众家之长嘛!再说,道君你与景夫人熟识,便也是我的长辈之一,请你指点一二,当真不能允得?”关游笑嘻嘻地跟他打商量。

越百川瞥了景善若一眼。

后者为难地回望他,趁关游没留意时候,飞快地摇摇头。

越百川会意,依然劝关游回去自家师父身边,好生循序渐进地修行。

关游并不泄气,­精­神劲儿十足地又说道:“道君,你的法术好厉害,我看得十分欢喜,就是想学你的本事啊!若可以拜你做师父,那也极好!我已经有七名老师了,再多出一名师父,相信我那大师父他老人家是不会在意的!”

看景善若一眼,越百川对关游说:“不是嫌弃你,只是我四处奔忙,哪有空闲授徒?此事恐怕行不通。”

“若道君只在意授徒之事,”关游道,“真公多次提到,我天赋是极佳的。道君,你只需要给我本门秘籍之类的东西,让我自行研习即可!”

“呵,景夫人,”越百川驾着云,飘飘悠悠地飞到景善若跟前,笑说,“你瞧这小仙,志气真是不小呢!若非实在不方便,我或许就答应了也不一定。”

关游上前一步,说:“不可指点也没关系。道君,我早就听闻,你著有太息元经十二卷,卷卷都是上等功法……”

听见这久违的书名,景善若顿时愣了愣神。

嗖地一声,越百川驾着云转过身,背对关游,面对景善若。

他对她做了个无奈的苦瓜脸,话音倒是格外严肃:“这十二卷经是我自创心法,轻易练不得。凡间凡品之物,往往要求修习者根基出奇,与功法有所相契——我这十二卷经文,则恰好相反。”

“咦?”关游惊疑,“道君,你是指……”

越百川转过头去,答说:“你根骨清奇,已不在太息元经教习范围之内,故而,我无能为力!”

说完,他驾着云慢悠悠地离开了。

景善若见状,上前轻轻拍关游的肩头,劝说:“豆芽别难过,真公的仙法也是很厉害的喔!”

关游突然一闪身,让过了她的手。

景善若吃惊:“豆芽?”

“莫要再那样叫我!”关游状甚不满地瞪她一眼,扭头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他那么讨厌这小名?”景善若费解地看看自己的手,跟着往书楼外走,等她出了门,关游已经不见踪影了。

“唉呀!”

到这时候,景善若才想起,自己又忘记与道君提和离手书的事儿。

有玄洲雅士在前,她本以为越百川一定知晓此事的。

不过,玄洲雅士的来历和去向蹊跷,尤其是似乎还狠狠地作了一把恶……怎么看,他也不应该是越百川,或者说,至少,他没有与越百川通过气……

无论从谁口中询问,哪怕是问明相这般的敌人,众人的答案都是同样——临渊道君是多么刚硬耿直的神仙啊!

­干­出窃走灵钥、宰杀异兽之事的,怎么可能是他呢?

景善若低头,自语道:“唉,到正午时候再去寻他吧。不问个清楚,总是心中难安……”

却说此时,关游离开了书楼,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他脸上尽是怒意,早就不见嬉皮笑脸的模样。

“哼,说什么根基不合,不过推托之辞而已!哪有这般诡奇的心法?临渊道君,你当做我是三岁小孩般好骗?”他愠道,“早就知道他并非好人,如今一试,当真虚伪可恶!”

说完,他沿着石墙慢慢走动,一面走,一面回想刚才情景。

“道君不时窥视景夫人神­色­,想必两人之间果然有异。”抬手扶墙,关游狠狠地说,“虽不曾见得景夫人神情,但细细琢磨其话语,可知其必不赞同我修习道君之心法……故而,景夫人当是在示意道君拒绝的了!”

他愤恨地啧了一声,抬首望见太阳已从海面上升起。

想到今日与仙草童子有约,关游转身,往蓬莱洲众的居处赶去。

与此同时,越百川到了仙伯真公住持的仙宫之中,与主人打声招呼,随后便跳到香鼎上,开始早课。

他的早课与修道人有所不同。

别人是诵经,他是习剑。

临渊道君本是上古时候玄­色­正气凝结而成的神灵,他成型之时,这世上的人尚未开化,更别提作出各类经文修身养­性­、指导德­性­之方向。

道君的修行,便是以气脉修炼身心,到这一世飞升之后,更是几乎全然依赖了剑气之能。

真公也刚起床没多久,胡乱抹了把脸,顶着条白­色­长巾,先去照看一下丹炉,再回来燃香九炷,运气修行。

他老人家一面打着拳运气周身,一面悠哉地偷闲瞧着香炉上的小小贵客。

越百川抽出如今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玉剑,沿着鼎的边沿一路演着剑谱,剑式行云流水,下足稳如泰山,运步却轻灵似羽。

随着剑光流转,他身上不时激出一阵阵气劲的涟漪,撞击于香鼎内侧,嗡嗡作响。再练一刻钟,柔和的剑意漾出更远,凡是仙宫内的钟鼎玉石,皆发出共鸣,嘤嘤嗡声不绝人耳。

仙宫中伺候真公的岛民都惊得不轻,纷纷出来查看。

见真公示意安静,众人才纳闷地静下来观看神仙舞剑。

越百川潜心以剑路通畅经脉气脉,半个时辰之后,身侧已是孕出数朵小小的祥云,兼有不绝于耳的仙乐之声相伴。

“瞧见没有,这才是大神仙!”真公乐呵呵地对岛民说。

众人正咋咋称奇,突然听见一声细长的鸣叫“噫呀——”,转眼黑影掠过,香鼎上一两寸高的那个神仙就不见了。

“啊?”

大伙儿顺着黑影奔逃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小风生兽溜达到此,瞧见鼎上有异物,遂飞身扑将上前,叼了越百川就跑!

龙公子的清晨

同样是这个清晨。

公子昱在太玄仙都的居处,位于城池高处,可登台远眺大半个玄洲岛——也就是说,在城池底下、海岸边的村落,岛民都能看到这座宫阁。

村人所见,便是该处灯火彻夜未熄,直到清晨时候,灯光方黯淡下来,只在外边的高台上亮起两簇篝火。

这必定是有贵客吧?

虽然龙公子本身便是玄洲的贵客,可他眼下确实、正在接待一位重要的神秘来客。说其神秘,是因在仙宫中服侍之人皆不得见其容貌,唯有明相例外——这客人是明相领入殿内的。

明相将人请了进去,亲自动手奉上茶水,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不许任何侍者入内。

龙公子斜倚在窄榻上。

经异兽之门一事,他身上细碎伤处颇多,化作龙形躺在山顶上让明相清理了许久。

光是挑剔其扎进­肉­中的木刺、摩擦入表皮内的石屑,明相就点着灯熬了一宿,取出的异物堆成小山。更别提他折断的骨头——这明相也不是龙医,唯有替龙公子安排静养,好生将息着,等待其与生俱来的恢复力令伤处痊愈。

于是龙公子就有了理由,在接待贵客之时,也正大光明地躺着不动。

那位客人坐在垫上,关切地朝他倾过身去:“贤侄伤得如此厉害,的确不可贸然回到归墟王城……”

“井王叔,如今归墟王城可是狱王叔一脉居处。”龙公子意思意思地提醒了一下。

对于谈话内容,他并无兴趣。

井龙王一怔,随即点头道:“是啊,本王都不记得了,原来如今是狱王兄在打点归墟大事……”

井龙王安家在中原以西三万里的地底深处,远离众龙族居处,因此,也与众龙王生疏一些。但按辈分来说,他可不比后来陆续继位的那一批龙王低,龙公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地称一声叔的。

井龙王说:“若是本王在场,定会将贤侄一并拉走,不教你受这罪。”

“此等小伤,倒是无妨。”

龙公子懒洋洋地回答了一句,继而冷场。

“呃……”井龙王挠挠光秃秃的脑门,道,“狱王兄写信来,说贤侄相中了一名凡间女子?”

龙公子不言语。

井龙王说:“贤侄乃是鼎王兄一脉遗孤,论理,诸族之首,都应将你视作己出,悉心爱护……这嫁娶之事,贤侄当与诸位龙王商量商量啊!”

龙公子­唇­边勾起一丝冷笑。

他说:“正因如此,井王叔才接到了狱王的书函啊,不是么?”

“这、这贤侄你可千万莫要误会!王叔我特地入仙岛来见你一面,并非是为劝你改主意啊!”井龙王赶紧澄清。

“不是么?”龙公子略眯眼,似睡非睡。

井龙王道:“贤侄心愿如此,王叔怎可反对?只是有两处,怕贤侄不曾想到,往后或许会坏事啊!”

“何事?”

井龙王见对方终于起了点兴头,急忙伸出两根指头,数道:“这第一,凡人寿命短暂,不过数十寒暑。中间生老病死一一历练,再是美艳如花之人,不出十数载,便会衰败褪­色­。”

老人盯着龙公子,问:“贤侄,你可曾想过,如今中意之人,十年后会是怎样?”

“……”龙公子没有说话。

井龙王微微点着头,等待对方的答复。

片刻之后,他等到的是龙公子不甚耐烦的追问:“那第二呢?”

“咦?”井龙王诧异,“方才那一点,你可想明白了?”

“我知啊。”龙公子淡然道,“第二点是何事?”

井龙王大窘--如此要紧之事,怎么就平静地应个“我知”了结?

他匆匆咳嗽一声,再道:“第二,便是与凡人相亲必定出不得子嗣,贤侄又是鼎王独脉,不知此事,预备如何解决?”

龙公子问:“解决何事?”

“子、子嗣啊!”井龙王尴尬地再说一遍,“难道贤侄以为凡人能诞下龙子?”

“我不曾如此设想。”龙公子一手支颊,道,“便是无有子嗣又如何?”

“——又如何?”

井龙王顿感天旋地转。

他忽地一下站起,恶狠狠地望向殿门处,脸上隐隐显出龙须,发髻中也似乎要钻出龙角来了。

龙公子兴致缺缺地睨着井龙王,一动不动。

此时,在殿外候召的明相突感全身发冷,背后的­鸡­皮疙瘩从颈项处一直生到了脚后跟。

“啊呀!这是……龙威?内中发生何事?”明相惊恐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哆哆嗦嗦地躲在旁侧。

半晌,见威压并未减弱,他只得忐忑着探入头去,往殿内打量。

——只见井龙王枯偻的身影之上,龙气磅礴而出,全都是冲着门口这方向来的。

“明相!”井龙王怒喝一声。

明相立刻被吓得扑进殿内,抱着门槛直发抖。

“明相,你好大胆子!竟然将公子昱教授得不知敬畏先祖!”

面对龙王莫名的指责,明相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此时公子昱开口道:“我几时不懂得敬畏先祖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侄儿方才说法,本王实在难以看出你有敬奉先祖之意!”井龙王略收威仪,回首道。

龙公子笑笑,说:“王叔……都是血亲,你对我有怨言,只管直说便是,何必惊吓明相?”

井龙王道:“若非其教导不力,贤侄怎会有如此想法!”

“明相是父王生前便极为看重之能臣,小侄敬之如师长,从来不曾对其大呼小叫,更莫提施以威压。”

龙公子依然平静地陈述着。但,即使是井龙王这般不熟悉他的人,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怒气正在渐渐升腾,轻易不能再惹了。

明相急忙出言:“公子爷,老臣愧不敢当啊!”

他又对井龙王道:“不知公子爷是哪一句话得罪了井王爷?公子爷凡事皆有见解,或许冲撞王爷,但看在公子爷年纪轻、不懂言术的份上,就请王爷莫要怪罪了。”

虽是示弱,却又字字暗示“不管公子爷说了什么,他一定是有道理的,你别老糊涂”。

明相大着胆子说完,便一溜烟蹭到龙公子身侧去。

——若是井龙王因此发了雷霆,至少龙公子还能护他一护。

井龙王见公子昱言语中带有警告之意,便先短了一截。待明相说完,他就顺势表现自己的大人大量,不与小辈计较地旋身坐下。

龙公子却不肯罢休。

他主动提道:“明相,方才井王叔提及鼎王公一脉后嗣的问题。”

“哦哦?”明相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怎样?”

龙公子淡然道:“若是我与景夫人成亲,明相你怕是没得小王子、小王女可抱了。”他说完,带着笑意眯了眯眼。

条件反­射­一般低头,明相作出怀抱幼童模样,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

“说得也是,景夫人没可能育出龙卵……”他有些伤心地点头。

“那也无办法啊。”龙公子附和道。

井龙王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敢情这侄子头上没爹,目无尊长惯了,更不存在孝义之心。其压根就没把传宗接代当回事啊!

井龙王严肃道:“即便贤侄不在乎香火传承,另有一事,是你不得不纳入考量的!”

“王叔请讲。”龙公子悠然应道。

井龙王说:“本王此次回归墟,先寻贤侄详谈,便是顾及归墟王位之事!”

龙公子略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鼎王兄生前,乃是归墟群龙之首。当初鼎王兄与临渊道君起了冲突,遭致灭门惨祸,随后是狱王兄主动带领群龙与昆仑交战。”井龙王抚着胡须道,“那时明相发现尚有一枚龙卵存活,狱王兄入王城时,则声称是暂代鼎王公行事……言说待你成年,便交还王城,退居宰辅之位。”

龙公子笑道:“井王叔,你信得此言?”

“哪里所谓信与不信?”井龙王道,“收到书信,本王在途中便思得此事,想若是狱王兄坚持以宗族刑罚制裁贤侄,本王便要求其首先兑现承诺,再以王礼对待贤侄!”

明相道:“井王爷此计甚好!只是狱王爷未必肯听啊!”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若将畏事的钟王兄等人劝说威吓一番,或许群龙之中,能有三五人附和本王之提议,届时,狱王兄想必也不得理直气壮了。”井龙王道,“只有一点,若贤侄能归得王城,往后无子嗣相承之事,却要成大问题了。”

龙公子道:“狱王招举公审,本是借景夫人之事针对于我。井王叔之意,为解除危机,我须博得上位——为求上位,便不可再谈与景夫人之亲事,那狱王起事之初衷,岂非已成空了?我又从何而来危机?——这是怎样一个笑谈啊!”

“贤侄,成大事要紧!儿女私情,本王不过问,可也不能坏了前程!”井龙王劝道。

龙公子懒懒地动了动指头,回答说:“王叔,你大老远到归墟来,便是为求发难的么?若是我不肯配合,想必你也伤脑筋吧。”

“公子昱!”井龙王喝叱道,“归墟之位早应易主,如此好事,你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龙公子镇定道:“王叔,恕小侄无礼一句:此酒不须你敬。”

“你——”井龙王气得站起,指向龙公子。

明相不敢吭声。

他知道自家公子爷心怀大事,看得比他还远,故而在权势争端之上,他这老头子从来不敢多一句嘴。井龙王专程到仙都求见公子爷,正是“无事献殷勤”,怎样应对,端看公子爷抉择罢。

双方正僵持不下时,突然有一道黑影掠入殿中,从三人中间直穿而过,在殿里钻来钻去。

殿外传来小童叫嚷声:“小虎,看见了么?就是往那边去的!”

“没啊!或许进去了?”

“入内查看便是,小草你莫要拉着我衣带!”

“周围都没侍卫的,好可怕……”

“怕什么啊!”

井龙王与明相皆愣了愣神,视线不约而同地往殿门处飘去。

此时,龙公子突然不甚舒适地移动腰部,从自己身下的毯子里挖出一只小猫样的生物来。

“……”他瞪着那小东西看,后者也瞪圆了眼睛盯住他。

他宽大的袖子底下又出现一样神秘的活物,在布料里顶出了个小包,正努力往外爬。

作者有话要说:龙公子!!!一巴掌拍平它!!你的大仇就得报了!!!----话说这JJ的抽真是完全不给人更新的可能啊,我从10点开始按F5……明天可能去扫墓,更新一章。

天下太平~哟?

“此为何物?”龙公子纳闷着,一手拎起小风生兽,一手去掀袖角。

刚一撩起小半,他就嗅到了……

“这般故作清高的恶臭,应是--”龙公子眉角抽搐了一下。

他突然变掌为爪,一把将那小活物连同袖子囫囵擒住,紧紧地攥在掌心。

这边的响动引起了明相的注意:“公子爷?”

龙公子才没那功夫跟老人家解释,只见他难得地坐正了身子,不由分说双掌合力!(捏死你丫的!)

与此同时,他掌中忽地响起布帛撕裂声,紧接着,一个小人挥剑破袖而出,在空中连翻数个筋斗,落于软榻的枕头上。

“公子昱!”越百川大呼,“仙家与龙族已议和停战!你此等作为,是谋害仙家大将!”

龙公子见他钻出来了,便怔怔地盯着他看。

越百川一手持剑,气势汹汹地回瞪。

龙公子愣了会儿神,突然出手如电,“啪”地一下将越百川扇飞了。

“无礼之人,”他撇嘴道,“不脱鞋袜立在他人枕上,还趾高气昂作甚?”

转头瞅一眼缩在旁侧的小风生兽,龙公子拎起它,朝越百川丢过去:“--吃掉那只小人,去!”

“喂!你!”越百川惊见风生兽又靠近了,连忙跃起,飞速招来云朵逃窜。

风生兽站稳之后,左右望了望,见众人皆不动,唯有一团白影在前边拼命逃远,顿时又来了兴致,噫噫呀呀­嫩­声叫着追了过去。

井龙王瞪着眼,望向一追一逃的两个活物。

龙公子复又躺了回去,闭目不语。

“噫呀 ̄ ̄”

“走开!若追过来本道君不再手下留情……啊,你为何还会飞!”

明相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回首瞧龙公子,只见后者彷佛什么也没注意到一般,神态安宁得近乎入睡了。

明相正无措着,忽又见龙公子微微地动了动眉毛。

说时迟那时快,挡在殿门内数步远处的屏风哗啦一声就倒下了,几个小童趴在屏风另一侧,跟着摔成一团。

“唉呀,被发现了!”道童立刻反应过来,翻身而起,躲到一旁去。

虎妖童子却没留意这个,屏风一道,他索­性­拍了仙草童子的肩头,爬起身:“在那边!”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扑向小风生兽了。

“啊!等等我!”仙草惊叫着,也赶紧追了过去。

小风生兽哪里肯让他们捉到?

见虎妖扑过来,它立刻加快脚步,飞一般冲越百川奔了过去。

越百川啊呀一声,忙抽起云朵,急转弯避开风生兽,继而朝殿阁的另一头疾掠。

见正主都没吭声,井龙王便装作无事发生,强自镇定地伸手端起茶杯。

道君驾着云,“嗖”地从他杯子上飞了过去。

井龙王张张嘴,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越百川转移。

此时小风生兽也冲了过来,没能刹住车,砰地撞到井龙王头上,然后脚爪子一蹬,蹭蹭蹭地踏着龙王的脑袋跑过去了。

“哇啊,在那边!”仙草尖叫着追上前,从井龙王手底下钻了过去。

井龙王终于忍不住了,杯子一放,伸腿预备站起。

此时虎妖童子恰好跑到他身侧,本想跳过去,却猛然发现井龙王要站起来,他立刻大呼:“趴下啊啊!”

说得晚了,他只好抬手撑住井龙王的肩膀,纵身一跃,在对方头顶上翻了个筋斗,落在对面。

井龙王两眼都气得直了。

虎妖童子转过身,不满地埋怨道:“老爷子,看着点啊!挡什么别挡路,听说过没?”说完,继续冲去捉那小风生兽。

井龙王僵硬着脸,对龙公子道:“贤、贤侄……本王还有事……先告辞……”

龙公子闭目说:“喔,既然如此,小侄也不便挽留。明相,送客。”

明相满头大汗地将龙王送出了仙都。

这边一堆人马在龙公子殿内追来扑去,越百川逃到大梁上,谁知那小猫样的东西也是会飞的。他顿时被小风生兽追进了内檐角,算是逼上绝路。

“莫要再过来!”他拿剑比划着,“本道君若出招,只怕你非死即伤!”

小风生兽瞪着宝石般的大眼睛,一步步朝越百川逼近。

虎妖童子爬上梁,道:“道君,若是伤了这妖猫儿,只怕在景夫人那儿,你也非死即伤哦!”

“唔……”这话踏实,越百川不敢轻易动手。

他想了想,拿剑上下挥动。

风生兽见状,双眼瞪得更圆,看了一会儿,便禁不住坐下,伸出爪子去拨那剑尖。

“快过来抱走它!”越百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生怕自己身体的一丝动弹导致那风生兽又扑过去。

虎妖悄无声息地在横梁上走动,来到小风生兽身后,突然一出手,便将其捞起,牢牢地箍在怀里。

越百川这才松了口气,起云,飘飘忽忽地降下来。

“大神仙你没事吧?”仙草赶紧上前去查看。

“无妨,此物伤不了本道君分毫。”越百川抖抖衣衫,从袖口里抽出一根风生兽毛来,丢在地下。

道童从殿门处朝内走动,见龙公子躺在榻上彷佛睡着了一般,便好奇地上前,拨弄他榻前熏着的香料。

“咦,原来还可以如此搭配……”

她小小地惊叹了一声。

龙公子闻言,微睁开眼,道:“如何呢?”

“啊,”道童急忙收手,拘束地说,“若是再加一味仙苓,或许香气更为厚重一些。”

“嗯。”龙公子应声,再次合眼。

道童小心地说:“可惜景夫人那儿一般不用熏香,不然,公子你可以送她好香……”

话音未落,仙草等人已经靠了过来。

仙草童子抱着风生兽,兴致勃勃地问:“什么香?什么香?好吃的?”

“不是咱们吃的那种香火啦!”道童嫌他丢脸,暗里掐了他一把。

龙公子却睁眼询问:“小仙一贯吃哪些香支?”

道童答说:“这可就多了。公子若问,我等三人所爱皆有不同,更有仙豆芽,也就是如今的仙都少主,爱好是服食人间烟火……”

龙公子道:“明相处存了不少香支,或许便有尔等所好,待其归来,问他要去。”

“咦?”

“如此不妥吧?”道童诧异。

仙草童子急急扑上龙公子的卧榻,问:“真的有好吃的么?连加了甜味的香都有?”

龙公子闭目答说:“你且去试吃,便知晓了。”

仙草与虎妖皆欢呼起来,道童虽然也向往,但仍矜持,道:“小草、小虎,若随意从公子处领了香火回去,只怕景夫人知情后会责备我们的……”

虎妖童子听了,嗤之以鼻。

“说得也是……”仙草却深以为然,当真收敛了笑意,认真烦恼起来,“可是最近的香好难吃诶……”

越百川驾云悠悠而过,对仙草童子说:“挑食可不妥当,你家景夫人怕是会先罚你好好思过的。”

道童点着头,偷偷瞄龙公子。

后者道:“既然如此,就由我当面向景夫人提说罢。正巧她来了。”

道童见他说那前半句,已露喜­色­,却在后面一句时候诧异起来:“夫人来了?”

此时众小仙急忙看向殿门,见确实有人入内,却不是景夫人,是明相。

“公子爷,老臣回来了……”明相看了众人一眼,乐呵呵地特别对越百川点点头,又笑道,“老臣在路上遇见景夫人,见她正忙着寻觅临渊道君与众小仙、小兽,便将她领来了,不知公子爷可愿见一见?”

他那挑衅一般的笑意,令越百川面­色­不善。

龙公子回答说:“请景夫人入内。”

众小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愣一瞬,随即飞快动作,道童拖了三个坐垫过来,虎妖把小风生兽塞给仙草,三人一齐坐下,转头望着门口那面(已经倒塌的)屏风。

明相淡定地走过去,顺手将屏风扶起,架好。

景善若入内时候,便看见三名小童乖乖地坐在龙公子身前,仙草童子怀里还抱着小风生兽。见她入内,三张小脸连同风生兽的猫咪脸,一同转过来,笑盈盈地望着她。

再仔细一看,小小的越百川浮在三人头顶上,也正太平无事地转头朝她这边张望。

略放了放心,景善若上前与龙公子问候一番,关切他的伤势,然后也与小童们一道坐下,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呃……”道童眼珠子转了转,立刻答说,“龙公子在教我们三人如何配制好吃的香!”

“哦?公子,你还会这?”景善若讶异。

龙公子扭头,道:“略知一二。”

此时小风生兽从仙草童子怀里钻出,试探着用­肉­掌踏上了景善若的衣角,见她没有在意,便放心大胆地上前,在她腿上趴下。

仙草不满地瞪着它,它毫不在乎。

龙公子道:“明相,将这几名小仙带去挑选些香火。”

“是,公子爷。”明相依言将三人带了下去。

龙公子与景善若对视,随后沉默片刻。

见景善若迟迟不开口,他忍不住扭头悻悻然发问:“那位道君,你为何还在此处?”

越百川正抬头欣赏殿中陈设,见对方问了,便说:“本道君以为景夫人是来寻我的,莫非不是?”

龙公子闻言,立刻将视线又转回来。

“咦?”景善若愣了愣,瞄越百川,见后者也是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这两人彼此较劲一般,都杀气腾腾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好端端地又没吭声,怎么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个去,昨天上坟去了,回来写到现在啊!TAT!!

公子阿叔~

见景善若一脸无措,龙公子与越百川先后收回视线,却又互相睨上了。两人一声不吭地等待景善若回话,背后似乎还弥漫着杀气。

后者为难地叹了口气,对越百川道:“神仙,其实我确实有事寻你。”

越百川得意地转首,瞥了龙公子一眼,随后和颜悦­色­地回复景善若:“景夫人,请讲。”

景善若清咳一下,正­色­道:“神仙,昆仑外界有仙女前来寻你,是前几日便来过的竹簪女冠。”

越百川一听,脸­色­立刻就变差了。

龙公子闻言则合上双眼,悠哉地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

“原本是遣人去仙伯老人家那儿寻神仙你的。”景善若笑道,“谁知那小兽顽劣不听话,竟然将神仙‘请’走了……无奈之下,众仙才让我带人到各处殿阁招唤那小不点,希望它不至于走得太偏僻……”

越百川低头扶额:“本道君知了。景夫人,女冠在何处等候?你我这便过去罢。”

“我?”景善若诧异地指了指自己。

越百川见她神­色­有异,急道:“怎么?难道说……”

“呃……我本是岛上客人,怎好出面。”景善若婉转说着,转首又看向龙公子。

后者似是感应到她的视线,适时出言道:“景夫人早与我有约。道君,你还是赶紧去与昆仑特使相见罢,耽搁久了,只怕惹得佳人恼火呢!”

“有约在先……当真?”越百川面­色­严肃,向景善若求证。

后者略一颔首,不再言语。

越百川道:“既然如此,那公子昱,本道君就先告辞了。”

“不送。”龙公子冷淡地抛出一句,连眼也没睁。

驾云飘向殿门,越百川在路过景善若身侧时候转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坦然回望。

结果道君反而如同被蛇咬了一般,迅速别开脸,疾驰离去。

景善若目送他出了殿阁,才转回头,对龙公子轻声道:“多谢公子。”

“不谢。”公子昱应道。

“你的伤处……”

“好多了。”

景善若点头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小风生兽张开粉红­色­的嘴巴,打了个呵欠,随后伸出爪子,轻轻拨弄坐垫上的妃­色­流苏,将之钩挂了数条,拉扯开来,在景善若腿上玩耍。

“莫要顽皮。”景善若低首轻声呵斥。

那小兽转首,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抱住她的手臂,再张口小力啃咬她的袖口。

龙公子缓缓地睁眼,随着景善若视线的方向,将注意力转移到她那双如雪的皓腕之上。他出神地瞧了一会儿,趁她还没发现,急忙又闭上双眼。

此时景善若一面逗着小风生兽,一面悄悄偷眼瞧龙公子。

她打量片刻,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面上露出些许羞涩又些许茫然之­色­,竟也似愣了神去一般。

殿中宁静,龙公子却听见殿外有人窃窃私语。

……

“瞧见了么?”

“看到了,可是没拉着手啊!”

“老爷爷你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

龙公子略抬首,扬声道:“明相。”

话音未落,那边殿门处,明相就扑了进来。他慌慌张张对龙公子道:“公子爷,老臣可什么都没……”

“对小仙说?”龙公子替他补完。

景善若诧异地转首望着明相。

仙草童子突然从老人家身后跳进殿内,撒开脚丫子跑向景善若,道:“景夫人你看,老爷爷给我们的香支!还是金纸包过的!”他扬起手里的一束香,兴高采烈。

虎妖和道童也入了殿内,手里各捧着数十支好吃的香火。

不仅如此,虎妖口中还叼着一支未点燃的,似乎已经生生地咬下一截了。

景善若责备道:“小虎,说过了不可以生吃!”

“夫人,你管不住他的。”道童凉凉地撇嘴,“小虎那厮,不带坏小草,就该谢天谢地了。”

虎妖匆匆腾出嘴巴来,回答说:“夫人,我尝一下味道罢了,不多吃的!”

“回去再好生罚你。”景善若轻声道。

仙草扑到景善若身前,开心道:“老爷爷说要送我们很多很多口味的香,统统送到蓬莱岛上!景夫人,什么时候回蓬莱啊?”

“这……”景善若想了想,说,“等公子的伤势好转,便要启程回岛了。”

“真的?”仙草急急忙忙地趴到龙公子榻前,兴奋道,“公子阿叔,你什么时候能养好伤的啊?”

——公、公子阿叔是什么?

龙公子斜倚在榻上,跟仙草童子大眼瞪小眼。

虎妖童子用力揉揉仙草的头顶,教训道:“哪有这样叫法,应是与老爷爷同样称呼才对!来叫公子爷!”

“明明阿叔比较年轻……”仙草童子抱着脑袋顶嘴。

景善若掩口而笑。

龙公子潇洒道:“无妨无妨,随意即可。”

“那就叫公子阿叔了!”三个小童异口同声。

“……”呃,说出口的话也不能反悔对不?龙公子淡定地清理着额首黑线。

景善若笑着逗仙草说:“若是改日回蓬莱了,以后轻易见不到豆芽兄长,小草会不会哭鼻子啊?”

仙草童子一愣,随后低首道:“兄长怪怪的……”

“啊?”

“他说仙豆芽兄长有点古怪。”道童挠头,替仙草童子解释道,“贫道也觉着,仙豆芽兄长这几日不知在想些什么,神叨叨的……”

景善若不解,她看了看龙公子,对小童道:“莫担心,若真有不对劲,仙伯老人家应先知道的。”

虎妖童子转首,一ρi股坐上软榻边缘,大大方方地跟龙公子说话:“公子阿叔去过异兽之门的大洞里面吧?”

对于他的大无礼举动,明相心头一惊:若是公子爷按他惯常的脾气恼怒起来,吓着了小孩子,惹得景夫人不悦,那可就不好了!

然而,龙公子并没有反感虎妖的举动。

他微微点头。

“是不是很深又很宽广,在洞底下还有极大的空地儿?”虎妖说,“最深处有异兽死尸,没脑袋的。”

龙公子点头,睁开眼。

景善若先他一步,伸手拉住虎妖童子,追问:“小虎,你怎么知道?”

“仙豆芽也进去了,他告诉我们的。”虎妖语出惊人。

景善若与龙公子对视一眼。

“他几时入内的?”明相诧异提问。

道童说:“仙豆芽兄长先后进去了几次吧,因为小虎不信,他还专程带了异兽的几根毛发回来给我们几个看。”

她比划了一下:“这么粗一根根的,光滑发亮又十分结实,可惜一见日光,就化作血水了……很恶心啊!”

“再恶心还不是我负责清扫的,你就在旁边看着而已!”虎妖噘嘴。

道童瞪他一眼,两人立刻转开脸不看对方。

景善若琢磨着事情不太好,便匆匆对龙公子道:“公子,我……我还是先去仙伯真公处一趟,将事情跟他说说看?”

“嗯,你去吧。”龙公子点头。

明相乐呵呵道:“景夫人你有忧心之事,直管去办便是了。将小仙留在此处,不打紧的。”

“我过会儿让阿梅来接他们。”景善若点点头,又对小童叮嘱道,“要听话,别捣乱,知道么?”

小风生兽被从她膝上赶了下来,十分不满地一面伸懒腰一面走动。

它摇摇晃晃地逛了圈儿,跳到龙公子榻上,趴下。

“啊,快下来!”虎妖伸手去拨弄它,它反倒偎近了龙公子,与他一同躺得舒舒服服地。

景善若看了诧异,与明相对视一眼,心道莫非那小兽不会害怕公子的威压么?

明相也觉着难得,因龙公子所在之处,众生皆有畏惧的天­性­,故而少有敢主动接近他的生灵……

龙公子见那小风生兽不怕他,便多看了两眼,甚至伸手,用指背轻抚其头顶的­嫩­毛。

风生兽被挠得十分欢喜,主动仰起头,用鼻尖朝龙公子的指背上摩挲。

它的鼻尖是湿润的,龙公子惊觉冰凉湿意,吓了一跳,急忙收手。然而发现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后,他又赌气一般,将指尖那点湿气重新抹回小风生兽身上。

他的动作倒是让旁观之人都觉得有趣。

几个小童不客气地咯咯笑了起来。

景善若禁住笑意,说:“那我便先告辞了,明相,若是小童不听话,吵闹着了公子,就请赶紧将他们送回去吧……多谢了。”

“这些娃娃可爱得很,景夫人不用担心。”明相应着,将她送了出门去。

到了殿外,明相乐呵呵道:“听闻那仙都少主是小仙之一,老夫还以为,小仙都是如同他那般难缠难相处,谁知这些个娃娃如此可爱。”

他说着,叹了一声,对景善若诚恳道:“景夫人,便是你往后与公子爷没有子嗣,有这群小娃娃相伴,也不会寂寞啊!”

“啊?”景善若没料到他的思维跳跃能力这么强,一时愣住。

若她知晓井龙王与龙公子的谈话内容,恐怕就会理解明相了。只是,龙族家事,龙公子与明相皆有志一同地对她相瞒,她只知目前龙公子在仙都应是安全的,却没有想到还有龙会直接到仙都里来与龙公子谈心呢……

送走景善若,明相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子嗣之事,老臣以为,只要公子爷满意便好……不知先王会如何作想呢?”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却说景善若在路上叫住一名侍者,请对方去自己居处通知阿梅接人,随后便匆匆赶往仙伯真公所居的仙宫。

若她早知道仙豆芽有这般危险的作为,必定立刻喝止,不会让他三番两次下到洞底去探看。

——听说那异兽的身躯是对妖物魔物有大助益的,不知对于小仙会否也有意外之效?

总之,不能当做儿戏,此事一定要尽早通知仙伯真公才行。

赶到真公殿前,景善若发现昆仑来使带的人马还在,也就是说,竹簪女冠应当还在殿内,且越百川怕是也在的。(除非他那朵袖珍云还没她步行来得快。)

景善若询问了仙宫侍者,表示自己有要事求见,希望对方将真公请出来。

对方进殿去看了看,回复说恐怕不成,真公正陪着临渊道君待客,作为普通岛民,这人不敢随意入内打扰。

“喔……如此,那我便多等一会儿罢。谢你了。”景善若失望地点点头,在旁侧廊间静立着等待双方会谈结束。

没过多久,殿中有人出来,四下张望,见景善若在此,便快步上前与她问候。

景善若仔细一看,原来是竹簪的两名侍女之一。

“景夫人,女冠大人有请。”侍女恭恭敬敬地低首道。

景善若答说:“此为太玄仙都地界,若非主人家开口相邀,我是不敢擅入的。”

侍女一愣,随即应道:“……是小道行事欠妥,这就请示仙伯大人去。”

言毕,转身赶往殿内。

景善若留神看着,发觉其行步稳而细,连裙摆都尽量不动上一动,显见得是被教养得极严的。

——要是谁敢如此教养她送出去的小仙,她一定会把小仙再接回来!

景善若想着,负手转身,不瞧那殿门处。

片刻之后,再来寻她的,不是竹簪女冠的侍女,而是真公本人。

真公甩着拂尘,十分无趣地撅着嘴一路过来,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你来了?怎么不入偏殿去坐呢?”

景善若客气道:“前几天异兽之门的乱子闹下来,如今众人还忙着修葺宅邸呢。我想我又不是什么生客,就不必劳烦宫内人了。自己在这儿等一会儿……老神仙你不还亲自来接见了么?”

“哈哈哈,景夫人这么一说,老朽倒真觉着你与这太玄仙都亲近啊!”仙伯说笑道,“不如就此留下,不回蓬莱洲了吧!啊?”

景善若笑说:“好哇,老神仙要留客到这份儿上,我自然也不推辞的。就是住太久了,被岛民指指戳戳,当做不良宾看待,老神仙你可得替我说话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真公哈哈大笑,领着景善若往殿内去。

“咦,走这边?”景善若诧异,“昆仑来使与临渊道君不是正在相会么?我不方便入内的啊……”

“哪有什么不方便?”真公大咧咧地说,“那女道士一身妖气,反复提说要亲自去查看异兽之门的情形,又不愿意自个儿去,非要道君陪着。——道君如今这身形,哪里方便陪着这娇娇女晃荡啊!”

“呃……”景善若转开视线,不知说什么好。

仙伯真公说:“莫要看着老头子我没个仙伯母在旁侧伴着,这世间的情情嗳嗳,老朽看得多了!只要那女道莫要在仙宫里胡来,老朽便也睁一眼闭一眼——”

“连老神仙都看她不惯,那我若入内去,只怕更不妥。”景善若颦眉。

真公乐呵呵道:“景夫人,这你便不明白了吧?咱俩一齐入内,这可是玄洲和蓬莱洲的两位岛主到场啊!——还带着十来名小仆,十几双眼睛、活生生地瞪着她,她自然不敢胡乱说话恶心人!”

“老神仙你,唉……”景善若无奈地摇摇头。

这老人家,当真童心未泯,越活越快乐啊……

众人一入殿中,便见竹簪女冠婀娜地侧坐在凳上,对立于茶案之上的越百川悄声细语讲话。

越百川一瞧见景善若进来了,立刻面露哀告之意,冲景善若使眼­色­。

景善若却如同没注意到一般,只跟在真公之后,缓步走到二人面前。

真公对竹簪女冠说:“女冠久候了,不知是否有进展呢?”

“不到现场去查看,总是测算不周密的。”竹簪女冠应着,以眼角窥往景善若,“眼下日头还高,不如就先去那处看看,到时候……帝君面前,贫道也方便替玄洲岛说话。”

景善若作出惊讶之­色­:“仙姑才刚到仙都不久吧……是要去哪里?”

越百川在茶案上坐下,沉声道:“女冠欲往异兽之门内查看死体。”

见他似乎不悦,竹簪急忙补充说:“啊,也不是一定要进去,道君你知的,那死尸血水之流,竹簪最受不住——”

“就到洞口看看么?”真公见有折中之法,赶快逮住,问,“其实若只在洞口测算一番,那倒是可以成行。老朽这就安排人手去准备。”言毕,他便快步出了殿门,吩咐人手清扫通往异兽之门的道路。

竹簪女冠回望越百川,羞涩体贴状微笑。

越百川一手扶额。

景善若却一直惊奇地看着竹簪,待真公等人离去,便开口道:“……咦?仙姑没去看过异兽之门那洞口么?”

竹簪女冠敛起笑意,答说:“不曾前往。”

“奇怪了,道君破门的那日,我不是在洞外遇见过仙姑你么?”景善若不解道。

越百川转首望她。

竹簪女冠一怔,随即镇定答说:“喔,贫道诸事繁忙,或许记错了。应是到过,却没有详查罢!”

景善若笑道:“对啊,我就记得嘛!那天仙姑你刚一转身,我就不知道被谁推进洞里了,幸好命大没出事呢!”

越百川闻言,立刻将视线转往竹簪女冠脸上。

后者陡然发觉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慌忙抬袖掩口,假咳几声,随后说:“有、有这等事?云英女佩,云华女环!”

两名侍女急忙应声:“女冠,属下在。”

“都听见景夫人说的话了吧?那日你俩行在后方,可有见着谁人所为,或者发现何等异状?”竹簪女冠肃然诘问。

“回女冠,属下不曾见着异样。”侍女答说,“我俩随女冠离开时候,景夫人还好端端地,周围也不见有旁人。”

竹簪点头,对景善若道:“想是与凶嫌错过了,没见着,可惜。啊呀……景夫人,你若是与我几人同行,怕就不会遇到凶险了呢!”

“我想也是。不过还好,人并未伤着分毫,只是小小惊吓而已。”

景善若说着,笑吟吟地在茶案另一侧坐下。

越百川来到茶案边侧,对她说:“景夫人,遇见女冠之事,为何不早说?”

景善若委屈地轻轻摇动身子,道:“当时都追问我究竟是谁出手害人的……我、我怕引得你与公子怀疑仙姑啊,这分明没仙姑什么事,我也并未看见是谁人所为……”

竹簪女冠紧紧地咬着牙齿,面上却又泰然,只对景善若微笑说:“景夫人好心,贫道感激不尽。想贫道行得端正不畏猜忌,便是道君当真追问起此事,贫道也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景善若淡笑颔首,随手替自己倒了杯茶水。

越百川对竹簪女冠正­色­道:“此事料想也与女冠无关,究竟如何,我一定会好生追究,还女冠一个清白。”

“……”竹簪女冠惊得一愣,随即面露羞涩笑意,轻声道,“瞧你,景夫人还没指控贫道如何,你便嚷着还人家清白了,真是的!”说完,将头扭向一侧。

景善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真公弃宫遁走、又想拉一群人来把竹簪女冠给看住……

她瞧着越百川,见后者也是头痛模样,正痛苦地扭脸回望自己。

景善若暗暗摇头,也学着他俩,将视线转开,装作入神地欣赏房柱上的纹饰。

越百川见她袖手旁观,顿感挫折,索­性­大步走到她的茶杯旁边,坐在杯垫上,双手环抱,一声不吭。

竹簪女冠偷眼回望,见此景象,不满地哼了声,道:“道君,时候也不早了,你我这就往异兽之门去查探一番吧。”

她往后一抬手,侍女们立刻会意,用银盘奉上一个巴掌大的白­色­箭头。

越百川瞧见那箭头,诧异道:“此为何物?”

“道君,你忘记了?”竹簪女冠笑说,“是道君与众龙神所砍下的异兽之角呀!帝君赐下此物,是为非常之时,可以凭借异兽复原之力,寻得其头颅所在位置!”

越百川脸­色­一变。

景善若好奇地望着那兽角碎片,见其毫不起眼,箭头磨制得胖乎乎水润润地,一点煞气也无,不像仙器,倒与农家小孩的玩物相似。

竹簪女冠将那箭头放在案桌上,微笑道:“道君,你何不来触上一触,或许这角还记得当初你与异兽的恶战呢!”

景善若暗忖:他明明就没怎么出手……

“不必。”越百川负手道,“出发罢,料想仙伯也准备妥当了。”

“好啊,那……景夫人,我等这就告辞了。”竹簪女冠笑笑,起身走在前面。

越百川起云,跟随其后。

景善若瞧见那异兽之角的碎片还在茶案上,忙伸手拾起,道:“等等,这角——”

没等她继续往下说,那箭头便在她手上猛地一颤,动弹起来!

“啊!”

景善若猝不及防,被彷佛活物一般的箭头挤进了袖口,并且感到其沿着她的手腕肌肤滑了一圈,转眼就又绕出中衣,钻到了袖袋里,安静不动了。

“发生何事?”越百川又飞回来。

景善若摇摇头,有些发窘地伸手入袖内,想将那箭头取出,谁知其好像粘在道经上,弄不下来了。

她只得半转过身,将道经取出,递到越百川面前。

越百川抱住那枚箭头,用力往外掰,好容易才将其与道经分开。

“啧,果然还记着本道君!”他有些得意地撇嘴。

景善若嗔怪地悄声道:“神仙,这话不对哦。若它当真记得你,应是嗖地一声朝你­射­过去才对,怎会来找这本经书?”

越百川笑道:“不过是兽类而已,哪有景夫人这般冰雪聪明分得清主次?莫要抬举它了!”

竹簪女冠回身,见越百川没跟上来,纳闷地问:“道君,怎么了?”

越百川立刻回复了冷淡的脸­色­,应道:“无事,走罢!”抱着箭头,驾云随同竹簪女冠离去。

景善若摇摇头,将道经收好,坐下继续喝茶。

在大殿侧门外,一条人影将方才情景尽收眼底,转身离开。

才不会给你呢

越百川与竹簪女冠前往异兽之门测算兽首方位,不出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据竹簪女冠所言,这是兽角制成的箭首,她授命施法,令其指向自身其他部位。

结果,其在异兽之门外胡乱偏转,一时指向异兽之尸,一时指向临渊道君,一时又指向昆仑——指向异兽本身倒是好理解,指向昆仑也说得通因为西王母有异兽一趾——至于指向道君……怕是兽角出了什么问题,早就已经坏掉了,做不得准。

景善若闻言,悄声对越百川道:“说起来,此箭方才便指向过神仙所著之书……本系古物,从异兽头上砍下也不知几千年,怕是放得太久,已不能作为指望了吧。”

越百川不屑地说:“所谓指望,不过是昆仑外界之人的想法。本道君压根就没记起还有此物留存……”

他言毕,又浮在景善若耳边,轻声叮嘱:“对了,莫要在外人面前提起经书之事,切记切记。”

外人?

景善若心中顿时起了一个疙瘩:虽然留有些许暧昧,可难道她跟他还不算外人么?

景善若道:“方才在场之人如仙姑竹簪女冠……她可是早早便知的,还下凡来跟我讨过!”

“哦?”越百川愣愣神,转首瞧了殿门外的竹簪女冠一眼,道,“你莫要给她。她是不敢动手抢的。”

“……大概如此吧。”景善若睨他。

两人讲着悄悄话,就见竹簪女冠结束与众岛主的交谈,入殿内来了。

“道君,我已与仙都众人商谈过,那玄洲雅士来历不明,昆仑自当好生追缉之。”竹簪女冠道,“至于异兽那处的洞岤,恐怕应是要及时尘封,不使人再得入洞内才好。毕竟那异兽躯体多有异能,若为恶人所用……”

“啊!”景善若轻呼一声。

竹簪女冠并未留意她的举动,倒是越百川以眼神询问了一下,得到摇头的回复之后,方又恢复如常。

景善若刚才想的是,仙豆芽偷溜进去过几次,还带了毛发什么的出来,不知有没有要紧?若是他偷偷割了异兽肢体预备留用,瞒着众人,那可怎么办啊?

带着如此的担忧,她赶紧出殿去,找到仙伯真公,与他私下悄声讲述一番。

真公听闻仙豆芽此举,立刻恼火起来,呼喝着命令自己宫中的侍从集体出动,一定要马上把少主给逮回来。

“开玩笑!危险邪恶之地,徒儿竟然不告自闯!当真不把自个儿­性­命放在眼里!”真公对几位岛主道,“各位仙友不必劝解,吾等是将孽徒宠得翻了天,才令其­干­出此等荒谬之事,不好生惩罚,只怕下次所犯便难以挽回!”

众人闻言,皆表示赞同。

真公又冲景善若说:“景夫人,仙豆芽做出如此危险之事,是老朽管教不力,老朽在此跟夫人陪个不是。”

“啊,我怎么受得起?”景善若道,“豆芽虽然刚行过冠礼,但心­性­……或许终究还是个不满半岁的孩童,有劳老神仙多多管束了。”

她说得不甚笃定,因为关游的脾­性­比起离岛的时候,已算是大有长进,如今对异兽的兴趣,不见得真是的孩童贪玩和好奇了。

此事应归他的师父们管教,她只将话带到,不再多言。

谁知,当夜,仙豆芽就找上她了。

三名小童已经入睡,景善若还在闲读散记消磨时光,突然得了宫人传话,说少主求见。

“少夫人,这么晚了,就不要见他了吧?”阿梅一面劝说,一面乖乖地替她穿戴妥当。

景善若道:“豆芽不知有什么事找我,或许是急事。拒绝的话,说不定会怄气呢?”

“豆芽是大人了,景夫人你怎么还把他当做小童。”阿梅笑道。

景善若也乐了:“若他还是小童,只怕从窗户一翻就入内了,哪里还老老实实请人通报呀?”

“说得也是!”

——不仅自个儿翻进来,还会理直气壮地带坏仙草跟虎妖呢!

主仆两人说笑一番,到小厅接待关游。

关游背对她们站在窗前,见她俩入内,便转首相对。

他的脸­色­不太好。景善若见了,与阿梅对视一眼,随即道:“豆芽,这么晚了,莫非是有急事相寻?”

关游负手,挑起一边­唇­角道:“景夫人,你上午那么着急地去跟仙伯告状,这会儿,便觉得我冒失了么?”

“咦?”

景善若面­色­也沉了下来,道:“原来是为此事。”

“正是。”关游自行拖了个椅子坐下,单手搭在椅背上,坐得大大咧咧,十分无形状,“景夫人,你有什么话好说呢?”

“豆芽,你这般腔调……”景善若也到案边坐下,阿梅连忙跟上,立在她身侧。

景善若道:“你莫不是怨我了?”

“我几时怨起景夫人来了,只是想知,为何景夫人不乐见我有所出息呢?”关游笑道。

“此语说得冤枉。”景善若道,“豆芽有出息,应是蓬莱洲众人最欢喜的事儿,我也不例外呀!”

“为何我看不出来呢?”关游回答。

阿梅紧张地看看他,再转头注意景善若的脸­色­。

她不明白怎么仙豆芽摆出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难道少夫人做得不妥,还是说……少夫人害得仙豆芽被仙人责骂,因此仙豆芽跑来哭诉撒娇?

后一项的可能­性­极大,阿梅想着,便Сhā言道:“唉呀,豆芽不要生气,来,阿梅姐姐给你倒茶了。”说着,上前奉茶。

关游接过茶杯,并不动口,只往旁边一放,对阿梅道:“阿梅,以往是给景夫人颜面,不与你计较,称你一声姐,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多大个人情了?”

“啊?”阿梅一愣。

景善若立刻道:“阿梅,你先去替我取件披风来,这夜深了实在冻人。”

阿梅点头:“是,少夫人。”

她怯生生地又看关游一眼,匆匆出门去。

景善若对关游说:“豆芽,你如今是大人了,阿梅还是个小姑娘,你怎么可以对她说如此伤人的话呢?”

“当初是我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则是她蹬鼻子上脸自以为是。”关游坦坦荡荡地说,“若说言辞锋锐,景夫人,你认为我当初与现在,有何差别呢?”

景善若认真地考虑片刻,笑道:“会用不少俗典歇语了,是进步呀。”

“……”关游给她噎了一下,忍不住端起茶水来一阵狂灌。

见气氛缓了些,景善若便轻声道:“豆芽,我把事情向真公说了说,你是不是因此在恼我?”

“何事?”关游反问,他想了想,恍然,“哦,去异兽之门底下查看之事。”

他一弹桌面,笑嘻嘻地说:“没错,我被师父骂了。我认错认得挺快的,没挨到板子啊!就是不让我去吃东西而已,要求面壁思过什么的……”

景善若悄声道:“那你还溜出来?不怕被老神仙发现么?”

“他睡得山响,隔着几层墙都能确认无误!”关游哈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突然停住,并且迅速收敛表情,肃然对景善若道,“我此次前来,一是为告诫景夫人……”

“告诫?”景善若一愣。

“我已是仙都之人,不再归你蓬莱担忧,就请莫要Сhā手我之私务。”关游正­色­道,“便是有祸有福,都归我自个儿得受,与你不再有关。这回的事,景夫人你多嘴了。”

景善若皱眉,答说:“你是从我府里出去的小仙,我自然要替你作想。若是豆芽你认为我多事,认为一切要务你自个儿担得,那我便就此住口。我虽不赞同你之想法,却仍是须得尊重你的要求才对。”

关游盯着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再则,”他又开口道,“不许再称呼我豆芽了,我有自己的名姓,喊得出口,写得出手。小名不再适用。”

“好啊,我会注意的。”景善若笑道,“只是一时难以改口,或许不慎再唤上三五天,你莫要放在心上。”

关游点头。

他再次伸出指头,数出三来:“第三点,则是我有求于景夫人你。”

“有求?”原来方才那么多条条款款都不算是请求的……

关游重重地点头,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听说你身上带有太息十二元经之一?”

没料到他是要提这事,景善若立刻警惕起来:“……嗯?你从何处听闻?”

“从哪里得知,当真重要么?”关游反问,“景夫人,你只管回答,此事是真是假?”

“你从何处得知是不重要,但若除了你,尚有他人知晓,而且陆续会有更多人知晓……对我而言可就要紧了。”景善若道。

“看来是真了。”

“要瞒着众多的神仙妖怪,只怕比瞒凡人难上数百倍。”景善若坦然道,“无错,元经确实有一本是在我身上。”

关游说:“此书记载甚广,乃是修行妙物。不知景夫人可愿借我一观呢?”

景善若答说:“经书系道君委托我保管,叮嘱不得借与旁人翻阅。故而,恐怕不能给你啊!”

“景夫人,我是小仙啊。”关游笑道,“小仙不是洁净纯粹体么,又不会拿你的道经做坏事,对不对?就当做是满足我的好奇,借我看上一看,好不好?”

景善若只微笑摇头。

“反正夫人你也是不修行此经的,为何不肯造福他人呢?”关游问。

景善若岔开话题说:“你只是想看上一看,怎么又变成借此书修行了?”

“啊哈哈,还不都一样么?”

“大不相同呢,此经文是临渊道君所创。你若想学,须得到真公老神仙的同意,并由其出面向道君提起。”景善若又轻巧地把事儿推给了越百川,“所以说了,当真感兴趣,你尽可光明正大地去学呀!”

关游笑笑不语。

他暗忖:……明明知那道君拒绝收我为徒,还故作这般姿态,是奚落我么?

再一转念,关游却改了口径,道:“也是,记得听道君提过,修行此经,须得根基平庸之辈才能成事。我是先天便不适宜的啊!”

景善若点头。

“没法子,道君那边修也不让修,景夫人这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让……”关游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起身,“那我只好知难而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啊,我真的开始变懒了,鞭笞我吧!= =|||

该来的躲不掉

仙草童子不开心。

他从中午开始就闷闷不乐,甚至拒绝吃香火了。直到阿梅把香支用金箔包了半圈,再亲手拿着喂他,他才意思意思地吃一点点。

过了晚饭时候,景善若得知此事,让阿梅把仙草带去说说话。

“小草,听阿梅说你吃饭没胃口?”景善若笑眯眯地坐下,小风生兽立刻“嗖”地从不知何处钻出,果断抢占主人的大腿。

得景善若的问话,仙草童子蠕蠕地支吾几声,无非是说自己并没有不吃东西。

阿梅担忧道:“是在龙公子那里吃得太好,所以回来就不高兴吃旧口味的了么?”

“没有的事……”仙草应说。

景善若笑笑,故意跟丫鬟讲:“阿梅,小草这么大一孩子,早就懂事了,怎么会跟小猫小狗一般挑食的呢?”

“可是真难说喔。”阿梅偷眼瞄仙草童子,“总该有个缘由的吧,对不对?”

仙草低头不吭声。

他扭捏着靠近景善若,扒住她的手臂,小小声地说:“景夫人,我告诉你吧……”

“嗯?”景善若俯身倾听。

仙草童子却没有立刻就往下解说,他转首,瞧着小风生兽。

对方眨巴着眼睛瞪他。

仙草童子突然出手,把风生兽赶下了景善若的双腿,然后自己十分委屈地说:“景夫人,要抱……”

“呃、好。”景善若无奈地摇摇头。

被抱起之后,仙草坐在景善若腿上,咬着她耳朵说:“景夫人,当心兄长。”

“咦,是说豆芽么?”景善若惊讶。

“……算了我还是不要讲了。”

仙草犹犹豫豫地咬住嘴­唇­。

“究竟何事,说来听听?”景善若小心哄着,“你就告诉景夫人一人,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是你说的。好不好?”

“真的?”

“当然了,景夫人说的话,几时不算数过?”景善若微笑。

仙草童子仔细回忆了片刻,最终用力点头,决定相信景夫人。

他开口道:“其实是兄长想要景夫人手上的一本书。”

景善若点头。

“兄长说,直接跟景夫人讨,不给。那就……”仙草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瞧着景善若,“兄长教我趁景夫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交给他……”

“什么!”景善若皱眉。

“啊!不是的,兄长不是想偷走不还,他说就抄誊一份即可了!”仙草童子见景善若面­色­不好,急急忙忙地想替关游开脱,“兄长只是说夫人拿着那书也不会用,不如给他用来得好,否则也就是暴……暴什么什么物!”

“暴殄天物。”景善若教导道。

“对就是那个词!”仙草童子欢呼起来。

不过,他立刻就又看见了景夫人的表情,于是果断蔫下去。

“……夫人,兄长真不是有歹意,求知并非罪过,对不对?”他撅着嘴对景善若撒娇。

后者说道:“不仅起了歹心,还想教坏小草,真是无可救药。”

仙草很紧张地望着她。

景善若又说:“幸好小草乖,没有真听豆芽的话。”言毕,夸奖地摸了摸仙草童子的发顶。

仙草忐忑地坐在她腿上,不敢吭声。

待他回到房间里,阿梅离开之后,另外两个小童立刻围了上来。

道童急切地问:“怎样了?”

仙草童子深深地低着头,应道:“还……还回去了……”他说着,从衣服里翻出一本书,递给道童。

虎妖童子接过书本,翻了翻,卷成一卷,就手狠狠地敲了仙草一­棒­。

道童见状,不悦道:“你下手轻些!”

“不打痛他,他不知道教训!”虎妖气愤道,“竟然偷拿小道的书去调换了景夫人身上那本!当真是以为景夫人平时爱抱你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道童说:“幸好及时拦下了,没有铸成大错。”

仙草童子低着头,没有吭声,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哭,就知道哭!”虎妖气不过,又不好再打,只得将书卷往旁边一丢,自己坐在香炉那侧生闷气。

“你我做哥哥姐姐的,多提点他些就是了,打骂他作甚?”道童不赞同地看她一眼。

虎妖童子回瞪。

道童转身去,碰了碰仙草,劝说:“莫要哭了,待会儿阿梅姐看见,恐怕要怀疑的。”

仙草点头,用力擦眼泪。

“待会儿?”虎妖支着颊,凉凉地说,“待会儿怕是仙豆芽先来拿赃物吧!”

仙草小声说:“兄长约好夜里来……”

“咱把他打出去,就说不认他了!”虎妖童子决绝道。

仙草发愣。

道童不满地冲虎妖童子说:“好了,你也安静片刻!没看见小草难过么?”

“他要是不听我的,还能更难过,你信不信?”虎妖哼了一声,索­性­从榻上跳下,“仙豆芽来了怎么说?”

“就告诉他,小草没偷到吧。”道童斟酌道。

虎妖悻悻抱手:“若是让再去偷呢?”

道童应说:“你我该替小草拒绝的。你向来横冲直撞,你去说好了。”

“凭什么啊?”虎妖道,“小草自个儿的事,让他自己去办!这偷偷摸摸的勾当,咱一刻也不替仙豆芽担着——小草,一定要拒绝,知道不!”

仙草迟疑地点点头,眼角还噙着泪。

这时候景善若并没有就此作罢,她发觉关游看上自己那本道经了,恐怕会想方设法来偷窃。这回虽然因为仙草的关系,没有得手(你确定?),但下次再下次呢?

太玄仙都可不是蓬莱洲,没有禁止术法的规矩,更是住了诸多岛民,会发生怎样的变动,谁也说不清。

景善若想着,便深深地觉着袖里那本道经是个累赘。

“阿梅,替我换一身衣物,我俩出门。”她略打扮一番,带着阿梅往越百川居处去。

这时候,越百川刚行完晚课,正驾云往自己寝宫赶。

在路上,两人便相遇了。

“真是巧遇呢,神仙,我正要去你那里。”景善若笑道。

越百川颇有些受宠若惊状。

他问:“景夫人,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本道君么?”

景善若点头。

“那……你我边走边谈。”越百川笑起来,美滋滋地飞到她耳侧,收了云朵,落在她肩上,“不介意本道君搭个顺风船吧?”

“……”景善若不置可否,只道,“神仙,不知你是否晓得,仙豆芽正觊觎你所著之道经啊。”

“我知。”越百川点头,在景善若肩上盘腿坐下,道,“本道君已然拒绝了他……怎么,他仍不死心,换你来做说客?”

他惊奇地转头看向景善若,道:“诶,本道君记得,那日是景夫人你示意莫要答应仙豆芽的,怎么如今却出尔反尔了?”

景善若说:“我几时出尔反尔?”

“……那是?”越百川正­色­询问。

“你可知晓,豆芽将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景善若黯然道,“他不知从何处探听了消息,想弄到我身上这本道经……”

越百川神­色­一凛,立刻出言:“绝对不可给他。若是太息十二元经落入其手中……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咦?”景善若察觉他话语中另有意味,“神仙此语,是说经书不能入他手,还有别的缘由?”

越百川一愣,随即摇头道:“无啊,你想多了。”

景善若不与他追究,只说:“豆芽想法设法,欲从我这儿将那道经弄走。我只怕千防万防……却仍是防不胜防,若失了经书该如何是好?”

“景夫人,何不告知仙伯真公等人?请他们教管仙豆芽,并加强寝宫护卫人手。”越百川认真建议道。

景善若更加认真地对他说:“神仙,我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喔?请讲。”

“希望你收回这卷经书。”景善若正­色­道。

越百川皱眉,说:“景夫人,你莫要为难本道君。别说我本就不愿收回,即便是愿意,你看我如今这身形,能办到么?”

景善若才不信他呢。

她说:“神仙,你这一卷乃是太息元经之首,另外应该还有十一卷吧?”

“是又如何?”

“既然你有别的地方,可以藏得下另十一卷,为何就不肯将这一卷拿去同放?”景善若一针见血道。

越百川笑说:“景夫人,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道经之第一卷,可以召唤潜藏于别处的十一卷经,在其将余部召集整齐之前,就连本道君也不知余部藏在何处呢。”

景善若一愣:“还有此等玄妙?”

“正是如此玄妙。”

越百川得意地点头。

景善若扶额,索­性­顺手将他轻轻握住,拢在手心里,移到面前来。

她说:“好罢,此事先不提,我另有要事与神仙商量。”

越百川道:“说罢,景夫人乃是我前身之妻,但凡需要帮助时,我几时拒绝过?”

景善若微微一笑。

“正是此事。”她说。

言毕,景善若将越百川放在石栏杆的柱顶上,转身,从阿梅搂着的竹筒里抽出一卷纸,在越百川眼前展开。

“阿梅,将灯笼移过来些。”她轻声吩咐道。

越百川就看见那纸张渐渐亮堂开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景善若郑重道:“此为我草拟的和离书样,请神仙过目。”

越百川整个人僵硬了。

景善若继续道:“若是神仙看过,认为没有疑问,那你我这就到殿内去,请出文房四宝,二人各抄誊一份,如何呢?”

最后一关

阿梅并没有听清少夫人的话语,她不知临渊道君眼前的那张纸稿是讲什么的,即便是直接给她看,她也认不得那些字儿。

但是,从少夫人面上的神­色­,她隐约发觉大事不妙。

再看立于柱子圆顶上的那个小小的临渊道君,她惊见其脸­色­也是极糟糕的,彷佛下一秒就要咆哮起来,跟少夫人狠狠地吵上一架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不还是有说有笑,好生生的么?

阿梅忐忑着,将灯笼又移得近了些许。

越百川将和离书浏览一遍,转首,询问般望向景善若。

后者并不多言,只是笃定地对他点点头。

越百川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再议罢,总不能在路上讨论此事。”

“我是怕随神仙回居处之后,会有别的突发之事耽搁,以致又无暇商谈了。”景善若微笑道。

“走吧。”

越百川似是没有什么心思闲聊,自己驾云行在前面。

阿梅小心地扯了扯景善若的衣角,后者回头去,将和离书的草稿卷了卷,放入筒内,轻声叮嘱:“拿好,莫要掉了。”

“嗯!”阿梅应着,提了灯笼走在景善若旁侧。

三人默默无语地回到越百川居处,道君径直飞去书楼上换过一身衣服,下来入殿中待客。

此时景善若自己动手,已经将墨研得细细润润的了。

越百川落在书案上,开口道:“景夫人,你找我要这手书,可知我并非越百川本人,即使是写了,也不能算数的?”

看来他是借这段时间的沉默,在考虑对策。

景善若坦然道:“我知啊,你是临渊道君嘛。可除了你,我又能上哪里去找我那位夫君呢?神仙,你就当是做善事,行这举手之劳罢。”

“良人失踪,再寻不着,此事也非罕见。”越百川肃然道,“景夫人自当定心等待,或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景善若说:“如今我也等待了一年,不见天日,想主动拨那云,又为何不可?神仙,纸张已经备妥,笔墨也在这儿放着了。你是要施法来抄誊,还是自己一力握着叶茎笔来书写呢?”

“看来是势不可挽了。”越百川苦笑。

景善若坚决地点头。

“且让本……且让我再详细看一遍。”越百川说着,起身慢慢走到一旁。

景善若将镇纸拿过来,轻巧地压在稿纸下侧,越百川就跟了过去,坐在镇纸上。

他安安静静地一行一行看下来,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景善若看着他的脸,这个时候她觉得对方一点也不陌生,只是有些心疼那头华发了。或许临渊道君与越百川最大的差别,便是沧桑的银丝吧。

越百川默读片刻,突然露出了疲惫的笑意,道:“你字写得真好看。”

“哪里。神仙过誉了。”景善若应说。

“既然是归墟那边催得厉害,你该是让龙族之人来找我的。”越百川道,“何必自己……”

“是我私事,早该做个了断。若没有龙公子之事催促,或许等个三五年,官府那边也自然就作算了的。”景善若说着,取了一张纸过来,铺在桌面上。

越百川摇头,郁郁地说:“那可不是越百川失踪三五年,而是你与他一同没了音讯。故而,等个三五年,或许你俩的牌位都已立起来了,还谈什么出与离?”

景善若笑笑。

越百川继续往后看。

“啊,你还是按夫方口吻起草的……”他苦笑着,掩住了脸,让人再瞧不见脸上的表情。

“看过觉着没问题,便抄一份吧。”景善若和和气气地劝。

“这回可是仙都少主害了越百川啊,若是他没有企图夺你手上的经书,你大概还不会如此强硬……”越百川又岔言道。

景善若说:“多言无益。神仙,无论你收不收回那经书,这次,我也是不会让你再拖延下去的了。玄洲雅士之事,我不会多言,我这边与龙公子的事,也请你莫要关注了。”

“……是啊。”

越百川点头。

他突然站了起来,伸手一点,一只笔便从架上自行飞出,由窗户往殿外去。

景善若诧异地望着他。

不一会儿,那笔飞了回来,已是用露水润过,伏贴柔顺。

越百川深深地望了景善若一眼,随后闭目。

那支笔缓慢地飞到砚台边,搁了阵子,再饱蘸墨汁,细细地­精­心控墨。

景善若将灯移近了些,坐在旁侧,看其动作。

似是考虑了片刻,那笔复又飞起来,往纸上落墨疾书。其落笔如有神助(确实就是神助好不好),写到墨意穷尽处,飞白更显潇洒之态。

景善若倾身去探看,只见其写的是自行构想的书函,与她所拟的和离文案相去甚远。

那笔一面写,景善若一面默读。

她方知越百川自己写的和离书里,处处夸奖她的好处,细数自己不是,由此才表态,说愿意和离,更愿二人不要因此生隔阂——纵使今生无法再作夫妻,来世应留一面之缘,以告慰三生修来的夫妻缘分。

“……神仙?”景善若悄声问。

越百川负手立着,沉声道:“既然要模拟凡间那越百川之身份,所写之事,必不能太过离奇。那成仙之类的说辞,应当省去。本道君自行拟起一份手书,言说是谎称成仙飞升,其实只是颓然弃学,游历天下美景,从此不愿再谈凡尘之事罢了。”

“你这又是何苦?”景善若道,“若是给越家人知道了……若是、若是越老夫人信以为真,该有多伤心啊!”

越百川回首看她,说:“和离之事,虽只与官府来往,却终究会被越家景家知晓。既然不愿双方家人伤心,景夫人何不省了此事?”

景善若道:“景家那边,我得空之时自会遣人前往解释,或许还会赠送些金银仙药,以报养育之恩……至于越家,那是应听从神仙你安排的。”

“本道君已是仙家之人,俗世与我无关。”越百川道,“因此,也不必在意越家人之喜乐。”

景善若无奈地攥住了帕子,说:“既然如此,那便依神仙的意思……”

越百川点头,(远距离)挥笔继续往下写。

阿梅屏息,竖着耳朵听二人对话。

——少夫人一直坚持要少爷写的东西,她似乎猜出了些皮毛。可是,为什么少爷会真的听话开写啊!那、那不是写完交到官府去,就相当于两人不再是夫妻了么?

她看得眼泪汪汪地,又不敢说话。

越百川沉默地写着,不多会儿,便满了一张纸,换书另一页。

景善若在旁侧看着,心中不好受,态度却依然坚决,不容对方再顾左右而言他。

越百川写完了自己那份,转头看她。

“还欠个押。”景善若提醒道,“你是不能亲自去的,我会请明相帮忙将两人的都送去,因此,不能缺了与婚书上一模一样的押印。”

越百川点头。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印章来,说:“本道君一直留着越百川的印信,只为留个纪念,想不到还有用武之地。”

看看书函,再看看手上的印,他无辜地对景善若道:“可是这印章随本道君一同变小了,请看——”

景善若眯起眼,艰难地在他的小手上发现了比芝麻还小的一枚印章。

“此物……”她的眉毛纠结起来,“若是盖在纸上,官府之人能看得清么?”

“不知啊。”越百川盘腿坐下。

两人一齐对着那枚印章发愁。

“不如摁手印?”景善若提议。

“这只手会比较大么?”越百川高高地举起他的手,向景善若展示何谓袖珍。

景善若犯难,叹气道:“神仙,你那枚印信,可以施法变大一些么?”

“本道君不记得原本规格了。”越百川坦坦荡荡地叉起腰,说,“就算变大,若是大小与婚书上的不一致,官府那边也不会采信的吧?”

“说得也是。”景善若发愁。

两人对坐无言。

越百川给出的这个难题,景善若真是没法子解决。她第二天便去找明相,询问有没有遇见过这等难事。

“有两种解法。”她对明相数道,“第一,帮助临渊道君早日复原,无论印信还是手印,应当都不成问题了。”

明相点头:“可是,若能轻易复原,仙都之人早就帮他办到了……如今也只能靠道君自个儿将养而已。”要是有那良方仙药,他还不如先给自家公子爷服用呢,公子爷不也还躺着养伤么?

景善若点头,又说:“第二法,便是取了印信来,施法还原其大小。无论是假也罢真也罢,总之,将那押签上,事便能成了。”

明相说:“如今看来,此法或许可行,景夫人,就劳烦你向道君借印信一试了。”

“嗯。”

景善若向越百川借那印章,对方先是不愿出借,后思考片刻,才算是答应下来。但有要求,便是此印乃他贴身之物,一切术法不可背着他施行,他须得在场监督。

没过几天,明相就窃了两人存放于官府的婚书来,预备比照印信大小施法。

对此,越百川很是反感:“凡间官府内之藏物,你怎可施法窃取?还有没有法理了?老人家,你可知道,滥用法力如此胡来,终有天意惩罚的?”

随他怎么抗议,明相只乐呵呵地说:“为着公子爷的好事,便是将老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老夫也心甘得很哪!”

不过是离婚而已

明相趴在案桌上,仔仔细细地调整那印信的大小。

景善若也十分好奇,凑在旁侧瞧着:“老人家,既然可以比照其原印拓记来做,为何不施个怎样的法术,模拟个押印,画在书函上?”

明相瞥了立在茶杯顶上的越百川一眼,说:“景夫人,那可不成,若是投机取巧,只怕有人往后不服,指认是造假所为呢!”

“老爷子,你这话意另有所指啊!”越百川自然听出来了,抱手不满地抗议道,“本道君行得正走得直,景夫人所言在理,放她自由,也是替我前身越百川补一桩憾事--哪有翻脸不认的道理?”

“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明相笑道,“道君仁爱啊!如此深明大义,句句掷地有声,当要裱起来留作呈堂证供才是。”

“哼!”

越百川扭头去,不与这乐昏头的老头子一般见识。

明相又捣鼓一阵子,道:“应是差不离的大小了。”

他取了印泥,将越百川那印章往上面小心地摁了摁,在旁边找张纸,查看效果。

“景夫人你看……”

景善若接过纸张,拿着婚书比对一番,点头道:“我已经瞧不出有何不同了。”

越百川飞身过来,落在她手腕上,扬声道:“且让本道君一观。”

端详片刻,他悻悻地抚着下巴,说:“是差不多了,或许还可以再大一厘?”

“无此必要,再添一厘,又要多过了。”明相说着,便转身去,铺好越百川“亲手”写的那几页和离书,预备一一盖下印鉴。

“且慢!”越百川突然喊停。

“嗯?”

明相与景善若皆转首,警惕地望着他。

他面­色­严肃,昂首道:“本道君自己来。”

明相打量其脸­色­,心中有谱,拈着印信故意为难说:“这印是凡人越百川所有,又非是道君之物,何来‘自己’?谁替他盖上不是一样?”

越百川沉声喝道:“老爷子,此事更与你无关,何须你三番五次动手坏人姻缘?”

“神仙!”景善若急忙唤住他,不让他继续往下指责。

她再转首,对明相道:“老人家,你莫要再与神仙说笑了。既然他希望替百川完成和离状纸,你就成全他罢,好不好?”

明相哑然,点头,将印信交还给越百川。

那印章若是竖直立着,差不多就跟越百川一样高了。他伸手接住,抱在怀里,跳下景善若的手,径直大步往和离书走去。

景善若攥着手帕,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明相也屏住了呼吸。

越百川停下脚步,瞧瞧自己足边那几个字,面无表情地举起印章。

他突然转头,望向景善若。

后者抿了抿嘴­唇­,恳切地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彷佛生怕他改变主意一般。

越百川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印章杵在纸上,停过彷佛数百年的长度,才又拿起来,移往第二页,同样落上印戳。

“道君……”景善若轻轻唤了声。

越百川没有理她,专心地盖好印,将印信往头顶上举起。只见那印章陡然缩小,重新恢复成芝麻粒一般的黑点,被他用袖子擦一擦,收起来了。

“咦?”

明相一愣。

越百川一挥袖,升起祥云翻身而上,驾云径直离开殿内,头也不回。

明相这才反应过来,嚷嚷道:“啊呀呀!那混账仙贼,分明就有法力令印信复原!”

“……”景善若呆呆地看着那封和离状纸。

“既然有法子可行,为何迟迟不恢复真身?分明就是故意拖延!”明相气愤得很,指着越百川离去的方向大骂出口,“若非老夫备有后手,岂不是当真被他给骗过去了?好个仙家败类!”

景善若轻声劝道:“……好了,老人家,莫要说了。”

“景夫人你不明白,那是--”明相转头,正要跟景善若解释,突然发现她眼里似乎有水光氤氲,神­色­也不若平日那么安稳恬静。

他愣了愣,迟疑地点头道:“好,景夫人,老夫不说了。你……”

“我先回去歇着,有些疲累。”景善若微笑道。

“喔,老夫这就唤你那小丫鬟进来。”明相慌慌忙忙地出了殿门,把阿梅叫过来,悄悄叮嘱其好生照顾夫人,领着她入内。

主仆二人告辞离开。

明相怅然回到龙公子寝宫里,一面琢磨今日之事,一面慢吞吞地替龙公子换熏香。

龙公子睁眼,道:“明相,所思何事。”

“公子爷,是喜事。”明相挤出一份笑意来,把景善若终于拿到和离书的事情告知龙公子,“公子爷,老臣今夜便将婚书先送回官府里,明日派人变作景家越家长辈模样,替他俩把婚事给了了……”

“不是喜事么?”龙公子看着他,问,“为何明相心思郁郁?”

“老臣……”

明相欲言又止。

龙公子等了一会儿,兴致乏了,又闭目道:“不愿说便罢了,退下吧。”

“不是的,公子爷……”明相匆忙开口道,“是、是老臣觉着自个儿强拆一桩亲,何等作孽?肩上负罪,沉之又沉啊……”

公子昱睁眼看他,说:“交给我,你退下。”

“啊?”明相一时不解其意。

“有何负罪,交予我身。你且退下歇息。”龙公子淡然道。

他说完,将脸颊枕在手背上,继续闭目养神,不再与明相谈话。

明相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拜了拜,退出殿外。

在他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龙公子突然开口,扬声道:“明相,多谢。”

明相睁着小眼睛,眨了几眨,眼泪哗啦一下就湿了前襟。

他一面擦拭,一面默然转头,沿着檐下慢慢地走开。

眼前模糊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

少夫人一路上没有说话,抬着头,步子很轻快,如同终于了结一桩心事般。

但是,眼红红的。

阿梅茫然地跟着景善若回居处,打了水给她用,看主人将巾帕在温水里漂来荡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少夫人?”阿梅小心翼翼地问,“你与仙君大人……”

“无事。”景善若笑道,“就是将话说明了而已。”

她这么模棱两可地解释一句,倒是将阿梅听得更云里雾里去了。究竟是什么话说明了?难道有不妥之事?

阿梅忐忑地服侍着主人。

后者随意翻阅了几本书,始终不平静,虽然天­色­还不晚,仍是准备歇息。景善若吩咐阿梅照顾众小童的晚点,遂入内躺下了。

阿梅左思右想,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看少夫人的表现,似乎很是要紧,却又不当回事……

看看日头,离晚膳还有那么一阵子,阿梅决定去三少爷那里问问情况。

--能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到此处相会,也是缘分啊……若是两人有什么误会,她这做下人的,应当尽力排解才对。

这样想着,阿梅赶到了临渊道君居处。

问过仙宫内的侍从,她才知道,道君回去之后面­色­很差,众人见其有异,上前关心,却有好几人被其护身气流给击中了,不敢再靠近。

至于眼下,道君郁郁地把自个儿关在书楼里,那门扇并无从内上闩,可宫内人还是没那胆子进书楼去替阿梅通报。

“糟了,果然是闹别扭了吧!”阿梅心想着,对众人道,“我入内看上一看,若是被打飞出来,你们可都要接准些啊!”

众人心虚地点头。

阿梅鼓起勇气入了书楼,在一层厅里找了圈,连书筒都揭开来往内瞧瞧,不见那小小的人影,便往楼上去。

“少爷,阿梅来看你咯?”阿梅敲敲门,随后推开之,撩起帘子,看见道君侧对她坐在案前,双手支着额头。对方的脸全被手和袖子遮挡住了,看不见表情。

“三少爷?”

阿梅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琢磨片刻,才恍然大悟--少爷他什么时候恢复成正常人大小了?她欢喜地惊呼一声,刚要上前,却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拦住了。

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墙壁,不仅结实,还彷佛生着刺一般,阿梅只是略往前了些,便被刺得全身都痛了起来。

她急忙退回门外:“少爷,这是怎么了啊?”

越百川没有搭理她。

阿梅等了会儿,悄悄地再往内去,掀了门帘一角朝里面窥视。

却见越百川已经放下一只手,他正扼住自己的喉咙。他露出的脸面上留有泪痕,双眉紧皱,伤心欲绝,但整个人安静得很,并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阿梅被吓了一跳,想上前去,却又被那道墙给挡在外边,只能­干­着急。

她就看着越百川无声地哭泣了好久,手足无措,差点跟着哭了起来。

待越百川缓过了劲儿,转首瞧见阿梅,两人都愣了。

阿梅泪眼汪汪地抓着越百川的衣角,道:“三少爷,是不是少夫人跟你起争执了?你莫要气,少夫人也不是故意的,她虽然口中不说,可真正心疼着你呢!”

越百川摇摇头。

“阿梅,方才你看见了?”他小声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你我约定一下,此事不要跟你家夫人提起,好不好?”

“咦……好吧。”阿梅点头。

公子爷就拜托你了~

第三天过了晌午时候,明相匆匆赶回仙都,满脸都是喜气,看起来还喝了点小酒。

他跟龙公子报备一声,便往景善若居处去,恰好遇见景善若带了阿梅预备外出。

“景夫人呐,”明相乐呵呵地说,“事情办妥了!”

“啊?”景善若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上回与道君商议的那事嘛!”明相提醒道。

景善若这才恍然,点点头。

“官府本还想缓缓呢。这不,给塞了些金银器物,又请了好大一帮子人的宴席,才总算给办成了……”明相兴致大好地拉着景善若说话。

景善若见他满面红光,心知老人家是欢喜得不得了,便只带笑颔首,安静听他叽叽咕咕地讲。

明相说了一通,喘气。

阿梅奉上茶水,老人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这才歇了下来。

“景夫人,老夫这就要回归墟去,求见管事的王爷,将事情进展禀报。”明相说,“不知会否被刁难,或许耽搁三五日也见不着人……”

“哦?”景善若问,“那公子——”

“公子爷自然还不能回去的,再养养伤处罢。”明相一脸严肃道。

知道对方必定有所请求,景善若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明相抹了抹脸,有些过意不去地轻声道:“景夫人啊,你看,公子爷平时养尊处优,怎能手边没几个玲珑剔透的人关照着呢……”

“老人家的意思是——”景善若故意再问一声。

明相挠后脑勺,笑说:“那老夫就不要颜面地照直说了罢……老夫是希望,景夫人这几日能多过去陪陪公子爷。他一人处着,少了老夫这般的话唠在侧,必定怪闷的。有景夫人陪着,哪怕都不吭声,公子爷心情也好啊!心里舒坦,那伤不就好得快了么?”

景善若掩口笑笑,道:“原来是这事儿!老人家,你就放心吧,纵使我手脚笨了些,做活儿也慢——那这边不还有个小丫鬟,麻利得很的嘛?”

她说着,转首瞧瞧阿梅。

阿梅心知被她拿来说笑,只嗔着轻呼一声“少夫人”,便羞得低下了头。

“为什么朱砂不来啊……”她噘嘴嘀咕。

明相耳尖听见了,忙说:“莫急、莫急,待老夫从归墟回来,便带上朱砂一块儿,给阿梅小丫头做伴,好不好?”

阿梅开心地抬头:“真的啊?不要说话不算数喔!”

“绝对真,老爷爷几时哄过你了?”明相乐呵呵地说着,再转首向景善若,正­色­道,“景夫人,那老夫就先告辞了,有劳夫人多关照着公子爷啊……”

“老人家请放心。”景善若莞尔道,“我先出去一趟,晚些时候,便去看看公子有什么吩咐没。”

明相连连点头,婉拒了景善若的相送,自个儿拄着拐杖,哼着小曲,往仙都外去了。

景善若没奈何地摇摇头,对阿梅说:“好了,赶紧先去一趟仙伯宫内,再到龙公子那边看看罢。”

阿梅不满地发问:“少夫人,有些话随口说说,可不能当真的啊!难道太玄仙都这么大,都没有人可以给公子使唤的么?来商借阿梅,倒还可以理解,但少夫人可不是他家丫鬟啊!”

景善若笑道:“我几时要去给人做丫鬟了?不过是去看看罢了,对恩公尽一份心哪。”

“……”阿梅蚊子般小声嘟囔道,“纵使是恩人,可少夫人才刚跟少爷起过争执,就……”

“啊?”景善若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啦,阿梅什么都没说!”阿梅急忙摇头。

景善若正­色­道:“好了,再耽搁下去,小童午睡都要醒了。快些走吧。”

两人离了居处,往仙伯宫殿去。

真公恰好从外面回来,一脸纠结,焦头烂额地撩着拂尘,就差没咬着拂尘尾巴犯愁了。

景善若看着他驾云从面前经过,直接飘进了殿内,过了一会儿,老人才又倒退出来,转首望向景善若:“这不是景夫人么?今日前来,是有事寻老朽?”

景善若点点头,说:“若是老神仙正忙……”

“不忙不忙,景夫人进来说话吧。”真公踏着云,再次飘进殿内。

景善若与阿梅对视一眼:这样还叫做不忙么?

两人入得殿内,见另有两位玄洲岛主早就在内了,而真公正取出一卷画轴,对二人说着什么。

“……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景善若轻声道。

真公扭头,向她招手:“景夫人,这边这边。正巧你也来了,不妨一起琢磨怎么办才好。”

“啊?”景善若不解,快步上前。

那画轴已经摊在了桌上,绘的是景善若看不太明白的纵横条纹和道符。

“此为何物?”

景善若茫然。

真公解释说:“唉,是异兽之门外设的阵法,我等六人合力而成,原以为可凭此封锁异兽之尸……”

“兽尸?”景善若诧异,“难道说,有人入内去,窃了那具尸首?”

“是啊!”真公烦扰地揪着自己的长寿眉,“今日入内查看,见那异兽之尸被大卸八块,清点之下,发觉缺了前腿与爪牙,这这这……若说其尸­肉­毛皮一见光便会化作污血,那骨头可不会的啊!”

“……”景善若想了想,道,“若是异兽的骨头不见了,倒有法子寻回的。”

“哦?景夫人请讲!”

景善若说:“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那昆仑外界第一层的……竹簪女冠仙姑?她前些日子来时,带了异兽之角所成的箭锋,且又说是,可以凭那兽角施法,寻得异兽缺失的头颅。”

众仙纷纷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只仍未寻着而已。”

“难道景夫人的意思是……”真公击掌,“对喔,可以问昆仑再把兽角取来,由其指路,找到缺失的尸首!”

“兽首都寻不着,难道那爪子就能寻到了?”有仙人不以为然。

“总比糊里糊涂又少了一块好!”真公攥拳道,“这异兽是被割了脑袋,灵气也尽泄放于天地之间,其尸身哪里还有多大能耐……但妖物不懂得这几多道理啊!难道玄洲岛往后,便要被邪魔外道一回又一回地行偷窃之事?”

“先请昆仑将兽角送来,试着寻那兽足……唉。”众仙叹气。

景善若待他们开会完毕,一一离开了,才又与真公说话。

“哦对了,景夫人,你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吩咐?”真公问。

“哪里敢吩咐老神仙你啊?”景善若摇头,说,“我来,是想说说仙豆芽的事。这几天事情多,一时忘记了。”

“请讲。”

景善若便将关游向她索要道经的事,跟真公说了说,顺便将自己想的解决之道也解说了一番,听得真公连连称好。

当然,景善若并没有把关游教唆仙草童子盗书的事儿一并拿来告状,只委婉地表示,希望关游暂时不要同小仙来往过密,若是真公有什么法子妥当管教他,当然是更好了。

仙伯听了,点头道:“嗯,豆芽之事,老朽也在烦心。”

“……他另有何事烦恼了老神仙么?”景善若问。

真公凑近了,在她耳边悄声道:“景夫人,老朽就告诉你一人,你千万莫要说给别人知道啊……发现豆芽偷偷入异兽之门去探看之后,老朽教训过他了,可他就是顽皮得很,压根不听老朽的。据老朽推算,异兽尸身被毁之前,豆芽他也到洞内去过……”

“啊?”景善若大惊,“难道老神仙的意思是说,豆芽他就是窃——”

“嘘!嘘!”真公慌慌忙忙示意她不要声张,“景夫人,老朽仅是怀疑,怀疑罢了!没有证据,说不定不是豆芽所为,他只是恰好在尸首被毁之前去看了看……”

景善若皱眉:“老神仙,你问过豆芽了么?”

“问了,他咬死不承认。”真公为难道,“或许是怕被牵连,不敢认罢。”

景善若说:“兽骨若真在他手里,能用来做什么?”

“老朽也不知啊!待昆仑送了兽角过来,众人好生寻一寻,希望能替豆芽洗清冤屈……”

真公犯愁地坐下。

景善若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谈些散心的话,见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出来,往龙公子居处去。

龙公子那边宫殿外还是有岛民来往的,只不敢像别处仙宫那般,随意入内取用食物或者焚香祭拜。人人都知晓这儿暂住的是一位龙神,曾救过仙都。龙神爱清静,连仙乐都不想听,所以大伙皆是安安静静地,尽量绕开宫阁行走,不要打扰到这位龙神大人。

“景夫人,你来得正好,大伙刚还不知怎么办呢……”有宫人悄声与景善若道,“龙公子还在睡,自打明老相爷出去之后,好似他就没醒过。众人也不敢贸然入殿去……瞧这时辰了,你说,龙公子都不会饿的么?”

景善若听了,安抚说:“没事的,公子并非凡人,不是按一日三餐这么个习俗用膳的。呐,我先入内去看看,若是他醒了,便请各位准备些生鲜海物送进来,成不?”

众人连连点头,遂蹑手蹑脚地,送景善若入殿内,自个儿皆等候在门槛外。

景善若刚进了殿,就觉着此时香气极淡,淡得一点都不像龙公子所在之处了——熏香没了么?

她往内走了几步,突然听见龙公子的声音:“将门带上。”

“喔,好的。”景善若转过身去,眼神示意。

众宫人赶紧替她关好门,虽说这两扇沉重的大门跟那个“带”字完全不能沾上边,但对于龙公子来说,大概是一根指头都用不到的小意思吧。

景善若绕过屏风,往殿中去,见内里一片黑暗,连灯烛也没点。

“咦,公子不须掌灯么?”她微笑着问。

殿里沉寂了片刻,龙公子才缓慢答说:“燃尽了。”

景善若细细一想,便明白,他的意思是,灯油燃尽,他懒得唤人进来加,于是就这么暗着过了。

她笑道:“呵,那熏香也是?”

“嗯。”龙公子简短地应道。

“我来加些,可好?”景善若柔声问。

龙公子沉默少顷,轻声回答:“可以。”

景善若便先出去讨了盏灯,端在手里,款款地走过来,放在龙公子身前案上,再用竹篮盛了些制好的香片,同样放在一边。

龙公子睁眼看她。

景善若将香炉打开,拨弄拨弄余烬,推到他榻前,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龙公子瞪着香炉,再瞅瞅景善若,随后叹了口气,自己撑起身来,挑拣香料来搭配。

夫人才是难伺候啊

龙公子拈了一双细长的银筷,慢吞吞地挑拣颜­色­不一的香片,放在炉里。

景善若就满眼好奇地坐在旁边看着,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龙公子忍不住指着各­色­香料,告诉她分别是什么原料所制,因仙岛与归墟都是在大海之中的,故而制香的材料多是景善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

“真是奇妙。”景善若感叹道。

龙公子微微点头,刚才的那一席解说,可顶得上他半年的话语数量了。

他调好香氛,用钩子盖好香炉,躺回原位。

景善若扶着香炉的两个小耳朵,将之移开一些,随后转身问:“公子,听说你这一餐还没用膳?”

龙公子微眯着眼,并不吭声。

景善若想想,说:“若是不愿进食,就告诉我一声吧,否则,我这便请仙宫中人送菜食入内了。”

龙公子依然无响动,彷佛刚一沾榻枕就睡着了。

景善若笑道:“既然公子无异议,那就请膳咯?”

对方终于睁了一下眼,看看她,随后又默许地合上,呃,与其说是默许,不如称做放弃挣扎随便她怎样安排。

服侍过他几日,仙宫中人知道龙神一般都吃些,于是送上拍晕的活鱼与缚得结结实实的­鸡­鸭猪牛。

“啊!”景善若立刻瞪大了眼。

——活鱼这个可以理解;­鸡­鸭一类的没拔毛,稍微有点恶心;可是、可是!猪和牛整只抬上来是要做什么啊!她还是头回见到生猪呢,竟然长着这么粗的毛!

景善若再看上两眼,忍不住背过脸去,遮住眼睛。

龙公子瞧她神情,出言道:“将陆上之物都撤下。”

“咦?”屏风外候着的众宫人讶异,其中之一鼓起勇气,发问道,“可是公子一贯……”

“撤下。”

阿梅跟着众人入了殿内,也是立在屏风外侧的,见状,便悄声说:“既然龙公子如此吩咐,那我等照办便是了。或许时辰不早,公子自个儿也没什么胃口了呢?”

“呃……也是……”

虽然明相专程拜托过此事,可众人哪来强迫龙公子好好吃饭的胆­色­?见龙公子吩咐去掉陆上的菜­色­,就只得照办了。

景善若掩着脸,不敢看那头白白胖胖还扇着耳朵的大肥猪。

有人上前来抬走猪和牛,景善若一见那猪挣扎起来,就赶紧尖叫:“稍等,稍等啊!”

她一面惨叫,一面慌慌张张地起身,闪到圆柱后面去。

“好了,请取走吧……”声音怯生生地从柱子后面传出。

过了一会儿,景善若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来,瞅瞅看抬走了没。

龙公子见了,默默地将手抬起,挡住嘴角的笑意。

景善若从柱子后边走出来,环视殿内,确认没有可怕的生物存在,这才回位置坐下。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

龙公子轻声道:“景夫人,为何惊怕?”

“我……我还是头回见活的……”景善若不好意思地扭头。

她从小吃的都是烹饪好的­肉­类。

牛羊什么的,还在前人书画中见过,可是猪……别说生猪,就连猪­肉­尚未烹制之前的模样,她都是完全不知道的。最深刻的印象,恐怕就是祭祀时候用的猪头了。

不行,想到那头庞大的猪儿,她还觉得一阵阵毛骨悚然。

龙公子却不能理解她的心思,点头道:“喔,景夫人茹素,我一时忘了。”

不对不对,吃素是到了九宫观之后才开始的。不过景善若没那心思与龙公子解释,只苦笑着点点头,胡乱敷衍过去了事。

她倾身瞧瞧那条鱼,见其毫无声息地躺在花盘里,于是稍微大了些胆子,伸手到盘外,飞快地拾起银箸,递到龙公子面前。

“请用膳。”她微笑道。

龙公子并不接过去,只是跟她大眼瞪小眼。

景善若茫然地望着他。

龙公子提醒道:“切片。”

“哦!对……”景善若这才反应过来,她从旁侧的小案上拾起一柄刀具,仔细瞧了瞧那锋刃,然后再看向那条银光闪闪的鱼……

龙公子留意着她,见其手持着薄刃,抖得那反光都快把他眼睛给晃瞎了,就知道这事儿不能指望她。

貌似景夫人还带了一名丫鬟来,不过,龙公子认为那种普普通通的凡人不配替自己处理膳食。

——可是景夫人真的靠得住么?

他犯愁起来。

景善若也为难得很。她哪里碰过这种活计,且不说难知从何下手,单是要冲一条活生生的鱼下刀子,她就好像那刀刃将落在自己皮肤上一般,替那鱼痛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龙公子瞧着她的神­色­,隐隐觉着自己的胃也痛了起来。

他有气无力地说:“罢了,你且将刀具放下。”

“啊?”景善若像是没回过神一般,愣了好一阵,才明白他的话意。

她赶紧把刀子往小案上一搁,飞速收回双手,可怜兮兮地望着龙公子。

后者悻悻然撑起了身子,移动“尊驾”坐正了,探手去拾刀子。

景善若见他拿了刀,面无表情地使锋刃朝那条鱼逼近,不由得低呼一声,还没等对方把刀子落到鱼身上,她就呼地一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了。

龙公子瞧着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刀,深感纠结。

他说:“景夫人……你可先行回避。”

景善若从指缝里露出眼睛,坚强地回答道:“我答应明相,前来照顾公子你的起居饮食——”

“我不须他人照料。”龙公子哭笑不得,脸面上依然平静无波。

“……喔。”景善若听了,失望地点点头。

她放下双手,一面偷眼瞄着那条鱼,一面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

考虑片刻,她还是开口道:“公子,如此血腥怎么了得,不然……还是先由他人烹饪妥当,再取来食用,如何呢?”

龙公子道:“我不吃熟食。”

以前吃过一次,不过是被坑的——他以为是景夫人自个儿烹制的,所以勉为其难尝一尝而已。

景善若委屈地指指鱼儿:“可是公子你看,这鱼它、它的嘴还在开合呢。”

“……”龙公子挑眉瞧着她,不予置评。

景善若说:“你就看在鱼儿与你一般,都是海里长的灵物,且都生了一双眼,能看世间,生了一副头脑,能想能悟道——”

“生一张嘴,能吃它物。”龙公子淡定地补充道。

“呃……”景善若顿了顿,说,“是能食它物,可不如公子这般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怜悯同情啊。见其悲苦,且自身优渥安逸,怎能不考虑分忧解难,反而落井下石呢?”

龙公子将刀子放下,道:“鱼为我所食,是其命数。我见鱼,便是鱼,为何要悲天悯人易位着想?景夫人所食熟物,难道不是宰杀活物、草木之后制成,有何差别。”

“公子说得也对。”景善若勉强笑笑,转身道,“那我还是先回避一下,以免失态。”

龙公子说:“不必,唤人入内,将膳食更换为熟物罢。”

“咦?”景善若诧异地回头望向他。

龙公子随意道:“偶尔换换口味也不坏。”

“……嗯!”景善若笑道。

她赶紧吩咐宫人入内,将那鱼儿端走,然后等待众人送上静心烹制的菜肴。

服侍龙公子的人原本没有准备烹制熟物,见龙公子突然转了­性­子,皆惊讶不已,赶紧照办去。

景善若与龙公子在殿中一坐一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因龙公子刚才顺了她的意思,景善若心中特别高兴,话便多了些。

龙公子不动声­色­引着她,让她讲讲书画戏曲一类的喜好,再聊聊幼时是如何度过,喜爱如何玩耍,讨厌怎样的人,等等等等。

两人聊着,竟然也十分投机,慢慢地,勾出了龙公子的谈兴。

……

“不是吧……你是说从壳里出来的时候被卡住了,明相他老人家捉住你尾巴往外拽的?”景善若禁不住想象那个场景。

龙公子一本正经地说:“谁教他只敲了丁点儿小一孔洞,恰好我的尾巴又在那处……”

“不痛的么?”

龙公子摇头:“据说后来长得如此地长,就是因破壳时候被扯过。于是,如今小龙出壳,都是由族里长者拽着尾巴往外拖的。”

两人一齐笑起来。

似乎还没聊多久,宫内人就敲门,说菜食已准备好了,问龙公子是否现在就用。

“这么快?”景善若诧异。

“哪里快啊,天都黑下来了,少夫人。”阿梅提醒道。

景善若朝殿门外看去,果然瓦檐之上一片漆黑——不知何时已日落西山了。

她急忙入殿,说:“谈得太久,竟然忘记时辰……”

“无妨,我并不觉晚。”龙公子说着,安逸地伏在榻上,“景夫人有事?”

“只是小仙都留在居处,尚未进餐,只怕要饿得嗷嗷叫了。”景善若苦笑。

“将几名孩童接来,如何?”

“……啊?”

龙公子道:“宫内冷清,你回去一趟路途又远,不如将孩童接过来同住,不再回那边了。”

“不、不妥吧?”景善若脸红了一下,急忙低头。

此时阿梅等人传报一遍,端了饭菜鱼贯入内。景善若与龙公子皆安静下来,各坐一方,并不言语,只偶尔互相看一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爷你手脚不要太快!沉默寡言什么的根本就是假象吧!用来掩饰你的懒惰……

热热闹闹的生活

“待会儿入内时候,都要有礼貌,不可以喧哗。”景善若跟几位小仙叮嘱道,“上回那般随便跑去打扰龙公子的事儿,可不能再有了,知道么?”

“知了知了!”仙草脆生生地答应道。

阿梅也笑道:“少夫人,你放心啦!平时有阿梅照看小虎小道小草,不会让他几个乱跑的。”

景善若点点头,领着蓬莱洲众人入殿去。

龙公子开口相邀,本来景善若是该婉拒的,但她转念,想到不知谁进了异兽之门行窃,或许还潜伏在仙都(她就是不想提豆芽二字嘛)……为了道经安全,还是举家搬来龙公子附近居处的好。

绕过屏风,众小仙见龙公子在层层轻纱罗帐内躺着,立刻欢腾了起来。

“公子阿叔!”孩子们也不管刚刚同景善若答应了什么,争先恐后地,就那么冲过去了。

“唉呀!”景善若吓了一跳,急忙快步入内。

虎妖童子首先爬到龙公子的榻沿上,大大咧咧地打招呼:“公子阿叔,你伤养得好些了没?”

“公子阿叔我们来看你了!”仙草也不落后,笑嘻嘻地上前去。

景善若啧一声,轻声呵斥道:“没规矩,小虎,下来!”

“不妨事,由着他罢。”龙公子道。

道童上前一步,对龙公子笑道:“公子阿叔,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是又恢复些许了?”

龙公子点头。

“我们几个跟着景夫人住过来,真的没关系么?”道童问,“景夫人说公子阿叔你不喜喧闹,偏巧这边小草什么的,又是爱咋呼的男孩子……”她说着,成年人一般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龙公子道:“景夫人多虑了。”

“公子阿叔,你若是真的不喜欢吵闹,我就把嘴巴闭上,绝对不吭声!”仙草童子认真地跟他保证。

——都说到这份上,让人还怎么好意思诸多要求呢?

景善若明白这几个小孩一唱一搭的坏心思:小小年纪,戏弄大人可要不得啊。她上前,轻轻敲了道童一下,以示警告。

龙公子见状,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

“无妨无妨,”他大方地说,“既然来了,便由阿叔做主。阿叔说,随你们如何玩闹皆可,不用怕景夫人责备。”

“真的?太好了!”小仙欢呼起来。

景善若叉腰,气呼呼地睨住龙公子。

后者装作没看到她,故意移开视线,瞄向半空之中。

众人说笑一会儿,景善若吩咐小仙先去整理在龙公子这儿借住的房间,随后各人继续学习与修行,不可懈怠。

龙公子挺好奇地望着他们,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

稍后,众人散去,连景夫人都暂时告辞去照顾小童了。龙公子躺在榻上,望着窗格上绘的彩纹,竟然无端端地觉着没趣起来。以往他可是整日整夜独自呆着,从没发觉有何难熬的。

眼看着时值晌午,龙公子在榻上辗转一阵,翻身坐起,吩咐宫内伺候之人准备上好的菜肴,另又要求从旁侧仓房内取出归墟运送来的香支,备于一侧。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便派人去请蓬莱洲众人过来用餐。

仙宫中侍奉他的岛民皆是惊讶不已,首先,难得见这位龙神提出诸多要求(他一向是要死不活地趴着就趴着),其次,龙神大人居然对蓬莱洲的客人如此上心?

将景善若等人接过来之后,诸位岛民就又瞪大眼,趴在门缝窗缝处探听最新消息了。

“快看,那几名小仙,跟龙公子好亲热!”

“根本就是如同家人一般嘛!龙神也可以如此亲切的?”

“那要看对谁!”

“对谁呢……”

众人说着,皆专心继续打探八卦。

若是往常时候,龙公子周身像是有层威压般,众人本能地就敬畏得很,哪里敢如此作为?今日龙公子开了个头,河水可就溃堤了——大伙儿早就对龙神好奇得很,这下可不能放过一点点八卦啊。

“原来小仙是吃香火的!”

“你才知道呀?”

“少主从来都跟咱们吃得一样,谁知他也会喝烟吸香啊?”

“快看!龙神动箸了!夹菜了!拈的是素菜!”

“咦?坏了,我忘记龙神不吃素,将素菜也分入他那一案里了啊!”

“你会被骂的!”

“等等……”

“嗯……”

叽叽喳喳的众岛民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不仅他们,殿内的景善若、三名小童加上正照顾他们进餐的阿梅,也都集体陷入了凝滞状态。

大伙儿全都震惊地望着龙公子。

准确地说,是看向他手里的筷子。

不知何时他已经从食案边站起身,正蹲在景善若身侧,淡定地端着一盘素菜,斯斯文文地,一筷子一筷子夹进景善若的小碟里。

将手中的菜全数转移之后,他安安静静地回了自己的食案边坐下,继续夹菜——熏香——吸食的优雅进食过程。

景善若回过神来,脸烧得滚烫,尴尬地瞧了瞧几位小童。

小仙们全都张着嘴,愣愣地瞪大眼瞧着她。

景善若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下去,不,首先她要挖个洞把龙公子给埋了,不不,埋一条龙那得挖多少年啊……等等,她的脑子貌似有些乱不能想事儿了……

景善若憋了半晌,才对龙公子挤出一句话:“公、公子……这……”

“吃。”龙公子言简意赅。

“我恐怕没办法将这么多饭菜全吃光……”她在说什么啊,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吧。

龙公子瞧瞧她面前的小碗小碟子,不由得为她那么小的胃口担忧。

“草木也有生命,是为景夫人你果腹而亡。希望你能不辜负生灵厚望——”龙公子郑重地看向景善若,道,“——将饭菜食完,不可遗漏,令其凭白送命。”

众小童听了,觉着有理,纷纷点头。

“景夫人,真的应该要吃完,才对得起那些花花草草哦!”仙草童子搭腔道。

“……是。”景善若没法子,只得端起饭碗,努力进食。

——刚才好像还有什么事来着?算了,先吃饭。

“我一直觉得景夫人吃太少了,她明明比我们高那么多的!”虎妖童子啃着香,一面嚼一面发言。

景善若斜眼睨他。

害怕被发现又在生吃香火,虎妖赶紧背过身去,吐吐舌头。

用过午膳,景善若催促阿梅带小仙去午睡,结果遭到孩子们的无情抗议,都说这回吃得太香太饱,怎么可能睡得好,要求留下与龙公子玩耍。

想也知道,龙公子代替景善若答应了众小仙的要求。

道童趁机提出,想在宫里散散步,到露台上吹吹风什么的。

龙公子也答应下来。

“公子阿叔要与我们一同去么?”三双闪亮亮的眼睛望着他。

景善若道:“公子身上有伤,怎能出外散步?”

龙公子对她说:“已是不碍事了,可以走动……”

“对啊!公子阿叔方才都起身走了几步来着!”仙草童子大声指出。

道童补充:“公子阿叔,养伤的话,还是要偶尔起来走走,才能好得快的哦!”

“小道,莫要胡闹!”景善若低声道。

龙公子尚在琢磨,突然视线一扫,瞧见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心下了然,随即笑说:“小姑娘讲得无错,景夫人,你陪我出去走动走动,如何呢?”

景善若急忙道:“公子,我可不是医家啊。若你伤处再有反复,那可怎么办的好……”

“哪有那样容易反复?”龙公子说着,当真又站了起来。

小仙纷纷惊呼:“公子阿叔好高啊!”

阿梅也没看过几回龙公子站直了的模样,她在心底仔细比较了一下,似乎身段并不比三少爷逊­色­?哼,不过还是自家少爷亲切。

她板起脸对小仙说:“好好进餐,才会生得同公子爷一般高,知道么?”

“我看阿梅姐你就吃得很多。”道童凉凉地回击。

阿梅自讨了个没趣,噘嘴不理他们了。

龙公子步子放得极缓,领着景善若等人入庭院里散步。

入住之后,他这也是头回到这座宫殿之外闲逛,与仙草三人同样,四下张望着,寻找好玩好看的东西。

“公子阿叔,你看檐下面挂着物件呢!”仙草童子指向檐角。

龙公子瞧上一瞧,道:“喔,是囚鱼怪的木雕。”

“什么叫囚鱼怪?”

“一种妖物。”龙公子介绍道。

道童一惊,说:“妖物?为何仙都会挂着妖物的雕像,难道是仙都有异?”

龙公子与虎妖一齐鄙视地瞥她。

后者哼道:“妖物怎么你了?我以前也是妖啊!”

前者则说:“人修道时候,破除懵懂,得见天听,超脱于尘世;兽、物修道时候,同样是开辟智识,超脱于牲畜之间。人修道成仙,妖修行也是升仙,人难道比妖又高得几许了?”

虎妖立刻附和:“公子阿叔说得极是!”

“本就如此。”龙公子微笑。

两人对视,十分投契。

道童也是聪明人,见两人一个鼻孔出气,顿时噤声,做了个鬼脸,不再争辩。

在水面下

一行人在仙宫花苑里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不知玩耍了多久。

因龙族体质特异,康复得迅速,龙公子也并未觉着难受。倒是他难得出门一趟,给日光一晒,周身竟然满是新鲜与舒适之感。

“公子阿叔腿脚很便利的啊!”仙草童子笑道。

“嗯?”

“小道小虎说,不要在公子阿叔面前跑来跑去,因阿叔腿脚不便,看见我跑动的话,虽然嘴上不说,但难免会暗暗伤心——唔唔唔!”仙草还没说完,就被道童和虎妖一齐扑上去捂住嘴巴,三人顿时滚做一团。

“嘘,此话不可以当着公子阿叔的面说!”

龙公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皆呆愣地转头瞧着他。

连本想呵责小仙的景善若也忘记了动作,惊讶地望向开怀大笑的龙公子。

龙公子缓过劲来,环视一圈,问:“怎么了?”

“……头回见着公子你笑得如此开心呢。”景善若答说。

“呵。”龙公子不多言语,只淡笑应道,“走罢。”

说完,他便极为自然地伸手,以一指将景善若的手指勾住,牵着她往前去。

景善若又是一愣。

眼看着龙公子牵起了景善若的手,另外几人也惊得瞪大了眼。

道童极快地反应过来,趁仙草童子开口惊叫之前,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然后虎妖也有了动作,他唰地一下遮住了仙草的眼睛。

阿梅则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咬住袖子。

“少夫人……”她嘤嘤地轻声提醒。

景善若跟着龙公子走了几步,转首看看阿梅,询问:“有事?”

龙公子也应声回眸。

阿梅盯着他,摇头,对景善若道:“没、没什么……”

景善若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回身冲龙公子笑笑。

后者轻声道:“走吧,再到深处去逛逛,我也许久不曾以人的形象散步了。”

“嗯。”

对此情此景感到不适的,不仅阿梅一人。在不远处的屋脊后面,还有另一双眼睛关注着蓬莱洲众人。

越百川以小小的身形藏在瓦片与屋脊的缝隙里,不时踮起脚尖瞧上一瞧。当他看见景善若与龙公子牵着手漫步时,不由得面若死灰,靠着屋脊坐了下来。

一声鹤戾。

金翅鹤扑棱着翅膀,从屋顶另一侧升起,瞧见越百川在此,便落到瓦上,大步大步地朝他走来。

“嘘!”越百川做出噤声的动作。

金翅鹤做出惊吓的动作,用翅膀遮住脑袋,然后小心地露出一只眼睛,瞧瞧花苑中的景象。

它看清之后,回头再瞄一眼越百川,随后同情地用翅膀尖儿——把他扇了个筋斗。

“哇啊,你做什么!”越百川连忙稳住身形,抬起头小声冲金翅鹤叫起来。

鹤大爷不依不饶,继续上前,啪,又是一扇,这回越百川反应及时,立刻跳开,躲过了它的攻击。

一击失利,金翅鹤展翼,连续进攻,不给越百川一点喘息的空间。

越百川赶忙躲避,在屋顶上像老鼠般地蹿来蹿去。

追逐片刻,金翅鹤仗着身形“庞大”,终于把越百川逼到了檐角上。

越百川抬手道:“好了好了!我知你意思!”

金翅鹤狐疑地盯着他。

越百川悻悻然盘腿坐在檐角上,说:“我自有主张,不用你担忧,你且照预订行事。”

金翅鹤见他如此回复,便不再勉强,展翅飞离。

※※※

却说景善若在龙公子这边只住了一日,关游便找上门来了。

“看来景夫人想嫁入归墟什么的,是空岤来风出必有因呐……”他嘲讽地笑着,旋身坐下。

景善若道:“豆芽,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谣传不谣传,景夫人,你心知肚明,就不用再掩饰了。”关游说着,撇嘴道,“只是……蓬莱洲说什么中立,不过是暂欺仙家的手段吧?想教仙家莫要与蓬莱洲为敌,又向龙族示好,如今与临渊道君和公子昱皆是牵扯不清——难道说景夫人是想两全其美?”

“仙豆芽!胡说什么!”景善若呵斥。

关游笑道:“唉呀,说笑而已,景夫人莫要在意嘛!如此惊怒,倒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再谈下去,只怕景夫人会大失风度,我看我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景善若摇摇头,说:“豆芽,你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先说吧。”

要是不赶紧办他的正事,她只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就把这个讨厌的小孩直接赶出去了。

“快人快语啊。”关游拍拍手以示表扬,随后道,“我也直说,道经我想要,听阿梅说你还抄誊过几次,对不对?”

景善若默然。

最初得到经书的时候,为消磨时光,确实有抄誊过,但抄本已经遗失或者烧掉,根本就没有了。

关游冲她伸手:“我想要,景夫人。抄本什么的,给我看看总可以吧?”

景善若道:“你为何紧盯着道经不放呢?临渊道君不是说过,这经文所载心法,与你先天素质不符……”

“你信他说的?”关游哈哈笑起来,“你以为道君不会胡说八道来骗人的么?尤其是不想拿出毕生著作来给一个没甚来往的小屁孩……哈哈哈!”

景善若皱眉。

关游又道:“景夫人,你拿着也不会用,不如给我抄本,我读过就不再来纠缠你,好不好?”

“豆芽,你在胡说什么?”

“不然,其实小草挺喜欢仙都的,我师父他也喜欢小草啊。”关游意有所指地说,“若是我从中牵线,小草表示愿意在仙都求学什么的……景夫人,你总不会要阻止吧?但是你舍得么?”

他居然拿小草来威胁她?

景善若不言不语,端坐着,就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关游继续道:“其实小草到这儿来,也是好事,就怕出点什么意外……啊,说起来,逗留在仙都的这段日子,小草小道小虎还有阿梅,貌似都平安无事来着?景夫人会不会觉着生活无趣?”

“仙豆芽!”景善若啪地拍案而起。

她严肃道:“若是说笑,也太过分了。你方才言谈,只让我觉着恶心!恐怕我必须与仙伯谈谈此事!”

“你去谈啊?”关游丝毫不怕她,吊儿郎当地笑说,“反正你最擅长的,还不就是同我师父告状?你以为我不知道?宫里有多少人是我的眼线,你才真正不知罢?”

景善若仔细打量着关游。

她发现仙豆芽已经变得相当地令人厌恶了。

关游笑道:“放心,景夫人,我不会将你与龙族公子昱的苟且之事传扬出去的,毕竟,我也还算是蓬莱洲出来的人,我不想脏了自己的颜面。”

他指着景善若道:“若有人说,蓬莱洲的景府主人勾三搭四,与龙族之人纠缠不清。那可不是我传出去的。只是景夫人,你要记得,蓬莱洲不是你的,我等生于蓬莱的,才真正地是仙岛的主人。你莫要将蓬莱洲傻乎乎地陪嫁过去,到头来发现人家不过就是图你个家产,那可就太难看——”

话音未落,他便被茶水浇了个通透。

景善若问:“烫不烫?”

“……不算很烫。”关游弹弹肩上的茶叶。

景善若道:“往后记得,与人说话时候留七分余地,更莫要将自以为是的见解作为谈资来卖弄,否则,领受的怕不仅是一杯滚茶而已!你言谈这样没遮拦,才真正是脏了你自个儿的颜面,更脏了景府的颜面。”

“呵,你嫌我多话,还是多事?”关游拨拨湿漉漉的头发,伸手道,“将道经交出来,或者抄本也行,给我了,我便安静,不再议论你之交游是否合宜。”

景善若抱着手,道:“你去找仙伯拿吧。”

“嗯?”

“你上回跟我索要道经,我便怕在你诸多手段下,只凭一己之力,守不住那卷经——故而,已将抄本交给你师父保管,由其把关,决定是否将经书交给你修习。”景善若淡然应道。

“你——”关游怒道,“你这与拒绝有何差别?”

“怎么,不敢与仙伯索要么?”景善若勾起嘴角,“豆芽,你欺负弱女子,倒是挺在行的啊。”

关游不与她罗嗦,直截了当地说:“把太息十二元经给我!既然抄本不在了,那便将正本拿来!”

景善若睨着眼瞧他,并不应声。

“景夫人,念在你养育之恩,我才对你多番忍让,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关游指着她,喝道。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风掀开了。

门扇撞在框上,啪啪作响。大风灌入室内,吹得纱帘翻飞不已,壁上字画纷纷坠地。

“谁?”关游猛然转首,只见一道人影立于门槛之外,周身薄薄的黑雾弥漫,竟然看不清相貌。

景善若倒是立刻认出了那身形:“是公子!”

龙公子抬袖,一指点向关游,轻声道:“你,出来。”

虽然关游是小仙,仙都这儿又是他的主场,可他仍被龙公子自带的龙威给惊慑住了。他紧张地应道:“做、做什么?”

景善若见状,生怕他们就在仙都里打起来,好歹说,关游都是仙都的少主人,龙公子不能这么不给仙都面子啊。

她急忙道:“豆芽,公子有事找我,你先离开吧。”

“……走、走就走!”关游慌忙夺门而逃,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哼,无礼之徒。”龙公子收敛起了黑雾,转首瞧着景善若,“没事吧?”

“没有。”景善若低首,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每当你觉着仙豆芽很讨厌的时候,他总能向你证明,他还可以更讨厌~

背后小人

“景夫人,你方才说什么?”仙伯真公惊讶得将茶碗放下,两个眼睛瞪得圆圆地。

景善若道:“我是说,在贵宝地叨扰这么久,我与诸位小仙也是时候回蓬莱洲了。”

“住得好端端地,怎么不再多玩几日?”真公想了想,忙追问,“是不是谁令景夫人不悦,啊,是不是岛民祀奉得不妥,故而夫人才预备打道回府了?”

景善若连连摆手:“不是的,老神仙,请不要多想。我等总不能一直住在玄洲啊,蓬莱岛上的家宅都快要成荒屋了,这可怎么得了?”

她当然不能告诉真公,自己想走,是因为想避开仙豆芽,不与他接触,也就不会起冲突了。这孩子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打孕化成丨人,就与诸多小仙的心思不同,不但多转多少个弯,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盯上了景善若手里的道经,连抄本都惦记,甚至想动用武力逼迫景善若交出经书。虽然暂时被龙公子吓退了,可想必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景善若不想与他纠缠下去,若是闹起来,惊动了另外几位玄洲岛主,恐怕仙豆芽受了责骂和处罚,会将这一切都算在她头上,于是更加憎恨她。

——说起来,真是不明白啊,豆芽为什么对她有一股敌意呢?

真公听她这样讲,便点头道:“唉,若不是异兽之门出了乱子,景夫人应当可以住得更舒心些的。如今玄洲也有许多要务处理,光是异兽尸的事儿与昆仑那边作交代,就已令人忙得焦头烂额。既然景夫人决定回蓬莱洲,老朽就不腆着脸强挽留了。”

景善若微笑着点头,道:“太玄仙都如此了得,我等住上这段日子,只游览了数处宫阁,尚未将仙都见识个遍呢。待下回再来,定要好生玩上几个月,才能尽兴的。”

“好、好,一言为定!”仙伯听得直乐,“几时忙过了,老朽就再邀蓬莱洲诸位入仙都一游,届时可不能借故推托啊!”

“一定一定。”景善若笑道。

“那老朽就吩咐下去,令岛民准备三艘大船,送景夫人与几位小仙回蓬莱。”

见真公提到交通工具,景善若忙说:“啊,多谢老神仙,只是实在不必了。待再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来接我们回蓬莱洲。特来与老神仙商议,也是为了提个醒,莫要将对方当做进犯之徒,加以驱逐……”

“咦?”真公不解。

“来的是方丈洲之人啦。”景善若莞尔。

方丈洲与玄洲可算是水火不容,虽然龙族与仙家暂时言和,可私底下还时不时地掐着呢,更何况是直接交战过的两座仙岛了。

真公掐指一算,道:“喔,多亏景夫人提醒,这方丈洲的船怕是正在途中,再过几日就入我玄洲岛海域了。老朽得先传信下去,说不要贸然开战哪!”

等景善若告辞回去,真公又忙了一通,坐下歇息时候,突然想起一事:“诶?方丈洲?那龙族的公子昱……岂不是应当先一步知道才对?”

他说得没错。

第二天,就有宫人前来,同真公禀报说龙公子预备离开了。

再问去向,说是有方丈洲人来接,大概是先到蓬莱洲寻找灵药疗伤,然后再考虑去方丈洲或者回归墟,至于具体路线,他自会安排,就不劳太玄仙都之人费心了。

真公听闻这个消息,认真琢磨了一阵,抚掌道:“如此看来,景夫人可不就是与公子昱同路而行么?传闻果然是真的!”

“对啊,上回小民还见着龙公子与景夫人手挽手,这样、这样……领着孩童漫步花荫呢!”

送信之人与真公相视会心,嘻嘻地偷笑起来。

真公说:“你瞧,其实龙族也与人是同样,知情识趣啊。若景夫人能将龙族这员猛将驯服,公子昱从此不对仙家再生敌意,其实也是一桩美事。”

“是啊是啊!”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道黑影风一般刮进殿内,掠过圆柱旁侧,就要往殿后去。

真公急忙唤:“徒儿!”

那影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脚步不曾停下。

真公运气叫住他:“关游!游儿!”

这时候,对方才止住步子,转头:“师父,你叫我?”

“当然是叫你,过来过来!”仙伯招手让其过去。

关游有些反感地皱眉,说:“师父,徒儿好困,让我先回去睡下好不好?晚上再听你说课,徒儿一定好专心好专心的!”

“叫你过来,就是要问你,这一夜又跑哪儿去了?”真公正­色­道。

“唉?”关游露出诧异神­色­,道,“不就好端端地在睡觉么?”

“胡说,为师半夜入你屋内查看过,不见人影,被褥冰凉!”真公不悦地甩甩拂尘,“究竟去了何处,你要老实交代!”

“哎呀哎呀,师父几时喜欢上纠结这些小问题了,不管去了哪儿,这不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嘛?”关游嬉皮笑脸地上前,扒住仙伯的手臂,撒娇道,“人家好困,先让徒儿回去歇一歇,好不好?往后无论是要罚背经,还是练多少遍功,徒儿绝无半句怨言。”

真公狐疑地瞅着他。

“当真?”老人家戒备地说,“每回要罚你,你都说说笑笑就赖掉了,真是狡猾得很的徒弟啊!”

“当然是真的啦!”关游笑说,“此次一定听话,让你老人家捞足颜面!”

“唔……”真公想了想,半信半疑道,“好吧,姑且再信你一回!快去睡下。”

关游高声道:“多谢师父!师父最好了!”

说着,转身就往自己的居处冲去。

真公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喂喂,你那铺上新换了褥子,若是躺不惯,记得旧的已经晒过了,收在柜子里的……”

“知道了!”话音未落,关游已经消失在大殿深处了。

仙伯望着他去的方向,略有愣神,不知在烦扰何事。

来传信的岛民见状,乐呵呵地说:“少主近来越发活跃,正是仙都之福啊。小民看来,仙伯与少主,真似祖孙父子一般,令人称羡,令人称羡哪!”

“是么?”真公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叹气。

当夜,关游就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景善若等人预备离开的消息。

他立刻赶到仙伯屋内,请求师父出言挽留蓬莱洲众人,至于龙公子,关游的态度则是赶紧送走,不可拖延。

“师父,你莫要忘记,那蓬莱洲可孕化小仙,是仙家必争之地,万万不可落入归墟之辈手中。”关游道。

真公茫然说:“蓬莱洲几时落入龙族之手了?”

——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关游跟他解释道:“师父,难道你没听到风言风语么?景夫人与那龙族的公子昱,眉来眼去,分明有J情!”

真公不以为然,驳斥关游道:“胡闹,J情二字,岂是如此用法?景夫人没了夫婿,公子昱又还未娶过亲,这互相中意,本就是好事。再者,景夫人有蓬莱洲岛主的身份,公子昱又是鼎王公之独子,双方虽不说是门当户对,倒也并非差距甚远……你不乐见其成也就罢了,何必反对呢?”

关游摇头:“师父此言差矣,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龙神,景夫人拿什么去与龙族之人对等?唯有她手里强占去的仙岛啊!若是蓬莱洲的岛主与归墟之人婚配,她嫁入归墟去了,公子昱岂不是蓬莱洲的另一个岛主?那蓬莱洲不就名正言顺地划到归墟名下了么?”

“呃……”真公混混沌沌地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

他支吾道:“可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景夫人的亲事,只要她自个儿乐意,难道仙家之人还可以横加阻挠不成?”

“师父!这不是横加阻挠,是为景夫人好啊!”关游道,“若那公子昱真心对她,自然不在意她有没有蓬莱洲陪嫁!否则,景夫人嫁给如此虚伪之人,哪里能得善终呢?”

“为师认为不妥……终究是他人私事……”

“牵涉孕化小仙的仙岛之事,怎么可能还是私事?”关游恳切道,“师父,此事你一定要召集诸位岛主好生商议,若是能请到临渊道君出席,更是再好不过。他与公子昱多番交手,一定明白此龙品­性­,且先将蓬莱洲众人留在仙都,随后请教于道君,看接下来要如何办才好!”

“唔……也好,先探讨一番,再做决定。”

翌日去请临渊道君的结果,是越百川不在书楼里,不知飞去了哪里。想他身形是那么微小,应当走不远,众人还在仙都里好好搜寻了一番,未果,只得作罢,直接上书昆仑,请教此事对策。

“若帝君回复说,不必Сhā手,诸人可一定不能妄动了啊。”仙伯为难地叮嘱众仙。

其他岛主也是觉得难办,于情,他们没有谁想坏景夫人的好事,于理,龙公子对他们还算有恩德,只是……唉,孕化小仙之事,乃是福泽整个仙界的要务,不能因他几人的私交私情,就罔顾仙家大义啊。

昆仑那边的回覆很快就送达了,恰好是景善若等人预备离岛的那日。

宫中诸人整理妥当,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玄洲的几位岛主登门拜访,说有要事,请求与景善若商谈。

语惊四座

景善若吩咐宫人待客,从窗户中瞧见众仙往偏殿去,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这么大阵仗,若说是送别,会不会送得太早了点?

此时阿梅抱着绑好的包袱入内,景善若忙叫住她:“阿梅,你过来。”

“诶,少夫人。”阿梅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擦擦掌心,赶到主人身前。

“你是否知道,小草小虎小道在哪里?”景善若担忧道,“是不是他们几个外出,闯了祸事?”

阿梅回答说:“方才路上,见着三个孩子都好端端地在整理自己的小行李呢,就算调皮,也不是今日的事儿吧?怎么,有谁找上门来了?”

景善若摇头:“就是不知啊,你先过去帮孩子打包东西,最后半天了,教孩子莫要乱走,以免耽误方丈洲那边好心遣来的海船。”

“是,少夫人。阿梅这就去了!”阿梅点头,又转身指着那几个包袱和衣箱,提醒景夫人莫要忘记遣人搬上船去。

景善若忐忑地拐往龙公子殿内一趟,问他是不是也要去见众仙人,若是的话,不妨同行。

龙公子表示早就感知几位岛主来了,可是并未向他通报,想是有事打算单独与景夫人谈。

他望着景善若,道:“若是景夫人开口,我便冒失一回,陪你同去。”

能得到龙公子壮胆,那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景善若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大事儿,应该不需要公子陪伴,便婉拒道:“瞧公子说的,莫非几位岛主还能吃了我不成?八成是来先送一层,更有可能是玩乐惯了,想来开个欢送宴呢!”

龙公子略点头,并不开腔。

景善若道:“那我先过去了,请公子多等片刻,待我回来之后,便可以启程了。”

“好。”

“若是有欢送宴,公子你应当要出席才对喔。”景善若笑道。

龙公子面露难­色­,并不应答。

景善若上前,靠近了他,问:“公子还是不愿与仙人相处?”

“并非如此,只是不惯闹热。”龙公子赧然转首。

“我是怕你一人呆着,太清净了,觉得无趣。”景善若轻声道。

龙公子回头,小声说:“那你便不要去掺和宴席之流的杂务……”

“嗯?”景善若没听清。

龙公子立刻发现自己的腔调实在太像撒娇了,赶紧正­色­,清清嗓子道:“咳!没事、没事!你去吧!”

“好,我去去就回。”景善若微笑着,转身离去。

龙公子偷眼瞄一瞄她的背影,见她确实出了殿,才似乎松了口气般,抬袖轻轻打了自个儿的嘴一下。

“说出来的话,越来越古怪了……”他喃喃道,“明相为何还不回来,啧。”

他坐起身,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往窗边晃悠过去,顺便竖起耳朵,以龙神的天生敏锐听力,悄悄监听偏厅内的动静。

却说景善若赶到偏厅,先向诸位岛主陪不是,说自己有事耽搁,来得晚了些,希望各位不要怪罪。随后,她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众人的来意。

真公为难地瞧瞧同僚,最终给自己鼓劲儿,将昆仑那边的解法告知了景善若。

“蓬莱洲?”景善若诧异地说,“为何我一旦与龙公子成亲,就得将景府主人之位让出,挑选一名小仙接管宅邸和仙岛?”

“呃……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众人尴尬地劝着。

景善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大伙儿脸­色­,觉着更为奇怪:“诸位岛主为何Сhā手蓬莱洲之事?更有……此事与昆仑何­干­?”

“只因能孕化小仙的仙岛之中,蓬莱洲是对昆仑外界最为友善的……”真公说着,禁不住抬手擦拭冷汗。

景善若道:“因我对仙家友好,所以,仙家连我私事也要管?”

“不不不,景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真公慌忙要解释,可是他支支吾吾地想了一阵子,茫然地对另外几名岛主说,“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奇怪了,豆芽跟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怎么被景夫人一颠,他就自个儿倒了?

难道他当真老了?

另有仙人上前,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就看在仙家不能失了蓬莱洲的助益之上,行个方便,将景府赠予小仙吧!你就当景府是你娘家,这不也有个可以回的地方么?”

“景府本就是我的,有什么不可以回?”景善若越发觉着他们莫名其妙。

“你嫁入归墟,蓬莱洲不是也变成嫁妆,属于归墟龙族掌管了?”众人急道,“眼看着就这么一处可用的仙岛了,景夫人,你千万莫要如此绝情啊!”

景善若无奈道:“我当真不明白诸位是在烦恼什么,我几时要嫁入归墟了?”

“怎么可能不是?”

“休要哄骗我等啊!”

“你与龙公子,那难道不是要——”众仙正七嘴八舌地说着,突然就见偏厅大门突然一动,随后啪地一声被疾风给吹开了。

龙公子立在门槛外,面无表情地瞧着众人。

景善若一愣,随即上前:“公子,你怎么来了?”

龙公子看也没看她,开口道:“继续。”

“啊?”

“继续说。”

景善若瞧着龙公子的侧脸,不知他那股硬邦邦的怒气是从哪里来的。

她迟疑地想了想,有些慌乱地说:“我不记得方才说到哪里了……”

“你不会嫁入归墟。”龙公子一字一顿道。

——方才有这样讲么,好像不是这么个句子吧……

景善若狐疑地瞅着他,就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似乎濒临爆发一般,随时可能袖子一扬大开杀戮。

众仙人也被龙公子身上的杀气吓到了。

真公一手紧紧捏着拂尘柄,一手绞紧了自己的长寿眉,差点没紧张得把眉毛给揪断掉。

——听说龙公子极少走动的,想不到这会儿竟然主动跑偏厅里来了,难道真是天要亡他们?岛主各个都­精­于各种修行技巧,疏于武学……这么一条勇猛的龙神,就算合六人之力,怕是也打不过的吧?

别说打了,真要动起手来,太玄仙都也经不起这位龙大爷一个摆尾啊!

景善若自然也注意到双方气氛紧张,她急忙拉住龙公子,道:“等一下,公子,我是如此讲的没错,可你会错意了!”

“会错意?”龙公子脸­色­­阴­霾,抑制住火气,转首看景善若。

后者顿时被其释放出的龙威镇得动弹不得。

她稳定心神,吸气,鼓起勇气道:“我所言的,只是不嫁入归墟而已。”

“何意?”龙公子更是不解。

景善若道:“即使与公子继续往来,我也不打算离开蓬莱洲,因此……”

“嗯?”不仅龙公子,连众仙也都纳闷不已,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景善若十指交叉握拳,作祈求状,可怜兮兮地对龙公子道:“我怕与龙族之人相处不来,兼及公子你与蓬莱洲众人相处甚欢,因此……你能入赘否?”

“……”

整个偏厅内顿时死一般地安静。

众仙的眼睛齐齐睁大了,先是瞪直了瞧着景善若,随后缓慢地、一点点地移动方位,盯着龙公子,观其反应。

龙公子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保持方才的愠怒神­色­,一动不动,连呼吸似乎都忘记了。

景善若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片刻之后,龙公子仿佛突然醒悟过来,噌地一下,后跃一步,跳入众仙人之中,惊悚地瞧着景善若,结结巴巴道:“景、景夫人,你方才说了什么?”

众仙死死地围观着他。

其中一好心之人怯生生提醒:“龙公子,景夫人说希望你入赘蓬莱洲。”

“对。”众人整齐划一地点头。

龙公子盯住自己的脚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真公抚着眉毛道:“哎呀,竟有如此解法!老朽居然都没想到!这么一来,仙家担忧之难题,迎刃而解,景夫人与龙公子的婚事,又得以成全,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众岛主面露喜­色­,纷纷称是。

此时龙公子终于禁不住,开口道:“什么两全其美,简直荒唐!”

屋内之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景善若失望道:“怎么……公子不愿意?”

“我乃是鼎王公之子,未来将要夺回王城,继承归墟大统,怎能轻言什么……什么入赘!”龙公子说完那两个字,脸便红了,他气愤地甩了甩袖子,尴尬道,“景夫人,莫要跟着仙家之人胡闹!待得明相回来,我当真要他好生与你谈谈的!届时你可别抵赖!”

说完,他羞得连看都不看景善若一眼,咚咚咚地逃出去了。

厅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景善若也摊手,表示她很意外龙公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真公愣愣地瞧着门外的狂风,道:“想不到,公子昱面皮如此之薄……”

“是啊,”另一岛主也点头,“当真是个可爱的后生晚辈……”

众人不约而同地远目。

“诸位,我可是说真的。”景善若捧着茶杯,一脸平静地笑道。

真公说:“既然景夫人有如此打算,老朽便安心了,单看夫人御夫能耐啊!”

景善若对这个称呼仍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低首道:“老神仙,你真是的,什么夫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老朽看来,景夫人已是尽在掌握哪!”真公说完,众人都乐了起来。

就在此时,有岛民匆匆来报,说不远处的天空里出现一只庞大的海龟,似乎正随风缓慢地朝这边飘近。

“海龟?”景善若道,“莫不是小伙子?是明相和朱砂来了吧?”

“啊?”

景善若解释道:“是明相老人家带着龙公子的小侍女前来,不用担心。”

待海龟降入城中,岛民将乘客接了过来一看,却只有朱砂一人。

朱砂见了景善若,急忙扑上前,叫道:“景夫人,公子爷在何处?请他赶紧逃呀!那些龙王爷突然发难,将明相扣下了,还说要派大军缉拿通敌的公子爷!”

此言一出,方才还嬉笑热闹的众人立刻面­色­凝重,皆知是归墟出大事了。

莫要当真哦

景善若赶紧道:“朱砂莫急。你家公子在大殿,随我来。”

她向众仙略一颔首,带了朱砂出门,匆匆往殿前赶。

几位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皆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真公说:“既然景夫人已有安排,诸位应该都可以放心了吧?咱能不耽这份恶名,自然是最好。”

“是啊是啊……”

正说着,突见厅侧一扇窗户被勾开,关游身手利落地翻了进来。

真公笑说:“徒儿来得正好,你担忧的事儿已解决了。”

“哦?”关游正是来瞧瞧结果的,见真公如此轻松笑意,心底略有不顺的预感,遂问,“如何解法?是师父出的主意么?”

“为师哪儿来的主意?本是请教昆仑来着,谁知那景夫人自己早有应对,压根不用众人­操­心啊!”

“她自己有妙计?”关游皱眉。

真公这就将景善若所提的解决之道跟他说了一遍。

关游听罢,立刻摇头:“师父,难道你信以为真了?”

“啊?”

“她就不能是信口雌黄,蒙骗过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妇­道人家,几时有过一言九鼎之德行了?师父、几位师尊,你们连让她签字画押都没吧,凭什么信她,凭什么放她回蓬莱啊!”关游气愤地指出。

真公被徒弟抢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看另几位岛主,各人也都是狐疑难解的神­色­。若较真了看吧,那少主说得也有些道理,景夫人随口笑谈几句,又没立字存证,也没个外人公证,指不定回了蓬莱洲之后翻脸不认,还教仙家错失最好的机会……

可是……

真公想了想,道:“唉,师父这不是没想到么?”

“趁着人还没离开玄洲岛,赶紧先留下!”关游催促道,“一定要有个凭证,教她不能抵赖,或者她无法保证此事,那就请先将府邸渡让与小仙众人,这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众仙点头。

其中之一说:“诶?貌似岛上小仙就剩下三五人了吧?这回带来了三名……可都是几岁孩童大小的,心智也幼­嫩­,哪里能掌事啊?”

“掌事有何难?”关游道,“徒儿是小仙兄长,自然会好生教习,这三名小仙都是极为乖顺的孩子,没有可能会跟景夫人一样不辨事理,将仙家孕育小仙之地拱手送人。”

众仙皱眉,略点头。

真公见状,劝阻说:“徒儿莫急,你来得晚了些,或许不清楚,方才不是有一只巨龟来到太玄仙都么?那是来寻公子昱的……”

“与景夫人之事何­干­?”关游直截了当地问。

真公拍了拍手背,说:“若是公子昱出了什么差错,两人的好事自然也就成不了,那我等何必烦扰此事?”言毕,瞧瞧众人。

众岛主恍然,连声称是,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是何等缺心眼的­性­子啊!

关游急道:“八字还没一撇,师父莫要当做解法啊!先将景夫人一行扣下,随便龙公子往哪里去,有什么不好?待她答应交出蓬莱洲,再放她追随心上人就是了!”

“总之景夫人回蓬莱洲,不会立刻忙亲事,那就行了。”真公不以为然道,“接下来要如何阻拦,且看昆仑那边作为,玄洲岛可不是如此多事之地啊。”

“是呀,我等已有小仙做徒儿,不愁没个后继之人,何必还惹一身腥,与龙族公子结上怨仇?”众仙乐呵呵地围着关游道,“瞧徒儿多机灵,事事替仙家着想呢!仙伯,你可得先教他何谓‘置身事外’啊……”

关游拿他们没法子,只得苦笑着应付应付,心底却暗骂这些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

——自己是倒了怎样的大霉啊,竟一时昏头,答应做真公的弟子……这样下去还能有什么出息?

他越想越不畅快,看着那几位仙人脸上那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表情,就忍不住在眼里滑过一丝­阴­狠的厌恶。

※※※

再说景善若,她领着朱砂匆匆赶往殿内,却发现龙公子不在此处。

问了殿外的宫人,对方茫然摇头,表示自己压根儿就连龙公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他回来过没了。

“呃、该不会真的恼了吧?”景善若暗自嘀咕。

朱砂拽着她的袖子,焦急地问:“景夫人,公子爷呢?”

“你莫急、莫急,这就派人找他去。”景善若安抚着小姑娘,吩咐宫人赶紧四下寻找龙公子的踪迹。

朱砂进了殿内,慌慌张张地翻找一通,再用力吸鼻子,寻着龙公子今日熏的香气。“有了!在那边!”她一溜烟跑在前面,钻进大殿深处。

景善若见状,赶紧追上去。

朱砂就领着她翻过殿后的窗户(……啊景夫人给绊倒了快扶起来),拐了好几道墙角,溜到方才众人议事的偏厅里。

此时众仙正围着关游说话,朱砂不管不顾地抬手推开门扇,蹭蹭蹭冲了进去,众人皆是一惊。

景善若跟进来,尴尬地招手。

仙人心虚地瞧着她,略点头示好。

待景善若发现关游,双方便都警告地瞪了对方一眼,随后撇开视线。

朱砂才不在乎屋里有谁呢,她嗅着龙公子的香味,在室内转了一圈,又跟着气味冲出去了。

“朱砂等等我!”景善若急忙追了出去。

众仙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真公建议大伙儿还是先回自个儿宫中的好,他立刻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

关游心有不甘,却只能闷声不吭地动着火气,咬牙跟在真公身后离开。

景善若追了朱砂一程,见她是往花苑里奔去,生怕跟丢了,急急加快步子。谁知到了深处,仍是发现一眨眼就不见了朱砂的身影。

她喘着气,四下里张望,寻不着人,片刻之后,只得放弃,自己慢慢走回房间去。

刚一推开院门,她就听见仙草童子的声音:“公子阿叔,不要生气了,来吃根香!很甜的!”

抬头,景善若立刻瞧见房顶上有人!

三个小童背着各自的小包袱,正缠着龙公子,拉手的拉手,拉衣角的拉衣角。偏又是处身屋顶之上,摔下去会伤着,于是教龙公子甩也甩不得,骂也骂不出口,一脸尴尬与无奈。

道童一扭头,瞧见景善若回来了,赶紧高声道:“景夫人你快来劝劝公子阿叔啊!方才小虎发现他一个人在屋顶上生闷气呢,也不理咱们了!”

龙公子委屈地看了景善若一眼,随后满脸都写着“我­干­嘛要到这里来啊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紧闭双­唇­不理她。

仙草生怕掉下去,抱住龙公子的手臂不放,那小风生兽是能飞的,此时也凑热闹,趴在龙公子腿上。

虎妖很同情他一般地悄声道:“怎么不搭理景夫人呢,是不是女人又使小­性­子啦?让着她点……”

话音未落,他便惨叫起来——道童一爪子拧住他的手背,差点没把那层皮肤给拧脱了­肉­。

“公子——”景善若在院内轻声唤。

阿梅也从屋内出来,手里还抱着几个包。

见龙公子不睬自己,景善若放软了声调,说:“方才是情急之下胡乱编排的,也没料到公子会来,所以分寸有失……还请公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龙公子瞥她一眼,不言语。

“出了什么事?”虎妖童子问。

道童悄声道:“你莫要Сhā言!安静!”

虎妖只得吐吐舌头,缩起了脖子。

见龙公子没反应,景善若再接再厉地扬声:“公子若还是介意,那我这就回转,将几位岛主请来,一一澄清,如何呢?”

“澄清?”龙公子开口。

几位小童齐齐望着他。

龙公子道:“那你如何解决蓬莱洲之危?”

“我……”景善若低头。

“那数位仙人分明不怀好意,欲逼迫你主动让出仙岛。景夫人,你预备怎样回应?”龙公子道。

三位小童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梅也紧张起来,抱紧怀里的包袱,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一般,立刻放松了些许。

景善若沮丧道:“这、届时再考虑了。大不了与玄洲岛撕破脸,有公子相护,也定然能全身而退的吧……我没什么的,只公子名誉要紧,赶紧澄清才是正理!”

龙公子见她这般为难,于心不忍,开口道:“罢了,何必解释,就当做是如此吧。”

“公子……”景善若颇感动地望着他。

另外四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澄清不澄清的,完全不明所以啊。

仙草童子一面竖起耳朵听,一面将方才打算讨好龙公子用的香支拿到嘴边,咬上一口。(啊你又生吃!)谁知那香应声断成两截,好长半支就这么从他嘴边掉下去了。仙草急忙倾身去捞,结果另一只扒住龙公子的手刚松开,整个人的重心就不对劲了,咕噜咕噜地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啊!”

“当心!”景善若赶紧上前去接。

龙公子反应迅速,比景善若还快了一步,从屋顶上滑下来,拉住仙草往怀里一带,稳稳地抱着小童落地。

“好厉害……”屋顶上那两个小仙一齐趴在屋檐边上。

虎妖突发奇想道:“公子阿叔,我跳下去,你接不?”

“我也要抱!”道童立刻举手。

“胡闹,快从梯子下来。”景善若呵斥。

龙公子将仙草交到景善若手上,两人对视,景善若问:“公子,不气了么?”

“……”龙公子道,“仍是不平静。”

“咦?”

龙公子转头,挠挠脸庞,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我居然当真了,实在丢人。”

景善若笑笑,将仙草放下,伸出指头去碰龙公子的手。

后者的五指立刻收拢来,人虽然不曾回头,却已将她抓在手心里了。

此时,院门砰地被撞开,朱砂急匆匆闯入。

景善若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赶紧抽回手,轻呼:“啊,不好……”

“嗯?”龙公子转首。

见了主人,朱砂伤心地扑上前,哀叫:“总算找到了!公子爷啊!呜呜呜呜,归墟的那帮劳什子王爷当真造反了啊!”

告别玄洲岛

“造反?”

朱砂哭哭啼啼地拉着龙公子,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当日破了异兽之门,众龙王爷见势不妙,都赶紧带着兵将撤得远远地。龙公子的情况,他们都是通过探子回报,才略知一二。

后来,龙公子留在太玄仙都养伤,明相是立刻就遣人去跟归墟通报过的。可是,这回等明相求见狱王爷,禀明景夫人已与越百川和离之后,狱王爷却大发雷霆,说龙公子擅自滞留仙家重地,联系上回议和时候的表现,可见其分明通敌叛族,应当捉回归墟,砍掉龙爪投入大牢之内,永不得再见天日。

景善若想起钟王爷到蓬莱洲去时候的情景,不由轻声道:“狱王爷本就不怀好意,如今怎会不趁机发难?”

“根本就是往死里冤枉公子爷!”朱砂呜呜地说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龙公子道,“朱砂,明相呢?”

“与狱王爷理论,遭其扣下了,没放出来!”小姑娘抹着眼泪,回答道,“我知出事,便央井王爷去求情,谁知那老龙王也昏庸起来,左右不肯出面解围!亏得他还与明相有过些许私交呢!”

“哼。”龙公子不予置评。

朱砂再道:“狱王爷如今在王城外面贴了布告,说公子爷你叛族逃逸,罪大恶极,经诸位龙王爷商议决定除去公子爷你的龙籍,贬为带罪海族,鼎王公遗留的所有祖产、没收充公!”

“什么?”

“还有,布告上说,不日便要发兵玄洲岛,捉拿公子爷!”朱砂急急道。

“岂有此理!”龙公子大怒,“我这便回去,看谁能耐我何!”

景善若忙提醒:“公子你身上有伤……”

龙公子怒道:“有伤在身又何妨?区区几条老龙,我压根不看在眼里!”说完,转身便要出门去。

朱砂拉住他叫起来:“等等呀,公子爷带上朱砂!”

“你莫添乱,留下,与景夫人同行!”龙公子下令。

不待朱砂再说什么,只见黑雾平地激起,呼地弥漫整个院落,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景善若下意识地揽住身侧的仙草童子,不让他受惊吓。

狂风骤然呼啸而过,带走浓雾,随之而起的,是空中一条巨大的龙影。

见着异状,太玄仙都内传出阵阵惊呼,龙公子看也没看众岛民一眼,转身往归墟方向疾速游去。

“公子爷!”朱砂高声唤着,拔腿就想追。

景善若忙叫住她:“朱砂,你别去了!要是打起来,你能帮得上公子?”

“可是、可是……”朱砂大哭。

阿梅将手里的包小心地放下,跑过去拉拉朱砂的小手,道:“朱砂,别担心,龙公子好厉害的,上回你是没看见,他一条龙就救下了整座仙都呢!旁边那些肥龙,一条条溜得跟老鼠似地!放心!龙公子不会出事的!”

“我自然知道公子爷的本事,可是……”朱砂蠕蠕地说着,抓住阿梅哭个不停。

三名小仙也围上前去,帮着阿梅姐姐劝朱砂。

景善若叹了口气,示意阿梅将人领进屋去,随后自己伸手捡起包袱,带进屋内。

众人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多少衣物,如今打包起来,自己的东西不多,占分量的除了龙公子的各种香料之外,往往是热情岛民赠送的吃食与玩意儿。当然,仙伯真公送给小仙的玩具,更是堆了好几个箱子。

景善若本是打算麻烦宫人搬运到海边的,这一路可远,行李又多又沉,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如今海龟小伙子来了,就省得些事儿,直接请人将行李搬到小伙子身上,然后让小伙子运过去就行了。

待仙宫中人将行李放好,方丈洲的船队也如约而来,遣人递上消息,说景夫人可以登船了。

玄洲几位岛主带了岛民一齐出来送客,路上欢声笑语、歌舞仙乐不停。

岛民送上的临别赠礼,满满地又堆了几车,从洗­干­净的贝壳到咸鱼­干­、珍珠、布匹、海菜等等,贵重的、不值钱的、什么都有。

小风生兽好奇地看着,受鱼腥味诱惑,往车内一扑,就被陷在礼物的海洋里,爬不出来了。

方丈洲人依然是由曲山长领头,一行人齐刷刷地立在码头上,不往岛内多踏一步。

真公远远地见了这阵仗,便怅然道:“唉,就送到这儿吧。”

“老神仙,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希望往后你游历四方时,也多到蓬莱洲来坐坐。”景善若笑道。

真公迟疑地点头,欲言又止。

“咦?老神仙,有什么话想说么?”景善若诧异地问。

“……”真公面­色­凝重,悄声道,“景夫人,早些时候那事,实在对不住……”

“何事?”景善若不解。

“就是,昆仑那边出的主意,请你将家园让渡给小仙……什么的……”真公说着,脑袋越来越低,不敢直视景善若的眼睛。

景善若道:“此事已经过去了,我知老神仙自有难处,哪里还会在心底留一个疙瘩?”

真公点点头,笑起来,不再多说什么。

玄洲岛一行人送到港口外,也不踏上码头一步,遥遥地跟方丈洲众对视,彼此也不吭一声,气氛诡异。真公等人如同没有瞧见方丈洲人般,跟景善若与小仙一一道别目送她们上船去。

待得船将要离港了,真公突然想起:“咦?怎么没见着老朽那徒儿呢?”

“说得也是,这一路,少主好像就没出现过。”众人也表示不解。

即使他心有芥蒂,不愿送景夫人离岛,至少……那几个小仙与他如兄弟般地亲热,他应当来送送小仙们的吧?

“唉,八成是闹别扭了,待回去时候好生说说他。”真公笑道。

众仙嘻嘻哈哈乐着,与岛民欢欢喜喜地又热闹了一阵,这才慢悠悠晃回仙都去。路上几个老人便又开始计划,待异兽尸首的窃案风声过了,昆仑盯得没那么紧,就相约再去哪里游山玩水……

待回到仙都自己宫殿里,众仙才惊觉事情不对——寝室之内竟然如同入了贼人一般,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倾覆,柜子与床铺暗格皆给掀了一遍!

“闹贼了!”

真公的房间也不例外,且翻得特别细,连书架上的书,都是被一本本地取下来翻查过,然后胡乱掼在地下的。

“这、这究竟是……”真公心疼得很,忙查看自己炼制的仙丹灵药,发现放在显眼处的药壶,里面的药丸却一粒未少。对方似是动都没动一下那些丹药。

奇怪了……

真公挠着脑勺,纳闷不已:“来人啊,先把老朽那徒儿叫来,问问他住的那间屋有何损失。”

宫人应着,很快去了一趟回来,报说:“禀仙伯,少主不在居室,看起来,室内也并未进贼,­干­净整齐得很。”

“喔……”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究竟怎样呢?

真公琢磨片刻也没头绪,索­性­不想了,先冲个凉,再作晚课去。嗯。

※※※

再说景善若等人上了船,安顿下来,准备经历漫长的航行,回蓬莱洲的景府。

曲山长上前问好,与景夫人闲聊片刻,说到这几条船其实是从蓬莱洲来的,为了避嫌,才自称由方丈洲出发,顺便接景善若等人去蓬莱。

“……只是,不知为何,没见着公子的身影?”曲山长问。

景善若便将归墟里出了乱子的事儿告知。

方丈洲人听了,十分担忧,这回倒是朱砂出面替龙公子的实力作保,说他去归墟一趟,定能全身而退,搞不好,那些龙王爷反倒会被赶出去呢!

“唉,若是方丈洲实力足够,能攻进归墟助公子一臂之力,那就太好了……”曲山长等人叹息道。

朱砂见他们对龙公子忠诚,打心眼里高兴,忍不住多聊了几句,然后哼着小曲儿回到舱里。

此时阿梅正在忙着整理行李,口中叨念:“怪了,怎么找不见了呢?明明就放在这个颜­色­的包袱皮里……”

“阿梅,你在找什么?”朱砂心情愉快地靠过去,顺手帮阿梅将包袱收拣到一旁。

阿梅见她进来,心虚地瞧瞧别处,说:“哪有……我、我只是在整理这几堆衣物而已,没事……”

“我帮你啊!”朱砂笑道。

阿梅急忙摆手:“不不,已经弄好啦,我去看看炊间怎样了!回见!”

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朱砂不解地目送其逃离,转头瞧瞧那胡乱堆着的几个包袱,嘟囔道:“如此凌乱,怎么叫弄好了呢?真是,我来替她做罢——”

她索­性­挽起袖子,帮忙把包袱一一移到角落堆码起来。

正整理着,她突然感到手底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仔细一瞧,是包袱皮儿里边不知有什么活物。

看那大小,难道是老鼠?

朱砂忙把包袱移到案桌上,小心地解开,唰一下抖落包里的东西。

“哇啊!”

只听一声惨叫,有个小物跟着衣服一道被抖下地。那物摔得七荤八素,不辨方向地爬起,复又被衣料绊倒。

“咦?小人?”难道是木缘国的?朱砂想着,定睛一看,却觉着这人怎么长得挺面熟。

那小人也抬起头瞧她,叉着腰责备道:“就不能小心点么?……你是谁?”

朱砂盯住那人看了片刻,终于认出对方来,虽然意外于其竟然变得如此之小,但该有的作为,她是不会忘记的。

只见她果断伸手,拎住小人的后领,将其提起。

随后,朱砂大步走到窗边,使出全力将那小人丢向大海。

“喂呀,你做什么!”对方大叫。

“临渊道君,一边去吧你!”朱砂见其还要往舱里飞,赶忙将窗户放下,任其啪地一声撞在窗棂上,“不准进来!”

风暴前夕

待得众人安顿妥当,阿梅又小心翼翼地钻进舱内,在包袱之中寻找那个一两寸大小的越百川。她翻找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朱砂来唤她去吃饭为止,也没找见三少爷。

——奇怪,难道那个包给留在太玄仙都,忘记带出来了?

阿梅疑惑着。

朱砂大概知道她在找什么,但就是装作不知,只声声催对方赶紧走。

阿梅没法子,只得任由朱砂把她拉了出去。

到晚饭后,阿梅用油纸裹了点饭粒,琢磨着这么一撮饭三少爷应当够吃。她再次悄悄潜入舱里,轻声唤三少爷,可是依然没有回音。

莫非真的没跟上船来?

带着如此的疑惑,阿梅决定暂时放弃,回少夫人舱内服侍去。

景善若见她神­色­不甚安稳,问道:“阿梅,你今天时进时出,手上又没见拿着什么东西,究竟在忙碌何事?”

“啊?”阿梅一惊,急忙摆手,“没、没有!少夫人,阿梅就是四处看看,若有得帮手之处,便上前帮一把……没什么事可做的。”

景善若笑道:“呵,那你瞧瞧小草他几个睡下没。这都入夜了,可不准孩童在甲板上玩耍。”

“好的,少夫——哇!”阿梅突然惊呼一声。

景善若诧异:“怎么了?”

“没、没什么!”阿梅连连摇头。

她转身预备出去,又偷偷回首,瞧着窗棂上映出的小小人影。

看得出三少爷正爬在窗格上,摇晃身子,努力想腾出一只手来揭开窗纸,往屋里钻呢。

他几时跑到外边去了?

阿梅好奇地停在门边张望。

此时又一道黑影在窗户外掠过,看得出是长着猫一样的尖耳四腿,八成便是小风生兽没错。越百川惊见那小兽飞来,赶紧招来袖珍云朵,跳上去,飞也似地逃离。

景善若抬头,发觉阿梅还在门边,便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后看了看,不见异状,回眸道:“阿梅?还有何事?”

“没有!阿梅这就去了!”小丫鬟赶忙应声,关了门往小仙的住舱内去。

现在三个小仙正热闹着呢。

他们揭开好几个礼盒,开开心心地比较着谁收到的礼物更有趣,一面聊天,一面还分吃着几支香火。阿梅一进去,小仙们就赶紧把咬过几口的香支给藏了起来,免得挨骂。

“阿梅姐!”三人异口同声地唤道。

阿梅睨着他们,叉腰道:“为何铺上这般凌乱,是不是又调皮了?”

小仙立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信地瞥着他们,阿梅一面唠叨,一面上前,替几个小童将被褥铺好,监督着他们乖乖睡下。

此时她才问:“今天那只小猫儿是谁在照看?”

“是小草!”道童说。

仙草童子急忙道:“风生兽上船之后,好像听见了老鼠响动,我、我就放它自个儿玩去了。”

——你才是老鼠呢!

阿梅心里哀叫着,说:“晚上风大浪高的,小草你也放心得下?罢了罢了,我先出去找找,你记得明日不可以再放其乱跑了,好不好?”

仙草童子认真地点头。

阿梅出去,四下里ⅿⅿ喵喵地唤那风生兽,想当然,对方才不会理她呢。她只得作罢,回舱内去歇下。

其实若她抬头往上看一眼,就能发现风生兽与三少爷的行踪。

——越百川不小心被勾住后领,挂在了桅杆顶部。

他正十分郁闷地一边与风生兽战斗,一边竭尽全力左冲右突、上串下跳,想把自己解下来。不敢闹出大响动,因此反而缩手缩脚……

翌日晨,景善若神清气爽地出了舱门,到甲板上转悠转悠,发现角落里耷拉着一只小鞋子,还没她小拇指的指甲盖儿长。

“难道这儿有木缘国的船工?”她纳闷地拣了起来,随手递给阿梅。

阿梅急忙道:“或许是的罢。有些­精­细活儿,木缘国人倒是方便做的……”

两人正没事闲唠嗑,曲山长就从另一艘船上过来了,询问景夫人休息得如何。景善若随口就将捡到只袖珍鞋子的事儿告诉了他。

“我想那木缘国人身形特殊,怕是不方便在船上供职的吧——”景善若道。

阿梅暗叫不好,心说:三少爷,这回非是我不帮你啊!实在是避不过,你就乖乖出来,给少夫人认个错陪个不是,这不早结了么……

曲山长应道:“木缘国人?有的。”

“——啊?”阿梅失声叫了起来。

景善若责备地瞥她一眼,小丫鬟赶紧低头,不再吭声。

曲山长正­色­道:“是木缘国君希望船队能顺利地接景夫人回岛,故而特地派出经验老道的船工与吾等同行,确保船只安全。”

“哦,哈哈……”景善若轻声笑了起来。

——木缘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与自信啊。

阿梅暗暗松了口气,往衣服上抹掉手心的冷汗。

真不明白,三少爷为什么一定要对少夫人保密呢?还有,他明明可以变成正常人的大小,为何仍然保持一两寸的身长,不怕被猫儿吃掉么?

阿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今天曲山长过来,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请安,他另有一件事务,需要通知景善若。

两人入舱内详谈,阿梅随侍在侧。

“曲山长,你是说,派去中原医治渔夫妻子的那位修士没有回来?”景善若询问道。

对方点头,道:“此去已有不少时日,因是在下的学生,作为师长不免担心。”

“那山长预备到瀞洲去寻人么?”

曲山长说:“已派出几名弟子前往,若有消息,当报上蓬莱洲或是方丈洲名号。故而,在下以为,应当要让景夫人知情的。”

景善若再问:“会否报上我的名号呢?”

“自然不会。顶多自称景府中人罢了,就算有人问起夫人名讳,吾等也是不知,想说,也说不出去。”曲山长回答。

景善若笑笑。

此事说过便罢,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船航出约莫九日,玄洲岛那边有仙人驾云追上来,询问是否见着少主关游。蓬莱洲众人皆是惊讶,不知为何会来跟他们讨要仙都少主。

“这……其实那日诸位离岛之后,少主就不见行踪了。”仙人为难地解释道,“原以为是贪玩去了,谁知过了这几日,都不见其归来,众同僚方才着急,便派了小老儿前来问问。”

景善若道:“仙豆芽不在我们船上。待问问几位小仙,看他们是否知道豆芽的出游计划。”

虽说仙豆芽曾经与三个小童很是要好,可这回借住在仙都一段时日,众小仙对仙豆芽的作为,都有些厌恶,因此也没再怎么接近了。

仙草童子表示:“临走时候,兄长并未与我几人送别,我们也没听说过兄长要去哪里玩啊!”

虎妖童子也道:“你们把仙都上下都找过了么?要是还找不着人,那可得往海外找去了。”

“这不正是找不见人,才赶来问问蓬莱洲的诸位么?”仙人焦头烂额地说,“唉呀,少主不懂得驾船,也不懂得驾云。大水中央孤零零地一座玄洲岛,他要如何离开?还请景夫人下令,搜查一下船上各处,成不?”

景善若见其坚持,只得答应。

方丈洲人与仙人一道挨间地搜,阿梅也挤在其中,看是否能寻着她家三少爷。

可惜,双方都没能找到失踪的对象。

“我说岛主,你们当真都找过了么?”道童凉凉地问,“贵岛上能出海的船,或者可以飞的法宝之类,都有可能的好不好?咱这船已经搜过了,看来仙豆芽兄长是没在船上的。”

“唉,海船清点过,法器也并未有遗失啊。”仙人扶额,“那孩子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道童再提醒:“别忘记,仙豆芽兄长从炎洲回去的时候,不是捉了几只风生兽嘛?还送了一只小崽子给景夫人来着。”

“啊?”仙人不解。

虎妖童子道:“小道的意思是,那两只成年风生兽还在不?它们拉着车不是能飞天么?”

“哦!对对!”仙人恍然,急忙借了水镜,传讯回去询问。

不一会儿,镜子那边就来了回音,说风生兽与车驾都不见了。

“原来如此!少主是驾车走了!”仙人拍膝,大呼伤心,“他是为何要离了师门出走啊……难道没吃饱、没穿暖?玄洲岛有谁不宠着他不顺着他的意思……他为何还要弃岛而去呢?”

景善若与曲山长对视一眼,无奈地上前安慰仙人,劝其赶紧回玄洲,与其他几位岛主商量商量,看要如何将豆芽找回去。

仙人连连答应着,再对蓬莱洲众人致谢兼道歉,眼泪汪汪地驾云奔回去了。

景善若叹了口气,道:“豆芽还真是不省心哪。以他那­性­子,到了其他几个岛上,还不知别人会怎样待他呢……”

“出走到另几处仙岛上还算好,至少不归仙家便归龙族掌管,听闻是仙都少主,多少会卖昆仑个面子。”曲山长严肃道,“就担心他一个劲儿地往西面飞,落在中原或是别的凡人聚集处。人心复杂,以小仙的见识交游去度量,怕是要吃大亏的。”

景善若闻言,深以为然。

几位小仙交头接耳,轻声议论。

仙草童子听说豆芽自己一人出海去了,觉得实在了不起。

不过万幸,他这崇拜的火种被道童和虎妖一人一爆粟敲灭掉了,十分及时且准确。

作者有话要说:唔,凌晨还会有更,不过时候估计有点晚,请明天白天来看……

生离死别……呃?

几艘船在海上行得还算稳,仙草这回晕得没那么严重,只是夜里稍微难过一些,由着阿梅陪陪,也就过去了。

众人回到蓬莱洲,刚从小湾上岸,就得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之前曲山长派到中原去寻人的部下已经回来了,还带回几封书信,分别是瀞洲某地知县、知州等官老爷的信函。

书信中写着,已知海外仙岛当真存在,瀞洲王深感兴味,目前留了仙岛之人在敝处做客,希望韶华主亲临瀞洲,并商议仙岛与瀞洲通商通航之事。

景善若再开几封信,发觉其中一封是所谓瀞洲王的亲笔函。内言慈母早年劳苦,罹患久治不愈之症,症状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特向韶华主求仙药医治。

“韶华主?”景善若见了几次这词儿,不由得纳闷起来。

曲山长道:“世人传言,蓬莱洲上百花齐盛,岛主又号韶华主。想来是外人误解,将此名号附会在景夫人身上了。”

景善若皱眉:“喔……那此事无关紧要。倒是上次送渔人归乡的修士,似乎被中原人给捉了起来,对方以此威胁蓬莱洲之人……”

“要求景夫人何事呢?”

“通商通航。”景善若道。

“名曰通商,实际必定是觊觎蓬莱洲仙草灵药,若估价不得,十有八九是预备行抢掠之实的。景夫人,此事万万不可答应。”

“嗯,我也知道。”

景善若说着,将书信放到一旁,说:“目前要紧的,是先将被扣押的修士救回。曲山长,你处是否有足够人力,可以行探听、营救之举?”

曲山长测算一番,回答道:“真正善武者不出五人,不知能成事否……”

“算上擅长术法之人呢?”景善若提醒道,“中原凡人,例如我,应是丝毫不懂得术法玄奇的,而此项,则恰好是方丈洲诸位的长处啊!”

“景夫人说得对。”曲山长道,“在下这就着力部署,先派数名学子前往中原打探,若能伺机救下被扣押之人,自然是最好。”

景善若点头:“还望修士万事小心。若是遇见危难,可以用我的名义,先答应些许条件以敷衍对方,寻找机会脱身。”

“是,在下一定好生叮嘱生徒,不使再落险境。”曲山长应道。

两人正在议事,突然听得书房外边风声雷动,连房瓦都哐哐作响,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揭下来一般。

“发生何事?”

匆匆出了屋子,只见熟悉的黑雾由海面上升起,怒吼着,横掠过天际,往景府大门处落下。两人对视一眼,诧异道:“是公子来了?”

——龙公子这次回归墟,是解决族内动乱去的,准确说,是身上落着龙族里的通缉令,自己杀回去要个说法的……如今也不知究竟怎样了。

景善若想着,脚下更是快了几步。

朱砂也发现了龙公子的到来,她立刻通知方丈洲众人,准备迎接龙公子。

然而,待到景府大门一开,那黑雾便唰地冲了进去,压根不给众人列队恭迎的时间。

方丈洲人面面相觑,反应倒还也快,齐刷刷地转了个身,面朝府内行礼,唱道:“恭迎公子——”

朱砂却哒哒哒地追了过去,沿路跟着那黑雾跑,直接追到了大厅之外。

此时景善若二人也已经赶到,正与朱砂撞上。

朱砂匆忙道:“景夫人,曲山长,公子在厅内。尚未见着人身,不知如何了。”

“嗯。”景善若应了一声,道,“朱砂你先入内看看,若是有事,赶紧告知我们。”

朱砂依言入内,没一会儿,就慌慌张张扑了出来:“不好了景夫人,赶紧传御医!”

“御医?”

曲山长立刻道:“来人,速传神农司与药王司!”

听闻龙公子负伤,方丈洲众人都赶紧忙活了起来。药王司的修士吩咐出什么药材,神农司立刻带人去挖。

幸好蓬莱洲盛产各种奇妙药草,不乏世上千年才出一株的那种奇葩,故而所需药材都是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备妥的。

景善若在外立着,心里没底,见众人忙碌地进进出出,更是忐忑起来。等了片刻,瞧着药王司的修士匆匆步出,她赶紧上前,唤住对方问:“这位修者,请问龙公子伤得怎样了?十分要紧么?”

“自然要紧,都那样一把岁数了……”对方嘀咕一声,抬头看她,“等等,景夫人,你方才是说公子?”

“嗯,公子的伤势呀?”

药王司之人低头瞧瞧自己衣服上的血迹,一愣,随后恍然,解释道:“哎呀呀,景夫人,你想太多了!这并非公子身上的血,乃是明老相爷的!这几日明老相爷受了不少苦,若非公子全力维济着,只怕是要糟糕啊!”

“咦?”景善若问,“那我可以入内探视么?”

对方立刻应道:“可以,景夫人请。”

景善若这才入大厅去。

但见门槛内就是几滴血,越往内走,血迹就越是醒目。想到这是明相老人家的血,景善若不免心中难过,立在圆柱外侧,小心地朝内张望。

只见大厅深处摆放着龙公子爱用的那张软榻(咦什么时候搬来的),此时龙公子却并没有躺在榻上,他一反常态,竟然坐在榻前,望着占用了自己龙榻的伤者。

“老人家。”景善若轻声唤,不见明相有何反应。

龙公子闻声回首,脸上有血迹。

“公子,明相他怎样了……”景善若悄声询问着,轻手轻脚地上前去。

龙公子垂首道:“是我过失,竟害明相在归墟中受苦。”

他说着,睫毛动了动,眼神黯然。

景善若抬手,轻柔地扶住他的手臂,安慰道:“公子,莫要自责,人救回来了便好。”

“不……明相是我至亲尊长,若没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我绝不­干­休。”

龙公子咬牙说着,将脸上的血迹擦了擦。

此时,明相略动了动身子,吃力地呻吟一声。

两人急忙倾身,围着明相连声地唤。

“明相,安妥些没?”龙公子问。

明相微微睁眼,用浮肿的双目看着龙公子,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半晌都没能发出声来。

“明相?”龙公子有些急,捉住老人的手。

明相也有些激动,喉间唔唔地响了几声。

景善若急忙道:“老人家,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先静下心,莫要伤着自己!”

“嗯,景夫人说得对。”龙公子忧心地望着明相,“我已遣人寻药了,你要好生休养。”

明相将视线缓缓地移往景善若,盯着她看,又万分吃力地动动另一只手。

景善若见状,试探着握住明相枯槁的手。

明相张嘴,勉强用气声说出几个字:“……老臣……不行了……”

龙公子心中如巨石压顶一般,急忙轻斥道:“明相,不可胡言!”

“老臣……自己知晓……”明相气若游丝,连吐出这么几个字,都似是费了千般力气,“只是……尚有心愿……未、未了……”

景善若难过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老人家,别如此断言,好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相摇摇头。

“景夫人……”随着他开口说话的动作,血丝慢慢从嘴角淌下,落在衣襟上,浸出一团云雾样的血迹,“景夫人啊……”

景善若道:“老人家,我在这里。你说,我听着呢。”

明相直愣愣地盯着她,眼中神采似是慢慢散去,只喃喃道:“……公子爷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如今、如今再是舍不得……也只能将他托付与、与景夫人你照顾了……”

景善若看了龙公子一眼,随即对明相点头,道:“嗯,我会将公子照料妥当的!老人家,你也要快快好起来啊!”

龙公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捉住明相的手,跟着景善若用力点头。

明相却微微摇头,又道:“……老夫最后心愿,便是、便是亲眼见你……答应与公子爷的亲事……”

景善若一愣。

不用朝旁侧看,她也能感觉到龙公子的视线正冲着自己来。她觉着自个儿靠着龙公子那一侧的皮肤都燃起来了,脸面一定也红得可怕。

明相深浅不一地喘着气,望向她的眼中,却仍然满是希望。

景善若握住明相的手,道:“好。”

“莫要勉强……”龙公子在她身侧悄声道。

景善若低首,红着脸轻声回答:“我答应,没有勉强。”

明相仿佛一下子回了­精­神,支撑着身子,将龙公子的手与景善若的拉拢在一处,叠在一起。龙公子就势握住她的柔荑,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皆是忧心地看向明相。

老人家看着这一幕,牵动嘴角,显露出心愿已了的微笑,慢慢地闭上眼……

“明相?”龙公子急唤。

明相眼中欣慰的光彩流过,双目终于阖上……

“明相,喝药了!”

一声煞风景的呼唤响起。

景善若与龙公子都惊了惊,急忙扭头。

朱砂端着一大碗黑糊糊的汤药,疾步进入大厅内,因那碗甚烫人,故而不停地着换手,将空出的那只手捏住耳朵降温。

“明相?”朱砂近前来。

景善若与龙公子相握的手并未松开,她迟疑地出言道:“……朱砂,老人家他已经……”

朱砂道:“睡着了么?不成,大夫说得先喝药再睡呢!”

“呃?”

龙公子不解地瞧向明相。

这个时候,明相突然睁大眼,对朱砂道:“嗅起来好苦,一定没有加甘草罢!你且回去告诉那群后生晚辈,不加甘草的,老夫不喝。”

“嗄?”景善若与龙公子一齐惊吓,“明、明相?”

“蓬莱洲哪里有这般寻常的药材?”朱砂嘟嘴,“何况大夫方才说了,你口中有伤,喝什么不是一样痛啊?忍忍就好了,快来喝光!”

“老夫这点小伤,过两天自己就好了,不用喝药!”

“骗人,明明就伤及内腑的,快喝啦!”

两人一来一往间正闹得欢,突然,气温陡降,只听龙公子冷冷地开口:“明相,喝。”

明相猛一激灵,急忙伸手接过药碗:“是!是!老臣这就喝药……”

在公子爷与景夫人悻悻然的瞪视下,明相毫毛倒竖地将药汁喝了个­干­净,一滴也没敢剩。

公子威武

待方丈洲众人准备好养伤的居室,将明相抬了下去,朱砂才得了空闲。

她慌慌张张地重新布置大厅,公子爷喜欢的香氛、珠宝摆设、挂帐垂纱白玉屏风等等,一样也不能少。

景善若与龙公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中间,看她忙里忙外跑动个不停。

龙公子拉着景善若的手,几次想开口,却都因朱砂的不断掠过而作罢。

景善若将视线从朱砂身上收回,看看龙公子,随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轻轻扯着榻边垂下的流苏。

朱砂并未发觉二人之间气氛与往日不同。她一个劲地忙碌着,生怕布置得不妥当,令公子爷不能舒适地休息。

直到她神力无穷地扛着屏风,打算将其按老规矩放置在公子爷与景夫人之间时……

——咦,这二人几时坐得如此靠近的?

朱砂睁大了眼,举着屏风,好奇地打量他俩。

——还拉着手?

朱砂愣住,随即“噢”地一声明白过来,红着脸往外跑。

景善若正轻声笑呢,却又瞧见朱砂猛然转身,把屏风搬到两人身前,合了几叠,架放妥当,恰好将景善若与龙公子围在屏风之内。

作完这一切,朱砂才捂住脸,羞涩地“唉呀唉呀”叫着,重新跑走了。

龙公子无言。

景善若笑道:“朱砂真是有心啊。”

“嗯……”

龙公子简短地应了一声,望向两人相握的手,突然有些紧张,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发愣一般地坐着。

景善若对他说:“公子此去归墟龙潭,救得明相一命,实在太了不起。想必过程十分惊险吧?”

“惊险?”龙公子回忆一下,道,“没遇见怎样的阻力,只是找人费劲儿了些。”

“哦?”

见景善若好奇,他便将回归墟之后的经历讲述一遍。

话说那日,龙公子是怒上眉山,气势汹汹地杀回去的。想也知道,这头巨大的神龙,威武非常,光是直奔入海,就能激起千层巨浪了。

所以归墟之人还没等他入内,便都知晓大战将至,立刻备战起来。

备战又有什么用,龙公子夹带风雷闪电一口气冲回归墟,直指王城。众虾兵蟹将在他面前,那可是连一粒沙都比不上的。单单龙公子呼吸之间,那浩荡龙威,就已经把兵将给吓得提不起刀兵了,这还能打什么啊打?

狱王爷见状,立刻化出龙形,出外应敌。

几位支持他的龙王爷并没有现出龙身,只是立在城头上,仰头观望战事。

另有几位中立的龙王,那就更是远远地躲着,偷偷地瞧着,压根连身形都不露一下。

虽说龙公子有伤在身、尚未将养妥当,可龙族与仙族闹翻这些年间,狱王爷更是躺在王位上闲散度日,疏于修炼与习武的。如今两龙上阵,游走穿行间高下自现,不出几个回合,狱王爷龙身上便挂了彩,狼狈地一面长声怒吼,一面满天逃窜。

瞧见他的惨状,钟王爷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让随侍扶着赶紧躲回城内去了。

另几条观战之龙依然没有动静,只是沉默地关注战况而已。

那狱王爷得不到支援,咆哮之中就开始骂人、呃不、骂龙了,先是痛骂那些袖手旁观的龙王,然后骂自家儿孙不出来帮忙。

却说,双方本是一对一地交战的,此时狱王爷族里的众龙得了号令,便纷纷现身,一涌而上围击龙公子。

龙公子无所顾忌,来一个拍飞一个,来两个拍飞一双。

狱王龙子龙孙之中体型也有如他般大小的,可行事畏首畏尾,龙公子又战得亡命一般,群龙竟然奈何他不得。时候一长,便有大意的小龙被龙公子一尾巴击中,哀叫着坠下海去,激起惊天大浪。

狱王爷见龙公子伤了自家小辈,勃然大怒。

他这下终于找到了根源,飞得远远地,对龙公子破口大骂起来——从龙公子的品行个­性­开始狂吠,一直骂到鼎王公当初夺走他最爱吃的仙鹿­肉­,还打碎他珍藏的龙蛋壳子。

龙公子本就不喜欢与人争执,狱王爷在那边骂得越狠,他在这边就将龙子龙孙往死里拍——一个个全拍下水去,谁敢飞起来,他就亮爪子,休怪见血。

没一会儿,天上就­干­净了。

龙公子盯着狱王爷,缓缓飞近,后者毛骨悚然地退了又退,绕着归墟内的山脉躲藏。

一面逃,一面嗷嗷地嚎着骂。

龙公子对这般的敌人是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身上有伤,骨头断裂的地方还没长好,维持龙型久了,疼痛越来越剧烈。若是平时,他一定在榻上躺得跟条死龙一样,静静地等着剧痛过去,可是现在,他必须坚持着,不让敌人看出一丝破绽。

“那僵持到什么时候,才出现转机的呢?”景善若听得心急,忍不住出声询问。

“转机?”龙公子平静地说,“只我独往,何来转机。”

景善若闻言,拉住他的手,有些心疼地用指腹磨蹭他的指节。

想出言安慰,却又觉着不妥,只低头看他的手,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龙公子稍停片刻,便说那狱王爷狡猾非常,飞来绕去地躲了片刻,并不是单纯地知晓劣势故而逃命。

“咦?”景善若诧异。

龙公子道:“是拖延时辰,等待他人布下陷阱。”

当时龙公子并未想到这么多,他与狱王爷追逐一阵,有几回险险追上,甚至又揭下了对方尾部一层鳞片了,却仍是因实战经验不足,每每被其泥鳅一般地逃脱开去。

如此,追到两座山峰之间,狱王爷猛地往下一坠,龙公子正要追上,却发现自己撞进了一张巨网之内。

他大惊,挣了几下,却被网孔钩挂得结实。

那网飞速收拢,几处边角都是狱王族里的龙子龙孙咬着,没几下,便将龙公子困在了网兜里,朝着地面摔去。

龙公子收敛气息,重重落在地上,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狱王爷得意地上前,大大咧咧骂着,往他身上踏了一爪。

“……”景善若听着,不由得紧张地收紧了手指。

龙公子感受到她的心情,安抚地轻轻拍她的手背,道:“无妨。”

因为,就在狱王爷一爪子落在自己鳞上的同时,龙公子突然一个翻身,将对方龙爪也勾进了网里。

他在巨网中翻滚了几转,成功地把狱王爷也卷入网内,两条龙这下谁也逃不了了。

狱王爷吓得大叫:“你、你这孽畜!还不快快放开本王!”

龙公子才不管那么多呢,一口咬过去,加上两爪子,狱王爷顿时皮开­肉­绽,变了哭腔。

“慢着、慢着!本王可是你王叔!你怎能如此无礼!”狱王爷哀嚎起来,“还不快快放开本王!来人,将这条逆龙拉开!唉哟痛死本王了!”

龙公子呼地一下用爪子将其牢牢摁在地上,同时抬头,在网内威吓­性­地盯着群龙。

狱王爷挣扎片刻,见丝毫挣不开,只得服软,道:“唉唉,贤、贤侄,有话好商量,你这动刀动枪地,又是何苦?”

“哼。”龙公子冷冷地睨他。

狱王爷硬着头皮道:“想我狱龙族也不曾亏待过你,供养贤侄长大,好吃好穿好住,还送美女与你挑选,你、你到底有何不满……快快放开王叔啊!”

“明相在何处?”龙公子简短利落地问。

“呃、明相妖言惑众,冲撞本王,如今拿在牢里……哎哎呀呀贤侄你轻些!”龙公子爪上一着力,狱王爷立刻又惨叫起来。

“将明相放出。”

狱王爷连忙答应:“好、好好,贤侄你要人就直说嘛,王叔怎会不答应呢,哈哈哈……”

头一扭,吩咐族里小龙去带明相出来。

片刻之后,狱王爷讨好道:“贤侄你看,人在城墙上了……王叔不曾哄骗于你吧?”

龙公子爪下略松。

他说:“为何通缉我?”

狱王爷做出惊讶神­色­,道:“通缉?王叔不知情呀?这必定是误会了,贤侄你冤枉王叔啊!啊哈哈哈……”

龙公子不与他纠缠,直截了当地说:“退出王城。”

“啊?”

“将王城还给我。”龙公子要求。

狱王爷立刻拉下脸:“放肆,王叔是让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龙公子爪下力道猛增,对方顿时改了腔调:“啊呀!痛啊这要命的……贤侄、贤侄,王叔方才说笑呢!你拿着偌大王城做什么,还不如继续让给我族——哈、哈、唉哟,好了好了莫要争得如此难看——你轻些啊!王叔答应你,答应你还不成么!”

这边正讨饶着,龙公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狱王爷身上,突然见其眼中神­色­一变。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身上剧痛,原来是旁侧有龙偷偷靠近,趁着狱王爷讨饶的功夫,飞身上前,把猝不及防的龙公子给撞开了。

狱王爷得此机会,立刻卷身弹开,躲得远远地大叫:“来人,将明相那逆贼当众斩了!”

龙公子一听,脑中立刻轰地巨响,当即化为人形,从网内钻出,然后再忍痛变作龙型,飞到王城上空,一爪子勾了明相便夺路逃出归墟,径直朝蓬莱洲飞来。

景善若听完,望着龙公子,急切道:“那公子你岂不是旧伤——”

龙公子按按肋间,道:“因此,从方才开始,我都没挪一下地儿……”说着,他悄声嘀咕:“还真痛。”

隐于暗处的某人

龙公子这厢急需静养,不宜再挪动地儿。

他既然挑了宽敞明亮的前院大厅落窝,景善若就把大厅连带两侧的小阁都改做龙公子起居所用,朱砂也住在旁侧。方丈洲人帮忙动了动土,格外修出几面花墙几道门,使访客来时不必取道前院,打扰龙公子等人。

要说景善若住在蓬莱洲,清静,平时只要没举办什么宴会,来的客人屈指可数。

不过,她才远游回来,头几天免不了应酬一番。热情万分地跑来的,自然是木缘国国君以及他那群臣子了,这回他们还带了歌舞女子献艺,当然,也是木缘国的小人。

阿梅用五张案几拼成宴会场地,上面铺了金丝滚边的细毛衣料作为地毯,供木缘国人使用。

席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木缘国人也学了些许术法,本可以助兴,只是,景府内有镇河之锁,法术之类的东西施展不出来,故而唯有享受歌舞曲艺了。

景善若看过一阵,又与国君闲聊国内风土人情,提及年成好歹的时候,不觉有些思乡。

“景夫人是中原人啊?难怪身形如此庞大。”木缘国君喝得开心,哈哈笑道,“中原米饭,一粒便足够我国之人吃一餐了,可中原人得吃好几碗才能果腹。如此看来,中原人很难觅得饱食吧?”

景善若莞尔不语。

“哈哈哈,景夫人自然不愁温饱!来,再请满上。”国君捧起杯子。

阿梅屏息,拎着小壶,替其点入一滴酒水。

她再顺便往席间瞧瞧,见都不缺什么了,才踮着脚小心地退下,吩咐石仆多备些切割得细碎的果品。

出得厅来,阿梅顺手放了几道小菜入食篮,再带上一壶酒,飞快地往后面跑去。

方丈洲人巡夜途中,见阿梅行­色­匆匆,询问几句。阿梅只答说是宴席中抽空去看看小仙们睡下了没,扭头继续赶路。

待穿过花苑,确定身后没人跟着了,阿梅才谨慎地悄悄转头回去,沿另一条道儿入了景善若的书房。

“三少爷?”她轻声唤。

书房屏风内传来应答声:“嗯,在这边。”

阿梅将食篮放下,赶紧去点了灯,端到书案前:“三少爷,这入夜黑黢黢地一片……怎么不掌灯呢?”

越百川坐在案边,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了看那灯火。

沉默片刻,他才开口道:“莫要被你家少夫人发现。”

阿梅笑道:“三少爷,少夫人行踪,阿梅是一清二楚的。还没等少夫人入院内,阿梅便早早地就设法给少爷你提醒了。届时,少爷再回避,也不嫌迟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然阿梅脸上堆满了笑意,但越百川仍闷闷不乐,丝毫不为对方的好心情所感染。他叹了口气,道:“善若任由龙族下仆在府内来回巡视……若是被发现,我也难解释。”

——龙族下仆,是指方丈洲那群很有学问的书生么?

阿梅望着越百川,不解地问:“三少爷,你是为何一定要避着少夫人呢?”

“你不懂的。”对方作深沉状。

“所以阿梅问啊!”丫鬟理直气壮地回复道。

“……”越百川挠头,说,“咦,好香啊,你带了什么来?”

“啊险些忘记了!”阿梅惊呼一声,忙去屏风外取食篮。

越百川摇摇头,盯着灯火发呆。

这湖心沉的镇河锁果然了得,竟然连他也不能施行法术变作细小身型。所幸,景府占地甚广,即使景善若白日四处闲逛,恰好与他撞见的可能­性­也是小之又小的。

阿梅端了菜碟入内,笑嘻嘻地说:“少爷,既然来了景府,可就得随着少夫人的­性­子,不许吃­肉­了。”

越百川一脸淡然,随­性­应道:“无妨,我许久没动过荤腥。”

“三少爷果然是仙人啊!”阿梅满眼崇拜地望着他。

其实,对方内心其实正剧烈泪涌:去你个仙人的待遇啊,动不动便是“享受香火就好”,可他一两年前还大鱼大­肉­兼及各种口福小点心呢!这样陡降的转变,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呀。俗话有云只羡鸳鸯不羡仙,当真是至理名言——人家鸳鸯即便单身,好歹吃素的同时也是可以开荤的!(喂喂……)

越百川小菜伴酒,拈着随便吃吃,不知在想着什么事。

阿梅心里挂念前边的宴席,生怕少夫人唤她而众人寻她不着,难免有些坐立不安。

她随侍在侧,左右张望,瞧见书案边角上放着临渊道君的塑像。

“咦,三少爷,你取出来的啊?”阿梅指着泥像问。

越百川点头,道:“我知摔坏了,便自个儿补一补。你家少夫人是不懂得怎样修补的。”

阿梅好奇地笑道:“原来神仙还管修自己造像的?”

“是啊,求人不如求己。”越百川说着,随手拿了镊子,拾起一块碎裂的云片,往浆糊里蘸蘸,拼接在泥像脚底下。

他开口道:“阿梅,来摁着。”

“嗯!”阿梅往衣服上擦擦手,绕到案边,认真地替越百川将碎片固定在塑像上。

越百川笑笑,继续慢吞吞地进餐。

“三少爷,你如今可以变作正常人大小了,是伤势痊愈了么?”阿梅别着脑袋,很吃力地转首来瞧着他,“要不要告诉少夫人一声,也让她安心啊!”

越百川道:“不必。”

“为什么呢?”阿梅一脸失望地看着他。

对方轻声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同你解释。其实化作袖珍人型,是为麻痹潜伏于暗处的敌人,并非当真与伤势相关。”

“咦……”阿梅惊讶地瞪大了眼。

越百川一手撑在案上,对她说:“所以到眼下,我身上伤势依然沉重,阿梅你可得好生照顾着我,知道么?”这自然是说笑的。

“嗯!阿梅知道!”丫鬟将他的戏言当真,一脸严肃地点头。

越百川挡住半张脸,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先到前面去罢。”

“可是碗碟……”

“待我用完,便收拾起来藏在屋后,你自己取便是。”

“好,那阿梅先走了!”小丫鬟点头说着,退出书房,飞奔离去。

越百川笑了笑,可回首瞧见自己可怜兮兮的泥像,便觉着心中发堵,再也笑不出来。

把菜碟推到一边,他吹熄灯火,又安静地喝了会儿酒,仍是不好受。

他索­性­爬上屋顶,遥望着灯火通明的某处发呆。直到人声散去,灯笼一一熄灭,他才回到室内去休息。

※※※

三日后,仙伯真公到访景府,告知景善若,仙豆芽确定已经失踪了。众人在归墟周围的仙岛上仔细搜寻过,不见其踪影。

“啊,难道真是去了中原大地?”景善若道。

真公伤脑筋地拽着自己的眉毛,说:“景夫人,你好端端一个娃娃交给老朽,老朽却把人给弄丢了,这……当真是无颜前来!只是念着不给个交代不成,厚了脸皮,来与景夫人通告一声……若是徒儿哪日回了蓬莱洲,请景夫人千万通知太玄仙都啊!”

“嗯,那是一定。”景善若点头。

真公难过地说:“老朽这就要启程往中原去寻人了。”

“老神仙,你要到中原找豆芽?”景善若讶然道,“茫茫人海,若是没有仙法引路,如何能寻得着?”

“老朽替徒儿束过符,只知他没病没伤,却不能得见其究竟身在何方。”真公起身,坚毅道,“无论徒儿去到何处,老朽定要将其寻回来,再好生教管,令其成器成才。”

“老神仙……”景善若不知说什么好,遂道,“但愿老神仙此行能尽快寻得豆芽,若是找着了,也请通知蓬莱洲一声,好么?”

“那是定然……老朽告辞。”

“请让我送老神仙一程。”

景善若唤了机关马儿拉的车辆,将真公一路送到小湾。随后,真公背上行囊,后领内Сhā着拂尘,一副云水道人模样,大步踏着云,上路寻徒弟去了。

景善若感慨得很。

她回房翻看着道经,心中难免设想,要是自己没有那么坚持,就势将道经赠予了豆芽,结果说不定会是好的。

也许豆芽得了经书,修习几日,明白其功法与己不合便会放弃,于是回头好生跟着真公修行……

“少夫人?”阿梅见她怔怔地卷着书页发呆,不禁出言提醒。

——那经书是三少爷给的吧?

少夫人如此出神,莫非……想念少爷了么?

她期待地悄悄留神少夫人的表情。

景善若回神,笑道:“没事。阿梅,你随我去瞧瞧明相,若老人家不肯喝药,你可得与朱砂好生劝着他。”

“嗯。”阿梅有些失望地点头。

罢了,少夫人心情好就行了,她一个做丫鬟的,从来就不懂得这些主人究竟在想什么。

跟着景善若来到前院,两人停在廊下,清点预备带入内去的素果与鲜花。此时方丈洲人匆匆寻了来,对景善若道:“景夫人,派往中原搭救同窗的生徒回来了,曲山长请你赶紧过去一趟,有要事商议!”

景善若问:“人救回了么?”

“救回了。”

“那请回复曲山长,就说请修士先好生歇息,稍后我准备一下再去看望修士。”景善若道。

“不成啊,景夫人,这次带回的消息,当真是紧要大事——”来者担忧地说着,看了一眼大厅方向,似是不愿惊动龙公子一般,压低了嗓音,悄声道,“若是不赶紧决策,只怕会枉送不少­性­命!”

绝不原谅你

传讯的修者将话说出口,景善若吃了一惊。

“枉、枉送­性­命?”

她倒抽凉气,急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这……”对方声音依然低得如同蚊虫一般,“此处非说话之地,景夫人还是赶紧与山长商议……”

景善若当即决定:“阿梅,你先入内看望老人家,我随这位修士走一趟。”

“是,少夫人。”

虽说是尽量低声、避着龙公子,可龙神的耳力那真不是一般的灵--尤其是,在龙公子发觉景善若来到附近,早已凝神留意着的情况下--当然,他不会承认的。

因此,后者尚未走出几步,在场数人便听见大厅内传出了朱砂尖细的嗓音:“且慢!”

随着呼喊声,朱砂一袭红衣,连蹦带跳地奔了出来。

瞧见众人,她立刻站得规规矩矩地,扬声吩咐道:“殿外方才议论何事?公子爷有令,命曲山长即刻觐见,详细禀来。”

“呃、是!谨遵公子谕令!”

那人面有难­色­,却仍是立刻应下,随即向景善若作揖告辞,快步离去。

“……”景善若心中焦急,本想跟去。但听得出龙公子的意思是让曲山长过来禀报,于是她只得驻足,回首望着朱砂。

后者见修士离开了,便笑着跑过来,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公子爷请你入内小坐片刻。”

“嗯。”景善若颔首。

她走在前面,朱砂便与阿梅叽叽咕咕地说话:“阿梅你手上抱的花好香,是花苑里剪的?哪处开着这种花啊?”

“晚些时候带你去摘呀!”阿梅笑嘻嘻地应说。

“好!来,我帮你拿果篮。”“是给明相老爷爷的。”

两个小姑娘说说笑笑,将慰问品送入明相屋内。不等老人家逮着人唠叨唠叨,她俩就兔子般争先恐后地溜走,跑到大厅外边,去听墙角。

“真不知是什么事……”这是景夫人的声音。

景善若对修者说的那句话放心不下。

她茫然地对龙公子笑了笑,说自己与人不曾结仇,既没著书立说,也无研习技艺,身处这仙岛之上,真不知要怎样才能害得别人送了­性­命。

龙公子斜倚在榻上养伤,听她小声说着,没怎么回应。

待她讲完,他说:“尚不知是哪里来的事由,挂心何益?”

“人命关天哪,怎能不理不问?”景善若道。

“若非你认识之人呢?”

景善若摇头说:“都是活生生的人,自然也同样看待。认得与否,并不要紧。”

龙公子闻言,不予置评,只淡然一笑,随即闭目养神,显然,是不甚赞同对方的想法。

景善若不欲同他争执,便转了话题:“公子今日觉着如何?”

“一切安好。”

“伤处呢?”

龙公子睁眼颔首道:“不曾疼痛,睡得也安稳。”

“如此便好。”景善若微笑道。

“昨日朱砂扶着明相,过来跟我说了会儿话。”龙公子道,“本来,应是等我行动方便了,自己去看望他老人家的。”

景善若闻言又掩口笑了起来:“公子,不必急于一时,你二人都应当好生静养。”

“嗯……”

门外朱砂和阿梅挤在一处,尖着耳朵探听。

阿梅的耳力自然不如朱砂,因此频频戳着对方,询问听见了些什么。

朱砂听了一会儿,噘嘴,十分不满地说:“平平淡淡的,一点也不起­鸡­皮疙瘩。”

“啊?为何要起……”阿梅不解。

“难道你没听过大戏?”

“听过!”还会唱两句呢!

朱砂拉住阿梅,小声道:“戏里面男女在一处,不都是卿卿亲亲的么?至少也唤一声‘心尖儿’、‘情郎’、‘俏冤家’、‘乖亲亲’什么的才对呀!”

阿梅愣愣地瞪着对方,伸手道:“……朱砂你好厉害,我真起­鸡­皮疙瘩了。”

不仅是她,屋内的龙公子也僵硬了神­色­,似有一口气噎在喉间,半天说不出话来。

景善若觉着安静太久,抬眼瞧他的时候,才发现对方不知为何红了脸,正捂住嘴巴、眼神游移,似乎窘迫地琢磨着些什么事。

“公子?”

龙公子听见她唤,心虚得立刻应了声:“无事!”其腔调之铿锵决然,实在罕见,将景善若吓了一跳。

发觉此举冒失,龙公子尴尬解释道:“没……我是说没事。”

“喔。”有差别么?景善若茫然。

此时曲山长赶至,匆匆打断两个小姑娘的窃听,请朱砂代为通传。朱砂神勇无比地扛了屏风进去摆放,随后,才允许对方进入厅内。

“说罢,”龙公子正­色­道,“究竟何事向景夫人禀报?”

曲山长隔着屏风瞧不见内中人影,不知景善若是否也在内侧,只得小心地说:“回公子,数月之前,属下曾遣生员护送求药凡人离岛。后不见学生回转,得知其被凡人所扣,便征询景夫人意见,再派出人手接应。而今——”

他顿了顿,道:“人是救回了,可又知晓另一事,也是颇要紧的……”

龙公子瞧了一眼坐在旁侧的景善若,平静地开口道:“凡间之事,不必取来打扰景夫人闲适生活,曲山长,你且退下罢。”

“这……非是凡间之事了啊!”曲山长迟疑一瞬,随即道,“是学生言说,凡间那州县已派出上百人,乘船寻找蓬莱洲踪迹,若无寻得,便不许再返陆上!”

龙公子哼了一声:“与蓬莱洲何­干­?”

曲山长伏地不语。

景善若开口道:“山长,乘凡人之船,能否顺利抵达蓬莱?”

对方答说:“按理是不成的。中途有诸多险处,以归墟最为凶险,一旦接近其海域,几乎无人能逃得生天!上回那渔夫漂流来此,实在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景善若再问:“此船已启程多少时日?船上水粮还能支持多久?”

“回景夫人,在下不知详细。”

本就是学生顺便探得的消息,能知道有这么回事,已算是意外了,想要再往详细里问,得派人继续打探才行。

“……”景善若点头,道,“以山长之见,如何才能救得人命?”

“或许将人引至蓬莱洲,再作长远打算。”

龙公子闭上眼,倚在榻上,略蹙眉。

——以景夫人的善心,她八成是要滥施义举了。虽说自己也受过她一点点恩情,但这样的盲目行善,真是要不得,迟早给她带来大难……

心中正叨念着,龙公子突然听见景善若道:“既然如此,可否再遣人手,将寻找蓬莱之人引往陆上?若是瀞洲不容,可引往沿海其他州县,若皆不容得,不妨引往别国地界。好手好脚之人,总有安身之地吧?”

“是,景夫人。”曲山长颔首,想了想又问,“若是瀞洲继续逼人入海呢?”

景善若笑着悄声提醒道:“可以暗里引往玄洲岛,相信乐善好施的玄洲仙人会乐意接待,或许更赠出些宝物呢?如此一来,凡人也不虚此行了。”

曲山长闻言,不禁失笑。

龙公子挠挠额头,悻悻提醒:“景夫人,如此,岂不令贪得无厌之人称了心?”

景善若答说:“蓬莱洲地广人稀,无力自保,虽是遍地珍宝却也经不起贪心之人掠取,更有木缘国民这般灵物,怕是会因此亡国灭种。玄洲则不然,相信接待外人时候,诸位神仙岛主自有分寸。”

虽然解释得颇有道理,但她那顽皮的用意,任谁也瞧得出。

龙公子决定不与她计较,扬声道:“既然景夫人有此等见解,曲山长,你且照办罢。”

“是,公子。”

曲山长衔命告退。

朱砂将他送出远门,吐了吐舌头:“真是的,景夫人与公子爷好端端地相处着,这书呆子偏要来耽搁半晌,真是讨厌。”

阿梅跟在她身后,忍不住Сhā言:“少夫人不过来看望明相而已,哪里是为着与龙公子相处……”

“看明相不是幌子么?你瞧她都没进去瞧一眼。”

“那不是你家公子请少夫人先入大厅等候嘛!”

“眼下也没出来啊!”

“一定是你家公子拉着说话,耽搁住了!”阿梅很坚持。

“所以他俩就是在相好啊!这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朱砂也很坚持。

阿梅急道:“才没有,谁家共处一室挑那么大屋子的,分明只是会客而已呀!”

“那你去把景夫人叫出来呗?当心打扰了人家好事,被马踢哦!”朱砂寸步不让。

阿梅哪里敢冲撞龙公子,那可是条龙啊!

于是她瘪着嘴说:“你、你怎么可以凭空污我家少夫人清白?少夫人可是三少爷的妻室,哪里会同龙公子怎样怎样?”

朱砂道:“什么妻室,景夫人已是自由之身,尚未许别家呢!”

“啊?”

“你说三少爷三少爷的,那是什么人?”朱砂再接再厉,“临渊道君成仙去了,仙人是什么样儿,不食人间烟火,懂不?几时还算景夫人的夫婿啊?没有这个道理的!不信你问你家三少爷去!”

“你、你胡说!”阿梅生气了,偏又嘴笨,说不过朱砂。

她急起来,推了朱砂一把,道:“你真讨厌!我这就去告诉三少爷,叫三少爷来教训你!”说完,哭着跑走了。

朱砂叉着腰踮着脚,气鼓鼓地冲其背影喊道:“告就告,还怕你不成?天上的仙人之流,一个比一个傲慢,你就算烧三天三夜的高香,也是叫不下来的!”

大厅内两人正谈话,见丫鬟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便安静下来听一听,见竟然发展到这般怄气程度,彼此尴尬又无奈地望了望。

龙公子道:“待我叫朱砂入内,好生说她几句。”

“不用,小孩儿吵嘴,何必Сhā手……”景善若低首道,“何况阿梅还是做姐姐的呢。”

龙公子一怔,随即忍俊道:“景夫人,你当真如此以为?”

“呃?”景善若立刻反应过来,“且慢,公子,你该不会想说,朱砂比我年纪还大?”

“呵……”

“啊,我不要听!”

(真相总是那么残酷。╮(╯_╰)╭)

※※※

却说阿梅,她也不顾方丈洲人诧异的眼光,大哭着,一路奔往书房,扑进去找了一圈,却发现越百川不在屋里。

“三少爷?”

她正要冲出门去找,就撞见越百川恰好回来。但见其身上都是树叶与泥土,甚至还糊着草汁,像是被人丢进石臼里和着草木泥巴舂了一阵似地,狼狈不已。

“三少爷你怎么了?”阿梅瞪大眼。

越百川尴尬地抹了抹脸上的湿泥,道:“别提了,方才就近去见一位旧友,顺便陪个不是……谁道他记恨得如此深,把我打了出来还说绝交……”

阿梅听得一头雾水。

“哈哈,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越百川自嘲一番,对阿梅道,“去打水呀,我得清洗一下。”

“哦!好!”阿梅急忙照办。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有请存稿箱君吐稿……鼓掌~等我睡醒了再来回帖= v =

旧知交

阿梅拎着篮子,一个人溜到大门处。

守门的方丈洲人随口询问去向,阿梅便说,是景夫人吩咐自己送些水与香火给外出的小仙,众人并未生疑,和和气气地送她出去了。

笔者用了如此这般的描述,看官自然知道,其实阿梅压根就不会去寻小仙们的。

道童大概正在耳岛修行术法(她很刻苦的哦),另外两个小童则不知到哪里玩去了。阿梅出了门,假装朝耳岛走,其实半道上便绕了半个圈儿,转道,往新出现没几年的那座山丘跑去。

“三少爷真是怪怪的。”她自言自语道。

两个时辰前,越百川一身狼狈地回来,口中叨念着某人真是爱记仇云云。清理­干­净之后,他仍是犯愁,在屋内来回走动,琢磨片刻,这厮就将视线停在了阿梅身上。

“不如阿梅你替我走一趟。”他兴冲冲地说,“你是我家小丫鬟,什么都不懂得的,他总不至于飞沙走石地待你。”

……

阿梅抱着篮子往那座山跑去,心底忐忑:为何总觉得三少爷要她办的,是件诡异的差事?

趁着天­色­还亮堂,她匆匆奔到新起的山丘脚下,见山上石壁是一整块儿的,石头偏青偏白,与山脚底下的乱石不是同一­色­调。

“果然是新飞来的山啊……”阿梅瞧了一阵,开始按照少爷的吩咐,搜寻路边的神龛。

四处草木生得茂盛,最高的竟然能没过小丫鬟的头顶,她吃力地沿着道路两侧扒拉了半晌,才寻见一个小神龛。神龛是崭新的,一没生苔、二没长草,里边空荡荡不见神仙像,就放了几块山石而已。

——那石头颜­色­,倒是与这山体颇相似的。

阿梅一时好奇,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石头。触手温润光滑,虽然外表不起眼,却是极好的石材啊。

“这位……怎样称呼来着?石头大仙?”阿梅挠头,对山石道,“我家三少爷,呃、就是临渊道君大神仙,差遣我来给你敬献香火了。”

山石无动静。

当然,石头哪里应该有什么动静?阿梅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哼着小曲,先是点了两支烛稳稳地立在神龛前,然后再燃香,撩着袖子Сhā到了香鼎里。

望向山石,阿梅俯身拜了拜,继续道:“三少爷说,那事实在是迫不得己,只能委屈大仙在此受苦。往后若有机缘,他愿意百倍偿还……”

话音未落,她突然感到地面微微抖动。

抬头一看,却见山壁上陡然生出一道裂隙来,砂石涌出裂口处,哗哗地往下坠。

“咦?哇啊!”阿梅吓了一大跳,赶紧护住脑袋,在神龛前蜷成一圈,大叫,“神仙息怒!神仙息怒!阿梅不知哪句说错话、惹神仙不悦,请神仙看在阿梅只是个粗鄙凡人的份上,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尖叫中,她只觉得不断有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并不重,但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

待一切安静下来,她睁眼起身,发觉身侧都是草木和泥沙。没走几步,她的双腿就迈不开了,似是有藤蔓在泥沙底下绊住她。

阿梅挺害怕,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死力往外挣。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人声:“是这边么?”

“嗯,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好。”

是仙草童子的声音。

阿梅闻声,立刻高呼:“小草!小草,过来帮帮我呀!”

“听见了么,好像是阿梅姐姐的声音?”

“嗯,我过去看看。”

这另一个嗓音,阿梅也听出来了。

“小虎,这边!我被埋住了啊!”她用力挣着,直把脚踝勒得生痛,“你两个过来的时候也要当心,这底下有抓人的妖怪!”

“妖怪?”

虎妖童子一听就来劲了,两三下翻过倾倒的树木,落在阿梅旁边:“阿梅姐,妖怪在哪里?”

“在我脚下,快把我救出去呀!”阿梅紧张地抓住他。

“好好,你莫要用力掐着我啊!”虎妖无奈地伸长了脖子,连声唤,“小草快来!赶紧着力挖,看底下有啥玩意扯住阿梅姐了!”

仙草答应着,吃力地从树­干­下面钻过来,卖力地帮忙刨土。

待阿梅被解救出来,三人都累得不行,坐在树­干­上直喘气。

“阿梅姐,你没事来这边做什么啊?”虎妖童子擦着汗提问。

“我……”阿梅回过神说,“唉呀,我才要问你俩呢。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虎妖答说:“不算偏僻呀?自从景夫人允许我们出门玩耍,我俩常来看望岳先生呢!”

“岳、岳先生?”

仙草认真地点头,指向三人身侧那座山,道:“就是这山了,脾气很好呢。”

“啊?”阿梅惊讶地转头瞧瞧,嘟嘴说,“它是有灵­性­的么?那为何无端端地倒了砂石来砸我?”

仙草与虎妖对视一眼,前者立刻翻上横倒的树­干­,小心平衡着身子,跑到山壁前,拍拍那山体。

他贴着石壁,仔细听了一阵响动,回首对阿梅说:“阿梅姐姐,岳先生说他方才并无伤人之意,请你莫要惊怕。”

“你听得见石头说话?”阿梅惊道。

虎妖童子点头,说:“是啊,阿梅姐,小草能听出岳先生的声音,不过我就不行了。”

“既、既然说没有伤人之意,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阿梅问。

仙草道:“岳先生说好久无人带了香火来供奉他,他挺感慨、也挺开心的……只是……呃、相交那么多年,道君不记得岳先生的口味偏好,也就罢了,为何连他尝到紫檀香味会吐都不知晓?实在太让人伤心了啊。”

“……”阿梅愣了愣,这才傻傻地说,“呃,方才是石头大仙吐了?”

她和虎妖望着周围的一片狼藉。

两人一齐,缓慢地挠了挠后脑勺。

“阿梅姐姐你莫要再问,岳先生说羞得想自尽了。”仙草忠于职守,继续翻译山石内传来的讯息。

阿梅怔忪点头,又想起一事,忙不迭地问:“那大仙你不记恨三少爷了么?”

仙草童子听了听山壁的声音,替对方回答道:“阿梅姐姐,岳先生说,此事旁人不许Сhā手,须得道君自己前来解决,或许数日、或许数百年才能解得出,但终要有个交待。”

阿梅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认真记下,预备回去转告三少爷。

仙草说完,又好奇地问:“阿梅姐姐,究竟是什么事啊?你为何会替大神仙传话呢?”

阿梅一愣,随即支吾道:“没、没什么事……我哪有替谁家的神仙传话……”

“可是方才你问起了道君啊?”仙草不解。

“胡说,我才没有!”阿梅索­性­耍赖起来,“你俩还不赶紧回府里去,指不定景夫人午睡过了,就要唤小草去抽背诗书的!快回去!”

眼看着要被赶回府里管着,虎妖急忙道:“阿梅姐,不带这般蛮横的吧?要不,我俩不追问了,你自个儿先回?”

仙草童子也连连点头,央求道:“好姐姐,让我跟小虎多玩一会儿嘛!”

阿梅原本底气也不足,便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只要不跟景夫人说起方才的事儿,晚上我就给你两个多几支香,做宵夜!”

“好啊!”仙草童子立刻欢呼起来,“一言为定。”

虎妖怀疑地瞧了瞧阿梅,终是抵不过宵夜的诱惑,迟疑地点点头。

既然得了保证,阿梅就赶紧整整衣着,溜回府去。

在门口方丈洲人见她一身狼狈,都吓了一大跳。听她解释说,是在路上摔跤,跌入道旁土坑内了,又觉着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儿。

于是众人赶紧送她回居处更换衣物,顺便还送上了治皮外伤的药膏。

阿梅整理一番,­干­­干­净净地奔去见景夫人。对方问起为何半晌不见人影,阿梅解释说是去照料小仙了,景善若并未察觉异样,随口吩咐她去准备晚膳。

阿梅可忙了。她答应着退出来,转手将活计交给石仆去负责,自个儿又飞奔去寻越百川,将“岳先生”的回覆一字不漏地背给对方听。

越百川听完,先是叹气,后又很快高兴起来,对阿梅说:“你往后要常去供奉岳先生,知道么?”

“为何呢?”阿梅不解。

越百川道:“因这位岳先生曾是我最为要紧的旧友,却也为我所害。我亏欠他许多。阿梅,你先替我好生供养那位大仙,待得祸事平定,我真正返回蓬莱,再好生向其赎罪。”

阿梅蹙眉望着越百川,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她只捉住了几个字眼,小声问道:“三少爷,你如今不是已经在蓬莱洲住下了么?到底几时让少夫人知晓呀?”

“尚未落定,不可教人察觉。”越百川神秘地笑笑,道,“切记切记。”

“可是……可是朱砂说龙公子他与少夫人才真正相好……”阿梅愤愤地说着,踢了踢书案的腿脚,“三少爷,你再不现身,只怕少夫人都被人抢走了啦!”

越百川闻言,只苦涩地笑了笑,摸着阿梅的头说:“不怕,若是抢走了,咱以后就再抢回来……”

“三少爷,到底是为什么呀!”阿梅不满地望着自家主人。

越百川不再答她。

煞风景……

“景夫人,我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儿。”仙草趴在书案上,一面临帖子,一面跟景善若聊天。

“哦?何事?”

景善若尖着指头,一点点地摘菜。

原本是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这事儿的,但她今日心情好,决定亲手煲汤给明相喝,让老人家开心开心。

——龙公子?呃,既然煮好了汤,到时候自然会盛一碗给他的啦。

景善若想着,不由得有些羞涩地微笑起来。

阿梅瞧着那菜叶,见要么大得罐子口塞不下,要么细碎得能被当做葱花看……小丫鬟禁不住可惜那食材。

“少夫人,还是交给我弄吧。”她上前道。

景善若笑吟吟地教训说:“阿梅,你不懂的。这亲力亲为是一番心意,不可以假他人之手。”

阿梅瞧着她手下不知不觉细碎成渣的菜屑,心中暗叫少夫人你才是真正不懂得的人啊……

叹了口气,她最终决定放弃:“少夫人,那阿梅去准备要一起煲的药材。”

景善若点头。

她拿起食经,用指头点住上面记载的药材名称,认真地读给阿梅知道。怕她不识药,又抄誊一遍,让她交给神农司的修者“照方抓药”。

阿梅担忧地瞧着她手中的食经。

——少夫人貌似没做过几次菜饭的样子,像这样临着书本的记载直接下厨,真的可以成功么?

“阿梅?”景善若见她发愣,随口提醒。

阿梅回过神,接了药单,匆匆跑出去了。

仙草童子安安静静地习字,到此时,才又说:“景夫人,你到底要不要听稀罕事儿啊?”

“小草你讲呀,我听着呢。”景善若笑道。

仙草将笔提得高高地,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景夫人,书房里……闹、鬼!”

“……啊?”

闹鬼?

景善若撕着菜叶,轻笑起来:“小草,莫非你知什么是鬼?”

“我自然知晓的!”仙草觉着被小觑了,一脸严肃地挺起胸膛,说,“小道跟我说,我看见的就是鬼!——小道很渊博的,她前后看了好几屋子书呢!”

“哦?”景善若的好奇心也飘起来了,她将菜叶放放,拈起手巾来擦擦十指,问,“你见着什么稀奇了,就在书房里?”

仙草童子点头。

他说:“前些天夜里我打那边过,就瞧见有灯火晃动。当时没在意,以为是景夫人你在读书呢……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你不是在前边吃宴席么?”

是晚宴那天的事情么?

景善若想想,问:“那你怎样做了呢?”

“我很勇敢啊,就折回来再看一眼,瞧瞧是谁在书房里……”仙草童子说,“结果啊,刚要进院子那门槛,就见窗户里闪过一道白煞煞的影子,呼,很冷很冷的风吹过——”

“灯灭了?”景善若替他接了下文。

仙草童子打住话头,失望地嘟囔道:“景夫人,你怎么知道呀?莫非你也遇见过?”

“遇倒是没遇着,只是这般的故事,好像都应该如此发展呢。”景善若笑了起来。

仙草童子摸摸鼻子,唔了一声,提笔继续写字。

景善若却道:“小草,你入夜了不睡下,打从书房这边路过,是去了何处?或者要去何处?”

“咦?”仙草童子一愣,随即支吾道,“我、我只是……”

“只是如何?”景善若望向小仙们的居处,再顺着这反方向,朝书房的另一边看去,心中揣摩着对面越过几层围墙,出了景府,应当是什么地方,“木缘国?”

仙草童子大窘,讪讪道:“景夫人,是小虎说夜里木缘国有唱大戏的台子,可以爬在树上偷偷看几出,我、我才……”

“小虎与你同路的罢?”不然仙草也翻不过院墙去。

仙草童子瘪着嘴,低头,随手在竹纸上乱抹几笔,迟迟不回答景善若的问题。

“你不吭声,我就当做是默认了。”景善若道。

“……”仙草小声说,“是我缠着小虎,让他带我去的……我真的好想看嘛……”

景善若笑了笑,伸手捏捏仙草的小圆脸,道:“喏,往后入夜了就莫要再乱跑。想看戏的话,过两日,等龙公子与明相老人家好些了,景夫人请木缘国的戏班子来演给大家看,好不好?”

“真的?”仙草童子双眼发亮地望着景善若。

后者道:“可是若你再乱跑,害得家里人担惊受怕……戏班子就没有了。”

仙草立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一定乖乖听话!景夫人,我还会督促小虎和小道,让他俩也乖得不得了!”

景善若见他下意识地扯上另外两个小仙,禁不住发笑。

她似乎听见脚步声,于是起身,信步走到院门边上,冲巷道里望了望。见阿梅还没返回,景善若便又徐徐地回到院内。

视线掠向旁侧,瞧着支起一半的窗户,隐约见得仙草在内伏案习字。

仙草瞧见的人影,她是没见过。可是……

景善若摸摸后领,随即抬头望向天空。

——回到蓬莱之后的这几天,不知为何,她时常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但无论怎样也寻不出究竟是谁。

“该不会真有闹鬼吧?”景善若嘟哝,“改天请小道来看看好了。”

说完,她慢吞吞地踱回房内。

就在她头顶上一丈左右高处,屋脊的另一侧,越百川紧贴在瓦上,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点响声,惊了屋内的两人。

他郁闷地望着日头,暗忖今夜一定要另外找个地方呆了。

片刻之后,屋内响起景善若的轻呼:“唉呀——”

“景夫人,怎么……没事吧?”这是仙草童子的声音,“痛不痛?”

越百川听见了,急忙翻身,掀起瓦片,屏息朝内窥视。

只见景善若正捏着她自己的指头,对仙草说:“无妨,是我一时没留意,戳到案边,弄伤了指甲。不痛的。”

“景夫人,你还是不要弄了吧。只要心意到了,让阿梅姐姐做是一样的。”仙草童子道。

景善若笑说:“小草越来越会讲道理了。”

“哪里啊,我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仙草认真地谦虚一番,稍停片刻,又放下笔,开开心心地靠过去,“景夫人,我刚才真的说得很好么?”

“呵呵……”

见下面气氛融洽,越百川索­性­趴在瓦上,双手垫着自己的下巴,悠闲惬意地瞧着屋内景象。

然后他感觉有什么往他后脑勺上压了一下。

回头一看,原来是金翅鹤。

对方大咧咧地伸出长脚,毫不客气,直接把爪子蹬在他脸上。将他的脑袋踹开之后,它便凑上前,朝窟窿里张望,瞧他究竟在看啥。

越百川脸一红,赶紧翻身坐起,将那瓦片轻轻地盖了回去。

金翅鹤收回脖子,戏谑地瞧着他。

对方立刻正­色­坐好,一派宗师模样。

金翅鹤懒得同他啰嗦,只低下头盯住他的眼睛,两者对视,眼神相会,犹如神魂相汇一般。越百川读着对方脑识,随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不知互换了怎样的消息,两者略点一下头,金翅鹤展翅离去,越百川也留意着方丈洲人的动静,小心地从屋顶上滑下去,翻过院墙,潜入花苑里。

小路上,阿梅拎着几袋药,匆匆往书房赶。

她身后还跟着几名方丈洲的修者。

进了院子,阿梅便喊:“少夫人,有客人求见。”

与此同时方丈洲人也在院外传报,说:“景夫人,昆仑外界竹簪女冠来访——”

听了阿梅的话,景善若本是想起身的,但后一句进了耳朵,她立刻就又坐正了,回答道:“竹簪女冠?许久不见了啊……有说何事求见么?”

“说是为临渊道君之事前来。”

景善若在屋内扬声道:“女冠哪次不是为道君而来呢?烦请修士再去询问详细,若是没什么要紧,我这儿正忙,就不方便待客了。”

“是,景夫人。”修者得了指示,回身快步离去。

阿梅对那竹簪女冠没什么想法,她进屋笑道:“景夫人,药都抓妥了,阿梅这就往炊间去准备。”

“你慢着,”景善若道,“先不急。”

阿梅不解地瞧着少夫人:今天主人心情可以说是顶好的,为何她出去一趟回来,少夫人的神­色­就变了呢?

仙草童子道:“阿梅姐姐,景夫人刚伤着了指甲,等着你将剩下的菜清理好呢!”

“哦,好!”难道是为这事?

阿梅想当然地点点头,伸手抱过菜篮,拎到门外去理菜。

景善若似有所思,静静地坐在窗前。

仙草写了几个字,好奇道:“景夫人在等谁?”

“没什么。我想,某人不远万里来一趟,方才的回绝应是挡不住她的。因此,就等着修者再来通报了。”景善若回首笑道。

仙草望着她,说:“景夫人你不高兴。”

“被人凭白扰了心情,怎么能高兴呢?”景善若道。

仙草恍然大悟,随手往纸上落了四字“不速之客”,随后举起来,给景夫人看。

后者禁不住笑了起来,上前摸摸仙草童子的头顶。

她转身,望向屏风之内,却发觉书架上,原本盖在道君泥像上的红布不见了。

轻步移入内室,景善若寻见落在一旁的盖布,叠了一叠。她正要将之搭回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道君像出现了裂痕。

不过还好,只是云层裂了而已,或许是昼夜冷暖所致。

她想着,用红布将道君像卷起搁回书架里侧,顺手堆了几卷书在外边,将其半压住,以免那盖布又被风吹落。

阿梅透过窗子看着,见她拿起塑像观看,不由得面露喜­色­。

——但一转眼,少夫人竟然又把三少爷的泥像放下了。塞回最里侧不说,还拿些杂书挡在外边?

阿梅失望地噘嘴,嘀咕:“到底在做什么嘛?三少爷也是,少夫人也是……”

此时方丈洲人返回,报说竹簪女冠坚持要立刻见到景夫人,否则,恐怕蓬莱洲就将会有战事了。

“战事?”景善若愠怒道,“难道我不想见她,她就要带人杀入府内不成?”

——上回的暗下毒手还没个说法呢,竟然还逼上门来,这妖孽当真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明相、公子爷,你们知道自己刚躲过一场杀身之祸吗?幸好竹簪来了,景夫人才没有继续煮汤给你们喝啊!!!

口无遮拦易招祸端

竹簪女冠立在雅轩内等候,见景善若到了,先人一步开口道:“景夫人回到自个儿地界,气势果然就不同了呢。贫道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仙人,当真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得见贵人一面了。”

竟然不在厅内接待,真是太无礼了。

竹簪说着,睨向景善若。

见其面­色­红润、体态轻盈,似是比在玄洲岛时候过得更快活自在了,竹簪女冠心中便有无名火气蹿起。她按捺住­性­子,脸上露出微笑,向景善若款款地踱了几步。

景善若却未曾搭理她的示好,只略过对方,朝轩内轻快走去。

“仙姑何必自谦,玄洲岛偶遇之后,你不也略‘费了点儿功夫’么?在下记忆犹新,不敢或忘啊。”她并不给竹簪好脸­色­,意有所指地说着,径直往主位上坐下,“敝府尚有龙族贵客留住,不便接待仙姑。此行是为何事,请开门见山,直言以告。”(然后你就可以圆润地离开了。)

随着景善若的快步入内,方丈洲人佩着剑,蹭蹭蹭地整齐而入,把竹簪女冠吓了一跳。

众人目无斜视地排在两侧,面容严肃,一手按在剑身上,似待命而动。

“景夫人这是……”竹簪有些尴尬地询问。

做主人的并不答话。

阿梅入内,为景善若奉上茶水。后者便端了茶杯,轻抿一口,不言不语地瞅着竹簪。

即使位列仙班,竹簪女冠仍觉着心底悚然,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此时曲山长入内,言说:“仙姑不知,此为蓬莱洲待客之仪。”

“喔?哦,原来如此,是贫道少见多怪了。”

竹簪女冠当然不信,她随口应一声,不怎么自在地笑了笑,往景善若那边走去。

刚迈出一步,阿梅立刻出列,恭敬地请竹簪女冠止步并入座旁侧的席位。

竹簪女冠见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明白众人对她的戒备,遂哼了一哼,不再伪作笑脸,旋身入座。

阿梅紧紧盯着那女道士:少夫人极少厌恶他人,偏对这女冠流露出极度不喜之­色­,必定是有原因的。

方丈洲众人也是同样想法。

——虽不知双方究竟有怎样的过节,但景夫人竟然请求众人出面保护,这实在是太罕见了,对方必定是大J大恶之人,才能教景夫人如此防备。

于是,修士下意识地便都提高了警惕,看竹簪的眼神都格外犀利,准备随时出手,制服无礼之徒。

这景府内是不能兴起法术效用的,光是他们的佩剑,就有足够的威慑力了。

竹簪女冠入座,顶着众人针芒般的视线,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贫道想与阁下提点的事儿,恐怕不适合被这么多下仆听闻见……你看……”

“仙姑不是预备询问临渊道君之事么,有什么不可以被人听见的?”景善若面露惊讶之­色­,继而振振有词地说,“况且,此处诸位先生,多是方丈洲遣往蓬莱相助的义士,并非下仆,若是请众人回避,反倒是显得我与仙家有不能见人的密谋了。仙姑,仙家一贯爱惜名誉,不能如此施为的呀!”

竹簪女冠瞥了眼身后的修者,不悦地承认说:“呃,景夫人所虑有理。是贫道冒失提议,欠思量了。”

“呵,仙姑何必顾虑许多,就直说了罢——究竟是临渊道君的什么大麻烦,会使得蓬莱洲陷入战事之中?”景善若询问道,“我方才听闻这一前一后两桩事务,简直是被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知道君为何能与蓬莱洲之兵灾牵扯上?”

“啊!”竹簪女冠难堪地咳嗽一声,解释说,“景夫人你误会了,贫道是一时情急,将两回事说做了一回。”

“哦?”景善若回复平静面­色­,端起茶杯,等待对方详解。

“贫道此次前来,是为两件事。”竹簪女冠道,“其一,临渊道君本在玄洲岛养伤,近日却随着景夫人的回归蓬莱,而没了踪影……这……”

“仙姑,丢了道君行踪,你应当好生寻去,而不是千里迢迢来告知于我。”景善若坦然答说,“我与道君缘分已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曾再见,仙姑此行必然是白跑一趟了。”

竹簪女冠略变脸,道:“景夫人,何必抵赖?贫道此处有一支异兽角制的箭首,不知夫人是否还记得?”

“记得,那又如何?”景善若反问。

“因兽角是道君砍下,故而,除非作法令其指回异兽之身,这箭首惯常指向的,便是道君所在之地,如今所指,可不就是蓬莱洲?”竹簪女冠说着,将白­色­的箭头取了出来。

——指向蓬莱洲?

景善若是见过那白白胖胖的箭头粘住越百川不放的,因此对竹簪女冠之言,略信一半。可是为什么箭头会指到蓬莱洲来?总不能说,越百川人在蓬莱的吧?

似乎有道灵光在景善若的脑中晃了晃,她思量一瞬,随即做下决定。

景善若对竹簪女冠笑道:“若真指望蓬莱,那倒是奇怪了,莫非箭首也有甚失误的时候?”

“怎会失误呢?”竹簪女冠道,“此兽角本是临渊道君之物。道君散尽神魄之后,兽角被东华大帝所得,制成箭首,保管于昆仑第二层,日日享受仙灵之气加持。哪有失误之理?”

景善若听得奇怪:一支专门指向越百川的箭?为什么昆仑会保管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瞧着竹簪手中之物,开口道:“既然无差错,箭首为何指往完全无­干­系的蓬莱洲呢?”

竹簪女冠道:“景夫人不信,贫道便将这箭首放下,观其指向!”

“可以。”景善若道。

阿梅紧张地抱着茶盘,心中大喊:不可以啊!三少爷会被找出来的,三少爷会被少夫人赶出去,呜呜呜……咦?为什么我认为三少爷会被赶出去?

在小丫鬟忐忑的功夫里,竹簪女冠已经将箭头放置在案上了。

只见那箭首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再转一圈……

越来越慢,可是不见停!

景善若先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瞧,后来撑了颊,再后来蹙眉道:“仙姑,这箭首,当真­精­准无误?”

竹簪女冠诧异地看着箭头乱转,见景善若问了,急忙抓起箭首,道:“贵府有镇河神锁,仙法不兴,否则,这箭首当是直截朝道君所在地飞去的……”

“可如今,连方位也指不出。”景善若怀疑地睨着对方。

竹簪女冠气急败坏地露出牙齿,要求道:“且让贫道再试上一试!”

“你请。”景善若泰然靠在椅背上,望着竹簪女冠。

对方将茶案用拂尘扫了扫,小心地放上箭头。

那箭头转得快了些,依然旋个不停,压根没打算指往某个方向。

景善若轻声笑了笑。

“这……”竹簪女冠尴尬道,“或许当真是有失灵之时……”

轩内众人轻蔑地看着她,虽然不言语,但心中皆是哂笑不已。

阿梅此时才略放松,发觉自己十指的指节都掐得发白了,背后全是冷汗。

除了她之外,在场还有另一人也是被吓得不轻,满心后怕。

那就是趴在屋顶上的越百川。

他所在之处,便是那箭首的正上方。

——当真危险啊……挂在高高翘起的檐像上,抱住其中之一,才恰恰好将自己固定在箭头的上方。若不是景府里使不出仙术,他也不用如此惊险地做出这般名堂……

仙鹤站在他旁边,满眼讥笑,趁他腾不出手,有事没事就用喙子随便扯扯他的衣领和冠帽,惬意得很。

仙鹤脚下立着一名小客人——小风生兽,它也学流氓鹤的坏榜样,欢乐地伸个爪子去挠越百川。

越百川欲哭无泪。

见竹簪女冠收起箭首,他赶紧扯着金翅鹤的脖子撤离,不敢再继续呆下去,生怕闹出点什么响动来。

金翅鹤爱热闹,挺不愿意被拖走的,奈何对方去意坚决,没办法,只能眼神不爽地跟了过去。

小风生兽歪着脑袋瞧了一阵,继续在屋顶上摊开四肢,晒太阳。

此时屋内,竹簪女冠慌忙转移话题,对景夫人道:“那箭首之事,便不提了。贫道此行尚有一件大事,是需要景夫人亲自上昆仑解释的。”

“解释?”景善若反感地动了动手腕。

竹簪女冠略寻回气势,扬起下巴道:“是啊,景夫人不能不知吧?近日有凡间权势之人,派遣平民入海寻找蓬莱洲。”

“是为此事?”景善若点头,“我业已处置完毕,不知昆仑有何意见?”

“意见是无,只是凡间人又有新举措,已经焚香上告,向昆仑外界的神仙禀报过将要如何寻找蓬莱洲了。”竹簪女冠说着,转首傲慢地欣赏自己的指甲,道,“此回的麻烦事儿,恐怕非得景夫人出面才能处理了。”

“哦?”

竹簪女冠道:“瀞州王之母罹患重病,孝子为求蓬莱韶华主灵药解救,望孝感动天,不日即将遣千名道众在瀞州临海设坛,祈祷三天三夜,随后……率众投海寻医。”

“投海?”室内众人皆惊。

景善若道:“怎会如此?”

“景夫人,赶紧做下决断,这上千人命呢,你救还是不救?”竹簪女冠气焰嚣张地站了起来,对景善若笑道,“若是不肯现身相救,只怕昆仑外界受了香火,不得不出面,强逼景夫人行善了。皆是,恐真有刀兵之灾哦?”

曲山长道:“简直荒谬!景夫人隐居蓬莱洲,本就不愿再受俗世纷扰!受香火的是昆仑众仙,自行下凡解救便是,前来威吓景夫人是何等道理?”

“哈哈哈,这位书生,莫要心急,待贫道说完。仙家向来顺应天命,其母重病便是天意,自然救不得。元华帝君之意,正是如此。”竹簪女冠笑道,“只是,受香火的,那是第四层的掌事帝君,认为其孝可以感动天,两位帝君商议之后,方才决议,要求景夫人立刻出面阻止惨剧。”

方丈洲人听得火大,严厉道:“景夫人非是仙家下属,恕难从命!”

景善若本是愿意去救人的,如此多的人命,要是自己出面就能挽回,也算是大善事。可方丈洲人从来就坚持仙岛之人不能参理俗世之事,与竹簪女冠对上了,景善若心里愿意稍后考虑对策,但眼前,不可以灭自己人的威风。

于是她保持沉默,待竹簪女冠与曲山长争议。

竹簪女冠怒道:“怎么不是仙家下属了?尔等祀奉的景夫人,本是凡夫俗子,拜祭的几时不是昆仑神仙!这蓬莱洲,也是仙家给归墟颜面,才允诺不争之地!如今你主子公子昱,已是被归墟驱逐之辈,一男一女勾搭成J霸占蓬莱洲不说,还敢忤逆仙家之意?当真是——”

她还没骂得爽利,话说到一半,突然感到四面光­色­大亮。

是日光直­射­。

抬头,众人发现整座雅轩凭空消失了。

景善若只觉怀中突然落下一物,低首瞧时,发现是小风生兽。

小东西好像已经被吓懵了,一旦落入景善若怀里,就全身发着抖,拼命想往她手底下钻。景善若抱住它,抬头瞧眼前。

“哇啊!”

竹簪女冠猛然回头,惊见一条巨大的黑龙伏在残余半截的门框外,雅轩地基之上的部分,已经全部挂在龙的爪子上了。

“公、公子昱!”

——他不是重伤休养着么?

竹簪见势不妙,刚想逃走,却被龙公子准确地一爪子按住,因其本是妖怪,尚按不死,只吓得尖叫不已。龙公子微微眯眼,将其拈起。

景善若急忙道:“公子不可!竹簪女冠乃是昆仑使者!若是——”

龙公子自然明白她的顾虑,他嫌恶地看了看爪里的道姑,随手一抛,便将其逐出蓬莱,丢得无影无踪了。

给我嘛!给我嘛!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其实这是接着上一章的……)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龙公子指尖一扬,竹簪女冠瞬间尖叫着远去,直至消失天际。

然后,龙公子维持着龙的姿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将脑袋放下,平摆在地上。

景善若这才瞧见,龙的身子是横搁在一道道墙头上的,也就是说,龙公子直接从大厅起身,把脑袋和前爪探到了雅轩这边的院子里。

可是这么一来……

“公子,你的骨头不要紧么?”景善若担心地问。

龙公子沉重地唔了一声,皱着鼻子,可怜兮兮地闭上双眼,没再动弹。

景善若赶紧把小风生兽驱走,起身快步奔至龙公子头前,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如果那里是脸的话)。

“公子?”没有反应了?

景善若吓了一跳,立刻转首:“山长,快把朱砂和懂得医术的几位修士都找来呀!”

“公子!”方丈洲众人惊慌起来,赶紧去接朱砂。

待朱砂匆匆跑来,对龙公子又是呼叫又是敲锣打鼓,才算将他唤醒。

听得龙公子唔唔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朱砂对忧心忡忡的大伙儿道:“公子爷吩咐,众人回避。”

“啊?”

朱砂见没人动弹,只得再扬声,坚决道:“公子爷有令,众人即刻回避,不得有误!”

“是!”曲山长等人立刻告退。

景善若磨蹭一阵,见龙公子没特别要求她离开,索­性­不走,就呆在一旁。

龙公子睁眼看了看,动动须子。

朱砂转头道:“景夫人……”

“我也得回避么?”景善若失望地问。

“不是,景夫人,请吩咐阿梅带风生兽回避……”朱砂尴尬地笑笑。

“风生兽也算?”景善若诧异道。

朱砂很坚决地点头。

景善若随即看向阿梅,后者会意,答说:“景夫人,那阿梅这就去看看小仙们修习得怎样了。”言毕,躬身抱起小风生兽,轻手轻脚地离去。

景善若问朱砂:“……那现在,我需要回避了么?”

“这个、公子爷没提,”朱砂悄悄看了龙公子一看,眼珠子一转,顽皮地对景善若吐吐舌头,“景夫人自行决定就好。”

景善若悄声问:“究竟是要做什么?”

朱砂轻声回答:“公子爷觉着被人瞧见动弹不得的模样,十分丢脸……眼下公子爷身上不适,没法子自己将衣物取下,因此得由我把更换的衣物送来。”

“送来?衣物?”景善若愣愣地,不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朱砂这才替她解释,说龙公子化身成龙的时候,偶尔也是会变回人形的对不对?其实公子爷穿衣速度是很快的,他衣物也是随身携带,就装在包袱里——那包袱是挂在他后腿上的。

“今天是突发事件,衣物没带,公子爷又疼痛起来,不方便自行回到居处……只有我跑回去拿衣服啦!”朱砂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期间,龙公子一直呜呜地叫着,后又拿爪子遮住脸。

朱砂笑道:“公子爷让我不要告诉景夫人呢,嘻嘻!”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院门外,挥了挥手,叫道:“景夫人,我去去就回,烦请先帮忙照看着公子爷,好不好?”也不待景善若答应,她扭头就一溜烟跑走了。

景善若笑笑,回头戏谑地看龙公子。

对方瞧她一眼,看看天,索­性­开始装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公子,觉着好些了么?”景善若上前询问。

龙公子装死中。

景善若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然,真不知竹簪女冠还能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

龙公子动了动须子。

景善若继续说:“她怎样说我也没关系,口舌而已,不痛不痒。只是……平白将无辜的公子你牵扯进来,实在过分了。”

龙公子睁眼,平静地望着她。

景善若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愣了愣(好大……),接着道:“至于竹簪女冠所言之事,我想,还是派遣修士前去看上一看,若能救得人命,自然再好不过了。即便不能,可以阻止荒诞仪祭,也是好的。”

龙公子如今与她语言尚不相通,或者说,只是他听得懂对方言语,对方却没能耐听懂龙语,因此,他并不应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景善若道:“以公子­性­情,或许认为我又多事了吧。”

她抬首望着龙公子,视线从对方的眼眸移开,向上,瞧见了他的一对龙角——之前都没有心情好好观看,原来长得是这般模样……

景善若正想着,突然注意到龙公子角上似乎挂着什么,以锦绳拴着,垂了一小块硬物,晃悠悠地在犄角间挂着。

她定睛看去,发现坠着的是一块玉佩。

并且,还挺眼熟的。

景善若上前一步,一手轻抚龙公子嘴角,踮起脚尖朝上张望。

龙公子不知她在注意什么东西,他略闭眼,收拢爪子,将景善若圈在自个儿脑袋旁侧,大大方方地随便她参观。

景善若瞧得清楚了,轻声道:“公子……你角上挂的莫非是……”

龙公子呼地一下睁大眼。

他这才明白对方看见啥了,顿感羞涩,随即将脑袋偏往另一侧,不让景善若再看。

景善若笑问道:“对不对啊?公子,那莫非就是明相他老人家讨去的玉佩?”她虽然是笑嘻嘻地问的,但话一出口,心口便禁不住热了起来。

龙公子继续扭头不理人。

景善若追了几步,亲昵地拍拍龙头,又反过手,用手背磨蹭他的皮肤。

龙公子索­性­将脑袋横放,用下颌对着景善若,坚决不让她再瞧见分毫了。

见他如此,景善若索­性­上前,挠挠其咽部的薄皮。

龙公子咕咕地嘟囔着,死活不肯再动。

景善若道:“公子,上回明相老人家讨去的玉佩,乃是我诚心送出的谢礼,你将它佩在角上……”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等龙公子好奇地停止嘀咕,专心听她说话,她才继续道:“那要是……我送你更宝贝的礼物,你要将之置于何处呢?”

龙公子闻言,立刻将头竖起,朝向景善若。

后者被他掀起的尘灰吓了一跳,退后半步,发觉他早早地就搁了爪子在她身后撑着,防止她惊倒。

景善若定了定魂,对龙公子道:“其实我身上还带有一块暖玉,外观并不稀奇,或许入不得公子的眼……但却是我从小就佩着的传家之宝,听说,更是千百年前,自天上落下的奇珍。”

她看了龙公子一眼,对方郑重其事地望着她,连鼻子上的皱纹都消失了。

景善若突然觉着面上一阵烫热,低头道:“唉呀,我到底在说什么?还是罢了,待公子身子好些,再……”

龙公子轻吟一声。

与此同时,他已经伸了爪子出来,平摊在景善若面前,跟她讨要方才她提到的东西。

景善若望向那他圆睁的双眼,觉着其神情如同孩童一般可爱。

龙公子见对方没有反应,有些不满地用爪子碰碰她的手臂以作提醒,但又怕真碰痛了她,故而动作十分小心。

景善若禁不住笑了起来,旋身避开:“公子,待你康复了,我再与你说这事!你若是心急,就赶紧将伤养好,朱砂端去的汤药,也要好生服用才行哦!”

龙公子点头,嘤嘤呜呜地不知说了什么,依然执着地伸爪子跟她讨要定情信物。

无论景善若怎样躲闪,他就是坚定信念不动摇,一定要将东西拿过手。

“公子你身上还有伤,莫要闹了!唉呀,你先变成丨人再说啦!”

景善若被他逗得又是一阵笑。

那暖玉本就想交给龙公子了,因此对方一固执起来,不知不觉地,她就将时限再次往前提了提,待她自个儿发现此事,不由一愣,红霞骤然飞上俏颜。

眼看躲闪不及,她便伸手捉住龙公子的一根指甲,放心地倒进他掌中,呼呼歇气。

龙公子闹了一番,也安静下来,放低脑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躺在自己掌心里的人。

朱砂冲进院子,一眼便瞧见如此景象。

她轻呼一声,抱着龙公子的衣物,踮起脚转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溜,装作没来过。

当然,龙公子已经注意到她了。

他轻吟一声,朱砂已然得令,只得悻悻地回头,噘嘴道:“我这就来了啦……”

景善若猛然听见朱砂说话,急忙跳起,飞也似地从龙公子掌中逃开,避到墙角边站好。

朱砂失望地看着龙公子,龙公子这才恍然,也失望地看着自己的爪子。

“公子爷,穿的戴的都在这儿。”朱砂满脸不高兴地走过去,将衣服放在龙公子爪子上,拍了拍,“明相不在,请悠着点更衣,不可加重伤势啊!”

龙公子认真地点头。

景善若与朱砂一齐看着黑雾从他身侧涌出,迅速遮盖了视线。

片刻之后,浓雾散去,龙公子已经化作人身,将一身黑红相间的衣饰更换妥当,静静地坐在原地。

朱砂忙跑过去:“公子爷,觉着如何了,还痛得厉害么?”

龙公子摇摇头,望向景善若,顽固地伸手:“给我。”

朱砂不解地望向景夫人。

“话已出口,不可抵赖。”龙公子执着地要求道。

景善若笑道:“……我几时抵赖了?”

见此情景,朱砂更是纳闷:她方才错过什么了?

心儿怦怦跳

龙公子的气­色­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时常被召去议事的曲山长如是说。

以前只能见着公子恹恹地躺在榻上,不吭声的话,甚至连死活都分不清(啊呸我什么都没说)。这几日入内的时候,总见其穿戴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偶尔闭目调养气脉,偶尔亲自拢着袖口拨弄香片……再稀奇一点的情况,就是凑在景夫人旁边,两人一起看书闲谈了。

当然,最后那般的场景,往往是只能得见一瞬。

转眼功夫,两人就会立刻分开,各自坐在珠帘两侧,脸­色­如常,让曲山长觉着方才的应该是幻觉才对。

每到此时,他都只能顶着朱砂憎恨的视线,压力极大地向龙公子与景夫人问安,随后汇报岛内外的情况。

景夫人对瀞洲王那群人关心得很,先后派出数人相助,又要求对方立下毒誓,不可以得寸进尺,再做新的索求,否则,之前所允诺的仙药,蓬莱洲也会悉数夺回,不再与外界一丝来往。

对另一边,景夫人则派出人手前往玄洲岛,请对方向昆仑转述前些日子在蓬莱洲发生的事——务必翔实。她也知道,太玄仙都各位岛主与昆仑作风并不对盘,因此,不会乐意与后者多联系,但这是防着竹簪女冠恶人先告状,不得已而为之,只得劳烦玄洲岛仙人了。

幸好,虽然仙伯真公不在岛上,诸位仙人对蓬莱洲的态度也仍是友善的,并未拒绝景善若的请求。

相比之下,龙公子这边的麻烦或许还要大一些。

“禀告公子,今日几位学生在耳岛巡视,再次发现海将行踪。”曲山长报告说。

龙公子颔首。

景善若问道:“赶走了么?或者并未冲突,对方便已经撤走?”

曲山长回答说:“景夫人猜测无误,双方未及冲突,海将便匆匆撤离耳岛,回了水里。”

“哼。”对此,龙公子不置一词。

“海将蠢蠢欲动,我方应当加强防范。”曲山长提议道,“目前尚未交锋,正是准备之机,可从方丈洲再调人手,或待公子方便行动之时,将蓬莱洲上之人全数转移至方丈洲。”

“后者不妥。”龙公子道,“景夫人如今是蓬莱洲之主,此乃仙家与龙族认可之事,没有自动让出的道理。”

景善若转首望望龙公子。

虽然众人认同,可她对这样的说法,还是有点心虚的。

龙公子隔着珠帘,瞧见景善若神­色­,知道她心中不甚踏实,便扬声对曲山长道:“好了,山长,你可以退下了。岛内严加警戒,尤其是镇河锁不能顾及之处,每个角落,皆不可放过。再有突发之事,即刻报来。”

“是,属下告退。”曲山长领命,恭恭敬敬地起身,退出龙公子居处。

见他出门,龙公子便用拨香的筷子撩开珠帘,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你过来。”

“嗯?”

景善若上前去,坐在榻沿上。

龙公子道:“不必担忧,归墟之龙,我尚不放在眼内。”

“……”景善若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知她的顾虑并未打消,龙公子继续说:“若有龙族胆敢动蓬莱洲一下,这便是撕毁与昆仑之和议,公然挑衅。想来,众龙王也只敢派出部下,在蓬莱外围监视探看而已……只要我不出蓬莱洲,他们便不敢妄动。”

“可是,公子你天生傲骨,是不会一直躲在此地的。”景善若颦眉道,“我知晓公子心意,一旦伤势愈合大半,公子你定会杀回归墟去,面对诸多强敌……”

龙公子见她郁郁难解,忍不住伸手,将其揽入怀中,铮铮道:“届时我必护你周全,无论归墟抑或昆仑之人,没有谁能伤得你分毫!”

景善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拉住他的前襟。

发觉姿势暧昧,她心中怦然,急忙抬头看向龙公子。

后者浑然不觉有异,揽着她的肩头,继续道:“你且安心,我与狱王交过手,知其不过尔尔,众龙王与其也非是生死相盟,人心极易动摇。归墟之事景夫人全然不必放在心上,只待我伤势痊愈,便是携明相与你重返归墟之日!”

“我……嗯……”

景善若窘得不行,只觉得心儿乱跳,哪里还顾得上听他在说些啥。

便是越百川当初与她相好的时候,白日里如此亲昵,她也会羞得不行的。何况她与龙公子尚在议定之中,还、还没成亲呢……

她将脑袋埋得深深地,抬手轻轻推龙公子,以蚊虫般细小的声音道:“公子,你……你先放开我……”

“唔?”

龙公子纳闷地低头瞧着她:为何突然就害羞得耳朵都红了?

然后,他终于发现,自己貌似唐突到了佳人,立刻唰地一下放开手,方才作案的那条胳膊举得高高地。

景善若拢着她自己的双臂,飞快地朝外侧挪了挪,红着脸嗔怪道:“公子你真是的,怎么突然就把人家拉过去了,要是给外人看见……”

“我不是外人?”龙公子挑着字眼问了一声。

景善若愣了愣,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嘴,羞道:“唉呀,公子你竟然如此询问,那究竟想听怎样的答话嘛……当心我恼了,答说你正是外人没错哦!”

“景夫人这般回复,即是说早已将我当做——”

龙公子讲得正开心,险些脱口而出“内人”二字,幸好,他虽然无此经验,却也还留着点见识,知道这个词是凡间丈夫称呼妻室的,故而火速打断,替换为另一个说法:“——当做、当做自家人。”

景善若怪不好意思地剜他一眼,道:“公子如此待我,我几时不将公子看做自家人了?明相与朱砂,我也都当做长辈与小辈看待的。公子你可莫要抹煞了我的人品啊……”

龙公子心中欢喜,眼珠一转,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哦?景夫人如此回报,当真令人感动。若明相知晓了,想必又是欢喜得忘记了形状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趁着景善若分神,悄悄地将手臂环过去,五指缓慢移动,打算再回到景善若的肩上。

后者尚未察觉他的小动作,低头轻笑道:“啊,明相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总吵着要到公子面前服侍。今儿要不是朱砂自告奋勇去监督着老人家,他指不定就起了床,在门槛外面候着公子的指示了。”

“明相生的是七窍心,不待我吩咐,事儿就能办个八成妥。”

龙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景善若的话题,同时全神贯注、面­色­严肃地……试图将她再揽入怀里。

可是好难啊……

景善若说着话。她略动一动脖子,龙公子就惊得全身僵硬,生怕是她发觉了自己的用意——若讨她嫌了,那他当真要难过许久的。

可若是万一,她不会生厌呢?

——总不能什么都靠明相去牵连,他作为正主,却连教景夫人点个头都办不到吧。

龙公子琢磨着,不禁燃起了熊熊斗志,眼中尽是坚毅之­色­(喂喂)。

他瞪着自己的手,以极强的决心和意志力,令其毅然决然地朝景善若肩头移去。

就在还差几厘的时候,景善若突然抬头,望着龙公子道:“对了,我给你的那块玉……你收哪儿了?”

龙公子瞬时动作凝滞。

景善若纳闷地望着他:“怎么了,公子,你的神­色­好奇怪。是伤处又在发痛了么?”

“无事,景夫人不用在意。”

龙公子在她身后悄悄撤开手,活络一下筋骨,随后再往榻上抹了一把冷汗。

“没事就好。”景善若柔柔地笑了一笑,侧身瞧见龙公子的手,索­性­牵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小手之间,细细地抚摸他的掌纹。

龙公子愣了愣。

他瞧着自己的手被握住,本以为行事暴露,正准备板起脸装作若无其事。谁料景善若却没多的心思,只是将她­嫩­白的指头在他掌心轻轻勾画而已。

龙公子闭目感受一番,随即睁眼望着她侧脸,胸中升腾起的,是既宁静又温暖的感受,甚至,还带了一点异样的心痒。

“景夫人,”他撒娇般地低下头,在景善若耳边道,“几时才能成亲呢……”

“——咦?”景善若没料到他突然跳入了这个话题,诧异地抬头,却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似乎自己眨一下眼,睫毛都能扫到他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反握住了手,对方不让她溜走。

龙公子半哄半催促地开口道:“景夫人,你好生想一想。若是定不下时日,明相应能给出吉日的。”

景善若低头不语。

见她没吭声,他握紧了手,有些担心地问:“景夫人,莫非你不愿?”

景善若微微摇头,红着脸道:“公子你别乱猜,我是……我是在想,此等大事,要如何告知远在中原的双亲……”

“啊?”龙公子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追问道,“那景夫人你究竟愿不愿意呢?”

景善若哪里说得出口,抬袖捂住他的嘴:“不许问了,自己想去!”

“可你不言明,我从何处着想?”龙公子认真地继续追问。

“哎呀!”景善若窘的不行,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想明白。

正在此时,朱砂快步奔进门,口中道:“公子爷,曲山长说他还有事忘记禀报了……”

进得厅内,陡见二人亲昵地坐在一处,朱砂愣了愣。

她脚下倒是没停,照直入里边来,搬了屏风,将两人挡住,目不斜视地说:“公子爷,可以传曲山长入内了没?”

“咳咳!”龙公子坐直,与景善若各据床榻一头,正­色­道,“唤其入内便是。”

曲山长匆匆进了室内,禀报道:“公子,属下尚有一事,方才遗漏,不曾提起。”

“说。”

“……府中似是有生人出没。”

“什么?”龙公子蹙眉。

龙族生­性­威严使然,室内三人顿感无形压力,即便是景善若,也不例外。

曲山长擦擦冷汗,道:“巡视府内的学生发现花苑内有生人足印……虽已加强巡查,可景府毕竟占地广大,又不得施行术法,故而迟迟寻不着可疑之人。”

景善若听了,心中大抵有数。

她偷偷看一眼龙公子,见其面无表情,或许并不知道那可疑之人最有可能是谁吧……

“岛上几时又入了生人?归墟大水之上,想不到也非是世外之地。”龙公子正­色­对曲山长下令,“加派人手,封锁不常使用之馆阁,留意食物与水源周围,没有捉不着的道理。”

“是,公子说得有理。”曲山长拱手。

龙公子吩咐完,又略皱了皱眉,道:“不得放过一丝可疑之处,景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居处附近尤须谨慎,应加严防。”

“遵命。”

待曲山长告退出去,龙公子才对景善若道:“……入住之后,时常嗅见惹人厌的气味,原来如此。”

景善若愣了愣,此话何意?

龙公子却并未再谈此事,只招她过去,两人一同看书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龙公子,其实你努力的方向错了,亲近妹子的时候,揽腰比较有感觉喂……

芥蒂

作者有话要说:汗,这不是伪更是修改了景夫人的某处对白…… 明相在床上躺过好些时候,觉得自个儿伤处已经没甚要紧,走路也不需朱砂扶着了。

他心里牵挂着龙公子,既怕归墟那边打过来,公子爷不知如何应对,又担心耽搁这么些时候,景夫人再与那个临渊道贼重新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来往。

明相活得久了,旧情复燃什么的,可不要见得太少。

忧心啊!

今日朱砂监督老人家喝过药,便兴冲冲地奔去服侍龙公子了。明相乖乖躺了会儿,脑子里想东想西闲不住,终于自个儿起身来,摸摸索索地穿了衣服,把贴着药膏的伤臂悬在脖子上,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往门口走。

“哎唷……”年纪大了,这身板果然不好使,才躺没几天呢,走几步路就觉着全身骨头都在喀嚓喀嚓地响。

明相扶着阑­干­,十分费劲儿地下了台阶,悄悄朝大厅去。

——不知公子爷现在怎样了,上回他过来探望自己的时候,伤势似乎好了些,但仍需调养……

明相心中叨叨念着,迈过门槛,往屏风边上绕进去。

“公子爷?”明相缩头缩脑地从屏风几道细缝里窥看,发觉室内似乎没人。

探头一看,厅内果然不见任何人影,香炉放在一旁,并未点燃,唯有清风拂着珠帘,发出轻微响动。

“朱砂?”明相纳闷地拄杖来到案桌前边,踱了几步,“人呢?”

他坐了一会儿,深觉孤独,撅着嘴慢吞吞地往外挪。

刚要绕过屏风,就听见外边有脚步声蹭蹭地响起,似是入了明相原本躺的那屋。

“明相?人呢?”没多久,朱砂就穿着一袭红衣,蝴蝶一般,轻快地从屋内又钻了出来,“明相爷?”

明相应道:“在这儿呢!”

“咦?”朱砂闻言,朝这边望了望,径直奔入大厅里来,差点没在屏风边上与老人家撞个正着,“明相呀,你怎么起床了?”

明相把拐杖往地上杵了杵,答说:“老夫早就恢复得差不离了,你个小姑娘还总是催着老夫去躺着,当真是要躺散架了啊!”

朱砂吐吐舌头:“这也是遵医嘱嘛!要不,你威风凛凛地去痛斥那帮子学生,让他们说你老人家可以下地乱蹦乱跳了,我绝对不会拦着你。”

“哼,就这张嘴皮得很!”明相说着,又朝门外张望,“公子爷呢?朱砂,你把公子爷服侍到哪儿去了?”

“在湖上呢。”朱砂笑嘻嘻地说,“公子爷与景夫人到花苑里去散步,顺便看看小仙修习得如何了。眼瞧着日头高了,便遣我回来看看明相你歇得怎样了,若是醒了,就服侍你吃些东西。”

明相闻言,心中了然道:“原来是你个小丫头在人面前碍手碍脚,给赶回来了。”

“才、才不是呢!”朱砂不服地说,“明相你赶紧去躺下,我给你端了菜食,立马又要回去服侍公子爷的!公子爷还饿着呢!”

明相当下就有些小感动,舞着拐杖道:“唉呀!老夫怎敢比公子爷更早进食,使不得,使不得!朱砂,赶紧给公子爷送午膳过去,千万莫要把人给饿坏了!”

“是……”朱砂就知道他会这样讲,索­性­道,“明相你先回去歇着,我待会儿便回来照顾你,好不好?”

“谁需要你个小丫头照料,快去伺候公子爷!”

明相吹胡子瞪眼,好容易才将朱砂给赶了出去。

他抬头望望天空,想着公子爷出息了,居然懂得约景夫人出外散心——虽然只是在景府内,可好歹也是出了屋子对不对?散步什么的,对于长期宅居的公子爷,本身就是极大的进步了。

明相开心地踱了两步,想起在玄洲岛的时候,龙公子也曾与景夫人一道逛花园来着。果然,给公子爷讨房媳­妇­就是好啊,老人家心中越发欢喜了。

不过,说到讨媳­妇­,似乎还有什么流程没走吧?

明相琢磨着,拄起拐杖,慢慢悠悠地往花苑去。

路上方丈洲人见了他,纷纷上前问候,并随行护送他老人家前往目的地。明相并未拒绝,于是身后的人数就越来越多,到花苑口的时候,竟然有十来个儒生恭恭敬敬地跟着他,远看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了。

朱砂在水榭凉台上张望,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发现是明相,遂笑嘻嘻地对龙公子说:“公子爷,明相来了。”

景善若本是与龙公子在一处的,听闻朱砂通报,立刻要退开,却被龙公子拉住了手腕。

后者劝道:“明相吃了许多苦头,究竟是为何故,景夫人应当也清楚。既然如此,何不就大大方方地让他瞧见,令老人家得以宽一宽心呢?”

“这……”景善若点头,“也好。”

龙公子遂转首对朱砂吩咐道:“立刻前往迎接明相,莫要迟疑。”

“是,公子爷。”

朱砂欢快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沿着平桥往花苑口跑去。

景善若也朝那边张望,却只见一片繁花似锦,想是来者已经被花木挡住了。

此时龙公子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石凳上坐下,道:“明相伤势若无大碍,我这就要派其出趟远门了。”

“咦,去哪里?”景善若问。

龙公子看她一眼,强自镇定地答道:“往溱北去一趟。”

景善若心中一动。

溱北?她娘家也在溱北呢。

龙公子见她无甚反应,便继续试探着说:“上回景夫人提及……希望将成亲之事先禀告双亲,不是么?”

景善若惊道:“难道……难道是要请明相……”

龙公子点头,异常平静地答说:“若景夫人无异议,便是即刻提亲去,也可行的。”

他语速极慢,轻轻覆住景善若放在桌上的手,双目澄净地望向她,一副安然平和之态。

然而,石桌之下,龙公子双足所置之处,已赫然被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凹槽还有继续加深的倾向。

景善若抬首回望。

看着龙公子的双眼,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对方。

初嫁越百川,尚未甜蜜一两年,也不曾担起多少家事,便遇见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最终仍是觉着挽回无益,硬起心肠和离收场。

若说心中不难过,那是假的。本以为需要好生休养数年,教管小仙什么的,也是过日子。且在蓬莱洲上生活,衣食不愁,长辈不催,少有邻里,孤身女子也不会受到白眼闲言所伤,还算是不错了。

因此,她本是想着暂不考虑再觅良人之事的。

谁料回到岛上之后,龙公子彻底背离归墟,也住了进来。如此频繁相对,自己又非木石,难免会惹动些心思。再拖延下去,或者龙公子没了耐­性­,或者双方相处时候失态,那可就不好了。

总之,应该是嫁给此人的时候了吧……

要再矜持下去,那杂书中的“作女子”,可就能多算她一个了。

景善若暗暗自嘲着笑了笑,回答龙公子道:“好,此时但凭公子安排。只是,我也想借此回景家一趟,亲口向双亲报个平安。”

“有何不可?”

“以往也想回去,只是身上带有仙家之物,害怕被人夺走兼及谋害­性­命……”

龙公子道:“仙家之物,是临渊道君那卷经文?”

景善若默然点头。

龙公子叹了口气,道:“既然你答应了我,你的事,便交由我来处理。”

景善若抬头不解地看他。

“将经书给我保管罢,你不必再为此担惊受怕。”龙公子道。

“这——”

当初想将经书交给龙公子,对方无心仙家之物,断然拒绝收纳,想不到如今他主动出言表示愿意分担了。

景善若略一迟疑,龙公子便敏感地蹙眉,道:“……莫非因了某人,景夫人舍不得?”

“啊,没有的事!”景善若连忙否认,将经书取出,置于桌上,“请公子勿要多心。”

龙公子见状,便没有再说什么,伸手将经书拾起,翻也不翻看一下,收了起来。

景善若悄悄看他神­色­,见其似乎仍将自个儿的猜测上了心,眉间挂着­阴­郁,视线也不往她这边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无奈与惆怅。

她伸手,握住龙公子的手,道:“公子,不可多心啊。百川已与我无关系,他走得足够远了,我只愿把他与他的那些事儿抛在脑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难道公子你,还要将他造个像,竖在我俩之间么?”

龙公子回首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景善若有些难受,低头道:“公子,我与百川离异,尽量劝自己放宽心,不曾背许多包袱。既成之事实,若你无法释怀,那我俩……还是多考虑几日再做决定吧。”

她说着,黯然收回手。

就在她的指头离开对方手背的一瞬,龙公子一反手,拉住了她,开口道:“我愿选你为配偶,便是默认将你肩头所有包袱一并扛下!我甚少涉世不通人情,但这份担当,我还是懂的!”

“公子……”

“这经书已交入我手,你便不要再记起他了!你与他,再无任何牵连!”龙公子认真地说着,似是赌气一般地作出要求。

景善若点头。

明相歪着脑袋,在平桥上远远地瞧着二人。

“瞧,手拉到一处去了,多相配啊……”他咧嘴乐起来。

“明相,你赶紧过去呀。”朱砂催促道。

“不急不急,咱再沿着这湖转上两圈,哈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跟着明相慢腾腾地溜达起来。

送君千里

明相实在坐不住了,他回去还没躺一天,就自动请缨,要求替公子爷提亲去。

——啊啊!提亲也好,通知景家一声也罢,说得投契的话,索­性­将人全都接来也罢……

总之,明相仅仅是设想一番,就已经激动得有点头晕眼花了。

“明相你真的还好么?”朱砂狐疑地瞧着他,“要是撑不住,就赶紧去歇一歇吧!公子爷这儿,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明相握着拐杖,对朱砂得意地炫耀说:“老夫这次可不是要回去休养!方才经公子爷特允,老夫已然背负了光荣使命,要去中原,替公子爷提亲啦!”

“提亲?”朱砂诧异,“景夫人还有家人啊?”

“那是自然!”

朱砂立刻将手上东西一放,着急道:“唉呀,赶紧将人都接入归墟……呃不,接到蓬莱洲来享清福啊!不然人家会笑话公子爷小气的!”

明相乐呵呵地说:“是啊,老夫也是这般着想!”

两人对视一眼,朱砂上前搀着老人家,欢天喜地道:“有什么要带的,明相你尽管开口,我这就找人弄去呀!可别再磨蹭了!”

明相连连点头,回屋去将礼单开出。

那礼信可列得重。放在凡人家,别说提亲了,只怕买一两座城池,也不成问题。就算是搁龙族里边看,给的礼也厚得惊人了。

“若是狱王爷家得了这般大礼,只怕不仅送出一条美女龙,还捎带着连幼龄的妹子都遣几个来给公子爷做小呢!”明相咧着嘴,一面说,一面唰唰唰地写。

朱砂在旁侧看着,道:“狱龙族的女子,咱公子爷才不稀罕呢!”

“那是、那是!”

明相开好单子,交给朱砂。

朱砂接过单子,交给曲山长。

方丈洲人便立刻着手收罗去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极西极北地里长的,只要是明相写了,他们就全力弄来。

不出半个月,龙公子这边的见面礼便备妥了。

景善若一见其数量和质量,就被吓得差点找不到北,随后连连摆手,请明相千万不要送如此重的礼,说自己家受不起的。奈何明相坚持要如此办理,否则,就是折损公子爷威仪,景善若也只得随他去了。

因龙公子讨厌那些奇珍异宝的气味——尤其是人间搜集来的宝物,所以明相便将宝库暂时设于耳岛上。

这期间,明相身子骨养得更健实了,整日雀跃得很,光是清点礼物,就能来回跑三趟不带喘气的。

景善若有跟着回一趟家门的心思,便十分关注此事进展,偶尔跟着朱砂去看看。

至于阿梅,因她本是越家的丫鬟,做主人的本想将其送回去,可是阿梅一听,死也不肯答应,说什么一定要服侍少夫人,景善若只得作罢。她想了想,让阿梅多去照顾小仙起居,也不再带着阿梅与龙公子相见。

——若是回了景家,要不要再修书一封给越家,告知越百川在仙籍的现状呢?

景善若暗暗想着,心中又念及那临渊道君整日神神秘秘见首不见尾的,自己也说不好他究竟过得如何,不如还是别再去与越家来往了。

朱砂见景善若发呆,便寻着话题来聊:“景夫人,你家乡好玩么?”

“我也没出过几次门,城里嘛,应该是挺热闹的。”景善若笑道。

“那这次跟着明相回去,你可以借机走走看看了?”

“说得也是。”

“有什么好玩的没?要很大名气的那种名山古迹……”

“似是有的……”

“真的?那我也要去!”

方丈洲人驾车,景善若与朱砂在车内轻声闲聊,消磨这赶路的时光。

尚未登上耳朵,数人便听见明相豪气的呼声:“咱也不能免俗,金银各装十箱!”

景善若愣了愣神,随即无奈地摇摇头,下车。

“还有拉车的马,全都要披上金鞍鞯!”明相尚在忘情地策划,“旗上要绣‘鼎’字,做得越大越好,不可损了公子爷的威风!”

“老人家,别啊……”景善若入了围栏,小声对明相道,“送如此重的礼,已经让人受宠若惊了,若我再有微词,真正不识好歹。可是……大张旗鼓送去的话……恐怕反而给我那些娘家人招来祸事呢。”

明相闻言,想了想,点头道:“嗯,景夫人说得有理。老夫只顾着高兴,忘记凡间世事难测,恶人可真不少的啊!”

景善若微笑颔首。

明相问:“那景夫人,你觉着景家的……家丁啊、长工什么的,可靠不?”

景善若笑笑,说:“老人家,我往日皆在深闺,甚少得见那些做活儿的人;况且,离家也有些时日了,哪里能知晓得那么清楚呢?”

“嗯,老夫心中有数,请景夫人放心。”明相乐呵呵地说,“那仪仗列队就省了!至于赠礼,我会挑个好地方藏起来,将寻宝之法亲自交予令尊令堂,并叮嘱其妥善取用,勿招致祸端。”

景善若暗忖:其实不要送这么多就好,哪怕是封些银子,心意到了,双亲应当也是欢喜的……

她自然没有如此说明,只是感激地向明相道谢,再与其商议出发之事。

明相掐指算算,还有十天是上门提亲的好日子。于是他选了个天气不错的时候,把小伙子叫起来,将各种宝物塞满它全身的暗舱,准备出发。

景善若便向龙公子表示,自己思乡心切,这回打算跟去,见亲人一面。

朱砂在一旁听着,立刻也申请陪同景夫人前往,说路上有个服侍的人,景夫人也能过得舒心些。

龙公子沉默片刻,问景善若:“几时回来。”

景善若道:“与明相老人家一同返回。因此,日程安排,还是得由老人家来说明呀!”

三人一齐看向立在旁边的明相。

后者笑道:“快则二十日,慢则一个半月,全看景夫人与朱砂逗留长短啊。”

龙公子听了,有些不悦地盯着面前的香炉。

“不能早些返程么?”他一面说,一面伸手,用指背可怜地碰碰景善若的指尖。

相处了些许时候,景善若还是不能适应他偶然的小动作,时常被逗得笑起来。她掩住笑意,道:“那就尽早回程罢……”

“对啊对啊,省得公子爷想到茶饭不思!”朱砂顽皮地闹起哄来。

龙公子看了朱砂一眼,随后又拉住景善若的手:“路上当心,若是临……罢了,不提那人。”

景善若知道他指谁,只是笑笑。

“总之当心些,莫要与人说话。见了花­色­艳丽之地,不可以入内逗留,见了风景幽雅处,格外提防暗里有没有人烟,另外见了高大的城墙,千万不能爬上去试试能不能趴……”龙公子一席话说着,不知念叨到了哪里,听得景善若莫名其妙。

明相见状,急忙咳嗽,道:“公子爷,你不必与景夫人叮嘱这些事儿,她都知晓的。”

景善若茫然。

朱砂噗嗤笑起来,解释道:“景夫人呀,这一大堆不可以不可以的,都是公子爷出门之前明相会念的啦!”

景善若惊诧地望着龙公子。

后者顿时红了脸,窘得不行地扭头对朱砂道:“没规矩,谁准你在此信口雌黄。出外面壁!”

朱砂立刻捂住嘴巴,乖乖地退出室内,却在临出门槛的时候,大大地做了个鬼脸,随后转身就逃。

待明相出来时候,朱砂蹲在门柱外边已经等得腿都软了。

她跳起来:“明相,咱这就出发了吧?”

“嗯。”

朱砂点头,再往后边一瞧,喝!

景夫人与龙公子手拉手一道来了呢!

明相道:“公子爷想送景夫人到耳岛,快去准备。”

“是!”朱砂连忙吩咐众人将公子爷的金阁车驾出来,把那甜甜蜜蜜的二人载上,一路壮观地送到耳岛去。

龙公子这回亲自下车,目送景善若登上小伙子的背,然后挥手相送。

虽然他很酷地全程一句话没说,可是陪伴在其左右的方丈洲人,似乎都能感到龙公子身后飘着几个大字:早点回来……

景善若坐在小伙子背部,望着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的蓬莱洲,仍是面带微笑,轻轻挥着手帕。

朱砂凑过来:“景夫人,这么远,看都看不清了啦,还挥那做啥呢?”

景善若侧首轻声答她:“呵,我是看不见公子了,可他眼力好,定还能见着我的呀。”

“嗳哟……”朱砂立刻磨蹭起自己的手臂来,“景夫人,你那神情好像刚从蜜糖里钻出来一样,真是让人羡慕得想挠墙呢!”

“有么?”景善若恍恍惚惚地问。

“非常有!”

明相看不过去,出言道:“朱砂,过来吃点心了。”

“好!”朱砂一听立刻应声。

但是她的视线却凝在后方某一点上,迟迟未动。

“怎么还不来取?”明相奇怪。

朱砂惊叫:“明相,你快看!”

自蓬莱洲的方向,追上来了一团巨大的黑雾。不一会儿,那雾气散去,龙公子默默地飞了近前,跟在小伙子身侧。

“公、公子爷?”

那龙长吟一声。

朱砂听了龙公子的话语,回首对景善若道:“景夫人,公子爷说了,他决定同去!”

世上的另一个我

龙公子与三人同行,一路往西,去中原地界。

因小伙子的步速实在快不起来,故而众人行程所需时日并未缩短,反倒是龙公子给闲得不行,时常恢复人形,躺在小伙子背上瞌睡。

待到天将明时,他便化龙,离开小伙子的背壳,载着景善若在云间穿行,与她一道观看云海上恢弘壮丽的日出。

遇上­阴­天,他就借着云层遮掩,悄悄往地面降下,带了景夫人以人的姿态游览秀丽山水,直到明相寻来,才返回空中继续赶路。

——至于此处民间会流传多少白日见龙的传说,他是无所谓的。

景善若坐在他头顶上,一手扶着龙角,笑道:“我自幼甚少出门,即便行得几十里路,也多藏在车窗之后,不得抛头露面。往后要是能时常如此……与公子一道游历名山大川,倒真的如同神仙一般自在了。”

龙公子眨了眨眼,知她不通龙语,便安静平稳地飞着,一路上只听她开开心心地说话。

明相与朱砂见了,索­性­将屏风从暗格里取出来竖好,两人呆在屏风背面(偷听偷窥),以免妨碍公子爷与景夫人相处。

如此行来,数日后也到了溱北。

景善若从未在空中观看自己的故乡,故而张望片刻,亦认不出景家所在的是下边哪一处宅院。

明相来过一回,就要有经验得多,替景善若指点一番,笑道:“公子爷,景夫人,老夫先下去,入宅院内与景家人说说。待合适之时,你二位再登门,成不?”

“有劳老人家代为安排了。”景善若点头道。

“怕景夫人等得心急,先做个法术,好教夫人宽心。”明相说着,用拐杖往小伙子背壳上划了划,勾出一个圈来,往内中点上一点。

只见那片龟壳立刻显出混沌之相,灰­色­之气无序流窜,不一会儿,便显示出了龟背上的景象。

“此乃玄镜,瞧。”

明相将手里的拐杖转了转方位,那龟壳之中的景­色­也跟着旋转半圈。

景善若看看玄镜,再看看老人家手里的拐杖,不由赞叹一番。明相得意起来,运气法术,晃悠悠地飞下去,差点没给地上的人发现行踪。

景善若与龙公子坐在一处,依偎着,观看玄镜。

“啊,那是道口的石敢当!”景善若指着其中景象,轻声道,“再往旁侧去,便是我家了。”

只见明相到了景府门外,拄着拐杖上台阶,举手正要碰门上铁环,却又停下了。

“老爷子,这是景家大院!”有人声如此道。

玄镜中的景象转了半周,映出衙役打扮的人来,对方见明相没应声,以为其耳朵不灵便,扬起了声,重复道:“景家大院啊,这是!老爷子,你找谁呢?”

明相这才报了个伪造的身份,说自己是曾到景家作过客的云水游仙,如今难得重回故地,希望再次登门拜访。

对方上下打量他,随后笑道:“成!老爷子,你先歇着脚,我进去给你报个信儿。”

“好好、多谢。”

明相便拿袖子拂了拂灰,往台阶上坐下。

旁侧另有几个差役,与他攀谈起来,告知这老人家说,他来得正是时候。景家少爷景莅恰好升了官,要往别处去,这是回来辞行的,晚一步,就见不着啦。

“啊,我哥升迁了?真是好事,爹娘该有多欢喜呀!”景善若欣喜地拉住龙公子。

后者颔首。

但见玄镜之中,明相已经等到了景家的回复。

大门内出来一名家仆,恭恭敬敬请他入内,安排的是上座,奉的是好茶。

明相倒有些受宠若惊——上回来时,可没这么好待遇的啊。

待景家老爷夫人出来,景善若就激动了,拉着龙公子,一一介绍。

此时她双亲入座,客客气气地尊明相为老仙翁,主动向其问好。

明相开口,汗颜道:“仙翁……小老儿哪里当得起?折煞、折煞了。”

何况他也不喜欢仙家那群人,不稀罕被称为仙翁什么的。

“老仙翁你就莫要谦虚了,你上回来的时候,不是掐指替咱家姑娘算过么?”景母笑道,“算得可真准!你若不是仙翁,那世上就没有谁是了!”

“喔?老夫算的是什么?”明相茫然,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胡诌过些啥了。

“仙翁你忘啦?你要了咱家姑娘的八字,掐指算上一算,便说咱家姑娘虽然暂时不见踪影,可却安好得很,也没有受什么委屈……”

景家人乐呵呵地讲着。

此时,景莅也闻讯赶来,恭敬地站在景父身侧,与其咬咬耳朵。

后者听完悄悄话,转首望着儿子,道:“催她快些,莫要磨蹭了。仙翁难得来一次,若是错过……”

明相抱着拐杖,一头雾水地瞧着众人,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咳咳,”他回过神,道,“其实老夫此次前来,正是为——”

还没说完,明相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唉呀,我来晚了。”

这是……

景善若与龙公子乍听镜中传来的人声,也都吃了一惊。

一道人影从竹屏风后面转出,笑吟吟地先向二位高堂施礼,再转首来打量明相。

后者则完全惊呆了。

——来者这眉眼身段,分明就是景善若!

“咦,这位老人家是……”对方好奇地望望明相,蝶儿一般旋身退到母亲身侧,轻声询问道,“娘,是家里亲戚么,怎么从没见过?”

明相抬手指向“景善若”,一时震惊得说不出囫囵话来:“景、景……”

景母和蔼地笑着,半转身握住“景善若”的手,对明相介绍道:“仙翁,这位便是咱家姑娘了!得你吉言,待仙翁你离去不久,咱姑娘便归来啦!说是夫家遭了水患修缮得慢,往娘家里暂住数月,再过几日,更要回夫家去了呢!”

“什么?”

在天上某处,景善若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那、那是谁?”她慌了神,拉着龙公子,“我分明就在这儿,为何家里会多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龙公子没吭声。

朱砂道:“景夫人,你是正主儿吧?”

“自然是了!”景善若立刻道。

“那个便是假冒的咯!”朱砂摊手,“八成是什么妖怪伪作景夫人你的模样,想从你家得些好处!最坏打算,便是想吃了你家里人,卷走家财啦!”

景善若急道:“如此凶险!那我非得立刻下去揭穿她才成!”

“非是妖物。”

龙公子突然道。

“欸?”

“镜内之人,并非妖物所化,且无煞气傍身。”龙公子将视线从玄镜上移开,似是毫无兴趣。

朱砂替他解释道:“景夫人,公子爷说那不是只妖怪。公子爷是傲视世间众妖灵神兽的龙神爷,说得准没错。”

“不是妖怪?”

景善若更是不解。

此时龙公子缓缓地撑着龟背,站直了身子,伸一个懒腰。

随后对景善若道:“是时候下去见令堂与令尊了。”

“……好。”

龙公子压根就无视另一个“景善若”的出现,这倒是令景夫人诧异不已,难道她被人取而代之也不要紧么?

景善若不愿心中存疑。她趁着小伙子往偏僻山岭降下,悄悄询问龙公子,看他究竟是何想法。

龙公子奇怪地望着她,答道:“尘世中有异物冒充景夫人,与仙岛内的你,有何关联?我知自己所讨娶的并非俗世那人,便足够了。”

“可要是她危害我家里人……”

“此物没有煞气,应无邪念。”龙公子平静道,“待我接近时候再嗅一嗅,便知其数百年期间有否沾过血腥,若有,将其逐出景家即可。”

景善若拉着他的衣角,担忧地点头:“嗯,就全交给公子了……”

她自然不甘心有人冒充自己骗吃骗喝还骗取家里人那么多关爱,但其身份只要经过对质便能揭穿,故而无甚威胁。倒是那假货来历不明,若被揭发之后,狂­性­大起,伤害景家人……此是景善若最担心的事情。

龙公子说那名假冒的“景善若”不带邪念,她才能暂且放下一点点心,定住神。

此时明相尚在惊诧,对景家人道:“老夫人,这位……这位当真就是你家姑娘?”

“自然是真的了,那难道还有假?”众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明相摇晃拐杖,示意龙公子情况古怪,请他带景夫人立刻现身。

龙公子一行降下地,落到了偏僻处,再拍一拍小伙子的脑袋,命其化作马儿。

被小伙子瞬间卸下的礼品,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朱砂拿短剑划了几道线,守在线内,神­色­严肃,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提防着任何轻微的响动。

“景夫人,来。”

龙公子只飞快地打了个招呼,便伸手将景善若抱起,举到了马背上。

“啊呀!”景善若哪里骑过马,只觉得所触之处都是活络的,心里惊怕,竟然抱住龙公子的手不肯放。

龙公子见状,先是愣了愣,随即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莫怕莫怕。”他轻声宽慰着,翻身上马,将景善若圈在怀里。后者尖叫一声,侧身紧紧抱住他的腰背,双眼紧闭。

龙公子心情更是轻快,随口提醒一声:“坐稳。”言毕,他便扬鞭,在山林间纵马疾驰,望县城绝尘而去。

当然一路伴随的,便是景夫人的尖叫了。

朱砂坐在几箱子珠宝上,远远瞧着,纳闷地想:为何公子爷总是往沟壑丛草等颠簸处去,甚至宁愿绕远道呢?真不明白呀。

真假景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帖很抽……可能会回得比较慢……

待得龙公子载着景善若到城门外时,后者已经改变了策略,闭目闭口,紧紧贴在他身上,全身僵硬地装死。

“景夫人?”龙公子轻声唤着,景善若不应。

他伸手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哄道:“已到城门口了。再不下来,我便就这么将你带入城中,届时可莫要羞得直怨我啊。”

景善若闻言,半是气愤半是羞地睁眼,手上悄悄掐了龙公子一把。

对方不觉得怎样,反倒笑起来,道:“好了,先下马。”

他教景善若抓住缰绳,自个儿翻身下马,搭了只脚在蹬上,向景善若伸出手:“来。”

景善若嗔怒地瞪了瞪他,本想就方才对方明显的恶作剧说几句的,但因心急着家里情形,只得缄口,让对方扶住一边手臂,再乖乖地被他抱下地。

龙公子将人放下,随后拍了拍小伙子,道:“折回罢,与朱砂在一处等待。”

马儿温顺地眨了眨眼,转身,慢条斯理地往来路上踱去。

景善若与龙公子两人无心耽搁,匆匆往城内赶。

这地方虽然是景善若从小长大之处,可闺中女子甚少露面,因此没几个人认得她。途中众人留意的,倒是她身侧的龙公子。

不为别的,他容颜生得俊,神态倨傲张扬,衣饰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更流出与生俱来的……慵懒?

景善若走着走着,就发现身侧的人不见了。

“公子?”她回头一看,见龙公子立在后边,一脸­阴­霾,毫无动作。

待过去低声询问,龙公子才不悦地告诉她:“此路行来……区区凡人,竟都胆敢直视于我。”

景善若哑然:你伪作凡人陪我入城,其他人怎么知道直视你便是冒犯龙神威严啊?

她苦笑道:“公子,明相那边要紧,还是快些赶去吧。”

说完,牵着龙公子的手,将他拖拽着,往自己家里赶。

龙公子依然是满脸的不高兴。

景善若埋头走了几步,突然在双眼余光中感到有什么强光在她身后闪了一下,回头看时,又一切安好如常。

倒是龙公子的神情舒爽些了。

此时,四下里响起了哀叫声:“啊呀!方才那是什么!”

“好强的一道电光!”

“平地落雷哇!”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一阵乒乒乓乓器物倒落之声。

景善若环视四周,只见那些盯着龙公子看的人,几乎都哀嚎着捂住眼睛,跌跌撞撞地寻找扶持之物,碰翻器物也不管了。

“龙公子?”景善若满心疑问地望向身后之人。

龙公子淡然道:“小小教训罢了。”

“可是……”

“两三日便能复原,无甚么要紧。走吧。”

龙公子说完,反手握住景善若的手腕,牵着她往景家去。

两人赶至景府大门前,就见那几名官差还蹲在台阶旁说笑,对方也见着他们了,随口打个招呼:“咦,这不是头儿的妹子么?难得见你出街啊,旁侧那男子是……”

还没等其说完,龙公子就上前一把推开大门,带着景善若径直入内去了。

绕过影壁,便有家仆上前拦路:“站住,谁啊这是!擅闯民宅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人便注意到了跟在龙公子身后的景善若。

“啊,这不是——”家仆懵了,回头看向厅内,再瞧瞧立在眼前的这第二个景家小姐,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龙公子嫌他挡在路上碍事,喝道:“闪开!”

护身气劲随意泄出分毫,便将那家仆弹得一跤跌入了花坛内。

“公子!”景善若吓了一跳。

龙公子这才发觉举止不妥,忙回首解释道:“我无意的。”

景善若看那家仆揉着臀部爬了起来,似乎没受啥伤,便道:“没事,公子,你我快快入内罢。”

两人携手闯入厅中,景善若立刻瞧见多位家人在场,明相坐在旁侧,而那个假冒的她已经不知去向。

“娘!”她望着景母喊了声。

景母却更是诧异,蹙眉道:“嗯?若儿,怎会……”

景父直截站了起来,指着龙公子大喝:“放肆!哪里来的野小子,快放开我女儿!”

龙公子愣了愣,他还从没被人如此指着骂说是野小子呢。刚要发作,便听见景善若叫道:“爹,这位公子身份尊贵,万万不可失礼!”

龙公子闻言,急忙止住怒气:幸好景夫人早早叫了一声爹,不然他可能几下子就给泰山大人招呼过去,把人给放倒了。

“什么公子,还不松手!”景父怒吼。

景善若急忙对龙公子道:“公子,请先放手。”

“……嗯。”后者依言行事。

这时候,景母也站起身,焦心地询问景善若:“若儿,你方才不是入内去了么?怎么、怎么平白领了个不知来历的公子哥儿进来?”

景莅上前扶住母亲,轻声道:“娘,莫急,来先坐下。爹自然会问个一清二楚的。”

明相见情势混乱,急忙出言:“唉呀!莫要一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景家老爷、老夫人,老朽要说的,便是此事……你们且静下心看眼前这女儿,与方才有何不同?”

“不同?”众人望向景善若。

后者紧张地点点头,急忙上前一步让大伙看个仔细。

作哥哥的景莅首先发觉不对:“若妹妹,你才刚进去啊!这么会儿就换了身衣物,重新梳了头发,还从外边跑进府来?”

景母也觉着异样了:“若儿你这身衣物是几时裁的,为娘怎么毫无印象?”

“莫非是这小子制来讨你欢心的?”景父的猜测总是那么火爆。

景善若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爹!娘!”

她挨上前去,靠在景母膝边,委屈地叫道:“哪里是换了衣裳——孩儿这是刚刚回乡啊!一别几年了,孩儿不曾回来过呀!”

明相颔首,郑重地说:“对,老爷、老夫人,方才你们叫出来相见的那名女子,乃是他人假冒,并非你二人真正的女儿!如今眼前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景家小姐!”

“他人假冒?”众人都是一愣。

“何必多言,且先将那冒名顶替者拿下再谈!”龙公子不愿再啰嗦,大步上前,来到景善若身侧将她扶起,问,“景夫人,你闺房在何处?”

景善若回道:“我引公子去。”

“若、若妹妹……”

“若儿——”

景莅与景母皆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景善若拉着龙公子的手,两人一道往内去。

“什么真的假的,究竟怎么一回事——!”景父亦呆愣在当场,“那小子到底是谁啊!”

明相乐呵呵地拿拐杖杵着地面,道:“唉呀,还不赶紧跟上去,晚了,可就不能亲见那假女儿现形啦!”

“哦、哦!”众人这才回过神,急忙追进内院。

景父气急败坏地大步赶着,问脚步轻快走在前面的明相道:“仙翁,与我那宝贝女儿一道回来的究竟是何方人氏……这到底是……”

明相朗声道:“哈哈哈哈,景家老爷,那位后生非是别人,乃是你家女儿带回的乘龙快婿啊!”

他乐呵着,突然觉得乘龙快婿这个词貌似不太对。

——公子爷自己就是龙啊?

罢了罢了,总之差不离,反正公子爷也没听见。

众人追过一道小院,便听见龙公子大喝:“站住!休得逃窜!”

与此同时,景善若所居的院落里冲出来一条人影,撞在景莅身上。

来者抬头见了众人,急忙道:“爹、娘、哥!救我!有生人突然闯入……”

话音未落,龙公子与景善若便追了出来。

景善若叫道:“哥,拦住她!”

景莅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妹妹,再瞧瞧刚从院中出来那个一模一样的妹妹,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到底哪个是真的……”他求助地望向母亲。

当娘的也是看得呆愣。

景莅无奈道:“娘,难道你当年是生了一对双生女?”

“胡说,你只有一个妹妹!”景母道。

龙公子追至,假冒的那个“景善若”惊叫一声便要逃走,景莅立刻伸手拉住,说:“若妹妹莫要走!有为兄在此呢!”

“把那人赶出去呀!”那假货立刻抱着哥哥哀求起来。

“哼,还在垂死挣扎!”龙公子怒道。

他随手一抬,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把那假冒的景善若从众人身边推了开,重重地撞到花墙上。神龙威压一出,对方竟然起不了身。

“若儿!”景母看了自然心惊。

景善若立刻提醒道:“娘,我在此处,那个是假的!”

另一人也不示弱,高声呼救:“娘!救我!娘!”

景母在两者之间看了几遍,还是禁不住上前,把被龙公子威压镇住的那个女儿扶起,道:“为娘分不出谁是真谁是假!只是莫要将若儿伤着,为娘听不得女儿叫苦叫痛!”

那假冒的景善若顺势抱住景母,哭道:“娘……外人欺负我,为何爹跟哥都不管!”

“好了好了,娘护着你呢。”

景母护着“女儿”,心疼得差点没跟着掉泪。

“娘!”景善若见状,一时也心慌意乱,生怕亲娘不肯认自己,急忙对龙公子道,“公子,这可怎么办?”

水落石出

龙公子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莫慌,真假本已定,绝无颠倒错乱的道理。”

言毕,他对景父道:“老先生,你可还能辨得自家女儿?”

景父对龙公子无甚好感,皱着眉头指住后者,反问道:“你究竟何人?我这一家过得好端端地,你为何平白带了个相貌与咱姑娘相似之人,登堂入户,欺负起我家姑娘来了!”

“爹!我才是你女儿!”景善若急道。

什么叫做相貌相似啊,分明就是一模一样,其中一个是假的好不好!

景父道:“我不管,你几个,不知哪里来的招摇撞骗之徒,赶紧出去!”他连明相一块儿赶了。

听得老爷这么说,家仆也就上前来,预备将三人赶出去。

龙公子视线一扫,众人顿觉如同坠入冰窖一般,全身发寒,不能动弹。

立在巷道中间,龙公子道:“区区凡人,不得无礼。你家女子是真是假,原本与我无关,但若谁人使得景夫人伤心,则罪大恶极!”

景善若一怔。

龙公子对那冒名顶替者道:“何处异物,速速现形!我耐­性­有限,只怕容不得你几时了。”

对方惊了一跳,连忙抱住景母哭道:“娘,此人好可怕!将他赶出去呀!”

景莅见状,也觉得不妥,对龙公子说:“这位兄台,在下也感蹊跷,但请有理说理,莫要恐吓他人!”

“公子。”景善若拉住龙公子的衣袖。

后者见不能直接上去把对方揍出原形来,不由得啧了一声,思索片刻,对景母道:“老夫人,你家女儿身上,可有独一无二之印记以供辨认?”

“胎记么?”景母摇头,“若儿生得这般好,哪里有瑕疵呢?即便是有,幼时也是以药水洗过,淡得看不清的。”

她一面说,一面保护­性­地挡在假冒者前边,不让龙公子靠近其半步。

龙公子闻言,便再问:“那是否存在独特事物,唯你家女儿所有?”

他刚一说完,自己就想起了:“喔,那块玉。”

景善若立刻反应过来,道:“是了!家中祖传的暖玉,自幼便佩在我身上,多年来都不曾取下的!”

那假冒者听了,当即嚷道:“那好,谁能拿出暖玉,谁就是娘真正的女儿,假冒之人必然给绑到官府去问罪!”

“嗯,可以。”景善若点头,她想了想,又道,“为免谁人以术法幻化暖玉瞒骗过关,我那块交到哥手上,你的……如果你能拿得出来,就交到我爹手上。然后他二人一齐亮出玉石,如何?”

“好!谁怕你!”对方满口应下,拉着景父到旁侧去,当真从颈项上取下某物,交到景父手中。

景善若转首望着龙公子。

后者也依言取出暖玉,递给景善若。

景母见状,愣道:“你……你不是若儿吧?我千叮咛万嘱咐,这传家之宝庇佑甚大,应时时刻刻留在身上,不能交予他人的啊!”

景善若对母亲说:“娘,这不是他人,是你未来的女婿呢!我又无灾无病,若暖玉由他戴着,能保得他平安,岂不大好?”

龙公子闻言,禁不住伸手去抱她。

景善若避了一下,没避开,只得当着家人的面给龙公子搂在怀里。

景母则更是惊讶:“你、你不是早已许给越家了么?这究竟——”

尴尬地笑了笑,景善若道:“唉,说来话长……等辨过真伪,将那冒名顶替之人逐出家里,再与双亲好好解释吧。”

说着,她便把暖玉交给了景莅。

景莅接过去,瞧了瞧,道:“原来是生得这样的,我都还没见过呢!”

他与景父都到中间儿来,两人数过三声,一齐伸手,将双方的传家宝亮出。

“咦!”

——两块玉,一模一样,连其上的细微裂痕,都是如出一辙。

景母上前仔细观看,惊讶道:“这……传家之玉为何会有两份?”

众人面面相觑。

“看来唯有如此了,”景母咬咬牙,率先往后院去,“众人随我来。”

景善若与那假冒者对视一眼,两人互相不让,紧跟上前。

龙公子走在景善若身后,握着她的手,略捏了一捏。

“……气味。”他悄声道。

“嗯?”

景善若侧耳过去,听得龙公子压低声,说:“离那冒名顶替者远些,莫要靠近。……我从它身上,嗅见了异兽之血的恶臭。”

“异兽?”景善若愣道。

——难道他是指玄洲岛上那只?

被砍掉了脑袋,后来又给分尸八块的那只?

景善若心中惊得一跳,忙紧紧抓住龙公子的手。

“不成,我一定要把她赶出去……”她忧心忡忡地低语。

“莫担心,大不了我先出手,再回来好好同泰山大人赔罪……”

两人窃窃私语,不远处那假冒之人看得不耐,道:“闯入他人家宅,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我我,当真是气焰惊人啊!爹、娘,为这二人怀疑起女儿来,是否太荒唐?”

景母本是站在她那边的,如今却回首道:“若儿,你倒要解释,这两块玉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一模一样的流落在外?”

对方愣了愣,道:“我、我怎么知晓!”

“此为祖上拜祭海中神灵时候得的至宝,内中藏了一缕神祗灵气,只能由细心女子保管。得其保佑,景家才能代代平顺,不致灾祸!”景母唠叨道,“便是你往后老了,暖玉也是要拿回来,留给景氏女子的!怎么可以给外人看见呢?”

那假冒者被训得一愣一愣地,小声道:“娘……先赶走外人再说嘛……”

景善若看得生气,见自己亲娘分不清真假,还偏向假冒者那边,就委屈得紧。

龙公子知她心意,轻声安慰道:“无妨,那人能嚣张的,也就剩这么一刻了。之后若还决不出真伪,我便直接出手。”

“你别伤着我家里人……”景善若担忧道。

“放心。”

却见景母领着众人到了后院,摆了两个木盆在院中,吩咐丫鬟打水,将木盆盛满。

随后,她安排景父与景莅分别把手里的暖玉送入水中。

景母再派人从神龛前面取了香灰过来,细细地洒在盆内。

龙公子与景善若站在一处,见此情况,便轻声对景善若道:“若是往后你有急需我驰援之时,也学这般样儿,打了水,将我那鳞片送入水里即可……不用放香灰。”

“喔……”景善若点头。

她紧张地拉住龙公子的手,往那水盆里看。

只见暖玉入了水盆,一时间没有动静,待过了约莫半刻钟之后,两盆其中之一开始起了变化。

“看!”

有动静的是景善若拿出的那块玉。

只见那玉石表面起了泡沫,那沫子发白、带着暗红­色­,并不融在水里,只在水底漫延开来。不一会儿,便和着水溢出了木盆的边缘。

“真品是这块!”景母立刻指出。

景莅道:“那……今天回来的若妹妹才是真的!”

众人立刻将视线集中在假冒者身上。

那假冒之人惊慌了一下,往后退几步,随即镇定下来,道:“都、都看着我作甚?难道我有作恶吗?景妈妈,你好生想想,我回来之时,是不是还带了好些银两?是不是也恭恭敬敬服侍二老享尽天伦之乐,不曾忤逆?我可曾骗吃骗喝图谋不轨?我有什么坏处,值得你们如此敌意?”

“你为何假冒我?”景善若道。

“景夫人,你以为我愿意吗?”对方反倒气愤起来,指着景善若道,“若非你烧了我上一回好容易养出的形体,我需要又借你的气,生成个女儿家模样么?四处行走不便,又不懂术法,你教我如何过活?只得回来投奔你双亲呀!”

景善若怒道:“胡说什么!谁烧了你形体?”

“你不认么?”“景善若”扬声,“你与道君怄气,凭什么由我来受罪?烧个一盏茶功夫也就罢了,非得要眼睁睁地瞧着它在火里炙烤那么久!我……”

她尚未说完,景善若就已经明白了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你是那本道经?”

假的景善若道:“景夫人,难道道君不曾与你提起,他的功法皆是修气所成,此经也是气息之一?”

景善若一愣,越百川确实同她提过,说此书与他气息相连云云。

“太息十二元经第一卷,便是采气结丹。因是结丹于书中,养气于体外,故而对象资质越次,效用越是显著。”假冒之人说着,悻悻道,“景夫人,你将那书交予他人了罢?难怪我觉着气息日益淆乱,与刚脱离道君之手时一般难受了!”

“……”景善若回首看龙公子。

假冒她的那家伙叉腰,道:“景夫人,你将书带在身上,我替你修行,那书中之丹却是仍与你气息相通的,你随时可以服下,增进功力。怎么,还不够好?”

景善若扶额理一理思路,随后道:“我不需要结丹,也不需要修行。你走吧,莫要来扰乱我的家人。”

“你赶我走?”对方闻言,又惊又怒,“我是你气息所化,你竟然赶我走?世间怎有你这般不识好歹之人!”

龙公子取出经书,道:“景夫人说了,让你走。”

“我、我不走!这儿是我家!”“景善若”怒道。

“再不走,我便毁了这经书。”龙公子才不与她纠缠,直截了当地将那经书卷做一团,扬起手。

对方显然是惧怕他的,见他此举,立刻抱着自己双臂,惊恐地退了两步。

“走!”龙公子喝道。

对方没法子,只得飞身跃上房顶,随后再深深地望诸位家人一眼,转身跃走了。

此时景家人还愣在当场,连番变故,实在令人反应不及。

景母却突然惊呼:“糟了!玉!还在水里!这、这不可搁置超过一刻钟时候啊!”

众人急忙看向那水盆。

只见木盆内已经看不见水了,全是白中带红的沫子。景母伸手去捞,随着泡沫被拂开的动作,一股清洌幽香的风气自盆中吹送而出,内夹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直朝着龙公子拂去。

龙公子一愣,那气息便平平稳稳地送入了他体内,消失无踪。

提亲

明相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公子爷?”

龙公子抬手示意他不要靠近,随后自己闭目运气,感受体内是否有异。

景善若也注意到了那股奇怪的气流。见她担忧地望着龙公子,明相便略伸手拦她,让她莫要触碰公子爷,以免真有什么变故,闪避不及。

此时,景母已经将那玉从水里捞了出来,她牵出手帕,慌慌张张地擦拭着,生怕出了岔子。

几位家人围过去看了一番,见似乎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景莅转首,发觉众家仆都挤在附近,忙说此处无事了,叱其离开做事。

却说景母拭净暖玉,捧着,往景善若这边来。

她问:“若儿,你在越家究竟是过得怎样了?为何会与这位公子在一处,还表现得如此亲昵?”

景善若此时无心解释,道:“娘,先等等好么?方才似乎有奇怪的东西入了公子体内……”

“啊?”

景父道:“什么奇怪之物?”

景莅也表示没看见古怪,就只注意到母亲伸手去捞了那玉而已。

难道他们看不见么?

景善若摇摇头,留神龙公子反应。

后者调息片刻,睁眼,对明相说:“奇怪,非但没有恶感,反而觉着通体轻松,耳目清明,脑中似是多了些许好物。”

“好物?”景善若奇道。

龙公子扫了周围一眼,倾身过来,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晚些时候再谈此事,眼下先应付令堂,才是要紧。”

“咦?”景善若连忙转头,面对自己的母亲。

景母道:“若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急忙先撒娇一番,再拉着双亲回了屋内,将近两年的经历细细道来。

“什么,你与越家三少爷已经……为何景家无人知晓的?”景母被吓得半晌说不出话,稍候回过神,不禁悲从中来,抱着景善若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娘,别哭呀?”景善若无措地哄着景母。

“你下半辈子要怎么办?那死没良心的人,好端端地读书,又不修道,为什么就离家作神仙去了?成心耽搁我家姑娘一世啊!”

“没有啦,其实……”

景善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拥着母亲,在她耳侧说悄悄话。

此时景父也郁闷着,坐在主位上,愁眉不展,不知是否想到宠爱这么久的女儿竟然是假冒的,心中堵得慌。

明相碰了碰龙公子,后者唔了一声,自己去倒了杯茶,递给景父。

后者一时没留意。

明相一番比手划脚,龙公子才发现有点不对劲,急忙放下茶壶,双手端着杯子,奉到景父面前。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呃不、这么收敛着傲气,来学着作一个小辈,难免有些紧张,眼神也凶了点。

景父瞧见恭恭敬敬递到自己面前的茶水,再顺着那双手往上,瞧见龙公子绷得紧紧的脸,差点没给吓得从椅子上滑下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他结巴着问。

龙公子死盯着杯子不知看哪里好,生硬地答说:“给你老人家奉茶!”

“奉、奉茶做什么?”景父戒备心起。

龙公子听他问了,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要你女儿。”

“嗄?”

“咳咳咳!”明相赶紧拄着拐杖上前,替龙公子道,“是提亲!我家公子爷相中了贵府千金,两人相处过好些日子,彼此啊还都觉着挺满意。于是今儿便想上门来说说,看景家老爷与夫人答应与否……”

其实答应不答应都没甚关系,明相心道。

好事近了,公子爷本是只打算让他来通知一声的,若非景夫人希望回家来看望亲人,那这事儿说不定几句话就了结了。反正归墟蓬莱与凡间都无来往,把大堆的好礼送过来,告知对方景夫人的下落,也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公子爷亲自上门,景夫人还在场,这可就……嗯,见机行事吧。

此时景父听明白了,惊讶地看看景善若,再回头打量龙公子。

龙公子便站直了给他看。

“嗯……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景父严肃地点头,坐正了,问,“这位公子,敢问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祖上三辈有何名士,如今作甚么活计谋生,家中可有妻室在前?”

景莅在侧,见父亲这么问了,便也负手,添上一句:“若妹妹年纪轻,不懂得盘算,只得由兄长代为询问。我想问,妹妹要是跟了你,会不会吃苦?你往后会否以前事相贱?”这前事,自然是指景善若曾经嫁过他人了。

龙公子坦然答说:“既然娶做配偶,必定以礼相待,绝不轻贱。所居之宫观,占地方圆百里;裁衣用的丝帛,华彩流溢轻薄似烟,人间无处寻;所食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鲜美之物,出行有云雾与神龙随行,一日三万里,可看尽世间美景。”

“这……”景莅听得愣住。

龙公子转向景父,拱手作揖,自我介绍说:“老先生,我乃鼎龙族鼎王公之子,单名昱,无字,祖籍在出东海数千里外之归墟龙潭,先父生前乃是归墟群龙之首。如今……”

他说着说着就卡住了,转首问明相:“明相,我是作什么活计谋生的?”

奇怪,他好像没这个概念?

明相认真地说:“公子爷是吃凡间供奉与海族供奉维生的,不仅日进斗金,更是有大片海域本就归公子爷所有。嗯,归墟王城也是,内中各类收入,狱王爷迟早要统统吐出来!”

龙公子点头。

两人在这边说着,那边景父与景莅已经听得双眼发直了。

景父惊讶地微微起身,侧首问景善若:“女儿啊,你这是从哪儿带回的人,莫非失心疯了不成?居然自称是住在海里,还是什么王啊公的子嗣?”

景母已经听过女儿解释,忙对景父道:“老爷莫要胡说,人家讲的是实情!若儿领回来的不是人,是龙神爷!”

“龙神爷?”

景父大惊:“夫人你活得糊涂了么,哪有龙神娶凡人?这如何作的真?分明是招摇撞骗啊!”

“爹!”景善若哭笑不得,道,“百川都升天成仙了,我仙境去了几年,认得几名神仙几位龙神,又有什么不对?”

景父仍是不信,连连摇头。

屋内家仆听了,眼神也多不相信,甚至窃窃私语,不知在议论何事。

龙公子见状,索­性­立在原地,渐渐减弱对龙威的收敛,放出些许威压来。

一屋子人顿时都不能动弹了,只惊恐地望着龙公子。在众人眼中,从龙公子身后浮出了巨大的黑­色­龙形,透过房顶,一飞冲天而去。

待得那龙形飞走,连尾巴也不见了,众人身上的禁锢才接触。

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随后,景父首先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地,紧接着,景母、景莅以及数名在场的家仆全都哆嗦着跪下,连连高呼着龙神大人,拜个不停。

景善若吓了一跳,想搀母亲起身,后者死活不肯起来。

龙公子见状也愣住了,他无措地看看众人,立刻决定帮景善若的忙,将景家老爷与夫人都先扶回座位去。

他一脸莫名地嘀咕道:“是我要娶你家姑娘,莫要阻挠便好了,拜我做什么?你这地儿下雨涨水可都不是我管的啊!”

“龙神爷保佑!龙神爷保佑啊!”

“好了,都起来。”龙公子无奈道,“再拜下去,我便直截领着你家女儿走了!”

“公子!”景善若责备地嗔了声,费劲儿地将景母扶到座位上坐好。

明相见龙公子受了膜拜,乐呵呵地上前,扶起余下众人,道:“哈哈哈,拜过一回即可。往后公子爷也是你家姑爷,一家人,不必如此大礼,不必的。”

“姑爷?”景父这才回过神,忙对景善若道,“女儿,你当真是要同龙神爷成亲?”

景善若点头。

“荒谬!你明明是凡人,哪里配得上龙神爷!快快向龙神爷赔罪!”景父急道。

景善若悄悄地看龙公子。

后者道:“景老先生,我已登门提亲来了。如今,你是想以门第之差拒了这门亲事么?”

景父立刻战战兢兢地答说:“小民不敢!小民不敢!只是……小民亦不敢高攀啊!”

明相笑道:“有什么高不高攀的,公子爷看上了你家姑娘,想迎去做媳­妇­,这是天大的好事,皇帝家都盼不来呢!落到景家,景老爷你得欢欢喜喜地接着,才是正理啊!”

景母抬首,喜出望外道:“说、说得也啊,老爷,快快好生打量打量咱家新姑爷啊!”

龙公子闻言,问:“老夫人,你这是答应了么?”

“当然答应!自然是要答应的!”景母双手拉着自家女儿,喜滋滋地对龙公子道,“何况若儿方才对民­妇­说,公子你威武正直,多次施恩不求回报,若儿是真心爱慕公子,才将公子你引回家来的!到这般美满份上,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龙公子闻言,诧异地望向景善若。

后者羞得脸都埋在母亲怀里了:“娘,你怎么都说出来了!”

景母乐呵呵地端详着龙公子,是越看越欢喜。

景父见状,虽然仍是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自处,却也没再反对。

做哥哥的景莅赶紧吩咐家仆安排下去,立刻准备好酒好菜,招待新姑爷。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爷,原来你的职业是米虫!呃不,米龙!-------今天本来心情挺差的,写到后面,莫名地就被景母感染了,真好啊满心的欢喜……女儿啊你一定要幸福哦~挥小帕。

我的泰山大人

却说席间气氛还算不差,景母与明相、景善若都还挺有话说的。龙公子不习惯吃凡间的菜食,也没什么话想说,只礼貌­性­地坐在食案前面陪着众人尤其是景夫人而已。

景莅试着同龙公子攀谈几句,对方戳一下跳一下,只答几个字,便又冷场,于是景莅也就不开腔了。

完全不说话的唯有景父一人,他闷头吃了些菜,又倒酒,自己跟自己喝。

明相见状,主动与其找个话题聊天,发现景父紧张得很,连话意都听不太灵醒,只得讪讪笑着敬对方几杯作罢。

到后半,景母满脸喜气地拉着景善若离席,希望娘俩回房说悄悄话去,留下龙公子与明相,同景家的两个男人相处。

景善若是不太放心的,生怕龙公子与家里人处得不好,但明相表示有他在,没关系。

于是景善若跟着母亲一道出来,慢慢地往居处去。

景母道:“真想不到,早先回来借住的那个若儿,竟然是外人假扮的……”

“嗯……”景善若应和一声,不多言语。

若明明白白地告诉母亲,说那家伙连人都不是,不知会不会吓着高堂,还是莫要多提的好。

景母却感慨起来:“为娘还道若儿如此贴心,嫁人之后,反而知道时时腻着亲娘了,谁知……唉。”

景善若闻言,上前挽住景母的手臂,撒娇道:“娘,真女儿难道比不上那伪作的啊?”

“那真难说,”景母故意板着脸瞧了瞧她,才缓了脸­色­笑道,“若儿带了个好女婿回来,倒是比那伪作的强。”

“娘!”景善若害羞地低头。

提着灯笼的丫鬟听见母女俩说话,也禁不住偷偷笑起来。

到院口,丫鬟愣了愣,转首问景母这是回姑娘房内呢,还是去景母住处。景母想了想,说让去自己住处算了。

“留个人在若儿住处,说不定那假冒的女子没地儿投奔,终究还回来。”景母叹了口气,道,“念在她又没做甚坏事,咱家收容收容,也是积德了。”

“娘,不可以心软,不能再收留那假冒之人!”景善若一听,立刻拉着景母到旁侧,将龙公子嗅见血腥味儿的事告知母亲。

她听了那假冒者愤怒之中的说辞,自然猜测得到其究竟是谁、或者说曾经是谁,只是没料到,玄洲雅士的突然失踪,竟然与自己焚烧道经一事有关。

若非她炙烧道经,使其丧失了原有的凡人形态,说不定,玄洲大门可以顺利开启,雅士斩去异兽头颅之事,也会一直拖到仙豆芽御­射­礼之后再发生。如此一来,或许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是景善若逼得对方提前动手,败露原型。

可是……

那道经不是临渊道君所著么?难道说他——

景善若左思右想,不甚明白。

景母听她所言,立刻认定那冒名之人是一只邪恶凶残的妖怪,惊得立刻吩咐家仆去打扫景善若居处,将原本的家居用品统统堆起来烧掉,连小件些的家具,也不能例外——生怕女儿会沾染上一星半点儿的煞气。

却说母女俩关上门说了好阵子的体己话,转眼便是人定时分了,可前边的酒席似乎还没撤,景父尚未回房。

此时有家仆来报有人敲门,报上名头说是服侍龙公子的婢女。

景善若闻言,吩咐放人入景家,同时自己也带了几个丫鬟去前边,看看几个男人喝成什么情形了。

还没入厅堂呢,众人就嗅见了熏天的酒味。转进竹屏风,就看到除了龙公子的食案之外,几座案子都吃得狼籍一片,白瓷小酒瓶倾倒在碟子上,筷子落在席间。

景莅和明相一左一右,东倒西歪,醉得不成丨人形,烂泥一样扶都扶不起。

明相还抱着他那宝贝拐杖,嘴边挂着大咧咧的笑意,不知醉梦中想到了怎样的美事。

“爹呢?”景善若摇了摇景莅,问,“哥,爹跟公子呢?”

景莅醉成那样,哪里还唤得醒,众人只得匆匆四散去寻了。

此时朱砂也被引了进来,睁着一双眼睛到处看,见景家人没头苍蝇一般四处找,便皱了皱鼻子,嗅着龙公子的味道,拉住景善若:“景夫人,请随我来就是了。”

“嗯。”景善若向景母颔首示意,随即带了人跟着朱砂去。

过了一进院子,到景家那小小的花园里,刚一进门,景善若就瞧见亭子边上歪歪地挑得有一盏灯笼了。

“啊,在那边!”她急忙奔过去。

服侍翁婿二人的家仆听见响动,也匆匆出了亭,到路上来迎接。

景善若摆摆手,快步入亭,见景父与龙公子都还好端端地,虽然身上有酒气,可却完全没有喝醉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要紧?

“公子?”景善若先关切龙公子,近前轻轻拉他,“这么晚了,再是有兴致,也待明日……”

景父那边发话:“若儿,退下。”

“啊?”

景善若愣神,她无端挨了个“退下”,这可是多少年没听过的呵斥了啊……

龙公子直着眼睛,朝那桌面瞪了一会儿,才好像回过神,缓缓地转头瞧着景善若:“景夫人,你几时来的?”

“才刚到,公子,你有没有要紧?”景善若隐约觉着龙公子反应有些奇怪。

难道又要有什么变数了么?

她心中一紧,暗里攥住龙公子的衣袖。

龙公子冷着脸道:“无事,时候晚了,你先去歇下便是。”

景善若忧心地望着他。

朱砂也赶到了亭中,立在龙公子身侧。她瞧了瞧桌上摆放的下酒小菜,又毫无规矩地直接将龙公子面前的杯子拾起,嗅了嗅,蹙眉叫道:“公子爷,人间的酒好烈!不要喝了啊,会醉的!”

“住口。”龙公子板着脸呵斥道,“朱砂,退下。”

“这……是,公子爷。”

将朱砂斥退,龙公子一脸执拗地抬头,盯着景父道:“再来一杯!”

“好,够爽快!”景父点头,抬袖替龙公子满上一杯酒,随后将酒瓶放在手边。

龙公子抓起杯子,视线依然是死缠在泰山大人脸上,好像能看得个火星四溅一般。他满眼都是斗志,一仰脖子,便将那杯琼浆全部灌了下肚去。

景善若吓了一跳,忙劝:“公子,慢些喝呀!”

景父再次扬声:“若儿,莫要出声,此事你万万不可Сhā手!”

景善若不解地冲父亲道:“爹,你别为难公子啊!他少与人来往,哪里经得起爹你这般折腾?”

“还没嫁出去,心便向着外人了?什么世道!”景父不满地指责着,随手又拎住酒瓶口子,往自己杯中添上酒水,“又不是独他一人在饮,老父在此也是黄汤下肚,几时怠慢了?你竟然作出一副为父欺负你心上人的模样,当真是不孝女啊不孝女!”

说完,景父嘴一瘪,委屈地喝酒。

景善若一时无措。

龙公子突然抬首,对景父道:“景老先生,不要理她,我俩喝!”

“哈?”景善若惊得差点没弹开,“公、公子!”

“喝,来­干­了这杯!”“先生请!”

景父与龙公子一齐执杯,虽然灯影摇晃,眼神也有些迷蒙,但杯沿仍是准确地碰到了一起。

景善若紧张地瞧着他俩。

只见这杯黄汤下肚,龙公子的神­色­更是飘渺,都不知道恍神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景父那边也没见得好到哪里,一手撑住石桌边缘,另一手拿着筷子,试图去夹点下酒的小菜,可戳得那豆子在碟内转了几圈,就是夹不中。

“爹,少喝点……”景善若忍不住又道。

“老夫还壮实着呢!”景父硬着嘴壳子,反手抓了筷子,继续去扎那盐豆。

景善若见自己左右都劝不住,急忙吩咐家仆去请景母。谁料她刚转开视线没一盏茶功夫,就听见石桌那儿乒乓一阵响,回头看时,龙公子已经一头栽在桌上了。

“公子!”“公子爷!”

景善若与朱砂连忙进亭去。

龙公子并未醉死过去,即使挣扎了几下起不来,依然死撑着睁开眼,咕哝自己还能喝。景善若看得哭笑不得,直顺着他的背心安抚。

此时,景父端着酒杯做深思状,继而突然哈哈大笑,仰头道:“——龙神爷又如何,还不是败在老夫手下,哇哈哈哈哈!”笑着笑着,眼一闭,杯子一丢,软绵绵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赶紧把景老爹给架回屋。

这边朱砂与景善若合力,将龙公子死力扶了起来。朱砂连声道:“公子爷,公子爷!撑着些!莫要躺倒下啊,这儿没谁敢扶你的呀!”

“公子,很难受么?”景善若心疼道,“先回屋去躺躺,我这就请人端醒酒汤来。”

在家仆引路之下,两人吃力地扶着龙公子入了客房,服侍他和衣躺在铺上。景善若刚刚直起身,还没来得及放松一下腰杆,就发现袖子被龙公子拉住了。

景善若试了试,抽不走那半截衣袖,只得问那紧抓不放之人:“公子?”

“不要走……”龙公子眼神散漫,手底下又动了动,喃喃说着,“不要走。”

“嗯?”景善若俯身听他说话。

龙公子嘟囔道:“我是不是……胜了?我还没醉啊……”

景善若好气又好笑,轻轻捶了他的肩窝一下,埋怨道:“你啊,与我爹较什么劲儿?”

“我赢了……他就必须得答应……”

龙公子说着,伸手揽住景善若的颈项,将她拉下来,抱在自己怀里。趁其惊呼的当口,一边晕乎乎地笑,一边亲她的脸颊,摩挲片刻,索­性­找着双­唇­,吻了上去。

朱砂见状,立刻遮住自己的眼睛。

“……唉呀!”景善若挣了挣,只来得及换一口气,又被堵住了嘴。

朱砂大大地张着指缝,一面偷看,一面往门口处移动。

待得要出门时候,她出声道:“景夫人,若是公子爷醉得厉害,放出雾气想化成龙身,你记得掐住他枕檀岤就好!”说完,转身奔出门,啪地一下将门扇关了个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打雷了!今晚不知还能不能更新!紧张中!

蛇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蓬莱洲。

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使得仙草童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翻身坐起,发现窗外火光摇曳,凌乱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披上衣服开门一看,敲门的是临渊道君那只金翅鹤。

“怎、怎么了?”仙草出言询问。

金翅鹤不理他,转首去敲另外几位小仙的房门。阿梅从道童房里出来,手里牵着睡眼惺忪的道童。

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曲山长等人手执火把,匆匆闯入。

“都起来了?太好了,快快随我等离开!”

“发生何事?”虎妖问。

修士焦急道:“方才仙鹤衔书前来告警,我等才知,仙家的兵将已经压境了!几位小仙赶紧先找地方避一避!”

仙家的兵将?

众人抬头,只见黑夜沉沉,无月­色­更无星辰,似是­阴­云堵满了天际。

阿梅立刻带着小仙往景府深处躲避,随时预备着逃离景府,躲到耳岛上去。

“山长,如今怎样办?”方丈洲人也乱了阵脚。

曲山长毅然下令道:“布阵!守卫蓬莱洲,不能让仙家奇袭得逞!”

“唉,公子本是决定镇守蓬莱的,却临时起意决定随同景夫人往中原去……”

“若是能通知到公子……”

见学生面有怯意,曲山长呵斥道:“住口!立刻布阵,同时将险情通告方丈洲!”

“是!”众人衔命,各自备战而去。

金翅鹤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转眼便消失于黢黑的天幕之中。

天顶云海之上,一轮圆月正悬于穹顶,月­色­下兵刀森然,银甲雪披的将士一脸肃穆,立于云间,正静待着将帅发号施令。

拈着将令的人却悠然地坐在云端,似是正等待着谁人一般。

一名将士上前:“女冠,眼看子时已过,为何还不下令征伐?”

“先等着。元华帝君有令,此次出兵,尔等可得全权听从贫道的调派。”竹簪女冠将那令牌夹在指间,转了两转,冷冷地说,“贫道不曾发话,尔等便都安静候着罢。”

两名侍女泥塑一般地立在她身侧,只偶尔互相递个眼神而已,连气都不敢轻易出一口。

“……遵命。”将士略有不满,但仍听令行事。

竹簪女冠燃了柱香,Сhā在云上,支颊瞧着那青烟直上。

香未烧到一半,烟便忽地被吹散了。

竹簪女冠抬首,瞧见一人一鹤自天外来,落在云海里,霎时气流四窜,散去清冷寒意。

“道君。”她眯起眼,露出了旁人难得一见的笑意。

越百川道:“昆仑已决定不再Сhā手凡间与蓬莱洲之事,竹簪,你此举何意?”

“昆仑有此决议?”竹簪女冠貌甚诧异,起身道,“为何贫道不曾知晓?莫非……是第四层掌事帝君有此说法吧?”

越百川看着她,面无表情。

竹簪女冠娉婷数步,来到他身侧,道:“那就对了。竹簪这边带的,是元华大帝派出的兵力,自然不听第四层差遣。”

“第四层的主张,元华大帝怎会不知?”越百川道,“退兵罢,何必闹得昆仑下三层与上三层不合?”

“道君,你是明白人,竹簪也不与你说那许多幌子。”竹簪女冠笑着,又走得近了一步,对越百川悄声道,“什么凡人请愿,什么苍天垂怜,不都是借口么?这蓬莱洲即便没有育成小仙的本事,那又如何?位于归墟边缘,正是兵家要地,昆仑怎能不时时觊觎着呢?道君你如今是上昆仑的神仙,不再与下昆仑着想,竹簪也不怨你,可你不能如此霸道,坏了下昆仑的好事呀!”

“女冠,劝你还是退兵罢。”越百川冷然道。

竹簪女冠心中恼火,噘嘴拂袖道:“道君,你为何总是偏帮他人?你可知道,那凡­妇­与公子昱眉来眼去,早就住在了一处!上回贫道好生生地去关照景夫人,却平白受了诸多眼­色­,更给那无礼龙崽子赶了出来!蓬莱之人,几时给过昆仑颜面?”

“颜面么?”越百川毫不留情地说,“此事玄洲之人已至昆仑作过解释。女冠,你言语应当多多检点,如此,才能赢得他人尊敬,守住你所谓的昆仑颜面。”

“难道我有说错么?霸占蓬莱洲的,难道不是那对狗男女——”

她说到一半,猛然噤声。

因越百川悄无声息地抬了袖,那柄剑不知何时冲出剑鞘,被主人反手握住,剑刃抵着了竹簪的颈项。

两名侍女见状,惊得脸儿煞白,却仍是一声不吭地挡在二人身后,不教天将众人瞧见端倪。

越百川见竹簪安静下来,便收了剑,再次要求:“退兵,莫要自讨无趣。”

竹簪定了定神,可怜兮兮地说:“道君,你一去数月不见踪影,眼看着见上这么一见,却又如此难为人!”

“莫要作恶便是,我能从何处难为你?”

越百川说着,背转身子朝向众人,远望天际。

竹簪女冠望着他的背影,脸上转过数种神­色­,咬了咬牙,说:“罢了,道君与贫道误会已深,想来争辩也是无益。即使交恶在所难免,唯有一事,贫道仍想告知道君——”

越百川闻言,寒着脸略侧首,示意她说下去。

竹簪女冠道:“临出昆仑之时,有探子回报,说偶然寻见了……太息十二元经首卷所炼之气灵,显的正是景夫人相貌。”

越百川不言不语。

“那气灵害怕仙家加害于它,便坦言说,道君今世在凡间应补回的一道灵脉,它业已有了下落!”竹簪女冠盈盈笑着,眼中却已多了一分戾气,三分诡谲,“道君,你所缺失的一道灵脉迟迟收不回来,实在令人焦急难安。你瞧,这不是送上门的好事儿么?”

越百川转首,道:“遗失的那道灵脉?”

“道君转世尚欠一世呀,可不就是要在凡间聚合灵脉的么?”竹簪女冠道,“若是灵脉全聚转拢来了,道君功力大增,必然也就记得起当年在归墟究竟发生何事了。省得那些龙族,时时刻刻污蔑于你!”

她说着,顿了顿,上前体贴地问:“如何,道君,这就去将那灵脉取回么?”

“不了。”越百川道。

他说:“本道君如今并未缺胳膊少腿,短的那道灵脉,也非是必须。不妨由它去了。”

说罢,他便振了振袖子,再度踱开数步,与竹簪女冠拉开距离。

竹簪女冠见又一次被其冷硬地拒绝,心中凶火爆燃,开口道:“哦?道君执意如此,竹簪也不便勉强,那便听由天意处置吧。”

越百川回首道:“眼下,本道君只望女冠率众速速离去,莫要惊扰蓬莱洲众生即可。”

“哼,恐怕不成呢!”竹簪女冠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道,“帝君的旨意,竹簪也不敢违背呀!除非……”

“除非怎样?”

竹簪女冠笑着伸手,拈起了越百川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道:“道君你与竹簪一道回去,面见帝君,亲自同他说明此事……如何呢?”

越百川闻言,眯起眼,审视地看向对方。

竹簪女冠笑得格外地美艳,双眼深不见底,­唇­­色­如血一般。

“如何?道君,你同我回去,我便撤兵。”她娇笑道,“不碰蓬莱洲一丝一毫。”

两名侍女听见女冠如此的笑声,皆惊悸万分,一齐将视线死死地垂在自个儿脚尖上。

望着女仙,越百川敛目,沉思片刻,简短答说:“可以。”

言毕,不等竹簪女冠再有动作,他出手如电夺了她掌中的军令,大步走向众天将,下令立刻退兵。

众将士见是名满天下的临渊道君出言,立刻都松了口气,驾云回程。

竹簪女冠上前,不避嫌地自后方拥住了越百川的腰腹,道:“这次,可不能让你再逃回第四层去了呢……呵呵呵……”

此时,蓬莱洲。

众人一直紧张地留意着天际变化。

一名修士眼尖,喊道:“云散了!”

曲山长抬首观看,果然见天幕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星点,不一会儿,星辰陆续都显现了出来。再过半盏茶功夫,连月娘都露出了脸。

“怎么……”

“对方撤兵了?”

方丈洲人惊疑莫名。

又等上片刻,金翅鹤从高空中飞降下来,众人询问是否还有要紧,它只默默摇头。

于是,曲山长立刻遣人去将小仙们找出来,告知是虚惊一场,让他几个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可以晚些起身。

金翅鹤恹恹地卧在院里,无声无息,连仙草路过时候也没竖起脑袋瞧上一瞧,似是病了一般。

※※这是“龙公子房中是否发生好事”和“详情”都请脑补的分割线※※

翌日晨,朱砂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到龙公子房内服侍。

可是房间窗明几净,全然不同昨夜的慌乱狼藉,内中更是空无一人。

“公子爷?”朱砂纳闷着,一路寻到外边,问了景家仆人,才知两小口早早地便起身,相携问候景父景母的起居去了。

朱砂又惊又喜:“哎呀,这还没新婚呢,就如此……不成我得赶紧跟明相说说,让他也乐呵乐呵!”

却说,那边景善若与龙公子拉着手见景家父母,景父依然是拉着脸,没怎么给龙公子好脸­色­看。龙公子此时表现得倒也大度,不与老丈人计较。

倒是景母,热情地问寒问暖一番,再询问龙公子,预备什么时候与自家姑娘完婚。

作者有话要说:跳过那啥非我所愿……我怕被挂牌锁文啊……至于究竟两人有没有那啥到那啥的程度,还是只有前戏而已,就请各位自己揣测、自由心证了……选你满意的发展做认定吧!

凡人之家要嫁女

“完婚?”

龙公子面有难­色­,迟疑道:“这……”

景父严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盯着他。看那阵势,要是龙公子说了半个不妙的字眼,哪怕对方是龙神,景老爹也是要立刻拿笤帚把他给打出去的。

“嗯?”景母不知他为何犹豫,鼓励地冲他点点头。

景善若挽着龙公子,低声问:“怎么了?”

后者红了红脸,附在她耳边道:“归墟王城尚未夺回,甚至连鼎龙族的宫殿也还在狱王手里……”

他眼中难得流露出不甚自信的神­色­,索­性­拉了景善若到角落处,嚅嚅道:“我无宅无地,借住在蓬莱——令尊令堂会否因此将我看轻?”

景善若差点没笑出声来,她捉住龙公子的衣袖,抬首悄声说:“没事,莫要告诉二老即可。”

龙公子严肃地点头。

于是他转头,对景父景母道:“方才商议一番,希望是越快越好,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景母笑道:“嗯,不错,是该快些将事儿办了,如此,你与若儿,才是名正言顺啊。”她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景善若。

景善若猛然醒悟母亲所指为何,脸一红,低首道:“娘,我与公子……不是娘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龙公子转首问她。

景善若羞得把他的脸往前转,不许他再傻愣愣地来问。

“呵呵呵,贤婿,你莫要再问了。”景母笑着招招手,将景善若唤了过去,“来,若儿随为娘去房内,有东西给你。”

“哦?”

景善若诧异了一下,跟着母亲一道入内去。

路上遇见了匆匆忙忙赶来的明相和朱砂,告知二人龙公子还在厅内,随后又被景母悄悄问起这位明相老人家的来历。

“为娘瞧着,那老人似挺好相处的,不知是否龙神爷的亲长?”

景善若拉着母亲的手,边走边道:“不是的,那位老人家是公子家臣,与朱砂小姑娘一道服侍公子衣食住行呢。”

“哦。”景母点头,不好意思地抚着脸道,“为娘险些称其一声亲家公,幸好总觉着那老仙翁似是龙神爷随从……好险好险。”

“娘,你即便是如此唤明相,公子听了也不会生气的。”

“那怎么好呢……”

景善若挽着景母,说说笑笑地回了房。

景母便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叠契纸,当着景善若的面数了数,递到她手上。

“娘?”

景善若不解地翻了翻,见都是地契什么的,也有一张是银票。

景母看着她,认真地说:“上回嫁你入越家时,家境不好,收的礼与嫁妆不相衬,也不知有没有令若儿在越家受苦。”

“娘!没有的事!”景善若急忙叫了起来。

“你安静听为娘说话!”景母轻斥一声,拉住景善若继续道,“如今你哥在地方上混得有了点出息,家中置了几样田产。为娘与你爹今晨商议,说原本对不住你,这回要好好补偿的,便将值钱之物分作两份……”

景母说着,指了指景善若膝上的契纸,道:“收好罢,都是你的嫁妆了!”

景善若一听,笑说:“娘,我如今在仙岛上住,有宅院有仆从,几个仓房都是满满的,即便要出嫁妆,也是我自个儿出就好。何况——”何况龙公子他们哪里稀罕人间的财产,情理到了便是了。

景母道:“你想添得厚些,那是你的事。若儿,娘家能给你的,你一定要收下。老父老母就你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偏又生得命轨奇异,竟然嫁过仙人又再嫁龙神……唉,娘家在凡尘,只能给你这么些支持,你千万莫要推辞了。”

景善若觉着心窝里暖烘烘地,遂点头应下,将票据一应收起。

景母又把那暖玉取出,郑重地交给她:“还是要收敛好,知道么?将来要传给你女儿或是侄女。”

景善若瞧着玉,发觉内中本有的温润平和之感已经没了,似是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玉石。她摸了摸暖玉表面,并未将疑虑说出口,只顺从地将之佩戴妥当,藏入领口之内。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出来,吩咐准备午饭。

家仆告知,龙公子与景父、景莅、明相、朱砂等人出门去了,没带仆从,也不让门口那些差役跟随,问几时回来也不说,只道午餐可以省下了。

“咦,他几个是去哪里?”

母女俩纳闷得很,索­性­不等他们,随便吃了几个小菜。

过了晌午,景母又吩咐布庄的人来给姑娘量量身材,预备赶做一套喜服,这一天竟然还过得挺忙碌的。

日头将要落山的时候,男人们(朱砂必须除外)回来了。

景父匆匆进入居室,见母女俩都在,只点了一下头,就转身去找水喝,咕咚咕咚地灌了三大杯,才缓过劲来。

“慢着些,今儿是去哪儿了?”景母笑呵呵地上前,替夫君顺顺气,又道,“我已把那几份地契给若儿了,作为嫁妆也还看得过去……”

“嫁、嫁妆?”景父突然一惊一乍地应了声,随后又呛到茶水,咳嗽不已。

景善若见状,也上前替老父亲拍拍背。

景父把背上挂的褡裢取下来,“咔嗒”搁在桌上,喘着气对景母道:“你打开看。”

景母诧异地瞧了瞧他,再拎起褡裢来。

“装的什么啊?有棱有角,看着没多少,不想还这般沉重?”她纳闷地坐到床沿上,慢慢将那褡裢解开。

顿时,四锭银元宝和六锭金元宝出现在景母膝上!

——那元宝个头硕大,每锭都是满满五十两重的!难怪褡裢被坠得线缝都裂开了半寸!

“……”景母一时看得呆了。

景善若瞧了瞧,不解地转头盯着景父。

景母回过神,立刻冲景父道:“老爷,你、你这是去劫了官家的银库?还是抢了城西那钱庄啊!”

景父又猛灌了一杯凉茶,出着大气说:“你家、女婿的、聘礼!”

“啊?”景母大惊。

景父想了想,立刻指着那金银元宝,修正道:“不不不,不是聘礼,只是定礼!”

景母更是惊得张大了嘴。

景善若笑道:“爹、娘,公子是龙神爷嘛,金银财宝自然是不会少的……”

“也、也是啊……”景母惊魂未定地点点头,捧着那沉重的元宝,小心翼翼地移往床上搁着。

景父喘着气,又道:“夫人,你以为就这么点?山洞里堆得跟小山一样高!光是金银,就装了好多箱!更别提珠宝首饰、人参鹿茸!”

这下景母彻底被吓懵了,往后一仰,差点没晕死过去。

景善若急忙上前给母亲抚着心口,待其将气理顺了,再慢慢地扶坐起来。

她讪讪笑着,拿方才那同一句话宽慰道:“娘……公子是龙神爷嘛,金银财宝……”

景母转头,拉住景善若道:“若儿你不用说了!”

她呼地站起,将暗格里的契纸和银票统统拿出来,放在景善若手上:“全拿去!咱比不得龙神家有财,可是输财不能输阵!不可教人看轻了咱家姑娘!”

景母又在屋内转了一圈,抱出自己的首饰盒来,一并交给景善若。

“还有这个!”她从一本书中熟练地抽出几张银票,“你爹的私房钱,全拿去!拿去!”

“娘!”“夫人!”

父女俩无奈地望着景母。

景母立在房中,嘎嘎地歇了好一会子气,才真正回过神来。

“娘,不必给这么多的。”景善若上前,柔柔软软地摇了摇景母,笑道,“你做什么去与龙神爷拼财气呀?凡人就要有凡人的样儿嘛。”

景母不好意思地转首。

“为娘……为娘一时给吓糊涂了,那么多金银……”

“唉,你娘跟了为父这许多年,就没见过多大场面。”景父挠挠头皮,过去与景母并排坐下,“女儿,你先出去与龙神爷处处罢,为父替你娘安安神就好。”

“嗯。”

景善若点头,退了出去。

关门时候,恰好听见父亲在同母亲说“幸好你没去,否则一定当场就给吓得魂飞魄散了”,景善若禁不住轻笑出声,急忙关拢门扇,离开院落。

龙公子在客房内等着,见景善若过来,急忙上前,担忧地说:“你爹见了定礼,似乎并不高兴,是不是给得不够多?”

“没有,就是给太多了。”景善若嗔怪地捉住他的手,道,“我爹娘担心着呢,说自家哪有这么多钱财作嫁妆,要能配得上龙神爷的大礼才行……”

“我几时要嫁妆了?”龙公子觉着冤枉得很,将景善若抱在腿上坐好,道,“这家的女儿便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只要令尊令堂点个头,再添十倍百倍,也没关系!”

景善若却笑着,伸出指头点了点他的鼻尖:“说得你好像暴富之家一般,念及贵重之物,便只拿得出钱财宝贝!”

“哦?”龙公子不解,“那还要拿什么?”

“……你早就给了。”景善若故意不与他说个明白,扭头笑起来。

“是什么?”

“不告诉你!”

朱砂隔着窗户偷听一番,与龙公子一样,她亦不懂得景夫人在说啥。

明相则高深莫测地捂嘴直乐。

待朱砂满头雾水地去问他,他也答说“不告诉你”,自个儿乐呵着,哼了小曲逛花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打倒富二代!均贫富!

天上地下

景善若与龙公子住在景家的这段日子,景母是数着天数过的,既想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多住几天,又希望两人早早回龙神爷的住处去完婚,莫要有什么变故。

——如此的女婿毕竟太难得啊!

见景善若的喜服将要制成,她便赶紧催着做哥哥的景莅去衙门告假。

景莅的新差事挺肥缺的,平时也没啥事儿忙,还很正规地配备得有车马差役等等供他使唤。他春风满面地出门,招了差役吩咐几句,就坐着车走了。

一去好几个时辰,天­色­见暗,景莅还没回转家门。

景母派了几个家仆去寻,回报说人在菜市,听劳什子新教宣法呢,听得入神,叫也叫不应。

景母一看这还得了,立刻催着景父出门,把儿子领了回来,好一顿训。

景莅回来之后人还有些恍惚,过了一刻钟时候,方清醒了些。他说刚才听宣法的教徒讲话,条条都是道理,记起新教到县衙里给当官的递过照应帖子,上头有人,就放心地多看了会儿宣法,谁知莫名其妙就被绕进去了。

“若不是爹来拽了我就走,恐怕我这会儿真要入教去的。”景莅后怕地挠挠头。

景父拉长着脸,训斥说:“少看热闹,祸事不扰!教了这么些年,还是学不机灵!看你妹妹多有出息!”

景莅拱手,无奈道:“是是,谨遵家尊教诲……”

“出了什么事?”景善若端着一碟素果入得屋内,笑盈盈地放在父母面前,“是时候晚饭了,爹娘和哥却都没出来,这是怎么了?”

“无甚么要紧的,就是你哥贪玩,在路上耽搁而已。”景母说着,拉了景善若往前边去,“唉呀,龙神爷怕是等急了?”

景善若道:“没啦,公子在外等过片刻,担心咱家另有安排被他错过了,才让我来问问。”

顿了顿,她又意有所指地对景母悄声道:“公子说他不太敢与爹相处……娘,爹对公子太凶了啦!”

景母笑起来,点头:“晚上为娘同你爹说说。让老爷管管他那臭脾气,莫要吓着了女儿的宝贝夫婿,如何?”

“娘又取笑人家!”景善若不好意思地噘嘴。

龙公子候在堂外,见景家人说说笑笑地来了,便快步赶到景善若身边,牵着她一道入内。他并未问起众人来迟的缘由,因此,景家人很快就将那档子意外抛在脑后了。

到更深露重之时,龙公子起身,未惊动朱砂便出了外屋,从旁侧厢房内把明相叫了出来。

好梦被扰,明相并无半句抱怨,只是纳闷得很:“公子爷,这样晚了,有何事召唤老臣?”

龙公子说:“这些日子游玩得开心,但终究是要走的。”

明相点头,静待下文。

“明相,还记得景夫人那块传家玉么?”公子昱问。

那块玉目前还在景善若身上,她第二次从母亲那儿接过之后,便遵从祖训,一直佩戴着,不再取下了。

龙公子稍微有点怨念这事儿(明明已经送我了!),不过要紧的在后面。

“上回那玉中脱出些灵物,入了我身。”龙公子道,“虽未觉察有害,可脑中似有怪异印象浮现,且一直盘踞不去。”

“哦?公子爷,是何等印象?”明相严肃地问。

龙公子面露尴尬之­色­,将景善若交给他的道经取出,道:“这经书,我不齿一读,可自从那灵物入体之后,经文要义,莫名地就了然于心?”

“啊?”

“更有那昆仑地形、上下三层,一清二楚……”龙公子恍惚道,“我甚至还知道……先父鼎王公的相貌!”

明相愣在当场。

龙公子继续吩咐道:“明相,你立刻回归墟王城,查找龙族经典之中是否有关于此玉的记载。”

“公子爷,狱王爷布下重兵把守,那王城非是轻易进得去的啊!”

“鼎龙族住岛地下,不是有秘道通往王城的么?”龙公子问。

明相震惊,腿一软,竟然险些往后一坐瘫倒在地。

龙公子见状,急忙扶住他,奇怪道:“明相,有就有,没就没,为何如此一惊一乍?”

明相全身都在抖,不敢看龙公子的脸,低头战战兢兢地问:“公、公子爷……你是如何知晓……”

“我说了。我从那莫名闯入我体内之物处,扩展了许多见识啊!”龙公子不解地扶着明相到一旁坐下,“明相,你怎么了?为何仿若突发恶疾一般,连面­色­都转青了?”

“无、无事……”

明相打着摆子,惊魂未定地说:“老臣、老臣这就启程,前往归墟一查那玉石来历。”

龙公子瞧瞧他的神­色­,心中担忧,却又不便明言,遂起身负手:“罢了,不急一时,你且先回去歇着。”

“是,公子爷!”明相应过,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了。

对于明相的反应,龙公子疑惑得很。

翌日,他同景善若提起此事,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不过景善若在意的是另一桩。

“唉,公子,你为何在这节骨眼上将明相老人家给遣走了呢?”于此,她倒是要责备龙公子的。

“节骨眼?”

景善若嗔怪地剜他一眼,转身道:“希望明相老人家能尽快回蓬莱,缺了他,这亲事就办得不热闹了。”

“蓬莱?”龙公子愣了愣,随即了然,“喜服制好,可以回蓬莱成亲了?”

景善若回眸,笑吟吟地点头。

“当真?”龙公子双眼都亮了起来,急忙上前搂住她,“可否先穿给我看看?”

“不成的,哪有成亲前就穿出来见你的道理?”

“迟早都是要见的,我想看嘛!”

“不给。”

景善若笑嘻嘻地挣开他的手臂,绕到桌子对面去。

“就看一眼!”龙公子认真地要求。

景善若摇头。

“那你只戴上凤冠就好,如何?如何?”龙公子说。

景善若笑道:“无论你如何讨价还价,都是不成的。”

“我是龙神,几时与你一介凡女讨价还价来着?”龙公子佯怒道,“还不赶紧妆扮整齐,乖乖给龙神爷看个周全!”

景善若噗嗤笑道:“哎呀呀,这一出,莫非唱的是龙王抢亲?”

“就是抢你这门亲!”

龙公子说着,伸手去抱她,却被她给一扭腰逃开了。

两人索­性­围着桌子嬉闹起来,一个逃,一个堵,追来闪去。

龙公子与景善若玩耍,必然多多地让着她,否则,哪里还有她顽皮的份儿?可是教这女子得意过了头,也是不行的。只见他突然一个倾身,就越过桌子,把景善若给捞起来了,长臂一收,便把人带回怀里,牢牢地抱住。

“啊!”

追逐一番,景善若已是闹至面­色­红润、娇喘微微,在龙公子怀中略作挣扎,再抬首可怜兮兮地瞧着对方,显得更是娇艳可人。

龙公子只觉自己被勾撩得脑中轰轰地响,不假思索地低头,吻了上去。

这回窗外没人偷窥。

可是,微风、树梢和飞过的小鸟,都看着呢。

※※※

约莫七天之后,小伙子载着景家人,龙公子载着景善若,一齐飞回了蓬莱洲。

原本,龙公子是想­干­脆就把景家众人接到蓬莱洲去居住的。

可是景父景母都不答应,景莅也有自己的官职要做,将来还要讨房媳­妇­儿传宗接代,他们更愿意生活在人世间。

“龙神姑爷,你时常带若儿回家门看看,那就已是比什么都妥当了。”景母如是说。

龙公子只得作罢。

他先请景家众人到蓬莱洲小住,如此,成亲时候,景善若还可以同娘家人哭一哭的。

景家人坐在金阁车里,被送进景府,一路上嘴巴就没合拢过。

尤其是瞧见路旁前来迎接的木缘国民时,连景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景善若顽皮地拉着父亲,说这是女儿的好邻居,千万不能照书里写的那样,捉来吃掉。此时景家人全都只能愣愣地点头,回不过神了。

到景府大门时,只见早已经得知消息的阿梅领着虎妖、道童和石仆立在门内,方丈洲人皆在门外列队相迎,气派非凡。

景善若将两个小仙唤到身前,向家人一一作介绍。

道童顿时换了副乖巧模样,对景母是­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听得景母心花怒放。

景善若又瞧瞧门内,诧异道:“小草呢?”

虎妖说:“小草啊,他在看护病人,说等会再来跟景夫人你赔罪!”

“病人?”景善若不解。

待她安顿好家里人,到小仙住处去看望的时候,才发现,仙草童子的床铺上,躺着金翅鹤。

那仙鹤个头生得大,一双细长的鸟腿横在床铺外边,搭着仙草的小被子。

仙草见景善若到来,匆匆起身给她倒茶:“景夫人你来了,快坐下,来喝茶。”

景善若见他懂事许多,遂欣慰地接过茶杯,问:“这鹤鸟怎么了?”

“不知,就是那日从天上下来开始,恹恹地,不飞也不叫,整天伏在地上,摸着身上都是凉的。”仙草童子担忧地说着,转头看了看金翅鹤。

景善若也上前去查看。

她伸手轻轻抚摸仙鹤的长喙,对方似是感觉到她的关切,也微微睁眼,只仍不动弹。

“它吃了东西么?”

“阿梅姐姐喂过鱼­肉­,它不吃。”仙草束手无策,“阿梅姐姐说,再这么三五天,它恐怕就要死了。”

景善若安抚仙草道:“小草,金鹤大仙怎么会死呢,它只是需要时候调养一番而已。我会请药王司的修士来给仙鹤诊病,你放心好了。”

仙草点头。

金翅鹤默默地躺着,似乎连气息也收敛起来了。

※※※

越百川睁开眼。

他现在只觉着周身乏力,伤处尽如蚁虫啮咬一般难受,至于所处之地的­阴­冷潮湿,则显得无关紧要。

瞧着落在不远处的冠帽,他暗暗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多亏了把他挂在石壁上的这两道锁链,他居然连整一整仪容也做不到。

正恍恍惚惚地想着,越百川突然听见牢门传来当啷声,随后,一盏油灯移了进来。

“道君,冷么?”竹簪女冠小心地走入牢房之中,尽量不让自己的裙角沾染污迹,“这囚室甚少使用,疏于打扫,还请道君忍耐了。”

“好说。”越百川应道。

虽然虚弱,却并不示弱。

竹簪女冠将油灯举得高了些,挂在道君身后的墙上,随后捏着他的下巴,端详片刻,微笑道:“道君面­色­不佳呢,真令人心疼。”

说完,她用指甲往越百川颈部划了一道血痕,后者闭目,不作挣扎,由着那血线流入衣襟之内。

拭掉指尖的血珠,竹簪女冠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盅,拈出其中的一条小蛇,将其放在越百川的伤口旁边。那毒虫并不动弹,竹簪啧了一声,把蛇头硬埋入道君的伤口中。

不一会儿,她放开手,任那蛇落下,只见其全身染血,在地上弹了几弹,竟化作一滩血水。

越百川痛得­唇­­色­全失,却一声不吭。

“试过多少种秘法,仍是老样子……即便是龙,也不敢轻易食你。”竹簪女冠望着他,轻笑道,“真是伤脑筋……”

越百川冷然道:“我既已落在你手里了,你何不换出真身来试上一试?”

“竹簪不敢啊!”女冠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君你向来狡黠,万一是使了何等伎俩,故意骗我显出真身来,那人家隐藏于昆仑这么多时日,岂不都是白费了么?这可就不划算了呀!”

言罢,那道姑尖声而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声刺得越百川耳中一阵阵地痛。

他冷冷瞧着对方——这四十九世之前结下的血海深仇,无论是替旧部,或是替自个儿,仇都必定要报的。

龙的嫁娶(上)

明相回得极快,还从归墟带了东西出来,满满地,堆了整片云朵。

他先牵着那朵云往溱北去了一趟,见景家人都不在,连仆从都放假归乡,只留了几个看宅子的,就知道众人去向了,赶紧奔至蓬莱洲。

落地之后,明相连气都没喘,匆匆借了马车驾去景府,见龙公子。

“如何,知晓传家暖玉来历了?”龙公子问。

明相摇头,道:“王城内中几处经阁,守卫都不甚森严,老臣先后寻了个遍,一无所获。”

龙公子想了想:“会否另有暗阁,收藏此类机要记载?”

“若真有,那也必然是狱王爷在接管王城之后所建的了。老臣无从得知啊!”明相为难地答说。

“嗯,辛苦你了,去歇着罢。”龙公子点头,吩咐立在旁侧的曲山长安排人手,送明相下去休息。

明相受宠若惊,道:“公子爷,老臣不曾疲累,只是盼着早些将调查所得回复给公子爷知道,故而跑得急了些。”

龙公子面无表情道:“明相,你早些歇下。明儿四更天,便要起了。”

“啊?做、做什么?”

也不知是何事心虚,明相问此话的时候,脑中想到了许多不祥之兆,脸­色­顿时发白了。

龙公子奇怪地看了老人家一眼,道:“婚期已至,还是明相你替我与景夫人算的呢,喜帖也已请方丈洲诸位广发而出——莫非你忘却了?”

明相一愣,随即恍然:“啊!对对!是成亲的好日子!若要赶在黄昏时分行人间昏礼,那龙族之礼,确实应当四更就开始筹备了!老、老臣匆忙赶回来,竟然一时将这事给忘在了脑后,真是罪该万死!”

龙公子懒洋洋地动了动指尖,点向明相,道:“万死等等言语,明日不可说出。”

“是是、老臣自然明白!”明相连连作揖,“老臣这就去歇下,绝不再耽搁分毫时候!”

说完,他赶紧就往大厅门外去。

到了屏风前,明相突然又站住脚,回身,拱手对龙公子道:“老臣糊涂啊,尚未向公子爷道贺呢!”

说着,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满脸是笑地高声道:“恭喜公子爷,贺喜公子爷!老臣愿尽福寿,换得公子爷与景夫人百年好合,千载团圆!”

龙公子静静地待他拜完起身,答说:“多谢。”

明相又欢喜地拱了拱手,这才退出屏风,开开心心地往后面去了。

方丈洲人追出来,见其不是往同院旁侧的居处走的,赶紧叫住他老人家,说自个儿这就进屋去替他铺床。

明相却摆手,说他还有事,想先往后面去一趟。

“正巧,老夫不知景夫人正在何处,急需一人领路呢!”他说着,将方丈洲人拉着,一路同行。

“学生也是不知啊……”那位修士尴尬地挠挠头,再请了石仆带路,两人这才找着了景夫人。

景善若正与家人在一起,见明相找来,自然先问候一番。

明相却请她借一步说话。

“是这样的,老夫以为众人尚未移至蓬莱洲,故而是先回了一趟溱北,到景家那城里去看了看。”明相小声对景善若道,“景家没几个人,可是那门外面……”

“怎样?”景善若好奇地问。

明相瞧了她一眼,叹气道:“不知为何,挤满了乡民,说是什么新教算得景家将为众乡邻带来大难,要景家人立刻上教主法坛去商量对策云云……”

景善若蹙眉:“有这事儿?我家里人可是甚少与人结仇的,为何会被莫名其妙之人挑中呢?”

“景夫人,明天是你大好的日子,老夫本不应该拿此事烦扰于你。”明相道,“但既然见着了,老夫觉着,还是得告诉景夫人一声,以免景家众人过早回去,遭了恶人的道儿!”

景善若点头:“老人家想得周到,婚期之后,我自然会再挽留家人一段时日,就请老人家届时派些人手,先去替我娘家人解决烦扰之事了。”

“那是一定、一定。”

明相说着,再与景善若讲了些吉利话,便赶紧去歇下了。

那方丈洲的年轻人在旁侧听着,不怎么明白他俩的话意,回去问了曲山长。曲山长琢磨着事情有蹊跷,等礼成之后再办理,不知会否耽搁事儿,索­性­立刻就派出弟子前往溱北查探。

傍晚时候,有受邀的嘉宾赶至蓬莱洲,石仆将众人一一安置妥当,不须方丈洲人劳心。

到四更时分,众人起身,又开始忙碌。

方丈洲人从停在耳岛的云朵上卸下重物,运送入景府内。这重物是明相从归墟带回来的,听说不止是真正够重,其价值也贵重得很,任中一件,在人间就是稀世的宝贝,跟龙­肉­一样,有,但是少之又少,见过真品的人,更是幸运至极——连做皇帝的,穷极一生都不见得看到过一回真品啊。

“当心些,当心些摆放。”明相悄声叮嘱着。

方丈洲众人忙了半晌,连山长也挽袖子上场搭手了,各个都累得够呛,才将仓房布置妥当。

“明老相爷,你看,这等摆放,可算还成?”

明相出了仓房大门,回首瞧瞧檐角和门楣上挂的大红花,贴的双喜字儿,开开心心地说:“嗯!往后此处可就非是普通仓房了,乃是真正的宝库啊!”

众人也乐呵起来,纷纷点头称是。

此时龙公子在何处呢?

他正一脸僵硬地躺在榻上,拉直了身子、呃不、是躺平了身子,脸朝上,等朱砂给他打扮。

“人间的新郎官都要好好妆扮的,因此,鼎龙族的公子爷更不能毫无修饰地就接新娘子去!”朱砂如此说着,捧起了自己的妆盒。

她的梳妆用具,都是明相偶尔想起了,带回去给她过家家玩的。

对于朱砂的妆扮手艺和用具的可靠­性­,龙公子深表忧虑,甚至可以说,是焦虑啊。

可他自己对胭脂水粉什么的,更不在行,又听朱砂说那是凡间必备之物……唔……

姑且一试吧。

朱砂兴致勃勃地舞着眉笔就开动了。

龙公子只感到自己的脸和脖子遭到各种无情进攻。湿的凉的软的硬的粉状的,“阿嚏”,真是只要朱砂手边有的,哪怕已经存了好几年自己都舍不得用,她也会毫不吝啬地、统统给龙公子抹上。

后者发觉自己脸上多了厚厚的一层,挂着这妆,他连怎么笑都不会了。

明相忙完自己那边,匆匆到府内来看看,一见龙公子顶着的妆扮,顿时差点没笑岔气。

——当然,在龙公子无言的凝目之下,他立刻收敛了笑意。

带着一脊背的冷汗上前,明相道:“朱砂,你替公子爷画这妆扮做什么?”

“我听说凡间人都爱画的。”朱砂回答说。

明相道:“随俗是好事,可今儿个白日里非是凡间昏礼,哪里要按凡人的章法去办事?”

“非是凡间昏礼啊?”

“嗯!”明相认真地说,“公子爷即便要­精­心妆扮一番,也是得以龙形妆扮的!”

朱砂似懂非懂地点头。

龙公子对龙族的婚仪毫无印象,于是洗­干­净脸,愣愣地随着明相折腾。

另一边,景善若是在景母屋内过这半宿的。她由阿梅服侍着,早梳妆打扮妥当了,眼下无聊,正偷吃坚果垫垫肚子。

景母从外屋进来,恰好抓了个正着,责怪道:“若儿,都要嫁人了,怎么还如此无形状?当心你嘴上的红!”

“唔。”景善若连忙将果仁放回碟子里,在床边坐得规规矩矩地。

景母继续板着脸挑剔道:“你这孩子,即便是自己挑的如意郎君,心里欢喜,意思意思地,也该哭上一哭吧?”

景善若吐吐舌头,说:“娘,上回出嫁前,我已将该哭的都哭尽了,你说好极好极,往后便再也不会流泪的。”

景母听了,微微点头。

景善若继续道:“既然如此,这回我不再循那旧习,才是正理。对不对,娘?”

“这回啊,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咱家姑娘都不会再受苦了。”景母笑呵呵地说着,上前握住景善若的手,“知道为娘为何坚持仍要回溱北么?”

“嗯?”景善若眨巴眨巴眼。

景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和蔼道:“若儿,成亲之后,要与龙神爷相敬如宾,好生过日子。只是小日子再甜,总免不了有起争执的时候,对方又是龙神爷,你是凡人惹也惹不起……”

“娘?”

“你要记得,你始终还有娘家可以回的。”景母嘱咐着,眼眶略红,舍不得地又摸了摸女儿的手。

景善若愣了愣,不禁低头,用手帕沾了沾眼角,再抬首笑道:“娘,你说这些,莫非是见女儿不肯掉几滴眼泪,娘不甘心?”

景母闻言,破涕为笑,轻轻抚着景善若的脸,道:“唉,教你识破了。”

景善若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番,不肯起身。

阿梅退到外屋静静候着。

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少夫人嫁给龙公子,可是又不敢说出口。连三少爷都没现身,她又能怎样呢,唉。

正默默地想着,她突然听见外边传来了极大的风声。

“快看!”景莅在屋外叫了起来。

阿梅闻言,推开窗户,立刻瞧见一条巨大的龙从天而降,将脑袋垂到了院坝之中。

那犄角上还挂着几条红绸、结了绣球的。

教人瞧见这般模样,巨龙似乎甚是羞涩,将龙头垂下之后,便乖顺而内向地闭上眼睛等候。

“少夫人,龙公子来接你了。”阿梅立刻通报。

景善若闻言,赶紧戴上凤冠,与景母拿了喜帕,推门而出。

龙的嫁娶(中)

知景善若已出房门,八成瞧见自己这副德­性­了,于是那龙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下颌搁上石板地面,面皮都窘得绷紧了。

“公子。”景善若唤了一声。

景母追出来,匆匆提醒道:“唉呀,快将盖头搭上,新娘子如此贸然露面可不妥当!”

“嗯……”景善若只得答应着。

龙公子悄悄睁眼,冲景善若瞧上一瞧,生怕被发现,又立刻紧闭双目。

“娘,看不见路了啦!”景善若轻声埋怨。

闻言,龙公子略感放松,眯着眼朝景善若望去。

景母牵着新娘,小心翼翼地迈入院坝之内,候在一旁的景父与景莅也急忙起身,走在二人前面。

景母抬头望了望,见垂入坝内的那条龙,龙身颀长,直入青天,一眼看上去竟然瞧不见尾部,不免给吓了一跳,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连话都不知怎样说了。

“娘?”景善若觉着母亲紧张了起来,心中纳闷。

景母嚅嚅半晌,索­性­一扭头,对景父轻声责道:“老、老爷,你来!”

“喔。”景父赶忙接过景善若的手,往那龙头方向去。

面对这么大一条龙,虽然知道是自家女婿,心中却还是有些怯意的。他挺直腰板走着,尽量不去看龙公子的双眼和牙齿。惊见粗长的龙须扫过天际,也须得忍住头皮发麻的惊悚,保住岳丈颜面。

见众人来到数丈远的地方,龙公子唔了一声,伸出一只爪子,平放在头首前。

景父看了看,鼓起勇气,将女儿引过去。

他抹抹冷汗,板起煞白的脸,一面发抖、一面对龙公子道:“女儿乃老夫掌上明珠,从来娇惯生养,不曾受苦受累……入你家门之后,万望龙神爷珍惜怜爱,莫要苛责,切勿相弃。”

“唔。”

龙不能说人话,因此,龙公子也只唔了一声,闭目,静静地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见了丈人的训示,表示愿意遵从,并无异议。

景父这才深吸一口气,牵着自家姑娘再往前去几步,将她的小手交到……

交到龙爪子的一根指甲尖上。

景善若轻声笑了笑,扶着龙指甲往内走了几步,旋身坐在龙爪子上,抱住一根指头。

她倒是做得很熟练了。

景善若略掀起盖头,对一脸泫然欲泣的老父亲说:“爹,我先与公子去行龙族的婚仪,到傍晚时候,再回来拜堂成亲。”

“嗯,当心些,莫要闯祸。”景父连声叮嘱道,“不懂的事儿,要多听别人指点!”

“知道了!”景善若笑着应道。

她拍拍龙公子的指腹,示意可以走了。

龙公子会意,缓缓收起腰腹,抽身飞上云端。

景家人仰头望着,直到云层中一点儿龙的影子都见不着了,才收回视线。

此时院门口突然涌入一群方丈洲人,个个都奔得累极:“公子呢?”“方才还见着在此呢!”“怎么转眼就跑了……”

明相也夹杂在众人之间,喘得嘎嘎地:“公子爷溜得当真是快,莫非就那么不愿给人瞧见妆扮后的模样?”

曲山长痛惜道:“公子扮相必定飘逸至极,可惜不得亲见啊!”

“是啊……”众人纷纷扼腕。

明相哈哈哈地笑了一阵,道:“诸位生员,惋惜也不可得了,可莫要说是老夫故意不给众人看的!”

众人立刻表示不会。

“那老夫就先去服侍公子爷与夫人了。”明相说着,晃晃拐杖,从地里戳出一片云来作为座驾,“众人先同景家老爷夫人消磨着时辰,等候人间昏礼罢!”

“是!”

明相乐呵呵地驾云追龙公子去了。

他换了新衣裳,背后贴有一对大大的喜字,看着格外热闹。

龙公子此时,倒是已经载着景善若飞出去了老远。

景善若坐在龙爪子里,静静地等着,偶尔理一理头发。虽然不知接下来的仪式具体是怎样,但有龙公子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眼看着龙公子飞往大海之中,越过了连倒影都印不出的黑­色­洋面,四周再也见不到岛屿陆地的影子,到这时候,巨龙才放缓了速度,慢慢盘旋上升。

听得凤冠上的配饰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地响,景善若急忙拉住喜帕,要是盖头给吹走,那可就丢人了。

待风声过后,一切安静下来,景善若觉着龙公子的爪子动了动。

她小心地撩着盖头朝外看,只见面前是一处雕着龙纹的玉柱,柱子顶端有方圆一丈的平台,台子边角上都有围栏,里外三层。这柱子究竟有多高则不得而知,只知是一眼瞧不见底,柱身消失于脚下的云层中了。

龙公子伸爪,将景善若轻轻地放在柱子顶部。

景善若就席地坐下,呆在平台中心,安静地回头瞧着龙公子。

——那个绣球头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愣,随后盖上盖头,偷偷发笑。

龙公子顶着一张无表情的龙脸,游到不远处的另一根玉柱上,盘身卷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前爪放在平台上,竖起脑袋。

如果景善若是一条龙的话,这两根柱子的距离,恰好可以让两条盘在柱身上的巨龙伸出前爪够到彼此。只可惜她不过是人而已。

景善若一面偷窥,一面好奇着: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很快,她就听见四面天际都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紧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沉沉地划过她的视野。

她转首看向遮住光源的那一侧,竟然是有座山从天而降,稳稳地浮在西北边。

从山底下游出一条细长的龙,落在云上,远远地望着她和龙公子。

东面则是水声隆隆,巨浪竟然直接涌上了云头,浪花中,浮出一个青­色­鬃毛红犄角的龙首,那龙一爪子搭在浪头上,悠然地瞧着龙公子这边。

此时明相也追了上来,沿着玉柱,呼哧呼哧地朝上飞,好容易才爬上了柱子顶部。

“老人家。”景善若道,“你也来了?”

“咳咳咳,公子爷的大事,老臣怎能缺席?”明相说着,抬首看向四周,“不错嘛,好歹也有两条老龙神敢来。”

“咦?”景善若不解。

明相道:“相信景夫人也知道,归墟发出了通缉令,要拿公子爷回去治罪!”

“嗯……”

“在如此风声之下,仍然敢来观礼之龙,真是少之又少。”明相感慨道,“原本东南西北、以及各相杂的方位,都各有宾客礼座,若是公子爷这般血缘高贵的龙神结亲,各个方位一共八十一座,应都是挤满了龙神观礼的……唉,只可惜如今那可恨的狱王爷……”

他正念叨着,龙公子突然朝这边转首,轻轻地唔了一声。

明相听得懂龙的话语,立刻道:“是、是,公子爷,是老臣多言了。这就住口。”

龙公子再看景善若一眼,随后正首,面向南方。

那号角声一直响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候,仍然没见再有宾客前来,明相有些沮丧。他却仍是乐呵呵地朝景善若点着头,解释说这一切早就在意料之中,丝毫不能打击到龙公子的兴致。

——当然,他这老头子仍然免不了要在意一下的。

景善若明了他的心思,也没出言安慰,只是微笑了一下,随后就继续静静地等待。

日头落在玉柱上,一阵阵幽香从柱里飘散出来,嗅得人神清气爽。

明相立在围栏旁,眺望四周。

他突然大叫起来:“啊!公子爷,快看!”

景善若闻言,也急忙掀起盖头一角,朝外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冉冉升起一条巨龙,带着几只小龙,分别占了几个席位,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那是南海的龙神爷啊,过去是鼎王公麾下大将,后来销声匿迹……如今竟然来了!竟然来了啊!”明相抚掌笑道。

紧接着,一条条神龙纷纷现身云台,各自寻了席位落下。

明相激动得跳起来,一一同景善若作介绍,听得后者根本来不及辨识究竟谁是谁,只知道都是鼎王公旧部,都在鼎龙族事变之后沉潜于名山大川与各个海域之中,不再回归墟——都是消失行迹已久的老龙啊!

不过一转眼时候,云台周围的八十一个席位,竟然客满,并还有龙神来晚了,只得浮在界外观礼。

虽然明相欢喜得连连蹦跳,但龙公子却一直保持着镇静,高昂着头首,坐北朝南,等待吉时到来。

待到日头高悬,正是最烈的时候,龙公子突然扬声,发出了有力而高亢的龙吟,直震得景善若身下的玉柱台都晃了晃。

见状,群龙纷纷仰首应和,一时间龙啸长吟此起彼伏,云台外围应声聚起层层­阴­云,时雨时雷时雪时雹,玉柱之下的云层也不断被海浪给淹没。

景善若看得目瞪口呆。

“景夫人,来前面。”明相招呼着,将她引到平台边缘,让她能得见云台全貌。

此时龙公子突然上半身离了玉柱,倾身过来,绕着景善若身下的柱子卷了一圈,随后将脑袋竖在景善若身侧。

“景夫人,请与公子爷贴面……”明相指点着。

这个动作难度很大,景善若小心地扶着栏杆,探身过去,轻轻地用自己的脸擦了擦龙公子的侧面,也不知凤冠上的装饰有没有钩挂着他。

回身之时,她突然瞧见上方的天空中又出现了一片洁白的云。

那云端似乎立着一排人,却并未出声。

明相道:“是元华大帝亲临呢……景夫人莫要理那些仙家人,他们要来观礼,便教他们远远地看好了。”

龙的嫁娶(下)

作者有话要说:有请存稿箱君吐稿了!睡醒了再回帖……挥~ 天上的仪式完毕之后,景善若与龙公子从耳岛着陆,见时候还早,便选择步行回景府。

方丈洲人赶来迎接之时,生生地给吓了一大跳。

——因为跟在这对新人身后的,除了明相之外,便是黑压压一群衣着怪异、举止霸气的陌生人啊!更甚者,其中少数人头上还生着犄角,不知背后有没有拖着尾巴!

明相上前,将曲山长拉到一侧,悄声嘀咕一番,解释了这群人的来历。

曲山长立刻换了神­色­,吩咐众学生对这些陌生人以上礼相待。

“明老相爷……”山长悄悄问道,“为何公子不乘车呢,莫非是嫌吾等来得迟了……”

明相笑道:“多想了不是?你看,诸多龙神爷皆是步行相随,公子爷再是尊贵,也仍属小辈,哪有在长辈面前自己驱车代步的道理?”

“唔,明老相爷说得极是。”

曲山长应着,吩咐生员赶紧飞奔回去取了十来卷红线丝毯,铺在新人以及众龙神将要行经之处,以示尊崇。

“疲累否?”龙公子略倾身,悄悄问景善若。

景善若双手拉住红绸,正一面走,一面盯着那红绣球发愣,见他如此问了,便答说:“并无疲惫之感,只是想到仙家众人来观礼之事,心中隐约介意。”

“介意?”

景善若用指尖拨了拨盖头上垂的流苏,轻声说:“那什么元华大帝,应是仙家要紧的人物罢?公子如此轻慢,是否妥当呢?”

“哈哈哈哈!”龙公子仰首大笑一番,道,“客来主不顾,定是无良宾。不请自来之人,理他作甚?”

他俩轻声说话,众龙神天赋异禀,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此时便都笑了起来。

景善若也跟着笑了笑。

却说,众龙还在云台上行仪的时候,那些仙家人立于云端看了一阵,示好一般地降下来,停于云台旁侧。那时候,明相留了心思,往仙家人群中看过几次,上百名仙衣飘飘的神仙之间,寻不见越百川的身影。

他便对景善若道:“景夫人,你放心,临渊道君没来。”

“啊?”景善若本没念着此事,只好奇着下一步的礼仪是什么而已。

乍听见明相提起临渊道君四字,她像是突然被人对着耳朵狂吼一番似地,竟然懵了懵神。

明相说:“老夫一直担忧着,生怕那道君临了翻悔,突然杀出来扰乱亲事……哈哈,看来是老夫多心了!”

景善若盖着喜帕,并未搭腔,没人瞧得见她的脸­色­。明相也只能看到她微微地颔一颔首,转身踱了几步,到靠近龙公子那边的栏杆前坐下。

老人家见状,噤声,回首再望望那群观礼的神仙,发觉不仅临渊道君不在,那个讨人厌的竹簪女冠,也同样没出现在仙家人群之中。

“哼,算她识相……”悄声嘀咕着,明相将注意力移回到了典礼上。

而到了眼下,众龙正缓缓朝着景府前进,明相也闲得无聊,便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地说与曲山长听了。

“明老相爷,你是说,仙家也有人去观礼?”曲山长惊讶。

“可不是?公子爷才不稀罕呢,统统拒之于外!”明相得意道。

方丈洲人道:“公子不愿与仙家打交道么?那、那吾等发出去的喜帖……”

他们倒没有那本事发喜帖给昆仑的元华大帝,只是数着龙公子与景善若的人脉,往玄洲岛的那些仙人手上也递了帖子。

而今,玄洲岛已经有客人如约前来了。

“散仙岛主么?无事,请来也不坏。”明相道,“公子爷还承过玄洲的情,大喜的日子,同喜共庆也是应该的……”

一行人走到景府大门前的时候,旁侧几寸宽的小道路上,行来一队吹吹敲敲的小人小马,穿的也是喜庆衣着,抬着拳头般大小的箱子,上书“贺”字,跟在厚礼之后的小人有戏子妆扮骑假马抬假轿的,有踩高跷的,甚至还有舞龙舞珠的。

这是木缘国特别派出的助兴游艺队伍,之前已经在自己国内游行一圈了,知景善若等人将至,故而在道旁相迎。

入得景府,曲山长等人立刻忙碌起来,分别给诸位龙神安排坐席与小憩的厢房,然后又飞快地剪纸裁料,用八仙桌替木缘国民搭起戏台,让他们可以先演上几出喜庆的剧目。

景善若本以为自己须跟着龙公子接待来宾呢,谁知明相将他俩往内引,引过了花园,走过平桥,径直朝景府深处去。

“这是要去哪里……”景善若不解。

她搭着盖头,不辨方位,只是由着龙公子牵引那方红绸,低头跟在后面而已,心中不免忐忑。

“快到了,快到了!”明相乐呵呵地说。

龙公子则一言不发。

——难道龙族的婚仪还没结束?景善若猜了又猜,仍是弄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少道门,明相与龙公子才在一处建筑外站定。

景善若悄悄掀起盖头看上一眼,发觉此处原本应是仓房的,只不知什么时候被改了改,窗户扩大了,檐角与门楣上都挂了红绸,还挑着双喜字的大红灯笼。

“公、公子?”

瞧这­精­心布置的模样,难道是洞房?这也太——

景善若匆匆放下盖头,低首,羞涩地唤了声:“公子,宾客还在外边呢……天­色­也早,尚未拜堂……怎么这样快就……”

她无条理地嘀咕了几桩事儿,轻轻拽那红绸,不好意思再往前挪一步。

龙公子却不解她的弯弯心思,纳闷回首:“啊?”

景善若半侧过身,将手里的绸带卷了一圈又一圈,垂首娇羞状,不理他。

龙公子奇怪道:“怎么?快快入内罢,省得耽搁太久,你双亲在前边等得急了。”

“咦?”景善若闻言,心生疑惑——什么事省得耽搁太久?难道不是想洞房了么?

龙公子见她久久不肯挪步,索­性­回身来,将她打横抱起,由明相带路,大步进入室内。

景善若吓了一跳,连忙环住龙公子的颈项,悄声道:“公子!前边还有好多宾客等着你出去呢,不可以乱来啦……”

龙公子一愣,这才明白景善若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又大笑起来。

“你啊,想到哪里去了!”他开心地说着,嫌那喜帕碍事,索­性­低头,用牙齿咬住喜帕将其扯开,挂在一边。

景善若睁眼,就瞧见他笑得双眼格外明亮,如同星光月影一般,不由得看呆了。

龙公子见状,心中突然觉着将那莫须有的罪状坐实了也不坏,便一旋身,背过明相视线,先偷空亲一亲新娘子再说。

“嗯……”景善若挺配合地抬头,与他­唇­舌亲昵。

一吻方毕,龙公子退了半寸,抵着景善若的额头,道:“你嘴上涂的是蜜?”

景善若轻喘着,答说:“……是脂。”

“不对,是蜜。”龙公子说着,意犹未尽地舐了舐自己的上­唇­,“我可是龙神,休想骗过我!”说完,食髓知味一般,不容拒绝地再吻了上去。

明相回头,见公子爷抱着景夫人,两人背对着自己不知在说什么。他想到自己这边尚有要务交托给景夫人,不由得清咳一声,提醒龙公子注意时辰。

被提醒的人毫无自觉,景善若却面上一红,急忙收手轻推龙公子的胸膛,想要挣开。

龙公子才不管那么多呢,索­性­将人搂得紧了些,教她避也避不开。

明相略转了个角度,瞧见两位主人到底在­干­嘛之后,便轻手轻脚地提着拐杖躲在了角落里,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扰到了公子爷的兴致。

待这一番纠缠过去,龙公子将景善若放下地,后者连站也站不稳了,只依偎着他喘气。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皆能感到对方上升的热度。

“咳咳!”明相尽量控制住脸皮,不要露出太大的笑意,“景夫人,请随老夫来。”

景善若摸摸自己烫热的脸庞,急忙将喜帕又盖过了凤冠,遮住自己的脸。

龙公子却伸手,准确地在盖头之下抚住了她的双­唇­,用指腹在她­唇­间摩挲片刻。

“味道不坏。”他压低声音道。

景善若略启朱­唇­,轻轻地咬了咬他的指头,随后用舌尖扫过其侧,在上面画了个圈儿。“自然是不坏了。”她隔着喜帕,悄悄地答道。

龙公子带笑,哑着嗓音在她耳边道:“宾客还在外边候着,夫人不可以乱来喔……”

“嗯?”景善若又往他指尖上吻了一吻。

“再玩下去,当心我就地将你办了,教满堂龙神与仙人都心知肚明地等着——”龙公子说着,隔了喜帕,轻轻地咬住她耳朵,弄得耳饰叮当作响。

景善若闻言,急忙推推他:“不闹了不闹了,我可丢不起这人!”

龙公子笑道:“这是哪儿的话?你人已经是我的了,再丢不起,也是丢我的人。”说着,再次将景善若抱起,往内室去。

明相见他俩亲亲我我地进来了,便将灯烛往油槽内一倒。

只见偌大的仓房内,一圈火光燃起,映得四处皆闪闪发亮。

景善若撩着盖头往外看,发现整座房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龙鳞!龙鳞皆蒙着透明的漆,映着火光,显出一层层虹­色­,庄严华贵。

明相捧住心口,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这是公子爷从小到大蜕下的鳞片。老夫一一收藏着,唯一心愿,便是原样交给公子爷的配偶保管……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

明相抹了把老泪,向景善若递去一本厚厚的账簿。

愣愣地接过账本,景善若低首翻了翻,只见上面记载的全是鳞片脱落的时间与地点。

“……洪字二号。”

她轻声读着,明相立刻从众多龙鳞中找到她点的那一片,兴高采烈地指给她看。

景善若低头,继续念道:“丙午年四月,公子爷化龙身,粗二尺,廊间嬉游,不慎钩挂檐角,落此鳞,得而存之。”

龙公子本还抄着手在旁得意洋洋地听着,见她念到这一条,急忙伸手夺过账册,窘道:“时候不早,明相,送夫人回景家居处。”

景善若与明相都戏谑地瞧着他。

龙公子尴尬地咳了一声,对明相道:“明相,你且先出去候着。”

“是,公子爷。”

明相依言出了门,又转身将大门略合拢来,只留一道缝儿。

见他回避了,龙公子把那账簿往龙鳞架子上一丢,佯怒道:“夫人,嘲笑夫君,可是万万不妥。”

“我几时嘲弄于你了?”景善若上前,撒娇地挽住他的手臂。

“还说没有?你与明相倒是通作了一气。”龙公子说着,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又道,“先回令堂那边,将弄乱的妆粉补好。”

“你嫌弃人家妆纹都给弄花了?”景善若故意嗔怪道,“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

龙公子笑说:“怎敢嫌弃啊!是觉着夫人这般销魂模样,若是给外人见了,指不定多出几个慕名之徒呢。”

“你——”景善若急忙掖了掖被他亲昵得凌乱的发丝,又拉住领口,道,“我不与你说了,反正都是你占便宜。”

“今夜我更是要占尽便宜!”龙公子理直气壮地答说,“快些随明相回了吧,稍后我便去接你。”

“这回要坐花轿了?”景善若期待地问。

龙公子点头。

既然是与凡人成亲,那人间的昏礼之仪,自是不能短少。龙公子偷偷跟曲山长等人借了凡间书籍,将整个过程温了一遍又一遍,虽还有些紧张,但至少大的程序上,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了。

瞧见景善若满心欢喜的模样,他便知道自己的筹备十分值得。

※※※

“道君?”

“道君呐……”

时近时远的呼唤声,似乎是在叫他,又似乎是在唤另一个人。

越百川从茫然的状态里略清醒了些,缓缓睁眼。

他仍是在那牢房之中,­阴­暗不见天日,无法得知已过了多少个时辰,甚至多少天。

试着动上一动,那早已麻木的手腕处立刻传来当啷声,看来桎梏并未解除。

“啊,醒来了,人家好担心呢!”竹簪女冠手里拿着一支烧过半截的红烛,笑盈盈地望着他。

越百川瞧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头,不打算再给出任何反应。

“道君,怎么这般冷淡?”竹簪女冠面露委屈之­色­,伸手撩起他额前垂落的长发,将其在指尖上打了个圈,“竹簪好容易才抽空来看望道君,为何道君却并不欢喜呢?”

越百川闭目道:“要做什么,赶紧做完便消失罢。”

竹簪女冠笑说:“道君一日不食那蛇蝎之毒,竟然还不知餍足了么?只可惜,我今日前来,非是为荼毒道君这宝贵的仙灵之气呀!”

越百川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竹簪女冠勾扯着他的发丝,见其如同入定一般,不免觉着无趣,“道君,你可知道,我才刚刚从蓬莱洲回来?”

越百川身上僵了一僵。

他缓缓睁眼,道:“景夫人早已与我无关。”

“贫道自然是知的。”竹簪女冠嘻嘻地笑起来,“可是,即使景夫人如此作想,道君你……恐怕仍口是心非,暗暗存着点念想的吧?”

“没有的事。”越百川矢口否认。

不愿对方再深入此话题,他抬眼瞥着竹簪,故意道:“如你这般妖孽,怎能明了神仙之心。若是好生吸纳天地­精­华,以你之根基,在归墟谋得一席之地,也非难事。只可惜,尽是旁门左道。”

那竹簪眼中突然一红,怒道:“旁门左道又如何,如今我在昆仑呼风唤雨,谁能阻拦?道君,你能么?”

“见不得天日,改头换面,显赫一时又如何?谁人真正认可你,尊崇你?”越百川鄙夷道,“外表再是光鲜,内里……终究仍是暗道­阴­沟那条卑劣诡龙罢了。”

话音未落,竹簪五指猛地伸展,掐住越百川的咽喉,将他抵在墙壁上。

“道君,你­性­命已落入敌手,竟还敢放言惹怒对方!真正好胆魄!”她咯咯地咬着牙,逼近越百川,道,“若非要等着那一线神脉一并炼化服用,我就在此,将你生吞活剥——”

说完,她当真张口咬到越百川的喉间,双齿一错,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薄皮。

“唔。”越百川闭目忍着疼痛。

待得对方退开,他才仰头道:“你不敢,如此生啖纵然快意,却凭白便宜了竹簪之体。”

竹簪女冠嚼着口中皮­肉­,轻拭­唇­角血迹,笑道:“是,待到我本尊前来之日,你便在劫难逃了。届时,可莫要大惊失­色­,失了仙风道骨啊。”

“劫么?”越百川道,“我最擅长的,便是避劫。”

“这一回,你好运不再。”

竹簪女冠尖声笑起来。

她娉婷几步,踱到台阶边,回首道:“啊呀,被你一顿胡搅蛮缠,竟然忘记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越百川斜眼瞥着她。

竹簪女冠道:“你可知道,我去了一趟蓬莱洲,是为何呢?”

知晓对方不会回答,她便径自幸灾乐祸地继续言道:“道君,你那宝贝的景夫人,嫁予他人了。今日成亲。”

越百川一怔。

“婚事办得挺大呢,远近多少龙神都去观礼了。”竹簪女冠悠然地说着,将手里的烛晃了晃,“喔,我有没有告诉你,谁是新郎官?”

越百川不言不语。

“贫道以为,道君你心里应当早有答案才对。毕竟人家……也那么拼命在追求景夫人嘛,道君自然看在眼里,我说得对不对?”竹簪女冠说着,旋身得意地出了门,吩咐守卫之人将牢门紧闭。

囚室内一时静极,如同关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尸体。

越百川低首。

他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对自己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吗?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竟再也管不住身体,双拳紧握,拼命挣动,想要解除自己身上的桎梏。明知无能为力,却依旧往死里挣着,彷佛恨不得将双腕都齐齐地断在这铁环上一般。

竹簪女冠伏在门边,听着内中传来的铁链声响,面上浮出了诡异的笑颜。

※※矮油你还敢Сhā播道君这边你不是找死嘛※※

天上的事儿再怎样,都离得远了去。

却说蓬莱洲景府,今日是热闹非凡,除了各路龙神之外,还有方丈洲人邀请的诸位访客,以及众多闻讯而来凑热闹的仙族海族。

景父景母坐在大堂内,乐呵呵地受着各方来客恭贺,几乎每回被告知对方来历,都要惊讶一番。景莅呆站在侧,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景母递给他小果糕点,他便愣愣地吃上几口。

小仙呢,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同乐。

虎妖与道童正好扮一对童男童女,立在门边,递送小吃,陪说两句吉祥话儿,甚至帮忙拿走几个红包(喂喂!)。而仙草童子则找到了新玩伴,同龙神爷带来的小龙崽们玩得格外起劲,宴席间就见他几个追来跑去,时而尖叫,时而大笑。

天­色­已晚,新娘迎进门,一对新人出来拜过天地高堂,便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

这还没完的,众龙神散仙都巴巴地,等着龙公子出来敬酒呢!

——可是龙公子一进去就不出来了。

“去去!”明相赶走听墙角的小孩们——连朱砂一道驱开,自己整了整衣冠,隔着门请龙公子出来给宾客敬酒。

龙公子在房内,闷声闷气地表示今天很累了就这样罢,你们热闹便是。

话语间被不知什么事儿打断好几次,显然,他心神早就飞得不见踪影了。

明相见状,不顾众孩童的抗议,自个儿趴在门边听了阵子,方才红着老脸,继续叩门,说:“公子爷,此为礼数,请务必周全,莫要——”

“老人家,你就别为难公子了嘛……啊……”

景善若在屋内软软地抛出一句话来,可那骤然变调高昂上去的尾音,实在令人遐想不已。

明相提着拐杖,在门口愣了半晌。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将乐开花的表情还原,回头,把所有小孩都赶出院落。

“啪”,落了锁,不让任何人靠近。

将方丈洲人叫过来,嘱咐千万照顾好新人,明相就颠着步子,甩着拐杖连蹦带跳地到前面去吃席了。

远远地瞧见玄洲岛几位岛主在同一席,他立刻想起自己同那仙伯真公还挺有共识的,遂乐呵呵地赶过去。

可是众岛主却告诉他,真公出外寻找仙豆芽,因有了眉目,不愿错过,只得忍痛缺席景夫人的喜宴。

“有少主下落了?”明相惊奇道。

“是啊,听说是在中原,还……还靠他那灵醒的脑子与口舌,搞了个什么教派出来。”众人忧心道,“只是,这拜的神灵似乎不妥,真公便是查此事去了。”

明相点点头。

几位岛主笑道:“罢了,不提此事。今日是景夫人大喜啊,来,众人先举杯再说!”

“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龙蛋预备中= =我是有多顺应民意啊……炖­肉­大餐神马的真不敢上,不过,平时可以偶然吃几口­肉­末的吧?

新婚第一天

翌日晨,景善若醒得不算早,睁眼之时,窗户外边的天­色­已是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侧首,望向躺在旁侧的人。

龙公子看起来睡得挺沉,呼吸舒缓,面­色­平和,­唇­角还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景善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坐起,轻手轻脚拨开床帐,探出身去够那架上挂着的衣物。

一只手从她身后横过来,揽住她的腰,把她又勾回了帐内。

纱帐微微颤动着,不时被内中的动作激起层层碎浪。至于渐起的低吟声,它则是遮也遮不住的了。

……

半个时辰之后(……咦我看漏掉了什么吗),景善若窝在龙公子怀里,软绵绵地摊成一滩水,不肯起身。

“是时候去向亲长问安了。”龙公子在她耳边提醒道。

“再等等嘛,人家好累。”景善若撒娇地呢喃着,抬手抱住他的背,往他怀里钻。

龙公子轻笑,伸手轻抚她□出的香肩,意有所指道:“只怕再等上一等,夫人就更疲累了。”

景善若一听,这还得了?

她立刻推开龙公子,紧捉着被子坐了起来:“啊,还是先去见爹娘较为妥当!”

龙公子伸手替她理理长发,赏心悦目地瞧着那青丝从光­祼­的脊背上滑下,道:“不如就让岳丈大人再等片刻了,相信二老自是能体谅你我的。”

“胡闹,公子莫要忘记了,府里还有多少外客呢……”景善若嗔怪地捉起他的手,捏着一根指头,轻轻敲那指尖作为惩罚。

对方的指头作势惊了一惊,闪开一击,准确地将她的手指勾住,缠得紧紧地。

“还叫公子啊?”龙公子凑上前,笑笑地问。

景善若跟他脸贴着脸,索­性­背转过身,靠在他肩上:“那要叫什么?记得你说过,不让用你本来的名字……”

“那是以前,如今除了你,谁也不让用。”龙公子说着,从背后抱住她,哄道,“来叫一个?”

“公子昱?”景善若故意道。

龙公子立刻抗议:“太生疏了不是?重新叫。”

景善若仰首,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昱?”

龙公子立刻吻了吻她的­唇­,笑说:“如此便对了,亲亲夫人。”

“哼,忸怩来去,不就是想套一个字么?瞧你那小模样!”景善若戏谑地说着,随口咬咬他的嘴­唇­。

“咬我?我可是龙神爷呢!”

“咬的就是你!”

两人索­性­在床帐里嬉闹起来,又是半晌没下床。

正欢脱着,门边突然传来轻叩声,龙公子耳尖听见了,立刻扑住景善若,示意其噤声。

外边飘进来的,是朱砂清脆的嗓音:“公子爷,夫人,是时候起了。”

“少夫人……”阿梅也在外边轻唤。

“……”室内两人对视一眼。

龙公子挠挠头,沮丧地应说:“知了知了,你二人等等,稍候进来便是。”

说完,他坐起身,将里衣穿整齐,随后把景善若给小心地扶起来。

“夫人当心。”

他本是个懒人,见夫人的衣物挂在不远的架子上,宁可一手撑着脚踏,半身悬空去够那衣服,也不愿意自己下床去拿。

景善若看了只是笑,接过衣服来披上,顺手替龙公子又理了理长发。

后者亲了一下她的手,道:“交给朱砂就好,不用费事。”

“好罢。”

景善若站起身,到妆台前侧身坐下。她拾起篦子,慢慢地从发尾开始一截截地梳理,一面梳发,一面流转美眸,不时地瞥一眼龙公子。

仅仅是细微的动作,其间风情就已满室盈载。

龙公子趴在床上看了一阵,仍是禁不住心痒,自行起身来到妆台边坐下,眼巴巴地直盯着她瞧。

景善若被注视着,心中微动,故意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看你。”龙公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景善若瞥他一眼,羞赧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龙公子道。

“嗯?”景善若闻言,立刻猛转首瞪住他。

龙公子淡定地继续道:“不好看我娶回来作什么?夫人这般谦虚,岂不是小觑我之眼力?”

景善若知他在逗弄人,索­性­背转身不理他,只顾自己梳发。

龙公子却笑起来,伸手夺了梳子,道:“且让我为夫人服务罢。”

“哦?”你会?景善若怀疑地瞧着龙公子。

后者表示这等小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他就把篦子跟景善若的头发绞在一起了。

见势不妙,龙公子再认真打理片刻,两人的头发统统缠在了一起。那篦子可怜兮兮地挂在一团乱发中间,晃荡,晃荡。

“啊呀!”

两个侍女在主人焦急的惨叫声中奋勇撞门,冲了进去,然后瞧见那二人穿着里衣,一脸纠结地扯着比脸­色­还纠结的长发。

“剪、剪掉算了!”龙公子窘得脸红,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还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怎么行……”景善若立刻表示反对。

朱砂见状,急忙过来,笑嘻嘻地说:“唉呀,这是好事,结发到白首嘛!莫要剪,莫要剪,慢慢弄便是了。”

阿梅闷闷地在一旁点头。

景善若与龙公子对视一眼。

见后者依然窘迫得不行,她不禁笑了起来,说:“昱,你莫急,朱砂手巧,你让她来解啊。”

“唔……”

龙公子可怜地点头,略转身,将缠住两人发丝的篦子交给朱砂。

朱砂细细地解着乱发,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抽出挑出。不过少顷,她竟毫发未损便将那一团头发给各自解了开,还篦子自由。

“朱砂,你好厉害。”景善若夸奖道。

朱砂不好意思地摇头:“哪里,景夫人过奖了。”

两个丫鬟都松了口气,上前,分别替自家主人打点一番,接着便是阿梅去打水,朱砂留下服侍二人梳妆。

“昨晚前边那些人闹到很夜深都没有歇息。”朱砂一面弄一面说着,“也不知他们到眼下都起了没。”

“仙家穷讲究得很,自然起得早。”龙公子懒懒地应道。

景善若笑笑。

“明相也没回屋去。”朱砂继续告状道。

龙公子点头。

待得二位新人整装完毕,相携着步出新房,时辰已经接近晌午了。

朱砂与阿梅各自提着篮子,一个放的是她俩来时带的小糕点,一个用来装沿路折下的花枝。

景善若与龙公子慢慢走着。前者撑着伞,后者随手折着园子里盛开的花朵,往爱妻发间比上一比,满意的便替她簪上,不满意的就放入花篮里。

到走出花苑的时候,景善若头上簪的花儿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朱砂见了,捂嘴笑道:“公子爷,景夫人的发髻都快被你勾松了啦!”

“松了便再挽过。”龙公子随口道。

朱砂叫说:“已经够好看了啊!人家一朵都没分到!”

“挑剩下的你自个儿戴去。”龙公子说着,又替景善若正了正花簪,“夫人,觉着如何?”

“扮得这么漂亮,给爹娘看见了,会笑话我的。”景善若道。

她平时可是没有戴花的习惯的。

龙公子笑说:“是我的夫人,自然要比往日更亮丽!鼎龙族居处的宫殿内还有许多珍宝,往后夺回来了,再一一拿与夫人试戴。”

“公子爷最爱亮闪闪白晃晃的饰物了。”朱砂在侧悄声道。

景善若禁不住又笑起来。

几人走到花苑口,只见石仆老老实实地立着,旁侧方丈洲的修者都躺得东倒西歪,手边躺着几个酒瓶子。

景善若转首吩咐丫鬟道:“阿梅,将这几位修士唤醒,请他们回屋去休息,莫要伤风着凉了。”

“是,少夫人。”

剩下三人再往前,便瞧见沿路都是醉倒的人,不仅有方丈洲的学生,更有仙家的小童也趴在栏杆上呼呼大睡。往大堂上去,则瞧见屋里躺了一地的醉酒客人,明相睡在中间,景父也正抱着酒案昏昏沉沉。

“呃……”景善若与龙公子对视一眼,悄声道,“你我还是先去见娘吧,此处交由石仆来一一唤醒,也免尴尬。”

龙公子颔首,笑说:“众人喝得当真畅快。”

待出门来,往另一侧去,却见众龙神穿戴整齐,正在雅轩门口立着,轻声闲谈。

龙公子松开景善若的手,上前向长辈行礼:“诸位尊长,昨日云台赏光莅临,小侄在此道谢了。”

众龙神纷纷表示受不起他的礼。

其中一位青面带须之人说:“吾等血脉并非贵胄之种,本系无名小辈。在归墟时,多得鼎王公器重,惟以老王公马首是瞻。后看不惯狱王爷行径,故而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眼见得鼎王公子受狱王爷排挤,早就想将狱王爷那老匹夫逐出归墟王城去,只苦于势单力薄,无人联合众龙之力……”

另一人道:“是啊!昨日闻得云台号角召请,属下是立刻携了儿孙前来助阵,只怕晚了一步,又与公子错过!”

“多谢诸位叔伯!”龙公子喜道,“小侄有心夺回王城,却受狱王爷小人暗算,眼下正借夫人之便驻守蓬莱洲,伺机发难。若能得先父旧属协力,那实在天助我也,无不成的道理。”

他说着,转身快步走向景善若,将她引过来,介绍给各位龙神。

众龙神当下便表示应立刻推龙公子继鼎王公之位,又称景夫人为鼎王妃。

这称呼令景善若吃了一惊——她可没有如此的心理准备啊。

偷偷瞄一眼龙公子,她却发现其双眉紧锁,似是另有所思。

“昱?”景善若轻唤。

“嗯。”龙公子抬首,先向景善若点点头,随即对众龙神朗声道,“归墟王城尚在窃国者手中,唯有重回王城之日,小侄才有那颜面祭告先祖,求取王位。”

“可归墟守备森严……”

“诸位叔伯不必忧虑,小侄已占先机,破城指日可待。”龙公子胸有成竹地说。

景善若不解地望着他。

他回首笑笑,悄悄地在袖里握住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迫在眉睫的课题是,朱砂和明相怎么称呼景夫人比较好?要不就­干­脆继续这么叫了……

蜜里调油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真的很没心情码字,热、白天实际温度39度,限电、整个白天停电停到晚8点-9点。昨天来电之后吹吹风扇很疲倦不小心睡着了,凌晨码完字将近4点,冲凉煮饭弄菜吃,吃完6点,想存稿子以备今天的限电,结果才码千字就直接被拉闸,才早上7点钟啊!我电脑被这么强行断电了半个月,开机已经嗡嗡直响了。

再怎么抗议也没用,还是只能认倒霉,静下心写东西。我id是治愈系,我脑子里要满满的萌满满的爱心和满满的甜蜜(自我催眠ing)。

这几日,龙公子时常与鼎王公的旧部密谈,一谈便是半个时辰。

景善若在水榭弹琴消遣,偶有龙神前来辞行,说得了龙公子指示,先回自家去筹备大事或召集子嗣等等。作为岛主,景善若也不多问,皆是得体地闲谈几句,再请方丈洲人送龙神离开蓬莱洲。

玄洲岛几位岛主在蓬莱洲逗留数日,也准备回太玄仙都去了。

而此时,仙伯真公找了过来。

众岛主见他回了,忙问关游的事儿办得如何,真公却不多言,只径直去寻景善若。

景善若正与龙公子在雅轩里欣赏木缘国民演艺,小仙都围在身边,真公见状,面有难­色­地请她借一步说话。

景善若出来了。

龙公子也跟着出来了。

“这……”真公看了看龙公子。

“不妨事的,老神仙。如今我与公子已然完婚,蓬莱洲之事,自然也少不了他一份助力。”景善若笑道,“老神仙有何要事,请讲。”

真公点头,道:“好罢,其实老夫是想问景夫人一个事儿。”

“何事呢?”

“景夫人你……可有同胞姊妹?”真公问。

景善若诧异道:“没有,家中独我一个女儿,不曾有过姐妹。怎么?”

“啧,那这事儿……”真公为难地转首。

龙公子耐­性­可没景善若那么好,蹙眉催促道:“莫要吞吞吐吐,玄洲岛主,你快些讲明,夫人与我才好应对。”

真公只得说:“唉,其实是老夫在徒儿那处见到……见到一女子,神似景夫人!”

——神似?

景善若与龙公子对视一眼,心中明了真公所指为谁。

真公叹气,继续说:“徒儿到中原去之后,建了个什么新生教派,后又遇见那女子,对其爱护有加……不怕景夫人笑话,老夫前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眼看着将要劝服徒儿随老夫回玄洲岛了。谁知那女子突然现身,胡搅蛮缠一通,硬是闹得老夫那徒儿改了心思,反倒将老夫逐出门去!”

他说着,老脸都尴尬得泛红了。

龙公子悻悻然道:“何必麻烦?直截将你徒弟捉回去,饿个几日,打上几顿,什么毛病都没了。”

“这……仙家有约,在凡间不可如此作为啊。”真公纠结道。

“定些规矩来束缚自个儿,便是自作自受。”龙公子嗤之以鼻,转首不看老仙人。

景善若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臂,随后对真公叹道:“豆芽虽然顽劣,终究仍是敬重老神仙的,怎会如此待你呢?唉,若是其一意孤行,真公又将如何?”

“老夫也不知应当怎样办了,因此上,才想到蓬莱洲来,问问景夫人,看有没有法子,劝老夫那劣徒回头是岸。”

“嗯……”景善若沉思。

龙公子此时突然转身来,当着真公的面搂住了景善若,道:“老散仙,那小仙如今已经送到你门下。该拿该放,悉听尊便。是死是活,是正是邪,莫要再说来烦扰我家夫人。”

“昱?”景善若给他吓了一跳。

“言尽于此,老散仙,你自便。”龙公子不满地瞥了真公一眼,牵着景善若离开。

后者随他走了一程,到偏僻处,确认真公瞧不见他俩之后,才停下脚步。

“夫人?”龙公子回头。

景善若道:“仙伯是忧心豆芽啊,不劝几句也就罢了,做什么给人脸­色­看?”

龙公子答说:“我只怕夫人答应些麻烦事下来。”

“豆芽也是蓬莱洲出去的小仙,若有能耐助仙伯一臂之力,我自当应下。”景善若坦然道。

“那可不成!”

龙公子说着,伸手揽住她,轻声道:“近日,我恐怕便要向归墟发难,需要夫人坐镇蓬莱洲,处理妥当诸多事务,以使我无后顾之忧。”

“哦?”他想尽早攻回归墟去么?

景善若听了,立刻握住龙公子的手,道:“昱,我知你复仇心切,只恨自己不懂得兵家之事,帮不了你什么忙。能得诸位龙神爷相助,固然是好事,但也希望你凡事三思而行,莫要躁进。”

龙公子点头。

“若是预备起事,需要何等援助,你尽管开口。”景善若道,“我到仙岛时日不久,人脉并非通达,可也非是无力之辈,自然会为夫婿尽心尽力。”

龙公子蹙眉,道:“不须你参与,你在蓬莱洲好好等着我回来便是了。”

“……喔。”景善若有些失望地应了声。

“说起此事,是希望夫人不要为小仙之事分心。玄洲那小仙,邪气重得很,早就不是你应Сhā手管的了。”龙公子说着,牵起她的手亲了亲,“能撇清时,及早撇清,才是上策。”

景善若垂首敛目,轻声道:“嗯,我都听你的。”

龙公子一愣,随即笑道:“夫人,莫要如此乖顺,只怕为夫会给惯得不思上进呢。”

“咦?”这与思不思上进有何关系?

景善若不解地望着他。

龙公子在她耳边悄声道:“这边要回卧房去,实在太远,是也不是?”

景善若怔忡,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羞赧道:“光天化日的,你怎么也……”

“夫人说都听我的啊?”龙公子委屈地说着,“夫人都这般大胆邀约了,我哪还敢‘不’多想?”

景善若哭笑不得:“……难道那个‘不’字非是多余的么?”

“随你见解了。”

龙公子说着,见景善若耳下未曾挂有耳饰,那小洞只穿了银针小扣,显得格外­精­巧,禁不住将那耳垂含入口中,轻轻咂弄。

景夫人当场就羞红了脸。

“又不是在房内,你、你怎么如此大胆……”她窘迫地说着,想推开龙公子,却又压根推不动他。

龙公子道:“夫人只许房内销魂蚀骨,不许在外偷着品上一品?岂不违逆天­性­?”

“别,唉呀……”景善若避也避不开,只得言语推脱着,给压在墙壁与男人之间动惮不得。

发现对方终于放过了她的耳朵,景善若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便知道错了——龙公子非是住手,反倒是果断地转移阵地,将口舌调戏的重点移向了她雪白的颈项间。

她惊呼着,双手护住领口,不让其探入一指。

龙公子半是随兴而至,半是逗弄她取乐,谁知与其摩挲片刻,倒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景善若这般羞涩无力却又坚持拒绝的模样也相当助兴……

他眼睛四下瞄瞄,考虑寻个角落,来场刺激的欢爱。

然后他瞧见仙草童子在廊柱后面探出脑袋,正睁大眼瞧着他俩。

唔……

龙公子板起脸,一手紧紧地抱住景善若,另一手指向仙草,示意对方赶紧离开。

仙草童子用力摇头。

龙公子悻悻地摘下腰间挂的锦囊,轻巧地抛给对方。

仙草童子打开锦囊一看,内中放了好几颗漂亮的水晶珠子,还散发着浓香。

他认真地衡量了一下,收起锦囊,冲龙公子做了个鬼脸,转身跑走了。

“这小家伙——”龙公子咋舌。

“昱?”景善若不知他在身侧的小动作,尚挣扎着羞涩地说,“放开我啦……”

“不放。”贿赂都拿出去了,怎么可以放弃呢?

龙公子再接再厉,纠缠住爱妻。

挡也挡他不住,景善若只好妥协道:“再往南有处小憩的庭院,内中都是石仆布置好了的,就是比你我的卧房窄一些……唉呀!”话音未落呢,人就被龙公子开开心心地抱走了。

红绡帐内,两人逮着空隙温存一番,看着对方只觉得无比喜欢,一时也忘记别的烦扰事,只想如此纠缠下去。不过龙公子毕竟非是凡人,­精­力充沛得很。景善若与他欢爱几次,累得动也不想动,他却反倒越发起劲,一脸幸福地抱着爱妻亲昵求欢,不知餍足。

景善若无力地伸手,将他的脸挡住:“……再与你好下去,我便要死在此处了。”

“怎会呢,前日明明还要更——唔!”龙公子还没将话说出口,就被她一把捏住了上下­唇­,那后半句便被活生生咽了下去。

“人家腰酸啊!哪里还经得起你折腾!”景善若噘嘴娇嗔道。

“哪里酸痛?”龙公子老实地问着,伸手去替她揉捏。

景善若住到蓬莱洲这仙岛上,喝的是仙家井里水,肌肤­嫩­滑得如同豆腐一般。龙公子可从没服侍过人,他小心地抚摸着,想着凡人柔弱得很,不由得将指尖力道放得轻了又轻。

“对,就是那儿……再左边一点点,嗯嗯……”

景善若舒心地趴在床铺上,享受夫君的伺弄,虽然他那根本就不是在捶背什么的,可是也揉得她好舒服。

将龙公子的发梢拈在手中玩耍着,她说:“昱,我想将娘家人多留一阵子。”

“随你。”龙公子应了一声,专心地在她腰间画圈圈。

景善若满足地轻叹一声,继续道:“我担心豆芽的那个什么教派,受了冒我名的那女子挑拨,会对我家里人不利……”

“嗯。”龙公子继续只应一声。

景善若警觉地提醒:“昱,你的手滑得太靠下了……”

“没有啊。”龙公子立刻否认。

“哪里没有、啊!”景善若轻呼一声,急忙合拢双腿,蜷起身来,“不要乱来啦。”

龙公子故意一脸严肃地说:“夫妻行房,几时是乱来了?”

“人家在好端端地与你商量事儿呢!”景善若嘟嘴道。

“你说你的啊,我听着,绝不会耽误事儿。”龙公子正直地回答完,再次扑上前,三下五除二,将景善若拆吃入腹去。

伤脑筋的小儿啊

木缘国民演的大戏连出了好几折,小仙看得很开心。

仙草童子半途溜回来,跟另外两个小童炫耀自己得到的东西,说是公子阿叔送的。虎妖嗤之以鼻,道童则表示公子阿叔一定准备了更好的礼物送给自己。

待晚餐时候,景善若与龙公子才双双现身,将小仙领到景家人那处去,大家一起吃顿饭。

龙公子进食的习惯还是没改,跟景家人一起用餐时候自然不能让丫鬟服侍着慢慢熏好鱼虾然后吞云吐雾吃掉。因此他也就是走个过场,坐在景善若旁边陪陪她而已。

不过今天,好像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道童眼巴巴地望着龙公子。

龙公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故作慈祥状(……),摸出一支香,放在道童的食案上。然后,他被道童用怨恨的视线剜了。后者发觉根本没有说好的礼物,于是端起小食案,气愤地嘟着嘴,搬移到离他稍远之处去吃饭。

龙公子茫然地转过眼,望着景善若。

后者忙着跟景母说话呢,哪里注意到他与小童之间的动静,见他突然莫名地露出委屈神­色­,以为他闲得无聊,便也笑着夹了几片菜叶放在龙公子的碟子里,以示安慰。

龙公子更委屈了。

却说这席间,景善若同父母提起,希望二老在蓬莱洲多住一段日子。

景母并无异议,但景父表示家中还有生意要顾,虽然利少,但与人早早地就约定了时日,总不能食言。

景莅也说自己请得的假期就这么两个月,回去还要休整休整,实在无法耽搁太久。

综合二人意见,景母也表示:“瞧见龙神爷与若儿得美满,为娘便无他求了,如今随老爷回家去,才是正理。……总不好一直打扰着姑爷与姑娘过小日子。”

“娘,你多住一阵子,也好让昱尽尽心嘛!”景善若急忙劝着,同时向龙公子使眼­色­。

龙公子收到暗号,随即帮腔道:“是,何不多留几日?”

“不了不了,我夫妻二人不过凡胎而已,岂敢教龙神爷如此上心。姑爷多爱护咱家姑娘几分,老身便感激不尽了。”景母乐呵呵地说。

景善若不便将自己的忧虑明白告知景家人,只得撒娇道:“爹、娘,此去中原千万里遥远,平时又无法互通书信,难道二老就不心疼女儿,不愿意多留些日子么?家中生意,略延几个月又何妨?捎一封书信去做解释可好?”

景父立刻表示他立身之道首要为信诺,背信弃义之事万万行不得。

景善若又瞧了一眼景莅,见其神­色­,知道他也是必定要准时回衙门销假的,不由得心底一叹,唯有继续缠着母亲,看是否存在转圜余地。

景母见她如此黏着自己,心里也欢喜,道:“不然,为娘说个法子,若儿听听如何?”

“娘,是什么法子?”

景母别有深意地看了龙公子一眼,随后对景善若道:“你啊,争点气,肚子早些有动静!”

景善若一愣。

龙公子也是一怔。

景母尚在继续说着:“……一有了响动,便赶紧遣人来报喜。届时,若儿你是想接娘到蓬莱洲照顾你,或者回娘家去安心生养,为娘都依你,如何?”

景善若回过神,红着脸摇了摇母亲的手,道:“娘,你怎么说到那档子事上去了?”

“难道不是好法子么?”景母笑说,“若儿年纪也不小啦,前街张家闺女出阁比你晚,岁数比你小,年前都已诞下大胖小子了!为娘琢磨着,咱家姑娘这身段,应当也是头胎便能得麟儿的!”

“娘!”景善若听得窘迫万分,转首一看,那边几个小仙全都好奇地望着她,她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向龙公子使个眼­色­,搬搬救兵。

此时,龙公子却不知是怎么了,并不给她帮腔,只是坐在一旁,似是有心事一般。

景善若没能劝得动娘家人,回屋之后更为担忧。她与龙公子商议,想再寻个法子,将众人留上些时日,结果却发现龙公子心不在焉,似乎想着别的事儿。

“昱?疲累了么?”景善若询问着,用手背贴了贴对方的脸颊。

同时,她心底悻悻地想:叫你不知节制叫你不知节制,看,恍神了吧?

龙公子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景善若的小手,道:“没,只是在想……”

“嗯?”景善若好奇地望着他。

后者欲言又止。

“昱?”景善若更感兴趣了——得见龙公子吞吞吐吐的模样呢!

龙公子叹了声,抱住景善若,开口道:“夫人喜爱孩童么?”

“那是自然了!”景善若答说,“小草他们几个不可爱吗?”

龙公子心中有事,只敷衍地点点头。

景善若并未察觉有异,将脑袋枕在他肩上,说:“想想明相他老人家,再想想我爹娘,他们都好喜欢小孩的。等你我将来有了子女,指不定他们会抢成什么样子呢!”说完,她在脑中设想了一番那时的场面,禁不住甜甜蜜蜜地笑了。

龙公子见其如此憧憬,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

——若是她得知,两人结合注定不能育有子嗣,不知会有多伤心?

“昱,怎么了,今日……”景善若觉察龙公子的黯然,轻声问,“是有心事么?”

“没。”龙公子摇头。

景善若想到方才的话题,问:“莫非你不喜欢小孩儿?”不会吧,看他同仙草童子几个也挺投契的啊。

龙公子看着景善若。

——瞧她双眼亮闪闪地,显然不认为自己的问题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但若是否定了,她又会追问下去……总不能直截告诉她事实啊……

龙公子为难地想了想,索­性­一咬牙,道:“嗯,夫人料中了。”

景善若一愣,随即失望地问:“为、为什么?”

“吵闹,教养麻烦。”龙公子狠心说着,转头不看她。

景善若闻言,拉住他的袖子,失落地说:“那……待有了孩儿,我负责教管他就好……”

龙公子蹙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说不定,末了还招夫人讨厌。可是……

他想想,又回首笑道:“八字还没一撇,想那许多作甚?”

景善若却很坚持,一定要问清楚:“是不是小草他们平时疯闹,吵着你了?我明儿好好训他们一顿,叫他几个莫要再来打扰你。”

“——不!别!”龙公子急忙叫停。

景善若诧异地瞧着他。

惊觉自己反应太大了,龙公子讪讪地收回手,挠头,随后支吾道:“没有很吵,犯不着别特地去责备小仙。”

——犯不着责备,却会厌恶到不期待自己的儿女?

见他说话的方式与以往不同,料定是有事相瞒,景善若的眼神中带上了探究的意味:“……昱,究竟是怎么了?”

龙公子死咬着不松口,犟嘴道:“没,夫人多心了。”

景善若不信地瞥他一眼。

想不明白,问不出究竟,她也倔,转身到妆台前坐下,不搭理龙公子。

后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上前搂住其肩,哄道:“夫人?”

景善若把他的手往外拨,噘嘴说:“我才没有多心,是你有事诚心瞒着我。”

啊啊,糟了。夫人果然非是没脾气的,这就半嗔半怨,再坚持几个回合,指不定就真正要发作起来了。

龙公子脑中立刻滑过数个画面,包括大戏里面所演的,作夫婿的被妻室赶出门,不让同房等等等等……

他立刻就紧张起来了,连忙坐到景善若旁侧,认真哄她:“……哪有事瞒着夫人啊,你所问的事儿,这不还早着么?那小儿不知还在哪个虚无混沌处沉浮,又没到我妻的腹中来,他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他,我凭什么要喜爱他?”

景善若一听他这说法,禁不住噗嗤笑出声:“好无情的爹呀!”

“本来就是啊,”龙公子颔首,抱住景善若,继续道,“他无缘无故地来,预备夺走夫人对我的关爱,要让夫人从此将心思分一半到他身上!眼下他连声‘爹’都不曾喊我,我没怨恨他,就已经算是有大德行的人了!”

景善若笑得不行,道:“唉呀,你莫要这般腔调说话,没个正经!”

“我是再正经不过了。”

龙公子说着,暗暗松了口气,又与她嬉笑玩耍一阵,两人闹到夜深才相拥歇下。

临睡前,景善若望着床顶,睁大眼睛道:“昱,其实我总觉着,这几日下来,说不定……”

“嗯?”龙公子玩着她的发尾,心不在焉地应着。

景善若侧身面对着他,在他耳边羞涩地小声道:“你如此努力,我这腹内会不会已经……”说到句末,那声气细得连龙公子都听不见了。

龙公子面上闪过一丝无奈,随后搂着爱妻道:“不无可能,要不,明日请人来瞧瞧?”

“那怎么行?”景善若羞道,“还没点预兆呢,就这么急慌慌地……会被人笑话的。”

“所以你就别乱想了。”龙公子抚摸着她柔软的腹部,笑了笑,轻吻她的脸,“若真有喜,过些时日,你这做娘的,自然会知晓。”

喂喂……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君,拜托了。

龙公子以为,关于孩子的话题,自己已经成功地这么敷衍过去了。

他大错特错。

第二天,景善若在他怀里醒来,眉眼含笑,看得他全身都暖洋洋的。

龙公子开心地抱着景善若,问:“夫人,是梦中有喜事,亦或今日将有什么乐子?”

景善若却不答他,只甜甜地看着他笑。

龙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两人梳洗打扮了,用过早餐,各自去做自个儿的事去,他依然纳闷着。

景善若在书房里没呆多久,龙公子就忙完龙神这边的谋划,空闲下来,径直去找她了。两人一合计,决定先去景家人那处,邀景善若的二位高堂游湖玩。

而此时,景家人正准备着回中原要带的东西。

“娘,何必急着收拾行李,不还有两日才走么?”景善若拉住母亲,将对方手上正叠的衣物拿过手来,转身放到柜上。

景母笑道:“若儿,这还不都怪你?”

“我?”

“你瞧你送这么多器物药材,你那宝贝夫君又送许多金银珠宝,为娘哪里拿得下?唯有­精­挑细选地带点东西回去,也好睹物思人啊!”

景母说着,悄悄地把衣箱打开,让女儿瞧瞧衣物之中都藏了些什么贵重品。当然,这个时候,龙公子是被赶到外屋去,跟景父相对无言的。

景善若看了看,拾起衣箱里的扇盒,道:“娘,我书房还藏有一柄小扇,与这盒内的,乃是一对子母扇。”

景母莞尔。

“说到子母……”景善若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凑到母亲耳边,小声道,“娘,我昨晚做了个梦。”

景母好奇道:“怎样的梦?说来听听。”

景善若有些羞涩地说:“女儿梦见一条蛇,游到怀里来了。”

景母一愣,随即欣喜道:“当真?当真?”

景善若点头。

“哎呀,这难道不是得孕之兆吗?”景母开心地握住景善若的手,连声问,“好女儿,有没有告诉腹中孩儿他爹?”

景善若摇头,说:“不过是场梦而已……女儿预备待过些日子,身上有孕兆出现了,请人确诊,再将好消息说与他知道……若是没有怀上,也不必害他空欢喜一场啊!”

景母笑道:“也是,但你要当心身子,行事莫急躁,处处宽着心。另外,也不可以再茹素了,得替为娘的乖孙儿多吃些好东西!”

“嗯,女儿知道。”

娘俩在屋内悄声说着。

外屋的景父浑然不觉,但龙公子却听得一清二楚。

“贤婿?”发觉女婿神­色­不对,景父再是端着岳丈的架子,也禁不住关切一声。

龙公子摇摇头,没有做声。

他回头就去偷偷地找了明相:“我与夫人当真不能育有子嗣?”

明相道:“千真万确,此事不是早早便与公子爷说过了么?”瞧对方这为难的神­色­,难道说,公子爷后悔了?

龙公子道:“是与我说过……但是……”

明相见他吞吞吐吐,面­色­也严肃了起来,出言教导道:“公子爷,老臣说话或许不中听,但万望公子爷好生往心里去。要说,这景夫人与公子爷你,也是颇受了番挫折才走到一起——”

龙公子心中装着忧思,一时没留意明相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点头。

明相便继续道:“你二位的亲事,有不少龙神爷出席为证,往后说到天上地下,也没有谁能否认的。”

龙公子略回神,瞧着明相,不知他拉扯这堆话是要做什么。

“凡间女子与公子爷结合,本就无法诞下后嗣,公子爷亦是早就知情的。”明相说着,神­色­略有些替景善若不平之意,但却又无法不向着龙公子说话,“公子爷才成亲十数日,若此时就觉着不能传宗接代是大憾,要老臣劝景夫人答应纳妾什么的,老臣是决然不能点头的。”

“啊?”龙公子一愣。

“即便是往后实在不能忍受孤老之苦,也要等到景夫人百年之后,方能寻得龙族女子续弦。须知,凡人百年对于龙神来说,不过弹指之间而已!若非景夫人寿命本就不长,那公子爷你至少也得等上千年再寻妾室,才算妥当,不至落人闲言!”

明相振振地大谈一通,终于被龙公子叫停。

“明相,你在胡说什么?”龙公子不悦道,“我几时起二心了?”

“……”明相瞪大眼瞧着他,片刻之后,前者换了副吃苦耐劳的诚恳神情,对龙公子笑道,“公子爷,有何事烦扰,不妨说来给老臣听听?老臣虽然不够灵醒,却终究痴长了这许多年岁,好歹见识得广些啊!”

龙公子坐下,悻悻道:“明相,我确实早知无法传宗接代之实。但,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明相听他这么说,立刻恍然:“喔,难道是景夫人……”

“嗯,她向我表示,很喜欢孩童,期盼腹内早日传出佳音。”龙公子为难地撑着额头。

明相踱了几步,坐下:“这……本就办不到之事啊,想来定会教景夫人失望了。”

“明相,出个主意。”龙公子吩咐道。

老人家苦着脸:“公子爷,你难为老臣了。老臣若是有‘将景夫人变人为龙’这等通天的本事,还不立刻把狱王爷一族赶出归墟啊?”

“变人为龙?”这什么异想天开的法子?

龙公子扶额着,那脑袋就沉得抬不起来了。

他摇摇头,将景善若与景母在房内的谈话内容,原封不动地告知明相,然后苦着脸求老人家想个应对的办法。

此时朱砂端着茶水和香炉进来,将壶换过,原本的炉子也换过。

内中两人便都没吭声,颇有默契地等着朱砂出去,再继续说话。

朱砂早就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同以往,她不动声­色­地出了门槛,绕到屋后,贴着墙边仔细听。

明相说话声音小,公子爷也几乎没有吭声,因此她听不太真切。

她隐约听得什么景夫人、什么实情、什么不可以再隐瞒了、还有什么什么失望伤心夫妻不和怎样处理才好……

——这是在说啥事?

朱砂好奇得很,继续紧贴墙壁,恨不得把这堵墙顶到明相嘴边去偷听。

那明相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又教她听见了几个字,“归墟的龙女”“得孕”“向夫人赔罪”“讨个好”……

朱砂在脑中将词语一组合,顿时得出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公子爷与归墟里的龙族女子有私情,现在人家大了肚子,找上门了!明相在劝公子爷去向景夫人赔罪认错!

朱砂大惊。

公子爷一直懒洋洋地趴在鼎龙族宫里,几时跑出去风流的?他不是压根没见过任何龙族女子吗?

不不、其实公子爷偶尔半夜会入海去……说不定……

她越想,就越相信自己的判断,小脸吓得煞白。

——不、不成,这是大事,得赶紧与阿梅商量!

朱砂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相究竟跟龙公子说了什么呢?其实他老人家正劝主子同夫人坦诚相告,可是,龙公子却不愿对景善若说出实情。

景善若那么期盼生养儿女,若是他直言以告,她必定伤心欲绝。

“难道公子爷有别的法子?”明相问。

龙公子不言语。

“莫非公子爷预备拖延下去,不提此事?”

闻听此言,龙公子略点头。

“公子爷啊,景夫人不比得归墟的龙女,你是龙,她是人,便是再等个十年八年,景夫人也没可能有喜啊!”明相道,“便是景夫人再怎么想要个孩子吧,之前咱是没将实情告诉她,那眼下说了,难道她还能翻悔,不认这门亲?”

龙公子本来没想到那么多,顶多就是“夫人会很伤心我于心不忍”这个层级的思考而已,但在听了明相的这番话之后,他给吓愣住了。

——翻、翻悔?

——不认这门亲事?

可以这样的吗?

他紧张起来,瞪大眼瞧着明相。

明相继续教他说:“公子爷,你向景夫人坦诚实情,再赔罪一番,事儿就这么结了——木已成舟啊!若景夫人难过,公子爷就好好宽慰着,过个十天半月的,夫人别无选择,也就只能认命

了!”

“可是……”

是错觉么,为什么越谈,他越觉着自己亏欠夫人至深?

此时明相又递点子道:“公子爷,景夫人不是养了一群小仙么?过一两年你挑个乖巧的,收作义子,便算是对夫人讨了个好,也有个交代了。”

“嗯……”

龙公子面­色­凝重。

他本没觉着问题严重到这份上的,而且,龙族众中,似乎还有“与凡人结合因而无法繁衍子息是龙神比较吃亏”的看法……谁能料到,当初没将后果告知景夫人,竟导致如今,两人之间或许因此产生裂隙?

啧。

龙公子心烦意乱地回了卧房。

景善若早早地就沐浴完毕准备歇息,但见夫君迟迟未归,便披着一层衣,在窗前掌灯夜读,静静地等他回来。

龙公子入院内,远远地就瞧见了灯光。

再绕过几棵花树,更看见景善若一手托腮,执卷半阖眼,似读似眠,满是散漫闲适的风情。

他心口一热,快步入了房门,扶起夫人。

两人相视而笑,将灯盏移入里间,只映得窗纸上暖黄一片。

临睡前,龙公子迷迷糊糊地想:似乎忘记同夫人坦诚那事……罢了罢了,待睡醒再提也不迟……

鼓足勇气,一败涂地

天光大好,龙公子会见了几位龙神,将对方能带出的兵力记录在册,又详谈了一番。待龙神告辞,龙公子送出来,恰好与景善若碰上,后者也正带了人,送最后数名散仙客人离岛。

夫妻俩同路携手,说说笑笑地(当然只有景善若在同外人谈笑而已),将两拨客人送到耳岛。无论龙族抑或仙家,对新人皆是满口称赞,没有一丝恶­色­。

但是,龙公子却总觉着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不时悄悄回头看上一两眼,方丈洲人窃窃私语的模样很可疑,朱砂看他的眼光……

也透着诡异?

他纳闷地挠挠后颈,继续板着脸,装作自己什么异样都没察觉到,或者叫做什么异样都不在意。

——装着装着,也就忘到脑后去了。

别过众宾客,景善若与龙公子乘着机关马拉的小车,一路慢腾腾地回府。

路上,她依偎在夫君怀里,禁不住笑意,悄声道:“昱,我总算放心了。”

龙公子继续板着脸走神,听她说话,才略收回心神:“嗯?”

“原以为……龙神除你之外,皆心气高傲,凡人极难相处。”景善若说,“这几日与众龙神叔伯相处下来,才知那全是误会。”

龙公子淡淡一笑,抬手抚摸她的发丝。

明相与朱砂跟在车旁,听见这般谈论,不由对视一眼,心中皆暗道:景夫人,你完全错了啊!最难相处的龙,可不就是你身边躺着的那条么?能与公子爷相亲相爱,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你了啊!

车内,景善若笑吟吟地瞧着龙公子,继续说:“其实你不知……”说到一半,她轻轻捂住自己的嘴,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讲。

龙公子静静望着她,等待下文。

景善若道:“……我之前一直有疑虑在,害怕自个儿不能为龙族所接受,会再度给你增添负累……”

龙公子闭目,简短答说:“多虑。”

景善若笑笑,靠在他肩上,道:“你如今境地,怎样说,也有我的责任……若我非是凡人……”

龙公子依旧闭目,却将手臂有力地拢住了她的肩头。

“便是无夫人你存在,狱王也迟早发难。”龙公子平静道。

说完,他安静片刻,突然似是想到什么,歪过头,小声对景善若说:“夫人,我却觉着,自己是应感谢狱王的。”

“啊?”景善若不解。

龙公子凑上前,亲了亲香腮,有些得意地轻声道:“若非狱王多番陷害,我几时才能与夫人同住一处,进而近水楼台先得月,抱得佳人归呢?”

“瞧把你美的,没个正经。”景善若点了点他的鼻尖。

“因祸得福嘛,何况那王城,狱王也住不了几天了。”龙公子道。

景善若闻言,不禁问:“昱,几时出征归墟呢?”

“待筹备完妥,便是时候了。”龙公子答道。

他并没说明具体时日,或许是警惕隔墙有耳,或许日期尚未决定。

景善若颔首:“千万当心,多听明相等长辈的建言,不可……”

龙公子抬指堵住她的小嘴,道:“知了知了,夫人不必将心放在此事上,安心在家等我回来便是。”

景善若只得点头。

明相在车外竖着耳朵偷听,将这席对话全收入耳中,随后若有所思地低头,不自觉地走得慢了些。

车内突然传出龙公子的声音:“明相,累了么?”

老人家一惊,立刻道:“不累、不累!老臣怎受得起公子爷关切……即使是腿脚再不灵便,走这么几步,也还是利索的!”

“嗯。”车内不再出声。

明相惊魂未定,暗忖:原来公子爷一直留意着他在车外的反应?

朱砂纳闷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知他为何一惊一乍。

却说,回景府之后,阿梅带了小仙们前来向景善若问安。后者便领着一群小童往湖心去,一面走,一面抽背仙草的功课。仙草背记得不甚笃定的地方,全靠道童瞒着景善若比手划脚地做提醒。

龙公子跟在众人身侧,默默地注视着夫人。

然而没多久,他就感到另外几股视线正盯着自己。

转首瞧去,原来是道童与虎妖,他俩见龙公子发现了自己,急忙又扭头,如同并没有被抓包一般,故作天真无邪地与阿梅大声说话。

龙公子心生疑惑,再瞧那小丫鬟阿梅,发觉对方也是时不时地偷偷瞄向自己,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憎意和怯意。

想了想,龙公子索­性­上前,当着众小仙与随从之面,将他们的景夫人打横抱起。

“哇啊!公子阿叔!”“公、公子!”众人皆是惊呼。

景善若也给他吓了一跳,抱住他的脖子悄声道:“昱,你做什么呀?”

“夫人走累了么?”龙公子朗声问,“到前边水榭乘凉如何?”

“好……好。”景善若红了脸,轻轻点头,不敢看后边的那群小仙。众人是什么表情,她猜也猜得到了,以后教她怎么面对那群小孩嘛!

龙公子暗笑一声,遂抱着夫人大步往前。

小仙、丫鬟与方丈洲人面面相觑,有未觉得异样的,有暗暗点头的,也有蹙眉摇头的,稍候,便三三两两地跟了过去。

众人到水榭里,先后找席位坐下。景善若继续考核虎妖的功课,让他与随行的方丈洲人练练拳脚。期间龙公子一直不说话,即使仙草笑嘻嘻地奔去缠他玩耍,他也只是没甚兴趣地坐在席上而已。

景善若悄悄留意了他一阵子,的确觉着他有心事。她索­性­留着小仙在水榭玩,牵了龙公子的手,两人缓缓行到岸上去。

朱砂见状,赶紧将手里的茶水递给阿梅,自己悄悄跟过去。

小径间,景善若正与龙公子悄声说话。

“夫君似乎有心事?”

“啊?没。”龙公子扭头。

——众人表现得十分古怪,不过他自己觉着问心无愧,应该没啥要紧才对。过分介意,反倒显得小气了。

景善若见他别扭模样,心道必定有事,遂再问:“昱?若是有甚难处,及早告诉我,让为妻替你参详参详,可好?”

龙公子闻言,转首望向她的眼睛。

景善若鼓励地点点头。

龙公子本正犹豫一事:那生育后代之难处,不知什么时候同她坦白才好。见对方特意给出这一机会,他便反手握住她的小手,鼓起勇气道:“夫人,我确实有话,想与你说……”

“嗯?”景善若心情不错,微笑着等待他的下文。

龙公子见她神态轻松,反而于心不忍。

发觉龙公子难得地迟疑不决,景善若渐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问:“很是要紧的事儿么?”

龙公子点头。

“是……喜事还是祸事?”景善若又问。

龙公子十分肯定地答复说:“不能算祸事,但……应是你极不愿见的情形。”

“我不愿见的?”景善若更是不解,“莫非与我有关,非是归墟之事么?”

“并非归墟之事。”龙公子上前一步,轻轻地搂住她,道,“与夫人你切身相关,并且……应属极大噩耗。”

景善若给吓了一跳,愣愣道:“究、究竟是怎样?”

龙公子不忍心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拉着她到山亭内,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如此地抱着她,他才敢开口。

“夫人,在告知你之前,你能否先承诺我一桩事?”他说得小心翼翼。

“何事呢?”景善若紧张地问。

“无论听闻怎样的噩耗,都别……”龙公子顿了顿,低声道,“别同我怄气。你怨也好,怒也罢,再是怎样难过,既成事实,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我二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景善若听得整个人都懵了。

“如何,可以答应么?”龙公子坚持要一个承诺。

景善若却回答道:“不可以。”

龙公子诧异地望着她。

景善若说:“未知事态究竟怎样严重,我不能贸然应承下来。”

龙公子意外于她的表态,焦急道:“便是为了夫妻和睦,许我一诺,也不成么?”

然而,景善若却不吃他这套,只从他腿上滑下去,立在亭内,面­色­严肃地问:“昱,究竟何事?”

龙公子心底犯悚了。

——夫人恼了,照实说的话夫人会更恼火……

如此的文字在他脑中成群结队地蹿来蹿去。

他下意识地朝来路上看,多希望明相出现,并且乐呵呵地替他打个圆场,解个围。

然而出现的不是明相,是朱砂。

“朱砂?”

“诶?啊!”朱砂提着花篮,躲在花丛里装作摘花,其实正竖起耳朵听他俩说话,见龙公子说得如此谨慎,更是印证她的猜测无误,因此分了神,不小心被龙公子发现了身影。

她急急忙忙地跳到路上,笑道:“公子爷,你吩咐的花篮!”

说着,她赶快上前,将花篮递给景善若。

后者接过花儿,抱在怀里,道:“多谢,朱砂,你手真巧。”

“夫人过誉了。”朱砂匆匆应了声,不敢抬头看龙公子。

龙公子却也没拆穿她,反倒顺势对景善若道:“喜欢么?我早觉得这片的花草生得格外好了。”

朱砂暗暗松了口气。

景善若道:“是啊,豆芽就是在前面不远处生出来的。”

她愣了愣神,转首道:“昱,你方才是要说什么,说与我听罢。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正好娘家人还没走……”

龙公子紧张地望着她:什么!你你你会跟着景家人走吗?你做好打算了我没做好啊!被抛弃的我怎么办!

朱砂急中生智道:“啊呀,公子爷,上回跟你说的,你当真试了啊?”

“啊?”夫妻二人都惊诧地瞧着她。

朱砂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就是说,装作闯了怎样的大祸,故意瞒住夫人,看夫人究竟会有多焦心多想知情啊?”

“喔!对!”龙公子立刻点头,“夫人果然经不起逗弄!”

朱砂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逗弄?”景善若呆呆地抱着花篮。

龙公子与朱砂一齐露出笑脸来,用力讨好她。

景善若回过神,手一扬,把花篮扣在龙公子头上,花朵洒了他一身。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埋怨道:“你……方才将我吓得好惨,知道么?我还以为出了何等大事呢!坏蛋!以后不许这么吓人了!”

龙公子接住几朵花,顶着花篮,亦是哭笑不得。

——我也想以后不再这么吓你了……

“夫人……”他拉住景善若的手,撒娇地晃了晃。

对方回眼,瞧他可怜样儿,又于心不忍,替他将花篮取下,又拂去肩头落的花瓣。

龙公子借机抱住了她,轻声讨饶,又挨几下粉拳。

他心中满是后怕,暗道:夫人严肃追究起来真是可怕。过几日,待她获悉尚未得孕偷偷沮丧之时,再同她说这事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景夫人口中,那最坏的打算,到底是什么呢?

“反正这边有镇河锁,自己又知道如何不让夫君变回龙身——要是被气坏了,带上娘家人来修理他一顿,貌似也不成问题,嗯!谅那群读书人也不敢劝主人一家的架!”

——哎呀这么崩坏的答案才没有呢!不是真的!!

看,藏不住了不是?

龙公子十分雀跃地送走了岳丈一家人,至于他表现出的积极态度,大概没几个人能猜到真正原因。

嗯,连景善若都难窥其里。

龙公子却搂着她,美滋滋地说:“如此一来,往后便可安心了。”

景善若诧异道:“我并未安心呢,那所谓的新教……昱,你有派身手好的修士去保护我家里人没?”

龙公子点头。

——夫人的娘家众不在蓬莱,少了威胁,感到安心的人应该是他没错啊。至于夫人的心情……

“莫要难过,往后还可以将你家人接来消暑度夏的。”他笨拙地哄道,“等归墟王城回到我手里,亦可邀请我那泰山大人前往一游。”

景善若却神秘一笑:“只怕我娘很快便又要回来了。”

“啊?为何?”

“不告诉你。”景善若侧过身坐在窗前,悄悄地抚了抚腹部。

“究竟是怎样?”龙公子好奇得很,正好午后无事可做,索­性­缠着景善若刨根问底。

两人你来我往,半是嬉戏半认真地闹了一阵子,明相行­色­匆匆地赶来,跟龙公子耳语一番。后者神­色­立刻一凛,与景善若交代几句,带着明相走了。

接连两日,景府内皆瞧不见龙公子身影。

景善若安静地呆在书房里,阿梅这在旁侧伺候的人却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小心地问:“少夫人,龙公子这是去哪儿了呀?”

“他有他的事务要忙,归墟那边还有硬仗要打呢……”景善若低头,一面撰写景府内人员的名册,一面分心与阿梅说话。

顿了顿,她抬首教训道:“阿梅,莫要再如此称呼新姑爷。你若是觉着不惯,随着你好姐妹朱砂姑娘的份儿,称一声公子爷,也是可以的。”

“是,少夫人。”阿梅讪讪地应道。

她噘着嘴,偷偷瞧着景善若的背影,心中替三少爷不平,冒出各种怨言,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少夫人,如果……”她气不过,开口小声道,“阿梅是说‘如果’啊,如果龙公子三心二意,在外养了小……”

景善若转首不悦地瞥对方一眼:“胡说什么?”

阿梅急忙道:“阿梅只是说如果嘛,这世上什么是一定的呢?保不准他早就有别人……只愿意把少夫人你作为正房看而已。”

景善若蹙眉,将茶杯一放,道:“阿梅,怎么越说越没遮拦了,想挨罚么?”

阿梅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阿梅不敢说了,不敢说了!”

主人看她一眼,猜测是这孩子心里不平顺,故意说龙公子坏话,心情不由得又坏了些许,便将她又打发去照顾小仙们了。

隔日早饭时候,景善若与小仙一同进餐。

仙草童子一手拖着案桌,一手拿着香鼎,把席位挪到她身侧来,然后往鼎力Сhā上香火慢吞吞进食。

景善若被烟火呛了一下,觉着有些头晕,便撑着额头稍稍歇息。

仙草却转首瞧着她,问:“景夫人,府里会有新的小娃娃么?”

“啊?”景善若一愣,随即道,“若仙家还送种籽来,应会有的。”

“不是,我是指公子阿叔的子女!”仙草童子道。

众人也一齐安静下来,虽然各吃各的,两个丫鬟也都做出忙碌和­精­­干­的模样来,可是那耳朵,全都竖得老高老高的。

“公子的?”景善若愣了愣,随即无意识地脸红起来。

她摸了摸仙草的头,道:“唉呀……那需顺其自然,该来时,便要来的。”

“不是已经有了么?”仙草瞪大眼。

“咳咳,”景善若被呛到了,缓过气之后,才又哭笑不得地说,“景夫人还没确定呢,你怎会知道的?”

仙草童子只摇摇头,继续道:“公子阿叔的子女年纪虽然小,可是将来会继承景府,对不对啊?”

“嗯?小草,你想知道什么?”景善若问。

仙草皱眉说:“若是景夫人的儿女就罢了,便是称他一声家主,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可明明就是别人的孩子,还接到蓬莱洲来养……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呀!”说着,他低首嘟嘴,那嘴皮翘得都能挂油瓶了。

景善若终于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小草,你在说什么?”她放下筷子,注视着仙草。

对方张口道:“不就是……唔!”

话还没说出口,那边朱砂就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仙草的嘴。

阿梅也赶紧站起身,轻斥道:“小草,休得胡言乱语!还不赶紧吃饭?”

景善若叩了叩案桌边缘,吩咐说:“小草,究竟怎么回事,讲给景夫人听。朱砂姑娘,请将小仙放开。”

见主人家都如此说了,朱砂再是不情愿,也只得讪讪放开手。

“小草,告诉我。”景善若道。

仙草童子却连连摇头,死活都不肯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留神瞥了周围一眼,见小仙与丫鬟、甚至方丈洲人皆警告地盯着仙草,心中有数——看来,必定有什么事情,是众人皆知,唯有她被蒙在鼓里了。

她索­性­点名:“阿梅!”

阿梅吓了一大跳,急忙应道:“少夫人,什么事?”

“说。”景善若一贯平静的面容上隐隐出现了愠意,“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传了些什么话?”

“少夫人、没有啊!”阿梅嘴硬着答。

“你若再不吐实,我明儿就将你送回中原去,不用你再跟前跟后了。”景善若冷然道。

阿梅一听,这是要赶她走啊,赶紧扑通跪下,道:“少夫人,少夫人!莫要赶阿梅回越家去,阿梅知道些什么,统统都说的!”

“阿梅!不可以讲!”朱砂大惊。

阿梅为难地看了看朱砂,用力摇头:“再隐瞒下去,少夫人不要我了啊!”

旁侧方丈洲的读书人也帮腔,道:“朱砂姑娘,大伙儿都知了,难道还要瞒景夫人一辈子么?公子固然要紧,可景府的主人毕竟还是以景夫人为先的哩!”众小仙也一齐点头。

景善若听了,更发觉被隐瞒的某事必然要紧。

朱砂见众人都认为直接告诉景夫人也好,只得破罐子破摔地唉呀了一声,垂头丧气道:“……罢了罢了,阿梅你别说了,我自己来讲就好。”

她到景善若跟前,老老实实地说:“景夫人,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前几日路过窗外,偶然听见公子爷与明相说事儿……”

“嗯?”景善若眯起眼。

朱砂打了个寒颤,低头继续说:“……明、明相告诉公子爷,说公子爷以前相好的龙族女子有、有了身孕。”

景善若怔住了。

朱砂将脑袋埋得更低,小声道:“我听公子爷同明相议论了一阵,本说是要向夫人你坦诚的,可公子爷不懂得如何说才好,上回、上回只是试探一下,就差点把夫人气着了……”

“上回?”景善若抬手遮住半边脸,心绪紊乱地回忆着,但脑中竟然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

她吸了口气,道:“你家公子确定是他的骨­肉­了?”

“朱砂不知,想来公子爷这回离开,是去确认?”朱砂猜测道。

景善若抬首,略镇定心神,道:“既然尚未确定,你为何不爱惜公子名誉,反倒在府内大肆宣扬?”

朱砂急忙摆手说:“没有啊!我只是跟阿梅说了一下而已,因为要是景夫人知情了,阿梅也可以帮忙说些好话呀!”

“为何会传得人人皆知,连小草这般单纯的小仙,与方丈洲的修士们都知道了?”景善若诘问。

“我、我没告诉他们啊!阿梅你说了么?”朱砂赶快撇清。

阿梅也跟着道:“没啊!阿梅都不认得几个人,哪里会拿去胡乱传言?”

景善若示意她俩安静,随后点了一名方丈洲人站出来,问:“这位书生,请问你从何处听闻这谣传?”

对方行礼,答说:“其实学生是从一位小仙那儿听来的。”

“小仙?”

景善若扫视小仙们。

道童立刻小步上前,嚅嚅道:“我是听见阿梅姐与朱砂姐在悄悄说此事,想必定是真事了,就跟小虎说了说,然后又告诉了教我方术的先生……”

虎妖童子也很有义气地站出来,说:“我告诉了小草与木缘国唱戏的!”

——于是传得人人皆知了么?

景善若扶额。

她指向虎妖,道:“小虎,立刻去将木缘国的戏子找出来,叮嘱其不可以胡言乱语。”

“好的!”虎妖童子衔命而去。

景善若再转向方丈洲人:“这位修士,你同窗有多少人听过这则流言?”

方丈洲人一时未回答,片刻之后,纠结地答说:“似乎为数不少,学生一下子竟然数不全。”

景善若觉得头痛死了,她撑着脑袋道:“哦,那请你将曲山长请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是,景夫人。”方丈洲人告辞,快步离开。

剩下的小仙与小丫鬟,则都噤声,不敢再惹景夫人烦心。

“朱砂,阿梅。”景善若却没打算放过她俩,开口道,“阿梅,你去好生反省,朱砂也一样。明日正午之后,才可以出来。”

“是……”朱砂耷拉着脑袋,郁闷地回去面壁了。

公子爷发飙

曲山长负责平息方丈洲人内部传谣之事,而那朱砂与阿梅吃过罚,也不敢再随便议论龙公子。

景善若辟谣之后,安心等着夫君回来。

龙公子一去十来天,中途有派人回来报平安,景善若听说他是在归墟附近试探,又听说还飞到了天上去。

方丈洲人夜观天象,只觉得天际流云紊乱难测,似是有变数藏在其间。

待龙公子披着晨曦,带了几位龙神回蓬莱洲的时候,他感觉从方丈洲人到朱砂,那眼神都透着点欲言又止闪闪烁烁的味道。

他心底下纳闷,面上并未流出任何表情,只带人大步入了景府之内。

“景夫人正在进早餐。”石仆说。

“哦?与小仙在一起?”

“不是,景夫人独自用餐。”

新婚暂别,龙公子思念得很,不由加快脚步,往夫人所在之处赶去。

听闻他回家了,景善若也匆匆迎出来,两人在中途相逢。

“夫人,我回来了。”龙公子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景善若含笑点头,道:“昱,能见你平安无事地回家,实在太好了。”说完,也不顾众人在侧,径直投入他怀里。

龙公子一愣,随即露出大大的笑容,抱住她不放。两人长久地腻在道路中间。

众人纷纷别开视线,不好意思地装作没看见。

“哎?怎么瘦了?”龙公子低头,吻吻夫人的发顶。

“没有啊,”景善若在他怀里悄声道,“即便是有,也是想你想的。”

龙公子没料到出门一趟,回来能得到如此甜蜜的迎接,心内顿时欢腾不已,一忽儿想着以后也要常出门好让娘子惦记惦记,一忽儿又欢欢喜喜地看着景善若,心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跟她分离了。

“来,夫人,入内说话。”

进得厅堂,龙公子立刻瞧见景善若面前破天荒地摆了四个食案,满满地放着米饭、糕点、菜蔬、鱼­肉­禽蛋和看似清澈见底其实­肉­香浓郁的汤水。

——唔,夫人以前是只吃素食的,虽然三餐都吃得­精­致讲究,但也很少吃这么多。

龙公子想着,扶了景善若坐下,对着食案道:“你一人吃的?”

“嗯,就是怕没胃口,所以各­色­都盛了些。”景善若不好意思地示意朱砂,请她将眼前的两个食案撤到一旁去。

她又娇羞道:“……如今已嫁为君­妇­,要为后代着想,不可以再胡乱吃些清淡东西,因此才添了少许荤菜。”

龙公子点点头。

——原来她还念着这事儿呢。罢了,多吃些东西,对她自个儿也有好处。

他想着,顺势鼓励:“那就多吃些,瞧你还越发清瘦了。”

然而景善若只是坐在龙公子身侧,望着他,似乎等着他说什么一般,并没有继续进餐。

“嗯?”

龙公子茫然。

他突然好似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转首看向屋内,却见本应跟过来的龙神、方丈洲人与丫鬟全都不见了——什么时候清场的?

“夫、夫人?”

景善若靠向他,软声道:“昱,出去这一趟,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龙公子不解:“不就是去了归墟附近……难道我遣回的人没有向你说明?”

“讲是有讲,可是难道就无私密些的话儿要提?”景善若眨眨眼睛,挽住他的臂弯。

龙公子表示接受暗示。

他认真地考虑片刻,神情严肃,凑在景善若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景善若顿时脸红,轻轻推他一把:“死相!谁跟你说这了,没个正经的!”

嘻嘻地笑起来,龙公子抱住她道:“那夫人是问何事?”

景善若瞥他一眼,说:“你上回刻意瞒着我的那桩啊!朱砂姑娘已经跟我明白讲了。”

龙公子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惊道:“啊?她、她说了?”

景善若闷闷地点头。

龙公子急忙哄她:“夫人莫要难过,瞒着你是我当初没想到这么多……即便如此了,你我二人依然可以好好过的,不是么?”

景善若原本仍抱着一线希望,想他矢口否认此事,说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谁料他竟然立刻承认了下来。

她只觉凉水泼了一身,一时不知如何说话才是妥当。

龙公子见她难过,心里也跟着难受。他向来都是横着走的,没学过如何宽慰人,只得轻拍她的背,道:“我本就不介意,可却因此忽视了你的感受,是我过错。夫人,你别哭。”

景善若没有哭,只是觉着心里一股气堵得喘不过来。

“那你预备怎样办?”她无力地偎在龙公子怀里,轻声问。

“怎样办么……”龙公子道,“我知你盼望生子育女,已责令明相寻找解决之道,或许老祖宗有法子……但都要等到夺回王城之后,才能大张旗鼓地寻那些偏方罢?”

“偏方?”

景善若不解。

她按了按太阳岤,道:“昱,你在说什么?我是问你,那名龙女,你预备接来同住,还是只将孩儿接来,抑或索­性­都养在外边。”

这回换龙公子愣了片刻,猛然惊呼:“嗄?”

景善若继续道:“昱,我不过凡人而已,新婚燕尔便闹出此事,若你希望我大度受之,恐怕没那么容易,这景府地界,只怕无法对那二人敞开大门。但我也不愿过分与你难堪,毕竟你是龙神,对外对内,皆应保有神祗颜面……”

“停!停!”龙公子越听越头大,赶紧捂住她的嘴。

景善若瞪大眼睛瞧着他。

龙公子惊愕道:“你方才说什么养在外边的龙女、孩儿?”

景善若点头。

“我、我的?”龙公子连气都吓得出不顺了。

景善若还是点头。

她抬袖,将龙公子的手拉下来,开口道:“嗯,朱砂都告诉我了,你不用再瞒着……”

“不是!没有的事!”龙公子大感冤屈,不禁叫起来,“朱砂在哪里,她如何能这般胡说八道坏我名声!还害得夫人误会于我!”

景善若呆愣一瞬,随即小声道:“胡说的?”

“绝对没一个字是真的!”龙公子攥拳,咬牙切齿。

话说此时方才的众人,除了几名方丈洲人带龙神去歇息之外,其他人全都鬼鬼祟祟地潜伏在门外数十步的檐下廊间,虽然听不见龙公子与景夫人的谈话声,可若是其中哪一个摔门而出,众人是必定能瞧见的。

大家忐忑地等候着,生怕两位主人闹翻了脸,导致蓬莱洲热热闹闹的日子一下子被颠覆。

正在这心急如焚的时候,屋内突然抛出一声功力浑厚的怒喝:“朱砂!”

朱砂一听,顿时连头发都竖起来了。

“进来!”龙公子吼道。

阿梅急忙拉拉朱砂的袖子。

后者抖索着站起来,软了脚,慢慢往那门口挪过去,走了没几步,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公、公子爷,我不是故意说给夫人听的啊——”

她怕得转头就跑,呜呜呜地大哭着冲出院门去,转眼不见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

方丈洲人猛然醒悟,惊道:“啊!朱砂姑娘逃了!”

众人惊悚地唔了一声,纷纷起身逃窜,生怕晚了一步被龙公子给逮到。

龙公子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门槛处,朝外边一看,四下狼藉一个人影没有,连植在廊下的半人高的花草(刚才必定是躲在那里),都被惊恐的人群拔走一块儿逃命了。那些慌张逃窜的人倒是落了几只鞋子在院口,院门也半豁着。

“哼!”龙公子捏了捏指骨,骨节咯咯作响。

景善若坐在屋内,半晌才回过神来。

“昱?”她抬起头,欣喜地扬声问,“当真是朱砂信口雌黄,绝无其事?”

龙公子回身,疾步走到她身前,气愤地笃定道:“绝无此事!我此前此后,都只有你一个女人!若是生出二心,天打雷劈算甚,便是立刻上斩龙台剜成三万六千片……”

话还没说完,就被景善若一个包子塞住了嘴。

她眼中水汽氤氲,似哭又笑,只嗔怪道:“你发毒誓作甚?我是不信赌咒立誓的,只看你当下如何待我。”

龙公子叼着包子,唔唔地点头。

景善若瞧着他,又道:“既然都到你嘴里了,不如就吃了它呗!”

龙公子依言,一口啃下去,嚼了两嚼,满脸艰难地硬咽下去,抱怨道:“好难吃,都凉了,还那么多油水……”

见他如此模样,景善若禁不住噗嗤笑起来。

龙公子不平道:“夫人,你取笑为夫?不成,你也得吃!”

“我才不要,方才那么大事,我才没胃口吃东西呢!”景善若撒娇地半侧过身,不理他。

“一定得吃,连龙神爷都被迫啃上一口了,你怎能置身事外!”龙公子追着她闹。

景善若躲避着,将他往外推:“哎呀,讨厌,拿开嘛!”

等被箍住身子,实在逃不过了,她只得认倒霉,照着龙公子咬过的地方,斯斯文文地啃上一小口。

龙公子孩子气地监督她吃下去。

谁知,那油气极大的馅­肉­一入口,景善若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变。

她捂住嘴,飞快地抽身,扑在案桌边,没命地­干­呕起来。

那一通恶心感来得猛烈,半晌止不住,景善若整个小脸都白了,把龙公子也吓得不轻。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哪有那么多挫折那么多“需要blablabla才能blabla”啊~~对不对~

千万当心呀

“喜脉。”

“确系喜脉。”

“嗯,在下也是如此认为。”

“对!……属下斗胆问一声,公子你为何就是不信医者的诊断呢?”

众人一齐将视线转向龙公子所在之处。

此时在场的,不仅有药王司的修者,更添了龙公子特地派人从另外几座仙岛上请来的大夫。

龙公子躺在屏风里,一声不吭。

他也不明白,为何景善若竟然能怀上他的孩子。明相也罢,各位龙王也罢,他们都反复提醒过他,与凡人女子结合是不可能育下后嗣的。

然而,他夫人竟然真的有喜了。

龙公子将视线从香炉上移开,道:“明相。”

明相听见公子爷唤他,急忙在屏风外答应一声。

“酬谢大夫。”龙公子吩咐道。

明相乐呵呵地点头:“是,公子爷。”他想了想,又问:“是否留下药方子呢?”

屏风内没回音了。

明相探头进去看看,只见榻上空荡荡地,人影全无。

※※※

景善若在居室内歇息。

那几位外岛来的医者,诊过脉之后,便到前边去与龙公子回报诊断结果了。对于这脉象的判断,景善若并不忐忑,早上吐过一次之后,她十分肯定自己腹中是有了龙公子的骨­肉­。

她还是头一回做母亲呢,抚着腹部坐立难安也是正常的。

心神不宁地看了一会儿书,她吩咐阿梅到院里去候着姑爷,也不顾这还是大白天,自己就先躺下了。

景善若在帐中想东想西,时辰过得飞快。

一阵疾风入帘,吹得薄纱翻飞不已,景善若略转首,果然见龙公子就立在内室。

“昱?”她翻身朝着床帐外侧,微笑道,“大夫与你说得怎样了?”

龙公子上前来,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道:“……都说确有孕相。”

景善若一愣,随即嗔怪说:“谁问你这个了,是说孩子多大了、长得如何、可还健壮(……才一两个月你问这个也太早了)、我是否偏虚偏­阴­、会否影响着腹中胎儿啊?”

“这……我没问。”龙公子愣愣地答复道,“听说确实是有喜,我便立刻回来陪你,生怕有个闪失……”

景善若轻笑:“你啊,我好端端地在屋里,能有什么闪失?幸好还有明相老人家在,他必定不会忘记问个周详的。”

龙公子点头。

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做梦般的感觉,只道处处都透出不真实的意味。但见着景善若一脸幸福安详,他禁不住想:这若是梦,便不要醒了。

他很想抱着夫人欢呼,带着她飞上天去,狠狠地蹿个几百里远撒欢,可是……

龙公子将视线移往景善若腹部,小心翼翼地说:“从今往后,夫人你要格外谨慎,举止行动千万小心,好好地、好好地养着这孩儿。”

景善若含笑点头。

吻了吻她的脸,龙公子趴在床沿上看着她,道:“你睡一会儿罢,我看着。”

“啊?”

“我就想看看你。”龙公子道,“夫人,你当真了不起。”

景善若不解地望着他。

龙公子只是满脸幸福地笑着,并不解释。

景善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候天­色­黄昏,暖洋洋的金光正从窗外洒进室内。

她发现自己的手依然在龙公子掌中。

因她本是睡在床铺外侧的,故而龙公子和衣侧卧于床沿,半个身子被她挤得落在脚踏上,却似乎睡得极为安稳。

景善若见状,忙往床内退了退,然后试图把他拉上床去——太重,办不到。

她只得轻轻地唤:“昱,到床上来躺躺吧,当心伤着筋骨。”

龙公子缓缓睁眼,瞧了瞧她,才明白她正在说什么。

“唔,嗯。”他撑起身,然后猛地一僵,哀叫,“麻、麻痹了……”

景善若忍住笑意,爬到床沿上,替他揉揉腿:“这儿么?”

“别碰。”龙公子嘤嘤地保持着半撑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景善若禁不住笑出声来。

龙公子板起脸道:“不可幸灾乐祸。”

“是,遵命。”景善若笑嘻嘻地应道,顿了顿,她想起一事,“诶,对了,既然没有在外养龙女,那你口中提到的瞒着我的事儿,究竟是什么呀?”

龙公子一愣,随即淡定道:“有么?”

“我明明听见的。”景善若说着,无辜地伸手,轻轻戳龙公子的腿,果然又换来一阵哀嚎。

龙公子急忙说:“好罢好罢,我都说。……其实本是有的,如今没了。”

“哦?”景善若不解,她索­性­作出蛇拳的样子,朝龙公子的大腿瞄准,作为威胁。

龙公子也笑了起来,把她抱住连连讨饶。

景善若才不要放过他,笑说再不老实交代,就让他享受腿麻得比针刺还爽利的感觉。一瞅准了机会,她立刻又捏了过去。

听见对方唉呀唉呀地叫唤,景善若哼了一声,口中道“看你还敢不敢瞒着我”,手底下则是轻了又轻,照着医谱上画的脉络方向缓缓推拿。

那龙公子叫唤几声就没响动了,景善若揉了一阵子,转首道:“好些了么?”

这一扭头,才发现龙公子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景善若脸上一红,道:“问你呢?”

“血脉早畅通了。”龙公子说着,小心地瞧了瞧外屋,又凑近景善若耳边,压低声音认真道,“可是……舍不得让夫人停手啊。”说完,顺便亲了亲她的脸。

景善若攥拳敲他肩头,窘道:“哪有你这般占便宜的,快快从实招来,休想Сhā科打诨就这么混过去呀!”

龙公子接住她的拳头,把她双手都拢在一起,自己腾出一只手来,小心地扶住对方的腰,道:“当心,都是要当娘的人了,可不能再这么疯闹!当心着我的小龙崽儿!”

景善若不服地哼道:“凭什么说是龙儿?既然是我肚子里长出来的,那必定是好手好脚长相俊俏的凡人小儿呀!”

龙公子抱住她,点了点鼻尖,说:“即便是人,有爹如此,哪里还会是凡人?”

“不是凡人那是什么?”景善若瞪他。

这一问,考倒了龙公子。

他搂着爱妻摇摇晃晃,仔细琢磨半晌,才认真言道:“好罢,我就吃亏些,让你一让。但这孩儿哪怕生下来是人的模样,过几年也要能化龙才行!”

景善若禁不住又是一阵笑:“你又做不得主,说得如此笃定,又摆出很吃亏的模样,是要做什么呀?”

“我说与他听呢!”龙公子摸摸景善若的腹部,对着那处道,“你啊,若是敢不听为父的话,小心挨板子!”

“你敢?”景善若睨他。

龙公子哈哈笑道:“自然是待他降世之后的事儿了!娘子大人莫生气,当心身子。”

景善若哼了一声,轻轻推他一把:“让开啦,我要下床去。”

“要什么?”龙公子才不放开她呢。

“茶水。”

“稍等,我去倒。”龙公子闻言,将景善若安置在被褥间,还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下床去倒茶。

景善若有些意外地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喜:想不到有了身孕,他竟会主动服务起来?他本是那么懒的一条龙呢!当真要抓紧时机好好享受才对……

此时,却见龙公子翻了个杯子,倒上茶水,嗅了嗅,蹙眉:“凉的?”

“没事,凉茶一样……”

景善若笑吟吟地撩开薄纱,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她就见龙公子­干­脆利索地把茶具往窗外一丢,一阵瓷器碎裂之声传来。

“你如今有孕在身,怎能喝凉水?”龙公子说着,大步绕过屏风去,吱呀一声似是开了屋门,吩咐道,“阿梅,沏茶来。”

阿梅依言去了。

龙公子回首对景善若笑笑。

景善若也回他一个微笑。

龙公子在屋内踱了几步,指节往那桌面上敲一敲,道:“真慢。”

“……呵,不急。”这么会儿功夫,只怕才刚备好茶叶呢……

龙公子转了几圈,突然又道:“对了,夫人,你有孕在身,能喝茶么?”

“可、可以吧?”这都有讲究?景善若瞪大了眼。

“不成,我得去问问明相。”龙公子一阵风似地冲出去了。

景善若愣愣地望着窗口。

没一会儿,龙公子又冲了回来,叮嘱道:“在我问清之前,你不可以饮茶,知道否?”

景善若僵着脖子,呆呆地点头。

“我去去就回,你别下床,当心身子!”龙公子再次风驰电掣地离去,那风尾直带得院门哐哐作响。

景善若撑着身子,错愕半晌,才又躺回床帐内,望着床顶出神。

她轻抚着腹部,悄声道:“你瞧,爹爹多疼你,还不快快长大,少让娘受些负累?”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么小的胎儿,能懂个啥?

龙公子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带着明相——朱砂目前畏罪逃亡中,还不知躲在哪个旮旯呢。

明相进了外屋,将灯盏点上,摸出一本册子来。

“公子爷,你看。需要留神的地方,老臣一条条都记得周全,再有细则,便是注明于后的。”老人家说着,在灯下一页页地翻给龙公子看。

龙公子一脸严肃地点头。

景善若见状,悉悉索索地爬起,想穿了外衣,也出去看看。

龙公子却耳尖,听见了内屋的动静,立刻吩咐阿梅:“去看着,莫要让夫人起身。”

“昱!”景善若抗议起来,“我又不是得了什么重症!”

龙公子道:“不成,夫人腹中育有龙子,必须静养。”

明相又翻了翻册子,道:“啊,公子爷,这儿有瀛洲的大夫说,应每日扶着夫人散步……”

“喔?”龙公子愣了愣,随即入屋内,扶景善若起身,“夫人,你我去散散心如何?”

“……昱!”景善若哭笑不得。

明相也呵呵地乐了起来。

龙公子见他俩都有笑话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委屈起来,道:“怎么,遵医嘱也有错?我、我这不是头回当爹嘛!”

“没错、没错!”景善若笑着,偎在他怀里,“咱都听大夫的,要把这麟儿养得白白胖胖无灾无病才好。”

明相在屋外继续看那笔记,又扬声说:“这儿还有十来帖药方子,从诊治时候开始算,一直保到分娩——公子爷,明儿就按方子煎药了?”

“药?”景善若一愣,立刻道,“我觉得自个儿身子骨挺好的,用膳食调养即可……”

“今晚就开始服用。”龙公子不容拒绝地对她说。

“……”景善若苦了一张脸。

龙公子严肃地说:“这是为了你腹中胎儿!”

“是,我知道了。”景善若沮丧地瘫在他怀里。

药还没抓来,她似乎就嗅见那苦味儿了,这往后啊,日子还长着呢!

景善若郁闷地想着,暗暗对腹内那小生命道:你可要害苦我了。但愿我喝这么七八个月的药,能保你一生无病痛啊……

耽于情爱什么的……

明相感到人生苦短,具体说来,就是从“公子爷全心伺弄尚未出生的龙儿”开始的。

当然,他并没有悟出及时行乐这真理,相反,他急得团团转。

好容易逮到与景善若独处的机会,明相忙道:“景夫人啊,老夫求你件事儿。”

“老人家请讲。”

景善若最近这一个月被龙公子养得极妥帖,虽然腹部还看不出孕相,但却心宽体胖……呃不,只是又稍微丰腴了一些些而已。

她似乎被龙公子的习­性­所染,整日趴在榻上不动,美其名曰安心养胎。反倒是龙公子照着册子上的医嘱,每天坚持拖着她散步、调弄花草等等,生怕她动弹得少了,腹内孩儿长得不够坚实。

眼下景善若躺在榻上,面前摆放的不是香炉,而是果盘。她的肌肤在阳光中映出了牛|­乳­|般柔顺的脂­色­,盘内一颗颗圆润剔透的蒲桃,则将探过去的玉指衬得更为水­嫩­。

唔,由此可见,在龙公子的全心照料之下,她确实过得十分滋润。

明相看在眼里,苦笑道:“景夫人,按理说,老夫是不应当拿此事来烦扰你的,可是,若再不劝着公子爷……”

“老人家,你尽管直言无妨。”景善若柔声道。

“诶!”明相点头。

他说:“想必景夫人还记得,上回公子爷离岛十来日的事儿。”

景善若表示自己当然印象深刻,俗语言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是新婚便小别啊。

明相颔首,接着告诉她,其实那回,公子爷是得到消息,说归墟悄悄地开了个口子,放不谙水­性­的神仙入内去了,便立刻前往查看。结果他发现,归墟之内有人与仙家之人勾结。

“仙家?”

“嗯,”明相笃定道,“非是仙岛上的游仙散仙,乃是昆仑外界里住着的那些自诩清高之徒。”

景善若道:“我并不了解双方应有怎样的敌意,或许是经蓬莱洲议和之后,双方当真恢复了来往呢?”

明相并不与她分辩,笑说:“呵,此事根底如何,不须景夫人­操­心,只是公子爷他预备夺回归墟,必然要追究一番。”

景善若点头。

明相又继续告知她,说就因此,龙公子带着人,在那处的云端多潜伏了段日子,等到仙家人从归墟出来之时,便预备发难。谁知呢,在埋伏期间,又发现还有一方人马往归墟里去。

“是谁呢?”景善若问。

“出乎众人意料,”明相捋着胡须,道,“竟然是乘着大船的凡人。”

“凡人?”

明相又向景善若描绘了一番那船队的规模与挂的旗帜花­色­,道:“弱水可吞万物,凡人怎能航到归墟而不沉船?老夫觉着怪异啊,再一眼望去,只觉得这船上定载有贵重之物,且那旗越看越眼熟,必然是老夫见过的。”

“不是天子派出的将帅,也不是商家旗号?”景善若歪着头问。

“非也,景夫人,那旗帜是老夫见过的,黑底绣金云,是中原新起的那教派大旗啊!”明相道。

“又是新教……”景善若嘀咕道。

“是啊,这归墟里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明相道,“这一个月来,公子爷为着小公子的事儿,寸步不离景夫人你身侧,归墟之乱也不顾了,真叫老夫好生着急。”

景善若点点头,明白老人家此番言谈目的是为何了。

“景夫人,昨日方丈洲那些学子往耳岛上去,又瞧见归墟派了兵将前来打探。这都是多少回了。”明相语重心长道,“蓬莱洲是漂浮于归墟附近的孤岛,即便是得了方丈洲与玄洲奥援,也架不住归墟从海里、昆仑从天上发难。公子爷肩上的担子还重着呢,不可沉溺于儿女之情,忘却大事啊!”

“嗯,老人家,我明白你的意思。”景善若道,“你先宽宽心,我知昱他心里还挂记着归墟之事,偶尔走神,定是想到那处去了。却是昆仑的参与,他一个字不曾与我提起,应是怕我担忧罢。”

言毕,她又笑吟吟地表示,自己一定会提醒夫君,留意外界形势,莫要给人钻了空子。

明相略侧站着,尴尬地点头。

他说:“公子爷今日往外去,便是有外岛使节前来……景夫人虽是岛主,但毕竟身子不便,望莫要责怪公子爷喧宾夺主。”

“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主客之别?老人家说得好生分。”景善若笑道。

“是、是,老夫失言,夫人见笑了。”

明相与景善若再说上一阵子,堂前有人传报,说龙公子回来了。老人立刻拄杖去接,景善若则缓缓起身,到屏风边上探看。

龙公子快步入了院内。明相问候时,他也只点了点头,脸­色­相当不好。

景善若见了,再迎到门槛前,对他露出微笑:“回来了?”

龙公子抬首看到她,顿时如同春风融化冰雪一般,回以同样令人宽心的笑容。

“嗯,我回来了。夫人,入内说话,当心受风凉。”他说着,拉了她的手,慢慢往内去。

景善若问:“明相说来的是外岛使节,是哪个岛,难道有事为难蓬莱洲?”

龙公子摇头。

他说:“名为外岛,其实是中原人。”

“中原人?”景善若吃了一惊,“他们是如何能来到蓬莱洲的?”

“据说归墟大开方便之门,将中原人的船引了过来。”龙公子道,“来的非是王侯差使,却是人间教派使节,指名点姓要见夫人你。”

“我?”

“哼,我之夫人,岂是凡人想见便见得到的。”龙公子撇嘴道。

他告诉景善若,那些人穿着古怪的服装,口称拜的是九天帝君,修的是自身法行,借道归墟,来蓬莱洲,是为求景善若手上那卷道经。

“道经?那不是临渊道君之物么,与那新教有何关联?”景善若不解。

龙公子拉她坐下,道:“对方文书中说,那十二卷道经,包罗万象,乃是其立教之本。夫人,你看。”他将来使递上的文书交给景善若。

景善若粗粗读了读,纳闷道:“奇怪,这书函内写着,说除了第一卷,另外十一卷他们都收集齐备了。可我记得百川说过,那些经卷藏在何处,是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的……”

她琢磨片刻,不得其解。

龙公子道:“经书下落,是临渊道君之事,你我不必去管。”

“那你将首卷交给新教之徒了?”

龙公子哼了一声:“凭什么?是夫人赠予我的物件,想要,除非凡人有那本事,将我给斩了。”

景善若轻呼:“好端端地,说这种话做什么。”

“在我面前,可容不得那些凡人嚣张。”龙公子枕着双臂仰躺在榻上,道,“我不待那使节念完落落长的文书,就下令将其逐出蓬莱洲了。”

“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道经本就是麻烦之物,放在你我这儿,也不会有怎样的益处。”景善若道。

“没有益处?”

龙公子袖子一翻,从不知何处将那道经取了出来,递给景善若。

“翻阅试试。”他说。

景善若依言开卷。

刚翻过几页,她就觉着经卷纸张内有气息流动,再看时候,竟然有点点幽光从经书中飘出来,慢慢进入龙公子体内,少顷又钻出,回到经书内。光点在这两处不断循环,越来越明亮。

龙公子见景善若愣愣地望着,笑了笑,将经书取回,道:“这书卷自打到了我手上,便又开始修炼我之气息,倒是与上回入我体内的灵玉之气相契。”

景善若惊讶道:“那……那昱你有没有觉着不舒服?”

“怎会呢,有此物傍身,根本不知疲累。”龙公子道,“待得它将气息结成灵丹,便取来给夫人服下,定有奇效。”

“……到时候再说罢。”景善若对此并无兴趣,只是笑着附和一声。

龙公子收起经书,道:“这等好物,我自然要与夫人留着,怎能交予前来索讨之人呢?何况贸然索物,当真无礼,我是决计不会搭理的。”

“也是。”景善若点头。

见她也赞同了,龙公子便又躺下,仰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事。

景善若再翻看翻看那文书,便随手将其放在一旁,自个儿起身到门外去,唤了明相询问九天帝君的情况。

明相虽然活得长,却没听过这神仙名儿,只答说今夜就去问问玄洲岛那些个老神仙,相信同列仙班,应有所听闻的。

“老人家,烦请再带个话给真公老神仙,”景善若悄声道,“就说豆芽的那个教派,找到蓬莱洲来了,同我索要道君所著的经文……请老神仙他想办法管束一下豆芽吧,冲突起来总是不好……”

明相点头答应。

回得厅内,景善若见龙公子还是原样仰首躺着,便笑笑,上前道:“昱,凡人不知你身份,言语难免有所冒犯,你又何必与他们生气?”

“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里。”龙公子应道。

他视线并未转移,只盯着房梁,道:“夫人方才与明相所言之事,我听见了。”

“呵,我知昱你耳力出众,本也没想瞒着你的。”景善若笑道。

龙公子闻言,转首向她,神­色­不满:“我讲过,你不要管外面的事。”

“道经是我交给你的,如今有人找上门……”景善若坐在榻前,道,“若是有麻烦,也是我又累了你。昱,你当真不愿意我尽一点心力么?”

龙公子见她这样说,胸中的火气就消了一半。

他坐起身,摸了摸景善若的腹部,道:“夫人,好好养这团害人­精­,便是尽心尽力了。”

“呵,你怎么如此说自己的骨­肉­?”景善若笑道。

龙公子也笑起来:“他还没降生,就累得我不能同夫人恣意亲昵,你说,他难道不是一大祸害么?若非他是我骨­肉­,我这就要把他赶出蓬莱洲去了。”

“唉呀,你在说什么呢?”景善若羞道。

龙公子只是笑。

景善若靠近他耳边,悄声说:“休歇九个月嘛,等龙儿平安降世,我再好好偿你?”

“一言为定。”龙公子亲了亲她的双­唇­。

于是清风拂过,那卷新教送来的文书就哗哗响着,飘到墙角去了。

当夜,明相匆匆从玄洲岛回来,向景善若报说真公一听传讯,便气冲冲地离了岛。

“这回可是带了上百人手,下定决心,即使是折那关游一臂一腿,也要把他给抓回玄洲岛去的!”明相道,“——啧,那小仙,实在闹得太大了。”

山雨欲来

明相说得没错,关游那小仙实在闹得太大。

可他们没料到的是,他还能闹得更大。

真公去中原捉拿关游,当日就返回了。他马不停蹄地先来蓬莱洲一趟,向景善若等人告知目前情形,以便后者做好应对准备。

“跑了?”景善若惊道。

真公点头。

屏风内,龙公子躺在榻上,不满道:“可是你通风报信?”

“昱!”景善若回身去,悄悄地按了按他的手。

真公委屈地答说:“鼎王公子、景夫人,老夫是一心要捉那逆徒回去,不让其再祸害众生,怎会派人通风报信,故意放他逃离呢?”

“哼。”龙公子不予置评。

景善若笑着轻抚他一下,又起身,到屏风外面去。

真公抬头瞧她,当即就愣了愣。

“老神仙?”

景善若见他神­色­,不由得好奇。

真公揉揉眼,道:“景夫人,你这是……有身孕了吧?”

“啊,你能看得出来?”景善若脸红了红。

真公呵呵地点头,转念想起关游那小子,又不免唉声叹气去。

他说:“这会儿看见景夫人,不由觉着……你与那逆徒结交的女子,长得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般。”

景善若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向真公解释对方来历。

真公喝了口茶水,垂着脑袋,跟景善若慢慢讲述昨夜之事。

原本,他去中原劝那关游早早回头,正是因为他那教派所拜的神祗不妥。

“不妥?”景善若诧异。

“嗯。”真公闷闷地说,“老夫没有听过那神仙之名,去昆仑外界询问无果,到最近这段时日,下昆仑的帝君派人来报了信儿。说,那九天帝君,乃是当世诞生的魔神,是极邪之物!”

景善若吃了一惊:“豆芽所创的新生教派,为何会与魔神之流扯上关系?”

“老夫也不知啊!那元华大帝,他不是备有一支异兽角制的箭首么?这回帝君说了,那支箭,便是为罕世魔头所预备的。如今便直指凡间,朝向那魔兽的造像……”真公一脸纠结地说着。明明是乖徒儿,怎么离家出走之后就变得如此这般了呢?

景善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心中纳闷:记得竹簪说过,那箭首因是被临渊道君斩下,所以不作法的时候,是一直指向道君所在之地的。如今是有新的用场了么?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一阵穿堂风疾疾掠过,将窗扇带得开合不已。

景善若回首望望屏风那边,示意明相过去看看。

明相查看一番,回来悄声在景善若耳边报说,方才果然是公子爷抽身离开了。

景善若笑笑,龙公子八成是觉着听两人议论此事没趣,又不方便直接抱怨,索­性­以一声不吭回避作为手段,抗议夫人冷落自己。(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待会儿回去,要好好安抚他一番才行了。

她暗忖。

此时龙公子一阵风似地离了客厅,到大院后门处停下,回首看了看。

他也知不会有人追出来,但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期待而已。

这后门外没有方丈洲人值守,出了门,便是花苑小径,头顶上有绿荫,倒是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龙公子愣了一会儿,索­性­拂了拂门槛上的灰尘,十分不华丽地坐在门槛上继续发愣。

没一会儿,仙草童子与几个龙神寄放在此的小龙仔追逐着,尖叫而来。

被龙公子极为威严地一瞪,众小童立时噤声,纷纷冲他行礼,随后蹑手蹑脚地离开,到别处去玩。

龙公子淡定地继续远眺湖景,心道:为什么夫人还没跟那劳什子散仙说完,小仙的事有那么要紧吗!

然后他瞧见,一个绒球从小径边的草丛里钻了出来。

小风生兽踏上石板道儿,试了试阳光下石板表面的温度,随后欢脱地一路小跑,往院门这边来。

龙公子瞧着它,待它要进门的时候,突然脚下一动,用足面挡住小风生兽的去路。

风生兽愣了一下,冲他露出细小的牙齿作为威胁,随后趾高气昂地往内去。

龙公子低头,闷不吭声地用脚尖把它拨了个跟斗。

“咿呦呦!”小风生兽不满地大叫起来,一口咬住龙公子鞋头,前爪将其抱住,后爪又踹又挠。

龙公子静静地盯着它。

突然……

仙草童子正与几个小龙仔玩得开心,却骤然见到一个可怕的场景,他立刻给吓得摔倒在地。

“哇啊!”

“怎么了?”众小童围上前来。

仙草指着天空,道:“我、我方才见一条长龙盘踞在那边的院子上空,冲着地上凶神恶煞地张牙舞爪!”

与此同时,几只路过的海鸟也给吓落了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恐万状地飞走。

众小龙转头四处查看,不见有何异状,纷纷表示一定是仙草眼花。

仙草揉揉眼睛,唔了一声,或许真是自己看错了。

此时,龙公子正得意地望着小风生兽。

后者被吓得毛­色­雪白,哆嗦着放开它抱住的那只鞋子,惊叫一声,一溜烟逃走,钻进草丛里不见踪影。

“哼。”

龙公子拾起鞋子穿上,神采飞扬地回内院去了。

不久,景善若也送走了真公,慢慢地回到居处去。

她对刚睡醒的龙公子道:“昱,你怎么走得那样快?”

龙公子自然不会说出实情,便答道:“那散仙身上有伤药气味,嗅着难受。”

“哦,也对。委屈夫君了。”景善若点头,体贴地凑上前,吻了吻他的脸,道,“真公后来也说他身上有伤……那药味儿没熏着你吧?”

龙公子没应声,只转首与她亲昵。

景善若忽然想起一事:“啊,那平常我服的药,气味岂不是更……”

“无妨。是夫人用的药,就无妨。”龙公子淡淡地说。

景善若笑笑,偎着他躺下。

她轻声说:“你还记得那假冒我、在景家里住过一阵子的女子么?”

龙公子唔了一声。

“她是道经所炼的气,对不对?”景善若略转首,道,“真公说,这回在豆芽的教坛内,他又遇见了那女子。对方还被豆芽尊崇为圣女什么的,与豆芽状甚亲密,形同爱侣……唉呀!”

她还没说完呢,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等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被龙公子压在身下了。

“昱?”她轻唤。

龙公子面无表情道:“你莫要说了。”

“怎么了?”景善若抬手摸摸他的脸。

龙公子避开她的手指,愤然道:“--什么爱侣不爱侣,那女子,生得可是你的模样!”

景善若一愣,随即笑起来:“生得与我一样又如何,总归不是我呀!”

“……”自知理屈,龙公子不吭声,翻身躺下。

景善若抱住他,撒娇道:“你听我继续往下讲嘛。”

龙公子的耳朵动了动,以示自己听着呢。

景善若就告诉他,真公等人与关游动起手来,那名所谓新教圣女的女子在侧看得焦急,见关游有危险,急忙上前,谁知就被玄洲岛之人伤着了。

女子倒地之后,不待关游去扶她起来,便已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踪无影。

“青烟?”龙公子略回头。

景善若点头:“那后来豆芽就悲极怒极了,仗着身手好,竟然伤了真公老人家一臂……”

关游气得没了理智,等发现自己竟然真正出手伤了师父的时候,也是怔了一怔的。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唤出风生兽翻身骑上,火速逃离教坛,往东南方向遁走。

玄洲岛众人立刻驾云追赶,誓要将他抓获。

真公心疼又心怒,想到爱徒竟会因一妖女出手伤了自己,肝火蹿得连吐了好几口污血。

等他们一路追着关游,追到归墟上空之时,却见归墟突然张开一道巨大的海口,放关游逃了进去。而玄洲岛人再要入内的时候,却被合拢的海水挡在门外。

与那归墟之人商议,对方表示玄洲岛岛主带着善法术的岛民前来,分明是不坏好意,归墟绝对不会开门揖客,只能请岛主改日递上拜帖,再来求访。

玄洲岛要不到人,又不敢强来,只得作罢。

可是,归墟的位置微妙,玄洲、蓬莱洲、方丈洲等皆是近在咫尺。关游逃了进去,既可长久躲避,又可偷偷脱出,继续为恶,甚至还能潜入各仙岛伺机作乱!

思虑至此,真公回岛略作包扎,便派出岛民向各方仙岛告警,更匆匆赶往蓬莱洲,希望景夫人早做准备。

“与蓬莱洲何­干­?”龙公子嗤之以鼻。

景善若道:“哪能无关呢?豆芽在那女子受伤之前,便质问真公老神仙,说是不是景夫人唆使众人前去缉拿他……”

龙公子听了,却笑道:“貌似的确如此。”

“昱!”景善若无奈地捶了他一下,“我哪有让他们动刀动枪的意思呀,闹到这般田地,我也……”

“好好,我知。”龙公子转身过来,抱住她,轻声安慰道,“世间变数,岂是你一人能料?既来则安,静观其变即是了。夫人当下要务,乃是好好养着身子,待平安诞下龙儿,再去烦扰它事罢。”

景善若在他怀里,静静地点头。

“我已派出人手,预备将岳母大人接来与你相伴。”

“咦,这才怀胎两三月,会不会太早?”景善若道。

龙公子笑说:“自从分别日起,你天天都盼着与家人相见,蓬莱洲都住不安宁了。此举怎会嫌早呢?”

景善若不好意思地埋首,悄声道:“……与你分别时,我更心焦的。”

龙公子闻言,将她搂得紧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绝对不早,两三个月龙蛋都快出来了!景妈妈,你再不来,这儿根本没人会接生啊!!!就算有人懂,公子爷也不会答应男大夫去的啊!!(惨叫)

生变

“道君啊,你还真沉得住气。”竹簪掂着灯台,在越百川面前款款踱步,“堂堂临渊道君,上下昆仑知名的大神仙,竟然落入邪魔外道掌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越百川闭目,毫无动静。

毒虫在他颈项间爬行,面对涌血的伤处,依旧不敢上前。

“……贫道知你缺失的那道灵脉在何处了。”竹簪女冠笑吟吟地说,“道君,你点一点头,贫道便带你去取,如何?”

越百川似是死了般,连眼帘都不闪动一下。

竹簪道:“唉呀,你总得让人师出有名哪。昆仑之人向来讲究光鲜皮毛,无端端针对下界蓬莱洲,可是坏了名声呢。”

她凑近越百川的脸,说:“道君,以你如今状况,必定非是我那真身对手。反正是归无,何不收回灵脉,搏上一搏?能顺便铲除情敌,岂不一举两得?”

越百川睁眼,道:“是我与公子昱被你一箭双雕吧?”

竹簪女冠噗嗤笑起来。

“此等低劣诱哄,尽可收起了。”越百川说完,又闭目不看她。

女道人却呵呵地笑着,道:“贫道还以为道君你当真如此狠心,不再与竹簪说话了呢!”

她将油灯逼近了越百川的脸,炙得后者能感到面皮火燎火烧地发烫,嗅见发丝的焦糊气味。

“道君,仙岛的人传来消息,说你那宝贝娘子……如今肚子里已怀了别人的种。”竹簪女冠居高临下地看着囚徒。

对方依然毫无反应。

但是,他颈项间的血突然迸出,如同无形中被人狠狠砍了一刀那般,汩汩涌流。那闪避不及的毒蛇迎头碰上血水,瞬时化作黑血,落在竹簪女冠足边。

“呵,道君,我当真为你不值啊。为一名凡间女子,竟然自甘作践到此地步。”竹簪撇嘴,“从古到今,竹簪对你的尊崇都是真心,却总被你践踏成泥,唉。”

越百川冷然道:“诡龙,待你现出真身,再来与我谈竹簪是否真心。”

竹簪女冠踱着步子,哼道:“若论真心,当年我如何真心待你,你是知晓的。若你废除龙族血脉尊卑之分,应许我做那归墟之首,将我当做得力将帅看待,在下也不会被你逼到最后一步。到今时今日,若你乖乖听话,不想着揭穿我之真身,我也不会被逼到最后一步,非得要集齐你四十九道脉,统统炼了,吃下肚去……”

“心术不正者,天理不容,何况血海深仇。”越百川道。

“哼!莫非道君你就纯然正气!”竹簪女冠一听,勃然怒道,“世人为你英武侠义的外皮所蒙骗,唯有我知你体内邪意丛生!”她说着,一把扼住越百川的咽喉。

越百川嘴角勾了勾,鄙夷地瞧着对方,并不与她多言,仿佛被拷在牢里的不是自己,而是诡龙一般。

竹簪女冠握住他咽住,凝目注视其双眼,突然一愣,随即喝问:“邪脉呢?”

越百川一面咳嗽,一面艰难地笑了起来。

“你成仙之前,我耗费自身功元炼丹,诱你服下,发掘灵脉中埋藏万年之邪气。此举已然功成,为何如今,邪脉却不见了?”竹簪女冠大怒。

越百川道:“太脏,丢了。”

※※※

蓬莱洲。

仙草背着个小药篓,手里握了药铲,小心地刨着草茎周围的泥土。

道童抱着几卷文书急匆匆路过。

她抱的那可是朱砂交的悔过书——龙公子责令其诚心诚意地抄写十遍,然后贴到景府内外各处,还他个清白来着。朱砂哭哭啼啼地抄了整整一宿,还挨了明相的板子,这才算完事。

片刻之后,道童忙完了手上的活儿,折返回来时候发现仙草还在原地。

她蹲到仙草童子旁边,问:“小草,你还在给金鹤大仙备药?”

“嗯,药王司的先生说,要把这草连根挖起来舂成浆水做药引,给金鹤大仙服用。”仙草童子一面说,一面认真地清理草根上的泥土。

道童帮他把草药放进篓子里,同时问:“金鹤大仙病情有起­色­了么?我好几天没去你那边看看了。”

仙草咧出笑脸,答说:“好多了,昨日就已经能下床走动啦。”

“到底是哪样病呀,奇怪。”

“不知呢,先生说元气枯竭什么的,听也听不懂。”仙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答说,“不懂也没关系,一天天眼见着在好转,就行了。”

“嗯。”

两人一同回去,却在居处的院门口被拦住了。

堵住门的是寄养在此的小龙,几个男孩看也不看道童一眼,围住仙草道:“小草,你昨儿个答应带我们出去玩的,怎么今天自己跑不见影儿啦?”

仙草愣了愣,说:“我去挖药了。你们等我先给金鹤大仙弄好药引子,再从先生那里把煎好的药端……”

没等他说完呢,小龙就都不满起来了。

“那我们做什么?­干­等着嘛?不要管那只鸟了,先出去玩了再说呀!”叫嚷着,他们就把仙草的药篓卸了下来。

“不行的,把篓子还给我!”仙草急了,想把药篓抢回来。

可是那几个小孩都生得比他高,双臂一举,他死活够不着,别说抢了,就连摸一下都不成。见他急成这样,小龙大声笑起来。

正吵闹着,众小童突然感到头顶上一片­阴­影垂下,随后,仙草童子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包裹住了。

“哇啊啊啊!”

他惊慌一番,挣扎着冒出头来,发现自己正被金翅鹤揽在羽翼之下。

仙鹤护住仙草童子,眼神凶恶地盯着那几条小龙。

后者全都被吓得动弹不得。

道童见状,急忙提醒那些小龙:“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跑?等着挨啄啊?”

小龙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丢下药篓,逃走了。

金翅鹤一步一挪地过去,将药篓的背带衔在喙上,递给仙草童子。

仙草接过药草,愣愣地说:“多谢大仙……”

“金鹤大仙,你可以走动了呀?”道童上前对仙鹤笑笑。

金翅鹤点头,转首,一脚踹开院门,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仙草笑起来,对道童说:“小道你看,金鹤大仙是不是好得多了?”

“或许是罢。”道童讪讪地挠脸,拽着仙草童子入院内,却见阿梅与虎妖两人都不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压着一张便条。

拾起来看上一眼,两人都欢呼起来:“是景­奶­­奶­来了!”

道童立刻换了身漂亮衣裳,打扮得整整齐齐地,预备见景母去。

“等、等等我呀,小道,你别先走!”仙草焦急地喊着,手慌脚乱地拿了小药臼,飞快地替金翅鹤备药。

仙鹤在旁梳理羽毛,转首来瞧他一眼,索­性­一翅膀把他掀翻,自己拨了药臼到身前,一爪子捉起药杵,“砰砰”地杵了几下,随后把带着草叶的浆水全灌进自个儿肚里去了。

“咕——”仙草与道童看得目瞪口呆。

“还、还有药汁……”仙草小声道。

仙鹤抹了抹鸟嘴,冲他横着眼点点头,随即展翅扑扑地飞了出去。

道童仰头目送它飞走,喃喃道:“恢复得很快呢。”

“对啊……”

待两个小童赶到前厅,景母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与明相天南海北地聊得收不回来了。道童甜甜地唤着­奶­­奶­,扑到景母身侧,把老人家乐得不行。

明相笑道:“这些小娃娃,个个都盼着老夫人你早些再来蓬莱玩呢。当然,最挂念你老人家的,还是景夫人啊!”

景母颔首,张望着门口,道:“这么会儿了,我家姑娘还没出来?”

明相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只是……老夫人你也知道,夫人与公子爷胶漆一般,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呢!”

“哦哦,也是!”景母乐得合不拢嘴,直说,“让姑爷与姑娘多睡阵子也好,不用急着唤他俩起来的。哎,我就是想快点看乖孙儿!”

“还早着呢!抱外孙子什么的,少不了老夫人你的!”

两位老人正热络着,突然见朱砂惊慌失措地冲进屋来。

“朱砂,怎么如此慌张?”明相问。

朱砂却不答他,径直环视一圈,找到立在窗前的曲山长,奔了过去:“不好了!山长,赶紧把你手下能治病会驱邪的都叫上,去看看夫人是怎么了!”

“啊?”众人皆惊。

一行人匆匆往岛主居处赶去。

路上明相就急啊,催促朱砂将情形说说。

朱砂一边喘气,一边告诉他,景夫人今天早上起得很晚,吐又吐得极厉害,说是难受得紧。公子爷看了心疼,就陪着她在房内,两人都不出来,也不再吃些东西。谁知时候久了,景夫人的害喜之状不仅没见好转,反倒一层胜一层地体热起来。到方才,已经烧得人都不甚清醒了,只抱着肚子说痛!

“……唉呀,这可怎么了得?”景母吓得脚下发软,撑住墙边。

“老夫人你慢点。”方丈洲人急忙扶住她,慢慢往二位新人住处去。

刚看见大院紧闭的门扇,众人就感到一股可怕的气压袭来,沉甸甸地,压得大伙儿连气都喘不上。

明相见状高声道:“公子爷,你开门,是老臣来了,景老夫人也在!还有大夫,来给夫人诊治的!”

话音刚落,那威压顿时消弭,大门砰地一声朝两侧开启。

“快进去,公子爷心乱得很了!”朱砂悄声道。

母亲

“快、快入内去!”景母知道女儿病了,心急如焚,差点没把搀着她的曲山长给掐掉层皮。

但是方丈洲人只敢进到外屋,内室是不能随意进的。

明相见状,赶紧示意朱砂接过手,将吓得腿软手颤又心焦难耐的景母扶了进去。

一转过屏风,他们隔着纱帘就瞧见床帐挂起了一半,龙公子正抱着妻子坐在帐内。

“公子爷,夫人可曾好些了?”朱砂急急地问。

道童与虎妖立刻奔上前查看情况。

只见龙公子把景善若死死地抱在怀里,神­色­紧张,看到众人进来,便连声问:“能给人看诊的来了么?”

“来了来了。”明相急忙叫药王司的修士入内。

朱砂上前,试图将景善若接下来,谁知龙公子却不放手。

“公子爷,你如此抱着是不成的,得先让景夫人躺平顺呀。”她劝道。

龙公子不听她的,连抬首看一眼都不肯,答说:“你不懂得救治凡人,你走开!我夫人她是凡人,如此脆弱,稍一疏忽便会送命的!”

景母上前,焦急道:“姑爷,你莫要与丫鬟争执,先让我看看姑娘怎样了!”

龙公子双目朝她那边瞧了几瞧,才勉强定睛认出岳母的模样,立刻哭丧着脸,将景善若递了过去:“岳母大人,你有没有法子救救人命?”

“好姑爷,你别急。”景母忙安抚着他,同时扶着女儿的后颈,瞧瞧脸­色­。

这一看不打紧,她也给吓着了。

景善若双颊通红,满额头都是汗,呼吸急得很,似乎随时都可能接不上气。景母看女儿如此痛苦,心疼得双眉纠结在一处,匆匆取了手帕,沿着额角替她一点点地拭去汗珠。

“若儿啊,若儿?”母亲声声唤着,“若儿你能听见为娘说话么?”

景善若烧得昏昏沉沉地,隐约听得亲娘的呼唤声,无意识地抬手想要捉着什么。

龙公子见状,立刻拉住了她的手,将其攥得紧紧地,放在自己­唇­边。

“若儿?”景母凑近了景善若耳边唤。

景善若略转首,喃喃道:“娘……好痛……”

“哪里痛?告诉为娘!”景母问。

“肚子……”景善若紧咬住牙关,只从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勉强能辨识得是说腹部疼痛。

景母急忙转首向医者:“大夫,我女儿说腹中剧痛,她、她可是有身孕的人啊!这……”

“老夫人莫急。”那药王司的修士年纪虽然不大,见了此等病状倒还是沉着,先要求悬丝诊脉,看过脉象之后才能下定论。

众人都眼巴巴地瞧着他,大气不敢出。

那医者诊脉之后,面露疑惑之­色­,抬首望向龙公子。

后者瞪着他,道:“说,怎样了?”

“……”医者谨慎地瞧了瞧床上的病人,见龙公子一副炸毛的模样,遂小心地揖礼道,“公子,能否请你代属下触诊?”如果他敢上去摸摸看的话,只怕明年今日便是自己的周年了。

“嗯。”龙公子点头。

于是他听从医者的指点,将手探到景善若腹部轻轻地按压试探,换过好几处位置之后,龙公子的表情困惑起来。

“触手之处似有硬物在内……”他问那医者,“凡人应当如此么?”为何平日夫人的腹部都柔软又挺有韧­性­的?

那医者也觉着奇怪,再指点着龙公子去按压那硬物,摸出其大致轮廓。

期间景善若又是痛苦地抽搐起来,几次昏厥过去,连气息都浅得令人心惊了。

龙公子比划着,告诉医者,景善若腹中有茶杯大小的球状物,初触是硬如顽石,再捎着力,便似活物一般往旁侧避开,却引得景善若痛苦万分。

医者也没见过如此症状,回忆片刻,道会不会是吃了怎样的海物,在人腹中折腾起来,又猜测是否有妖魔鬼祟在内。

此时,跟着曲山长他们一道来的几个修士出去,开始架设法坛,预备开坛驱邪祈福。

对于景善若的病症,医者束手无策,说看脉象是气血旺盛,但脉行躁动,似是正承受肢体难以承受之重负一般。如此凶猛病状,以景夫人的体质,恐怕撑不得两三日,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病根的。

“那要如何救治!”龙公子焦急地问。

“……这,属下只能先设法退热,再翻找医书药典,看是否……”

“快去!”

不等对方战战兢兢地说完,龙公子已经没有了耐­性­,一声怒吼伴着龙吟,将那人吓得一个墩子坐到地上。

阿梅打了水来,端给朱砂。朱砂这厢飞快地入内,将水盆放在架上,拧了把冰冰凉凉的湿巾,递给景母。景母便将巾帕敷在女儿额首,心疼地轻轻唤她小名。

龙公子下得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把附近仙岛的大夫都抓来!”他下令道,“明相,立刻潜回归墟,王城也好民间也罢,知名医者全抓来!”

没等众人应声,景母就先惊呼起来:“姑爷!姑爷你快过来!”

龙公子心中一紧,赶紧奔到床边去。

却见景善若再次挣扎起来,神­色­苦痛,咬得牙关渗血,还是禁不住哀叫连连。似是又一轮新的折磨开始了。

龙公子看得如同刀割一般,撑在床柱上的手立刻将那柱子折做了两段。

“姑爷你看!”景母叫道。

龙公子沿着对方视线向侧望去,却见丝被之下,景善若的腹部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隆起。

朱砂上前来,看得脸­色­煞白:“啊!这是虚浮、抑或有妖物作乱?”

龙公子伸手去摸,发觉指下所触的,皆是硬物,与方才一般,遇力则退,放松指压则又填回空缺之处。

他立刻将众人逐出屋内,只余景母与两个丫鬟,随后掀开被面查看。

“唉呀!”

景母惊见女儿腹部隆起一个小包,如同怀胎五月一般。

景善若挣扎一阵,但无论腹部怎样难受,都没有伸手去揉捏或者狠力按压。景母小心地触碰她腹部之时,她更是无意识地伸手,试图将母亲的手推开,护住自己的肚子。

龙公子看着那渐渐显形的异物,心惊不已。

就是那不知是什么的活物,钻进了他夫人的腹中,弄得夫人如此凄惨苦痛!

“究竟是何种妖孽!找死!”他怒气蹿上来,提掌就要按向妻子腹内那微微动弹的小东西。

景善若却似在昏昏沉沉之间感应到了危险,轻呼一声:“别……”

龙公子停了手,惊诧地看向她。

“别伤了……我儿……”

景善若­唇­­色­苍白,喃喃说着,也不知是梦呓或清醒话,眼泪顺着眼角就滑了下来。

“……别碰他……啊!”

未说完一句完整话,她又痛得惨叫了一声。

龙公子又惊又怕,也不顾丈母娘在场,劈头抢过妻子,再次紧紧抱住。

“夫人你别痛了!不要再痛了!”他慌张地说着,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别哭,别喊,别再躺着了!夫人啊!你快好起来!我要怎么办才能救你?你说啊!”

朱砂愣愣地看着龙公子,她从没见过主人这般六神无主的模样:“公子爷……”

似是能听见龙公子的哀告,景善若咳嗽了几声,呼吸竟然渐渐平缓下来,也没有再流泪与挣动,只是仍紧紧咬着牙,独自忍耐痛苦。少顷,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咬住牙关的力量都没了,在夫君怀里仰躺着,面若死灰。

龙公子看得撕心裂肺,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轻轻地顺着她的手臂抚摩,如同平常两人说悄悄话时那样。

他心里乱糟糟地,时而绝望,时而又顽强地寻找着一线生机。

突然,他眼前一亮。

侧身在枕边抽出一本经书,龙公子单手着力,飞快地将那经卷揉成一团。随后,他继续用力,那经卷被压得极小极紧,终于,一个|­乳­|­色­的光珠从经卷内迸出。

龙公子扬手捉住那珠子,将之吸入口中,随后俯首,哺入景善若双­唇­之间。他长久地亲吻着她,不让那光珠有丝毫机会逸出。直到确定景善若已经将那珠子服下,龙公子才离开她的­唇­,只长久地抱着她,凝神倾听其心跳之声。

摄入光珠之后,景善若的呼吸立刻平顺安稳起来,气­色­也渐渐恢复如常。片刻之后,她缓缓地睁开眼。

“姑爷,你快看,姑娘醒了!”景母哭着提醒龙公子。

后者闻言,放开景善若,低头一看,爱妻果然苏醒了。

景善若睫毛上带着泪花,眨了眨。她仍是虚弱得很,看看母亲,再看看龙公子,张口,说不出话。

“好些了么?”

龙公子眼睛都红了,轻柔地接过景母递来的湿巾,敷在妻子额首。

景善若略略点头,轻得好像只是对方的错觉一般。

龙公子却不敢放心,嗯了一声,勉强露出笑容来,低首亲吻她的脸。

“公子爷,少夫人,退热的药来了!”阿梅端着一碗药汁,匆匆入内。

这药需要得急,方丈洲人是用备好的药丸调了水,温成一碗的,药效不如现煎的来得烈­性­,但至少快得多了。

龙公子与景母搭着手,喂景善若服下汤药。

她喝完药汁之后,又咳嗽一会儿,总算是找回了声音,对景母道:“娘,我好多了……”

“唉,方才那是什么病症,来得如此之急?”景母说着,转首不甚放心地看看女儿的腹部——那“浮肿”并没有消退的意思。

景善若吃力地抬手。

龙公子见状,立刻握住她,道:“我在此。”

景善若轻声对他说:“昱,方才,似乎是……你我的孩儿在腹内动弹……你碰他一碰,他就往深处躲……他声声地唤着我,求我护他……”

龙公子惊道:“怎会?前些日子来的大夫,都说才二三月而已,小儿连摸也摸不着……”他转首,望着那一大团硬块,道:“即便是你我骨­肉­,又为何这般形状?”

“何等形状?你让我摸一摸他……”景善若虚弱地说。

龙公子依言,满肚子纳闷地引着妻子的手去触碰那异物。

景善若揣摩一阵子,略动了动腰部,感受其在腹内所挤占的位置,随后疑惑道:“为何……我怀着的似是个圆球样儿,难道长成颗­肉­球……”

而且还这么硬?方才被夫君触碰的时候,那孩儿并非如此吧?

她将疑虑告知龙公子,后者也表示一开始没这么硬的触感,但是越往后……眼下摸起来它不会躲闪了,可是却如同龟壳一般坚硬。

——若它不是在景善若的肚子里呆着,只怕龙公子早就屈指叩上去,敲敲看会不会响了。(景:你敢!)

对这怪异现象,众人皆是不解。将医者唤来,他也只能说回去翻翻医书,看有无记载此等疑难杂症。

景善若闭目休养片刻,觉着气力又回复了些,便要求龙公子扶她坐一坐。见她好转,龙公子自然欢喜,扶她坐起之后,自己也出去洗把脸。

因他方才情急之中,将那道经中炼的灵丹取出,喂给景善若服下了,见她恢复得极快,知道是那灵丹奇效,所以龙公子算是放了大半的心。

可是,等他回来一看,屋内四名女子的表情又诡异了。

“好、好像不应坐起……”景善若冒着汗,一手抓住母亲的胳膊,一手撑住床头。

“女儿啊,稳、稳住!为娘先查看一下!”景母也是满脸紧张,掀起被子一角,朝里边探看。

龙公子纳闷:“这是怎么了?”

朱砂转首拦住主人,红着脸道:“公子爷,你先回避好不好?”

“嗄?”

景善若顺手放下床帘,悄声对母亲说:“娘……直往下坠,好像稳不住……”

“这才几个月啊?”景母惊慌道。

“可是、唉呀!”景善若咬着­唇­,不敢再吭声。

与此同时,蓬莱洲上的湖水与边缘海水,全都莫名地激荡起来,水汽凭白腾空四五丈。日光下,虹彩层层叠叠,美不胜收。更高处,不知多少里外的景­色­被映了过来,形成奇景海市蜃楼。

寄养在此的小龙见了,彼此望望,大叫着跑向方丈洲人值守之处,让众人都出来看湖景。

“是有弟妹要出生了!”小龙欢叫着,“每回母亲产卵时,都是这般景象!”

方丈洲人惊闻此讯,立刻联想到目前尚在怀胎之中的景夫人,大惊,急忙飞奔前往明相处报告。

众人得知消息之时,龙公子恰好被朱砂和阿梅合力推出房门,“吱呀”,房门结结实实地在他面前关拢了。

景母的喊声从屋内传出:“快去烧水!呃不!呃、还是烧水吧!”

(到底怎么接生啊!为娘也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龙蛋(怒):你以为我愿意多长一层蛋壳,让娘亲那么难受?都是因为我爹一直戳我啊!这是自保啊有没有!(纯属胡说不要信。另外想歪了的人自己去面壁。)

新生

众人全都被关在门外,大眼瞪小眼。

道童本是跟着景母来的,此时她表示自己也是女子,想进屋去帮忙。结果,明相说着“小女娃莫要凑热闹”,将她与另外几个小孩一道赶出院落去了。

龙公子紧张得很,转头看看众人,又回首瞧那门,好像要把房门看穿一般。

曲山长等人也愣在当场,倒是那几个在院子外边升坛驱邪的方丈洲人反应快,他们立刻把幡子一换,变成祈福顺产的法场,又拖了几个人手去帮忙站方位。

明相忙拄杖过去,手里拿了个桃,立到欠缺的位置上,转首继续朝紧闭的院门处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只见院门砰地一下被推开了,留在院内的众人纷纷逃窜而出。

再看时,那院墙内呼地立起一条龙来,尾巴搭在院墙上,身子直上云霄,再弯了下来,垂着脑袋往那屋里窥看。

“哇啊!”开坛的法师吓得叫了起来。

明相急忙安抚道:“不要慌乱,这是公子爷心里着急……”

此时屋内也是兵荒马乱,景善若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口中惊慌道“娘,不能这么快的罢”,将床帐都险险扯下来了。

景母不敢走开,在床前替她顺着方向按抚,慌道:“女儿,你是与龙神爷成亲的,为娘也不知你眼下该不该临盆啊!唉呀,你若痛了,抱着娘!”

“痛是不痛,就是……”景善若抱住肚子,短声喘着,道,“就是坠得慌,一阵阵地紧……

这、这么大的肚子,怎么生得出去啊!”

“你姑姑家二妹子生大丫头时候,为娘去打过下手!你这点肚子,谁都能生,别慌!”景母说着,自己却紧张得脸­色­都白了,“可女儿你真的要生?说不定这阵子挨过了可以再缓几天?”

景善若一个劲地点头:“他真要出去!娘,我这儿可留不住!”

“那好、乖孙安然就行,女儿你要一直留意着他!”

景母说着,又低头去瞧瞧,抬首对景善若叮嘱:“还得过一会儿,女儿,缓着些,别太用力!”

景善若点头,她攥着床帐,紧张地大口大口喘气。

阿梅烧水去了,朱砂被留在外屋。

别看她年纪比外表大许多,她也是头回经历这类事儿的,两眼一抹黑啊。景母吩咐要帕子,她便递帕子,吩咐要­干­净的垫布,她便就近打开衣箱找出几块没用过的衣料来,递上去。

奔走之中,她突然感到窗前一片暗­色­,扭头一看,原来是不知道什么东西,黑压压地挡在了窗纸那一面。

朱砂定神听了听,立刻开窗,喊道:“公子爷!不可以偷看!”

巨龙的脑袋垂在屋后。他正试图从窗户缝里窥视屋内情形,冷不防被朱砂发现,怔了一怔。惊觉窗户大开,他也不管那么多,立刻朝屋内看,还唔唔地说着些凡人听不懂的话语。

朱砂急道:“不可以看,公子爷,你是当爹的也一样!”

她抬手试图挡住对方的视线,可是面对硕大的龙眼,小女孩的手掌顶个什么用?

终于反应过来,朱砂赶紧啪地一下关拢窗户。

龙公子那个急啊,脑袋房前房后地换位置,侧着耳朵听内中响动,爪子都搭到屋顶上了。要不是怕吓着景善若与小龙儿,他说不定会直接把屋顶给摘走的。

“公子爷,轻点!当心屋子!”明相在外边也急,挥着拐杖大喊大叫。

待他吼过几声之后,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手里的桃子都被捏成糊着果­肉­泥的桃核了,赶紧又换一个。

龙公子歪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会儿听见屋内惊叫,一会儿又听见要这要那——他真恨不得趴在床边陪着妻子啊!

阿梅端了热水进去,被告知还要一阵子才能用,于是飞奔而出,再烧一盆水。

“他还往下坠……”屋内,景善若带哭腔说着,惊喘一会儿,又对景母道,“娘,腰好酸……”

“里边涨么?”景母的声音传出来,“女儿,快了!已开了许多……”

龙公子听着,不知脑袋里想到了什么,龙脸上竟突然飞起红霞,一不小心,就掰下了屋檐的一角。

明相见状又是大吼:“公子爷,当心!”

“——唔!”

龙公子回过神,转首瞧瞧爪子里的檐角,不动声­色­地将其抛进湖里毁尸灭迹。

景善若唉唉地叫着,被折腾得难受,一个劲地问母亲:“娘,还有多久……”

“还瞧不见我那乖孙啊……”景母应说,突然,她惊道,“瞧见了!瞧见头了!”

院外众人自然听不见她们的对话,却只见龙公子忽地窜上天,在整个天际来回飞了好几圈,把云层都打散了。

他撒过欢,又飞速落下,继续贴在屋顶上听。

“……这、这是娃儿的头么?”屋内传出景母疑惑的声音。

景善若哪有那闲情答话,她一个劲地喘息着,溢出口的呻吟内夹带着蓄力与施力之气。

景母愣愣地说:“女儿,你等等……停一下……”

“哪里、哪里停得住啊!”景善若尖叫着应道,紧接着传出的是她磕碰到床壁的声响。

“若儿当心,别再撞到手了!会分神的!”景母急忙道。

龙公子听得心急,禁不住又伸爪子去勾窗扇,想直接打开一扇往内看。谁知刚开了一道缝,内中就伸出一根笤帚,“啪啪啪”,毫不留情地打中了他的鼻尖。

朱砂大叫:“公子爷!不可以捣乱!”

龙公子委屈地捂着鼻子,盘身在天空中飘浮。

那厢房内,景母尚在纠结:“女儿啊,莫急,为娘看看孙儿位置正不正……诶?到底哪面是正?”

不一会儿,景母的惊呼又传了出来:“还需更宽?”

龙公子垂下脑袋,倒挂在天上,继续偷听。

“究竟有多大啊这这这……”景老夫人急得话都说不清了,“女儿,留着点力气啊,还没到最宽大的地方……为娘替你按一按……”

“唉呀、啊——”景善若断断续续地呻唤着,比起方才腹中硬物成型的时候,似乎稍微轻松一些,但仍然给折腾得气力不济。

龙公子听着,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他转首对明相呜呜呜地说了些什么,后者立刻遵命,吩咐众人准备菜肴和粥,送进临时产房里——景善若从早上到这会儿,都没吃点什么东西呢,龙公子怕她饿着了没力气生孩子。

待饭菜备好,阿梅已经来回烧沸七锅水了。

“还、还没生出来?”她喘着气道。

朱砂笃定地点头,随即再次关上门。

阿梅忙拍门:“那看见头了么?告诉我呀,我也见过家里生小孩儿的!”

她刚说完,房门哗地打开了,朱砂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进去帮忙。

院外与天上,众多男­性­全都悬着心,等待景善若将这漫长的折磨熬过去。

阿梅入了房内,便与景母一起安抚着景善若,告诉后者如何调整呼吸,如何试探着用力。

景母还是认为那孩子露出来的部分不是头,坚持要将之推回去顺一顺胎位。阿梅一去,见景善若面上疲累得很,知道不能再拖,便接了景母的手,让主人不管位置正不正,都先试试将腹中胎儿推挤出来再说。

“这究竟是个什么胎啊?”景母犯着嘀咕。

阿梅抹一把挡在前端的水汁,看了一眼,笃定道:“眼下生出来的是蛋!”

“蛋?”景母与朱砂都愣住了。

景母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晕过去。

朱砂的反应则是恰好相反,她立刻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蛋!难怪这么大……”

龙公子在外听见产出的是蛋,顿时放了一半心,暂时不用担忧孩子的安危。只是……那是囫囵个儿的蛋啊!景善若是凡人,可要怎么生得出来啊!

他头上的龙鬃立刻全都竖了起来,焦急地长吟一番。

明相听见他咆哮的内容,喊道:“公子爷莫急!那龙儿既然生得完好、又通灵­性­,天­性­便是会保护龙母的,公子爷不用担心!”

龙公子调转龙头冲着明相唔唔地说话。

明相听完,挠头道:“是、龙女体型确实比凡人……”

他还没说完,就见龙公子越发焦躁了,对方一扭身,哗啦,扎进了海里,绕着蓬莱洲游了几圈,才打岸边冒出龙头,呼啦地又飞回来,继续关注产房动静。

“咦!”房内传出阿梅的惊呼,“那壳儿变软些了!”

朱砂尖叫:“当心着,莫要碰破了啊!”

“阿梅接着呢!不会磕破!”

“也别抱太紧,会碎的!”

­鸡­飞狗跳之间,两个小丫鬟一起给景善若打气:“少夫人/夫人,快了呀,再用力!小公子就要出来了!还差一点点!”

此时景母似乎也清醒了些,扶着床沿鼓劲道:“若儿,再半寸!过了这道坎,后边便轻松了!别松劲儿,再几厘就成了!再咬一咬牙,你就能替鼎龙族添丁啦!”

龙公子听着,也替景善若攥紧了爪子,不知不觉把身后的一堵花墙给捏成了粉末。

然而,除了景善若的喘息声,房内很长时间都没有其他动静。

龙公子示意所有人安静,众人望眼欲穿地朝产房张望,连做法事的法师也停下了动作,期待着小公子的降生。

又过一刻钟,房内终于爆发出了欢呼声。

“生出来了!”

龙公子一听,立刻朝房后扎过去,他以惊人的速度化为人身,撞开窗户跳进了屋子里。

“夫人!”他飞奔到床边,一把抱住景善若。

后者完全瘫软着,像是连筋骨都没了一般,见他现身,只是虚弱地笑了笑。

龙公子见她安好,欢喜得亲了又亲。

阿梅此时也忘记了隔阂,冲着龙公子直道贺:“恭喜公子爷,贺喜公子爷,少夫人生了!”

朱砂也围过去,抹了把汗,笑道:“是啊,公子爷,夫人生了个圆胖胖的……呃、龙蛋啊!”

龙公子这才想起还有那个龙蛋,忙起身道:“我、我的蛋在哪里?”

他一眼瞧见纱帘边上露着半个圆球,急忙扑过去,谁料拂开了帘子一看,抱住的是个白瓷大花瓶。

景母笑道:“姑爷莫急,咱孙儿在姥姥这儿呢!”

龙公子一看,果然,那枚蛋正躺在景母的怀里。

“不知这生下蛋来要怎样打理,没敢怎么洗、也没敢……”

景母还没唠叨完,就见姑爷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抱起龙蛋,转头又凑到床边去了。

龙公子美滋滋地抱着龙蛋,对景善若道:“夫人,你看他,你看他多可爱啊。”

那枚蛋生得丑丑的,形状不算太圆整,颜­色­也混沌不清,但是在龙公子眼里,它就是无价的宝贝。

景善若不知如何表示才妥当,她伸手去轻轻碰那蛋壳,发现它比方才又坚硬了些,却仍是脆弱。隔着壳,她似乎能摸到小生命在内缓缓地呼吸着,更能感应其心跳之声。

“真的呢……”她笑着对龙公子道。

后者咧开嘴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大清早被鞭炮声吵醒,然后停电,晚上来电了,楼下开始办丧事音乐会了。悲勒个催……

初为父母

景善若疲累得很,直想睡觉,龙公子却坚持让她先吃些东西再休息。

他端了粥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喂着妻子,连阿梅要代劳都不让。夫妻两人心里都欢喜,对彼此更是温柔得连朱砂都看不下去了。

值此美满幸福时刻,景母乐呵呵地给龙蛋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抱着襁褓中的蛋,问姑爷,这蛋要如何孵化出乖孙来呢。

龙公子闻言,立刻愣住了。

他唔了一声,盯着那龙蛋琢磨片刻,叉腰,露出苦恼的神­色­来。

“昱,你不知的么?”景善若扯他衣角。

龙公子茫然道:“我、我也是头回……难道夫人你不知如何孵化龙蛋么?”

“为何我会知道?”景善若差点没抓狂,急忙让朱砂把明相请进来。

明相等人早就挤在院门口,眼巴巴地,就等着看一眼小公子——哪怕是小公子的蛋壳也好啊。朱砂刚开门唤明相,对方就提着拐杖蹿过院子钻进房内了,那身手矫健得……即使是方丈洲人里边最擅长神行的,也要拱手认输啊。

龙公子听见声响,知道明相入内了,便从景母那儿将龙蛋接过手,小心抱着,出外屋去。

“明相,你看。”

“欸!让老臣瞧瞧小公子……”明相接过襁褓,拨了拨,瞧见内中裹着的龙蛋。他愣了一刻,张口便是惊呼:“这、这样小?”

龙公子诧异道:“小?”

明相抬首,紧张地说:“公子爷,当初老臣将你从龙母腹中剖出的时候,你蛋壳比小公子软得多,但个头却着实大上一圈啊!”

景母跟了出来,听闻明相的疑虑,也搭话道:“是啊,凡­妇­瞧着,咱家姑娘的肚子,也不像是怀了十个月,倒如同四五月的身段一般,只是恰恰见着孕相而已。这生出来,果然是要小些的么?”

明相认真点头:“景老夫人,你不知道,公子爷刚从龙腹里出来的时候,是不足月的,但那个头……”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门扇道:“好歹说,也是如同这扇门一般大小的啊!”

景母一听,差点没给吓得厥过去。

朱砂急忙扶住老夫人,道:“明相,你老人家也真是的,得想想那是景夫人、不是龙女啊!凡人总共才那么点­肉­(喂喂!),怎有可能生出如此巨大的龙蛋来?”

觉着丫鬟说得有理,龙公子顿时释然:“也对,指不定蛋里边藏着的是个小人儿呢!”

他从明相怀里接过龙蛋,好奇地嗅了嗅,又试图举高了对着日光看上一看,然而这样危险的动作立马被明相与景母一齐制止了。

“且让我瞧上一瞧,”龙公子笑道,“方才听见他小手挠蛋壳的声响了。”

“当真?”朱砂大叫,“我也要听!”

“一边去。”龙公子护住龙蛋,连看都不给朱砂看一眼。

众人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两位老人亦笑着劝他再好奇也不可以将龙蛋敲着玩。

景母问明相道:“请教一下,龙蛋都是怎样孵化的呢?”

明相便将自己是如何利用地火孵化龙公子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不由蹙眉道:“说起来,那千年地火岤,可是在归墟里边的啊……如今这情形……”

阿梅端着盆子出来,见众人都在发愁,不解地摇摇头,道:“少夫人说想抱抱小公子,怕他凉着了。”

“嗯,也是。”明相将龙蛋递还给景母,请她抱入内室交给做母亲的,并且叮嘱说,“莫要让蛋凉了,虽然给不了地火,但至少得先保他活命不是?”

“没有地火便不成的么?”龙公子问。

明相道:“其实并非一定要地火炙烤,同样滚烫且又恒定的地儿都可以。寻常龙家里孵小龙,都是龙母自个儿孵上百十年即可。但凡是龙母有要事离开,便得利用地火、酸池等场地,把蛋好好地温起来……公子爷双亲早丧,暗处还有龙族伺机作难,是以,老臣只得用地火炙烤着公子爷,由他慢慢地自行孵化成熟啊!”

“百、百十年……”景母一听,再次摇摇晃晃,险些厥过去。

她手里还抱着龙蛋呢!

众人惊呼一声,朱砂连忙扶住她,龙公子也一个飞扑,将蛋抢了过去,稳稳地抱在怀里。

景母踉跄着,哭丧着脸道:“我的乖孙啊,姥姥想见你一面怎么这样难啊……”

景善若在床上躺着,听见外边闹得一阵紧张一阵绝望的,心中发痒,但是她自个儿又起不来,禁不住开口唤龙公子。

那龙公子耳朵可尖着呢,一听见妻子召唤,立马就抱着龙蛋进去了。

景善若望着他,道:“昱,孵化这孩子,真的要百十年光­阴­?”

龙公子低头看看怀里的龙蛋,说:“既然明相如此讲,那大概便是了。”

景善若闻言不由怅然,愣愣地盯着龙蛋:“……我也不能亲眼见他出世了?”

龙公子俯身来吻了吻她,道:“谁说的?”

“……我哪里活得了那么久……”景善若闷闷道。

“未必呢。即便是凡人,也有长寿的。”龙公子故作严肃地说着,却将脸转开,偷偷一笑。

景善若怔怔地说:“如此辛苦将孩子生下,却不能陪着他长大……一旦想到往后,我儿成长路上悲欢之事,我一件也无法……”

龙公子本来是想逗逗她来着,谁知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毫无预警地落下来了。

见状,龙公子吓得立刻道:“夫人别伤心!你看得见的!这小儿调皮时候,你也能提着家法揍他的!更甚至是他觅得良伴,叩拜高堂的时候,夫人你照样要坐在席上受他一拜啊!”

景善若愣住,呆呆地望着他。

“昱,你方才说什么?”她问。

龙公子抱着龙蛋,略退了几步,装做不知情地无辜道:“咦,我方才说了什么吗?”

“昱!”景善若噘嘴。

龙公子立刻服软,凑近她,犹犹豫豫地说:“呃……好罢,我告诉你,可夫人你不能恼火!”为了保证景善若的心情舒畅,他还讨好般地将龙蛋递了过去。

景善若略撑起身子,见那龙蛋被包在襁褓之中,觉着好笑。

但她伸手一摸,又深切地感受其内中蕴含的生命之力,不由得愣了一愣。

“我方才听见他在蛋内动弹呢。”龙公子道。

景善若睨他一眼,提醒说:“昱,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方才说我能瞧见小儿成家立业?为妻可还等着夫君你说个分明呢。”

见岔不过去,龙公子只好怯生生地对景善若坦白:“夫人,其实是……咳……”

景善若瞪大眼瞧着他。

龙公子小声道:“我先前见你腹中那团血­肉­异变,生怕你捱不住,便……自作主张,把那经书之中炼气所结的丹……给你服下了。是以,我才笃定,无论这龙儿能否诞下,夫人你应当都能保住­性­命。”

他说完,便闭上眼,一副任君打骂绝不还手的姿态。

因为龙公子知道,景善若一直不愿意碰道经修炼的那灵丹,正如她不愿意修炼道经所载的功法一般。

景善若怔了一会儿,将视线移开,只是摸了摸龙蛋的外壳,并不说话。

龙公子看她这般神­色­,也没了声音,坐在床边,伸手挠挠那蛋壳。

良久,他才又低声道:“夫人,对不住。”

景善若抬眼看他。

龙公子有些丧气地说:“我知你不愿毁了那经书……因那经书是临渊道君所赠,对不对?”

景善若神­色­一僵,随后气愤又无奈地开口:“昱,你在胡说什么?”如果她体力跟寻常一样好,此时定然是要吼人的了,龙公子应该庆幸,自己坦白的时候对方连掐人的力气都找不出来。

“啊?”察觉对方语气不佳,龙公子自知理亏,又往后缩了缩。

景善若却道:“昱,你以为我不愿意使用那本道经,是因为爱惜它?因它本是百川所赠之物?”

“难道不是?”

——你还叫他百川,你都没有那么亲热的叫过我!

当然,上面这句话龙公子打死也不肯说出口。他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压根就没多余的字眼可以让夫人做昵称。

即使疲累得不行,景善若还是坚持着抬手,轻轻地敲了龙公子一个爆粟。

“胡说!”她气呼呼地瞪着对方,道,“我、我是要将那经书退还给百川的啊!若是寻常物件也就罢了,他不收,我放着、放着也就是了,谁知那书竟然如同活物一般,不仅放出似人似妖的家伙四处作乱,还炼起你我的气息来了,怎么了得啊!”她说着,半途有些喘不上气,呼呼地休歇喘息。

龙公子愣在当场。

景善若继续道:“这等、这等妖物一般的经卷,我怎么还能留着?只等见了百川,便要将其还给他,并且要求他当着我的面,把那结的什么的丹统统毁掉呀!咳咳咳!”

龙公子急忙上前,替夫人顺顺气。

“……你、你居然还让我吃下去了?”景善若一脸郁闷,抚着咽喉哭笑不得。

“不碍事的,夫人,服下之后,你便能长生不老啊?”龙公子亦是哭笑不得,劝道,“不必再与龙儿生离死别,难道夫人不欢喜么?”

“欢喜是欢喜……可是我竟然将那灵丹吞下去了?玄洲雅士与那冒名顶替我的女子都在修炼的……那颗灵丹?真能吃么……”

景善若纠结在此事上,不能释怀。任龙公子无奈地劝来劝去,她依然觉得胃里不对劲,又灌了好几口鱼汤,才算舒坦了些。

——可是龙儿究竟要怎样孵化呢?

待将夫人安顿好,龙公子抱着龙蛋考虑片刻,招了明相过去,吩咐说:“立刻在湖畔搭建一座宫殿,要足够我龙身盘踞安妥。若是地方不够宽敞,可以将景府后半移走。”

孵蛋中,勿扰

海面平静无波,黑暗深邃的弱水之下,一团气泡咕咕地冒了出来,在方圆数丈的水面上形成沸腾之相。

“哗哗!”海中骤然巨响。

紧接着,一条青­色­长龙破水而出,径直往漂浮于归墟之外的仙岛蓬莱洲去。

飞临仙岛上方的时候,那青龙低首,探出云层张望,却见俯瞰蓬莱洲的景象与它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有些差别了?

它不解地挠挠龙角,随后往下一扎,落到景府门口,化作人形。

守门的方丈洲人见状,立刻上前作礼,恭敬道:“将军,明老相爷等候许久了。请。”

“我有大消息,要面见公子。”那青衣将军道。

“将军请随属下来。”

方丈洲人依然是先把那龙神带去见了明相,与后者先谈了一会儿,龙神才得到消息,说已经通报给公子知道了,公子虽然行动不便,但仍答应见见来者。

“行动不便?”龙神诧异。

明相乐呵呵地说:“将军随老夫去一趟,就知道了。”

众人一道往后边去,到了湖畔小径上,来者便发现方才觉得古怪的建筑——湖畔赫然多出一座占地广阔的高大宫殿。他以人的形态站在宫殿外边,仰头朝上看,竟然一眼看不到屋顶。

“公子在这里边?”

“是啊,没法子……只得如此了。”

龙神听得满脑袋疑问。

明相入内一趟,约莫一刻钟之后,才又出来,请龙神将军进去。

进入大门之后,先是绕过黄金浮刻的影壁,往内有天井,左右两道墙外是花园,单从花窗里看出去,入眼的都是银树玉叶,那小溪里漂着的树叶,全是薄得不能再薄的金片制成。

再进一层,便是供奉着各种美食与器物、处处熏着好香的宽敞前厅。

“来来来,将军请往这边走。”明相领着来者从一道侧门穿出去,走过回廊,来到宫殿墙内最雄伟的殿阁前。

朱砂正坐在台阶上用金叶子搭小草棚玩,见客人到了,立马跳起,奔进殿内去。

龙神将军跟着明相进殿内,刚绕过几折屏风,抬头一眼,就被镇住了。

龙公子显出龙形盘在殿内,脑袋搁在自己身躯之上,正瞪大眼睛瞧着来者。

“这、公子这是……”青龙吓了一跳。

明相笑笑,解释说:“公子爷喜得龙子,因妻室并非龙身,无法孵化龙蛋,不得以,只好出此下策。”

龙公子略点头。

“哦!原来尊夫人已经产下小公子了?”青龙将军大喜,“如此说来,鼎王公一脉有后了?当真可喜可贺!”

龙公子眯了眯眼,扯动嘴角呼地出口气,似是笑起来了。

“不知小公子的蛋是怎么模样,可否让末将看上一看?”青龙热情地询问道。

龙公子得意地扬了扬龙须,伸出爪子,指向旁侧。

青龙往那边瞧瞧,不见有何要紧之物。

正纳闷着,朱砂蹦蹦跳跳地过来,解释道:“将军,跟我来呀,我带你看小公子去。”

“啊?”不是正在孵化么?

青龙诧异地跟着朱砂走到大殿旁侧,只见粗大的房柱之后另有一番天地,除了照样供奉着大量祭礼之外,墙上还挂着许多幅画像。

只是那画的内容,好像有点古怪?

走近一瞧,龙神才发现,画卷内绘的都是同一个蛋。

朱砂得意洋洋地替龙神介绍说:“此处的小公子绘图,可都是公子爷亲笔画就的!”

她说着,挨个指向墙上的挂画,道:“这张是小公子三日,这张是七日,九日和十五日的在那边……”

青龙捋着胡须点头,一路看过去,评议道:“小公子长得可真叫一个快!”

“是啊,眼看着个儿就大起来了!明相说是因为方丈洲的百姓供奉得好,金器、木器都充足,若是小公子还在娘肚子里,怕长不到这般大小的!”朱砂开心地应着,把青龙又领到了龙公子正面。

龙公子动了动爪子,将一个小小的案桌推过去。

青龙低头看看,见是一幅新画,依然还是龙蛋一枚。

龙公子唔唔地说了些什么,对方听了笑道:“是嘛?小公子当真调皮。公子画艺如此高超,他却还不愿意公子你画他背影儿呢?”

绕着案桌转一圈,青龙又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这蛋壳生得真妥当!我家那小子,天生壳就是凹凸不平的,硌手死了,哪有小公子一成好看?”

龙公子弯弯地眯起了眼,抬起爪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鼻尖。

明相乐呵呵地立在一旁,对朱砂道:“朱砂,前边交给老夫便好,你去服侍夫人罢。”

“嗯!”

朱砂奔到圆柱后边,四下看了看,随手端起一盆炙烤得香喷喷的海鱼­肉­,哒哒哒往殿后跑去。

龙公子与青龙寒暄几句,转头到大殿后侧,脑袋对着一张宽大厚实的花床,随后用指甲尖轻轻勾起床帐来。

数层轻薄的纱帐内,女子身影隐约显现。

景善若睡得正香,沙沙作响的床帐并不能惊醒她。

龙公子瞧着她平静安逸的睡脸,一时也有些出神,不由得伸出爪子,轻柔而­精­准地用指甲尖替她掖了掖被子,随后,他的指尖上移,用光滑的背面拂过她的脸颊。

“……嗯?”景善若被冰凉的指尖抚弄得直痒痒,露出微笑,翻身背对着夫君。

龙公子不满地唔了一声。

此时朱砂终于跑到了殿后,见龙公子专心致志地对着那“小小的”花床折腾,不由得开口唤道:“夫人,是时候醒醒啦,再吃点东西嘛!”

景善若被唤醒来,转首便瞧见一个巨大的龙头横在床边。

她愣了愣,伸手放下床帐。

龙公子不依,再次将其勾起。

景善若半遮住脸,噘嘴道:“你、你闷不吭声地,看了多久了?”

龙公子闭起眼,唔唔地说话。

“夫人啊,公子爷说他什么都没瞧见。”朱砂笑嘻嘻地翻译着,顿了顿,又道,“公子爷还说,有客人来,他给来客看了小公子的画像,对方夸咱小公子长得好呢!”

景善若轻呼一声,道:“唉呀,昱,你又把那些画儿拿给人看了?”

朱砂笑说:“是啊,公子爷照着小公子的样儿描下来,但凡是看过的人,都说画得好呢!”

景善若遮着口­唇­,只是笑。

龙公子得意地扬着龙须,伸爪子撩了撩她脸颊,又转过头到殿阁前部去,与青龙将军说话。

“将军,”明相道,“请问匆匆赶来,是有何要事呢?”

对方禀报道:“嗯,末将遵命潜伏在归墟王城,是为了探查狱龙族一脉动向。近日却见那当初逃入归墟的小仙有异动,故赶紧前来通报。”

“是何等异状?”

青龙将军便说,那日小仙关游逃入归墟,狱王爷等人并没有在意,只是据闻归墟与昆仑那边有个怎样的约定,故而先放着关游在归墟之内避难,韬光养晦。

此事,埋伏在王城的青龙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一个小仙而已,况且又是玄洲的战败之将,不足为患。

谁知时日渐移,那关游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见风使舵的功夫,竟然在狱王爷面前博得了一席之地。更甚者,狱王爷还利用关游的教派,在王城内外发展群龙教众,作为巩固自身兵力的法子。

“如此说来,那小仙是公然将新教传入归墟之中了?”明相诧异道。

“正是如此。”青龙忿忿道,“人与龙的教化,怎能一概而论,龙族本是不拜仙君,不信它神的。可偏又有不少年幼小龙,受其蛊惑,那狱王爷也明里当做不知,暗里给予支持!”

“唉呀,那归墟可怎么了得啊。”

青龙将军又道:“那魔教在归墟内声威日益壮大,拜的神灵是……是一个叫做什么九天帝君的大龙神!据闻,其功体与那临渊道君全盛时期恰恰相当,如今更胜过重生的临渊道君不知多少倍!坊间都在传言,说若是能将帝君恭迎入归墟,归墟定能独霸一方,将昆仑外界统统踩在脚底,从此再没有神仙能够­干­涉龙族传承与王位……”

龙公子唔唔地应了一声,指出最后那句是关键,狱王爷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明目张胆地将目的放在谣传之中,那岂不是摆明了提出“昆仑对此让步,其余好商量”么?

“是啊。”明相附和。

“啧,不说这些,末将今日急匆匆地赶来,是因为那魔教正在归墟内广发告帖,大肆宣传公子的恶行!也不知那小仙究竟有个怎样的想法,亦或是,狱王爷预备对蓬莱洲出兵,以此作为名目之一,也难说啊!”

“怎样的恶行?”明相奇怪道,“公子爷避在蓬莱洲,好端端地,又是被罗织了怎样的罪名呢?”

青龙道:“说是不仅不肯归还他那魔教的镇教之宝,更恶意将其损毁,只为给一名凡间女子长生不老之妙法!”

“……”明相听了转首瞧瞧龙公子。

后者面无表情地搁着脑袋,对此等控诉,连话都懒得回。

“末将见那狱龙族近日皆在点将,出入王城者,皆是族内猛将,只怕大战在即了!”青龙焦急道。

龙公子沉吟片刻,身下却是稳稳地伏于殿内,并无任何躁动。

明相为难道:“公子爷正在孵化小公子,此时能不受打扰便是最好,为此,公子爷宁可推迟夺回归墟的谋划……可是,若对方得寸进尺……”

龙公子竖起脑袋,严肃地点头。

“我等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明相道。

哼哼

龙公子一面孵蛋,一面下令将目前能联络到的群龙召集起来,备战。每天都有好几条老龙带着龙子龙孙与自家海族追随者,来到蓬莱洲。

各龙神先是去明相那儿报个到,安排住宿之处,随后便是服从分配,按顺序派出手下人马巡岛防卫。

每日,归墟的探子从海里冒出头来查看的时候,都能看见……

蓬莱洲上空,必定飞着三五条严阵以待的小龙,沿海道路上,虾兵蟹将皆是­精­神抖擞,提枪背弓、列队巡行。

与早些日子的大肆宣扬、群情激愤相反,归墟见了蓬莱洲如此强硬态度,一时竟然不敢有所动作。

在这众人连视线都充满战斗力的时刻,与蓬莱洲有所来往的,唯有方丈洲与玄洲。

其实玄洲岛也是得了下昆仑指示,说这是龙族内务,不可参与。但作为岛主之一的仙伯真公并不认同下昆仑的观点。

他对景善若道:“元华大帝是如此吩咐。可老夫想啊,那关游毕竟是老夫的徒儿,他伙同归墟之龙,预备针对蓬莱洲,八成是有针对着景夫人你的意思。”

景善若无奈地点头。

真公又说:“若是老夫利索一点,不让他逃进归墟,也就没这层麻烦了。”

“唉,世事难料。”明相道,“仙伯,你违抗昆仑旨意,如此行事,会否受人非议,甚至仙家惩戒?”

真公抚着胡须,哈哈笑道:“老夫本是散仙,无门无派,拜的祖师早就不知在哪儿混着呢,谁能管得到老夫?便是下昆仑的帝君恼火至极,大不了,将老夫赶出太玄仙都,不让老夫做那岛主……”

他说着,眯起眼:“老夫也正好想着再出外云游个三五百年呢……这次将逆徒捉回,正好押着他四处走走看看,广阔心胸,莫要再执着于文武斗狠啊!”

“仙伯说得极是。”明相笑道。

景善若亦点头,说:“老神仙如此慷慨又潇洒,说得连我也羡慕起云游生活来了。”

真公热心道:“景夫人不妨同行?”

明相立刻作势翻脸:“欸!欸!仙伯,夫人那是客套客套,切莫信以为真啊!”

景善若莞尔。

明相道:“景夫人如今是咱家公子爷的爱妻,小公子的娘,往后更是归墟的女主人,哪有那闲工夫云游四海啊,对不对?”

“便是要走,也是同昱一道去的。”景善若笑道,“当然,少不了明相老人家你与朱砂姑娘陪同。”

“对极,对极了!”明相抚掌。

仙伯见他主仆俩说得如此投契,不由得再次想到关游,也不知他在归墟过得怎样,是否为伤了自己而自责不已。

“……只要能劝得逆徒迷途知返,这岛主之位给谁做,老夫是不在意的。”他笑道。

景善若道:“若能破得王城,或者诱那豆芽出归墟片刻……老神仙,请千万及时出手,将之制服。”

“一定一定!”

三人正说着,朱砂飞奔而至,道:“夫人,公子爷等得急了,问你出来这一趟是不是遇见难处?”

“喔,并没有,只是与老神仙多聊了一阵而已。”景善若答道。

“公子爷见你久久未回,难免心急,连小公子在蛋壳里都翻动起来了……”

朱砂此言吓了景善若一跳,她急忙站起:“真的?唉呀,我还是赶紧回去看看他爷俩——”

真公也通情达理地表示:“嗯,景夫人,你先去照顾小公子要紧。出兵之事,明老相爷与老夫再议片刻,玄洲这边关键便是逮着豆芽,其余的,还是要靠蓬莱洲众龙神全力相拼啊。”

“是的,豆芽就交给老神仙了。”景善若匆匆颔首示意,随即与朱砂离开。

她服用了那灵丹,产后的恢复能力可以说是惊人的。景母陪着女儿坐完月子,也笑说女儿哪里需要坐月子,第二天就已经欢蹦乱跳了好不好?唯有龙公子小心得很,要求她一定好好休养……

于是,即便是过了好些时日的眼下,景善若在景府内走动,依然是坐小轿的!

她匆匆钻进轿内,石仆便在朱砂的带领下,将人抬到湖畔宫殿之中,一直到院子里才放下。

“昱?龙儿怎样了?”景善若快步入殿。

她一抬头,就看见龙公子正将身体移开,扭过脑袋去,侧首贴住殿阁正中央的那个暖垫。

“昱!”景善若赶紧奔过去,“你会把龙儿压着的!”

龙公子听她这么说,缓缓地移开脑袋,露出耳朵底下的那颗蛋来。

龙蛋已经有磨盘那样大了。

龙公子呜呜地说了些什么,委屈地咬住指头。

朱砂替他翻译,对景善若道:“夫人啊,公子爷说,那龙蛋结实得他自己盘了三匝都压不碎,哪有搁一个脑袋就碎了的道理?”

“自己的儿女,只怕小心不够,怎会谨慎过头呢?”

景善若担忧地说着,伸手驱开龙须,摸了摸龙蛋。

当然,她触碰不了多会儿就得赶紧收回手,因为那蛋壳在龙公子的孵化下,整个都是滚烫滚烫的。说句不适合的话,往蛋壳上敲一个­鸡­蛋,只怕转眼就熟了。

“当心啊,夫人。”朱砂连忙上前来,用自己冰凉的手替景善若的指头降降温。

龙公子又说了一句什么。

景善若转首盯着朱砂,等待她翻译。

谁知朱砂先是笑了笑,后又道:“唉呀,公子爷,这样说话夫人会恼你的啦!”

“他说的是什么?”景善若问。

龙公子竖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歪过头对朱砂嘀咕一句。

朱砂便笑嘻嘻地道:“夫人,公子爷的意思是,小公子见你这个做娘的不在,连躺都不肯安静躺着,在蛋壳里翻来翻去,直折腾。公子爷安抚不下,索­性­凉凉他,把小公子冻睡着了就……”

“昱!”

还没等朱砂翻译完呢,景善若就气愤地一拳头敲在龙鳞上。

“龙儿如此脆弱,你怎能欺负他!要是蛋凉了,龙儿病了,可怎么办好?”

龙公子见娘子发飙了,赶紧唔唔两声,飞快地盘好,趴在龙蛋上。他在殿内扭了扭,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随后把爪子从身子底下伸出来,展开。

景善若气鼓鼓地坐在他爪子中心。

“夫人,公子爷说已经又开始孵了,别生气啦。”朱砂道,“可是公子爷还说,那蛋在身子底下蠢蠢欲动,不肯安分呢!”

景善若睨了龙公子一眼。

对方将龙头平放在爪子旁边,睁大眼无辜地望着她。

“夫人,公子爷说肚皮底下好痒,没鳞片挡着,小公子又硌得慌。”公子爷在撒娇呢,朱砂忍俊不禁。

景善若嘴角动了动。

“夫人,公子爷说鼻尖也很痒啊。”

景善若作势叹了一声,扯过晃来晃去的龙须,折转回去,点点巨龙的鼻子:“这里痒痒么?”

“还要往上一点。”

举着龙须,景善若忍笑替他挠了挠。

龙公子露出微笑的表情来。

——随后他飞快地转头,打出了一个让整座宫殿都震动不已的大喷嚏。

“哇啊啊!”朱砂和景善若都叫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钻进龙公子的爪子底下躲避。

刚进到院内的方丈洲人被这震荡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何等意外,匆匆闯入殿内。

龙公子见状,立刻将爪子里的两人抄起,偷偷放到身后去。

“公子,发生何事?”曲山长问。

龙公子沉着冷静地摇头。

“没事就好。”方丈洲人说着,转身吩咐学生抬了一个大箱子上前,将之放置在地,“这是公子吩咐的物件,属下率众赶制了数日,总算是如期完成,不负公子重托。”

龙公子点头,伸出爪子,用指甲尖准确地挑开箱子盖儿,露出内中之物。

“全系巨鲲鱼骨雕刻而成,请公子过目。”方丈洲人一脸严肃地说着,将箱子里的东西一块块搬出来。

只见箱中装的,全都是三尺见方的鱼骨板,打磨得洁白光滑,制有扣眼,板子上更是龙飞凤舞地刻着字,从两三字到十来字不等。

龙公子伸出爪子,将指甲尖儿扣进那扣眼内,恰好就能将那骨板架起来,竖在自己指间。

他看了看效果,满意地点头,随即遣退方丈洲人。

“公子爷,他们搬了什么来啊?是吃的还是用的?”朱砂兴致勃勃地跳到他脑袋前面去,围着关得严实的箱子好奇地打转。

龙公子唔唔地说了些龙语,用指尖朝向殿门。

朱砂抗议道:“为什么要我退下啊?公子爷你与夫人言语又不通的,这么长时间了,还不都是人家在帮忙传话来着?”

龙公子很坚持地指向殿门。

朱砂撅着嘴,再是不情愿,也只得遵命告退。

没朱砂跑得那么欢,景善若慢腾腾地从殿阁圆柱后边的空间里往前走,刚走到一半,就见旁侧的龙身移了移,底下冒出一只爪子来。

爪子上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字“夫人”。

她停下步子,纳闷地盯着那牌子看。

那爪子缩回了龙腹之下,悉悉索索一阵,又再次伸出来,这回拿的是另外一块牌子,上书“终于”。

景善若蹲下,一手支颊,极有耐心地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可”“二人”“独处”“哼”“哼”。

景善若悻悻地望着那只龙爪子。

对方摸索一阵,又拿出几张牌子,这回排起来读一遍,是说“尾巴亦痒”“热”。

景善若不禁笑了起来。

她快步来到殿前,龙公子也转过头,望着对方。

它脑袋旁边早早地排好了几个牌子,上面写着“只盼早日化回人形与我妻相好”。

“唉呀!”景善若瞧见那几个字,不由得脸红了。

巨龙只是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一人一龙正对视的时候,突然,有疾风之声从宫殿顶部呼啸掠过。紧接着,骤然响起的长声龙吟震得景善若的耳膜都痛了起来。

龙公子立刻竖起脑袋,仰首向着屋顶之上的天空!

“怎、怎么了?”景善若被吓得不轻。

来不及摆牌子告诉她出了什么事,龙公子亦是长啸一声,似是在对外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私房话不会被龙蛋听见,也不会被朱砂瞧见哦哦哦哦!!

可是,方丈洲人刻牌子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啊。

————————

唉,打个商量,战斗神马的估计没几个人爱看,就略写过去好不好……

奇袭

景善若这是近距离享受龙吟声啊。她立刻捂住耳朵,但整个脑袋都被震得发麻,人也发晕,站不住脚。

踉跄到圆柱边,依着柱子勉强站立,景善若睁眼朝龙公子看。

只见对方缓缓地游动起来,腹部腾空,将龙蛋露出。他转头,用脸部靠近龙蛋,一面轻轻地说了些什么,一面贴紧蛋壳蹭了蹭。随后,龙公子用前爪小心地撩起垫在蛋下的棉料布帛,将龙蛋包裹起来,放置妥当。

轻轻地拍了拍蛋壳顶部,龙公子望了景善若一眼,果断扭头,从宫阁另一侧直截撞塌高墙与半个屋顶,飞了出去。

“哇啊!”景善若被吓得不轻,第一反应就是躲到房柱后面。

但是,她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龙儿!”景善若不顾哗哗落下的金片银砂,冲向殿阁正中央。

朱砂也听见了龙吟声与宫中那巨大的响动,眼见得龙公子飞入天际,她便匆匆奔进殿内,寻找景善若。

“夫人别慌!”朱砂高声叫着,惊见屋瓦坍落,急忙上前将景善若拉住,“夫人不要上前去!小公子结实着呢!等会儿咱将他挖出来就好啊!”

“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景善若怎么可能不慌张呢,龙公子突然冲破殿阁飞走了,蛋还被丢在瓦砾堆里没人照看……

朱砂忙解释道:“是方才有值守在天际的龙神将军在高声通报军情……”

不等她说完,景善若见没什么瓦砾再往下掉了,便先自己冲到中间儿,伸手去将落在锦被布帛上的金瓦银沙拨开。

“龙儿,你没事吧?”景善若焦急地问着,把龙公子裹上的布帛层层揭开。

龙蛋安然无恙地躺在窝里,暖暖的。

景善若将它翻覆一周,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其完好无损,这才放了些心,又将其包裹结实,吃力地抱在怀里。

那龙蛋已经磨盘大小了,景善若光是双手合抱就挺费力,还好多了布帛作为襁褓,不至于无处落手抱稳。

朱砂也跟过来,移开渣滓,不让景夫人被锐利的碎瓦伤着脚手。

“朱砂,你方才听见龙神都说了什么?”景善若抬头看看天际,从屋顶破损的缺口看出去,只见一条条长龙在空中游动,时不时掠过云层,藏匿其中,一时间也瞧不见龙公子身影。

朱砂道:“有龙神报讯,说归墟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应当是有龙出海了。观其规模,或许来的神龙不下百条。”

“那么多?”景善若吃了一惊,紧紧抱住龙蛋。

龙蛋本是滚烫的,现在离了父亲的体温,已经稍微凉了些下来,隔着襁褓,景善若仍能感到温和的热度流出。

“……龙儿怎么办?”她忧心道,“昱出阵去了,不能继续孵化……龙儿会不会有事?”

“夫人请放心,一时半刻不会出差错的。”朱砂安慰道。

她心底暗忖:但若是久了……就凭景夫人那点体温,小公子必定撑不住啊……

可惜朱砂自己身体是凉的,比凡人更为冰冷,根本帮不上龙蛋小公子什么忙。

她只得说:“夫人,公子爷很快就回来的。你也知道,公子爷神武盖世,这归墟里,哪有神龙是公子爷的对手?”

景善若点头,忧心忡忡地抱住龙蛋。

朱砂扶着她,两人将龙蛋连带襁褓移到宫殿后侧的花床内。景善若替龙蛋盖了一层又一层,自己也钻进被子里温热它。朱砂则在帐外守候着。

“明相在哪里?”景善若问。

朱砂道:“应是与小伙子一道支援群龙去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又听见几声长啸,紧接着,整个蓬莱洲都晃了几晃。

“啊,是狱王爷率军来了!”朱砂惊呼。

景善若没吭声,紧贴着温热的龙蛋,心内焦急如焚。

“景夫人?”曲山长率众赶到宫殿里,在前侧喊道,“朱砂姑娘,景夫人可还好?”

“嗯!夫人与小公子都安好,已经移到里边来了。”朱砂远远地应着。

方丈洲人闻讯,立刻吩咐众人上前,就着花床的模样添了几道横竖的抬架,顿时将那花床改造成了奢华的大轿。

景善若不解地隔着纱帘看向外边:“曲山长,这是……”

“景夫人,事态紧急。”曲山长拱手,解释道,“归墟龙族虎视眈眈,明相认为双方即将在蓬莱洲上空与周边水域开战。蓬莱洲沿岸各处,海族兵将已经交锋,目前岛上兵士尚还能撑住。归墟之内又驶出数条大船,上载着中原邪教之人,目前尚未动手。”

“嗯,我在此处,不安全?”景善若问。

“是的。属下来时,明相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一定保护好景夫人与小公子。”曲山长道,“此处宫殿太过招摇,只怕若是景府之外遇敌有漏隙,放了小股敌兵入内,那首要进攻的目标,便是此地了。”

“也对,就请山长做主,送我呣子俩去相对隐蔽之所。”

“是。”

曲山长吩咐众人立刻起轿,送景善若从殿后小径迅速撤离。同时,他还安排数名天工弟子设置陷阱,以对付可能趁乱摸到宫殿之中的敌方兵将。

景善若等人匆匆赶到最僻静的那座小院内躲避,小仙与小龙则由阿梅带着,从另一条路过来,与主人会合。

道童见了停在院内的花床,赞叹一番,征求过景善若的同意之后,便脱了鞋袜,爬进床里去与景善若同处。众男童见状,都是羡慕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岛外龙吟阵阵,也不知开战了没,花床里却传出小女童的呼声:“哇,小公子这么大了?长得好快呀!”

景善若轻言细语地答说:“嗯,都是他爹在­精­心地伺弄着呢,半点不敢马虎。”

众小童好奇地扒着床柱,隔了纱帘,问:“到底多大了呀?生得是何等模样?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不给!”道童得意地说。

景善若道:“唉,你们莫要吵闹,我心里慌着呢……”

仙草闻言,隔着帘子安慰道:“景夫人别急,龙公子如此厉害,连玄洲岛的大难都能解,如今只是与那些个乌合之众交手而已,一举溃敌不在话下。”

“……嗯。”景善若自然也不会说出些不吉的话语来,仙草都如此懂事了,她便点头听着,“小草说得对,我应该相信昱的能耐。”

小龙也道:“我爹已经很厉害了,深海里的怪兽没一头是爹爹的对手。可是爹爹昨日对我说,鼎王公子要胜过爹爹百倍,景夫人,咱只要等着群龙凯旋就好。”

虎妖笑笑,撇嘴道:“就怕敌军不敢硬接,出来冒一冒头,便又躲进归墟里去啦!”

众小童大笑。

正在此时,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说得真是开心哪。”随着话语声,一道黑影翻过屋脊,立在房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仙草抬头,惊呼:“兄、兄长!”

“仙豆芽?”虎妖神­色­一凛。

关游穿着黑­色­与金­色­相搭配的锦缎战袍,手里提着一把剑:“幸好我还记得府里的路怎样走,否则,岂非寻你们不着?”

“兄长,你为何来了?”仙草童子讶异地问,“是来帮我们的吗?”

道童立刻道:“小草,别说了!”虽然她也不清楚仙豆芽与归墟勾搭成J的事儿,但是她直觉认为,对方这副姿态、这个出现的时机,都不是好事。

关游却爽朗地笑了起来,答说:“对啊,小草,我是来帮你们的。我是蓬莱洲的人呀,危机时刻,怎么会逗留在外呢?对不对?”

话音刚落,小院三面的屋子顶上,唰唰地出现了数十人。来者全都穿着统一的教众服饰,手里拉满了弓,箭头朝向院中众人。

“凡人?”曲山长一惊。

众修者急忙护住小童,不让他们被箭矢直指。

“蓬莱洲是我的。”关游扬声道,“我早就声明过此事,景夫人,看来你并未上心啊!”

景善若撩开床帘,答说:“你借助归墟之力,只是为回归蓬莱洲?”

仙草愣愣地看着这一变故,他不明白为何仙豆芽会率领陌生人用弓箭指着他。“兄长,你若是想回来,随时可以啊!你、你与景夫人说一声便是了……”他无措道。

关游笑道:“小草,你还不知吧?这女人早就把蓬莱洲整个卖给公子昱了,哪里还有我回来的位置?莫说是我,待你长大了,也是公子昱的奴才而已!”

“豆芽,休得胡言乱语。”景善若呵斥道。

面对箭矢,曲山长出言道:“这位小仙,龙族恩怨并不与蓬莱洲相­干­,公子只是借住在蓬莱洲,待夺回归墟,便会……”

“少敷衍我了。”关游打断对方陈词,挥剑指向景善若,道,“我就要这女人的­性­命!”

“兄长,为什么要伤景夫人?”仙草急得大叫起来。

关游沉默片刻,将视线转向仙草童子,肃然道:“……小草,你退下,莫要看便是了。景夫人道貌岸然,骨子里几时是好人?她通风报信,害死你嫂子。我已发誓,要替内子复仇,不雪此恨,誓不为人!”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和着血丝,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啊?”景善若一惊。

豆芽的内人?莫非是……

关游眯起眼,看向景善若,恨得目眦尽裂:“景夫人,你真是好狠心!内子复生唯一希望,全寄在那太息十二元经首卷上,你,竟然将其生生毁弃!”

作者有话要说:若是不曾介意,怎会喜欢上一个人的影子?可惜衷心喜爱的只是一个影子。一切成空,徒生怨憎不得解脱。仙豆芽的线索就这样了,也不会有番外。╮(╯_╰)╭下集预告,破壳。

阿娘——

道童躲在床帐内侧,听见关游如此说话,既惊又怒。

她气愤地看向景善若,刚要开口顶那关游,却见景夫人微微抬手,在关游视野之外向自己摆手,似是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道童攥着被子,不解地朝床铺外侧挪了挪。

此时景善若开口道:“豆芽,你说的女子,莫非是道经炼气所成的那道形体?”

关游答说:“正是!”

“你几时与其成亲的?”景善若缓了缓声调。

“休得拖延时候!”关游一眼就看穿她的意图,提剑跳下屋顶,将众小童都吓了一跳,“当真关心,何不入了黄泉再去询问究竟?”

景善若镇静道:“豆芽,你口口声声说要杀我,可知若我死了,尊夫人再无复生之机?”

“复生无望——如今便是了!”关游说着挥剑上前。

众人惊呼。

曲山长一个箭步冲出,抽刀格开关游一击,将他挡在花床外。

放下床帐,景善若在帐内退了一尺,又立刻将向她靠拢的道童推向另一角落。

“闪开!”关游对曲山长喝道,“再阻着本座,院内所有人,无论长幼,统统替景夫人陪葬!”

话音刚落,他带来的那些教徒便又将弓弦拉得紧了些。

“唉呀!”朱砂惊呼,与阿梅贴在一起不敢动弹。

几条小龙见状,偷偷互相递着眼­色­,虎妖则是将仙草童子拉到身后,自己也按住了腰间的佩刀,严阵以待。

面对关游的威胁,曲山长慨然道:“我之职责,乃保护景夫人安全。便是与小仙等众人统统殒命,我亦要履行守卫之职!寸步不让!”

“哼,很好——”

“稍等!”

不等关游下令格杀,景善若在床帐内急急出声喝止。

“住手!”她高声道,“豆芽,你若要救回亡妻,此处尚有一线生机!”

关游一愣,随即眼下戾纹更深:“你想骗我!”

“豆芽,给我一盏茶时间,让我说出方法。是否为真,你可自行判断。”景善若冷静地道。

“即便是你讲得出法子,下场一样是死!”关游咬牙切齿道。

景善若颔首:“嗯,我知啊,你且当做是我临死作最后一件善事罢。”

“……”关游沉吟一瞬,果断道,“说。”

景善若在帐内看了道童一眼,见其慌张,便含笑安抚,又倾身去抱住了龙蛋,试试其蛋壳留存的温度。

关游在外等得不耐烦了,想直接斩落床帐,偏又被曲山长挡着。

“景夫人,快说!少磨磨蹭蹭!”他怒道。

景善若听出对方话语之中的急切之意,暗暗一笑,开口道:“豆芽,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说。道经炼气所出的形体,曾经毁过一次,但后来又自行恢复,并且换了一身模样,长相变得如我一般——这事儿你应当知晓。”

关游没说话。

景善若屏息等了一阵,笑道:“嗯,看来你确实知情。”

“那又如何?”关游恨恨道,“道经已毁……只为达成你自身的长生不老,你便把她重生的唯一——”

“并非唯一。”景善若道。

“嗯?”

关游狐疑。

景善若解释说:“那道经取我的气息去炼成了她的形体,其神魂意识,应当来自于我服用的那颗灵丹,对不对?”

关游道:“道经已经没有了。”

“但写道经的人还在。”景善若道,“你应当记得罢,太息十二元经是谁所著。让他原样再制一本­精­气所成的经文,不见得就是难事。”

“……”关游低首思索。

景善若继续轻言细语地说:“豆芽,你再是记恨我,也莫要忘记,尊夫人的形体是出自我的气息,就连作为她神识的那颗灵丹,能够炼成眼下模样,应当也有我那么一点点的功劳。若我死了,你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夺得了灵丹、取到了经书,也再难寻回炼就形体的气息。更有可能,是连灵丹都不完整——缺了我这份。”

“……”

关游不语。

“再说了,你是想得到与她一模一样的新生之人,还是要她回来?”景善若道,“灵丹是在我体内,可怎样取出才不会受损、才能令尊夫人重生,这得由你去问临渊道君,不可自己乱来。”

关游怔忡,片刻,方才沉声道:“景夫人,你是说,我不可以杀你?”

“你可以。”景善若道,“但报仇抑或复活亡妻,两者暂时只能保证其一之时,豆芽,你希望如何抉择?”

关游没有回答。

景善若再接再厉:“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因此便不说花言巧语,只与你细细分析。即便退一万步,尊夫人无法再活过来,到时候,你再对我下手又如何呢?我只是一介凡女,不会刀剑,不懂术法,毫无自保之力……”

关游沉默少顷,突然恨意十足地笑起来:“景夫人,你太谦虚了。如你这般舌绽莲花之人还不懂自保,那我等要置身何处?”

说完,他头一偏,示意众教徒将弓箭放下:“都过来,把这女人绑走……几个小仙也带走!”

“兄长……”仙草躲在虎妖背后,伤心失望地低着头,不肯看关游一眼。

关游环视院内,盯着几个生面孔的小孩:“嗯?新育化的小仙?”

正在此时,趁新教教徒放松警惕,被关游注意到的那几个小龙崽子突然发难,瞬间化身为龙!

——两三尺粗细的小龙骤然出现在院内,横冲直撞。其中一条腾空跃起,甩动身子,冲着屋顶砸过去,只听轰隆巨响,房屋顿时倒塌!

关游一惊,立刻下令:“杀!”

然而他的教徒都是些凡人,哪里是小龙的对手?

一时间惨叫惊呼声不绝于耳,丢弃兵器匆匆逃跑者不在少数。即便是有躲着龙身冲过来的,方丈洲人也都立刻拔刀相迎,双方短兵相接。

待关游回头时,朱砂已经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一头撞在他肚子上。

阿梅惊叫着:“快跑!小孩儿快逃啊!”一手拉住仙草童子,一手推着虎妖的背,将两人带往院门处。

道童听见外边突然吵闹杂乱起来,与景善若对视一眼,随后撩开床帐朝外看。

她刚将那床帐掀开一个角,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就感到一阵天翻地覆!

——花床被小龙肢体擦挂,受不住那力道,先是往前倾斜,把靠外的道童给倒了出去,接下来,又被龙身反向撞了一下,应声,仰天翻倒!

“啊!”景善若摔在床壁上,撞得眼前直冒金星。

她忍着痛,转头看向龙蛋,见那龙蛋也狠狠地磕在了床柱上,顿时大惊失­色­,急忙扑过去,撕开层层包绕,查看究竟。

然后,一道黑影已经笼罩在了她身上。

景善若抱住龙蛋,抬头,看见关游不知何时爬上了仰翻的床头,正居高临下,杀气腾腾地盯着她。从对方背光的身影里,她唯一能注意到的,便是那满含怨气的眼神。

景善若顿感惊惧,大喊:“救、救人啊!”

然而兵荒马乱之中,除了小龙还在院里乱窜,时不时撞上花床之外,恐怕谁也听不清她的惊叫声。

关游也不耽搁,挥剑就是一砍,重重地砍到了龙蛋上。

“别!不要伤了龙儿!”景善若吓得惊呼。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就没事了么?”关游疯狂地笑着,一脚踏上龙蛋,反手持剑,将剑尖向下。在景善若的眼前,他一剑刺破龙蛋的蛋壳,将剑身狠狠地扎了进去!

“龙儿!”

景善若尖叫一声,不顾危险扑到龙蛋上,用双手去抓那剑身,拼命往外拔。

然而那剑纹丝不动,彷佛钉在了蛋中一般。

景善若双手被剑刃割破,热血汩汩地沿着剑身血槽注入龙蛋之中。她浑然不觉疼痛,一个劲地抓紧剑刃,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你知道痛失所爱的痛苦了?你早就该尝尝了!”关游大笑起来,“不仅是你的儿女,还有你的新欢!一个一个,全都要死!”

景善若哪里听得近对方在说些啥。

自从看见蛋壳被剑刺破、长剑没入龙蛋之中,她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她现在完全慌了神,哪里还有一丝冷静?眼泪模糊了视线,除了把剑拔出来之外,她脑中再没有第二件事。

见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关游的笑声猛地哽在喉间,戛然而止。

“你……你……滚开!”他烦躁起来,一脚踢开景善若,便想把那剑身抽出龙蛋之外。

谁知,他竟然也拔不出剑。

——那柄剑似乎牢牢地嵌在了龙蛋之中。

关游察觉不对劲,他一脚抵在龙蛋上,使出全身力气,试图将剑拔出。

此时,龙蛋的蛋壳喀喀喀响着,从剑破之处开始生出裂缝,那裂隙瞬间扩大开来,只听咔地一声响,蛋壳四分五裂!

关游手上力道骤然失了着落,抽剑向头顶上甩去。

一条两寸粗的幼龙应声自蛋内脱出,身上蒙着灰褐­色­的浆液,内中混着母亲方才流入蛋内的鲜血,它小小的利齿紧咬住剑身不放!

见了阳光之后,那幼龙双眼一睁,护膜霎时褪尽,全身爆出辉煌夺目的华彩,一时间连日头也缺了颜­色­!

关游骤见变故,一愣,待他察觉剑器被人夺走,为时已晚。

转首一看,劈手夺过长剑的,是攀上床顶的曲山长。对方伤得不轻,似乎被乱窜的小龙撞断了肋骨,但仍坚持着爬了上来。

此时,那新出生的幼龙尖细地鸣叫一声,似是十分痛苦一般卷曲起身子,再次扎入蛋壳原本所在的位置,与蛋壳碎片和凌乱的被褥搅在一处。

关游见势不妙,立刻翻出花床顶部,夺路而逃。

但没等他逃出几步,凄厉的鹤戾声响起,金翅鹤从天而降,将他撞倒在地,果断地踏上一只鸟爪。风生兽也大叫着,从金翅鹤身上跳下来,威风凛凛地竖起毛。

与此同时。

“这里!快!”

在金翅鹤与风生兽的指引下,仙伯真公带着玄洲岛人赶到了小院里,不由分说把关游绑了起来。

景善若不知外界发生何事。

她的世界还是白茫茫一片,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入眼的,唯有散落一床的蛋壳碎片。

“龙儿……”

她愣了半晌,颓然倒入被褥之中,视线模糊,一层层地泛着黑晕。

突然,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锦被碎屑中抬起,软软地、香香地。那小指头轻轻碰了碰景善若的脸,抹去一滴眼泪。

吾家有子……

作父亲的,贴着蛋壳听过儿子多次呢喃之音,不能说还认不出儿子的声音。

龙公子率群龙迎击归墟里飞出来的狱龙族大军,双方在归墟里外数百上千里的海域与天空之中展开了较量。因狱王爷本龙并没有现身,故而,龙公子也留着几分气力,只掠过敌阵,偶尔震慑群龙罢了。

然而,一个尖细的、轻微得如错觉般的声音进入了他耳中。

龙公子呼地一下转头,朝蓬莱洲望去。

隔着厚厚的云层,他什么都看不见,蓬莱洲那么远,也绝对不会真正有什么声响传来。但是他的心狂跳着,比正与三条成年龙厮杀跳得更烈。

龙公子呼喝一声,提醒众龙小心留意,随后,自己一个猛扎子,冲破云层,往蓬莱洲急驰而去。

飞临景府上空,偌大地界,他一眼望去几乎不见有人在内。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了,在极为偏僻的边角处,两三条小龙正盘在空中。

龙公子心里一紧。

待飞得近了些,认出那些小龙是自家部下的崽子,他才又松了口气。

小龙也瞧见了龙公子,纷纷大叫着迎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报告方才发生之事。

龙公子听得大惊,匆匆化了人形,奔进院内。

此时花床已经被撞得散了架子,地上散乱地堆着几床被褥。方丈洲人正忙着包扎伤者,见龙公子入内,能起身的,站起身来行礼。

龙公子站在院中,入鼻的血腥味浓郁得很,其中有一道,分明是景善若的血液气味。他不由得怔了怔,低头,瞧见的是龙蛋碎片。

“公子,景夫人在这边屋内。”曲山长捂着肋间道。

龙公子点头,大步冲入房中。

外屋有几个人,其中包括懂得医术的方丈洲修者。看到龙公子出现,朱砂首先叫了起来:“公子爷,你回来了?归墟那边……”

龙公子摆手,急急地奔向里屋:“夫人怎样了?”

药王司修者拱手道:“方才变故,景夫人惊厥过去,尚未苏醒,小公子——”还没等他说完,龙公子已经冲入了内室,只余门帘哗哗作响。

一进入内室,龙公子就嗅到了比方才更浓的血腥味。

“公子爷。”阿梅见他进来,连忙从床边退开。

龙公子扑到床前,一眼望见景善若脸­色­苍白仰卧着,呼吸浅薄,人事不省,双手的伤处已经包扎了起来,但袖子上还留着斑斑血迹。

“夫人!夫人你醒醒!”龙公子抱起她,连声唤着。

阿梅急忙道:“公子爷,少夫人没大碍的,你可当心小公子啊!”

龙公子这才发现,枕边还躺了个包裹……呃不,是幼儿的襁褓。

他愣了愣,伸手去,小心地把襁褓揽过来,拂开边角,瞧瞧里面的小孩。只见那孩子生得端端正正,头顶上已经长出了一层绒绒的毛发。

“龙儿?”龙公子轻唤。

幼儿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眼珠在眼帘下动了动,却抬手咬住自己的指头,转头朝着床铺内侧,没有搭理自己的父亲。

阿梅道:“公子爷,大夫说小公子出来得早了些,被日光伤了双目,养一阵或许就好了。”

“他、他看不见吗?”龙公子急道。

“公子爷,小公子没事的,能看见,能看见!”阿梅安慰道,“除此之外,小公子都算是好命,没给刀兵伤到啊!”

龙公子点头。

他抱起幼儿,小心翼翼地亲了亲,用自己的脸贴上对方的小脸。

“龙儿,你­性­命无虞便好……”他轻声说道。

小公子任他抱着亲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阿爹,娘还没醒。”

“啊?”

龙公子惊得愣住了:“——龙儿,是你在说话?”

阿梅道:“小公子一孵出来就会说话啊,阿梅方才没讲么?”

幼儿摸索着,拉住父亲几丝头发,吐字清晰地说道:“阿爹,有人伤了娘,孩儿未能将之咬死。”

“哦!”龙公子正­色­。

“仇人就交给阿爹你了。”小公子鼓着腮帮子说完,像模像样地拍了拍龙公子的脸颊,扭头,“把孩儿放回阿娘身边,阿爹你先去忙罢。”

“……”

龙公子隐隐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他盼望的儿子似乎应该是软软糯糯的一团,黏他黏得不行才对?

“归墟那边还在打吧?”小公子闭着眼睛,稚声稚气地说,“阿爹,莫要轻敌,快去快回。”

“呃、嗯!”

龙公子愣愣地将孩子放下,挠挠后脑勺。

——这好像父子的气势有些反了?

直到他重返天际,率众击退归墟之龙的进攻,回了蓬莱洲,设宴款待众将,顺便拟定接下来的战略……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新布置好的居室时,仍然是头脑发着懵的。

景善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与小龙儿说话。

见龙公子回来,她关切道:“归墟那边出来的龙,都退了么?”

龙公子点头。

他心里犯着嘀咕,偷偷瞄那个爬在床上的小儿。

阿梅笑嘻嘻地伸手去抱小龙儿:“小公子,来,跟阿梅姐姐到旁边去。有大哥哥专门给你搭的小床哦!”

“不要!要娘抱抱……”幼龙说着,奋力爬了几步,腻在景善若身侧。

景善若揽住他,尽量不碰着自己的伤处。她微笑着教道:“龙儿乖,来,叫爹爹。”

龙公子睨着那小子。

小公子转头,慢慢地睁开眼,露出一双明亮漂亮的瞳子。

龙公子愣了愣。

小嘴巴张开,牙齿似是新生出来的,只如小米粒般的一排:“爹爹……”­嫩­声­嫩­气,酥软入骨,差点没把这个新爹爹的魂都叫没了。

龙公子大喜,心里的嘀咕顿时一扫而光。他抱起儿子,开心地答道:“欸!儿啊,乖!”

景善若看着他俩,幸福地笑起来。

然而,小孩儿却不安分。

他避过母亲的视线,在龙公子耳边悄声道:“阿爹,那个坏人……抓到了么?”

“啊?”龙公子一愣,随即将孩子抱得远了些,躲到屏风外,认真回答道,“龙儿,为父追究之时,那人已被玄洲岛之人擒走——”

“讨回来!”小公子开口坚决地说。

“嗯!”龙公子点头。

小公子严肃要求:“想害阿娘­性­命之人,不能饶过!”

龙公子严肃点头:“为父业已遣使去追了!”

——咦,等等?

“龙儿,你的眼睛?”

小公子揉揉眼:“没大碍,只是有些模糊。”

“哦。”

——咦,等等,问题关键不是这个……龙儿是从哪里学来这般口气的啊?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真的没问题么?

龙公子脑中一个接一个地冒着气泡。

此时景善若不见他爷俩,开口唤道:“昱?你把龙儿抱去哪里了?”

未等龙公子回话,那小公子立刻转首,甜腻腻地应道:“娘!”当爹的差点没被这落差给惊得跳起来。

“欸,昱啊,快些把龙儿抱回来。”景善若开开心心地说。

龙公子愣愣地将小儿抱回去,坐在旁侧,看他呣子再正常不过地亲昵依偎着,险些将方才的对话当做是自己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一个月后,小公子的聪慧­干­练已经让景府众人吃惊了,唯有景善若尚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生的是个天真活泼的普通小孩而已。

因她双手有伤,景府的出纳分派,本是让龙公子来做的。龙公子懒啊,账册堆积起来。朱砂又半懂不懂,唯一对此得心应手的明相,则是来往于蓬莱洲与玄洲岛之间,为讨回关游治罪而奔波……

某天清晨,龙公子惊奇地发现,小公子坐在两叠账册之间,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提着有半个他那么高的毛笔,轻而易举地,将积下的事务——统统解决了。

“唉。”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对父亲道,“以后大小事务偷偷交给孩儿处理,阿爹,你好生照顾娘就是。”

“……”

没等龙公子反应过来,这孩子突然跳下案桌,哒哒哒地奔出门去。

跟出去一看,原来是景善若带着阿梅来了。

“娘!”小公子跌跌撞撞地上前去,抱住景善若的腿。

景善若蹲下,与其对视,笑道:“龙儿大清早地怎么跑这里来了,吵着爹爹做事,可怎么办的好?”

小公子睁大眼,天真无邪地说:“爹爹唰唰唰地写,做得好快的,一转眼就全做完了。刚刚阿爹在陪孩儿玩耍呢!”

“弄完了?”景善若吃惊地抬头看龙公子。

昨天来检查的时候,还有好几本根本没统过呢!她一度怀疑自己要带伤上阵来着。不然,再过几天,方丈洲的期船就要走了,蓬莱洲却给不出需要补给的单子来……

龙公子挠着后脑,硬了头皮颔首:“呃、是啊,都理清楚了!”

“夫君真是厉害,果然只要愿意做,就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景善若毫不吝惜地夸奖他。

龙公子笑了笑,睨向那个撒娇无极限的小孩。

惊见母亲赞美父亲,他俩的孩子却觉得不平了,开口道:“阿娘,孩儿也能帮忙家事的!让孩儿跟着爹爹学嘛!”

“你还小啊,不急的!”景善若笑道,“来先去找小草哥哥玩,以后要学识字的话,可以请小草哥哥教你喔!”

“哦……”小公子答应着,郁闷地转头,瞄了龙公子一眼。

龙公子扭脸,故意看向别处。

归墟龙族吃过败仗,暂时平静下来。如此安逸的日子,要说还有什么不快,那便是玄洲岛那边迟迟扣着关游,好说歹说也不愿意交出人来。想也是,真公那么看重这个弟子,要让他亲手送出来,看着徒弟被愤怒的龙族人处死,他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是蓬莱洲与玄洲岛的私务。

然而,天上风云变幻莫测,因为关游的事儿,又有一封信,被送到了景府大门处。

“是下昆仑的元华大帝写信替豆芽求情。”景善若匆匆看过信笺,蹙眉道,“昱,你我如今与昆仑并无来往,这一人情,你愿卖么?”

“此恨无法化解,非得讨一说法才成。”龙公子答说。

小公子听见父亲这么讲,赞赏地冲他点头。

景善若亦点头:“他伤我孩儿,我再是好欺,也不能放过他。”

说完,她将书信交给龙公子:“昱,昆仑邀你前往做客,试图调停双方恩怨……你去么?”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收尾,哦也!改个错字,顺便恭喜公子爷进入自家食物链最底层……!

为了宝宝,出发!

“昱,你在做什么?”景善若撑起身,不解地看着坐在窗前发呆的龙公子。

后者转头,惆怅地回她一句:“没事,你先睡吧。”

景善若觉着不妥,下了床,来到龙公子身侧,陪他坐下:“怎么,是白日里决定要前往昆仑,因此心绪不宁?”

龙公子摇头。

景善若道:“若真是如此,昱,你直说无妨,咱就不去了。玄洲岛包庇豆芽,我也不可能再与岛主交好,不妨就此断开人情,再不顾及其他。”

“不是……”龙公子轻声道。

他看了看景善若,欲言又止。

景善若见状,靠在他肩上,也不追问,只静静地等他想通了再与自己解释。

沉默片刻,龙公子缓缓开口,道:“龙儿不待见我。”

景善若怔住了:“龙儿?”

“嗯。”龙公子郁闷地点头。

禁不住笑意,景善若道:“昱,怎么会呢?龙儿可喜欢黏着你了,不是么?”

——那是他总觉得我有什么什么地方没做好!

龙公子心底抱怨着,苦了脸,道:“夫人,你不知道……唉。”

景善若自然是不知的。

她笑笑,说:“龙儿不过是刚降世的娃娃,只知道学大人样儿,哪里懂得那么多。即使是你少抱了他一会儿,被他嫌弃……到明儿,他不也忘记了么?”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龙公子撑着脑袋,不知怎样跟景善若解释才好。

他只得笑笑,劝景善若先去睡下,说自己还想出去走走。

披着外衣,龙公子出了屋,没惊醒已经睡着的小丫鬟。他沿着檐下走了几步,到廊内,回头,沿着廊柱爬上了屋顶。

蹑手蹑脚地,龙公子踏着房瓦,走到自家卧室的后墙,倒挂于屋檐处,伸手往里掏。

只听见细微的咔咔声响过,他收回手,腕上赫然勾着一条碗口粗的幼龙!

那幼龙睡得正香,被他拉出来之后,无意识地沿着他的手臂盘起身,把脑袋放在他手掌里,继续打着小小的鼾。

龙公子无声地叹了口气,抱住幼龙,将其送回侧屋的摇床中,轻轻推了推,见他睡得香喷喷地,才回卧室去歇下。

“——就是如此了。”

翌日,龙公子对明相道:“上回阿梅来说,龙儿夜里睡不着,又常常会消失不见,我便留神了。原来是每夜到父母窗外,才能安然入眠。”

明相道:“既然如此,将摇床置于父母床帐外……听说民间凡人是如此做法。”

龙公子瞥了明相一眼,道:“治标不治本。”

两人还欲再谈谈,朱砂却疾奔而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啊公子爷!”

“发生何事?”

“夫人去府外摘花了!小公子他醒来之后找不到夫人,大哭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已经是哭得直抽直吐了!公子爷,赶紧回去看看!”朱砂噼噼啪啪地一口气说完,也不顾尊卑,伸手就把龙公子往外推。

还没推动呢,眼前一空,就见龙公子飞奔出去了。

刚出了建筑,龙公子就一个化龙再接一次化人,转眼抵达儿子房门外。明相与朱砂还在一里外的雅轩里愣着呢!

龙公子冲进屋门,抬眼就看见阿梅正抱着小龙儿哄,小孩脸­色­都青了,唔唔地张着口,身上直抽搐。

“公子爷!快来看看小公子啊!”阿梅惊慌地喊道。

一把夺过儿子,龙公子急急地拍着他的背心:“龙儿!龙儿!”

小孩儿用力咳嗽一阵,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他一转头瞧见是爹,小嘴一瘪,先打了个嗝,随后又哇地一声哭起来。

龙公子也手慌脚乱起来:“龙儿莫哭,要什么、你要什么,爹爹给你弄来!”

“……娘没有了,呜哇……”小孩儿一边抽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娘不见了……”

“……”龙公子愣了愣,急忙扶着小孩双腋将之举起,露出笑脸劝道,“爹爹在啊!不哭不哭,你阿娘一会儿就回来的!”

小公子哭得筋疲力尽,脱力地望着龙公子,却语出惊人:“骗人!……娘被坏人杀掉了!”

龙公子吃了一惊,道:“龙儿,你说什么?”

小孩儿盯着他,闷声闷气道:“爹爹你护不住阿娘……坏人还在外面……”

龙公子转首看向阿梅:“龙儿在说什么?”

“公子爷,阿梅也不知道!”阿梅摇头。

不等龙公子理清头绪,那小龙儿已经耐不住­性­子,自己化作了龙身,吃力地蹦下地,往门口游去。

“龙儿,站住!”

龙公子呼喝一声,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幼龙的尾巴,将其倒拎起来。那幼龙拼命挣扎,嗷呜嗷呜地叫唤着,可惜死活也扯不出自己的尾巴。

他说了些什么,阿梅听不懂,但是龙公子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赶到的朱砂与明相,也听得明明白白,不由得面露怜悯之­色­。

龙公子怔忡。

他反转手腕,把幼龙拎到自己眼前,随后将之抱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那个小小的脑袋。

“没事了,龙儿,敢伤害你阿娘的坏人已经被抓住了,爹爹明日就去把那坏人咬死。”他轻声安抚着,生怕说得响亮了些,惊吓到小孩,“有爹爹在,阿娘和龙儿都不会再遇到危险了,爹爹向你保证。”

“……”幼龙在他怀里钻了钻,泪眼婆娑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龙公子只是点点头,抱着幼龙坐下,轻轻地哄着对方。

景善若带着仙草童子等人从府外回来,他们刚去了一趟“飞来山”,问候岳先生安好,并且给它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下回也带小公子出来玩嘛!”道童笑嘻嘻地建议。

景善若莞尔:“我见他睡得正香,怕扰着他了,便没有抱出来。”

回到景府,在路口处安排石仆带众小仙去吃午饭,景善若哼着小曲,拎了花篮回居处。

主屋没人,侧间倒是有响动。

她探头进去一看,只见几个人全都围在摇床边,小心地看着床内。

——出了什么事?

景善若吓了一跳,急忙快步入内。

朱砂见她回来了,开口道:“小公子,夫人回来啦!”

只听一声尖细的欢叫,一条幼龙从摇床内腾空而起,飞扑向景善若。

“哇啊!”

景善若怀里抱着花篮呢!幼龙刹不住脚,“唰”一声就把自己给丢进篮子里去了,他在篮子里面翻腾一阵,“噗哇”,猛地竖起脑袋来。发觉自己口中叼着一枝鲜艳的花儿,幼龙一愣,急急忙忙吐掉,随后游上母亲的肩头。

小风生兽飞过来,瞧见这条幼龙,便伸出爪子,想试探­性­地挠一挠他。不料龙尾巴一扫,那风生兽顿时被拍飞了好几尺远。

龙宝宝扬起头,冲母亲短声叫着。

景善若不解他在说什么,疑惑地看向龙公子。

后者笑起来,道:“龙儿听说了去昆仑的事儿,闹着要同你我一道前往。”

“不行哦,龙儿得在家里,替爹娘好好看家。”景善若立刻微笑着拒绝。

幼龙失望地鸣叫着,连连摇头,又卖力地顶着母亲的脸庞,用软软的龙角去磨蹭母亲的耳朵。

“夫人,就让龙儿去吧。”龙公子道。

景善若望着夫君,为难地说:“昱,你又不是不知,这一趟去昆仑是为何事……”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将龙儿带在身侧。”龙公子严肃地回答道。

景善若不解。

待到傍晚,明相才悄悄地告诉她:“景夫人,以公子爷看来,小公子十有八九,是降世之时饮到了生母的血……”

“哎?”景善若愣了愣。

回想当时情形,确实很有可能,甚至是在蛋里的时候,就不小心喝到了吧?但是……“有要紧么?”

“龙是极富战斗力的种族,饮生母之血乃是祭礼之一。一般而言,是机缘无奈,母龙战死在龙蛋旁,遂以自己的血催化幼子降世,避过大劫……”明相叹气道,“这般生养出的龙子战力极强,骨子里是忘记不了血腥之气的,虽然敏锐好强,多能成就大事,但终究戾气过重,不仅伤人、也累己啊……”

景善若大惊:“啊!那么说来,龙儿也——”

“正是如此。”明相道,“小公子虽然知道夫人你还在世,但因记恨着血仇未报,便如弓弦般时时紧绷着自身,致使他虽生得孩童面貌,心­性­却与大人无二。方才公子爷与小公子长谈一席,小公子虽然对公子爷放下了戒备,但仍难宽心。老夫以为,小公子心内沉重负累,怕是得眼见大仇得报才能释怀哪。”

龙儿心­性­如何,景善若并未察觉有异,但既然龙公子与明相都觉着不对劲……她必定是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吧,真是粗心大意。

景善若暗暗自责一番,道:“老人家,你认为龙儿随我与昱上昆仑去,会是个法子?”

“嗯。”明相对此十分肯定。

玄洲岛那边表示,因为昆仑那边主动要求调解双方恩怨,故而,关游已经被押解到昆仑去了。若是这回带龙儿往昆仑去会谈,应该能使其亲眼见到恶人被镇压的情形,打消他心内深藏的恐惧和焦虑。

明相道:“待小公子从昆仑回来,老夫再择个时日,替小公子开坛祈福罢……”

“也好。”景善若点头,“那蓬莱洲之事,暂时就交给老人家你了。请千万防备着归墟之龙,莫要给人钻了空隙。”

“夫人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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