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心中对她毫无戒备,目光顿时深深陷了进去,只觉得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便如山泉一般清澈,那漾起的笑意便似自己跳入山涧时激起的水花,是那样的请凉惬意,是那样的自由自在,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
岛王深吸了一口气,刚刚站起身子,忽听上官怡人道:“各位,条件改变了。”
众人俱是一惊。岛王转过身来,厉声道:“你待怎样?”
上官怡人缓缓走到吴歌身旁,道:“他走,我留下。”
众人又惊又奇。岛王冷冷地道:“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同命鸳鸯,却不知到底是谁说了算?”
上官怡人淡淡地道:“当然是我说了算,是不是,吴大哥?”
吴歌默不作声地站着,居然点了点头。
众人都觉不可思议,细看之下,发现吴歌眼神呆滞,似乎丢了三魂七魄。岛王脸色一变,道:“你对他施了移魂大法?”
上官怡人不置可否,只道:“眼下这般形势,我留下来对岛王来说更是有益无害。我自小对机械,数理之学有过深研,又见过乾坤图,虽不敢说能破这绝地之阵,但假以时日,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岛王何乐而不为?”
众人听到她这番话,虽然也知未必靠谱,但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有一线生机,无不砰然心动。岛王其实早就抱定必死之心,誓与不动明王周旋到底,不然也不会传位与姜鸿,在他心中,儿子这眼下唯一传人,必须保全,女儿这一生他亏欠太多,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甚至在他心中也是属意第三个人送上官怡人离开,条件当然是请求她师尊出手,救治安琪儿。但眼下这般形势,已经由不得他。而且留下上官怡人有可能救这么多下属之命,成全其义,也由不得他不心动。
正盘桓之际,忽觉脚下微微一晃,太一室又开始微微动了。上官怡人脸色一变,知道逃生之机稍纵即逝,一旦离开此处,便再难回来,急叫道:“还不速做决断?”
岛王再无二话,抱起晕倒在地的安琪儿,扑上前来,在一个绿色的按键上一按,只听嗤的一声,铁柜的舱门打开,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人形凹巢,长有丈八,肩宽足有六尺,似乎原先该是一个巨人躺的地方。饶是如此,一下子挤进三个人,确实也是拥挤不堪。
三人在舱中挤作一处,岛王便要关上舱门。姜鸿看着鬓角已见霜白的父亲,心中终于升起一股浓烈的负疚与伤感,忍不住叫道:“父王。”
岛王道:“记住为父的话,你一定可以做好。“碰的一声,合上舱门,运指如风,在舱盖一排1到10的天竺数字上输入一连串数字,伸掌在红键上一拍,只听轰的一声,铁柜底部忽然喷出一道尾焰,如离弦之箭般往上飞了出去,瞬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铁壁后一处空荡荡的竖井,不断有罡风灌卷进来。罡风拂动上官怡人的衣袂裙角,猎猎飞舞,她美目中早已噙着的两滴珠泪也随风飘散,消弥于无形。
………………
吴大哥,时机紧急,但你一定要记住,离岛之法,一定与素数有关。岛边的数字是以天竺数法标记,78910即为壹贰叁四伍陆柒捌玖拾。所谓素数,便是比壹大,但除了壹和此数自身外,不能被其他数整除的数,比如贰,伍,柒都是素数,如若姜鸿居心不良,你当以此法尝试离岛逃生,千万不要再回来。
吴歌的心中一直有一个这样的声音在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似乎唯恐他忘记。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四周一片灰蒙,什么也看不见?我是在做梦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听到鸟语之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吴歌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片蓝天白云,温和的阳光摩挲着他的双瞳,微微有点晃眼,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舱门不知何时开的?吴歌这才发现身边挤着姜鸿和安琪儿,他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努力爬了出来,站在茵茵草地之上,顾目四望,只见身后一株大树之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帆布一般的东西,其下有数条绳索连在铁柜之上,四周群峰环绕,绿草遍野,也不知是什么所在?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在问天阁中吗?一想到问天阁,他心中悚然一惊,怡人,怡人在哪里?他急忙回头去铁柜中查看,却见呼的一声,姜鸿与安琪儿先后从铁柜中跳了出来,征征地立在当场。
只听安琪儿首先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鸿颤着声音道:“这是碧渊谷,这是紫极宫旁的碧渊谷,我们终于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安琪儿叫道:“其他人呢?父王呢?父王在哪里?”
姜鸿叹了口气,将事情简略说了。问天阁中那最后的一幕终于清晰的在吴歌脑中闪过,他全身冰冷,胸中空荡荡的,宛如被人捅了一刀,把心都给剜了去。
耳边只听到安琪儿泣道:“我不要他为我这样做。我不要他为我这样做。”
吴歌心中也道:是啊,我不要她为我这样做,我吴歌何德何能,值得她为我如此?他心神大乱,连退了两步,踩到一个小土坑,以他的功夫,竟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定了定神,又回头望着姜鸿,问道:“紫极宫在哪个方向?”
姜鸿道:“你现在纵然回去,也是徒劳,莫说已经进不了问天阁,便是进去了,那数千个杀人石室你闯的过吗?徒然送死而已。”
吴歌宛若没有听见一般,又道:“紫极宫在哪个方向?”
姜鸿脸色微微一变,道:“吴兄弟,听我一句良言,你现在助我平定叛乱,鼎定乾坤,事成之后,我定然……”
这番话尚未说完,忽听吴歌一声惊天怒吼:“紫极宫在哪里?”声到人到,瞬间欺到姜鸿面前,一把叉住姜鸿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那吼声龙吟虎啸一般,直上云霄,震得身后那株大树落叶如雨,威势慑人之极。
姜鸿空有一身上乘武功,竟然毫无抵御之能,眼见吴歌眼中杀气迸现,一张原本温和英俊的脸庞青筋毕现,尽成狰狞之相,直如发狂了一般,那可是随时随地便会杀人的。姜鸿再不敢做作,憋红着脸,拼力举手,指着东南方向。
吴歌一把将他扔下,转身便跑,将一身雄浑无比的内力瞬间提到极至,当真是奔得犹如追风擎电一般,一边跑,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一口气跑出二十里地,已能远远地看见紫极宫一侧的城垣,他全力发功之际,又心情激荡,一口血气逆冲上来,顿时身法一滞,险些走岔了气。
这是他功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那可是走火之兆,他不得不停下身来,扶着身边一棵大树,微微调息,只是胸中仍是酸楚难当,直欲大哭一场。他恨恨地摔了自己一巴掌,暗骂道:吴歌啊吴歌,你这是什么作派?怡人聪慧无比,定然能吉人天相,化险为夷,你却在这里哭什么?你自己若不能坚定心智,又如何能救出怡人。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努力让心情平复,调匀气息,再展身法,往前急奔,不过半柱香光景,已跑到城墙之下。忽听呼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猛地往他头上扑落。
吴歌急切间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觉这物巨大,凌空一扑之势虽然凶猛,却没什么章法,当即往旁一让,毫不费力地闪了过去,也未下杀手。只听扑的一声,那物竟然撞落在地,不住嘶鸣哀嚎。
吴歌这才看清,那物竟然是一只翼兽。这无毛怪物用它两只肉翼撑持着站了起来,连带原来的两只巨爪,便如一只四足动物一般,爬行着要扑上前来,只是没冲出两步,又扑翻在地,不断挣扎嘶吼,似乎痛苦已极。
猛听噗的一声,血花四溅,那翼兽胸膛霍然洞开,连肋骨断端都暴了出来,登时掀翻在地,一命乌乎。一阵悉悉簌簌的异响,一个乳白如幼鼠般的东西从那血洞中缓缓爬了出来。
吴歌又是吃惊,又是恶心,还未回过神来。那乳白小怪物对着他一声嘶叫,猛然掉头就跑,速度之快,就是一流武学好手,也有所不及,瞬间便没入草丛之中。吴歌霍地回过神来,心中叫道:暴犴?那是暴犴的幼崽。
这时再想追,已是不及,忽听一声嘶叫,那只暴犴幼崽从草丛中弹了出来,被一根树枝当胸贯穿,那树枝上所附的内力非同小可,带着幼崽飞出两丈,钉在一株大树树干之上。只是不过瞬间,那树枝便被幼崽襁水般的血液融净,尸体噗的一声,又掉下地来。
吴歌注目前方,只见黑袍人安琪儿从林中走了出来。吴歌看着她缓缓走近,问道:“公主所为何来?”
安琪儿叹了一口气,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吴歌道:“你不去襄助令兄吗?”
安琪儿幽幽地道:“权欲之争,随他去吧。是我让你和上官姑娘卷入这一场风波,我当助你解困。只是……”她抬头望天,喃喃道:“为什么暴犴幼崽会寄生在翼兽体内,这些翼兽都怎么了?”
吴歌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原来成群结队在紫极宫上空翱翔的翼兽,不知何时只剩下几十只,而且似乎在相互追逐攻击,不时有受伤的翼兽哀嚎着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在宫中各处,这幅景象便如一个末日怔兆,看得人心惊肉跳,诡异之极。
第三十七回 荒城
?紫极宫城墙虽高,又怎能拦得住吴歌与安琪儿,二人各以上乘轻功攀上城墙,却见城墙之上,一片寂静,平素里衣甲鲜明的禁军护卫,竟然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静悄悄地宛若进了一座鬼城一般。吴歌与安琪儿互望了一眼,心中均觉不对,辨明方向,往前急行,转过一个角楼,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躺着无数尸体。
这群尸体有人有兽,人显然是禁军甲士,兽除了翼兽之外,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大鸟。人兽身上无不血迹斑斑,残肢断臂,零落一地,似乎经历了一场极其酷烈的厮杀。安琪儿看得呆了,失声道:“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忽听吴歌道:“那是什么?”
安琪儿一惊抬头,顺着吴歌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北部天空一片黑压压的物事,如乌云般往这边压了过来。待临近了,只听一片呱唣声震耳欲聋,原来这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竟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鸟群。
这鸟群中的大鸟与翼兽又自不同,似鹫非鹫,似鹰非鹰,但体形都比鹰鹫大了一倍有余,双翼展开,翼展足有两丈,鸟群绵延数里,铺天盖地,当真是壮阔之极。安琪儿颤声道:“那是生存在北麓的侯雪鸟,怎么会飞到这里来?”
吴歌道:“它们是冲着问天阁来的。”只见鸟群蜿蜒如龙,直扑问天阁,到阁前时忽然折而向上,便如一只黑龙昂头,从阁顶一头载了下去。
吴歌与安琪儿极目远望,只见那问天阁的阁顶已非初见时的那个穹顶,而是变的四四方方,极是怪异,便如突然少了一层一般。安琪儿颤声道:“父王启动周天之阵,问天阁周身上下封闭,便是一丝缝隙也无,为什么这些侯雪鸟能从阁顶进去?”
吴歌闻言双眼一亮,喜道:“这说明阁顶必有入口,这些鸟儿体形如此巨大,都能进去,人也一定可以进去。”再也按捺不住,展开身法,朝着问天阁急奔。
安琪儿急忙跟上,两人越过两重宫门,越往里走,人鸟尸体越多,一路上弃甲丢盔,零乱一地,宛如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待越过神王殿,进入问天阁前的大广场时,两人都大吃一惊,只见广场之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那哪里还是先前庄严肃穆的阁前广场,分明是一处修罗场。
倒毙在地的都是原先阁前求恕侯命的叛军,足有一两千人,逃出这个广场的只怕不到十之二三,而且纵然逃出此间,只怕也有不少毙命在宫中各处。这一刹那间,吴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岛王暗中下了格杀令,可是细看之下,发现不少尸体扭打在一处,中间还有许多翼兽的尸体,似乎当时广场上的人曾经自相残杀,又曾经人兽大战,个中原因,实是揣摩不透。
吴歌抬头望天,这时刚刚那群侯雪鸟,包括几十只翼兽都已钻入问天阁中,空中静悄悄的,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忽听安琪儿惊呼道:“阁上有人。”
吴歌一惊,道:“哪里?”只见问天阁第十层的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迅捷异常的往上攀飞。吴歌道:“截住他。”声出人起,两人几乎同时扑到问天阁前,手脚并用,以无上轻功攀檐越栏,向上急追。
两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那人轻功也自不弱,而且毕竟有十层之先,一时竟追之不上。三人越攀越高,三十层一过,天风罡烈,吹得人摇摇欲坠,若换了常人,便是站稳也是不易。更不要说飞檐走壁。这时便显露出真功夫来,那人受天风所激,身法明显滞涩。吴歌与安琪儿却是依然如履平地,此消彼长之下,不到五十层,两人已迫近那人。
那人一身灰衣劲装,与问天阁飞檐廊角的饰色十分接近,若不是下到十层,倒真是让人难以发现。这时她听到身下声音迫近,忍不住回头向下望了一眼。吴歌看得分明,这人竟然是一个容貌娇好的年轻女子。
只这一回头间,她身法微慢,吴歌提气急纵,连上两层,已迫到这女子身下,伸手探出,闪电般抓住了那女子的脚踝,喝道:“下来。”
喝声中,他就势往下一拉,忽觉手上一轻,竟然将对方整只小腿拉了下来。吴歌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得此良机,正自手脚并用,往上急逃,那两条腿还好生生地长在她身上,哪里有被扯下来过。
安琪儿在后面叫道:“是甲贺遁身,快扔掉它。”
吴歌反应极快,安琪儿喊话同时,他已将手上的假肢扔出。只听“碰”的一声炸响,烟雾四漫,嗤嗤之声大作,无数钢针四散乱飞。这假肢竟然还是个炸弹。
吴歌挡在安琪儿之前,双掌一划,雷神封印发出,一连串波波细响,将钢针铁片尽数挡在气墙之外。这般阻了一阻,抬头再看,那女子又已远在十层之上。
这时距离阁顶已近,两人情知已是追击不及。吴歌问道:“岛民中有日本忍者吗?”
安琪儿道:“以前是有劫掠过一批日本的制刀工匠和忍术高手,但那已是二十年前之事,那批工匠多数入了九黎族,忍术高手不屈自杀者众,只有三人降服。这些人所生子女都造册登记在案,这个女子决非岛上之人。”
吴歌道:“或许是姜犰暗中网罗的也未可知。”
安琪儿摇了摇头,道:“这二十年来我们都在大西洋上飘泊,回到东亚不到浃洵之间,还不曾靠近日本四岛,姜犰还没有可乘之机。”
一言甫毕,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吴歌身后,惊呼道:“那是什么?”
吴歌没有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一惊回头,只见远处有数处烟尘扶摇而起。问天阁高达百丈,如山之高,两人凭高望远,正好把蚩尢城的一面尽收眼底,那几处烟尘正是从城中升起的。
吴歌道:“那……那是狼烟吗?”
安琪儿道:“那些都是民居,狼烟怎会放在民居之地?”一边说话,一边绕到阁层的另一侧,只见四面八方都有黑烟升起,宛若烽火焚城一般。
这时那个女子已翻上了阁顶,阁顶忽然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这声音极其怪异,不是人声,也不是乐音,倒象是鸟叫,却又说不出是哪种禽类。怪声远远传了出去,只见东方黑压压一片鸟群往这边飞了过来。
安琪儿咬了咬牙,恨声道:“这诸般乱象,只怕都是这些小日本搞的鬼。”一怒之下,往上急攀。
吴歌纵身跟上,离阁顶只有一层时,吴歌伸手拉住安琪儿,示意她阁顶可能有埋伏。安琪儿静观其变,只见吴歌将右掌按在檐角之下,运转“蛰龙之变”,掌心触息如水般四面流淌出去。
这一变当真是神奇之斯,吴歌双目未视,只凭掌心触息,明明白白地查觉到阁顶四面站了七人,六人环立,一人居中,正是居中那人发出的怪声。吴歌向安琪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随己而动。
安琪儿点了点头。吴歌右掌未撤,内息一收,霍地一放,“蛰龙之变”猛地变成了“潜龙之变”,那“潜龙之变”隔物传功,神鬼难测,而且吴歌武学上悟性极高,短短时日,对神龙九变的领悟又提高了一层,这一变“潜龙之变”中他还用上“战龙变”的分息之法,一变之中,有七只“潜龙”猛击出去,同时噬向阁顶七人。
阁顶七人无不严阵以待,尤其是周围的六人,刀出鞘,箭在手,只等吴歌,安琪儿窜出,便居高临下,当头痛击。却没想到脚下蓦然间七股巨力毒蛇般猛窜上来,毫无征兆可言,哪里避得过去,啊的七声惨呼,七人都被震的弹了起来,自足底“涌泉茓”开始,整条足阳明大肠经瘘痹,摔落一地。
与此同时,吴歌与安琪儿一声呼啸,已纵身扑上阁顶。堪堪站定,有两名女子奋力起身,持刀扑了过来。
吴歌微觉吃惊,想不到在自己潜龙一击之下,对方还有两人能站起身来,看来把“战龙之变”的分息之法运用于“潜龙之变”中,还不精纯,要融合贯通神龙九变,谈何容易。
那两名女子虽然扑上前来,但毕竟身上有伤,刀功身法,破绽百出,哪里挡得住吴歌与安琪儿这样的高手,一招之间,便被重新放倒。
这对方七人竟然都是娇小玲珑,相貌清秀的女子,虽是女子,却极是坚强,虽然个个负伤,不能起身,却没有一个露怯求饶,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地上丢着一根黄金竖笛,想必刚刚那怪声便是由这金笛发出来的。此时没了笛声,东方天空中鸟群好似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不久又掉头往南边飞去。
阁顶正中有一个大洞,方圆两丈,边角之上沾满了许多鸟羽血肉,显然鸟群是从这个洞茓口钻下去的。吴歌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只觉冷风飕飕,洞口之下似乎是一个极深极宽的所在,只是光线不及,数丈之下,便是黑黝黝一片,看不清楚。
吴歌道:“公主,搜她们身上,看看有没有火折。”
安琪儿俯身到一名女子身上搜出火折,递与吴歌。吴歌伸手接过,心中一动,暗道:这火折制工精细,倒象是上官怡人曾用过的那种特制的上好火折。这时也不及细想,点亮之后,恐被罡风吹灭,用一手护着,投进那洞茓之中。
吴歌施展“五蕴神通”,运足目力,目光随着火折落下。估莫落了三十来丈,忽然有一只手伸出,轻轻接住了火折。
吴歌大吃一惊,叫道:“下面有人。”
安琪儿悚然一惊,道:“是谁?”她目力不及吴歌,根本看不清下面。吴歌丹田发声,问道:“你是谁?”
雄厚的声音如滚雷般传了下去,不住有回声传回。声音消散之后,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吴大哥救我,我是上官怡人。”
这句话一出,吴歌顿时喜得全身发颤,险些便要一个猛子跳下去,他大叫道:“怡人,怡人,真的是你吗?”
下面那人道:“是我,吴大哥你快来救我,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吴歌道:“你别怕,我这就来救你。”跳将起来,四处张望,寻找有无可用之物。
安琪儿却是满腔疑窦,拉住吴歌,道:“你当真看清她是上官姑娘?”
吴歌道:“我认得她的声音,那一定是她。”
安琪儿道:“擅长口技变声的大有人在,单凭声音如何能够确定?此事蹊跷之极,问天阁顶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大洞?这七个女子又是何人?召唤鸟兽目的何在?洞茓之下,难道只有一人?这诸般疑窦,你想清楚没有?”
吴歌本是个聪明之人,只是上官怡人在他心中极为重要,所谓“关心则乱”,一听到她的声音消息,自然欣喜若狂,哪里还有平素里的淡定从容。这时被安琪儿这般一说,心中一凛,迟疑了一下,又俯到洞口,道:“怡人妹妹,你有没有受伤?你把火折拿近些,让我看看你。”
底下那人便把火折靠近脸侧,道:“我……我的脚受了撞击,也不知有没有骨折,你快来救我。”
吴歌运足目力,隔着三十来丈的无边黑暗,借着那微弱的火光,依稀看清那确是上官怡人的俏脸,心中顿时又急起来,叫道:“是她,是她。”
安琪儿道:“你当真看清楚了?”
吴歌有点不耐,道:“自然看清楚了,我最喜欢……我不会看错。”他情急之下,一句“我最喜欢的人,怎会看错?”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猛地惊觉,才急转话风。一边四下张望,道:“这附近可有长绳索之类的东西?”
安琪儿道:“宫中造办处应该有这些东西。”
吴歌跳了起来,道:“好,我去拿。”拔步便走。安琪儿急忙叫道:”且慢。你知道造办处在哪吗?”
吴歌一愣,方才回过神来,急问道:“在哪?”
安琪儿望着他焦急万分的样子,依稀间便仿佛看见当年吴藏神的模样,心中一暖,道:“你守在这里,我去拿,我熟悉路径,来回也快些。”
吴歌大为感激,道:“多谢公主。”
安琪儿轻轻叹了口气,站在阁边,忽然问道:“你爹爹……这许多年来,他可曾提到过我?”
吴歌心中一动,道:“请问公主,你的名字是不是天使的意思?”
安琪儿身子微微一震,道:“你怎么知道?”
吴歌道:“我记得小时侯,爹爹问我要不要个小妹妹做伴。我说:当然要了。爹爹便冲着妈妈笑,说:儿子发话了,我们什么时侯考虑一下?妈妈便笑骂:父子两个没一个正经。爹爹笑道:这不是正经的大事吗?恩,我想一下,儿子的名字是你取的,女儿的名字我来取。妈妈又笑: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女儿?爹爹却没回话,好象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就叫安琪儿吧。”
“当时我和妈妈都很奇怪,觉的这名字好怪,有点象西洋的名字。我问爹爹:安琪儿是什么意思?他说:安琪儿是最美丽的天使。我又问:天使是什么?爹爹说:天使是上天的使者,她们美丽,善良,能为世人带来幸福。我又问:真的吗?爹爹见过天使吗?爹爹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他说:是的,爹爹见过,她的名字就叫安琪儿。”
他说到这里,安琪儿早已泪湿面巾,她长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呢喃道:”有他这句话,一切都够了。”一个翻身,从阁顶跃了下去。
吴歌跑到栏边,临空下望,只见安琪儿身形如电,星丸跳掷般层层而下,不多时便被飞檐廊角挡住了身影。吴歌心中暗叹:她身罹重疾,却在这岛上苦苦支撑,只怕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我爹爹一面,却想不到天人远隔,早已是无助之想。她与我爹爹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从诸般情形来看,似乎是爹爹亏欠她较多,此间事了,我当尽我全力,助她康复,报她待我父子之恩。
心意笃定,又回到那洞口之旁,安慰上官怡人,跟她说已去取长索了,定会救她上来。又问她脚还痛不痛?能不能活动?
上官怡人告诉他,变阵之后,还是被不动明王找到了太一室,岛王引爆了预埋的炸药,一片硝烟弥漫的混乱中,自己被弹进这个黑不窿冬的所在,与众人都失去了联系。
吴歌闻言一惊,暗道:如此说来,只怕那不动明王还在阁中。便告诉上官怡人,暂时不要再说话,以免惊动到不动明王,但自己会一直在这里陪着她。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西南方向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大片黑压压的鸟群,离此有十余里之遥。只是鸟群似乎到了那里便迷失了方向,并未向问天阁飞来,而是在远处天空盘旋了几圈,又纷纷散去。
吴歌心中一动,暗道:我曾听红叶伯伯言道,大明西南武林中,有一个百兽山庄,其庄主善长御兽之术,不论飞禽走兽,还是毛羽鳞昆,都能召之即来,呼之即去,驯如家养。看来这些日本人,也有这个本事。那些鸟群想必都是她们召唤来的,只是她们召唤鸟群做甚?那些鸟群都来自数十里之外,以她们的功力又怎能如此及远?
他一边沉思,一边将地上那个金笛拿了起来。那七名女子原本一副无畏无惧,视死如归的模样,脸上殊无丝毫表情。这时一见吴歌拿起金笛,竟都是脸色一变。吴歌看在眼里,将笛子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突然喝道:“你们是不动明王的人?”
那七名女子长年接受忍者训练,纵然身受大刑,也可以做到不露声色于外,但被吴歌一针见血地道破来历,眼中还是露出了惊色。吴歌冷冷地道:“你们来这里是想救不动明王的?”
这时七人已恢复了心志,垂目不语,无动于衷。吴歌冷冷地道:“我听说你们东瀛忍者,耐力忠心,举世无双,纵然身受凌迟,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我也不是擅长逼供之人,但我若将这金笛震碎,不知会否触动你们?”
他说到最后一句,那七名女子连脸色都变了。吴歌料定这金笛对她们果然重要之极,当即道:“我只问一次,你们想如何营救不动明王?”一边说话,一边将金笛高举起来。
那七名女子互相望了一眼,眼中露出绝望之色,颊肌牵动,口中咯嗒一声。吴歌一惊,暗道:不好。急扑上前,卡住最近的一名女子的两腮,已是不及,只见一道污血从那女子的嘴边缓缓流了出来,顷刻之间,命毙当场,显然她们口中事先都含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吴歌想不到这些东瀛忍者如此残忍,一言无望,立刻便自戗当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精神,对自己性命都如此自轻,对他人之命又怎能敬畏怜悯?吴歌心中愤懑之极,右手一震,当的一声,将金笛震裂成数断,扬手丢出。
他生了一会闷气,终究当心上官怡人的安危,又回到洞口,询问上官怡人近况。上官怡人道:”我没事,只是这里又黑又有许多大鸟的尸体,我……我有点害怕。“
吴歌心中一动,道:”那些大鸟都死在下面了吗?”
上官怡人道:“黑乎乎的我也看不清楚,有些死了,有些飞走了吧。”
吴歌道:“飞走了?这么说下面还有出口?”
上官怡人道:“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翅膀,我若是有翅膀,早就飞出去了。”
吴歌心中若有所思,又回到那七名女子身边,搜出一个火折,藏在怀里。
过不多时,安琪儿回到阁顶,果然带来了一条数十丈长的连结而成的长索。吴歌大喜,道:“怡人妹妹,我现在放绳索下去,拉你上来。”
一边说话,一边将长索放了下去,心中默记放下长索的长度。过了一会,只觉长索一端有人拉住,只听上官怡人道:“好了。”
吴歌双手交替,将绳索往上牵拉。安琪儿在旁边探头下望,道:“怎的火折熄了。”吴歌也不说话,将那人提起了二十来丈,忽然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火折晃亮,迅速朝旁丢下。
火折落下不过数尺,突然熄了,便如被人瞬间掐灭了一般。吴歌汀双手,不再往上拉扯,冷冷地道:“不动明王,我知道是你。”
此言一出,惊得安琪儿直跳了起来,叫道:“什么?”
第三十八回 惊战
?黑乎乎的洞茓之下,一时寂廖无声。过了一会,只听下面一个森严的声音道:“好小子,本座自觉模拟得没有什么破绽,你是怎么瞧破的?”
安琪儿听到这个声音,连身子都微微抖了起来,叫道:“是他,是他。”
吴歌冷冷地道:“你的确学得惟妙惟肖,也足够小心,连体重也控制得和怡人一样,在你身上,我其实看不出任何破绽,只不过在此之前,却早已有一个大破绽,那是不得不让人起疑的。”
不动明王道:”飞鸟投茓?”
吴歌道:“不错。若是我所料不差,阁顶这七人当是你的下属,她们召唤这许多飞禽异兽投茓,所为何用?虽然我想不明白,但毫无疑问,应该是救你之用。所以在这洞下待援的,应该是明王尊驾,又怎么会是怡人?”
说到这里,想到上官怡人生死未卜,不由胸中一痛。不动明王道:“但你明明见到了上官怡人的音容笑貌,你又如何敢断定真假?”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希望是她?直到我刚才投下火折之时,我还在心中祈祷是她,只可叹,那火折还是灭了。”
此言一出,吴歌明显感觉到那绳索微微一颤,只听不动明王有点气急败坏地道:“原来你是在试本座的神功,你是怎么知道本座的发功范围的?”
吴歌淡淡地道:“穹顶一战,尊驾功法通神,令吴歌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又如何能不回味于心。晚辈大胆,窃想尊驾的发功范围当在十五丈,所以刚才放绳之时,默记长度。现在尊驾距洞口刚好十五丈两尺三,那火折落下两尺三便即湮灭,正是阁下以无上神通,远在十五丈外便灭了那强风不熄的特制火折○驾不想暴露身形,但这一手却恰恰暴露了你的真实身份。”
不动明王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叹了口气,道:“不愧是吴藏神与东方婉约的儿子,思维缜密,顾虑周详,有父母之风。”
此言一出,吴歌大吃一惊,连握绳的双手都抖了一抖,大声道:“你……你认识我父母?”
不动明王道:“他们倒是人族中罕见的人杰,聪明睿智,武功高强,只可惜啊,进化得还是不够撤底,人类七情之毒,他们一样都不能避免,不得善终,也都是意料中事。”
吴歌听他辱及父母,哪里按捺得住,大怒道:“你胡说什么,惹得老子火起,一把掼摔了你。”
不动明王“嘿嘿”一笑,道:“你以为把本座吊在这半空中,便能威胁得了本座?又是一个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吴歌“呸”了一声,道:“你以为你自己便是神吗?你若是神,也不会被这区区数十丈给困住,你倒是飞升一个给我看看。神个屁,左右不过是个神棍而已。”
忽听不动明王纵声长笑,道:“无知小辈,你现在倒是试试看能不能摔死本座?”
吴歌听他笑得如此畅快淋漓,不由心中一凛,暗道:他怎能如此自信?不好,莫非他刚刚是故意激怒我的?乘我不备,已做了什么手脚。他反应极快,见势不妙,立刻双手一松,便要扔得绳索,摔下这个怪物。
忽听安琪儿在一旁惊呼道:“你做什么?还不快扔掉它。”
吴歌道:“什么?”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手交互,正飞速地往上提拉绳索。吴歌大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明明是要扔掉绳索的,怎么变成了往上提拉,这一双手在这一刹那间似乎突然变得不属于自己,半点也控制不住。
安琪儿眼见不妙,一掌挥出,斩在绳上,这一掌锐如钢刃,不要说只是这样一股麻绳,便是铁链钢条,也一样应手而断。但掌缘刚刚触及绳索,绳上忽然传来一股巨力,碰的一声,将安琪儿弹了出去,半身发热,臂麻腕酸,一时竟举不起手来。
吴歌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能干扰我的气机,控制我的肌肉?还未转念,只听一声长啸,一个金色的人影自洞中冲天而起,长发四散飞舞,遮住了他身后的红日,便如一尊天神般缓缓而降,当真有泰山压顶之势。
吴歌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头一次有了心胆俱寒之感,只是他决不是束手待缚之人,便是困兽,也要一搏,当即长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全身功发,一招“战龙变”猛击而出,要以九龙之力,搏杀这环宇第一妖邪。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脉中九道神龙之息奔腾如海,就要内息外烁之际,突然不知何故,九道真气一齐沉降了下去,瞬间散于诸脉,他击出的这两掌软绵绵的,毫无半点力道。吴歌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三步,脑中一片混乱。此时若换了旁人,遇到如此大挫,早已心惊胆颤,斗志全失。但吴歌自小得红叶栽培,意志坚强,虽乱不散,虽惧不馁,后退之际,已是双掌自外划回,左右一分,又是一记“双龙变”击出。
只可惜这石破天惊的一变,还是功败垂成,真气根本发不出去。他在弹指之间又出四变,尽皆无功。这时,那不动明王已落到地上,静静地站在吴歌对面一丈之外,用面具之后一双亮如天星般的眼睛看着吴歌拳打脚踢,手舞足蹈,这一副画面当真是诡异之极。
斗到这等份上,吴歌已知与对手相差太远,便如与神邀斗,与天比肩,势所难为,再撑下去,徒然自取其辱而已,不由长叹一声,收了拳脚,负手而立,只是一颗少年头依然倔强的昂着,冷视着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艳如玫瑰花瓣般的美唇微微一翘,露出一丝笑意,道:“怎么?认输了?”
吴歌淡淡地道:“阁下神通广大,在下凡夫俗子,望尘莫及,输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不动明王缓缓地道:“当今之世,能在区区一战间,便能料到我的发功范围的,这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只可惜少年人血气方刚,阅历不足,终究沉不住气,分了心神,本座才有良机逼上了三尺,将你罩入我的功法范围之内,否则,本座此次当真要阴沟里翻船,受制于后辈之手。”
吴歌何其聪明,他其实早已明白,先前不动明王故意辱及他父母,正是要激怒于他,而自己一时不察,正中了对方之计,心浮气燥之下,竟然没察觉到不动明王顺绳攀了三尺,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也是尊驾技高一筹,在下无话可说。”
不动明王微微一笑,道:“我来此间,本是要解决与轮回岛的恩怨,与你本无相干,若不是你与他们沆瀣一气,横加Сhā手,早在穹顶之上,我早已将他们一网打尽,又怎会受那困阵之耻。你一个后进小辈,胆敢冒犯于我,原本罪无可赦,但本座素有怜才之心,你年纪轻轻,能将神龙九变练到如此地步,倒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你愿意拜入我门下,我便饶你不死,如何?”
吴歌冷冷地道:“何为‘沆瀣一气’,你在穹顶之上,不分青红皂白,一招压制方圆十五丈内所有的人,毫无留手之意,视人命如草芥,在下不过是自卫反击而已。吴歌自有师承,虽然比不上阁下的神通广大,却胜在光明磊落,有情有义■人不可忘本,阁下的美意,只怕我高攀不起。”
不动明王嘴边的笑意顿时隐去不见,森然道:“小子,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时光,当真不怕死吗?”
吴歌心道:这怪物自栩为神,只因所谓的‘冒犯’,便可定人死罪,动辄杀人,这般残暴乖戾,视众生如雏狗,我若拜入你门下,只怕终生为奴,还谈什么大好时光?一时血气上涌,哈哈笑道:“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若苟活在你手下,倒也不如来个痛快。”一边说话,一边将真气遍布全身,豁出去要做最后一搏。
不动明王的双眸渐渐亮起,发出渗人的光芒。吴歌知道这怪物杀人不用动手,早已内息流转,警觉万分,忽觉身周气流有异,大喝一声,“雷神封印”全力发出,罩住了全身。
只听毕毕波波一连串细响,便如百十来只无形手掌从四面八方拍在“雷神封印”的气墙之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气环。这每一击力量之大,当真有如金刚巨杵捣击一般,吴歌在气墙当中左摇右晃,胸中一阵气血翻腾,但竟然坚持了下来,那护身气墙绵密如水,坚韧如钢,竟然不见丝毫松散。
不动明王哼了一声,道:“雷神封印,果然是环宇第一守势。只是天帝降威,你当真守得住吗?”
一句话说完,他的双眼愈来愈亮,便如暗夜中野兽的双瞳。吴歌情知对方要蓄势一击,非同小可,当即再提一口气,全神以待。忽见不动明王双瞳中亮光一黯,忽然弱了下去。
不动明王似乎吃了一惊,退了两步,盯着吴歌,双瞳中亮光又起,但只一瞬间,又弱了下去,惊得他又退了一步,叫道:“东方婉约,是不是你?”
吴歌忽然听到他提及母亲的名字,不由心头一震,只是他先前吃过大亏,只怕又是不动明王惑乱心神的把戏,是以并不敢放松戒备。只见不动明王眼中竟然露出惊恐的神色,忽然右手抬起,对着三丈之外的安琪儿虚空一挥。
杀人不用动手的不动明王竟然动了手,只听碰的一声,安琪儿直跌出去,撞在护拦之上,发出一声痛哼。吴歌大惊,他立刻想到不动明王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突然攻击安琪儿,是想逼他撤去“雷神封印”,自曝己短。
可是自己若撤去“雷神封印”,只怕顷刻之间,两人都要命丧敌手,吴歌只一犹豫间,只听不动明王道:“光天化日,蒙头盖脸,装什么鬼祟?”又一挥手,只听“嘶”的一声,安琪儿头上斗蓬尽裂,金发飘扬中,头脸全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她一声惨叫,双手遮脸,蜷缩在地。
当此时刻,安琪儿已是俎上之肉,不动明王只要随手一击,都能要了她的命。吴歌听到安琪儿的惨呼,心中大震,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大喝一声,连环三掌,化守为攻,雷神三击一击比一击凶猛,全力攻出。
这三击他拼尽全力,掌力之强,当真是排山倒海,掌风之烈,连百丈阁顶的罡风都被盖了下去。不动明王虽然功法通神,见了他这等声势,也不敢正樱其锋,身形晃动,忽然间分化九个人影,往九个方向避了出去。
吴歌化守为攻之时,已抱定决死之心,只道一如先前,真气的运行会被对方以奇法干扰,谁料雷神三击竟然顺利出手,并无任何掣肘,不由欣喜若狂,虽然不明白不动明王何以扬短避长,但逮住了这个大好时机,哪里会失却先手之机,一式“战龙变”,九道战龙之力如九龙出海,分头追击出去。
八个幻影尽灭,东南方向的明王真身在战龙之力的逼迫下,突然冷笑一声,道:“小子,你上当了。”说话中,也是双掌齐出,九道战龙之力狂飙般席卷上来。
吴歌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一个念头闪电般在心中闪过:他也会神龙九变?原来他用那幻影身法,正是要诱我用这战龙之变?
这时吴歌击向不动明王的已只有一道战龙之力,不动明王却是九龙齐出,俱攻向吴歌。先遑论不动明王的功力更是精纯老辣,单单是九龙抗一龙,吴歌便已抵受不住,急切间要转用十二正经中的雷神之息,使那雷神封印,也已不及,只好大喝一声,以力抗力,用自己那一道战龙之力与不动明王九龙中的一龙硬碰硬的死抗,只望能打出一条生路。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力相较,两道千钧气劲互相消融,吴歌终究略逊一筹,虽然拼出一个空隙,但在强大的反冲力下,他拿不住桩,往后直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空隙,却扑不上去。与此同时,那八道战龙之力已罩上身来,顷刻间便能将他震成八块血肉。
便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忽然那八道战龙之力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巨力陡散,吴歌身上一松,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一身冷汗涔涔而下。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急忙翻身跳起,注视着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呆呆地站在三丈之外,眼中的神光忽明忽暗,忽强忽弱,便如风中的的两盏灯火,摇曳不定。吴歌经此一战,已是心胆俱寒,这时虽有先手之机,但只觉眼前这个对手说不出的妖异强大,更兼老奸巨猾,不论斗智斗力,自己都棋差一着,眼下不知又有什么诡计陷井,哪里还敢妄动。
忽见不动明王嘴角一牵,竟微微痛哼了一声,眼中神光渐黯,原来凌厉的眼神忽然软化下来,竟然道:“吴歌,快,快出手杀了我。”
吴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失声道:“什么?”
不动明王道:”你若想活命,就不要问为什么,快点动手?”
吴歌颤声道:“你……你究竟耍什么阴谋诡计,小爷可不上你的当。”
不动明王咬了咬牙,忽然走到那洞茓之旁,伸手一招,地上的一把长刀猛地跳起。落入他掌心之中。只听他道:“上官怡人是你的心上人吧,她就在这洞茓之下,你说我这一刀掷下去,能不能让她身首异处?”
吴歌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你……想诓我?”
不动明王道:“你道我真有变化之能吗?我若真能变化,也就不用担心你扔下的那第二个火折。不是我的模仿惟妙惟肖,而是上官怡人原本就在下面。”
他说完这话,忽然提高声音道:“上官怡人,你可在否?”
这句话附有无上内力,声音高高传送下去。过了一会,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是,怡人在此。”
这个出谷黄莺般的声音,吴歌可是无时惑忘,虽有数十丈之遥,但声音细而不弱,绵而不糜,正是上官怡人的“游音之术”。吴歌全身大震,忍不住叫道:“怡人,怡人。”
不动明王道:“我看你救是不救。”右手扬起,便要一刀掷下。吴歌情知以他的神通,这一刀若是掷下,只怕上官怡人真的避不过去,情急之下,还管他什么阴谋不阴谋,诡计不诡计,大吼一声:“你敢。”
吼声中,他右掌急出,一招“九天惊雷”隔空猛击,同时抢步上前。那不动明王竟然真的不挡不拒,不避不闪,大张双臂,砰的一声,用胸口要害受了吴歌这犹如金刚巨杵般的一击,整个人直飞出五丈之外,人未落地,已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吴歌想不到不动明王居然真的不挡不避,不由呆了一呆,心中暗道:他这是为什么?又想:原来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不动明王落下地来,单膝跪地,一手撑持,忽然阴恻恻一笑,猛地抬起头来,又啐出一口鲜血,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说此话时,他眼中妖邪的眼神又现。吴歌见自己用十成雷神掌力击中他的要害部位,竟然不能将他立毙当场,连他的胸前金甲也未见破裂,不由骇然,大喝一声,纵身扑上,双手合十,一式“沛然刀”迎头斩下。
不动明王冷笑一声,右手一扬,长刀脱手掷出,闪电般袭向吴歌。吴歌不敢怠慢,掌势一偏,兵的一声,斩在长刀之上,哗啦啦一阵响,那把长刀碎成了数十断。不动明王得此良机,早已一个翻身,翻下阁顶而去,阴冷的声音卦传了上来:“小子,一掌之仇,他日十倍相还,天崖海角,永世不忘。”
吴歌见自己一记气刀能将不动明王贯注真气的长刀断成几十截,显然刀上真气已是不纯,不动明王受伤匪浅。他抢到阁边下望,只见一个金色小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这一息之间,不动明王竟已下了几十层,可见他逃得也是急切狼狈之极。
饶是如此,阁顶这惊世一战,这神一样的人物还是余威仍在。不要说吴歌心系上官怡人,便是心无挂碍,那也是万万不敢追击的,甚至这一战到底怎么回事,吴歌一时也没能明白过来,只庆幸自己在这样的对手手下还留有命在,输赢什么哪里还会放在心上。当下他复又提了长绳,叫道:“怡人,怡人,我来救你了。”一边将长绳放了下去。
不一会,长绳那端有人抓住。吴歌急忙上提,拉起了四十来丈,借着洞外的天光,已能隐隐绰绰的看见,下面那人果然是上官怡人。
吴歌大喜,提得更快,离洞口仅有四五丈时,忽听呼的一声,上官怡人一跃而上,半空中纤腰一转,“仓”的一声,青丝剑在手,一片青蒙蒙的剑光如雨幕般,向吴歌当头罩下。
第三十九回 遗忘
?吴歌吃了一惊,滑步闪避,叫道:“怡人,是我。”
上官怡人叱道:“杀的便是你。”剑招毫不稍停,连绵而上,上官世家的“还情剑法”一经展开,当真如万缕情丝一般,缠缠绕绕,无孔不入,极是难防。
吴歌心中惊讶之极,只好用“双龙变”中的柔劲牵引来招,将青丝剑带得东倒西歪,一边叫道:“怡人,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上官怡人美目圆睁,贝齿紧咬,竟不再搭理他,满手尽是杀招,见“还情剑法”被吴歌的掌力气劲控制,剑锋一变,又展另一路“浮光剑法”,青丝软剑忽曲忽直,忽高忽低,如灵蛇一般逆势而动,有时虽然剑身被吴歌掌势带歪,但剑尖能如毒蛇一般猛地昂起弯折,几次险些削到吴歌的掌指。
吴歌又惊又急,又不能真的放开掌力,生怕伤到了她,但为今之计,只有先制住她,才能详查缘由,当下掌力猛地一放。上官怡人忽觉面前压力骤增,似有一堵无形高墙猛压下来,一惊之下,剑招只递了一半,人已往后急退。
这一退早已在吴歌预料之中,他逼向上官怡人的罡气本就是虚招,其目标却是夺剑,只一刹那间,那股罡气忽转柔劲,如龙缠身,附在青丝剑上,往里一夺。
这种由至刚变至柔,由至大变至小的气劲变化,当真也只有“神龙九变”方能做到。上官怡人猛觉剑要脱手,不暇思索地便是运转自小修练的“天女心经”对抗,忽觉剑上的那股柔劲如龙般一圈圈缠绕上来,瞬间便缠到肩上,跟着“肩井茓”一麻,半身麻木,当啷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双龙变”这一变当真精妙至斯,真气走向完全令对手无可捉摸。寻常武学高手要以此法夺剑,通常真气顺剑而上,逼向对方掌心“劳宫茓”,对方定然也运气相抗,那就变成比拼内力之局,若是己方内力胜与对方,真气便能逼进对方经脉,但这样无疑会对对方造成伤害。而吴歌这一变,真气竟是完全在体外绕行,最后制住对方茓道,不但出乎意料,防不胜防,而且完全避免了伤害上官怡人之虞,当真是绝世的神功。
他一招得手,吁了口气,关切地看着上官怡人,正要问话。忽见上官怡人朝他微微一笑,艳若朝霞,一双美目水汪汪得直似要溢出水来。吴歌只看了一眼,心中一漾,便有点晕乎乎地神不守舍,好在他此前吃过一次教训,早生警惕,立刻吸一口气,意守灵台,硬生生地将目光移了开去。
只听上官怡人柔声道:“吴哥哥,你怎么不看我?我生得不好看吗?”
她的声音本来就甜美动听,这时再放柔声调,当真有莫大魔力,以吴歌的定力,也差点心神恍惚,又要抬眼去看,双方目光将接之时,吴歌突然猛一跺脚,伸手一推,将上官怡人推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自己,这才定住了心神,一阵天风吹过,后背冷飕飕的,又出了一身冷汗。
上官怡人叫道:“吴哥哥,你弄得我好疼,你解开我的茓道,好不好?”
吴歌忽然心中一凛,道:“你叫我什么?”
上官怡人微微一征,道:“你比我大,我叫你哥哥啊。”
吴歌道:“不是,不是,怡人从来只叫我吴大哥,她不会这样叫我,你不是怡人,你是谁?”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走上前去,伸手在她细腻嫩白,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捏来揉去,看看是不是有人皮面具?
上官怡人尖叫道:“你要做什么?”吴歌只捏了两下,她已是“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听她哭声,又惊又怕,显然不似作假。吴歌一惊收手,心道:那是真的肌肤,不是人皮面具,她……她真的是怡人。
只听上官怡人抽抽噎噎地道:“你……你若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师父回来,定然饶不过你,我爹爹,我妈妈,我哥哥,我整个上官世家更不会放过你。”
吴歌心中一动,道:“你师父?你师父是谁?”
上官怡人道:“不动明王便是我师尊,他老人家功法通神,你们刚刚交过手,你定然已经尝到厉害了,他老人家最是疼我,你若敢对我不敬,他老人家怒将起来,你承受得起吗?”
吴歌脑中“嗡”的一声,一片混乱:她说不动明王是她师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离开之后,太一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定了定神,道:“那我是谁?你可认得我?”
上官怡人道:“我师父说,你是个小淫贼,几次三番欲对我不轨,还将我掳到这个岛上,困在这个问天阁中。我师父好容易探到我的消息,不远千里前来相救。所以刚才在那竖井之中,他老人家吩咐我假意应和你,让你坠绳下来,我们将计就计,逃出此间。”
吴歌惊愕无已,道:“我……我……我是小淫贼?你……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上官怡人道:“呸,我们有什么时光的,我是失了忆,你可别想来骗我,我的失忆还不是拜你所赐。”
吴歌哭笑不得,道:“这又和我有关系?”
上官怡人道:“我师父说,我记得从小到大所有的事,唯独不记得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这叫逆行遗忘,是大脑颞叶受了震荡之故,正是两日之前,我师父破阵来救,与你激斗,被你掌力偏锋扫到之故,那还不是拜你所赐。”
吴歌心中当真忍不住怒吼一声:不动明王,**的也太能扯了。一时又是沮丧,又是心痛,不知怎么办好?忽然心中一动,眼前一亮,急忙问道:“你说你记得这两月之外,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那你学艺之事,定然也记得的,你当真觉得那不动明王便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可想清楚了。”
上官怡人道:“我自然记得清楚,我师父本非凡族,不用你惺惺作态,提醒于我,你快将我放开了。”
吴歌不知她何以会将授业恩师与不动明王混淆,不由焦急万分,还待再说。忽听安琪儿低声唤道:“吴歌,吴歌。”
吴歌一惊回身,道:“公主,你可还好?”
安琪儿掩着脸道:“心肺两脉都受了伤,只怕……只怕不中用了。”
吴歌吃了一惊,伸手去搭她脉门。安琪儿却只是捂着脸,不敢拿开。吴歌略一沉吟,回身到一旁的女尸身上,将外套剥了下来,拿过来罩在安琪儿头脸之上。
安琪儿的双手这才腾空出来。吴歌伸指到她袖中,搭她的脉门,他自小跟随红叶学艺,虽然并不有兴于医道,但耳渲目染,也略通这岐黄之术,这一搭之下,只觉安琪儿脉象极乱,与呼吸相反,吸气之时,脉博全停,这种吸停脉正是心肺受创的脉象,尤其心脉受创犹重,心包内定有出血,不断填塞心脏,性命就在顷刻之间。
吴歌一惊之下,叫了起来:“公主,我们下阁找人相救。”情急之下,便要伸手去抱安琪儿。安琪儿却伸手将他轻轻推开,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伤势我自己知道,只怕没出这个紫极宫,便已一命呜乎了。”
吴歌听她这样说,不知为何,眼泪便要下来,他与安琪儿素昧平生,但自从知道她曾经襄助过父亲,心中便生亲近之感,这时见她性命垂危,想她一生凄苦,却下场如此,心中又是伤心,又是不平,虽然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仍强自道:”不会的,我脚程快,我们定然可以找到大夫救你。”
安琪儿摇了摇头,道:“似我这样的人,死也未必是件坏事。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就是我父王的安危,你能否替我问问上官姑娘,我父王……他……可安好?”
吴歌偷偷拭了拭眼角,道:“好。”起身回转,走到上官怡人身后,道:“怡人……”
上官怡人叫道:“怡人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你快放了我。”
吴歌心中一痛,长吸了一口气,道:“好,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会放了你。”
上官怡人大喜,道:“你……当真?”
吴歌道:“当真。”
上官怡人道:“你这个小淫贼,说话可有信义,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吴歌淡淡地道:“你现在有的选择吗?”
上官怡人气得粉脸煞白,却也真的担心惹恼了这“小淫贼”,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好道:“好吧,你要问什么?”
吴歌道:“太一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岛王,黎正南,还有一众侍卫下落何方?”
上官怡人脑中念头乱转,便欲编一个说法搪塞过去,忽觉吴歌伸手轻轻搭住了她的左腕脉门,只听吴歌道:“我知道你聪明伶俐,口齿厉害,可是你也休想胡编乱造蒙骗与我。想必你也知道,人若说谎之时,纵然面不改色,但呼吸,心搏,脉象皆有细微变化,我现在搭着你的脉门,你若随口搪塞,我的手可就不止只停在你的腕上了。”
上官怡人花容失色,心中又气又急,暗道:想不到这小淫贼竟然懂得测谎术。她却忘记了,这测谎之法正是她自己在一次闲聊时与吴歌说起的。正怔仲不定间,忽觉吴歌三指紧了一紧,似乎要逾礼,吓得她大叫道:“你……你……你……好,我说。”
吴歌心中苦笑,三指略松。上官怡人道:“可是……可是……我真不记得太一室中发生的事了。我只记得我本来是与我爹爹一起,去辽东拜访长白剑派的铁翼道长,而后便宛如睡了一觉,这当中全无记忆,一觉醒来,便在那竖井之中,师尊便在我身旁。许多事,都是我师尊告诉我的,他说为了救我,与一众高手大战,被困在这绝地之阵中已有两日了。”
她说到这里,吴歌心中一惊,在他印象中他离开问天阁不过半日时光,怎么已是两日之后了?难道自己在那铁柜之中,竟然睡了两日之久?只听上官怡人道:“我听到绝地之阵,大吃一惊,那不是‘乾坤图’上记载的太一矩阵的最终变阵之法吗?那我们岂不是要葬身此地,再无生路?师尊却冷笑一声,道:九黎历代高手为建此阵,想必付出了不少心血,学那太一矩阵倒学得挺象,只可惜啊,没有置之死地的决心,画蛇添足,搞出这么一个竖井,实乃是此阵最大的破绽。”
“我听师尊这般说,这才发现处身之地,是一个巨大的竖井,数十丈高的井顶之上,还有一个出口。我觉得奇怪,心想那些创阵之人,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一个破绽。师尊料到我心中所思,道:那是逃生舱弹射时撞出来的,若非这一撞,要劈开那云母金刚岩,倒是要大费周章。”
“我心中又惊又奇,道:他们居然也有逃生舱?师尊道:只怕只有一个,所以他们至多逃出了三个人。我问:那其他人呢?师尊冷冷地道:犯天威者,必诛无赦。我听到师尊说话的语气,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空,险些踩空。原来脚下有多条凹槽,想必是导流逃生舱尾焰的导流槽,那槽中都是尸体,有六七具之多。”
她说到这里,吴歌已知阁内之人多半无幸。只听“噗”的一声,安琪儿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匍匐在地。吴歌大惊,叫道:“公主。”抢上前去,将她轻轻扶起,却见她呼吸全闭,声息全无。
吴歌一股真气缓缓渡了过去,安琪儿身子微微一颤,悠悠醒转,颤声道:“吴歌,我父王死了吗?他死了吗?”
吴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噗”的一声,安琪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全喷在吴歌衣襟之上,触目惊心。吴歌又想将真气渡将过去,但只输入一缕,安琪儿已是闷哼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全身强直,手足痉挛。
吴歌见她连半点外来真气都承受不起,心知她已是经脉俱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眼见她如此痛苦,心中难过之极,紧紧地抱住了她,眼泪终究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这男儿泪落在安琪儿蒙头的衣裳上,泪湿重衫,泪水润湿了衣下安琪儿灰败的脸庞,她痉挛的身子忽然渐渐舒缓安静了下来,只听她低声呢喃道:“吴大哥,是你吗?”
吴歌知道她在弥留之中将自己当成了父亲,此时此刻,哪里忍心打断她的臆想,当下应了一声,道:“是我。”
安琪儿低弱的声音中立刻跳出了欣喜的火花,道:“吴大哥,我终于等到你了,我终于等到你回来看我了。”
吴歌含泪道:“是,我回来看你了,这么多年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对不起你啊。”
安琪儿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你别这样说,你一定是以为我死了,不管是谁,看见我坠入太一矩阵的无间之门中,都会认为我死了。我不怪你,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就象你当初为我挡剑一般。我只求能在有生之日再见到你一面,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太一矩阵六十年一轮回,到六道之门重开之时,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终于……等……到……了……谢……谢……你……吴……大……哥……”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哥”字之时,几不可闻,最后无声无息,怅然而逝。
吴歌登时泪如泉涌,他最后与安琪儿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对话,但安琪儿对父亲用情之深,用心之苦,当真跃然言中,令人有如亲见,历历在目,想起她这二十多年来,身罹重疾,亲人反目,世人歧畏,不知受尽多少苦楚,却只为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念想,这份至情至真,怎能不令闻者动容,听者落泪。
上官怡人虽是背对着这边,但她修为有成,耳力灵敏,安琪儿声音虽弱,她却听得分明,以她的聪慧,自然能猜到大致的情由,也不禁心中震撼。听到吴歌压抑的哭声,知道他心中伤痛之极,不由心想:这小淫贼倒也是有情义的人。
吴歌哭了一会,渐渐回过神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又不想就此将安琪儿曝尸在这阁顶,受那鸟啄之辱,微一转念,将那长绳取了过来,系在安琪儿腰间,将她尸身缓缓坠入那竖井之中,心想:这问天阁是他们九黎一族至高至尊之地,将她葬在此间,也算其所,而且……她父亲下属也都在此间……
不一会,尸身安稳着地。吴歌将那绳索一并扔入井中,长绳脱手之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不动明王在井下之时,既然已有手下前来救援,为何不去搜寻绳索来救,而是费力地施展那召唤之术,难道……难道……他本就是要诱自己前来?这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也会“神龙心经”?难道真如上官怡人所说,他根本不是凡族,而是天神?这世上当真有神吗?
他叹了口气,一时也无心去追思太多,回过身来,抱起上官怡人就走。上官怡人吓得花容失色,叫道:“你做什么?你不讲信义。”
吴歌道:“我是说过放你,可没说过什么时侯放你。待到了安全之地,我自然会信守承诺。”
上官怡人哪里肯信,只是只说了一声:“你……”吴歌已经从阁顶一跃而下,耳畔风声劲锐,冰凉的天风灌了上官怡人一口,险些连呼吸都不畅通,后面的话哪里叫得出来。
第四十回 屠杀
?吴歌双手横抱着上官怡人,仅凭双腿借力缓劲,从百丈阁顶一路风驰而下,转眼间连下了数十层,将近地面,忽觉地面上黑压压一片的尸群中似乎有许多白色的物事在蠕动。他心中一凛,在第五层上站定,运足目力看下去,不由大吃一惊,群尸间那些白色的物事竟然都是暴犴的幼崽,有的似乎是刚刚从尸体中孵化出来,勿自在那探头探脑,有的已经长大了一圈,正在啃食着人鸟的尸体。
吴歌看得一阵恶心,眼见这些幼崽足有数百之众,心想若被这许多幼崽逃出王宫,只怕对于岛上之人就是灭顶之灾。当下将上官怡人轻轻放了下来,低声道:“你若想活命,便给我静悄悄地坐在这里,若是露了半点声息,叫地上那些怪物听见了,只怕会被它们啃得连渣都不剩。”
上官怡人探头往下一看,惊得目瞪口呆,颤声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吴歌道:“那是暴犴的幼崽,我们曾经被困在暴犴之茓中,与这些怪物周旋了数日,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官怡人一双美目又看了过来。吴歌不敢看她眼睛,微微将目光偏了开去。上官怡人又气又恼,心道:这小贼倒是谨慎得很,要他上道可不容易。扁了扁小嘴,也不搭理吴歌。
吴歌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她真的记不起来,不再多说,足尖一点,高高大大的身躯却翩如轻烟,悄没声息的落到一层,在一层飞檐上略一住足,身形猛地拔起,快如离弦之箭,猛扑下来,人未落地,双掌齐出,九道战龙之力兵分九路,如大浪淘沙般席卷出去,顿时将五丈方圆内的数十只暴犴幼崽齐齐震毙。
只听“哗”的一声,如鼠群乱窜,周边的幼崽立刻四散奔逃。吴歌身法如电,在偌大的广场上倏忽来去,九条战龙所到之处,当真当者披靡,而且他用的是战龙震力,这些暴犴幼崽坚甲还未长成,只要被战龙之力罩到,都是被震毙压死,连血都吐不出来。只是它们虽无还手之力,但逃生速度却快得惊人,以吴歌如风如电的身手,还是无法将它们一举捕杀,数圈冲杀下来,起码有一半的幼崽逃得无影无踪。
吴歌心中暗叹,忽然想起不动明王的神通,心想:或许只有象他那般的神通,才能将这满场怪物一网成擒吧?
他业已尽力,便不再牵绊,转身回到五层,抱了上官怡人,往宫外走去。一路上飞檐走壁,再无遇到阻碍,眼见最外重宫墙已在望,忽听前面隐隐哭声一片,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嘤嘤哭泣。
吴歌心中一惊,放慢身形,看了一眼上官怡人,道:“对不住。”手指微动,真气循经走脉,立刻便将上官怡人颈侧的“哑门茓”给封了。上官怡人声带麻痹,发不出半点声音,心里却将吴歌骂了个狗血淋头。
吴歌循着哭声,慢慢潜将过去,转过一处角门,只见前方一座大宫门,那哭声正是从宫门外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似乎有许多人朝这边涌来。吴歌急抢上几步,纵身翻上城楼殿顶,堪堪站定,只听步履急促,两侧城墙上各有两队全副武备的甲士奔了过来,一部分在城墙上站定,箭在弦,刀出鞘,俯视着下方,另有一小队甲士从城墙上下去,只听“轰隆”声响,似乎是将宫门封闭了。
吴歌趴下身子,从殿顶飞檐后探出头来,往下望去,原来下面是两座宫门之间围成的瓮城,正不断有人从外城的宫门中涌将进来,看这些人的服饰都是平头百姓,许多还是妇孺,间或有一些军士,但都已被缴了武器,手无寸铁。
不一会间,瓮城之内已满满地挤了千人之众,只听“轰隆”声响,外城的宫门也要关闭。人群中有人大喊道:“为什么要关门?”“你们要做什么?”离宫门最近的人群骚动,有数十人挤将上来,似乎便有夺门之势。
外城城墙上一个将军服饰的人厉声大喝:“有不服法令者,杀无赦。”举手一挥,只听一阵巨响,城墙上的甲士扣动扳机,一排排枪射了下来,顿时将冲在最前面的人群打翻一片。硝烟弥漫之中,传出阵阵哭喊尖叫之声,乱成一片。
吴歌眼见一瞬之间,人群中尸横遍地,其中还有一个孩子被流弹所伤,父母抱着大哭,孩子的脑袋软软的垂下,无声无息,也不知是死是活?这幕场景看得吴歌激愤无已,心中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屠杀他们?他们可是手无寸铁啊。极怒之下,一时忘乎所以,便想冲出去,身子微微一动,忽然碰到一旁上官怡人温软的身子,心中一凛,猛地冷静下来,审时度势,现在城墙上甲士林立,而对方的首领却在对面的城楼之上,当中隔着一个偌大的瓮城,离己足有数十丈之遥,若不能擒贼擒王,一举拿住那名将军,不但救不了瓮城中的这些平民,只怕自己和上官怡人也要陷于绝地,想到此处,只得强捺怒火,又趴低了身子。
在火枪弓弩震慑之下,人群不敢再往前挤,只听“碰”的一声,厚重的铁皮宫门尽数关闭,高高的城墙下,这数千人尽数成了瓮中之鳖。
前后六门皆闭,一时间人心惶惶,倒没了哭声,只有轻微的缀泣之声,人人都昂着头,看着城墙上一圈面无表情的甲士和他们冰冷的枪口弩尖。
忽见那名将军一挥手,四周推上几十个大木桶,桶口开启,一桶桶弥漫着怪味的“黑水”被倒了下来。人群中顿时一阵骚乱,有人叫道:“是火油,是火油,他们要烧死我们。”
顿时人群大哗,哭喊,咒骂,求救之声,响彻一片。一个老者跃众而出,指着那名将军,怒吼道:“涂冠夫,新王诏令是叫我们暂时隔离在此,等侯‘圣手院’的医生来为我们救治取疾,你为什么要倾倒火油,你想做什么?”
吴歌认得这老者,正是当日在问天阁前问手几招的“元老院”那四个元老之一。只听那叫涂冠夫的将军皮笑肉不笑地道:“金池元老,枉你身为‘元老院’三十六巨擎之一,你也不想想,那寄身之疾若是能治,千百年来,我们又何须将北麓列为禁地?”
那老者目眦欲裂,大喝道:“可是……可是新王说过,圣手院已经找到了方法……”
涂冠夫道:“老实告诉你吧,圣手院那帮饭桶自身都已难保,又怎能救人?你们都已是待死之身,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不如为神岛殉难,岛王会为你们树碑立传的。”
金池长老大吼一声:“姜鸿,我与你誓不两立……”吼声中,猛地扑上城来,以他的武功,四丈高的城墙还真拦不住他,但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四面一阵排枪打了过来,登时将他打成筛糠也似,破布般坠落下来。
人群大乱,有不甘束手待毙的,便要去攀爬城墙,四面又是一阵排枪打下来,又撂倒了数十人。火枪手放过枪后,退到后面装填弹药,弓弩手上前放箭,火油还是一桶桶的倾倒下来。吴歌眼见形势危急,他虽与这些人素不相识,但眼见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湮灭,哪里还能坐视,一个筋斗,从殿顶直翻下来。
那宫门前值守的两名甲士忽觉头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碰”的一声,胸口同时中掌,顿时直飞出去,撞在宫门之上,晕死过去。
两旁各有十名甲士惊诧之余,却看得清楚,这些兵士训练有素,虽然奇变陡生,立刻端枪瞄准。吴歌反应极快,闪电般退到左右两列甲士的中间,陡然旋身拔起,“双龙变”两股奇劲绕身而出,如龙卷风般一旋之下,带得那二十名甲士枪口全歪,竟然全指向了对侧自己人,只听“碰碰碰”枪声大作,那二十名甲士收势不及,扳机扣动,全部中弹倒地。
吴歌瞬息之间放倒了二十二人,毫不稍停,立刻复扑上前,将中间那扇最大的宫门打开。只见瓮城之内已是火光熊熊,哀鸿遍地。他提气大喝:“门开了,快往这边逃。”
人群顿时如潮水般往这边涌来。吴歌急退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大喊:“不准放走一个,列队,射击。”
吴歌一惊回头,只见身后已有一队从城墙上赶下来的甲士列队举枪,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们来得这么快?这时他离这队火枪手有数十步之遥,身法再快,也不及冲上前去,无论如何腾挪闪避,只怕都在这数十枝火枪狙击范围之内了。
当此绝地,吴歌索性豁将出去,大吼一声,纵身猛扑上前,人在空中,双掌一合,运足十二成“雷神之息”,把那无强不破,无坚不催的环宇第一守势——”雷神封印“发了出去。
只听”碰碰碰碰“枪声大作,数十枝火枪吐着火舌,将呼啸的铅弹都打向了吴歌∮弹初速极快,青天白日之下,肉眼原本无法看见,但枪响之后,奇迹发生了,只见吴歌身前一尺处,虚空中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弹丸,便如一张看不见的蛛网上网住了无数只的飞虫一般。
这副奇景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后面赶到的另一队火枪手也惊得目瞪口呆,忘了接替射击。吴歌这次是情急拼命,置生死于度外,却也没想到自己的“雷神封印”居然能将数十枝火枪的铅弹全接了下来,狂喜之余,情知凶险未除,要知“雷神封印”虽可全身布防,但力分则散,此次吴歌为了抵挡前方的火枪,将全部“雷神封印”的气劲全部布在身前,也就是说身后全然空虚无护,这时后面城墙上若有人冲他后背开上一枪,非死即伤。好在他这一扑已逼近中线,当下双掌一撤,叮叮当当铅弹掉落的一地声中,吴歌双足着地一点,借力再冲,只两个起落,便已逼到那队呆若木鸡的甲士面前。
那领头的队长如梦初醒,呼喝拔刀。但既已被吴歌逼近身来,火枪已无用,刀剑亦枉然。吴歌眼尖,立刻拿住这名队长,拽着他作挡箭牌,四处冲击,拳打脚踢,眨眼之间,便将前后两队甲士尽数放倒在地。
那名队长原也有一身横练的功夫,但落到吴歌手里,便如三岁婴孩一般,毫无还手之力,眼见自己手下倒了一地,不由脸色泛白,看着吴歌,实在想不到这个世上竟然有人可以接得住火枪子弹,眼见吴歌双眼也看了过来,不由颤声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吴歌死里逃生,狂喜之下,杀心大减,心想:这些兵士虽然残暴,却也只是奉命行事,不过是王者手里的棋子罢了。当下手腕一震,一股真力传了过去,当场便将这名队长震晕过去。
只听城墙上人声鼎沸,大批增援甲士赶到。吴歌情知自己虽能接下子弹,但只能挡其一面,若被对方合围,只怕顾此失彼,而且对方若还有比火枪初速更高的杀器,只怕纵是“雷神封印”也不能挡。当即拾起一副弓箭,乘对方阵势未稳,往城墙边猛冲。
只一个起落,便已逼近城墙梯口。只听有人大喝:“开枪,放箭。”这人中气充沛,显然是个武功高手。吴歌抬头望去,人潮涌动中看到那副明光闪闪的将军铠甲,正是那个涂冠夫,在发号施令,叫甲士朝宫门中涌出来的人群开枪。吴歌当即弯弓搭箭,“嗖”的便是一箭。
这一箭贯注了“雷神之息”的无上内力,去势如电,丝毫不亚于火枪子弹的速度。只是吴歌弯弓搭箭之时,已被涂冠夫看见,这人见机极快,不待吴歌箭发,已将身一缩,避在一名甲士身后。只是吴歌这一箭威势惊人之极,“噗”的一声,羽箭贯穿那名甲士的甲胄身躯,穿体而出。涂冠夫大吃一惊,再想避让,已是不及,急忙双掌一合,一招“大手印”夹住这枝羽箭。谁料那羽箭上贯注的真力非同小可,穿体一人后,力道依然大得惊人,涂冠夫的“大手印”夹持不住,只听“噗”的一声,羽箭拖着他的双掌,依然一箭射入他的胸口。
涂冠夫又惊又怒,大吼一声,将羽箭拔了出来,好在他的“大手印”终究还是消解了羽箭的部分力道,又有重甲护身,这一箭虽然射中了要害,创口却不深,他不知道吴歌是何方神圣,但这一刻已确定这人是最大的威胁,正待喝令手下先围堵吴歌。忽听一阵大哗,一众甲士东倒西歪,有的更如沙袋般被人扔飞出去,却是吴歌杀了上来。
涂冠夫大惊,眼见吴歌势不可当,正往这边扑来,急忙伸手去摸腰间短铳,刚刚举枪,忽然手上一紧,枪管已被吴歌抓住。涂冠夫一急之下,也不管有无准头,先扣动扳机,只听“碰”的一声,短铳从后面炸膛,顿时将他的手臂炸得鲜血淋漓。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精铁所炼的枪管在一瞬间已被吴歌捏扁,子弹没了出口,扳机扣动之下,自然就从后面炸膛了。他骇异之余,竟不后退,大吼一声,双脚鸳鸯连环,猛踢吴歌下盘。
只可惜他的武功实在与吴歌相差太远,又受了炸伤箭创,只一招间,便已被吴歌拿住颈椎大茓,被吴歌举了起来,只听吴歌大喝道:“你们的将军已在我手,还不速速投降。”
这一句喝话以精纯内力送出,虽在数千人的混乱之中,依然人人听得分明。城墙上一众甲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听涂冠夫喝道:“不要管我,先杀了那些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吴歌想不到涂冠夫竟是悍不畏死,原先见他用手下做挡箭牌,还道他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所以拿住之后,并未封他的哑茓,想逼他下令缴械,想不到他此时能说出如此硬气的话来。吴歌一怔之下,怒道:“你不怕死吗?”
涂冠夫道:“我自然怕死,但是若让这些人逃将出去,死的人只怕更多。你以为你是在救人吗?你是在杀人啊。”
吴歌一惊,道:“你说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涂冠夫诧异道:“你不认识他们中的人?”
吴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须认识?”
涂冠夫愤懑之极,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下面那些人都已感染了一种致命的怪疾,都是暴犴的宿主,若让他们逃出去,等于让数千只怪物逃出去,那对于我们全岛来说是灭顶之灾啊。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吴歌脑中“嗡”的一声,一时懵了。只听涂冠夫大声下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想让你们的父母兄妹也遭此恶疾吗?还不快动手。”
一令之下,顿时有许多甲士回身对着城下开枪放箭,更有人带队冲下城去,去追击已经逃远的人群,枪声大作之后,有越来越多的甲士加入其中。吴歌大叫道:“不对,不是这样,就算他们身染恶疾,也应该帮他们,而不是杀他们。”
涂冠夫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连圣手院中最高明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你有什么法子?”
吴歌怒道:“那也不能就这样一杀了之。”他跳到箭垛之上,提气大喊:“各位将士,如果下面的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也这样对他们吗?”
涂冠夫突然大喊道:“就算是我的父母妻儿,他危及到我们全岛存亡,我虽然心痛,但就算是自刎相谢,也一样要将他们杀了。”
吴歌大怒,道:“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见枪如火,箭如雨,城下尸积如山。吴歌大喝一声:“住手啊。”一掌扫出,掌力去势如虹,将十余个甲士手中火枪弓弩尽皆震落。
这些甲士也不反抗,拔出腰刀,冲下城去,后面一队甲士又默默地举枪上前射击,对吴歌完全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他们一副任君自便的模样,吴歌又不能真的对他们大开杀戒,夺了几十枝火枪弓弩之后,眼见于事无补,气得仰天长啸。
啸声未落,忽听“噗”的一声,涂冠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吴歌一惊,放开了他。只见涂冠夫踉踉跄跄连退数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又抬头看着吴歌,眼神中又是惊惧又是迷惑。
忽听他一声厉吼,只见他胸前铠甲竟然隆了起来,原先的箭创更是血流如注。吴歌大惊,急扑上前,抓住他的胸甲,一把掀开。只见涂冠夫的胸口上竟然已破开了一个大洞,一个乳鼠般的东西从他胸腔中探出半个身子来,正龇牙大叫。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这个指挥甲士屠杀感染者的大将军,自己竟然也是暴犴的宿主?涂冠夫伸手一把抓住胸前的幼崽,看着众人,嘶吼道:“为什么?我没有接触过它,为什么它会在我体内?”
众人面面相觑,又有谁能回答了他这个问题。那幼崽虽小,力气已大得惊人,正挣扎着要从涂冠夫手中逃脱。涂冠夫感受到撕心的剧痛,情知无幸,绝望的大吼一声,掌心内力迸发,将暴犴幼崽活活震碎。
血肉横飞之际,幼崽那襁水般的血液溅到涂冠夫的头脸之上,顿时“嗤嗤”声响,如受火蚀,冒出阵阵焦烟,伴随着他胸膛中被撕裂的心脏,当真是血溅五步,耸人听闻。
第四十一回 窃听
?涂冠夫的身死当真便如瘟疫一般,只听一众甲士中有人惊叫一声,捂着胸口大叫。人群顿时慌张地避让开去,只见一名甲士捂着胸口,抓住身旁的队友,叫道:“救我,救我。”
那名队友吓得不轻,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推,将那名甲士推倒在地。那甲士眼中满是绝望之色,挣扎着欲要爬起,忽然一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仰天摔倒,胸前甲胄突突乱跳,有什么东西便要破甲而出。
一名队长模样的甲士大叫:“他也被感染了,快开枪。”只听“碰”的一声,有人忍不住往地上那名甲士的胸口上开了一枪。枪声响起,人群中又有惊叫声传出,便有人将枪口指向那惊叫之人。那甲士被数枝火枪指着,吓得脸色发白,一时语无伦次,叫道:”不是我……我没事……大哥,大哥救我。”
他身后另一名甲士端枪回指,叫道:“谁敢杀我兄弟?”显然是他大哥。那队长模样的人叫道:“你兄弟已被感染了,不杀他便是祸害我们大家。”
那甲士喝道:“你放屁。”那队长喝道:“施老二,你敢犯上?”
那甲士喝道:“老子豁出去了,谁敢杀我兄弟,我就杀了他。”
那队长大怒,正要下令,忽然身后传出一片“咳咳”的剧烈咳声。人群现在已是惊弓之鸟,举众皆惊,都往后方看去。那兄弟俩立刻夺路狂逃。
那队长回头大叫:“不要叫他们跑了。”城墙上能有多少回旋余地,那兄弟俩情急拼命,忽然回头开枪,顿时枪声大作,双方盲目互射,殃及池鱼,立刻放倒了一片。有人大叫:“哎哟,为什么射我?”“你奶奶的,关我什么事?打到我腿了。”惨呼声不绝于耳,呼声中夹杂着不间断的剧咳之声,只见不少人真的手捂胸口,口鼻中不断涌出血来,痛苦得摔倒在地。
吴歌望着自相残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只觉心中悲凉,一刻也不想再呆在此处,当即一跃而起,翻上殿顶,抱起上官怡人,飞足便走,一口气翻出最外围的宫墙,举目四望,只见蚩尤城方向依然烽火不息,不知道这一场旷古未有的灾难已经给这座世外之城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不想再卷入这场纷争,当下沿着山林而走,寻思到了海滨,再筹脱身之策。上官怡人见他尽拣偏僻山林之处行走,不由吓得芳心乱跳,只是苦于茓道受制,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呼叫,纵有满腹智计,也用不出来。只是走了许久,却也未见吴歌做出什么逾礼的举动来,上官怡人想起刚刚在那王宫之中,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平民,吴歌奋不顾身,几乎丧命,她虽未亲见,但双耳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这番作为,哪里象是一个品行无端的“淫贼”?想到这里,上官怡人稍稍安心,代之而起的是满腹的好奇,忍不住抬眼看着吴歌。只见吴歌剑眉紧蹙,目不斜视,似乎也是满腔的心事,阳光下他的脸庞干净,坚毅,虽从一场大乱中走出,却依然淡定,稳健。上官怡人不知为何,心情更安定了几分,虽然还是被他抱着,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厌恶,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莫不是师尊误会了他?
上官怡人的心情变化,吴歌一无所觉,他抱着上官怡人走了许久,忽然觉得上官怡人怎么毫无动静,似乎连呼吸之声也没有了,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急忙低头一看,却见上官怡人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明眸看着他。
吴歌又是一惊,暗道不妙,急忙把目光偏了开去,但这次上官怡人却似乎并没有对他施术。只听上官怡人道:“你解开我的哑茓吧,我不乱叫就是了。”
吴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她哑茓被封,怎么还能开口说话?忍不住又低头看去,只见上官怡人嘴角带着一抹浅笑,正看着他。
吴歌道:“是你在说话?”
上官怡人道:“是啊。只是这样说话很累的,求求你,解开我的哑茓,好不好?”
吴歌这次看得分明,上官怡人说话之时,嘴唇并不动,声音却是从她腹中传出来的。吴歌暗道:原来是腹语术,上官世家当真是家学渊博,无所不通啊。当下道:“你当真不乱叫?你不怕我这个小淫贼了?”
上官怡人听他这般说,更觉他不象个坏人,凝望着他,道:“你……还真有点不象……”
吴歌知道她话中之意是说自己不象个“淫贼”,心中不由高兴,道:“你可要笃定了,可别走了眼。”
上官怡人看着吴歌干净澄澈的双眼,心道:不论如何,先稳住再说。当下微微一笑,很认真地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以上官怡人这样一个千娇百媚,冰雪纯净般的女孩儿,很认真地看着你,很真诚得说出这一句话来,不要说吴歌,只怕真的便是一个淫贼,在这一瞬间,也会心生光明起来。吴歌自然心花怒放,道:“好,我给你解茓。”手指微弹,将上官怡人的“哑门茓”解了。
上官怡人轻吁了一口气,正盘算下一步。忽听前方树林中竟然传出一声大喝:“畜生,还我箱子。”
这个声音吴歌可是无时或忘,那正是日本第一高手——春田正雄的声音。吴歌恨极了这个倭寇,数日前在姜犰的精骑中看到他,只是身有所绊,才没能动手擒杀此寇,这时突然听到他的声音,顿时精神一紧,伸长了脖子望去。
那林子离这边足有数十丈之遥,便只在这一句话间,忽然“嗖”的一声,一个巨大的绿影已从林中窜出,从吴歌身前七八丈外一掠而过,速度快得惊人。
“暴犴。”吴歌吃了一惊,急忙俯低了身子,隐在荒草之中。只听风声劲锐,一人从林中追出,朝着暴犴逃逸的方向急追了下去。吴歌从他身后昂起身来,看清这人的背影,果然是春田正雄,他手上那把“鬼彻”一如先前,闪着渗人的光芒。
吴歌低声对上官怡人道:“那小日本在中土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欲杀之已久,想不到还能在这里碰上,我们且跟去瞧瞧。”当下展动身法,悄无声息地追了下去,约莫追出两里地,只听前方春田正雄叫道:“好畜生,原来设了埋伏。”
吴歌听声辨位,绕到左侧,轻轻跳上临近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凭高下望,只见不远处春田正雄持刀而立,正被三只暴犴成品字形围住。
这三只都是成年暴犴,体形硕大,人立在那里,近乎两人之高,背上骨刺林立,宛如利刃,这些畜生有变色之能,在这山林之中,通体变成绿色,与周围植被相近,口中延着口水,滴滴答答的,令人又是惊怖,又是恶心,其中一只身前丢着一口木箱,想来是从春田正雄那里抢来的。
春田正雄似乎知道这些怪物的厉害,脸色凝重,微有紧张。吴歌有点幸灾乐祸,暗道:恶人自有怪物磨,小日本一生作恶,若是吻于这些怪物的臭口,倒是死得其所。
这时只听春田正雄右侧的一只暴犴发出一声巨吼,作势欲扑。春田正雄一惊,眼神微向右移,却听“嗖”的一声,却是左侧和正面的两只暴犴扑了上来。原来这三只暴犴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春田正雄急切间拔地而起,以他的身手,只因先前心神略分,在暴犴闪电般的速度面前,已是慢了一分,只觉脚上一痛,右小腿后侧的皮肉竟被扯了一块下来。
春田正雄惊怒交加,鬼彻急斩而下,这一刀他含怒出手,快如追风,其中一只暴犴躲避不及,背部中刀,虽有坚甲护身,但鬼彻是东瀛十大名刀之一,岂是寻常刀剑所能比拟的,登时破甲催锋,在怪物背上拉开了一道血槽。
暴犴的厉吼声中,春田正雄凌空翻身,落往三丈之外。那只暴犴虽然背部中刀,终究未伤及要害,凶性大发,不待春田正雄落地,已猛扑上来。当此之际,春田正雄亡命之徒的悍性也被激发出来,大喝一声:“八嘎。”挥刀急送,一招“破浪势”,鬼彻狠狠地刺入了这只暴犴的头部。
这只暴犴轰然倒地,春田正雄再次借势急退,同时乘机拔刀,却觉手上一轻,竟只是拔出了一把断刀,原来这把太阁亲赐,无坚不摧的日本名刀竟然被暴犴襁水般的血液腐蚀掉了,纵然是剩下的部分,也已是融迹斑斑,只怕是不中用了。
他恨得目眦欲裂,双足刚一着地,全身一振,霍然间寒芒暴闪,全身上下暴射出数十枚暗器,蝗虫般袭向扑上来的两只暴犴。那两只暴犴将身一缩,将头脸胸腹藏于背下,背上骨刺箕张,便如那刺猥一般,只听“叮叮当当”,那数十枚暗器打在坚甲骨刺之上,全数被弹了开去。
这些暗器都是常铁所炼,不比鬼彻,无法穿透暴犴的护身坚甲,但春田正雄内力深厚,暗器经他真气贯注,力道极大,打得暴犴痛彻入骨。这更激发了两只畜牲的凶性,它们不退反进,只一刹那间,便已扑到春田正雄身前。
春田正雄用日语大吼一声:“来的好。”双掌齐出,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东瀛翻云手”与两只暴犴的前爪相拒,只听“碰”的一声,两只体重各达五百斤的暴犴竟被他打得翻了个筋斗,重重摔在地上。
春田正雄也被这两只暴犴强猛无比的一扑之势撞得连退了七八步,这才拿桩站住,一时间体内血气翻腾,好不难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胸中的血气,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两只暴犴,只见它们一前一后,已无动静,头朝向这边的一只口鼻中有黄绿色的血液流出,显然这两只暴犴已被自己全力的一掌给震毙了。
他心中暗骂了一声,杀这三只畜牲竟然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毁了一把宝刀,实不亚于与三个绝顶高手激斗了一场,这怪物如此凶猛厉害,难怪千百年来,岛上之人闻之而色变。现在岛上这些怪物泛滥成灾,此地实不该久留,当下走上前去,拾起那口木箱,急欲离开。
还未站起身子,突然间背后风声飒然。春田正雄悚然一惊,心中刚转过一念头:不好。还不及转过身,已是“碰”的一声,被压倒在地。他急欲跃起,但双肩被两只巨爪按住了,以他的武功,急切间竟是翻不起来。
他闻到一股极腥臭的味道,知道身后是一只暴犴,登时如坠冰窖,暗道:我命休矣。便在此生死一线之际,忽然一阵奇异的笛声从旁传出,笛声极是怪异,毫无音律而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便如游魂一般。
那只暴犴却似乎心神大乱,放开了春田正雄,人立而起,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春田正雄借机跃起,见身后这只暴犴正是刚刚被自己打翻在地的其中一只,这畜牲不但没死,居然还会装死。春田正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乘那怪物迷乱,双掌齐出,狠狠地打在暴犴的胸腹要害之上。
那暴犴嘶吼一声,硕大的身躯直飞出两丈之外,砰然倒地,再也没了动静。春田正雄吃一堑长一智,上前检视,确定三只暴犴俱亡,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道:“淳子,啊拿他特苏卡?”
笛声忽灭,一旁的松树之后,有人“嗨”了一声,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树后转了出来。吴歌在对面的树上看得分明,这黑衣人身量不高,身材窈窕,显然是个女子,只是脸上蒙了黑巾,看不出面目,她手上拿着一根金笛,与吴歌在问天阁顶见到的那枝金笛相似,难道此人也是不动明王的弟子?
那黑衣人道:“父亲,你向来是守时之人,淳子约你时在听风岭相见,你此次怎么会耽误了这么久?我师尊都发怒了。”
春田正雄呐呐地道:“临时有些事耽搁了,途中又碰上这三只畜牲,若不是淳子相救,父亲这次只怕凶多吉少,明王若是生气,淳子你要替父亲美言几句。”
他二人这番对话都是用母语,吴歌哪里听得懂日语,登时一头雾水,只觉那黑衣人的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好用手指在上官怡人的手背上轻轻写道:他们说什么?希望上官怡人可以翻译翻译。
上官世家雄据山东,财源通达四海,上官怡人聪明伶俐,自小便极有语言天赋,小时侯听着府里的通译说上几句,便能学得似模似样,十三岁时便已通晓四国语言,日语不过是小菜一碟,只是她听到那黑衣人提到“明王师尊”,心中不由暗道:她也是明王弟子?那便是我的师姐妹了?我什么时侯有这样一个日本的同门?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心中难解,望着吴歌迫切的眼神,也不敢逼急了他,便用传音入密的功夫道:“他们是父女,似乎约了时间在听风岭想见。”于“明王”的事,却故意跳过不提。
只听那黑衣人道:“快走吧,我师尊受了伤,念力大减,已控制不住暴犴王后,一个时辰前叫它逃了,此岛已完全失控,不能久待,我们要紧急撤离此岛。”
春田正雄大吃一惊,道:“明王受伤了,怎么受得伤?以明王的神通法力,这世上有何人何物,可以伤得了他?”
黑衣人低声道:“你别嚷嚷,师尊受伤后脾性不定,变化无常,你可千万别招惹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看着春田正雄手里的木箱,道:“这是什么?”
春田正雄强笑道:“不过……不过是一些书籍而已,没……什么?”
黑衣人又气又急,顿足道:“父亲,我跟你说过,师尊有旨,但凡是这岛上的东西,纵然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不能带出岛去,必须与此岛一同湮灭。你……你迟到这许久,定然是为了这些书籍了,你可曾想过,这要让师尊知道,有什么后果?快快烧了。”言罢,伸手去抢那箱子。
春田正雄不自禁地把那箱子护在身后,急道:“淳子,你可知道这箱中的书籍有多珍贵?这里面有火器制作之法,精钢冶练之道,上古武学之源,土地增产之方,哪一种都能令我们大日本国力突飞猛进,睥睨四方。你看,你看……”他越说越激动,取出一本书来,道:“这本《外科汇宗》甚至可以断肢再活,剖腹取疾,这可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带这一箱出去,明王……明王未必会知道……”
他话未来说完,手中那本书忽然着起火来。春田正雄大惊,想要扑救,却早已烧了大半,他勃然大怒,喝道:“淳子,你……”
黑衣人看着他,道:“父亲,你的隐物术比伊贺流的宗木智胜如何?”
春田正雄似乎不敢拿这个女儿怎么样?强抑怒火,道:“单论此技,我不如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惊,道:“他……他是死在明王手里的?”
黑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当初他也是以为师尊不会知道他私自藏留了‘雷切’神刀,所以最后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春田正雄后背一阵发凉,颤声道:“明王究竟与这个神岛有什么仇恨?非要灭之不可?”
黑衣人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找寻这个神岛下落,是师尊这二十多年来最大的心愿,尤其这十多年来,我们所有弟子被不断派往海上,就是为了搜寻此岛。至于为什么师尊要灭岛,又有谁敢过问?父亲,您听女儿一句劝,大日本的国运自有太阁大人关心,现在我们在朝鲜的大军势如破竹,如日中天,有没有这一箱书籍都是胜券在握,但若是因为这一箱书籍惹怒了我师尊,不但我们父女立时命在顷刻,便是大日本国只怕也要天翻地覆了。”
春田正雄听到这里,无言以对,手一松,箱子落在地上。不知道那黑衣人用了什么方法,只听“呼”的一声,那箱子忽然燃烧起来,火势之旺,直如泼了油一般。
春田正雄呆呆地看着,卦心痛如绞,暗道:我大日本对付朝鲜虽然易如反掌,可是要对付大明王朝,却哪有这般容易?嗨,我的书啊……
黑衣人已催促道:“父亲,快走吧,我师尊已拿到了问天阁中的‘太一轮回盘’,正演算离岛之法,若是我们去迟了,被扔下那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上官怡人把这两人的对话大略告诉与吴歌,只是不提及不动明王。吴歌听到黑衣人自诩有离岛之法,不由大喜。他本来正为此事犯愁,现在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眼见春田正雄与黑衣人联袂而去,急忙展动身法,悄悄蹑在他们身后。
第四十二回 龙战
?春田正雄与那黑衣人不但武功高强,更兼机警无比,原本极难追踪。好在春田正雄小腿受创,虽然只是皮肉之伤,终究还是有所影响。加之吴歌身怀“蛰龙之变”,神功运转之时,整个人触息灵敏了百倍,便如那巨蟒一般,纵然远隔十数丈,也能感应到那两人弥漫在空气中的极细微的身体气息,所以虽然手中抱了一人,依然一路不为所觉的追踪了下来。
三人一前一后,快走了二十里地,上了一道山岗。吴歌远远地看见山岗最高之处扎了一顶大帐,周围风吹草动,一派宁静祥和之象。但吴歌却感应到那四周密草茂林之中,杀机四伏,自己正面这一侧就埋伏了五个人,果不其然,春田正雄与那黑衣人再往前走了十来丈,黑衣人忽然住足,说了一句日语。草丛中立刻便有人用日语回应,显然是在对口令暗号。无误之后,黑衣人才带着春田正雄继续上行。
吴歌微一思索,忽然纵身,悄无声息地跳上了身旁的一株大树,将上官怡人轻轻放稳在枝桠之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中还将我当做淫邪之人,所以才将计就计,一路顺从,将我引到此处,希望你所谓的‘师父’可以救你。如果我所料不差,不动明王就在那山顶大帐之中……”
他此言一出,上官怡人心中大惊,生怕激怒了他,正要狡辩。吴歌已接着道:“但我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所以……所以才让你忘记了我……”说到这里时,他声音微微颤抖,虽然着意克制,但上官怡人还是能听出他语中的有一种深深的伤心和自责,心中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这……这……小贼倒真的对我……用情挺深的……只听吴歌道:“不动明王神通绝世,我此去只怕不易全身而退,但不论如何,只要探听到消息,我都会想办法将离岛之法告知于你,你知道方法后宜尽速离岛,千万不要与不动明王会合,他……他真的不是你师父。”
他说到这里,望着上官怡人狐疑的眼神,心中一酸,忽然手指轻点,不但封了上官怡人的哑茓,还一举封闭了她的丹田内息,令她腹部无法用气,施展不了那腹语术。上官怡人大惊,心道:这小贼前面还惺惺作态,一转眼便要行凶吗?不禁花容失色。
却听吴歌轻声道:“你莫怕,我封你的内息,不是要欺负你,而是怕你传声示警。我吴歌一己事小,倘若你落入他们手中,那我下辈子都不用做人了。以你的内功修为,一个时辰之后,当会自行解开被封的经脉,那时应该安全了。”说到这里,他探手入怀,摸出那只代为保管的星龙神镯,轻轻地戴在上官怡人白玉般的右腕上,强笑道:”这只镯子我只能代你保管到此,现在完璧归赵。”
上官怡人想不到自己的镯子会在吴歌手上,不由又惊又奇。却见吴歌手中还有半块丝巾,是包那镯子用的,只是看着眼熟,似乎是自己随身之物,却什么时侯到了他的手上?吴歌见她看着丝巾,又笑一笑,道:“这个……我可不还你,被你嘴上心里骂了那许久的‘小淫贼’,不拿点念想彩头,不是亏大发了。”
上官怡人看着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会觉得一阵温暖,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吴歌见她露出明媚无俦的笑容,心里的阴霾为之一散,精神一振,又“深深”地看了她两眼,道:“我去了,你自己珍重。”
上官怡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是愁。眼见吴歌转过身去,忽又回过身来,道:“怡人妹妹,将来你若有机会见到大明的端福公主,就说吴歌有负所托,愧疚无地,她的垂青之恩,吴歌只有来世再报。”说完这句话,他已悄无声息地溜下树去。
上官怡人正百感交集,忽然听到他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怡人妹妹”,不知道为什么,不但没觉着肉麻,内心深处,还有一片欣喜,但后面听到“端福公主”四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杂陈的五味则明确无误的变成了酸味。
…………
忍术高手练的便是匿踪潜形之术,最能避人耳目,出其不意。不动明王此番来岛,带的弟子更是精英中的精英,这若换了几月之前,吴歌还真的无法突破这十面埋伏。只是时移事易,现在的吴歌,两大绝世神功在身,勇猛精进。也是合该那些忍者倒霉,碰到这样一个百年难见的大对头,无论他们怎样匿踪潜藏,但在有着蛇一样触息的“蛰龙之变”面前,便如黑夜提灯,早已暴露无遗。吴歌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悄悄摸到他们身后,一一点晕制茓,几无阻碍。
一路摸到岗顶,只见离大帐十余丈处,恭恭敬敬地站着两人,正是春田正雄和那黑衣人,两人不知为何,肃立在此,不敢再近前一步,似乎在等侯召见。此处距离大帐已近,吴歌怕惊动帐中之人,不敢对这两人下手,悄悄绕过这两人,从帐后摸了上去。
将近大帐之时,还发现了一处用鱼丝拉的机关,那鱼丝通体透明,若有若无,间隔数丈挂一些小铃铛,用花草装饰,藏于草木之间,但有人畜碰到,立刻便能传声示警。这机关设的极是隐密,好在吴歌自小捕猎,这种事没少干过,只是远不及此精致细密罢了,他眼见暗桩哨探都设在山岗之下,大帐周围不见人踪,便知那不动明王疑心极重,只怕便是身边弟子也不轻信,这大帐周围必有机关陷井,果不其然,被他一一识破,摸到大帐之旁。
他能感觉到大帐中只有一人的气息,这人散发在空气中的身体气息有一种极淡的花香,是什么花香,吴歌也说不上来。他心中“碰碰”直跳,闭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在帐皮之上,缓缓发力,无声无息地戳开了一个指洞。
他从指洞中向内窥探,只见帐内中间正盘膝坐着一人,脸戴面具,金披金甲,长发如霜,果然是那不动明王。吴歌这个方向刚好是在他的侧方,只见那不动明王身前放了一个太极阴阳鱼的圆盘,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知是金是铁?那阴阳鱼的两个鱼眼之中射出两道微光,在不动明王眼前的虚空中竟然生成了一块明亮的镜像,镜像当中是一座凭空的小岛,山峦起伏,重翠叠嶂,在缓缓的转动,小岛四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而且这些符号在飞速的跳动变幻,显得诡异无比。
吴歌初时见到这等神物神迹,直惊得目瞪口呆,好在两眼之后,他立刻意识到镜像中所显示的正是自己现在所处身的这个“轮回岛”,而那不断飞速跳跃的符号正是上官怡人所说的天竺数字,他天资聪明,悟性极高,虽比不上上官怡人那般过目不忘,但记住那十个天竺数字却不是难事,只见这些数字三位一组,环岛而布,原来这个小岛正是由这些数字标记,被分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区块。
吴歌忽然想起,上官怡人曾经说道,离岛之法必与素数有关,所谓素数便是比壹大,但除了壹和自身外,不能被其他数整除的数。一念及此,他凝目细看,这才发现那些环岛分布的数字中但凡恒定不变的都不是素数,譬如“668”“446”,而不停变化中的正是那些个位上是素数的数组,譬如“122”“887”。他明白了这一点,立刻知道那镜像中演算的一定是离岛之法,不由心中一阵激动,但也仅此而已,接下来看着那些数字,他心中更是茫然,只因为那镜像中的数理演算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不要说他,便是当代数理大师在此也未必看得明白。吴歌云山雾罩地看了一会,顿时越看越迷糊,一个头两个大,突然福至心灵,不由暗骂自己:真是苯蛋,我何须知道这当中的道理?只管看结果便是了。
此念刚起,只听镜像中突然传出“嘟嘟”之声,那小岛缓缓停止了转动,完全停下来时,朝向不动明王面前的正是小岛南麓的一个“U”状的出海口,其上标注的数组“773”顿时变成了红色,不断闪烁,其下还有一组小数字.9月13,0:00——9月15,13:13。
只听不动明王喃喃道:“0:00那便是正子时,13:13便是未时初刻,今日是九月14,正在此间,成了。”说到最后“成了”两个字时,语气中说不出的欣喜。吴歌微微一惊,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不动明王自语的这一句,竟然是个柔美的女子声音,而且说的还是汉语,与先前那如梵音般的声音判若两人,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只听声音,根本想不到会是他?只见不动明王将那太极圆盘合上,空中的镜像顿时敛去不见。
吴歌无暇细思,只怕不动明王出帐之后,自己更难走脱,当下抓紧时机,悄声后退,谁知他千算万算,却算落了一环,此时正当午后,太阳西斜,他身子这么一让,那西照的阳光正好照进指孔之中。
不动明王何等神通,虽然只是一指之间的微光变化,他已霍然查觉,厉喝一声:“是谁?”
吴歌大吃一惊,顿时觉得有一股大力便如一只无形巨手一般,抓着自己往帐内猛扯。他情知只要接近不动明王,便再难走脱,情急之下,奋起全力,顺势而动,猛扑上前,双掌齐出,一招“九天惊雷”,雷神巨锤般的掌力直发直送,破帐而入,直扑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还未看到敌人,已觉一股大力汹涌如潮,猛地逼近身来,力道之强,从所未见,不由一惊,单臂一扬,一股龙形气劲席卷而出,正是一记最霸道的“亢龙变”,只听”碰“的一声巨响,当世两股最强力道互撞,虚空中泛出一圈冲击波环,将那大帐冲击得支离破碎,气浪直迫到五丈之外。吴歌早已有备,他这一招实是以进为退,两力相撞之时,他以借势急退,转身就跑。
大敌在后,吴歌可是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身法之快,当真是疾如流星,从高岗上直扑下来,他目力极好,又是有备而发,将近上官怡人藏身的那株大树之前,已注意到上官怡人叶缝间望过来的双眼,急忙将右手放在胸前,做了个“773”的手势,同时嘴唇翕合,默念了一句:“明日未时之前……”希望上官怡人能读懂。只是他的身法实在太快,手势刚刚做完,一言未尽,人已从树前冲了过去,功力全发之下,竟然收足不住。也不知上官怡人有无看清,明不明白?他心中只一犹疑,只听身后风声飒然,追击之人瞬间逼近了两丈,阴恻恻的声音就响在身后丈余处:“小子,你是谁?”
吴歌头皮一炸,这个声音正是刚刚听到的不动明王的女子口音,这声音本来不恶,但此时突然响在身后,在吴歌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怕暴露上官怡人的行踪,再不多想,身形急纵,往前猛扑,要行调虎离山之计,将不动明王引开。
这一发力,又是十多里跑了下来。吴歌连变“一苇渡江”“风火轮”“飞龙变”三种身法,都无法甩开不动明王。那“一苇渡江”是南少林的轻功绝技,“风火轮”和“飞龙变”更是“雷神诀”与“神龙心经”中的轻功身法,三绝变化,尽皆无功,那不动明王便如附骨之蛆般紧随在后,不由得吴歌不惊。
忽听不动明王道:“小子,吴藏神与东方婉约是你什么人?”
吴歌惊惧之余,忽然想起,那不动明王的“天帝八喻”发功范围广达十五丈,自己现在早已在他神通范围之内,何以他不将自己一举拿下?而且早在问天阁顶之时,不动明王便已知道自己的来历,何以现在又发此问?难道是自觉胜券在握,故意戏耍,玩那猫抓老鼠的游戏?
一念及此,他血气陡起,惧念顿减,心道:反正跑不掉,现在将他引得也够远了,士可杀,不可辱,索性与他拼了。往前急冲三丈,忽然回头,呼呼便是两掌“沛然刀”猛劈向不动明王。
这一下其实有偷袭之味。不动明王这一路下来,只见吴歌卯足了劲逃命,似乎惧己入骨,毫无斗志,却想不到他这时忽然来这么一下。这场追逐战中,不动明王虽然占了上风,却也占得艰难,只因他在问天阁顶受了吴歌一记重击,虽然以他的大神通,及时遁走,经过调理治疗,已愈了大半,但真气运行还是不够顺畅,念力更是无法集中,这也是他用不出“天帝八喻”的原因,他在全力追逐之下,被吴歌抽冷子来这么一下阴的,一时竟也留不住脚,整个人直撞上去,情急之下,双手一挡一勾,用的是神龙九变中的“双龙变”,以双龙之力硬抗雷神之刀。
这一变用得极是高明,双龙中的刚劲与沛然刀稍一抵抗,柔劲已从旁勾掠,不但抵消掉了两道刀气,柔劲还截断了吴歌的后招,迂回攻击吴歌右翼,只一招之间,立刻反守为攻,占据主动。
吴歌吃了一惊,暗道:原来双龙变还可以如此运用。这时他正面与右翼同时受敌,若是数月之前,早已一招即败。好在现在他两大神功合体,尤其对于神龙九变,虽然不及不动明王精纯,毕竟也是通晓此功,在此危急之际,也是双手一挡一勾,以双龙抗双龙,同时化掉两道猛袭。
不动明王喝道:“好小子,你倒聪明,现学现卖吗?”说话声中,连出两变,虽然只是两变,但气劲或直击,或迂回,或盘攻,或潜击,当真是变化万千,神鬼难测。吴歌几乎捉摸不到对手的变化,要想依样画葫芦,已势所难能,只能凭着敏捷的身手与自己对神龙九变脉络的掌握,勉力招架支撑,但已是步步后退,要想回手还上一招,都已不能。
两人快攻快守,眨眼间三百多招拆了下来。吴歌虽然毫无还手之力,但守得密不透风,在不动明王快如电,重如山,幻如烟的快攻下,虽然左支右拙,但还是撑了下来。不动明王这二十年来,杀人从不用动手,可以说已有二十年未曾与人这么酣畅淋漓地打过,心中竟然有一种得遇知音的快感,越打越是兴奋,将那神龙九变的精妙之处,尽皆展示出来。
将近一千招时,春田正雄和那黑衣人终于赶了上来,两人到了近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前面方圆十丈之内苇草尽皆烤干倒地,露出了一大块空旷的场地,场中两条明晃晃的巨龙若隐若现,翻滚扑击,时而气浪排空,时而热浪迫人,所到之处,树催草焦,威势惊人。春田正雄与那黑衣人不敢靠近,站得远远地细看,这才发现两条巨龙之间有两个人影,一金一青,倏分倏合,身法快如闪电,那两条若隐若现的巨龙是他们拳脚之间带起的龙形气劲,劲力恒久,居然能在虚空中经久不消,那是何等的威力神通?
黑衣人道:“那是师尊。”
春田正雄颤声道:“明王居然动了手?那又是何人,竟然能与明王相斗。”他凝目望去,正好吴歌转过身来,春田正雄大吃一惊,道:“是吴歌这小子。”
那黑衣人也已望见,不由身子微微一震。春田正雄又妒又恨,道:“想不到半月不见,这小子神功进境到如此地步。淳子,当日在海龙号上,你惑乱了他的心神,我本来可以杀他,又被你劝阻,现在想来,当真是当断不断,养虎为患啊。”
一言甫落,只听“碰”的一声巨响,吴歌踉踉跄跄连退了七八步,手酸脚软,全身几欲虚脱,心中大叫:战龙之变居然有十龙之力?他刚才以战龙变对不动明王的战龙变,原本可以抵挡得住,想不到不动明王能在最后一刻,忽然再叠加一道战龙之力,好在不动明王似乎不想杀他,这第十道战龙之力没有乘隙侧击,而是叠加在与吴歌正面相抗的九龙之力上,以力抗力,将吴歌震得往后退了出去。
吴歌只觉胸中空荡荡的,似乎真气都被震散了,他心中知道要糟,急忙长吸一口气,真气复生,但业已不及,高手相争,胜败不过一刹那间,不动明王攻势早到,在吴歌精力复涨之前,已连点了他十二正经并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脉共二十三处气茓,将他“雷神之息”“神龙之息”一并压制。吴歌顿时站立不住,瘫软在地。
不动明王俯视着吴歌,道:“这二十年来,能接住我一招的人,万中无一。今日想不到你能接我千招,少年人能将武功练到如此境界,殊所不易了。东方婉约有子如此,虽死也无憾了。”
吴歌本来万念俱灰,懒得开口,这时听到他又提到母亲,忍不住道:“尊驾神功绝世,在下败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有一事不明,望尊驾赐教,好教在下死得瞑目。”
不动明王面具后一双晶滢的眼睛看着他,道:“你想知道东方婉约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吴歌不由心跳加速,道:“恳请赐教。”
不动明王缓缓地道:“她还活着,只是生不如死。”
第四十三回 末日
?吴歌听到这一句话,顿时脸色大变,叫道:“你说清楚,我娘亲到底怎么了?”
不动明王缓缓地道:“你娘亲被天帝贬在九幽之下,日日受那无间之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是不是生不如死?”
吴歌被他说得心如刀绞,但转念一想,什么“天帝”什么“九幽”什么“无间”都是怪力乱神之说,不动明王这套说辞,莫非别有居心?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不动明王一眼,忽然眼前一片晃动,午后的阳光猛然隐去不见,周遭一片黑暗,便宛如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
他大吃一惊,浑不知身在何处?想要大声呼喊,一时喉头发干,竟也喊不出来。无边的黑暗之中,忽然看见前面有一点微光,微光之中,有一物蠕蠕而动。吴歌心中发毛,正不知该当如何?忽听那物竟然发出声音:“小歌……小歌……是你吗?”
吴歌又是一惊,“小歌”是小时侯父母对他的昵称,后来除了红叶伯伯之外,当世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他心中发颤,努力凝聚目力,依稀看见那趴在黑暗之中的似是一个人体,不由颤声道:“你是谁?”
那人呻吟着道:“我是妈妈呀,小歌,你不认得妈妈的声音了吗?”
这一句“我是妈妈”登时勾起了吴歌深藏的记忆。他虽然五岁便与父母分离,但其实小儿三岁便是记忆之龄,尤其是吴歌,自小与父母周游世界,心智早开,虽然已有十余年与父母天各一方,但妈妈的声音还是深埋记忆之中,这时记忆之门一经打开,立刻便能肯定无虞,登时泪如泉涌,叫道:“妈妈,妈妈。”便要扑上前来,可是身子如有万斤之重,又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住了,动不了分毫。
妈妈道:“小歌,妈妈在这里很痛苦,你救救妈妈,救救妈妈。”
吴歌心如刀绞,叫道:“是,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救你。”拼力挣扎,只想扑上前去。忽然眼前一亮,一大片阳光漫入眼帘,刺得他双眼一闭。再睁开眼时,眼前风吹草动,林木扶疏,不动明王长身而立,哪里还是刚刚的景像?直似南柯梦醒一般。
风吹泪未干,吴歌自觉脸上还是湿漉漉的,惊觉一切都是幻象,一股受欺之愤腾然而起,怒道:“不动明王,你对我用术?”
不动明王淡淡地道:“本座所用之术不过是为你搭起一座时空桥梁而已,你自己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难道那一切都是幻像吗?”
他这般一说,吴歌心中顿时一激灵,不动明王所言非虚,如果那一幕只是幻像,那他人如何得知自己的“小名”?又如何能将妈妈的声音学得分毫不差?这般一想,吴歌登时无法释怀,看着不动明王,声音软了下来,道:“那……那……都是真的?”
不动明王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吴歌心底深处的悲怆与愤怒顿时汹涌而起,叫道:“是谁?是谁敢困我娘亲?是不是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虽然要茓受制,但激怒之下,竟然猛地将身子抬起了一尺,只可惜人力有时而穷,终究无法颠倒乾坤,逆天改势,还是重重落了下去。不动明王淡淡地看着,道:“困贬你娘亲的人不论武功才智,都远在我之上。你连我都敌不过,想与此人比肩,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说明了东方婉约的贬罚与他无关,又讥笑吴歌不自量力。不动明王的神功已是惊世骇俗,旷古绝今,难道这世上还有人的神通能在他之上,那只怕便不是人了,而是传说中的神了。吴歌哪里肯信,目欲喷火,逼视着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嘴边露出一丝冷笑,忽然望向黑衣人和春田正雄这边,神手招了招。春田正雄和黑衣人急忙跑了过来。不动明王指着吴歌,用日语道:“这人尚有大用,先将他带上吧。”
黑衣人本来心中惴惴,既怕师尊责罚,又担心吴歌的生死,刚刚站的远了,不敢偷听他们讲话,现在跑到近前,听到不动明王的这句话和那柔和的女子声音,不由心中一喜,暗道:师尊何时显露了玄女法相?在此法相下,吴歌一时可保无虞了。
她怕夜长梦多,“嗨”了一声,急忙过去扶起吴歌,将他背在背上。春田正雄见到吴歌,早已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将他立毙当场,永绝后患,只是不动明王既然发了话,在这神一样的人物面前,有谁敢说个“不”字?便是不满的念头,也不敢稍露些许,只怕被不动明王感知,立时惹来杀身之祸,只好一副顺从谦卑的模样,默默地跟在后面。
不动明王当先缓步而行,也不见他发功用气,法驾所到之处,身前阻路碍行的蒿草如劈波斩浪般往两旁倾倒,竟似他脚下踩了一艘披甲坚船,为他乘风破浪,犁出一条通渠大道一般,当真是万法随身,无往不利。那黑衣人背着吴歌,紧随在后,吴歌身材高大,那黑衣人却是身材娇小,吴歌趴在她背上,双足几乎触地,但那黑衣人竟是健步如飞,不见力竭,可见一身武功,也不可小觑。
吴歌初时义愤填膺,心情激荡,这时已渐渐冷静下来,他既知母亲尚在人世,救母之心顿时不可抑止,再也不能逞血气之勇,求生已是他当务之急,只有保得自己性命,才有救母之望,这一路上,他不敢再激怒不动明王,只是脑中不酮动,筹谋脱身之策。
这一番回程虽不似来时那般全力奔驰,走得却也不慢,不到半个时辰,已回到那山岗之下。吴歌偷眼去看上官怡人藏身的那株大树,只见枝叶扶疏间,已不见了上官怡人的身影,想来已是解茓离去。吴歌暗中又松了口气,只听不动明王用日语说了句话,黑衣人与春田正雄便侍立在旁。不动明王身形飘忽,如风如烟,转眼间已绕着山岗转了一圈,将被吴歌点晕的弟子解茓唤醒了过来。
吴歌点倒这些忍者用的都是“雷神诀”上的独门手法,之所以不敢用“神龙心经”上的点茓功,便是怕这些忍者中有得不动明王真传的,制之不住。现下见不动明王也不问这些弟子所制何茓,只是随手一拍,便轻易解开,当真视“雷神诀”上的独门手法如无物,这份神功,直令吴歌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忍者醒来,见到不动明王,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跪伏在地,竟是头也不敢抬。忍者训练时都强调无畏生死,但这些忍者现在能怕成这样,可见不动明王平素御下之严。只听不动明王用日语缓缓说了几句话,语气并不十分严厉。那些忍者虽然脸上蒙着黑巾,但能看得出来无不欣喜若狂,只是着意克制,不敢失态。
不动明王说完话,一众忍者起身恭立,一行人便离开这座山岗,往西南方向走去。早有其他忍者过来接替那黑衣人背负吴歌。吴歌这才注意到,不动明王一行十六名弟子,似乎全是女子,那不动明王本尊到底是男是女?吴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望着前方不动明王金色的背影,捉摸不定。忽然,觉得身旁有两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吴歌心中微惊,转眼一看,春田正雄盯着自己的模样便似一只饿狼一般。
西行了二十余里地,原本温暖的天气突然渐渐清冷了起来,植被也渐从翠绿之色缓缓变成淡黄之色,竟有秋日肃杀之象。忽然一阵腥臭之味随风而来,中人欲呕,转过一片树林,只见前面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残破不堪的人尸,其中有两具暴犴的尸体,显然不久以前,有一批岛民逃到了这里,撞上了暴犴,有一场人兽大战。
忽听一声厉吼传来,悲怆惨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面一座山崖之上,有一排人在朝着断崖踽踽而行。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听又一声惨呼,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已纵身跳崖,流星般直坠下来。
吴歌大吃一惊,看这情形,这些人是在集体跳崖自尽,一个群体要如何绝望,才会集体走上如此绝路?远远望去,崖边一个女子模样的人跪伏在地,似乎在号淘大哭,在她后面的两人慢慢扶起了她,在她的尖叫声中,将她推了下去。
吴歌看得血脉贲张,见那不动明王负着双手,看热闹般无动于衷,心中一股不平,哪里按捺得住,忍不住叫道:“不动明王,不论你与岛主有何过节,此岛已遭你颠覆,这些人不过是只求三餐温饱的寻常岛民,与你本无威胁,你何必赶尽杀绝?你既自诩为神,就请发大慈悲心,救救这些无辜之人。”
不动明王微微一笑,道:“这些人是否无辜,你又如何知道?数千年来,九黎一脉窃居轮回岛,纵横七海,劫掠无数,才得以发展壮大,这些岛民所食所衣,皆有劫掠之荫,哪一个敢称无辜?”
吴歌怒道:“那孩子呢?那人群中的垂髫童子不过懵憧之年,他们知道什么?你如此绝心绝情,毫无慈悲之念,何配称神?”
不动明王目中灵光一闪,随即冷笑道:“谁说神一定是慈悲的?”
吴歌气极反笑,道:“不动明王,你理亏词穷也就罢了,既然说出这等狗屁不通的话来。神以光明正大为本,以普渡众生传世,若无慈悲之心,那算什么神,不过是魔而已。”
不动明王霍然转身,看着吴歌,道:“你吃不吃肉?”
吴歌一征,道:“这关我吃肉什么事?”
不动明王道:“你们的神佛说,众生平等,可是为何造化万物之时,却又让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吴歌被他噎得一愣,道:“所以……所以……佛才设极乐世界,感召世人,放下杀业,众生平等,免堕六道轮回之苦……”
不动明王突然哈哈大笑。吴歌怒道:“你笑什么?”不动明王道:“好,好,纵然你的神佛有大法力,大宏愿,可以让一切世人放下屠刀,尽皆茹素。那虎豹豺狼呢?他能让虎豹豺狼也吃素吗?”
吴歌一征,人族杂食,茹素尚可活命,可是若让虎豹豺狼这些食肉动物不吃肉,无异于杀它们,所以才有佛祖“割肉饲鹰”“投身饿虎”的典故。吴歌一时不知何言以对?不动明王已然冷笑道:“上天创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人族之所以为万物之长,不是因为你的神佛眷顾,而是人族自身不断进化优胜,开拓进取,才有今日之成就。古往今来,你可知有多少物种消失灭亡,它们也曾经称霸天下,但是若不能适应‘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条法则,一样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出局。什么是‘众生平等’?我来告诉你,上天不会因为你弱小而怜悯,也不会因为你强大而打压,在此天此地之中,你要安身立命,只有依靠自己不断精进,你是豺狼,要想不被饿死,就要让自己更强更猛,你若是糜鹿,要想活命,就要让自己更快更机警。上天最是无情,可也正是无情,所以无私,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这才是‘众生平等’。”
这一番奇谈怪论吴歌闻所未闻,听得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其实不动明王的宇宙观虽然惊世骇俗,别出心裁,却也不是无懈可击。此时若是一个精通佛理的大德高僧,还是能以佛经予以驳斥。但吴歌虽然聪明,毕竟年少,机锋答辩亦非所长,虽然觉得不对,但不对在何处?一时也说不上来。更要命的是心底深处居然对不动明王的某些观点有点认同,觉得不动明王此番话中某些地方所含道理极深,不是自己所能触及。但毕竟他自小受红叶教导,不动明王的这番话与他现有的观念思想相悖极大,而他居然有认同之感?登时觉得心中惭愧,继而恼羞成怒,暗道:这个大魔头不但神功绝世,更能蛊惑人心,颠倒黑白,若让这厮创教立宗,到处宣扬他的歪理邪说,只怕人心不古,世道大乱。我若有命,非杀这厮不可。
他心中杀意暗涌。不动明王都察觉在心,见成功激起了吴歌对自己的无穷恨意与杀心,心中暗觉满意,不忘火上浇油再添一句:“这些人都身受寄生之疾,无药可医,纵身一跃,求个痛快了断,未尝不是件幸事。便如那大明王朝,腐朽不堪,丰臣太阁若不替天行道,中土百姓不过枉受寄身之苦罢了。”
他此言一出,不但吴歌大吃一惊,连他那些弟子与春田正雄也都面面相觑。吴歌并不明白,但这些明王弟子却是知道,不动明王在日本如神一般存在,根本不问政事,超然物外,行事全凭一己好恶,正邪难分,变化无方,完全捉摸不透,却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提起军国之事,只是在他变化莫测的天威之下,谁也不敢多问一句。只有春田正雄心中暗喜:若得明王之助,太阁大人大事可成了。
吴歌耳闻不动明王图谋甚大,危及大明,心中杀意更坚,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出来。他抬头望向山崖,见崖顶那些人一个一个地跳下,心中暗道:吴歌今日技不如人,救不了你们,但来日有时,一定为诸位报仇雪恨。诸位英灵不远,保佑我得脱此难。
不动明王见他悻悻然不再言语,淡淡一笑,道:“走吧。”
一行人又继续前行,又走了几十里路,天色渐暗,越往前走,所见曝尸越多,这些遇难者有的是被暴犴攻击而亡,但大多数胸口有血洞,显然是疾发而亡,还有相当一部份身上有刀剑之伤,是死于自己人之手,一路上尸横遍野,一副末日景象,纵然这些忍者见惯了杀戮,但见到如此凄惨的景像,也不由为之心惊。
到了一处干净所在,不动明王突然停下脚步,道:“看来有许多岛民涌向各个港口,妄图逃命。那些暴犴怎会放过这等猎食之机?一会定有一场大战,先在此用饭小憩,养精蓄锐。”
一众人便席地而坐。吴歌见她们拿出干粮清水,顿时饥肠辘辘。其实他已有近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自小修炼绝世内功,辟谷数日也非难事,但这时见到食物,再也忍受不住,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不动明王看了他一眼,道:“给他点吃食。”
那个黑衣人立刻趋上前来,递了一张薄饼在吴歌嘴里。吴歌现在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里还有什么顾忌,狼吞虎咽一顿大嚼。
那个黑衣人望着吴歌,见他吃完,乘周围人不备,迅速将手中的饼又撕下一半,塞到吴歌口中。吴歌一征,他知道这半张饼是黑衣人自己的口粮,却不知她为何优待自己?却见黑衣人迅速离开,坐到一旁,再也不向他看上一眼。
小憩了半个时辰,不动明王一声令下,全体全速前进。这些人个个都是轻功高手,这一番轻功全发,三十里路不过柱香时间,沿途撞到两只暴犴侵扰,也被不动明王轻易打发了。
忽听前方人声鼎沸,一行人迅速转出一片树林,只见眼前火光熊熊,喊声震耳,海滩之上至少有五六百人混战成一团,码头之上,却只有两艘三桅大船停在那里。
第四十四回 舱变
?那两艘船远不及“海龙号”巨大,一艘只怕只能容纳数十人,船身周围,码头附近浮尸累累,已不知倒下了多少人?那混战的人群之中,有孩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周边刀光剑影,却没有一个人上去抱他们一抱,人到求生关头,只求一己存活,自私之性,一览无余。
不动明王用日语冷冷地道:“抢船,杀人。”
一众忍者齐声:“嗨”了一声。不动明王已大步向前,众弟子分成两排翼卫在后,便如一个楔子一般恶狠狠地钉入人群之中。这个倒扇形的杀阵有不动明王一马当先,当真是无坚不摧,当者披靡。那些岛民虽然大都会武,但既然沦为难民,可见都不是族中上层人物,就更不是武学上的高手,又缺乏组织号令,只是逃难时自发聚成几个帮团,撞到一处,人多船少,一场混战而已。这样的人群哪有什么战斗之能,尤其遇到不动明王这等绝世的高手,加上他组织有素的手下,当真是虎入羊群,血肉横飞之际,已轻易杀出一条血路,冲到码头上。
人群急红了眼,发出惊天呐喊,互相残杀的人群眼见船要被夺,突然合力向码头上冲来。不动明王扬手一挥,道:“你们先上船。”
众弟子齐都攀上船去。不动明王看着汹涌而来的人群,冷笑一声,突然双掌齐出,十道战龙之力如滔天巨浪般席卷出去,龙啸之声惊天动地,震得人耳目昏聩,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被这十龙之力猛地掀飞出去,百十斤重的人体在空中成群的飞舞翻滚,竟如破布袋一般,堕落四方,死伤狼籍。
吴歌在船头看得分明,直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那“战龙之变”在不动明王手里,竟有如此大威力,实不亚于数发重炮轰击之威。那海滩上的人群也被不动明王这一掌骇得心胆俱丧,数百人一下呆若木鸡,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动明王便在这数百人的注视之中,身形冉冉升起,便如足下有物托举一般,直升数丈,缓缓落在船头高翘的蚩尤铜头之上,金色的披风在夜空中猎猎飞舞,他居高而望,当真便如九天神灵在俯瞰众生一般。
当啷一声,海滩上有人手中的刀剑落地,有人跪了下来,大叫:“天神,天神,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救救我。”
这喊声一出,登时便有数十人又成片地跪倒,大叫:“救命。”大声颂经。不动明王却无动于衷,淡淡地道:“开船。”
众弟子手脚麻利,立刻起锚解缆,三片风帆一升起来,当真是乘风破浪,大船迅速驰离了码头。
吴歌看着海边拜伏一地的人群,心中不由一阵悲凉。大船驰出半里地,不动明王突然道:“右满舵,用舷炮击沉那艘船。”
吴歌虽然已知不动明王怪戾乖张,心狠手辣,但闻听此言,还是大吃一惊,叫道:“不要……”不动明王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去理他。大船向右前转向,船身横了过来。一众弟子早到炮舱推出舷炮,装填弹药,只听”轰轰轰“一连串巨响,船身抖动,一排舷炮打了出去,每一发轰击都让吴歌心头颤动,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怆。
炮声之后,岸边远远地有爆炸声传来,只听有忍者低声欢呼:“打中了。”吴歌在开炮之时,已被扔在甲板之上,躺倒在地,已看不到岸上的情形,但听到那个忍者的呼声,又听到远远传来的爆炸声和人群的哭喊之声,已知那另一艘船必然无幸。
他脑中闪过一幕幕人们奔走呼号的绝望之态,又挂念上官怡人不知能不能逃脱险境,心中当真是愤懑之极,将脸贴在冰凉的甲板之上,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只听不动明王道:“将他押在舱底,淳子,美雪,丽影,你们三人轮值,看住他。”
两名忍者上来,抬手抬脚,将吴歌抬到底舱,扔在地上,留下一人值守,另两人退了出去。吴歌躺在地上,再一次默引真气,想冲开不动明王的压制,却依然动不了分毫。舱底未点灯,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时辰,沉闷阴郁,一如吴歌此时的心境。
吴歌沮丧了一会,重新振作精神,再谋他策,他目力本佳,这时又已适应了黑暗,抬眼打量周围,只见那个忍者坐在离他一丈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瞳仁在黑暗中发出微光,竟似一只小母狼一般。
吴歌心中暗道:为今之计,别无他法,只有诱她攻击我,拼着受伤,用移宫换茓之法,冲开受制的茓道。
那移宫换茓是中土武林极高明的武学,有别于姜鸿的“移茓大法”,姜鸿的“移茓大法”是真的将茓道经络旁移三寸,而移宫换茓却是在经络不变的情形下,将任意一处外来的力道导引到想定的经脉茓道处,从而破茓解封。只是此种情形,一般是求助于自己人,当自己被高手制茓,本身无法用气运力,身旁的朋友亲人又修为不够,解不了茓,便让他们把握力道,往自己身上打上一拳,踢上一脚,自己用那移宫换茓的法门,导引来力,冲开茓道。但现在吴歌的情形又自不同,他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敌人,若激惹了对方,引来对方拳脚,必然毫无轻重,说不定还是全力而发,那在他诸茓受制,护身罡气消散的情形下,只怕虽然茓道解开,却也要被对方击伤。
但此时此刻,又哪里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这种险地,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吴歌咬了咬牙,突然对那忍者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忍者依然盯着他,一动不动,连眼都未眨一下。吴歌知道这些忍者久经训练,心如止水,只知对主人尽忠,只怕没什么东西可以威逼利诱得了她们,但世事无绝对,只要是人,只怕都有缺点短处。他微一沉吟,突然道:“亘体之有十二正经者,五脏之所系,六腑之根本,气血之所依,真气之所行……”
他念的是“神龙心经”总纲中的一段文字。那忍者果然全身一震,失声道:“哪泥?”吴歌又道:“然进化之道,诸脉未所尽,诸经未所张,当以修基之法,化生后天二十八脉,方为神通之本……”
那“神龙心经”是至高无上的神界秘籍,那忍者虽然跟随不动明王多年,也只有耳闻,却无福染指,但毕竟见识不低,一听之下,虽然不能笃定,却知道吴歌念的必然是“诸神殿”中的绝学,登时全身颤抖,平素的修为定力都抛到了九宵云外,耳闻吴歌声音较轻,忍不住往前探出了身子。
吴歌又念了几句,声音更低,那忍者又不自觉往前挪了几尺,将脸凑到吴歌身旁。吴歌等的便是此良机,当即“呼”的一口气往那忍者脸上喷了过去。
这一口气吴歌已蓄势了许久,虽然不能杀人,但喷在那忍者脸上,也震得她目眩神昏,便如当脸被人摔了一巴掌般。那忍者骤然间受此袭击,大惊之下,不暇思索,反手便是一掌,朝吴歌胸膛重重击落。
吴歌咬牙以待,突然黑暗中伸过一根竹竿,挑在那忍者手腕之处,“啪”的一声,竹竿断落,但那忍者受此一阻,也撤掌回身,用日语尖叫道:“是谁?”
黑暗中有一个少女声音道:“是我。”一人缓缓走近,也是一个蒙面忍者,手中提着半截断竿,那竹竿原是倚在舱门处的,想来是她来时见到舱内私斗,不及上前,便借竹竿长势之利,先架开了那一掌。先前那名忍者惊道:“淳子,你来做什么?”
提着竹竿的那个忍者扔掉手上的竹竿,道:“我来换班啊。”
那名忍者心中一惊,暗道:时间这么快便到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那小子先前念的经文?正心慌意乱,只听那个叫做春田淳子的女忍者问道:“师姐,你干嘛掌击这小子啊?师尊可有严令,要留这小子活口,不可擅用私刑的。”
那名忍者心中一喜,暗道:听她这般口气,似乎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当下道:“这小子刚才吐气偷袭与我,我怕他冲开茓道,故而情急动手。”
春田淳子道:“师尊点的茓,当今之世,有谁可以解得开。”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来,伸手推了推吴歌,见他四肢麻痹,未见真气流转之象,显然茓道并未解开,便道:“师姐,这小子不但武功高强,更兼诡计多端,我听说中土武林有一种移宫换茓之法,可以借助外力,自解茓道,你可不要上了这小子的当啊。”
她们两人用日语对话,吴歌听得一头雾水,倘若听得明白,只怕听到这一句,要大吃一惊。那名忍者惊道:“是吗?师妹得师尊恩宠,当真是博学多闻啊。”言辞当中竟然有一股酸溜溜的醋味。
那春田淳子不以为意,道:“师姐请回吧。”
那名忍者心中不舍,望了望吴歌,又望了望春田淳子,咬了咬牙,只得缓缓退了出去,临到舱门时,还回头望了一眼,终究不敢多留,掩门而出。
舱中又静了下来。吴歌功亏一篑,满腔懊恼,打量着眼前这个春田淳子,认得她就是给自己面饼吃的那个忍者,寻思要不要如法炮制,再利诱一次,又不知她们刚刚说了那许久的日本鸟语,不知有没有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正犹豫不定间,忽听舱中一个男声响起:“亘体之有十二正经者,五脏之所系,六腑之根本……”正是吴歌刚刚利诱那名忍者而念的“神龙心经”总纲经文。
吴歌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这个声音竟然是眼前这个春田淳子发出来的,只是她故意压沉了声音,显然是在模仿吴歌的声音,乍听之下,竟有七八分相似。吴歌暗道:原来她刚刚都听到了?不知她所为何来?抬眼望去,却见春田淳子朝他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一边缓缓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向舱门逼近。
她一边逼近,一边压低口中念经文的声音,这样给人错觉,似乎她在原地一直没离开过,音量控制得极巧。吴歌见她这般行径,已知舱外有人,一个念头还未转过,忽见春田淳子拔出腰间短刀,平举在前,猛的一刀从门上扎了出去。
倭刀锋锐,舱门又薄,这一刀如切豆腐,直没至柄。春田淳子往回一抽刀,同时轻轻跳开,只听“碰”的一声,一个人影撞了进来,仆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吴歌运足目力看过去,依稀认得倒地的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个忍者,原来她心有不甘,并未真正离去,而是躲在门后偷听,却被春田淳子一刀了账,黑暗中看不清致命伤在哪里,但定然是头面中刀,故而一声不发,迅速毙命。
那春田淳子这一着虽然是偷袭,但谋算之准,计算之精,下手之狠,同门之间,说杀便杀,当真令人胆寒。吴歌又惊又奇,忽见那春田淳子回过身来,低声道:“我来助你解茓。”话音未落,已是一掌拍在吴歌肩头。
这一掌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劲力如锥似钻,直透吴歌经脉之中,又不致令他受伤。吴歌立刻施展那“移宫换茓”之法,将来力导引到受封的茓道之处,与自己本身的真气里外合力,一鼓作气冲开了六处大茓。
春田淳子久随不动明王驾前,知道师尊功力通神,一掌之力,虽有吴歌之能,也无法尽解诸茓,早已运掌如风,连拍了二十六掌,击在吴歌身体不同部位。只听吴歌低呼一声:“成了。”一跃而起,那春田淳子立刻飘身后退。
吴歌堪堪站定,只觉双脚一阵酥麻,险些站立不住,显然是茓道受封太多太久,一时气血不畅,急忙调息顺气,不过片刻,便诸脉通透,麻感尽消。
那春田淳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吴歌望着眼前这个黑巾蒙面,玄衣劲装的东瀛忍者,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自己的命竟然会是一个日本忍者救的,他怔了一会,还是抱拳施了一个大礼,道:“多谢阁下相救。”
黑暗中听到春田淳子呼吸之声微重,似乎心情激荡,只听她道:“你……快走吧。船尾有舢板,已备了干粮罗盘,你一路往南,不要往西走。”
吴歌见对方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全,那一股好奇心哪里按捺的住,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春田淳子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是倭寇,你怎么会认识我。”
吴歌听的出来,她这一句话中自怨自艾的伤怀,忍不住道:“我们若不相识,你为什么要救我?”
春田淳子突然道:”我叫春田淳子,我父亲是春田正雄。”
吴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春田淳子一惊,道:“你知道?”
吴歌道:“午间在山中时,我曾听到阁下父女的对话。”
春田淳子又是一惊,道:“你懂日语?”
吴歌道:“当时恰好我一位朋友也在场,她懂得日语。”
春田淳子又征了一会,道:“你若当真感念我的相救之情,他日遇到我父亲,请你饶他三次不杀。”
吴歌微觉意外,道:“便是这般?”
春田淳子深深鞠了一躬,道:“请公子成全。”
吴歌听到“公子”两字,霍得觉得耳熟,再看春田淳子的身量风姿,见她身量虽然不及上官怡人和毓秀公主高挑挺拔,亭亭玉立,但娇小玲珑,骨肉匀称,一身玄色劲装衬得她凹凸有致,干净利落,虽然不动明王一众弟子身材风姿都相差无几,但吴歌认识的女子中,只有一人是这般的身材。他抖然心跳加速,颤声道:“夕舞,你是不是夕舞?”
这句话一出口,春田淳子大吃一惊,不暇思索,飘身便退。吴歌哪容她轻易走脱,身形闪处,已拦在她面前,低声道:“你是夕舞。”
春田淳子低喝道:“你认错人了。”连出三招,意图逼开吴歌。吴歌随手化解,口中道:“你若不是夕舞,大可将面巾拿下,若是我认错了人,立刻掉头离开,再也不向你纠缠。”
春田淳子情知远不是他敌手,忽然后掠一丈,手腕一翻,肋差已抵住自己小腹,厉声道:“你若敢揭我面巾,我立时便自裁在你面前。”
吴歌见她如此决绝,一时征住,不知该当如何?
第四十五回 女忍
?吴歌望着眼前这个春田淳子,心中疑窦丛生。他自小听父亲和红叶讲过不少倭寇为祸东南、烧杀淫掠的恶行,恨乌及乌,心中对日本人殊无好感,若换了平时,遇到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忍者,哪里会去管她死活,但此时不知为何,夕舞的身影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又想到不动明王的冷酷绝杀,心中竟隐隐对这个春田淳子的处境担心起来,眼见肋差在黑暗中泛着渗人的寒光,强夺只怕有伤人之虞,当下一报拳,道:“既如此,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答应你的条件,将来若与令尊相逢,当饶他三次不杀。但令尊若继续作恶,那天地虽大,终不能让我与他共存。”
一言甫落,他一揖到地,转身便走。春田淳子见他真的走了,心中一酸,一股伤心失落之意充塞胸臆,手中的肋差不知不觉的放了下来。忽然间只觉得足底“涌泉茓”一麻,一股暗劲猛地无声无息地缠上身来。
她大吃一惊,脑中只转了一个念头:潜龙变!想要纵身而起,却哪里来得及,那股暗劲如巨蟒缠身,自她小腿盘绕而上,将她四肢皆缚。她奋力外撑,但胳膊便是要抬起一分,也是不能。
只听风声飒然,吴歌已回到身前。春田淳子怒道:“你……”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连嘴巴也张不开了,那“潜龙之变”自外而内,将她数条经脉一并封了,叫她便是咬舌自尽也是不能。春田淳子想不到吴歌不但使诈,而且算计精准,一发后招都不留给她。她惊诧之际,已被吴歌一把抱起,胳膊触到吴歌宽厚结实的胸膛,那一份惊诧顿时全变成了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吴歌抱着春田淳子悄悄出了底舱,往船尾摸去,以他的神功,虽然手上抱了一人,但要避开值哨的几个忍者,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到了船尾,果然看见一艘舢板,上面盖着一张帆片。吴歌心中对不动明王忌惮已极,一刻不想多留,纵身跃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舢板之中,将春田淳子放在船首,自己操了双浆,左右开弓,将那舢板急速驶离。
一口气划出了数里之遥,回头望去,不动明王的座船已是暗夜中的一个黑点了。吴歌这才吁了一口气,想不到今次死里逃生,竟是如此顺利,一时恍在梦中。
他不敢懈怠,记着那春田淳子说过的话,观星辩位,一直向南划行。也不知划了多久,以他的神功臂力,竟渐渐觉得臂麻腕酸,口干舌燥。他只得放下双桨稍歇,揭开那片帆布,只见下面果然放满了食粮淡水。
吴歌大喜,吃了点水粮。精神渐复,又望向春田淳子,问道:“你要不要吃”春田淳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眼神复杂怪异。吴歌道:“你若要吃,便眨一眨眼睛。”
春田淳子却将双眼闭上,不去看他。吴歌心中微怒,暗道:这日本人不识好歹,我何必去管她。当下也不再搭理她,自顾操桨行舟。
又划了两三个时辰,估莫离那大船已足有百十里之遥,再回首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不见尽头。春田淳子其实已有数日未曾好好休息,这时躺在舢板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仰望着满天星空,耳边听着吴歌双桨“哗哗”的划水声,心境也渐渐静谧安详起来,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待到蓦地惊醒之时,只觉耀眼生花,阳光刺得双眼一时睁之不开。春田淳子意识到天色大亮,一惊之下,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摸脸上的面巾,一摸之下,触手柔软,那蒙面黑巾仍在。
她心中一喜,但随之又是一惊:我的经脉不是被封制了吗?怎么手能动了?急忙抬眼看去,只见吴歌依旧坐在船尾,扳着双浆,见她醒来,淡淡地道:“你的内力修为不足,三焦经脉不能受制太久,否则于身子将有妨害,所以凌晨之时,我已将你的经脉解封。你的面巾我可没揭开过,我只能救你至此,你若是要罔顾性命,做那自裁的蠢事,我也拦不住你。”
春田淳子一时怔住,不知该当如何?她也是聪明人,回想吴歌的话,霍地明白吴歌掳她出来,的确是在救她,只怕不但是救她,还顺带救了她父亲春田正雄一命。要知不动明王不但神通绝世,更兼智力无双,慧眼如炬,她春田淳子悖逆师门,私放重犯,纵然当场自裁,不动明王从现场的蛛丝蚂迹推理判断,只怕底舱之变一样瞒不过他的法眼。介时虽然她春田淳子已畏罪自裁,但她父亲还在船上,依不动明王的性子手段,诛连全族,那也是稀松平常之事。而吴歌将春田淳子掳了出来,更在底舱中留下“潜龙之变”的痕迹,便将事情打乱搅浑,只怕不动明王在未找到春田淳子这个最得意的弟子前,也无法判定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还会挂心这个心爱的弟子是否命丧吴歌之手?吴歌这一着,正是救了春田淳子父女一命。
春田淳子怔了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是觉得我似你的那个朋友,还会不会救我?”
吴歌看着她,道:“我伯伯对我说过:万物皆有缘法。这世上绝无无缘无故之情,更无无缘无故之恨。你的声音虽然作了掩饰,但身材神态却未加隐藏。你若不是夕舞,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缘由要甘冒大险来救我?”
他这句话缓缓说来,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显然已心有认定。春田淳子又怔了一会,心中已知已瞒不过他,又叹了口气,缓缓抬手,将脸上的蒙面黑巾摘了下来。
面巾之后,明眸皓齿,果然是那张明亮干净的鹅蛋脸儿,那不是夕舞是谁?吴歌虽然心中虽然早有所知,但真正看到这庐山真面目,还是由不住心中一沉。
春田淳子见他默然不语,忍不住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便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你,许多事情已然明了,何烦多问?”
春田淳子吃了一惊,道:“你都知道了?”
吴歌缓缓地道:“天帝八喻的神通足以颠倒乾坤,混淆真假,无中生有,迷乱人心。你是不动明王的高足,又是东瀛上忍,想必有得明王一二真传。那夜在海龙号船尾一战,我用沛然刀‘六式合一’震散了春田正雄的刀势,本可以将他立斩于当场,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头脑中一片空白,浑不知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反被春田正雄一掌打伤。这一败我委实败得莫名其妙,委曲难平。事后我常常回想,却始终无法明白个中的原因,直到见到了不动明王,见识了天帝神通,又在此时此处见到了你,才豁然前后贯通,明白了个中关键。那日在海龙号上,想必是你,用那天帝八喻中的神通,侵入我的心神,惑乱我的神志,才让春田正雄得以反败为胜吧。”
春田淳子与吴歌一别半月,并不知吴歌其后的际遇,这时听吴歌缓缓说来,似乎诸事洞悉,不由心中慌乱,当日在海龙号上,确如吴歌所说,她救父心切,用了“天帝八喻”中“喻神”之法,强夺吴歌神志。当时她也是冒了大险,要知她虽得不动明王喜爱,传了“天帝八喻”中的一喻,但限于内力修为有限,未臻大乘,用这一喻来对付像吴歌这般内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稍有不慎,便受反噬。当日她拼尽全身功力,也只将吴歌神志勉强暂夺于一瞬,仅一息之间,吴歌神智便复,若不是被春田正雄打伤,以吴歌的功力,只怕当时便能感应气场,追踪溯源,反击施术之人。但是春田淳子后来假传师尊喻令,要春田正雄只可活捉,不可杀害,当时却是真真实实地救了吴歌。
她心中不知吴歌将她看作了什么?一时慌乱难安,只听吴歌道:“这世上既然有天帝八喻这等神通,那你制造幻境,将虚假记忆植入毓秀公主的脑海之中,让她把你当成自小一齐长大的贴身宫女,亦不是难事。你潜伏在她身边,窃取机密,通风报信,襄助日本大军势如破竹,那也是东瀛忍者常用的手段。只是……只是你既已成功潜伏在公主身边,若相随公主进入大明皇宫,则大明、朝鲜两国机密,你均有机会窃取。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为何要弃之不顾,却随我远渡重洋,受这风浪之累?”
春田淳子听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心中气苦,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吴歌,道:“我为什么要随你远渡重洋,你当真不知道?”
吴歌看着她凄然的神色,潮红的眼眶,这哪里象一个杀人不眨眼,心如枯水井的东瀛上忍,倒似足了一个受尽委屈,马上便要哭出来的邻家女娃子。吴歌心中猛地一动,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轮回岛一事难道完全是巧合?并不是她事先与不动明王约定,将我们诱到那岛上去的?那她甘愿随我远渡重洋,更不惜冒那杀身之祸来救我,难道是……是……
后面那“喜欢我”三个字,他一时不敢念及,饶是如此,心中已是一通乱跳,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春田淳子见他神色古怪,只道他轻视自己,顿时羞辱难以抑制,一个纵身,便往海里跳去。
霍然间脚踝一紧,已被吴歌一把抓住,拽了回来,只听吴歌叫道:“你做什么?”
春田淳子顿足叫道:“我是你最厌恶的日本倭寇,你救我做什么?是不是你自恃英雄,恩怨分明,不想欠我人情,那你将我带到此间,诚如你言,已是还了我的救命之恩。现在是我自己寻死,与你何干?我已到了这步田地,你……你还要看我笑话,你便这么讨厌我,这么看不起我吗……?”
她越说越是激动,说到后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眼泪更是“扑簌簌”而落。她自三岁起接受忍者训练,伤痛苦累之时,不要说哭,便是喊叫一声,也是不行。这十余年积压的情绪一旦爆发出来,便如火山喷发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心中酸楚难以言喻,蹲在舢板之中,掩面大哭。
吴歌想不到传说中坚忍卓绝的忍者会如寻常人家小儿女般哭成这样,眼见她哭得可怜,心中尴尬之余,难免恻隐,叹了口气,道:“你……你杀过中国人吗?”
春田淳子“腾”地站了起来,怒睁着一双泪眼,叫道:“姑娘我杀过十二个中国人,九个是黑吃黑的海盗,三个是肥前大名雇请的剑客,怎么,你要替他们报仇吗?”
吴歌一怔,情知自己问话不严,语有疏漏,大明千万同胞,当然有好有坏,良莠不齐,难道汉奸恶霸,便不能杀吗?不要说春田淳子,便是吴歌自己,武功初成之时,撞到一伙强盗劫掠一个村庄,便曾手刃了六个强盗,驱走了强人。春田淳子所杀的十二人中,九个是海盗,另外三个受雇于日本大名,只怕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顿了一顿,道:“是我问得错了,那你可曾杀过无辜的中国人?”
春田淳子冷眼道:“我若说没有,你信吗?”
吴歌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心中一动,暗道: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便算与我一样,两岁开始习武,没有十多年苦练也是出不了师的。那她今次之前,足迹未出日本,也是正常之事。伯伯常说:杀十恶不如劝一善,只要杀戮不重,这女娃儿还是可救之人。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信。”
春田淳子全身一震,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什么?”
吴歌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春田淳子望着他,眼泪又流了下来,但生硬的眼神却也软了下来,那晶滢的泪花浸润着柔软的眼神,满漾的是一片惊喜欣慰。她低头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小心翼翼地道:“我……我真的没有杀过无辜的中国人。我三岁习武,六岁时父亲便将我送给不动明王做弟子,一直在山中修行。后来接过两次任务,第一次是随师尊夺宝,在海上狙击了一伙海盗,第二次是师尊应丰臣秀吉的请求,派我们去刺杀肥前的大名,当时那肥前大名有三个汉人保镖,暗战中被我杀了。除此之外,我没有接触过其他中国人。这次赴朝鲜潜底,是我第一次海外任务,便是朝鲜人,我也不曾杀过。”
吴歌道:“那很好啊。你本性不坏,杀戮不重,若能及早回头,改过自新,不失为女中豪杰,巾帼英雄。那以后我们不但不用做敌人,还可以做朋友。”
春田淳子颤声道:“真的吗?淳子真的可以做公子的朋友吗?”
吴歌道:“那有何不可……”一言未尽,忽见春田淳子双颊绯红,娇羞之态艳丽如天边的朝霞,不由心中一凛,暗道:不对,小姑娘似乎对我……那个……有意,只怕她心目中的“朋友”可不是那简单之义。忙道:“我素来喜欢结交朋友,但凡志同道合之辈,只要承蒙他们看得起,都可以成为挚交好友,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你虽然是女子,我们也可以有兄妹之义嘛。”
他这句话说得最明白不过。春田淳子听到“兄妹之义”四个字时,原本绯红的脸颊已变得苍白,她垂下双睑,轻咬着樱唇,双手不停搓弄着衣角。
吴歌对这东瀛少女捉摸不透,只怕又伤了她的心,正要好言宽慰几句。忽听春田淳子轻声道:“淳子自知人微身轻,不配与公子谈朋友,只要能随待公子左右,做个端茶递水的丫环,便心满意足了,乞请公子成全。”说完,竟然双膝脆倒,拜伏在地。
吴歌大感意外,急忙右手一抬,用真气将春田淳子虚空抬了起来,道:“何必如此?”
哪料他一撤力,春田淳子又拜了下去,道:“乞请公子成全。”
吴歌哭笑不得,挠了挠头,道:“我一个大男子,哪有带着一个丫环行走江湖的,这让旁人看见,如何看待?”
春田淳子道:“淳子自会乔装打扮,不会为难公子。公子若是真心要救淳子,便请将淳子留在身边。若是公子见弃,便让淳子自裁,不要再阻拦淳子了。”
吴歌一怔,道:“此话怎讲?”
春田淳子道:“公子将淳子带到此间,虽是暂时救了淳子一命。但我师尊不会就此干休,他老人家要找的人,只怕不论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他日若让他找到淳子,淳子所受之刑只怕比死亡还要可怕千百倍。那与其他日受无间之苦,不如现在早作了断。”
她说到这里,吴歌心中一凛,暗道:以不动明王的智慧神通,确有可以让人痛不欲生的手段,只怕不是常人可以想像。念及此节,对春田淳子舍身相救,不由又多了一份感念之心,道:“可是不动明王神通绝世,我也不是他的敌手。你纵是留在我的身边,我也未必能护得了你周全。”
春田淳子微一迟疑,道:“公子现在当然不能与明王比肩,但若有人相助指点,以公子的武功底子,将来的成就未必……未必便会输与我师尊。”
她这话虽然并未说得透澈,但以吴歌的聪明,自然听出弦外之音,顿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错,不错。这东瀛少女随待不动明王多年,虽不敢说知道不动明王的弱点,但对他的生活习性,行为习惯等等定然有所了解,他日我若与那邪神对决,只怕这就是唯一的取胜之机。
一念及此,全身都有点微热起来,要知他还有救母大事未了,与不动明王之间本就不能善罢,只是远非其敌,不得不暂避其锋。每每想起该如何与不动明王周旋,只有头痛,而无良策。他自小狩猎,十一二岁时便是连女真人都钦佩的好猎手,狩猎与高手对决,有时并无二致,熟知对方的习性,便能洞悉对方的弱点,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哪里去寻?他颤着声音道:“你……你知道他的……弱”
春田淳子全身一颤,忍不住抬头四周看了一眼,似乎那不动明王忽然之间便会出现在身边。这一望不要紧,惊得她猛地跳了起来,指着吴歌右后方,俏脸上血色全无。
吴歌一惊回头,只见海天连接之处,出现了一艘大船,风帆齐张,正往这边驰来。
第四十六回 法相
?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吴歌更是二话不说,抄桨便划。舢板“嗖”地一声,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饶是春田淳子武功不弱,竟也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定了定神,也提了另一副桨,坐在船首,合力划水。舢板劈波斩浪,急驰了小半个时辰,足有遁出数十里之遥。回首再望,已不见了那艘大船的踪影。春田淳子的内力远不及吴歌深厚,这番拼尽全力,虽不时长,已是臂麻腕酸,气息不稳,她睁着一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望着吴歌,颤声道:“我们……我们甩开他了么?”
吴歌略一沉吟,道:“我想,他未必有发现到我们。否则,我们难以逃得如此轻松。”
春田淳子脸色泛白,眼中珠泪盈盈,又伏身拜倒,道:“求公子收留淳子。淳子愿洗心革面,双手再不沾血腥。”
吴歌见她怕得厉害,实是楚楚可怜,又想她之所以沦落至此,可说全是救己之故,自己若是弃之不顾,实非大丈夫所为,不由心肠一软,道:“你……当真愿从此弃刀?”
春田淳子拔出腰间一长一短两柄随身利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其实,自从淳子下定决心相救公子之时起,便已是弃刀了。”言罢,扬手一挥,那两柄刀划了个弧形,“噗嗵”一声,落入海中,踪影不见。
吴歌心中一震,他听红叶说过,日本武者视刀如命,那一长一短两柄日本刀,长名“太刀”,短名“胁差”,凡日本武士阶层,皆由父母师尊授刀,代代相传,象征着无上的荣誉与光辉,当真是刀在人在,刀去人亡。现在春田淳子竟然将它们都掷入海中,想见决心之大,已是破釜沉舟,不留退路。这般情形之下,吴歌若将她拒之千里,当真是逼她去死了。吴歌搔了搔头,笑道:“我红叶伯伯自小便说我无佛性慧根,今次我便渡化一个给他看看,好教他日后不能再骂我。”
他这句话出口,便是同意了收留春田淳子。春田淳子人既伶俐,自小侍奉不动明王座下,更是会察言观色,自然明白话意,顿时心花怒放,拜伏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吴歌见她感激成这样,心中也是一暖,缓了一缓,道:“你我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待闯过这个难关,我定然给你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让你不用再过这种担惊受怕,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字里行间虽透着关怀的善意,但也明白地告诉春田淳子,江湖路远,将来总有分道之时。春田淳子身子微微一颤,又拜了一拜,道:“多谢公子。”
吴歌笑道:“不要再拜啦,拜得我都要晕船啦。”
春田淳子道:“是,公子。”
吴歌道:“也莫要公子长,公子短的,不如便与以前一样,我叫你夕舞,你叫我大哥吧。”
春田淳子摇了摇头,道:“淳子能得公子收留,已是天大的福份,再不敢有非份之想,僭越之念。只求能侍奉公子左右,便已心满意足了。”
她说这句话时虽然低眉顺眼,但语气坚定,心意甚决。吴歌怔了一怔,还未说话,只听春田淳子道:“淳子略通乔装之术,待回到大陆,淳子便化妆成公子的小厮,这样便不会让公子为难了。”
吴歌一想也是,她若女扮男装,化成小厮,行走江湖,确是方便不少,只是怕她小厮扮得像,自己这个“公子”怕不在行,不由自嘲地一笑,道:“且问这公子该当如何做派?”
春田淳子一怔,唇角露出一抹浅笑,道:“公子自然是只管享福,不用做事的。掌桨这种粗活,当然更不能劳烦公子大驾。”说罢,接过吴歌手中的双桨,接替他划水。
吴歌划了这半日一夜的水,其实也已有倦意,当下也不推托,坐到船首,笑道:“这公子我且试着当当,咳,可千万莫当上了瘾,日后真离不开人伺候,那可就糟了。”
他这句不过是玩笑话,但春田淳子听在耳中,却是心柔如水,只盼当真有这么一天。她微红了脸,只是低头划水。吴歌却未在意,饥肠漉漉,只顾取了干粮腊肉来吃。
填饱了肚子,吴歌心中琢磨,该如何开口询问不动明王之事?他以劝善之名收留春田淳子,便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利用她,可是此事关系到生母安危,那是非同小可,非问不可的。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忽听春田淳子道:“淳子现在已是公子的小厮奴婢,公子有话,但问无妨。”
吴歌被她看穿心事,微觉尴尬,道:“天帝八喻这么厉害?我这一点点小念头都被你窥破,那我在你面前,不是毫无隐私可言,那跟被你扒了裤子有何两样?”
春田淳子登时羞红了脸,道:“不是的,淳子见公子欲言又止,所以胡乱揣测,并不是淳子会读心术,天帝八喻淳子只学了‘喻神’一喻,还没到读心窥脑的地步。”
吴歌见她低头羞色,一派温柔,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我说话可得注意点,不能口不择言,引人误会。缓了一缓,道:“那天帝八喻都有哪些神通,且说来听听。”
春田淳子道:“那八喻分别是‘喻物’‘喻气’‘喻梦’‘喻神’‘喻心’‘喻法’‘喻变’‘喻天’。我师……那个……不动明王私心疑忌很重,我们一众弟子虽拜在他的门下,得他传道授业,但涉及天帝八喻的,他都秘技不传,所以我们对于这个无上神通,都是只知其名,不知其实。直到后来,他见我颇能讨他欢心,一时高兴之下,才破天荒传了我一喻。”
吴歌听到后来,颇为好奇,不知春田淳子是怎样的讨人欢心,居然能获得这等旷世功法的回报?只是看到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眼中隐有泪光闪现,连声音也颤栗低沉了下去,只怕那“欢心”不是寻常易与之事,便忍住了不问。只听春田淳子道:“这一喻便是‘喻神’,练到至高境界,可以在无形间夺人神智,惑人心神。只是我虽下了大苦功,但只练到第三重境界,便再难有所进益,每次若是用强苦练,便有幻听幻觉之象。不动明王说那是走火之兆,说明我天资有限,与此大法无缘,只能初窥门径而已,所以对这八喻神通,我所知的只怕连皮毛都算不上。”
吴歌看着她,觉得她不似作伪,心中微觉失望,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想了一想,问道:“那不动明王究竟是男是女?”
他这句问话出口,春田淳子全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连划桨的双手也不禁停了下来。吴歌奇道:“怎么了?”
春田淳子怔怔得不发一言,眼中泪珠滚来滚去,竟似一个受尽委屈的邻家小妹,一时找不到慰籍,无法大哭一场一般。吴歌看得心肠一软,柔声道:“这个问题若是触伤了你,那是我的不是,你不必回答,我给你赔不是啦。”
春田淳子听他柔声安慰,多年来的辛酸一古脑地涌上心头,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掉了下来。吴歌见她梨花带雨,还无声无息,也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又是一阵尴尬,道:“要不我来划水,你且歇一歇。”
他伸手拿桨,春田淳子却只是抓住。吴歌坐下来道:“你若是伤心,便大声哭出来,我们是练气之人,这般憋着,于身子无益。”
春田淳子道:“我……我……我可以借一下公子的肩膀吗?”
吴歌一时没回过神来,道:“怎么个借法?”
话音未落,春田淳子已一把抱住吴歌,将头伏在他肩膀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吴歌一惊,这一刹那间,他的护体真气险些发了出去,好在他的神功已到了心意相通,收发自如的境界,他没有觉察到春田淳子有恶意,真气漫布到皮下,便缩了回去。只听春田淳子呜呜咽咽哭得伤心,不过一会,肩膀上已浸湿了一大片,不由心想:看来这个日本女孩心中也有许多常人难以想及的苦楚。
他被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忍者抱着,一时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其实不过一会,于他来说,却觉得好不漫长,好容易听到春田淳子哭声渐微,急忙笑道:“好啦,哭出来便好啦。你若是觉得还不解气,那便如在北京驿馆那次,用大明律来罚我。”
这句话成功地圆了场。春田淳子想到当日在北京驿馆中的情形,心中一暖,忍不住破涕为笑,忙缩身道:“淳子,淳子无礼了,请公子原谅。”
吴歌看到她破涕为笑的灿烂娇颜,霍然想起还身在宫中的毓秀公主,忍不住心中一沉,暗叹了一口气。
春田淳子正低头拭泪,没注意到吴歌的神色变化,只觉船身微动,吴歌又坐回了船首。她整理了心情,道:“那不动明王有八个化身。”
吴歌一惊,道:“什么?”
春田淳子道:“他有八种化身,也称作‘八法相’。这八种法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慈有恶,有威有柔,捉摸不定,变化无方。素日里出现最多的是‘天帝法相’,此法相庄严肃穆,智慧通达,威临天下,便如那主宰三界的天帝,神圣不可侵犯◎日与你交手的,却是最是‘温慈’的‘玄女法相’,在此法相下,她极少杀人,所以公子昨日能薄性命。”
吴歌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我没听明白,那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人是神?”
春田淳子道:“淳子惭愧。淳子虽然跟了他十余年,但却所知不多。只是他这般的神通法相,纵然他不是神,但也绝不会是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微微颤抖起来,显是心中又生恐惧。吴歌看得出来,她还有话欲言又止,那话显然干系极大,是以她惧不敢言。吴歌心中大动,沉声道:“他的破绽就在这‘八法相’之中?”
春田淳子身子一抖,忍不住又往后看了一看,咬了咬牙,道:“‘八法相’中有一种‘童子法相’。当他显露此法相时,便当真如一个垂髻童子,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我想……这时,的确是他戒备最松之时……”
她后面的声音越说越低,虽然言犹不尽,吴歌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道:“他变化这些法相时,神功可有增减?”
春田淳子道:“有的。‘八法相’中‘天帝法相’应该最强,‘玄女法相’次之,如果淳子揣测得不差。‘童子法相’应该是最弱的。但铙是如此,当世能敌此法相的,只怕也无一人。即便是公子这样的修为……”她说到这里,看了吴歌一眼,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吴歌却不介怀,反而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前日在问天阁顶,他不闪不避,用前胸要害硬受了我全力一击,非但不死,还依然来自去如,行动无碍。这等神能,便算是那什么‘童子法相’,也不是我所能企及的。”
他此言一出,春田淳子吃了一惊,道:“不动明王前日受的伤,是拜公子所赐?”
吴歌苦笑道:“说来惭愧。我与他交手,可以说全无还手之机,那一掌之所以能打伤他,非我之能,而是他自愿挨我一掌的。”
春田淳子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是为什么?”
吴歌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直到此时,我仍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他回想当日情形,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过了一会,吴歌觉察到春田淳子划水的速度减缓,回过神来,道:“你也多时未进水米,又划了这许久,定然是乏了,且歇息一下,吃点水粮,我来划吧。”
两人交换了位置。春田淳子只吃了极少一点水粮。吴歌奇道:“这便饱了?”
春田淳子展颜一笑,道:“饱了。”
吴歌道:“你虽是女子,却也是习武之人,吃这一点如何能饱?你是担心我们的贮粮不够吗?”春田淳子听到他语中有关怀之意,心中暖洋洋的,道:“真的饱了。想来是淳子自小忍术训练,时常忍饥挨饿,所以胃口也便小了,让公子见笑了。”
吴歌见她执意,不再相劝,问道:“我们为什么往南?”
春田淳子道:“往西是回日本啊,那不是正与不动明王撞上?往东是无边无际,不知尽头的大海,只有往南,顺势而下,若是顺风顺水,不出什么岔子,十日左右,当可到琉球,那里商贾云集,千帆竞过,我们正可以掩人耳目,避过明王的追踪,乘机回到大陆啊。”
吴歌奇道:“往西不是塘沽口吗?怎么会是日本?你是不是记错了?”他记得分明,半月前的那晚,“海龙号”从塘沽口出港,一路向东,走了三四个时辰,便遭沉船之祸,后来一行人搭乘救生小艇,又走了一夜,前后七八个时辰的海路,只怕连渤海湾都都不曾走出去。若是在渤海之内,那西当为天津塘沽口,往东才是扶桑岛日本国啊!
春田淳子知道吴歌有此疑惑,道:“自从我们踏上轮回岛之始,便已不在渤海之内了。轮回岛是在日本外岛以东的大洋之上的。”
吴歌听得匪夷所思,失声道:“那怎么可能?你是说我们一夜之内不但行了千里之遥,还越过了日本四岛,到了日本外海大洋之中?”
春田淳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公子觉得荒诞无稽,其实淳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确定是事实。那轮回岛四海飘荡,神出鬼没,无人能算出它的航路,只怕正是因为它走的决不是寻常的海路。”
“不是寻常的海路?”吴歌喃喃道,“那是什么路?”
春田淳子道:“淳子驽钝,自然不能明白此中奥妙。但不动明王寻找此岛,早已筹算多年,他曾说过,此岛走的是‘两界之门’。若要找到此岛,只要找到‘界门’所在,那便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不受时空滞碍,便可借由此岛对万物的引力,自主寻到它。而这次东亚的‘界门’,就是在渤海之内。”
吴歌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若在数月之前,他听到春田淳子这番话,只怕不是觉得她疯了,便是自己要疯了。但此番有了轮回岛的际遇,虽然仍觉得无法想像,却也不再有大惊小怪之感。
两人这般边说边划,不觉日已偏西。春田淳子见吴歌眼角布满血丝,便请求吴歌歇息。吴歌一日一夜不曾睡觉,确有倦意,躺在艇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还没看两眼,便已进入了梦乡。
只是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会梦见毓秀公主,泣血自尽,一会又梦见上官怡人被暴犴追击,突然之间,她们两个又都被不动明王拿住。不动明王阴笑着摘下脸上那精致瑰丽的蝶形面具,面具之后却是一头瀑布般的白发。吴歌只道看见的是他的后脑勺,却听不动明王阴恻恻地道:“我根本没有脸……”
吴歌“啊”的一声,惊醒了过来,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只听春田淳子关切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吴歌抬头望天,星河浩瀚,明月当空,原来只是一场噩梦,但梦中那股悸意仍在,想到上官怡人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没有逃出那个该死的怪岛,当真是又是心焦又是惶恐,继而对不动明王恨之入骨,只想与他大干一架,忍不住追问道:“那不动明王何时会显露‘童子法相’?”
春田淳子望着吴歌突然之间锐如刀光的眼神,忍不住心中害怕,道:“我……我……”
吴歌怒道:“支支吾吾作什么?难道你跟着我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心中却还想着重归他的门下?”
春田淳子脸色顿时苍白如月,颤声道:“公子……便是这般看淳子的吗?”
吴歌其实只是一时情急,毕竟不是冲动莽撞之人,这时看见春田淳子绝望欲死的眼神,听到她凄凉悲愤的声音,心中一凛,顿时清醒了不少,忙道:“我……我一时失言,对不起。”
春田淳子怔怔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吴歌知道伤了她的心,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紧张,注意着春田淳子的肩手,只怕她又要做出什么非常的举动。
过了一会,春田淳子忽然道:“‘八法相’之说,淳子其实更多是听我大师姐逆浪偷偷说的,只因她年长,跟随师尊最久。至于淳子自己,幼时少不更事,只知习武练功,平时不曾留意。在淳子印象中,明王都是以‘天帝法相’示人,真正变幻法相的,只有三次,前两次都是明王长期闭关后,出关时却变了法相,一次是‘玄女法相’,一次便是那‘童子法相’。而第三次,便是两日之前,明王问天阁顶与公子一战之后,回来疗伤,变出了‘玄女法相’……”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怔,道:“疗伤之后?前两次他闭关出来,也是闭关不成,身上有伤……”
一言及此,她几乎与吴歌同时叫了出来:“他法相变化,与受伤有关?”
吴歌虽然不能笃定,但毕竟找到了一丝线索,顿时一股兴奋之意溢于言表。春田淳子见他高兴,心中也有一股宽慰,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扳桨。
吴歌见她这般默然承受,心中更为过意不去,作了一揖,道:“吴歌刚才噩梦缠身,口不择言,辱没了姑娘,这里真心谢罪,请姑娘恕罪则个,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春田淳子摇了摇头,道:“淳子只是公子的丫环,生死都可由公子做主,更何况一句言语。公子切莫言重,淳子受不起的。”
吴歌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尴尬,什么公子丫环,吴歌原只是当成权宜之计,可是看春田淳子这势头,那可是全心全意,真真实实地把他认作主子。他刚刚伤了人家的心,这时也不敢再说什么拒绝的伤人之语,“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你也累了,且去歇息一会,换我来划吧。”
春田淳子摇头道:“我不累。公子适才没睡好,还是再歇息一会,养养精神。”
吴歌怕她还憋着一口气,道:“还是我来吧。”伸手去拿桨。春田淳子却攥得紧紧的,就是不撒手。
吴歌知道她心中有气,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忽然灵机一动,道:“小丫环,听本公子号令,现在公子要你去歇息,你敢不去?”
春田淳子一怔,看了他一眼,道:“是。”乖乖地去艇首睡觉。不一会儿,鼻息细细,还真的睡着了。
吴歌一边扳着双桨,一边看着月光下春田淳子熟睡如婴儿般细腻甜美的脸庞,心中不由感叹:有谁能想到一个冷酷狠辣的忍者竟然可以又哭又笑,又是斗气又是使性的?可是转念又想:那又为什么不可以,不管她是忍者,还是武士,归根到底,她就是一个女孩子。
抬头望天,明月如盘,月光如水,沐浴着自己的同时,是否也沐浴着上官怡人、毓秀公主?她们现在,是否安好?……
第四十七回 光剑
?春田淳子是被一股尿意憋醒的,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东边的海平面上霞光氤氲,瑞气蒸腾,太阳便似一枚孕育着生命的彩蛋,喷薄欲出。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通红了脸庞,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上次解手是趁着吴歌睡着时偷偷解决的,当时一度怕惊醒吴歌,紧张得险些跌入海中,昨日之所以饮水极少,除了节省水粮,也是为了少些许尴尬,却不曾料到今次三急来得如许快。
吴歌见她醒了,却不起身,道:“怎么了?身子可安好?”
春田淳子俏脸更红,便如吃醉了酒一般。吴歌一惊,道:“海上风大,莫不是着凉发烧了?”纵身上前,反手去触她额头。
春田淳子忙道:“我没事,我没事。”
吴歌道:“那大清早的,你的脸怎地这么红?”
春田淳子道:“我……我……”一时实是说不出口。
吴歌望着她的双眼,忽然发现那是羞涩无已的神情,心中蓦地明白,当下强捺住笑意,道:“吴歌有一事相求,待会吴歌有失礼之举,还请姑娘海涵。”
春田淳子一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吴歌已跳到船尾,转过身去,叫道:“人有三急,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事急从权,姑娘莫怪。”
他话虽这般说,其实早在春田淳子熟睡之际,便把那三急大事风调雨顺的解决了,眼下这般做法,其实是为春田淳子遮羞解围。春田淳子见他虽然转过身去,但不见如何动静,怎能不明白他的好心良意,不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温暖,顾不上羞涩,慌忙在艇首解决了。
妥贴之后,春田淳子看了一眼吴歌宽厚挺拔的背影,脸上又是火辣辣的,低声道:“好啦。”
过了一会,却不见吴歌转身。春田淳子只道他未会意,只得稍提高了声音,道:“淳子失礼了,公子可以转身了。”
却见吴歌依然长身而立,忽听他喃喃道:“那艘船又出现了。”
春田淳子一惊,急忙跃到吴歌身边,举目望去,只见极远处果然有一艘三桅风帆大船,不由变了脸色,道:“他……他又追上来啦。”
吴歌摇了摇头,道:“我刚刚看了这么许久,应该不是不动明王的座船。”
春田淳子又惊又喜,道:“公子可看仔细了?”她作为忍术高手,虽然也自小训练目力,双眼可以做到观烛不瞬,辩蚊识蝇,但比之吴歌雷神诀的“五蕴神通”还是远远不及。吴歌又凝目看了一会,道:“船头旗帜上的应该是‘东方’两个字。”
“东方?”春田淳子低声念了两字,蓦地秀眉一扬,道:“莫不是东方世家的货船?”
吴歌经她一言提醒,大喜道:“不错,不错,那定然是东方世家的船,快,我们划将过去,这下可有救了。”
春田淳子心情复杂,在她心目中,唯愿与吴歌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但她也知,东海虽然不是狂暴之海,狂风恶浪并不多见,但气象无常,仅凭一艘小舢板漂流在万顷碧波之上,还是凶险万分,而且没有罗盘星板,仅凭日月星辰,极易出现定位偏差,在茫茫大海之上,差之毫厘,最后可能谬以千里,能得到过往的大商船救助,当然是幸运之事,只是这幸运来得有些快了。
两人合力,迎着大船划去。两船尚相距数里,吴歌已纵声大叫:“救命,救命。”他内力深厚,这一提气纵喊,当真是声闻数里。过了一会,那大船稍稍转向,劈波斩浪,往舢板靠近。
吴歌仰头张望,只见这艘巨舰如山般横亘了过来,气势恢弘,丝毫不亚于“海龙号”。几个水手模样的汉子趴在舷边,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吴歌道:“我们是随船的客商,前些日我们的座船沉了,已在海上漂流了两日,乞请相助。”
那水手道:“看刚才那呼声,阁下内力深厚,只怕不是寻常的客商吧。”说着,不断拿眼瞟着春田淳子。
春田淳子一身玄衣劲装,的确惹人耳目,她明白水手在顾虑什么,起身道:“我们不是海盗。我家公子是福建南少林俗家弟子,师承善德大师,刚刚那一声狮子吼,相信以东方世家的渊博家学,当能分辨得出。再则,又有哪里的海盗,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东方世家的主意?”
她这番话马屁拍得不声不响,恰到好处,听得船上的人极是受用。舷边有几个水手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只听一个水手道:“既是少林弟子,那便不是外人,请上来吧。”一根麻绳从舷上扔了下来,垂到船前。
春田淳子压低声音道:“公子,他们不放悬梯,却只扔这样一根绳子,显然心中仍然有疑,要考较公子的少林功夫。”
吴歌点了点头,道:“我带你上去,失礼勿怪。”伸左手揽住了春田淳子的小蛮腰。春田淳子登时心如鹿撞,还未定下神来,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如腾云驾雾般往上升去。
吴歌左手揽着春田淳子,仅以右手之力,双足蹬绳,便灵捷如猿,附绳而上,这一手南少林“过重山”的轻功身法乃武林一绝,这时他有意显露,自然用得恣意张扬,挥洒大方。
数丈高的船舷一蹴而就,堪堪在甲板上站定,只听有人拍手赞道:“好俊的少林功夫。”
吴歌抬眼望去,只见二层船楼护栏处站着一个锦衣公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头戴方巾,肩披金边斗篷,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籍,儒雅中透着华贵,雍容中不失斯文,人物之倜傥潇洒,一如当初海龙号上的上官连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歌虽然不识此人,却知他定是东方世家的少爷公子,那是自己母系一脉的人物,心中便有亲近之感,当下双手抱拳,施礼道:“多谢相救,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甲板上一个水手道:“这是我们东方世家的二公子东方美璧公子。”
吴歌心中暗道:原来是美璧表哥,若是我记得不差,他当是三舅东方诗霏的长子。吴藏神当年与东方诗霏有过不小的恩怨争斗,吴歌虽与这个东方美璧有表兄弟之亲,却也不敢贸然显露身份,当下又施一礼,道:“原来是二公子,相救之恩,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缘,定当涌泉相报。”
东方美璧微微一笑,一边从梯上走下,一边道:“兄台客气了。我们在海上讨生活的,都遵循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遇到海难幸存之人,只要力所能及的,都要施以援手,所谓救人便是救己,只因海事难测,难保有一天我们亦需他人之助。”
吴歌见他侃侃而谈,温文尔雅,毫无世家贵胄的盛气凌人,跋扈气息,心中便又多了一层好感。只见东方美璧走到近前,道:“南少林俗家弟子中,我也认识几位,岭南铁桥手申英,崇武十三腿乔震,永福地犬王向午阳,都是叱咤风云的真好汉,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吴歌望着他温和的笑容,便想将真名实姓脱口而出,只是在临出口的一刹那,心中闪电般地权衡了一下,又变成了:“在下吴正龙,忝居少林弟子,却学无所长,艺无所精,教公子见笑了。”
东方美璧听到“吴正龙”三个字,微微一怔,显然觉得这字号颇为陌生,微笑道:“吴兄过谦了,刚才见吴兄施展的‘过重山’神技,只怕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几位长老也不外如此。敢问吴兄何以沦落海上,先前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吴歌叹道:“说来惭愧,这是吴某第一次出海,原想到硫球访友,想不到时运不济,头一次坐船便遇上了风暴。咳,那怒海之威,实是惊心动魄,现在想来,犹是心有余悸,任你空有一身武功,在那天威之前,也是渺小无济。”
东方美璧点了点头,喃喃道:“海难?”突然道:“吴兄是汉人吧?”
吴歌一怔,道:“正是。”
东方美璧道:“可是吴兄的这身服饰不似我汉家衣冠,倒是与我西南的苗民服饰有些相似,却是何故?”
吴歌此时身上穿的,正是在轮回岛左卿家中换上的离恨宫侍卫的服饰,虽然历经连场大战,早已残破,但依然可以看出有西南边民之风。他一时无可措词,只得道:“实不相瞒,沉船之后,我们曾漂到左近的海岛之上,得岛民相助,才暂得以喘息。这服饰也是岛上的民众所赠,得以蔽体。”
“海岛?什么样的海岛?”东方美璧的脸上陡然生出异样的神采,“是不是轮回之岛?”
吴歌大吃一惊,不明白东方美璧何以如此敏锐,只言片语之间,语锋便直指这千百年来最大的武林之秘?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诸神殿”对武学人士**之大,只怕足以使人性颠覆,丑恶尽显。吴歌强压心中震惊,道:“何为轮回之岛?公子所言,吴某不太明白。”
东方美璧原本温和的神色登时阴沉了下来,道:“我们援手相救,原也不盼兄台知恩图报,但坦诚相待,应是起码的本份。若是遮遮掩掩,不尽不实,甚至别有居心,岂不寒了人心,坏了道义?那今后再有求救待援之事,又有谁会去伸手,谁会去多顾?”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吴歌被呛得面红耳赤,心中羞恼,暗道:你如此急于打探轮回岛的下落,难道便安得什么好心?一念及此,蓦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按淳子所言,此处是日本以东外海,就算我们在海上漂了两日,也远未到东海之滨。我听说东方世家的商路都在东海、南海两地,那今次他们跑到这个杳无人烟的陌生海域作甚?莫非便是来找轮回岛的?想到这里,心中更生警惕,当下一拱手,道:“既然东方公子见疑,我们也不是混赖之人,这便别过,舢板虽小,却也未必到不了大陆。”
言罢,他朝春田淳子使了个眼色,二人转身欲走,却见身后八名水手如屏风般挡在舷侧,面上都无善意。只听东方美璧冷冷地道:“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们当东方世家是勾栏瓦舍吗?”
吴歌血气上涌,少年锐气发作,大笑道:“就凭你们也想留住小爷?”
东方美璧脸色一变,道:“好狂的口气。”右手霍地一甩,那金边斗篷突然离身飞出,如一片大乌云般往吴歌面上罩了过来。
吴歌感应到那斗篷上所附的大力,心中冷笑:你这一手可比那轮回岛主的‘遮天番’差得远了。伸手一按,那斗篷“呼”地一声,猛地倒卷回去。那东方美璧正合身前扑,要乘机进攻,哪料到吴歌功力高深至斯,不但化解了他这一招“斗罗天地”,还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急切间已避不开去,眼见便要被自己的斗篷罩上,耳目遮蔽之下,不知吴歌有多少后着杀招要招呼上来,情急之下,右手一翻,掌中一道炙热的红光激射而出,裂帛无声,从斗篷中透射而出,直袭吴歌前胸。
这一道红光凌厉无比,气势之强,简直是吴歌艺成以来所仅见。吴歌料不到东方美璧能有如此强劲的一击,不由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之下,已无可闪避,只有双掌一合,气劲骤聚,将那无强不破的“雷神封印”瞬间布于身前。
只听“嗤”的一声,那束红光破势直入,虽然来势受阻,速度慢了三分,但已尽破封印阻隔,直袭吴歌前胸要害。吴歌的“雷神封印”自南下以来,无强不破,甚至连弓弩火枪都可挡下,还是头一次被一招破开。好在有那三分之机,以他快如闪电的身手,已拉住春田淳子,以“五行遁身之术”,往右侧急闪出去。
在右舷边站定,吴歌定睛细看,这才看清东方美璧手中的那束红光似乎是一柄“剑”,只是这柄“剑”决非金铁之物,更象是一束光凝聚而成,红光游戈,艳如熔浆,妖异得便如来自魔界的血兵,哪里是人世间应该有的兵器。
吴歌呼吸微促,道:“光剑?这便是传说中东方世家的镇宅之宝——光剑吗?”
此言一出,春田淳子脸色大变,日本盛产名剑,包钢铸剑之术自唐宋之后,便已远胜中国,但不动明王品评天下名剑时曾道:普天之下,真正可称神兵的,只有东方世家秘传百年的镇宅之宝——光剑。据说此剑非金铁之物,所用材质世间决无仅有,剑柄也还罢了,那剑身是光凝而成,平时收于剑柄之内,到用时,按动机括,剑身弹出,当真是无坚不摧,无物不克,其他名刀名剑与之相比,皆如废铁。据传当年东方神龙曾仗此剑,将“藏剑山庄”三十六柄名剑尽毁于一瞬,促使山庄之主莫少龙心灰意冷,将庄中宝剑尽弃,从此退出江湖,连“藏剑山庄”的招牌都改成了“沉剑山庄”。
春田淳子久闻此剑之名,想不到在此时此地见到,心中又是惊惧又是好奇。只见东方美璧脸色凝重,望着吴歌,道:“此皆现世以来,除了当年的吴藏神,还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空手挡它。你居然可以迟滞此剑,那决不是南少林的功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吴歌冷笑道:“你此剑从何处来,小爷便是何处人?”
东方美璧一惊,失声道:“你是诸神殿中人……”一言未尽,霍地惊觉失言,百年前此剑问世,江湖中便有传言,说东方神龙所持光剑来自传说中的“诸神殿”。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后几十年间,东方世家其实家宅不宁,总有心怀不轨之人前来夺宝盗剑,探听消息。直至后来,东方神龙威名日盛,东方世家权势日大,才渐渐遏止了这个势头,而东方神龙成名之后,不再用剑,有意将此剑隐没,数十年后,才渐渐淡化了东方世家与“诸神殿”的关系。此次是东方美璧首次将此剑带出海外,实因此行关系极大,吉凶难料,谁料竟被吴歌一句话便将此剑来历套了去。
东方美璧惊怒交加,道:“诸神殿中人怎么会少林武功?你……你是吴藏神的传人?是不是?”
吴歌心中暗赞:这公子哥倒也是聪明人,反应这么快。他审时度势,现在已势成骑虎,不能善罢,就算抢到左舷,夺下舢板,东方美璧势必倚仗巨船之势,乘势下压,那小小舢板只怕立刻便要被犁沉≥然躲避开去,百丈之内,只怕也难躲过舰炮的轰击。为今之计,只有以力服人,在这巨船之上,占据一方天地。主意打定,他大喝道:“废话少说,看招。”右掌一扬。
东方美璧一惊,横剑相挡,剑上却没感应到任何气劲,眼前却见人影一闪,吴歌、春田淳子已向船尾冲去≡双方相互猜忌以来,甲板上东方世家的人手都似有意,似无意挡在两舷,尤其是左舷,只因那舢板正吊在左舷,显然是有阻挡吴歌夺艇之意。却没料到吴歌虚幌一招,不退反进,进攻方向,不是左舷,竟然是船尾。
东方美璧大呼:“截住他。”只可惜舱前那几名水手哪里挡得住吴歌,只听“砰”的一声,几名水手被吴歌撞得跌飞出去。
东方美璧纵身急追,他的轻身功夫本就不及吴歌,再加上吴歌、春田淳子眨眼间已进入侧舱,这艘巨舰虽大,终究不能比拟陆上,舱间曲折回转,没两下便失去了吴歌、春田淳子的身影。
东方美璧又气又急,撮唇长啸,啸声一出,舱中各层各处皆有哨声应响,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传声示警。东方美璧微一辩析,专往没有哨声处奔去,穿过一条舱道,果见地上躺着两名水手,已被打晕过去,前面楼梯口处,还躺着三个水手,他心中大惊:他……他的目标是粮仓。
吴歌正是其意,他在舱中横冲直撞,不是盲目无依,而是运转“蜇龙之变”,如灵蛇寻猎,捕捉食物的气息。他几乎足不停步,连下三层船仓,终于看见一间大门紧闭的舱房,大喜道:“便是这里了。”
春田淳子闻到腊肉的气味,已明其意,只要占住这间粮仓,控制了食粮淡水,那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便是占据了一切。
两人急步上前,伸手推门,大门甫开之际,忽听“呼”的一声,一股大力如惊涛拍岸一般,从门内狂涌而出。
第四十八回 叙旧
?这一击强猛之极,威力之大,竟不亚于那轮回岛的岛主,而且这人隐于粮仓之内,竟不被吴歌的“蜇龙之变”发觉,虽然有仓中的酒肉杂味掩盖体味,但闭气敛神的功夫实也是惊世骇俗。吴歌出乎意料,大吃一惊,不及闪避,双掌齐出,一招“雷神第一击”还攻出去。
只听“波”的一声,这惊世两股巨力交接,竟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毫无半点气劲外溢,足见仓中那人这一击当真是力聚而凝,全部力道都受到吴歌身上,半分浪费也无。吴歌身子一晃,拿不住桩,竟往后退了三步。
虽只是三步之短,已惊得春田淳子脸上变色,她素知吴歌之能,尤其近月不见,吴歌的功力圆猛精进,当今之世,除了不动明王,谁能震得他倒退三步?
吴歌也是心中震动,他为人虽不骄躁,毕竟少年气锐,自雷神诀,神龙心经这诸神殿两大神功合体以来,骎骎然便有天下虽大,谁与争锋的自得,纵然后来遇到不动明王,连番受挫,亦有环宇之内,只一人胜己的自负,想不到在这方丈之地,竟然还有人能将自己一招击退,一时沮丧低落,心神大乱。
忽听春田淳子尖叫道:“公子小心。”吴歌惊觉身后气流异动,缩身一闪,一道红光掠肩而过,虽离了三寸,但肩上衣裳尽裂,肩上也灼伤了一块。吴歌知道是东方美璧追到,想不到那光剑如此霸道,剑不及体,便能伤人。吃痛之下,反手便是一招“藏雷五方”猛攻而出。
这一招是雷神诀中唯一的分力之法,虽不似“战龙之变”那般可以力分九股,但圆转广被,笼罩极广,虽只一掌,却有五道掌力从前后左右上五个方向攻击上来,便如五堵无形的高墙同时往内挤压,身陷其中的人当真是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这一招在辽东时,吴歌与长白剑派的陆西河对决,曾初露锋芒,只是当时尚未精纯,力分不均,最上方的掌力较弱,被陆西河破势而出。但今时不同往日,在神龙心经的裨益下,这一招已再无破绽。
以东方美璧的功力修为,根本无法强破此势,若不投降,只怕便要被狂飙巨力挤成肉饼。说时迟,那时快,巨力迫身之际,忽见他光剑绕身,使了一招“八方藏刀式”的守势,那五方压缩的巨力如春阳融雪,陡然间烟消云散,化于无形。
吴歌大吃一惊,急忙退出三丈,心中一片混乱:他……他竟能破我的雷神功法?不可能,不可能,是那柄剑,那柄剑有破气破势之能。他心中虽乱,好在累经大战,已非初出阿蒙,心念电闪之际,手上已是连劈两掌,两道沛然刀气破空而出。
这两刀是为了印证心中所虑,已用了全力,刀气之强,实可摧坚断刃。东方美璧光剑使一招“海天一色”,将那两道几乎无坚不摧的刀气瞬间挡于无形,化于无声。
吴歌心中骇然,他的沛然刀虽不是真刀,但刀气之强之锐,还在真正的钢铁利刃之上,便是当初在“海龙号”上与春田正雄的东瀛名刀一鬼彻相遇,双方互击,也发金刃撞击之声,不弱下风。可是眼下遇到这柄光剑,竟然被无声无息,轻轻松松地消解了去,这一份震骇,当真是无以复加。
不能让他近身,若被他逼到身前,只怕此剑难挡。一念闪过,吴歌已是呼呼呼连出六招,刀气纵横来去,将东方美璧牢牢地阻隔在三丈之外。东方美璧虽可化解来招,但他剑长只有三尺,吴歌出手又快,前刀甫消,后招又至,让东方美璧一时应接不睱,只能见招拆招,不能越雷池半步。
数十招后,吴歌出手越来越快,刀气来向愈发不可捉摸,东方美璧手忙脚乱,渐露败象,不由脸上变色,忽听粮仓中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道:“用‘春蚕剑法’。”
这个声音显然是刚刚与吴歌对掌之人的,声音中气息不稳,很显然先前与吴歌硬撼,虽然逼退了吴歌,但此人可能已受震伤,至少也是内息不调,故而这许久没有追击出来。春田淳子听出此间关键,咬一咬牙,猛地扑了进去。
吴歌叫道:“不要。”却无法阻挡,他手上招式不敢稍停。却见东方美璧剑式一变,不再见招拆招,而是光剑绕身,全力守御。
这一路“春蚕剑法”是东方世家家传绝剑中全取守势的剑招,如春蚕吐丝,结蛹护身,当真是守得密不透风。而且因为全然放弃攻势,所以变招御接都只在肘腋之间,速度便凭空快了一倍。数招之后,只见红光漫漫,只见剑光不见人影,那流转不息的红光便如一个大蚕蛹般缓缓向吴歌逼近。
吴歌发出的刀气无法突破剑幕,眼见对方越逼越近,不由心中焦燥:糟糕,他这路剑法守势如此之密,再加上此剑能破气消势,那我岂非败局已定。眼见红蛹越来越近,已能感受到光剑发出的炙热剑风,人到危急关头,却往往能灵光爆发:地上的守势全无破绽,那地下呢?
此念一闪之间,吴歌手上连劈两刀,右脚却轻轻一跺,一记“潜龙变”急发而出。那“潜龙变”借物传功,如蛇行于九幽之下,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实是“神龙九变”中最难防的一变。东方美璧万万没想到脚下的木板中突然有一股暗劲猛窜上来,正中足心的“涌泉茓”,那是足阳明大肠经的要茓,顿时全身如遭电击,大叫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身形歪斜,往外跌落。
吴歌身形一晃,急抢上去,一只手接住东方美璧,另一只手接住东方美璧脱手的光剑。剑柄甫一入手,只觉全身一阵颤栗,竟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之感,似乎那剑上有一股神奇的不可抗拒的魔力。
“好功夫,纵然是你爹当年,也未必有这般的功力。”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吴歌架住瘫软的东方美璧,回过头来,只见粮仓门口站着一个佝偻的男子,半边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鹰爪般锐利的五指锁住了春田淳子细腻柔嫩的咽喉。
吴歌听他提及自己的父亲,心中一凛,沉声道:“你是谁?”
东方美璧已然叫道:“爹,救我。”
吴歌吃了一惊,道:“你……你是三舅舅?”
那人叹了口气,道:“少年子弟江湖老,想不到九妹的儿子也长这么大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了两步。梯口处射下来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左半边脸竟然皱如鸡皮,便如那干枯了许久的糙树皮一般,挤兑得左眼斜吊,嘴角歪斜,而右半边脸却是正常肌肤。
这张诡异丑陋的“阴阳脸”看得吴歌心惊肉跳,他两岁时曾随父母去过一次东方世家,只是当时年纪幼小,现在时长日久,早已不记得这位三舅的模样,但决想不到是这等可怖的模样,不由叫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一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吴歌,道:“你的眉眼长得跟你娘真像。上一次见你,你还只有两岁半吧,当时觉得象你爹多些,现在看来,又象你娘多些了。”
吴歌心中一颤,道:“你……你真的是三舅舅东方诗霏?”
那人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你既然叫我一声‘三舅’,说明你心中还有我这个亲人。我与你爹虽然不睦,但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干。先前虽有些误会,但现在既已表明身份,大家握手言和,你可否将你表哥放了?”
他以长辈之尊,温言相求。吴歌一时无法推托,略一迟疑,抓住东方美璧的左手便放开了。东方美璧踉踉跄跄地跑到东方诗霏身旁,卦惊魂不定,颤声道:“爹,他是吴藏神的儿子?”
东方诗霏道:“他是你九姑姑的儿子。”言罢,五指一松,将春田淳子放开。春田淳子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窜到吴歌身后。
东方诗霏看了一眼吴歌身后的春田淳子,道:“这位小姑娘是日本‘伊贺’派的吧?”
吴藏神当年最是痛恨日本人,与东方诗霏之间的恩怨,也从倭寇而来。东方诗霏现在忽有此一问,在吴歌听来,显然是话中有话。吴歌脸上微微一红,道:“她与我有救命大恩,又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东方诗霏道:“说得不错。日本人中自然也有好坏之分,便象汉人之中,也有正邪之别。”
他这句话虽是在肯定吴歌,但吴歌听来却依然是怪怪的,心中依然尴尬,看了看东方诗霏,又看了看手中的光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东方诗霏道:“那剑柄右侧,有一个机括,你往下一推,再往左旋,便能收了此剑。”
吴歌一愣,依言而为,只听“嗡”的一声轻响,掌心微觉震动,那红艳如火的剑身瞬间消失不见,手中只留一截剑柄,当真是神奇之极。
东方诗霏道:“此剑便暂留你处,我们一家人说话,何必剑拔弩张,随我到‘留香居’奉茶吧。”言罢,当先引路,径自上梯而去,东方美璧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吴歌,紧随出去。
吴歌与春田淳子面面相觑,都想不到情形转折如此。春田淳子低声道:“公子,怎么办?”
吴歌之所以要抢占粮仓,无非是忌惮东方世家家传的这柄光剑,现在人家却把光剑留在他手中,并不索回,如此示诚,倒教他进退两难,沉吟了一会,道:“且随他。”
二人拾梯而上,那“留香居”在这艘大船的最顶层。舱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侧挑窗,清风满室,海天在怀,当真是令人胸怀一畅。
舱中有一方古藤所制的茶几,雕弓细致,古意幽远。东方诗霏坐在茶几之后,见吴歌、春田淳子进来,招手道:“坐吧。”
吴歌微一迟疑,还是坐了下来,春田淳子执意侍立在侧。东方诗霏也不强求,对东方美璧道:“泡茶吧。”
茶几上早已烧开了水,东方美璧手法娴熟,冲水、温具、净杯、沏茶一气呵成,登时一股淡淡的茶香随风漫室,沁人心肺。东方诗霏做了个“请茶”的手势,东方美璧便用托盘奉了两杯茶,递了过来。
吴歌自小长于关外,平素里粗茶淡饭,于精品雅致的茶道实是一窍不通,也不知是该全盘接过,还是只取一杯?怔了一怔,正要随手接过,忽听春田淳子低声道:“公子……”
吴歌侧头看她,见她神色慎重,欲言又止,问道:“怎么啦?”
东方诗霏看了一眼春田淳子,微微一笑,只是他那阴阳脸实是丑怪,这一笑便也显得诡异,只听他道:“茶之道,即是礼之道。新茶本应先奉佳客,但既然姑娘见疑,便先请姑娘验茶。”
他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明白,春田淳子是怕东方诗霏在茶中做什么手脚?东方美璧登时怒容满面,便要发作。东方诗霏沉声道:“璧儿。”
东方美璧只得强抑怒火,将茶盘递于春田淳子。春田淳子道:“失礼。”将茶盘接了过来。
东方诗霏笑着对吴歌道:“伊贺派是用毒使毒的大行家,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随侍身边,江湖路虽险,却好走许多。”
吴歌与东方诗霏虽有舅甥之亲,但上代宿怨纠葛尚不知解,自己现在又是怀璧之身,引人觊觎。虽然东方诗霏表现得亲善大度,但十多年未见,也不知他性情究竟变得如何?总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这样显得自己小人之心,却也总比事后后悔来得强。因此虽然心中难免尴尬,却默许春田淳子的关切之举,并不阻拦,对东方诗霏父子,吴歌只能点头致歉,报以一笑。
也不知春田淳子用何手段,不过顺臾之间,她已奉茶与吴歌,低声道:“公子,这是极品的狮峰明前龙井,公子可放心品茗。”
她此言一出,东方父子脸上均露诧异之色。龙井茶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盛产于西湖,钱塘,越州,而以西湖梅坞狮峰所产的最为出色,除产地这外,要保持茶叶上品,采摘则更为讲究,所谓“雨前上品,明前珍品”,便是说谷雨、清明前采摘的方可臻上乘之境。虽然自唐以降,日本也兴茶道,但毕竟同中有异,而且似明前龙井这样的珍品,在日本并不多见,更非寻常武士阶层所能享用,想不到春田淳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不过片刻之间,便能精准地说出产地茶品,这份茶道功力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吴歌端起茶杯,道:“我们失礼在先,还请舅舅勿怪,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为表歉意,遂将这杯极品明前龙井一饮而尽,点滴不剩。
东方美璧脸上顿时露出鄙夷不屑的脸色,品茶之道,应先观色察形,端杯闻香,再啜汤赏味。赏之一字,便该轻啜慢饮,让茶水从舌尖沿舌两侧流至舌根,再回到舌头,反复三两次,清甘爽口,提气宁神,回味无穷,哪能似吴歌这般一饮而尽,用来解渴一般。
东方美璧忍不住道:“牛嚼牡丹。”
他这般冷嘲热讽,若换了旁人,只怕已按捺不住。好在吴歌性情洒脱磊落,真实不拘,不懂的东西便是不懂,鲜少有寻常少年人的浮夸虚荣,听到东方美璧的讥讽,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一眼东方美璧,对东方诗霏道:“舅舅,吴歌自小长于乡野,粗人一个,饮茶只知解渴,对这茶道可是一窍不通。舅舅请我喝茶,枉自浪费了这一壶好茶。”
东方诗霏“哈哈”一笑,道:“你这份真性情倒似足了你爹。这明前龙井是你娘当年喜爱之物,故而我才邀你共品,你若是拿它解渴,却也不妨。”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娘……可安好?”
吴歌听他提到娘亲,想起轮回岛上那一幕如真如幻的幻像,不由心中一酸,道:“吴歌十三年来不知父母生死下落,实是不孝。若是舅舅有我娘亲的消息,乞请相告,吴歌感激不尽,永世不忘。”说到最后一句,眼角都已潮了。
东方诗霏沉默了半晌,又给吴歌斟满了茶,叹息道:“我有手足十兄妹,自小与你娘最亲。这十多年来,我花费巨万,托人四处走访,只盼能打探到你娘的下落,只可惜音信杳无,全无所获。”
吴歌心中说不出的失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忽听东方诗霏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以袖掩面,竟似难过之极。东方美璧道:“爹爹,您该吃药了。”急步走到门口,提气叫道:“展大鹏,药煎好了没?”
只听有人连声应和:“好了,好了。”一个水手端着药盘急步走入。东方美璧双手接过,服侍父亲吃药。吴歌自小闻着红叶的药香长大,隐约闻到那碗中蒸腾的人参、雪莲、茯苓的气味,那都是益气续命的灵药,不由一惊,道:“舅舅受了什么伤?”
东方诗霏服了药后,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止喘平息,衣袖放下之时,只见他那右半边脸上透着一层晕红,枯树般的另半边脸愈发显得晦暗。吴歌忽然想起一症,道:“舅舅是三焦受损吗?”
东方诗霏微微喘息,道:“看来你还通岐黄之术。”
吴歌道:“只是略知皮毛罢了。只是这阴阳枯犒之症,是三焦脉络受损极重的表症,这等伤症是外力作用不出的,舅舅是在练什么武功,走火入魔了吗?”
东方诗霏怔怔地看着吴歌,半晌无语。吴歌不知自己是否言语有失,正要相询。东方诗霏叹了口气,道:“你不过弱冠之年,想不到武学上竟有此等修为见识。看来,我不但自己输给了吴藏神,纵然是下一代也是无法比拟的。”仰天长叹:“吴藏神啊吴藏神,你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这般褒奖吴歌,吴歌只是微微一笑,淡然自处,并不觉得什么。东方美璧却是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见东方诗霏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籍,封面上赫然写道“神龙心经”四个大字,只是看不上不似古本。
吴歌大吃一惊,暗道:“神龙心经竟然还有抄本?只听东方诗霏缓缓地道:“我这伤症,其实说来也是咎由自取,天理报应。舅舅年轻之时,鬼迷心窍,曾经做过一件大错事,也正因这件大错事,才与你爹爹结怨,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吴歌道:“舅舅所说的事,吴歌知道。”
东方诗霏一怔,道:“你知道?”
吴歌点了点头,道:“我红叶伯伯曾告诉我当年之事。”
东方诗霏又怔了半晌,叹息一声,道:“这部秘笈便是你娘当年诱使我露出马脚的鱼饵,只是当时并不是用汉文书写的,而是用日文书写的。”
吴歌心中一动,已觉得此中有异。东方诗霏又道:“当年雁荡山一战,你娘横空出世,以韶华之龄,纤纤之姿与你爹爹斗得难解难分,难判高下,那绝世之神通,当真是群雄瞩目,轰动武林。我当时全身冰冷,暗叹枉活了那三十多年,那日才明白何为武学之巅峰,与那盖世的神通相比,我半生孜孜以求的权势、财富、武功当真都是笑话。”
“此战之后,你娘与你爹惺惺相惜,一战定情,她回来后曾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希望我能改邪归正,负荆请罪。我那时却是鬼迷心窍,叫我将多年心血构筑起来的金钱帝国毁于一旦,我如何能甘心。不但如此,雁荡山之后,我便着了魔道,对你娘亲那一身不知何来的武学痴迷若狂,挖空心思只想得到那绝世神功。你娘在苦劝我无果的情况下,便设下一个巧局,让我在极尽周章的情形下,终于获知了她武功的来历——原来我们东方世家竟有一部传自诸神殿的‘神龙心经’。”
“当我盗得这部秘笈时,当真是欣喜若狂,虽然发现经文是以日文书写,有所蹊跷,但故老传说,那诸神殿源自海上,常现于扶桑之东,与日本有所瓜葛,也是情理之中。为稳妥起见,我秘召了心腹通译,替我译写经文。那通译只译写了几篇,我一看之下,便知是神功心法无疑。只因那通译不通武学,纵然是被人收买,以他的才智,那是断然无法编撰出此等千古未有之奇法的。”
“我迫不及待,令那通译没日没夜地赶译。谁料那经文中竟有许多部份是他从所未识的日文,足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我急怒攻心,连骂带打,斥其无用。那通译哀嚎相告,说那些奇怪的文字绝非今时之日文,只怕是日本上古的神代文字,便是打死他,他也是译不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瞧见春田淳子的嘴唇动了动,便道:“小姑娘,你有何话说?”
春田淳子低声道:“淳子见识浅陋,不敢妄语。只是我曾听师尊说过,日本古时有音而无字,日文是从汉字假名而来,所谓‘神代文字’只怕是子虚乌有的。”
东方诗霏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小女娃儿都能看得出的疑点,我东方诗霏纵横半生,何以会看不出?实是这神功的**太大,人的贪念一起,当真是遮眼蔽心。为了能尽快得到这部心经,我只能铤而走险,在杭州秘密约见了岸田谦信。”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春田淳子,道:“你应当听过这位岸田谦信的大名吧?”
春田淳子道:“是。听说他是织田信长大人的第一谋臣,胸罗万象,无所不知,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只是……只是我师尊说他欺世盗名,烂人一个。”
东方诗霏道:“好大的口气,敢问令师是哪一位?”
春田淳子忍不住身子缩了一缩,颤声道:“他……他已经不是我师父了。”
东方诗霏见她脸带惊惧之色,料来她与师门不睦,又想起吴歌曾说她“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只怕这女娃儿叛出师门也说不定,便不再追问,道:“这岸田谦信虽是浪人,但说他欺世盗名,却不应该,他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春田淳子心道:我师尊说他烂人一个,是烂泥的烂,可不是浪人的浪。只是她自觉言多礼失,便不再多言。只听东方诗霏道:“这岸田谦信是虾峙岛倭寇首领安倍鬼也的得力谋士。当年我与他们交易,从来都在海上,以策万全。唯独这次,我焦急难耐,与他约见在杭州。见面之日,正是被你娘捉赃现行之时。”
吴歌当年从红叶口中得知娘亲以绝世神功为饵,诱使东方诗霏罪行败露,却也直到今日,方知个中详情。
东方诗霏道:“那一夜,我惊慌失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无法想像,身败名裂之后,如何面对武林同道,知交好友?那时璧儿才十三岁,他该如何承受父亲的骂名?”
“好在你娘亲还是顾念兄妹之情,她杀了岸田谦信,逼我立下毒誓,从此改过自新,永不再犯。说句实在话,当时我还心有不甘,甚至心有怨恨,但收手之后,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了那些阴暗龌龊的日子,每日诗酒谈剑,过着云淡风轻的日子,尤其可以看着璧儿长大,细细想来,突然明白了你娘亲的良苦用心。”
“但饶是如此,作为习武之人,我对‘神龙心经’依旧无法释怀。咳,何止是我,只怕天下所有习武之人,一旦见过此等真经,没有一个能禁受得住它的**。当时你娘虽然毁了我抄写的译文,但其实早在见岸田谦信前七日,为了以防万一,我便日夜用功,将译文苦背了下来。风波稍平之后,我便将经文默写了出来。因为有三分之一的经文不明其义,其实这只能算作一个残本。虽是如此,我还是抵受不住它的**,悄悄起手练了起来。”
“初时神功极见神效,不过半年时光,我功力大增,宛若脱胎换骨一般。但一年之后,进境便慢了下来。我还道是自己不够用功,愈加发奋,谁料又半年后,异状频现,先是真气运行不畅,继而有经络麻痹之感,每日子午二时尤甚。我又只道是武学上常有的‘武学障’,以为挺过去就行了,遂咬牙苦练,哪料那麻痹之感愈来愈重,到后来全身如有重物堵塞,而且痛如剜心,我这才知道大事不妙,只怕习练不当,走火入魔了。”
“事到临头,我不敢再练,但那奇症如附骨之蛆,竟然挥之不去。每日子午二时,我都要忍受万箭穿心般的苦楚,一动真气更甚。而且每到三四月间,半身长满鳞片,瘙痒难当。那钻心般的奇痒让人夜不能寐,比痛楚折磨人尤甚,每到此时,我便用火烤,用刀割,将自己割得血淋淋的,直致昏死。”
他说到这里,吴歌看了看他枯树皮般的半边脸及斑痕累累,纵横交错,鸡爪般的右手,想像那种日复一日折磨,不由心底生寒。
东方诗霏道:“我被这奇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道无幸。幸好璧儿请到了濒湖神医李时珍,他给我做了两年的针炙,内服外用,终于控制住了我的病症,减轻了我的痛苦。这位李神医曾任太医院判,医术通神,他告诉我,我这病症是三焦受损,八脉分裂之故,若要治本,非针石所能及,解铃之法还需系铃之因。”
“其实我也早已猜到此因,我这奇症,皆由那‘神龙心经’所起,恐怕便是缺了那三分之一的重要章节,致使习练不当,经脉受损。可是这时你爹娘早已远走海外,我又去哪里寻她救我?”
他说到这里,吴歌忽然想到一事,登时心跳加速,道:“舅舅,当我两岁之时,我爹娘曾自海外回东方世家省亲,那晚发生了一件武林震动的大案,不知舅舅可知详情?”
他说的正是十七年前东方世家一夜被杀三十二人的大案。东方诗霏全身一震,抬眼看着他,原本怪异的双脸愈发显得诡异,神秘不可捉摸……
第四十九回 求方
?过了良久,东方诗霏才缓缓地道:“这件案子是个扑朔迷离的悬案,亦是我东方世家的大不幸。一夜被杀三十二人,这份血海深仇,无时敢忘。但我知道,这个案子与你爹爹决不相干。”
吴歌心中原来忐忑之极,只因江湖中众说纷芸,许多人都把矛头直指吴藏神,却想不到此时竟听到东方诗霏力证吴藏神的清白之语。吴歌又是意外又是感激,忍不住道:“舅舅……多谢舅舅……”
东方诗霏摇了摇头,道:“我说过,当我罢手江湖的那几年,我体会到你娘的良苦用心。正因如此,对你爹的记恨自然也淡了许多。虽然我不是个心胸豁达,智慧圆通的人,却还有几分敢作敢当,实事求是的男儿之性。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当晚我约了你娘在‘万福万寿园’相见,本意是想求解‘神龙心经’的救命之方,但当晚来的却是你爹。”
吴歌不由一怔,道:“我爹?”
东方诗霏点了点头,道:“你爹说看到了我给你娘暗留的便笺,只是你娘晚宴之时,多饮了许多酒,竟是平生头一次醉了,不能赴约。他说得也是实情,你娘自小及大,从不饮酒,此次自海外归来,多年未见亲友,心中之喜,无以复加,平生第一次开怀畅饮,谁也劝不住,这是我亲眼所见,决不是你爹妄言。”
“那时我心中有点尴尬,只因我虽已不记恨,但往事历历在目,相见难免伤怀。谁料你爹变戏法般取出一瓶西洋好酒,说是自佛朗机最好的酒庄里偷来的,邀我共品,他说话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平和自然,似乎我们之间全无恩怨,乃是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一般。他风度如此之大方潇洒,我自然也不甘落于下风,让人觉得我小肚鸡肠。于是我们品酒赏月,畅谈平生事,那晚我们敞开胸怀,说到后来,便是当年的争斗纠葛,也可以拿来畅谈笑议,似乎那是旁人的事一般。议事之坦率,点评之犀利,当真令我们胸怀大畅。我相信,那一晚我们真正做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
“聊到后来,你爹便问起我的伤势。以他这样的武学修为,自然法眼如炬。我正要实情相告,忽听东南角上远远地传来示警之声,不过片刻,便连续不断,四面皆响,在静夜之中听来,当真是刺耳之极,那是东方世家警备等级最高的示警,只有遭遇最凶险紧急的事态,才发此警示。我脸色大变,你爹已循声追了过去。”
吴歌心中“呯呯”直跳,道:“便是那起凶案?”
东方诗霏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当时伤症压制未久,不能擅动真气,所以延后了小半个时辰方赶到现场。三十二人尸横遍地,当真是触目惊心。发现尸体的是值夜的更夫,只是他并未见到血案的发生。那时二嫂伏在二哥身上,失声痛哭,见到我时,大呼:凶手是吴藏神,快抓住他。”
虽已是陈年旧事,但听到这一句话,吴歌依然怒从心起,道:“无凭无据,何以口出妄言?我爹爹与三舅畅谈半夜,舅舅便是爹爹不在场的最有力的证人。”
东方美璧忽然冷冷地道:“吴藏神若全无嫌疑,缘何案发之后,不辞而别,销声匿迹?”
吴歌大怒,正要发作。东方诗霏已沉声道:“璧儿,不可无礼。”
东方美璧悻悻地住了口。吴歌看在东方诗霏的面上,强捺住心火。东方诗霏道:“你爹爹的确有不在场的证据,有我力证,所以东方世家才没有追杀你爹爹,这件案子也才成了无头悬案。只是这么多年来,当晚有许多事一直困扰着我,想不明白。那晚你爹爹先我而去,可是在案发现场却并没有人见到他,似乎他并没有来过。我着人去他的房间找他,却说你们一家三口不见踪影,后来才有家卫回报,说似乎看到你爹从西南方越墙出了园子,从此我们再无你们一家三口的下落。你那时年幼,不知可有印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歌哑口无言,他那时不过两岁半的稚龄,而且深更半夜,多半睡得香甜,纵然有什么异动,也是迷迷糊糊,哪有什么印象?怔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我不记得了。”
东方诗霏轻叹了口气,道:“我那晚约见你娘,本意是想求得救伤之方,经此变故,便无从谈起。咳,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在我年轻之时,血气方刚,谋划天下,纵横江湖,只道自己无畏生死,但直到伤痛缠身,方知自己贪生惜命。我无缘从你娘处获得救命之法,只得改弦易辙。既然‘神龙心经’出自诸神殿,那找到‘诸神殿’,便可找到‘神龙心经’。此后,我苦研历代先祖留下的典藏遗物,终于让我找到了寻获‘诸神殿’的蛛丝蚂迹。”
吴歌缓缓地道:“两界之门?”
东方诗霏道:“不错。我知道每隔三十年,两界之门会在迷失之海重启,通过此门,便能直抵诸神之岛。可是我们已在这片海域游弋了半年,一直未见到神迹。吴歌,舅舅年过半百,此生已无他求,唯愿不再日日受那钻心之苦,你……愿意救救三舅吗?”
他说这段话时,声音微微颤抖,以长辈之名,豪雄之尊,向吴歌求恳,实是给足了吴歌颜面。吴歌自知先前在甲板上已露了底,无法隐瞒,只得实言相告,道:“不瞒舅舅,我们的确是自诸神岛而来,只不过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逃出来的。此刻岛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怕非但不是诸神之岛,而是地狱之岛,恶魔之岛了。”言罢,他便将岛上发生的变故简略说了,只是略过了洞中学艺和有关上官怡人、不动明王的事项。
东方诗霏父子听得目瞪口呆。过了良久,东方美璧忽然冷冷地道:“你不想带我们去诸神殿,却也不必编这等离奇故事来恐吓搪塞,当我们是无知无识的乡野村夫吗?”
吴歌微微冷笑,道:“你们不信,我也无法。”顿了一顿,看着东方诗霏,道:“吴歌是后进晚辈,不想与亲友为敌,舅舅若是宽宥,就请赐还舢板,我们不再叨扰。”言罢,将光剑放在案上。
东方诗霏看着他,道:“我信。”
吴歌微微一怔,道:“什么?”
东方诗霏道:“我信你,但只求你能救我一救。”
吴歌知道自己身怀“神龙心经”之能已被东方诗霏看穿。东方美璧却还不明其义,叫道:“爹,他已把话撂得如此绝情,这等无情无义之徒,我们求他作甚?”
东方诗霏却只是用一双企盼求恳的眼神看着吴歌。吴歌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伸手取过那本手抄本的《神龙心经》,只翻了两页,已是脸色微微一变,又迅疾翻了数页,登时心中惊诧,也已明了东方诗霏走火之所在。
真正的“神龙心经”练的是后天进化衍生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脉,而东方诗霏所持的这部《神龙心经》,虽然练气、养神、蓄元、守法各种行功法门都对,但练的却是人体先天固有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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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渐降,春田淳子铺纸研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当真要默经给他?”
吴歌笑笑,道:“救人与难,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他终究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呢?”
春田淳子道:“可是……可是……那神功非同小可,若是遇人不淑,只怕……只怕……”看着吴歌,不知该不该多嘴一问?
吴歌微笑道:“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春田淳子见吴歌笑容中微有一丝神秘,不敢多问,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却是东方诗霏着人送饭来了。
晚饭两荤两素,一盘醋鱼、一盘东坡肉、一碟三鲜蘑菇、一碟茄汁豆腐丸子,居然都是色香味俱佳的上乘之作,还有一坛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吴歌可以说已有多日未曾正经地吃过一顿饭,这两日在舢板上也只吃腊肉面饼,口中淡得当真要喷出鸟来,见了这等精致的菜肴,当真是食指大动,咕咚吞了好大一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春田淳子。
春田淳子摇了摇头,道:“茶水清冽,辨毒容易。但这些菜肴加了佐料酱品,若下了极高明的**,没有析毒工具,是辨析不出的。”
吴歌苦着脸道:“他要我写经,当不会在菜中下毒吧。”
春田淳子道:“人心难测,须防他下慢性之药。”
吴歌愤愤地道:“又要吃白饭。倒不如学那沈惟敬,在酒中下耗子药,也好让我死心。”
春田淳子想起那日在“海龙号”货仓中的情形,不由心中莞尔。吴歌端了一碗白饭,转过身去,叫道:“眼不见为净,倒了吧,倒了吧。”
春田淳子便将那菜品酒水推窗倒了,回过身时,却见吴歌愁眉苦脸地扒着白饭,还拿眼往这边张望。她心中一动,道:“公子且慢用,淳子去去就来。”
吴歌只道她回房去用饭,便点了点头。春田淳子便掩门而出。
吴歌扒完了白饭,呆坐了一会,不觉夜色渐浓。他自去挑亮了灯,在桌上铺了东方美璧送来的上等的裁剪宣纸,研墨书写。堪堪写了两张,鼻中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只听屋外春田淳子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公子睡了吗?”
吴歌道:“没呢,进来吧。”
房门轻启,春田淳子捧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登时浓香扑鼻,原来那盘中竟是两尾烤得喷香鲜嫩的烤鱼。
吴歌喜得跳了起来,道:“哪来的?”
春田淳子笑笑不答,只道:“公子快趁热吃吧。”
吴歌心细,虽然馋涎欲滴,还是仔细看了看春田淳子,见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衫,但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去是湿漉漉的,便似刚洗过一般。吴歌心中一动,道:“鱼是你下亥来的?”
春田淳子想不到吴歌辨事如此迅速,小嘴张了张,终于还是承认:“是。”
吴歌顿足道:“你……你何必冒此大险。这汪洋大海,何其凶险,若有什么闪失,教我如何自处?”
他这句话虽是责备,却满是关切。春田淳子听在耳中,心中却是暖洋洋地,道:“淳子自小在海中长大,精熟水性,三岁便能跟着大人潜海采珍珠了,抓这两条鱼,无甚大碍的,公子不必挂心的。”
吴歌正色道:“善泳者溺,我不希望你再为了我这区区的口舌之欲而犯此大险。”
春田淳子见他神色郑重,不由心中一沉,黯自神伤,低声道:“是。”
吴歌见她眉宇间尽是失意落寞,心想人家终究一片好心,讨喜与己,不宜过份地不领情,当下夹起一块鱼肉,笑道:“当然这次便算了,这鱼抓也抓了,烤也烤了,不吃未免暴谴天物,下不为例啊。”
话一说完,便夹肉入口,一怔之下,跳了起来,瞪大了双眼,叫道:“这鱼真是你烤的?”
春田淳子见他神色古怪,只道出了什么岔子,惊道:“是啊,怎……怎么了?”
吴歌道:“太……太好吃了。”低头猛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相当真夸张之极。
春田淳子哭笑不得,忙道:“公子慢点,吃鱼不能如此着急的,小心鱼刺。”
吴歌囫囵道:“烤鱼能烤得如此好吃,了不起,了不起。”不一会儿功夫,盘中只剩下两副鱼架。他还待说两句溢美之词,一抬头,却见春田淳子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温柔,目光如水,那“水”一晃眼间竟真的溢出了眼眶,滚落脸颊,原来却是晶莹的泪。
吴歌一惊,暗道:不好,莫不是我演过头了?忙道:“怎么了?”
春田淳子含泪笑道:“没什么,沙子进了眼了。”收拾了盘筷,又道:“公子早点歇息,莫累坏了。淳子告退了。”
吴歌看着她带雨梨花般的笑靥,一时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道:“好。”目送她出门而去,直至她掩上双门,才忽然想起:沙子?海上哪来的沙子?……
第五十回 搏浪
?此后一连七八日,日子过得平静安逸。吴歌只管默经,东方父子自会把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贴贴。春田淳子甚是乖巧,不再冒险下海捕鱼,只跟东方父子说,吴歌吃不惯浙菜。东方诗霏会意,此后一日三餐便由春田淳子亲手下厨,寿司、烤鱼、团饭,诸般东瀛风味终于让吴歌一解馋虫。
东方诗霏性子极稳,并不催促吴歌默经进度,也不着人打听。吴歌便每默一千字,便着春田淳子叫东方美璧来取。这七八日来,起码默了三万多字,东方美璧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难看,却居然并没发作出来。
春田淳子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她情知吴歌所默经文并不合东方父子之意,只是她恪守礼节,从不敢向吴歌默写的经文中看上一眼,所以并不知有何蹊跷?直到十日之后,东方美璧的脸上才露出了喜色,虽然刻意掩饰,但还是被细心的春田淳子看了出来。
又十余日,这天吴歌忽然问:“我们到哪里了?”
春田淳子这二十余日来,无时不在观察船速航向,闻言答道:“若船速不减,明日可到琉球。”
吴歌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上铺好的宣纸,道:“这是最后一章,今晚我们夺船,走人。”
春田淳子登时心头一阵狂跳,点了点头。
***
三经时分,吴歌把写就的最后一章压在端砚之下,与春田淳子乘夜色摸出门去。以他二人的身手,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大船的右舷,只要解下一艘救生小艇,便能无声无息地隐没于茫茫大海,无边夜色之中。
吴歌运掌如刀,轻轻一划,切断缆绳,将百十斤重的小艇举了起来,往舷外扔出,小艇甫一脱手,迅疾又出一掌,推在小艇艇首,这一掌蕴含“双龙变”中出神入化的绵劲,十余尺长的小艇在空中打着旋儿,如风中落叶,转落海中,竟无发出半点声响。
二人纵身跃落,跳入小艇之中,操桨便划。一口气划出了十几里,夜色中巨大的东方世家大船已朦胧不清,吴歌按不住心头狂喜,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子再不受那腌臜闲气了。”
话音未落,忽觉ρi股上湿漉漉的,似乎湿了一片,还未回过神来,只听春田淳子惊叫道:“公子,小艇漏水了。”
吴歌脑中“嗡”的一声,一个念头急闪而过:难道,东方诗霏做了手脚?急忙往外捞水,只捞了两下,只听“啪”的一声,整只小艇竟然四分五裂,散了架了。
吴歌虽然会水,但骤然跌入海中,促不急防之下,已喝了两口海水,眼鼻皆辣,好在他反应极快,立时闭住呼吸,踩水上来。
春田淳子水性极佳,甫一落水,便迅即游向吴歌,却见吴歌踩水露头,不由喜道:“公子,你会水!”
吴歌勉强一笑,道:“我属蛇的,没这两下怎么对得住这属相。”
春田淳子被他说得破惊一笑。两人虽然都会水,但都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若是无所凭依,纵然你水性再精,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而且此时海水水温较低,在水中待得久了,体温不断流逝,体力耗损极大,低温便可致命。
二人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块稍大的船板在波涛中载浮载沉。二人急忙游了过去,攀住了这块船板,这才稍缓了一口气。吴歌问道:“此去琉球,还有多少海程?”
春田淳子道:“只怕……还有近两百里路。”
吴歌倒吸一口冷气,这两百里路若在陆上,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却是冰冷的水路,纵然他内力深厚,但能不能撑到,也是吉凶难料。他对春田淳子道:“这块船板浮力有限,只可载浮一人,你上去,我推着你走。”
春田淳子急道:“不,公子上去,淳子水性好,淳子推着公子走。”
吴歌摇了摇头,道:“你内力修为不足,不可在水中多待。”
春田淳子急道:“不,公子是千金之躯……”一言未尽,“哗”的一声,她已被吴歌一手提了起来,放到船板之上。
春田淳子急道:“公子……”却见吴歌正色道:“你若不想我分散心神,徒耗内力,便乖乖地趴在船板上。我若撑持不住,自然会叫你替换。”
春田淳子听他这般说,便不敢再执拗,乖乖地趴在船板之上,看着吴歌双足踩水,推着她游戈,悄悄然间,眼角已是微潮。深夜中的大海,除了吴歌踩水的声音,万籁俱静,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了。
吴歌内力深厚无比,一息不沉,推着船板足有游了三十多里,并未觉得如何疲惫,心中暗喜:看来自练了神龙心经,内力大进了不少,说不定这两百里海路,一发狠也能撑持得下。一念及此,精神也为之一振,抬头望天,却见月光黯淡,一片乌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遮住了大半月华。那乌云之后,夜色更重,黑沉沉地便似一块无边的黑幕,从海天之际缓缓拉起,无声无息地遮了过来。
这时两人已觉得天象不对。春田淳子颤声道:“公子,怕……怕是要有暴了。”
吴歌心中微慌,道:“怎么办?”
当此境地,春田淳子虽长于海滨,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道:“宜速离此海域。”
吴歌二话不说,双足运劲,踩水更见强劲,速度之快,只怕海豚鲨鱼也不过如此。堪堪又游了七八里地,空中猛地一声霹雳,犹如在头顶炸响,惊得吴歌、春田淳子二人心头一跳,猛然间眼前升起了一堵数丈高的水墙,便如一只蛰伏了万年的洪荒巨兽从海中骤然苏醒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空中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那水墙巨浪挟天地风雷之威,哗地压了下来,登时将吴歌整个压入海中,顿时四周黑蒙蒙地浑不知身在何处?
他慌乱之下,呛了满口鼻的海水,呼吸为之一窒,好在他反应迅速,立时闭住了呼吸,稳住身子,双足一挺,上身复又窜出海面,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豆大的暴雨已倾盆而下。
他一阵剧咳,好容易缓过声来,急忙大叫:“淳子,淳子。”刚才那一记滔天巨浪竟不知把春田淳子连人带板打到了何处?他这一振声大呼,运足了内力,虽在狂风暴雨之中,声音依然穿风裂雨,数里之内,远近皆闻。
一连喊了数声,只闻风吼浪啸,雷鸣电轰,哪里有半点春田淳子的声息。吴歌又惊又怕,茫然四顾,但见四周浊浪滔天,连绵不绝,只这须臾之间,他已被浪潮带得不知道漂离了多远?更不知东南方向?只觉得一会儿随着巨浪高高抛起,一会又被狠狠压落,晕头转向,手足无措。
又一个巨浪迎面打了过来,吴歌口鼻为之一窒,霍地心中灵光一闪:这般湍急的海流大浪,淳子必然是被冲得远了。她内力修为远不及我,在这等狂风暴雨之下,纵是听到了我的呼声,回应之声也传递不了多远。她水性远胜与我,定然无事,我要想法子找到她。
一念及此,精神一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蛰龙之变”功运全身,那神奇之斯的感应触息便借着水势,四面八方蔓延出去。他当日在暴犴之茓中时,感应范围不过数十丈,此时身在水中,功借水势,方圆十几里,深海数十丈,不论暗流潜浪,亦或虾兵蟹将,无不鲜活如画面般呈现在脑海之中,西南方向四五里处,正“看见”春田淳子四处张望,惊慌无已。
吴歌换了口气,急往西南方向游去,他水性虽比不得那些滨海长大之人,但胜在内力深厚,这四五里水路他只换了两次气,故而速度极快,几乎是潜到春田淳子身旁。
春田淳子初时只道是一只鲨鱼,惊得一掌猛击下去。哪料手腕一紧,竟被这只“鲨鱼”一把叼住。她还未惊呼出声,“哗”的一声,吴歌已冒出头来。
“公子。”春田淳子喜极而泣,虽在这死生一线的凶险境地,心中之欢喜,却无以复加。
吴歌觉察到她划水无力,知道她与这暴风骤雨搏斗了这许久,内力不继,体力不支,当下伸右手托住她,道:“有我在,莫怕。”
春田淳子点了点头,道:“嗯。”吴歌单臂划水,又游了五六里,借着“蛰龙之变”,竟然给他找到了那块船板,当下将春田淳子提到船板之上,嘱咐她死死抱住了,再也不可放开。
二人相依为命,随波逐流,顶风冒雨,承受着那一波又一波的狂涛巨浪,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吴歌虽然被暴雨大浪打得时时睁不开眼,但“蛰龙之变”始终周流全身,循环不竭。突然,他感应到十数里外有一个硕大的物事,黑沉沉地似乎是船体,急忙奋力昂起身子,睁开眼睛,运转“五蕴神通”,放眼望去,暴风凄雨之中,果见前方有一艘大船劈波斩浪,忽高忽低,正往前方驶去。
这艘大船船体巨大,与东方诗霏的那艘巨舰一般无二,只是为抵御暴,桅杆风帆齐收,看不清帆上徽号,舷侧似乎也有舰炮舷窗,似乎便是东方父子的“神龙号”。只是当此境地,纵然是东方诗霏的船,为保性命,也只能涎着脸不请自回了。当下,吴歌功力全发,奋力踩水,虽是迎风逆浪,还是快速地追上了那艘大船。
逼近船尾,吴歌右手探出,按住了船身,同时左手抱住春田淳子,双足猛一蹬水,内息一提,整个人如蛟龙出海,猛地升起了一丈,身子将落之际,右足猛地踢出,在滑不溜湫的船身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又升起了数尺。
他这一手“过重山”的轻身绝技,源出南少林,借力用势,仅凭一口内息,飞檐走壁,巧过重山,虽比不得不动明王那般冉冉飞升,却也是武林中决无仅有的轻功一绝。南少林中精此功法的,也只有方丈,罗汉堂,达摩院首座等屈指可数的几位高僧,但如吴歌这般,身处暴风骤雨之中,手中又抱了一人,过的又是难以借力的水滑船身,这份功力,已不是南少林的既有功法所能达成,乃是神龙、雷神两大内息真元加持,放眼当今武林,只怕无第二人能够有此造诣。此时若有人目睹,当真是要目瞪口呆,惊为海神。
吴歌四次借力,呼的一声,越过了船舷,终于在甲板上站定,一时手足俱软,他虽然神功盖世,毕竟在海中浸泡了几个时辰,又与风浪搏击多时,再全力施展“过重山”的绝技,内力消耗巨大,几乎脱力。好在春田淳子武功不弱,吴歌手一松,她已离地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站住。
他们面前六尺处,有两个水手,看着他们,目瞪口呆,想是还没弄明白海中怎么会突然跳上两个人来?春田淳子伸出葱葱玉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噤声。这两个水手霍地清醒过来,张口欲叫,忽然人影一晃,肋下一麻,竟被春田淳子闪电般欺近身来,一招制茓。
这两个水手登时晕厥。春田淳子顺势叼住他们的手腕,便要使一招摔法,要将这两人掷入海中,毁尸灭迹,劲力将发之际,忽然想起已从善与新主,回头一看,果见吴歌眼中流露出狐疑地神色,当即劲力一收,改拉为推,将那两名水手推倒在舷侧救生小艇之下的旮旯角落之中。
吴歌内功深不可测,得此睱隙,吐纳了几口气,真气汇聚,精力复生,耳闻人声嘈喳,脚步错乱,又有许多人往这边跑来,当即与春田淳子自偏门闪入船舱之中。此时风急雨骤,云低夜黑,不断有巨浪打到甲板之上,大船颠颇剧烈,船舱中灯火难举,四处黑漆漆地,间或有星星火光传来,那是有水手拿着火折四处奔走,传递号令,抗击风暴。
船舱之中,密闭压抑,颠簸感更强,饶是吴歌、春田淳子体质强健,在这般强烈晃动之下,也是晕头转向,只能忍着心头烦恶,摸黑避人而行,想潜回原来的房间。好容易摸到顶层那间房前,正要推门而入。忽听脚步迅捷,有人快速之极地自底层纵跃上来,听那身形步法,轻灵中不失稳健,竟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吴歌、春田淳子只得又隐在转角之处,只听那人奔到那间厢房门前,低声叫道:“姑姑,姑姑。”
吴歌一怔,心想:在东方诗霏船上半月有余,除了春田淳子,哪里有见过其他女子?疑念刚起,忽听舱中一个绵软的女子声音道:“是剑心吗?”
门外那人道:“是。风叔叔传来讯息,说是已跟到东方世家的‘神龙号’,急告我们前往会合。”
此言一出,吴歌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自己上得根本不是东方世家的“神龙号”海船,听这人的口气,只怕是东方世家的对头,看这艘船的配备气势,只怕这对头的来头还不小。
第五十一回 夜斗
?舱房之中,一灯如豆,幽幽亮起,那绵软悦耳的女子声音道:“何时才能跟到‘神龙号’?这暴对我们的追踪可有阻碍?”
门外那叫剑心的人道:“姑姑放心,夜心叔叔说了,眼下所遇的不过是寻常的风暴,以我们座船的抗风之能,又有夜心叔叔亲自掌舵,自是游刃有余。而且我们已到风暴边缘,再一二时辰便能摆脱,天明时分当可追到东方诗霏,所以风叔叔令小侄特来相禀,请姑姑放心。”
那女子道:“很好。你两位兄长应当是在前舱掠阵吧?”
那剑心道:“是。”
那女子道:“你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到。”
那剑心道:“眼下未歇,姑姑千金之体,大可坐镇中舱,不必披风冒雨。”
那女子道:“神龙既已现形,岂可等闲视之?不必多说,速去传话。”她的口音虽然绵软,但语气中却有一股威严之象。那剑心不敢多言,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黑暗中吴歌一时进退失据,不知该当如何?忽听“吱”的一声门响,舱门打开,有人挑了一盏灯笼,走了出来,应该便是那名女子。吴歌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探头望了一眼,朦胧的灯光中看见一个高挑窈窕的曼妙身影,不由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这身影怎地这般熟悉?便在这时,恰巧那女子侧过脸来,那如名匠画师苦心勾描的绝美弧线,便如一道闪电,骤然在吴歌面前点亮。吴歌险些惊呼出声:怡人,上官怡人?
那女子身法好快,不等吴歌回过神来,曼妙的身姿已湮没在黑暗之中。吴歌虽然震惊,好在并未失态,头脑还算灵活,立时想到:她是怡人吗?不是,她不是怡人,虽然身材容貌极象,但声音断然不是。可是转念一想:怡人素精易容之术,变声之法天下无双,她要变一种口音语调,又有何难?一时心乱如麻,百感交集。
眼见左右无人,吴歌拉着春田淳子潜入那女子的舱房之中,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尚未散尽的最上品佳楠熏香。吴歌虽然不识,却也依稀感觉到此房的精致典雅,他低声对春田淳子道:“那女子似乎是这艘大船的首领,她的房间断然无人敢随便出入,你暂且藏在此处,我去探探就来。”
春田淳子十分乖巧,虽然心中极想相随,但吴歌既已发话,便是不想她相随,她自知武功与吴歌相差太远,纵然相随,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大忙,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公子小心。”
吴歌应了一声,掩门而出,辩了辩方向,往船首摸去,只觉风浪较之先前,似乎小了许多。甫摸到前甲板舷侧之时,已听到那女子的声音道:“今晚能破此风浪,全赖大伙用命,现下渐歇,本应该犒赏诸位。但大事在前,成败便在今日,我们一鼓作气,待大功告成,阖船上下,便都是‘栖梧院’中人。”
此言一出,甲板上数十人齐声欢呼:“多谢夫人。”似乎那“栖梧院”中人是莫大的荣耀与福祉。
吴歌听众人称呼那女子为“夫人”,不由心中一动,悄然往前摸了几步。甲板上人群熙攘,又无灯火,朦胧中也无人注意到他。那女子站在二楼高处,凭栏训话,身旁两个老婆子打了两盏气死风灯,灯光中她一袭湖蓝裙衫,眉目如画,容色绝丽,美得不可方物,连那灯光似乎也因为她而显得明亮绚丽了起来。
吴歌心中一动,暗道:她眉眼样貌与怡人足有七八分相似,但年龄长了不少,仪态神韵也不尽相同,可是……两人如此相像,难道……难道她是怡人的长辈?甚至……是怡人的妈妈?
一念及此,霍地心中一凛:这艘莫不是上官世家的海船?思路转此,越想越觉可能。四大世家之中,南宫世家地处汉中,姑苏慕容人丁不旺,俱不谙海事,唯有上官世家,雄据山东,霸居黄海,无论人才物力,都不弱于东方世家。只是四大世家,累代世交,同气连枝,向来是友非敌,此次怎会骎骎然有相敌之意?
既是上官世家的海船,又或许他们是来找寻上官怡人的?难道……难道怡人已在船上?吴歌心中砰然而动,唯愿此念当真,忽听空中有扑翼之声,一个黑影自空而降,落在二楼扶栏处,竟是一只碧眼金雕。
那美妇身边的老婆子立刻上前,从金雕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从中取出一个纸团,恭恭敬敬地递与美妇。那美妇展开一看,明眸闪动,喜上眉梢,道:“升帆,全速,转舵西南。”
立时便有职司之人传令下去。这时渐歇,那三桅大帆尽数升了起来,正好顺风,那大帆吃足了风力,巨大的海船便如平原驰马,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吴歌见那美妇与身畔两个老婆子低语了几句,返身折入舱中,不由心中一惊,暗道:她要回房?他细细观察了那美妇的身形步法,知道这美妇虽然外表看起来柔美娴雅,其实神光内敛,是一个修为极深的内家高手。他生怕春田淳子与这美妇撞上,有所争斗,急忙从舷侧折回舱中,要抢先回房,接应春田淳子。
他来时已暗记了路径,船舱布局虽杂,以他的身手,折回那间舱房,不过盏茶间事。他推门入内,低声唤了一声:“淳子。”黑暗中春田淳子应了一声,从角落幔帐后转了出来。
吴歌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走。”两人正要出门,忽听步履轻灵,有人已到门口。
灯光映在窗棂之上,浮现出那美妇的曼妙身影。吴歌想不到她回得如此迅速,眼见便要撞上,急忙拉着春田淳子,如海燕掠波,悄无声息地往后滑出数丈,伸手拉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衣柜柜门,低头躲了进去。
堪堪掩上柜门,只听门扉转动,那美妇已推门而入,又反手掩上了房门。跟着灯光亮起,吴歌从柜门上的雕花细孔中偷眼看出,只见那美妇挑亮了烛火,将浸雨的外衫脱了下来。
吴歌一惊,不敢窥视,往后缩了一缩。只听脚步细碎,那美妇朝大衣柜走了过来。吴歌心中叫苦不迭:糟糕,仓促之下,竟没想到此节。她在外致风沐雨,回来怎能不换衣服?
耳听那美妇走到衣柜跟前,吴歌、春田淳子急忙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幽暗拥挤的衣柜之内,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然跳动的声音。奇怪的是,过了许久,也不见那美妇拉开柜门,吴歌虽然目不敢视,但耳力灵敏,只闻鼻息匀细,那美妇就在柜外。
忽听那美妇叹了口气,道:“你好大胆,竟敢私入我的房间。”
此言一出,在吴歌、春田淳子听来,无异于惊雷乍响。春田淳子右手一动,便欲破门而出,却被吴歌一把按住。
只听那美妇回转身去,有衣衫抖动之声,似乎她又披上了外衫,只听她缓缓地道:“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心意,我且不知?只是时也命也,注定我们今生有缘无份。你四哥虽然心中无我,但尊我敬我,我们慕容家的女儿,又岂是不知好歹,朝秦暮楚的女子。你历来对我鼎力默助,今次更是干冒大险,助我谋定此事。但做为嫂子,我只能一言相谢,事成之后,自然更有厚礼,但决不是情愫间事。此是我最后一次告诫于你,希望你明白。”
吴歌听到这番话,已明白这美妇将自己误会成他人,听她言下之意,似乎那人应是她的小叔,对她多有非份之念,好在她恪守妇道,未乱仑常。只听那美妇又道:“现下我出去一趟,当我再回来之时,希望你已在你该在之所,那我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吴歌闻言狂喜,耳听那美妇推门出去,急忙与春田淳子自柜中跳出。那美妇在门外还未走远,忽听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四嫂。”
那美妇惊呼道:“夜心,怎地是你?那柜中……”
吴歌一听即知坏事,只怕来人就是那美妇误会之人,这下全然露馅,事已至此,只有兵行险着,料那二人必定自恃武功,会撞进门来,那就将他们一举留下,以策万全。
他料事精准,一念甫落,只听砰的一声,门外两人分从两侧窗中扑进,两股凌厉之极的劲风一左一右,分攻吴歌丙侧。
吴歌双臂一振,阴阳两股巨力自臂上绕卷而出,“双龙变”何等的威力。那美妇与那叫“夜心”的男子万没料到会遇上这等可怖的高手,只觉拳脚如陷入龙卷风中一般,不但无所着力,而且敌人的巨力如巨蟒缠身,反卷上来,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挡无可挡,抗无可抗。
两人尽皆大惊,为免断肢绞臂之祸,急忙顺着吴歌的劲力卷向,凌空翻身消势。只是“双龙变”的变化岂仅于此,这时吴歌若想重创他们,只需刹那之间,阴阳互换,刚柔互变,则卷力完全互反,那这两人顺势翻身就变成了逆势翻身,立刻残肢断臂。
好在吴歌并不想下此毒手,所以并不施此绝变,只是乘他们翻身之际,身法不稳,章法全失,将劲力一放,分点那两人的后背茓道。
位于左侧的那名美妇闷哼一声,已然受制,跌落在地,动弹不得。与此同时,位于右侧的那名男子背上竟传出“铛”的一声脆响,似乎吴歌那一道隔空之力不是点在人身,而是点在了钢铁之上。
黑暗中寒芒闪动,一剑逆势而上,直奔吴歌前胸。吴歌吃了一惊,原来这男子身上带剑,但他能在翻身之际瞬间拔剑,不但挡住吴歌的一记隔空点茓,而且立刻夺势反击,这份反应、速度、判断实已臻一流高手之境。
吴歌屈指如弓,倏地弹出,这一招是南少林铁指劲,若弹在剑身扁平的一面,以他的功力,纵然是百炼精钢,也要碎成数段。哪料这迅捷如电的一指,竟然弹了个空,对方的长剑剑身在这电光火石间竟向上拱起,弯成一个弧形,绕过这一指,剑尖如猛龙低头,直切吴歌手腕。
这一招不但迅急如风,更兼变化诡异,方位刁钻。吴歌手腕一沉,只觉肌肤生寒,竟险些中剑。只这一招之差,那男子已稳住身形,急抢先手,剑招连绵不绝,四面攻上。
吴歌暗赞一声“好剑法”,掌力微放,双龙变的劲力忽刚忽柔,忽远忽近,逼得那柄长剑不断变招。那男子剑法的确精湛,每一剑遇到阻力无法突破时,都能因势而变,一柄精钢长剑在他的手中用得竟如绕指之柔,剑身如蛇如丝,弯来绕去,寻睱抵隙,变化万千。
十数招一过,吴歌已确定这一路剑法定是上官世家秘不外传的“还情剑法”,当初在海龙号上初见上官怡人之时,便首次得见。当时上官怡人易容乔装成春田正雄的女弟子阿信,为救吴歌便以这一路剑法与春田正雄正面相搏。只是上官怡人用的是青丝软剑,剑身本来就软,而眼下这名男子用的却是硬剑,能将硬剑驱动出万缕情丝,绕指之柔的境界,这份功力,显然远在上官怡人之上。
吴歌笃定此人必是上官世家之人,听那美妇叫他“夜心”,想起当日在辽阳之时,曾与上官怡人之父上官夜雨有过一面之缘,想来这人与上官夜雨同属“夜”字辈,必定是上官怡人的叔伯长辈,因为上官怡人的关系,他更无意下重手伤人,当下手腕一转,阴阳两条龙骤然合力,绞住了剑身。
黑暗之中,那上官夜心顿觉剑上如负千斤,又如剑入山壁,入石生根,再也难动分毫。他当机立断,立即弃剑,往后急退,防备吴歌的真气随剑而至,哪料足心一麻,自“涌泉茓”开始,半边身子麻痹,扑通一声跌倒,已站不起来。
吴歌以一记“潜龙变”鼎定全局,拿住了这个上官夜心,本拟一走了之,但终究敬他们是前辈,便朝春田淳子道:“把他们扶起来,放在椅上。”
春田淳子应了一声:“是。”俯身去扶那美妇,双手刚刚搭到那美妇的肩膀,忽然肋下“章门”“气海”两茓一麻,竟被那美妇一招拿住。
她惊骇交加,叫了一声:“公子。”吴歌堪堪将那上官夜心扶坐于椅上,耳边已听到异动,心知不妙,急回头看时,那美妇已扼住春田淳子的咽喉,缓缓站了起来。
吴歌又惊又悔,惊得是自己明明制住了那美妇的茓道,虽有手下留情,只用了四成真力,但足以封茓闭脉,怎会无功?悔得是自己当断不断,当走不走,行那妇人之仁,却中了那美妇的圈套,教春田淳子陷入险境。
那美妇拿住春田淳子,想不到竟是个小姑娘,怔了一怔,厉声道:“你们是谁?为何在我船上?受何人指使?”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只是海难的幸存者,并无意冒犯上官世家,恳请夫人放了我的朋友,我们掉头就走,决不敢叼扰。”
那美妇冷笑道:“这等拙劣的辩词亏你也敢编将出来,说吧,是不是东方诗霏派你们来的?”
吴歌微微苦笑,他也知道自己这套说辞,虽是实言,却只怕几乎无人会信,微一沉吟,道:“那夫人意欲如何?”
那美妇道:“这才爽快,你先把他茓道解了。”
吴歌随手一拍,上官夜心哼了一声,呼地跳了起来,叫道:“四嫂,你没事吧?”
那美妇见吴歌依言而为,心中定了大半,心道:看来这小妮子对这小子颇为重要。当下应道:“我没事。”顿了一顿,对吴歌道:“现在我要封你茓道,如何?”
吴歌叹道:“但教你不要为难我的朋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此言一出,那美妇当真是欣喜若狂,其实她只是试探一问,却万万没想到吴歌这般轻易便束手就擒。春田淳子却骇得心惊胆战,想要阻止,却苦于受制于人,而且喉部受制,便是叫喊也是不能。
那美妇强抑心情,道:“好,果然是敢作敢当的好汉。”她一言甫落,上官夜心已运指如风,点了吴歌胸腹之间五处大茓。
他颇为忌惮吴歌的神功,又恐吴歌如此顺从,是另有算计,所以一招得手,已退开三步。却听吴歌“哼”了一声,身子摇了一摇,却并没什么反击之举。
那美妇道:“夜心,这位好汉神功盖世,你只点他五茓,未免太托大了吧。”
上官夜心道:“是。”话音中,复欺上前,手挥琵琶,落指如雨,以上官世家嫡传的“天女拂茓手”,刹那之间,点了吴歌任督二脉,十二正经、三十六处茓道。
吴歌哼了一声,双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
第五十二回 海战
?那美妇见终于制住了吴歌,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反手点了春田淳子的茓道,这才回身点亮了烛火。
火光幽幽,映照着四张面面相觑的脸,各人都心存讶异。在那美妇和上官夜心的心中,都想不到有着如此可怖身手的,竟然会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而春田淳子天生丽质,在她心中,只道毓秀公主是唯一能胜己的世间绝色,却想不到眼前这个美妇,容颜身姿之美,较之毓秀公主,竟是毫不逊色,虽然年纪似乎长了不少,却另有一番别样的少妇风韵。春田淳子看着她,心中竟有一股恨意。吴歌打量着那上官夜心,只见他三十五六年纪,剑眉星目,清朗儒雅,与当日在辽阳城外所见的上官夜雨竟似乎是一个挠铸出来的一般。
那上官夜心打量了吴歌几眼,道:“东方诗霏何时竟然招揽到了这样的高手?”
那美妇缓缓地道:“只怕东方诗霏还没有如此的招揽之能。”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上官夜心道:“四嫂,你说他们不是东方诗霏的人?”
那美妇盯着吴歌,道:“夜心,你有没有觉得这少年长得象某人?”
上官夜心又上下打量了吴歌几眼,摇了摇头,道:“夜心眼拙,看不出来。”
那美妇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矅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念的是三国时大才子曹植的名篇《洛神赋》中的词句,形容洛神之美,无与伦比。吴歌虽通文墨,于词赋却无深究,听得莫明其妙。但上官夜心世家子弟,豪门望族,自来文武双修,不但熟知这赋词的内容来历,更知这阙词是双生哥哥上官夜雨最喜欢的词赋。而哥哥之所以喜欢这阙词,是因为他将心中倾慕喜欢的女子比作了洛神。.
一念及此,上官夜心心中一凛,道:“你……你说他长得象东方婉约?”
那美妇道:“二十年前,西湖飞来峰,四大世家联袂盛会,你们兄弟不是都见过她吗,从此惊为天人,无时惑忘。”
上官夜心听她这般说,心中涌起一股苦意,道:“四嫂,我知道你心中的委屈,可是我心中的苦,难道你一无所知?在夜心心中,纵然是洛神瑶姬,也不及……”
他话未说完,那美妇已抢过话头,道:“好啦,我说笑的,你别介怀。”
上官夜心悚然一惊,自觉失态,忙住了口。那美妇道:“你四哥是你四哥,你是你。你记不得东方婉约的样貌,我自信你。但是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夙夜难忘。”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怪异,有自矜,有伤感,有愤恨,有委屈,似乎百感交集,诸味杂陈。吴歌,春田淳子不明所以,上官夜心却是一清二楚,他这位四嫂是姑苏慕容世家的骄傲,倾国倾城,秀外慧中,当年与东方婉约并称武林中两大绝色,百年罕见的美人,那年西湖盛会,两人在苏堤杨柳畔一站,当真是耀眼生辉,不知倾倒了多少才子豪杰。所谓“英雄相惜,美人相妒”,这两大美女盛会相逢,难免暗中较劲比美,所以彼此深记对方的容貌,也是情理中事。故而上官夜心对四嫂的话毫无疑异,道:“难不成他是东方婉约的儿子?”
那美妇缓缓地道:“若不是神龙真传,不要说一个少年,便是武林名宿,有谁可以在十招之内败我?”
吴歌想不到这美妇如此厉害,不过盏茶之间,便洞悉了自己的身份,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澎湃汹涌。
那上官夜心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传说中的人物,不由惊道:“江湖传言,吴藏神与东方婉约早已身故,难道……难道他们尚在人间?”
那美妇道:“夜心,你速去传令,船速减半,摄着神龙号便行,暂不要接近,先不要露了行踪。”
上官夜心不解,正待相询。那美妇道:“兹事体大,速去。”上官夜心怔了一怔,只是他素来不会违逆四嫂,转身便走,将到门边,忽听那美妇又道:“对了,让微风传信,叫风六弟也不要逼近神龙号。”
上官夜心应了一声,匆匆离去。舱内一时静了下来,那美妇来回走了几步,提了椅子,款款坐在吴歌面前,道:“若是我所料不差,你们当是从东方诗霏的神龙号上逃出来的吧?”
吴歌大吃一惊,忍不住望了这美妇一眼。只这一眼,那美妇便已知道所料不差,当下缓缓地道:“我叫慕容秋醒,外子是上官世家的四当家,这艘海船是上官世家的‘无暇号’。”
吴歌心道:原来怡人的妈妈是慕容世家的大小姐。据说姑苏慕容虽然人丁不旺,但地灵人杰,钟灵毓秀,难怪怡人生得那般好看。想到上官怡人,不知她可曾逃脱大难,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
慕容秋醒望着吴歌波澜不起的神色,顿了一顿,道:“我们慕容、上官两大世家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追踪东方诗霏的神龙号,前后历时半年有余,这个中的原因,想必你也知道。”
吴歌忍不住道:“我何以知道?”
慕容秋醒淡淡地道:“你若不知,为何要自神龙号上逃走啊?”
吴歌脑中灵光一闪,道:“你在神龙号上安有细作?”
慕容秋醒抿嘴一笑,道:“聪明的孩子。”
吴歌刹时心中雪亮,诸般事情前后贯通,料想上官世家早在神龙号上安Сhā了细作,才能在茫茫大海之上,半年追踪,不致丢失目标。只怕自己与春田淳子甫上神龙号,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通知无暇号。虽然自己与东方父子留香居内闭门私谈,默写经文一事,以东方父子的猜疑谨慎,并不会让手下人知晓内情,但甲板上争锋相斗之后,自己二人来自轮回岛一事,只怕神龙号上多有人知晓,当下道:“原来你们的目的,也是为了诸神殿。”
慕容秋醒微笑道:“我便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少费多少唇舌。”顿了一顿,道:“我与你母亲虽无深交,却也相识,与你更是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私闯我无暇号,也是形势所迫,我们也不会向你为难。只是我们在海上漂泊多月,饱经风浪之苦,只为一事,若你能坦言相告,我们将奉你为上宾,慕容、上官两大世家将同感大德。”
吴歌叹了口气,道:“诸神殿,当真是天下第一蛊惑人心的地方。”
慕容秋醒道:“武林是天下人的武林,诸神殿亦是天下人的诸神殿,凭什么有人去得,有人去不得?况且四大世家与诸神殿本就诸多渊源,溯源追根,也是后人的本份。你们父子都已得诸神真传,占尽了武林福祉,也是时候泽被他人了吧。”
吴歌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有气,冷笑道:“我爹爹妻离子散,我十五年来不见父母一面,原来这就是‘武林福祉’?”
慕容秋醒怔了一怔,道:“你十五年未见父母之面?你娘亲……”说到这里,见吴歌眼中隐有悲愤之色,顿了一顿,道:“看来江湖传言是真的了。”
吴歌隐忍不语。慕容秋醒起身走了几步,望着窗外破云而出的一轮明月,心中暗叹:东方婉约啊东方婉约,你可知我这许多年来的辛酸委屈?我原盼能与你狭路再见,难道你便如此红颜薄命,一走了之?
正出神间,忽听舱外传来一阵低沉急促的海螺号声,那是无暇号遇敌示警的警号。慕容秋醒脸色一变,刚转过身来,只听脚步急促,一个老婆子已抢进舱来,叫道:“小姐,不好了,海上出现了三艘大船,摆成一字雁行阵,似乎……似乎来者不善啊。”
慕容秋醒道:“三艘大船,什么旗号?”
那婆子道:“没有旗号,但五爷用千里镜看了,说决不是商船,而且看他们的航路,是朝我们来的。”
她话音未落,忽听“轰”的一声巨响,便如睛天霹雳一般,偌大一艘无暇号也晃了一晃。
众人俱都失色。那老婆子颤声道:“是……是炮击?”
慕容秋醒身形晃动,已抢出门去,远远地只丢下一句话:“余婆婆,你看住那两人。”话音落处,人至少已在十丈之外了。
那余婆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吴歌,春田淳子二人,心生疑窦,暗道:船上何时多出这两个生面孔?忽听吴歌道:“余婆婆。”
余婆婆道:“怎么?”吴歌道:“当此时刻,我也想明白了,你主人要的东西便在我怀中,你拿去交与她,只求她放我们一条生路。”
余婆婆一听,急忙上前,道:“什么东西?”正要探手去拿,手只伸出一半,霍地想道:小姐要的东西若只在这小子怀中,怕是早搜出来了,哪用等到此时?这当中有诈?
吴歌见余婆婆止步,已知其见疑,当即右手倏出,手臂暴长,五指已搭上了余婆婆的右手寸关尺,这一招是南少林的大擒拿手,凌厉如电,哪知一扣之下,余婆婆的手腕忽然便如抹了一层香油一般,滑不溜湫,不但毫不受力,还被她手腕一转,脱出擒拿,逆势反卷,拿住了吴歌的脉门。
吴歌吃了一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金蛇缠沾手。他幼时常听红叶点评各派武学,知道慕容世家有这一路绝妙手法,能缷诸方来力,号称专克擒拿,想不到这样一个寻常的老妇也身怀此奇功,四大世家,果然是卧虎藏龙。这时若换了常人,脉门被制,只怕已束手就擒,奈何吴歌自“神龙心经”有成以来,便比常人多出一套经络系统。十二正经中的脉门受制,却毫不影响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脉中奔腾如海的“神龙之息”。当下他屈肘夺位,猛地一下将那余婆婆扭臂反压下去。
这电光火石般的两招互换,都令对方心中惊骇不已。吴歌吃亏在前,早已无轻敌之心,这一招虽然仍是大擒拿手中的路数,但用上了“神龙九变”中“惊龙变”的变劲之道,劲力寸发寸收,来去如电,教对手变无可变,溜无可溜。那余婆婆手臂被反绞压住,连腰也直不起来,欲待出声大叫,后背一麻,督脉七茓一并被制,登时瘫倒。
吴歌道声:“得罪。”挥手解开自己十二正经中被封的茓道,又回手一拍,解开了春田淳子的茓道。春田淳子一跃而起,又惊又喜,道:“公子……”一时浑不知吴歌何以解困?
吴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二人急抢出门去,耳边又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船身抖动,直如地震一般。
这响声甫落,只听“轰”“轰”“轰”“轰”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那响身便来自脚下,船身抖动更剧。吴歌纵然不熟海事,也知“无暇号”用舷炮开炮还击了,只有舷侧那一排十余尊火炮开火轰击,才有这等的威势。
两人身法展动,穿廊过弯,抢到大船左舷,甫出舱门,只听一声尖利呼啸,“轰”的一声,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海水兜头泼下,将两人淋了个落汤鸡。
吴歌吃了一惊,举目望去,他目力极好,虽在黎明前的暗夜,仍看清半里之外,果有三艘大船,船身不时有火光冒出,炮弹呼啸着惊过海面,在无暇号周边炸起一股又一股的水柱,声势之壮,当真是惊天动地。
这是吴歌第一次见识到海战的凶猛,面对这犀利的远程火炮,第一次感觉到空有一身绝世神功,却无所作为。他正自发懵,春田淳子已掀起舷畔的帆布,露出一排的救生小艇,喜道:“公子。”
吴歌回过神来,急步上前,举起一艘小艇掷入海中,与春田淳子联手跃下,正要扳桨,忽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倏起,碎木纷落,吴歌抬头望去,只见无暇号三楼的舱室被削了一半,正燃起了熊熊大火。
春田淳子惊呼道:“无暇号中弹了,这下完了。”
吴歌一惊,道:“这一弹之威,便能摧毁这般大的海船?”
春田淳子摇头道:“不是。那三艘敌船火炮精良,阵法严谨,决不是寻常的海盗流寇,无暇号以一敌三,本就完全劣势,现下又中弹起火,在这黑夜之中,完全暴露己身,已是活靶一个,岂不是败局已定。”
吴歌陡然心焦起来,道:“怎样才能救他们?”
春田淳子一怔,道:“公子要救他们?”
吴歌急道:“是,可有良法?”
春田淳子见吴歌急不可耐,虽然满腹疑窦,但以日本少女的柔软顺从,自是不敢多问,忙道:“这般海战之际,只有攻取敌方旗舰,方有扭转战局之机。”
吴歌当然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生平头一次际遇海战,哪里分得清何为旗舰?春田淳子指着三艘敌船当中的一艘,道:“那艘便是旗舰。”
吴歌二话不说,扳桨便划,向那艘敌船驶去。春田淳子见吴歌对自己的话如此信任,毫不犹疑,心中一甜,忍不住道:“公子你看,那艘船上有人打旗语,令左右两艘船分从两侧迂回,显然要堵住无暇号退路。”
吴歌看得真切,划水更猛,小艇悄无声息地逼近那艘大船。暗夜海战,那艘大船为了模糊己方位置,让对方弹无准头,故而不点灯火。只由数人以千里镜观瞄无暇号船位,报与炮手,故而对目标极小的小艇逼近,竟是一无所觉。
春田淳子生在岛国,自小又接受忍者训练,对这等暗算袭杀极有心得,当小艇接近大船至常人目视清晰之距时,便示意吴歌一齐跃入海中,潜水过去。那大船上果有嘹望之人,但只看到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艇,只道是无暇号上掉落的,自也不会去在意。
吴歌,春田淳子二人自船底潜过,从大船另一面无声无息的爬上船舷,这一侧守备较弱,被他们两个悄无声息的放倒了几个,一路几无阻碍,摸到了船头,在舱顶上居高下望,只见三楼凭栏处,一群人簇拥着当中的一个黑衣大汉,那大汉手中举着一个千里镜,正观望着远处的无暇号,只听“轰”的一声,无暇号船身上又暴出一团火球,在暗夜中看来,刺目之极。
第五十三回 回乡
?吴歌算定那黑衣汉子必是这群人的首领,当即向春田淳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注意两翼,掠住阵脚。春田淳子刚点了点头,吴歌已“呼”的一声,如鹰击长空,猛扑而下。
他身手何等迅捷,只听“碰碰”两声,那黑衣汉子身周簇拥着的六七名下属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吴歌撞飞出去,连惊呼之声,都未及出口,与此同时,吴歌五指如钩,已抓住那黑衣汉子的右肩,往里一夺。
这雷神巨力的一拽,那黑衣汉子虽也有一身横练的功夫,却哪里抵受得住,登时跌到吴歌跟前。吴歌牢牢拿住了他的“肩井茓”,教他动弹不得,耳边只听甲板上呼喝声不断,人群涌动,至少有十余支火枪指向了吴歌。
吴歌将那黑衣汉子往前一推,道:“不想让他活的,尽管开枪。”
那些火枪手登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那黑衣汉子缓缓地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吴歌见这黑衣汉子身陷己手,却并未见如何慌乱,颇有大将之风,心中起疑,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攻击上官世家的海船?”
他此言一出,那黑衣汉子自然以为他是上官世家的人,不由心中暗叹:想不到上官世家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物,真是一招棋差,满盘皆输。脑中正飞快谋算对策,忽听“砰”的一声枪响,人群中竟有人开了枪。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人人都是绷紧了手脚,陡然间听到枪声,都是心头一炸,惊慌之际,手指一颤,不由自主扣动了扳机,登时枪声大作,十余支火枪吐着火舌,将呼啸的铅弹都打向了那黑衣汉子。
铅弹出膛,这些人方才惊醒,却哪里挽救得及,眼见犯下如此犯上逆举,人人都变了脸色。谁知枪声过后,却见吴歌和那黑衣汉子依旧凭栏而立,毫无异状,竟似乎未中一枪一弹一般。
黑暗中众人瞧不真切,只觉吴歌和那黑衣汉子身前似乎有一层密密麻麻网样的物事,还未看清,只见吴歌右手一挥,嗒嗒连串声响,如黄豆落地,滚成一片。
“子弹,是子弹,他接住了子弹。”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爆出这一声喊。登时群情耸动,人人皆惊。
原来这十余支火枪的火力齐射,的确是被吴歌的“雷神封印”尽数接了下来≡轮回岛紫极宫瓮城一役后,吴歌对“雷神封印”无强不破的环宇第一守势信心大增,所以面对对方十余支火枪,已无昔时的慌乱惧怕,早有成竹在胸。而且这一次接下枪弹,感觉比在紫极宫时更为轻松,似乎这些火枪的威力远不及轮回岛上火枪的威力强大。他却不知,轮回岛上能工巧匠周游四海,见闻广博,所制火器博采众长,别具一格。他们的火器内置膛线,弹药后装,不但弹道稳定,且初速更大,较之岛外常用的前装药滑膛枪早已领先了何止百年。
春田淳子初时见枪声大作,吓得魂飞胆丧,只怕吴歌遭了毒手,不顾一切地跃下舱顶,叫道:“公子。”声音颤抖,都带了哭腔,待见吴歌安然无恙,登时喜上眉梢,心中更对吴歌崇拜得无以附加,她见机极快,当即高声叫道:“我家公子乃海神下凡,九龙护体,不坏金身,尔等凡夫俗子还不弃械膜拜?再有亵渎神灵者,罪及全家。”
要知跑海之人最是迷信,渔民船夫每次出海都要焚香祭拜海神,乞求平安,便是平日在家中,也有诸多忌讳,比如吃鱼时不能翻鱼身,翻鱼意谓翻船。临出海只能吃鸭蛋而不能吃鸡蛋,只因鸭蛋谐音“压浪”,鸡蛋却谐音“寄浪”,林林总总,盖因海事难测,祸福都只在旦夕之间。春田淳子这句话直抵他们最为惧怕之所,他们又亲眼目睹了吴歌的非凡手段,一时人心惶惶,惧意弥漫,便有人丢下了火枪弓弩。
但这些人似乎不是寻常的渔民船夫,仍有一多半悍硬之徒虎视眈眈,盯着吴歌。吴歌心中一动,对那黑衣汉子道:“看来你的手下并不把你的生死如何放在心里,莫非有人想取你而代之?”
这一句挑拨离间恰到好处,那黑衣汉子枪口惊魂,心惊胆战,卦还未定神,听得这一句,登时肝火上窜,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刚才是哪个杂种先开的枪?”
甲板上刹时鸦雀无声,举枪的人慌忙把枪放了下来。只听人群中有水手弱弱地道:“是……东……”话未说完,“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竟被人扔了起来,撞向吴歌和那黑衣汉子。
吴歌居高临下,看得分明,那水手是被身旁一人扔出来的,籍此良机,那人拔身而起,扑向左舷。吴歌出手如电,“刷”的一声,拔出黑衣汉子腰间的长刀,手腕一振,“屏”的一声,那精钢长刀碎成数十截,激射而出。
那水手吓得“哇哇”大叫,忽然身子一滞,已被吴歌伸手接住,这才明白吴歌发出的碎刃不是攻击他。那数十片碎刃破空而出,在左舷前组成一片亮晶晶的钢幕,正好截住了那人的去路,这一手阻击计算之精准,应用之巧妙,当真是妙到毫巅。
那人全力一扑,想不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重刀墙,眼见要一头撞上去,情急之下,双袖拂出,以一记“铁袖功”扫开面前的拦路碎刃,但经此一滞,体内真气沉降,整个人直坠下来,落到甲板之上。
那黑衣汉子大叫:“拿住他。”顿时四周便有人或以火枪,或以弓弩,对准了那人。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张原本年轻英俊的脸上现下却满是戾气,怒视着吴歌与那黑衣汉子。
吴歌与那黑衣汉子看清此人,无不大吃一惊。那黑衣汉子叫道:“东方美璧,是你?”
那人赫然竟是东方世家的二公子,东方诗霏的长子——东方美璧。那黑衣汉子颤声道:“东方美璧,我们同坐一条船,你……你竟然想杀我?”
他此言一出,吴歌心中一凛,隐约已猜到其中的来龙去脉,若是所料不差,只怕上官,慕容两世家追踪“神龙号”之事,东方诗霏早已知晓,只是想不到他如此决绝狠辣,竟然全然不顾四大世家多年结盟之义,在这里埋下了一支奇兵,要将上官,慕容两大世家一网打尽。
只听东方美璧恨恨地道:“傅勇,你枉为澎湖游击,守备松弛,被人摸到眼皮底下尚不自知,现下之变局全拜你所赐,使我多时之谋尽付东流,你……死有余辜。”
吴歌闻言又是一惊,想不到东方美璧勾结的竟然是大明的水师?这黑衣汉子竟然是澎湖游击将军,难怪船坚炮利,装备精良。吴歌眼见“无暇号”危在旦夕,不耐多说,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有何纠葛,若要活命,立刻停火撤军。”
那游击将军傅勇性命要紧,加之又被东方美璧寒了心,立刻大声道:“传我号令,停火,撤军。”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支号箭射上天空,“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炸出两团绚丽的烟火。
吴歌道:“淳子,你用千里镜看看,无暇号可有倾覆之虞?”
春田淳子依言举镜,看了一会,道:“无暇号虽受重创,但舵机与水密舱未受损伤,正往西走,应不致有沉船之险。”
吴歌极目远眺,见围捕无暇号的另两艘炮舰也偃旗息鼓,自两翼驰回,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傅勇道:“这位英雄,在下此次误听奸人之言,得罪上官,慕容两世家,实是后悔无地。但凡有可弥补之处,在下一定竭尽所能,倾尽所有。在下虽然不才,却还是朝廷钦命的从三品军职,从今往后,不论世家有何要求,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这人当真是官场中的老手,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软硬兼施,表面上看是在软言求饶,但话中故意点到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显然有威胁警示之意,好教吴歌不可一时血性,轻举妄动。
吴歌“哈哈”一笑,道:“难得傅大人诚意悔过,在下却之不恭,便请傅大人屈尊纡贵,陪在下走几里路,如何?”
那傅勇脸色微变,但情知如此僵局,吴歌要胁己为质,那也是必须之举,多说无益,若惹火了这小煞星,反而危险,当下苦笑道:“那是应当的。”
当下吴歌命水手吊放一艘舢板,押着傅勇,东方美璧一齐上了舢板。东方美璧武功不弱,吴歌怕春田淳子看不住他,道声:“得罪。”点了东方美璧“膻中”“气海”“丹田”三处气茓,教他无法驱动内力真气,又搜了他身,确定他未带那柄威力无边的“光剑”,这才放心。
轻舟快桨,不到半个时辰,已远远驰离了海战水域,那三艘大船主帅被擒,投鼠忌器,不敢追踪,已被甩得只是海天之际的三个黑点了。那傅勇越是远离自己炮舰,心中越是不安,不时回头观望。只有东方美璧,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得看着吴歌操桨。
又过了一会,东方美璧冷冷地道:“吴歌,你所行航向与无暇号背道而驰,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吴歌淡淡地道:“你们勾结官府,狙杀上官,慕容两世家,日后自有这两个世家的人向你讨要公道,何必急在一时?”
东方美璧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意思?”
春田淳子忍不住道:“东方公子,此次海战,我家公子不过是适逢其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难道你以为区区上官,慕容世家,便能驱使我家公子为其卖命吗?”
东方美璧心中大怒,暗道:好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狗拿耗子,闲来多事,便将我们筹谋多时的心血破坏怠尽,这苍茫大海,怎么没把你们淹死。一念及此,突然想起自己父子在神龙号舢板上做了手脚,拔了铆钉,只以胶连,算定吴歌会不辞而别,那舢板在海中禁不了多久,便会四分五裂,只要吴歌一死,世上知道“神龙心经”的便只有自己父子二人,却万万没想到吴歌竟能化险为夷?想到此节,心情登时沉了下去,不知吴歌会不会籍此发难,便不敢再多言。
那傅勇听见吴歌只是个局外人,登时心宽大半,忍不住道:“小兄弟不但武功绝世,更兼义薄云天,此次多亏小兄弟出手,在下才没铸成大错,在下心中感恩戴德。不知小兄弟如此身手,可想报效朝廷,在下在朝中颇有点人脉,只要小兄弟点头,在下定当全力举荐,小兄弟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啊。”
吴歌“哈哈”一笑,道:“不知傅大人的人脉与东方世家比起来如何啊?”
此言一出,傅勇的心登时沉了下去。东方世家财雄势大,与朝中各部官员只怕都有关系,当年甚至与内阁首辅张居正都关系匪浅,后来张居正倒台,被万历皇帝秋后算账,牵连众多,却唯有东方世家安然无恙,于是又有说东方世家与万历最宠幸的郑贵妃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想到此次海上事败,不知东方父子会如何对待自己,忆起在船上时,东方美璧翻脸无情,杀人灭口,现在依然心有余悸,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还要保举别人,难怪吴歌笑话,于是心情大失,发起呆来。
这二人住了口,吴歌乐的清净,此时东方晨曦微露,海风拂体生凉,春田淳子忽然跳了起来,迎风俏立,叫道:“陆地,是陆地,我们到琉球了。”
吴歌抬头望去,只见海天交接之处,果然现出一抹郁郁葱葱的景象,头顶啾啾声响,不时有海鸟振翅飞过。吴歌精神大振,落桨更快,不到半个时辰,已驶近了岛畔的那霸港口。
琉球国自隋以降,便开始接受到中华文化的熏陶,洪武开朝后,更正式成为大明的属国,因其地处东海要冲,西临大明,南接爪哇,暹罗,北临日本,故而千帆竞过,贸易发达,有“万国津梁”之誉。傅勇官居澎湖游击,常在东海巡弋,与琉球官场多有往来,眼见到了熟地,更生脱身之心,正暗自筹谋,忽见吴歌伸手过来,在他怀中一阵乱摸。
傅勇又惊又惧,强笑道:“小英雄,你这是做甚?”
吴歌抽手出来,手上已多了许多物事,除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竟还有多张银票,展开一看,张张面额都在万两之上。吴歌眉开眼笑,道:“这些不义之财,不取有违天道。”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傅勇心中虽怒,面上依然笑道:“但教小英雄喜欢,拿去便是。”
吴歌便将那袋银子交与春田淳子,吩咐她上岸去备些水粮补给,顺便将那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换了。春田淳子知道吴歌心细,借此由头,让她解决一些女儿家的尴尬私事,不由俏脸微红,心中却是甜丝丝的,应声去了。
傅勇见吴歌没有上岸的意思,不由心中着急,忍不住道:“小英雄,这琉球国风光旖旎,物产奇异,大不同于我们大明,小英雄既入宝地,不上去转转,岂不可惜?”
吴歌微微一笑,道:“看来傅大人对此地很熟啊,想来在此地有不少知交好友或是官场同僚了。”
他此言一出,傅勇已知早被他看穿图谋,登时脸色铁青,心中大骂:直娘贼,这王八犊子不但武功高强,为人还这般狡猾,老傅今次栽在他的手里,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小半个时辰后,春田淳子已作一身干净利落的小厮打扮,提着水粮补给回转。吴歌马不停蹄,立刻开船。那傅勇看着渐行渐远的琉球岛,心有不甘,道:“小英雄,此去大明,还有千里之遥,你……你就想凭依这一只小舢板横渡汪洋?”
吴歌笑道:“当年达摩祖师东来,一苇便可渡江,更何况我们还有这一艘舢板,若是傅大人平厨大船坐惯了,坐不惯这小船,大可下去与鱼虾同戏。”
傅勇听他语气里隐透杀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哪里再敢多嘴。
又行了一日夜,第二日清晨,便见前方有几座小岛如翡翠般点缀在碧海之中。吴歌忽然道:“便是这里了。”
众人都感诧异,抬头去望,傅勇道:“那……那是钓鱼台列岛。小英雄此言,何意啊?”
吴歌道:“当我四岁时,随父母自海外而回。我爹爹说,只要看见这几座小岛,便是看见了大明故乡,原来,它们叫‘钓鱼台’。”说到此处,心情激荡,当真便犹如游子远回一般。
傅勇虽是赃官一个,这时却也不禁胸有豪情,道:“令尊倒是有见地,不错,这钓鱼台正是我大明海疆,归我澎湖管辖,是我天朝使臣册封琉球国必经之路。”
吴歌道:“既如此,那傅大人在此镇守海疆,正是其所。”一言甫毕,抓起傅勇“呼”地扔了出去,那傅勇近一百七十斤的身躯被他扔石子般直扔出二十余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那傅勇也是个聪明人,情知吴歌已放他一条生路,当下手足并用,往最近的钓鱼台附属小岛——黄尾屿游去。此处虽尚远离大陆,但多有船只经过,并不是蛮荒死地。
吴歌又驾船向前,在钓鱼岛前缓缓停下。东方美璧冷冷地道:“你是要将我们分弃两岛吗?你倒是好心,却不知救那狗官一命何用?”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人命可贵,少杀,慎杀,需要那么多理由吗?”言罢,手指凌空虚点,解开了东方美璧被压制的茓道。
东方美璧缓缓站了起来,道:“我们神龙子孙向来恩怨分明,吴歌,你虽坏我大事,但你带我离开那狗官的炮舰,其实是救我一命,东方美璧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从现在起,你我各不相欠,江湖路远,你好自为之。”言尽于此,他双脚一点,一个鱼跃,钻入水中,往钓鱼岛游去。
吴歌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大声道:“那‘散功大法’定可除你父亲罹患之疾,但‘神龙心经’功法凶险,若是得失之心太重,只怕走火更甚,戒之,慎之。”
那东方美璧只是微微冷笑,游得更快了。
第五十四回 雁荡
?钓鱼岛距离大明浙江不过七百里海程,吴歌与春田淳子轮番操桨,这一路天公作美,顺风顺水,再无遇到什么波浪。只在第五日时,在浙江近海,遇到一艘官船。那船上的官兵原想打打秋风,讹些钱财,哪料吴歌甩手扔过来一块游击将军的令牌,唬得那些官兵一惊一乍,竹杠没敲着,还得陪礼告罪,毕恭毕敬地将吴歌,春田淳子二人送上了岸。
双足踏上大明故土的厚实土地,吴歌心中油然而生无比的欣喜与踏实,连日来的疲累竟然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地边走边看,一路向北走了数十里地,眼前忽然看见一片山脉连绵,巍峨壮丽,这时才觉得饥肠辘辘,好在那山脚道旁,远远的有一座茶肆,挑着一杆飘扬的茶旗,随风而来的除了茶香,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
那香味勾人食欲,吴歌似曾相识,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品过?二人加快脚步,吴歌眼尖,已看见那茶肆粗陋的竹棚之下,正架着锅灶在煮制着吃食,那股清香正是从那飘来的。那灶旁立着一快废木板,上面写着五个字——“福建鼎边糊”。
吴歌恍然大悟,那鼎边糊又名锅边糊,是福建福州有名的风味小吃,乃是用大米加清水磨成浓浆,摊在鼎沿或是锅边,半熟后铲入正在熬煎的虾汤之中,煮制而成,其中可以配以香菇,葱,黄花菜,蚬子等,口感细腻爽滑,清香开胃,几乎是人见人喜。又因其食材简单,煮制快捷容易,又有一典故。
据说当年戚继光带军入闽抗倭,受百姓爱戴,所到之处,常有当地百姓送粮送食犒牢大军。一日,戚家军驻防福州南郊,当地乡民摆下八仙桌,要热情招待戚家军将士。这时忽有大股倭寇来犯,戚继光接报后,全军整装待发。百姓不忍将士们空腹上阵,不知是谁灵机一动,将大米磨成浆,肉丝,金针,木耳,蛏干等一古脑混煮成汤,涮米浆于锅边,不消一刻钟,一锅又一锅的鼎边糊端将出来,让众将士饱食壮行,奋勇杀敌,成就了一段美食佳话。
吴歌幼时随父母自海外归来,父亲曾特意带他到福州三山脚下,吃过那正宗的“鼎边糊”,唇齿留香,记忆深植,故而一闻那清香,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欢呼一声,三步并做两步,抢到那茶肆之中,大叫:“劳驾,劳驾,来两碗鼎边糊,不是。来四碗鼎边糊。”
那茶肆的主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闻言急忙过来招呼,四碗热气腾腾的鼎边糊端了上来。吴歌道:“淳子,这是福建福州府有名的小吃,你定然没有吃过,快尝尝。”
春田淳子见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忙道:“这汤好烫,公子小心别烫着。”
一碗鼎边糊下腹,吴歌叫道:“这鼎边糊正宗,就是这个味儿。”
那老汉正在灶下添柴,闻言问道:“听公子这话,莫非公子是福州人?”
吴歌笑道:“我虽不是福州人,却与福建大有渊源。”顿了一顿,道:“老伯做得这一手好小吃,莫非老伯来自福州?”
那老汉笑道:“老朽是这乐清本地人,只是当年在福建抗倭之时认识了我那婆娘,她是福州人氏。后来老朽因伤退伍,卸甲归田,便和婆娘定居此处,这一手福建小吃,便是她教我的。”
吴歌心中一动,道:“福建抗倭,敢问老伯在何处服役啊?”
那老汉道:“老朽当时在戚文正公麾下任职。”
此言一出,吴歌顿时肃然起敬,长身立起,抱拳道:“原来是戚家军的前辈英雄,晚辈失敬了。”躬身长施了一礼。
那老汉慌忙站起,还礼道:“公子客气了,老朽生受不起。”
吴歌道:“戚家军护国爱民,鼎定海疆,使我沿海百姓再不受倭寇侵掠之苦,放眼天下,谁人不敬仰,谁人不感佩?前辈百战英雄,怎会受不起后生晚进之拜。”说完,又施了一礼。
那老汉是个质朴的人,被吴歌这般礼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摆着手,道:“公子客气,公子客气。”忽然想起当年戚继光的战前训话,便道:“当年戚将军说过,我们在家时也都是耕田种地的农民,既然披上戎装,那便是国家之士。凡我们当兵之日,不事耕种之苦,便算袖手高坐,国家也少不了我们一日三分钱粮。而这些钱粮都是地方征收办纳百姓而来,你们想想在家时征收办纳的苦楚,便应该仔细思量。国家百姓养我们何用?不过是盼我们一二阵杀胜,你若不报国护民,便算军法漏网,上天也要假手他人杀你。我们当兵吃粮,保国为民,那就是本份,没有什么好说的。”
吴歌听得热血沸腾,道:“本份二字,说得轻松,却重若泰山。我大明卫所百万,倘若人人能做到戚家军的本份,何愁国家不强,百姓不富?戚家军英雄仁义,可惜手中无酒,不然当敬老伯与戚家军三杯。”
那老汉“嘿嘿”笑着,道:“老汉这里只有粗茶,慢待公子了。”
吴歌道:“老伯说哪里话,晚辈便以茶代酒,敬前辈英雄。”当下斟茶奉上,连敬了那老汉三大碗。那老汉退伍多年,被吴歌如此礼敬,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当年的倥偬岁月,心中激动,连干三碗。两人相谈甚欢,吴歌请那老汉讲些当年的抗倭故事,一时听得津津有味,浑忘了春田淳子还在一旁。
不觉时间易过,太阳西斜。吴歌早已请教了那老汉的姓名,当下要起身告辞。那老汉段义道:“现在时辰已然不早了,前后几十里没有好落脚之处。公子若是不急赶路,可在老朽家中暂住一夜,明日若是有暇,老朽可以带公子看看咱这雁荡山的景色。”
他此言一出,吴歌心中一凛,道:“雁荡山?此处是雁荡山?”
段义不无自豪地道:“是啊,此山绵延数百里,飞瀑流泉,灵岩绝壁,美不胜收,有东南第一形胜之誉。早在南朝之时,就有梁国昭明太子在此开山礼佛,唐时又有西域高僧诺讵那因率三百弟子在此弘扬佛法,历代文人墨客无不慕名而来,流连忘返。公子若是未曾踏足,大可一看。”
那雁荡山是吴藏神与东方婉约当年决战定情之所,当年雷神龙女的惊世一战,至今还在武林中传说不已。吴歌不止一次遥想父母当年的风采,现在突然得知身在雁荡山脚下,顿时心情激荡,不由应允道:“如此,要叨捞老伯一夜了。”
那段义的家在一处山坳之后,虽只是简易的两间木屋,但四周青松环抱,竟然颇有出尘之感。屋内窗明几净,不落纤尘,那段义道:“乘巧这几日婆娘去城里看儿子儿媳,两位便住我屋里,房子简陋,但总算干净,二位勿怪。”说着,便去屋里收拾。
吴歌与春田淳子面面相觑,要知春田淳子虽做男装小厮打扮,但脸上并未易容,明眼人一看她明眸皓齿,肌肤光洁,便知她是女子。那老汉段义却似乎看不出来。事已至此,吴歌也不好明说,再说这段义家中就两间屋子,自己远来是客,难道还好意思叫人家把两间屋子都倒腾出来,便作罢了。
当晚二人便借宿在此。吴歌与段义秉烛夜谈,聊得甚是投机。一直聊到近三经时分,眼见段义人老困乏,不好再聊下去,只好回房。
掩上房门,黑暗中只见地上打了一个地铺,春田淳子鼻息细细,似乎已睡着许久了。吴歌蹑手蹑脚地脱了鞋子,和衣钻进床上铺好的被窝之中,不由一怔:咦,这被窝怎么是热的?
他心中一暖,低声道:“小丫头,你装睡是不是?”
地上被褥之中,春田淳子不见动静。吴歌知她定没睡着,床上这被窝不是她暖的,还会有谁?只是她既然一味装睡,吴歌便也不好拆穿,当下舒舒服服地躺下,鼻中闻到被褥中隐隐犹存的少女体香,不由一阵脸红耳热,急忙转过身去,背对于外,只想快点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了睡意。迷糊之间,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是掌击之声。吴歌霍地惊醒,却见春田淳子也翻身坐了起来。只听屋外有人低声道:“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身邪门功夫?”声音中又是痛心又是吃惊,竟然是那段义的声音。
吴歌,春田淳子俱都吃了一惊,齐都跳到窗边。吴歌轻轻挑起一缝,定睛望去,只见数十步外,两人迎风对峙。一个正是那老汉段义,另一个人星光下看得分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竟然是个锦衣卫,看那服色,似乎还是个百户。
只听那锦衣百户道:“爹,当初你允诺过,只要我能胜你一招半式,你便将那秘密坦承相告,今日应该是兑现之时了。”
段义忽然道:“你的声音……?你的声音为什么变细了?”
那锦衣百户身子微微一震,道:“前两日……染了些风寒,嗓子不适……而以。”
段义道:“不是,风寒犯咽,应该是嗓子低沉嘶哑,你明明是声音变细变高了,刚刚你那一招身法,阴阳怪气,决不是正派路数,你……你……你是不是学了什么邪门功夫?”
那锦衣百户微见慌乱,道:“爹,你且莫管我学了什么功夫,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要自食其言?”
段义冷笑道:”你以为凭你那邪门路数便能胜你老子。”言罢,右手抬起,只见他两指之间夹着一支玉簪,在月光下泛出幽幽的光芒。
那锦衣百户脸色大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官帽,竟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大洞。忽听黑暗中有人叹了一口气,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我说小轩,杂家说你不成,你还不信,那神功大法有那么容易练成的吗?你的火侯还差的远着呢。”
段义吃了一惊,低喝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给老子滚出来。”虚空一掌,往那林中劈了过去。
这一记劈空掌风声锐利如刀,显露了段义的真实功力,威力之强,毫不亚于少林武当等名门耆宿。那锦衣百户大惊,只来得及叫一声:“爹……”哪里有本事阻截,只听“波”一声,林叶纷飞,枝枝桠桠散落一地。
林中那人淡淡的道:“恩,这才有点意思嘛。”说话间,缓缓走了出来,却是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一身蟒袍在月光下甚是夺目,举手投足之间威仪十足。
吴歌一见此人,不由心中一惊,暗道:刘全,怎么会是他?原来这人竟然是万历皇帝身边的那个大太监刘全,当日吴歌夜踏禁宫,曾与他交过手,这人的武功如鬼似魅,身手之快,只怕犹在东瀛的春田正雄之上,却不知今夜何以会在此地现身?
段义见了刘全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惊,道:“你是宫里的太监?”
那锦衣百户慌忙道:“爹,不可无礼,这位是东厂督主,刘全刘公公。”一边跪下见礼,道:“家父出身草莽,言语失礼,请厂公恕罪。”
段义气极反笑,喝道:“畜生,我道你三年功夫不到,便能从锦衣卫一个小小的校尉,爬到百户的位置上,原来是攀上了东厂这个靠山。你真能给你老子丢脸。”
刘全阴阳怪气的道:“令郎有心向上,志气可嘉,老先生何必如此苛责?杂家听说老先生壮年之时曾在戚家军中任职,而今令郎在我东厂做事,与当年老先生一样都是报效朝廷,只要老先生鼎力相助,令郎前程之远大,实是不可估量,介时光耀门楣,有何不美啊?”
段义怒道:“我呸,戚家军驱除外虏,保境安民。东厂和锦衣卫却是专事构陷忠良,草菅人命之能事。老子辛苦二十多年,不是要养一个为虎作伥的混蛋,早知今日,悔不该当初放你出山。来来来,把你那一身功夫还给老子。”
他话音一落,霍地左手五指如钩,往那锦衣百户的肩头抓落。这一招擒拿迅捷如风,他人与那锦衣百户原有数步距离,但一探手间,人已到了那锦衣百户身前,速度之快,便如原本就站得这般近一般。
蓦然间肘间的“曲池茓”一麻,顿时整条左手臂瘘痹。段义大惊,急退两丈,左手已举不起来。只见刘全“嘿嘿”怪笑,右手微抬,拇食二指之间拈着一枚绣花针,只听他悠然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你的散手虽然凌厉,可惜还是太慢了。我这只是一根绣花针,若是一把利刃,你的手臂还在吗?”
段义又惊又怒,他适才出手擒拿儿子之时,其实是一招两式,左手擒拿,右手蓄势,就是要防备刘全从旁袭击,却不料刘全的身手竟然快如鬼魅,那“曲池茓”是手阳明大肠经的要茓,平巢到一下,也感麻痹,更何况被刘全以针刺入,针上所附的阴寒气劲毒辣无比,刹时经络堵塞,气血不通,皮肤已成苍白之色,若不赶快施救,这条左臂便废了,与利刃相加,又有何异?
那锦衣百户与心不忍,正要开口求情,忽听段义一声大吼,须发皆张,林中惊鸟四起,只听“哧”的一声,他左臂衣裳尽裂,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只这一震之间,原本苍白的手臂瞬间自上而下,血色尽复。
这一幕威势惊人,刘全脸色一变,道:“还有这手?”蓦然间眼前一花,两人已斗在一处。
只听"碰"的一声,两人忽又分开。这一下交手快如闪电,以那锦衣百户和春田淳子的修为,都看不清谁吃了亏?只有吴歌目光如炬,看得分明。刚刚只一瞬之间,那二人已互换了七招,那段义头上身上起码被扎了七八针,只是刘全被段义铁拳所迫,大失准头,那七八针都没扎在要茓要害之上,都只是皮肉之伤。但高下已判,刘全的身手显然高了一筹。
吴歌唯恐段义受害,正要出手,忽见段义虚空一抓,地上一根树枝猛地跳了起来,落入他的手中,他执枝怒喝:“你个无鸟的阉宦,你就这点本事?”
喝声一落,只见他一枝横扫,那一根小小的树枝竟然发出钢刃破空般的锐响,而且一扫之间,枝上的细叶如机括发动,全数激射而出,罩向刘全全身。
这一招威力无比,不要说刘全,便是吴歌也大吃一惊,险些惊呼出声:沛然有雨,他怎么会雷神沛然刀?
第五十五回 追忆
?那雷神沛然刀是“雷神诀”中至高无上的绝学,似吴歌这般练至巅峰之境,早已不滞于物,可以用无形刀气杀人。但那段义的修为,远未到炼气化刀的境界,所以必须借助外物,饶是如此,他只用一根弹指可断的树枝,能用出精钢利刃般的威力,也已到了“草木竹石,皆可为刀剑”的一流之境。
刘全料不到段义还藏了这一手,那激射而来的树叶所蕴劲力各不相同,故而所攻方向也各不一致,几乎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罩了上来。那刘全身手当真也是快如闪电,便在一刹那间,合身前扑,同时手中绣花针挑开射向身前的四片树叶,如此快法,还是被两侧射来的树叶掠过后背,衣裂皮伤。
两人二次缠斗,已是拼尽全力,你死我活之局,那锦衣百户和春田淳子看的目不暇接,云山雾罩,也不知双方换手了几招?只有吴歌看的分明,那段义先手十余招虽然尽落下风,但沛然刀的刀法精妙之极,往往可以寻暇抵隙,半途截招。刘全身手明明比段义快了三分,本来可以一针扎中段义双眼,或是刺中哪个要茓,但段义刀法只在肘腋腕掌之间略略一变,刘全若不变招,虽然可以得手,但也有断手残肢之伤。故而前面这十多招看似刘全占尽上风,其实也是段义以守为攻之法。
十余招一过,那沛然刀的威力愈发显现出来,每一刀的刀意竟是隽永缠绕,连绵不消,次招已至,前招刀意还在,甚至十余招后,第一招招意还在,如盘丝结网,层层叠叠,神与意合,意与气合,空气中刀意愈密,刀法愈见凌厉锋锐,锓锓然已有刀气形成之象。
刘全身当其中,只觉对方刀法越来越不可捉摸,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出了几招,似乎有千招万招,又似乎只有一招,到处刀意纵横,刀势连绵,处处皆有阻力,他不但要应对段义的现招,还要化解前招未消的刀意,好似与他对战的不止一人一般,数十招后,他快如闪电的身法也渐见滞涩,便如那陷入蛛网中的昆虫,或是漩涡当中的船只,无论如何腾挪挣扎,都无法脱身。到这时已是攻守易势,变成了段义全是进攻,刘全竭尽全力防御。
这般斗将下去,刘全已是必败之局,只怕不出五百招,他便要被压迫得手足尽缚,跪地认输,情急之下,忽然道:“段小轩,你父有这般神功,你却跟着杂家自宫练气,岂不是舍本逐末,愚蠢到家?”
他此话一出,那锦衣百户顿时脸色刹白。“自宫练气”四个字在段义耳中听来,更是晴天霹雳一般,他虽然恼怒儿子不听教诲,但毕竟父子之情,无可取代,突然听到唯一的儿子做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不孝逆举,登时心神大乱,刀意大失,刀法中露出好大一个破绽。
刘全等的便是此良机,当即拼尽全力,猛扑上前,一针扎中段义的“气海茓”,破了他的护身真气,跟着左掌倏出,“碰”的一声,重重地击在段义胸膛之上,心道:这下大事成了。
哪料一个念头未及转过,段义胸膛之中突然反震出一股巨力,这股巨力之强,当真是如海如山。刘全大吃一惊,猱身急退,饶是他趋退如电,也已不及,只听“喀喇”一声,左前臂尺栳二骨皆断,痛得他抽了口冷气,那股巨力卦还不消散,顺着手臂直窜上来,刘全更惊,右指迅捷点出,在自己左臂腋前“大包茓”上连点两指,这才化掉了那股巨力。
他这才有暇定睛看去,只见段义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这人身材高大挺拔,虽站在段义身后一臂之距,依然比身量中等的段义高出了半个头,露出了一双亮如朗星的大眼,似乎年纪不大。
刘全胆战心惊,立时明白单以段义的修为,既然护身真气被破,决计无法单以一口真元,反震出如此大力,定然是他身后这人出手相助,以隔山打牛的神通,隔体传功,这人功力之深,身手之快,当真不似人间之类,不由颤声喝道:”何方高人,为何坏我大事?”
段义身后那人“嘿嘿”一笑,道:“刘大公公,你能薄左上臂肱骨不断,看来数月不见,功力精进不少啊。”
说话间,这人缓缓走了上来,月光下只见他剑眉星目,一抹冷笑,清冷如月。刘全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吴……歌,竟然是这个小贼,难怪有如此大威力,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怎会在这里撞上他?这小贼在此,那当真是万事皆休了。
这一瞬间他心神大乱,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那锦衣百户段小轩急忙扶住他,道:“公公,你没事吧?”
段义见这个儿子只顾讨好权贵,却对自己这个生父置若罔闻,心中伤心失望之至,“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段小轩一惊,叫了一声“爹”,身子动了动,却没走上来。
吴歌一惊,伸手拉住段义脉门,只觉得他脉息急速紊乱,心中一凛,暗道:我只道刚刚那一道雷神之息自后背灵台茓渡入老伯体内,尽可化解刘全针上的阴劲,想不到老伯还是受伤,又被他这不孝子激惹,致使心脉受损,宜速施救,不宜多耽。当下朗声道:“刘全,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这位段老伯是我知交,有我在此,定不能让他受辱,你若知趣,速速退去,若是不服,大可与我较量一番,如何?”
刘全脸上阵青阵白,心中闪电般盘算了一番,暗想有吴歌在此,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这小贼数月不见,功力更胜往昔,只怕世间已无敌手,就算自己把温州府的下属尽皆召来,一样与事无补,再者那日在宫中,这小贼与皇帝闭门秘谈,连自己都只能恭侯于外,不知他与皇帝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今晚的事,看来只能如此善罢,当下“嘿嘿”一笑,道:“既然吴少侠开了金口,杂家当然不能不给面子不是。好,今晚之事,一笔揭过,只要段老先生不介于怀,杂家日后自也不会再来寻老先生的晦气。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那段小轩扶着他,竟也要离去。吴歌大怒,森然道:“段大人,你就这样走了?”
段义怒道:“让他滚,从今往后,我都不想看见他,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段小轩身子一颤,转过身来,跪倒在地,朝段义磕了三个响头,复站起身,一言不发,扶着刘全,径自去了。
眼见他们身影消失在林木之后,段义两颗老泪夺眶而出,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吴歌扶住他,道:“段老伯,我先助你疗伤,其他的事,从长计议。”当下扶着段义回到屋内,道:“淳子,你来为我护法。”
春田淳子应声侍立在旁。吴歌扶段义坐好,伸右掌按在他后背“灵台茓”上,将一股浑厚之极的“雷神之息”缓缓渡了过去,诸神殿的绝世功法当真是威力无比,神奇至斯,凡真气所到之处,刘全所留在段义体内的那道阴劲便如春雪遇骄阳,顿时冰消雪融。不到一盏茶的光景,奇经八脉通透,不但清除了阴毒暗劲,连受损的经脉也扶正愈合,伤势基本痊愈。
吴歌道:“成了。”撤掌收力,道:“老伯,你吐纳几口气,看看如何?”
段义依言吐纳,只觉内息的运行较之以前至少快了数倍,而且以前在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和足厥阴肝经中数处真气运行滞涩不畅之处,也已豁然贯通,显然不但愈了伤势,连内功都精进了一层。
段义急转身站起,看着吴歌,眼圈渐渐红了,身子也微微颤抖,道:“你……你是吴藏神吴兄弟的儿子,是不是?”
吴歌先前见他会使沛然刀的绝技,心中就知他与父亲大有渊源,适才疗伤之时,更查觉到段义体内的内功正是“雷神之息”,拳脚刀剑上的招式或可偷师,但内功心法若无人心口相传,那是决计无法偷去的,只因真气如何运行,气息如何凝聚,都在体内,外眼无法得见。所以依此判断,段义与父亲之间关系匪浅,只是段义的内功修习甚浅,似乎学而不得其法,不知是什么缘故?
吴歌无意隐瞒,当下点了点头,道:“是,我叫吴歌,吴藏神是我爹爹。”
段义老泪夺眶而出,双手颤抖,抓住吴歌两臂,道:“我……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你的眉眼之间都有你爹爹的神韵,我只觉得你眼熟,我……我真是老糊涂了。不过……天可怜见……我终于等到你了,等到你了……”
吴歌见他心情激动,语无伦次,忽然心中一动,难道他知道我爹爹的下落?一念及此,登时一颗心砰砰而跳,全身都微热起来,道:“段老伯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吗?”
段义道:“是,我是你爹爹的好朋友,我原本不配,我只是在义乌谋生的矿工,你爹爹是人中之杰,我哪里有资格和他平辈论交,但是你爹爹不嫌弃。他说人生来平等,还说两千年前,陈胜吴广便曾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说人贵在自知自信,不可狂妄自大,更不可妄自霏薄。所以我信他的话,去参加戚家军,打他娘的小日本倭寇,总算这辈子没白活一回。那段日子,你爹爹也在戚家军中参谋,他教我们临阵杀敌的本领,教我们攻坚克锐的鸳鸯阵,那段日子我们并肩作战,从北到南,从陆到海,杀得倭寇闻风丧胆,那是何等的开心,何等的意气,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你爹爹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后来有那么多人诬陷他,诽谤他,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和他过不去?我想那些人一定是嫉妒他,见不得他好。我只恨自己没本事,要不然我一定杀光他们,替吴兄弟出一口恶气……”
他心情激荡之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吴歌一时竟然Сhā不上话。到底春田淳子乖巧伶俐,见状倒了一碗茶,递给段义,轻声道:”伯伯,你伤势初愈,一定又累又渴,你先喝碗茶,歇息一下,有什么话,慢慢再说不迟。”
吴歌忙道:“是,是。”扶着段义坐下。段义确实也已口干舌燥,当下接过碗来,一口饮干,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拉过吴歌道:“你也坐,你也坐。”
吴歌见他待己如此亲厚,便如多年不见的亲人一般,不由心中感动,当下依言坐下,道:“段老伯,您说您等我多年,是我爹爹的意思吗?”
段义道:“是。你爹爹……你爹爹……他就葬在这雁荡山麓。”
此言一出,吴歌顿时全身冰冷,他自五岁起便与父母分离,一别十三载,再无父母音讯,小时常常问及父母,红叶都是实言相告,所以吴歌早知父亲是危难托孤,只是父亲遭了什么大难,也未对红叶说明,红叶夙夜思量,也想不出当今之世,有什么敌人,能将大泽雷神逼到如此田地?一十三载的风刀霜剑,早将吴歌的希望一点点的磨灭,在他心底深处,情知父亲若在人世,以他对自己的爱护,以他的盖世神通,早就能找到自己,与自己团聚,所以吴歌心中早已慢慢接受了父亲离世的现实。只是午夜梦回,怅然独处之际,心中仍然抱一丝幻想,只盼有奇迹出现,所以听闻段义的话,便对这个奇迹不可抑制的念想,想问又不敢问,想提又不敢提,想不到最终还是镜花水月,空挂念一场,当真便如三九天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冷了个彻彻底底。
春田淳子见吴歌突然之间征征发呆,声息俱无,不由心中害怕担心,七情大伤,乃是练气之士的大忌,急忙拉着他的手,道:“公子,你若是伤心,便哭出来吧。”
段义见了吴歌这般失魂落魄,伤心至极的模样,不由又是心痛又是不安,颤声道:“小歌,你别伤心……”只说了半句,自己一把老泪却落了下来。
吴歌望着段义,眼泪终于“扑簌簌”而落,两人不禁抱头大哭。春田淳子见吴歌哭得伤心,心中也觉难过,但见吴歌终于哭了出来,也不免心慰。
吴歌其实累月以来,迭遇大险大难,心中累积了不少苦楚,平时披坚执锐,无暇他顾,这时正好一古脑儿喧泄出来,倒也一畅胸臆。两人哭了许久,互相劝慰,渐渐止了哭声。吴歌便问道:“我爹爹他……葬在哪里?”
段义道:“我带你去。”这时不过四经天,但两人都急不可耐,当下三人一齐出屋,段义提了灯笼带路,三人摸黑向山上走去。夜走山路,虽然崎岖不便,好在三人都有一副好身手,脚程都快,只是山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险,天色微亮之时,依稀能看见在攀登的是一座壁立千仞的山峰,山间雾大云重,那山峰上半截隐于云雾之中,竟不知还有多高?吴歌不禁想起轮回岛上初见“问天阁”时的情形,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山峰?这么高大险峻。”
段义道:“这是玉甑峰,是中雁荡山第一峰。”那雁荡山山势纵横数百里,由北而南,其实可分为北雁荡,中雁荡,南雁荡山,那玉甑峰是中雁荡山第一高峰,奇险峻秀,有“路从飞鸟头上过,人在白云深处行”之誉,只是三人此时也无心揽胜,再走了一程,过了玉虹洞,转向后山,此处已无路可行,处处皆是险峰绝壁,三人仗着轻功高强,便似那猿猴一般攀岩附藤,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站在峰顶之下一处突出山壁的天然平台之上。
这平台方圆不过两三丈,长满了各色不知名的山花,平台两侧各有一株松柏,长得郁郁葱葱,从这平台凭风东望,可见东海之上,红日喷薄,瑞气万千,足下却是云海荡漾,雾气蒸腾,当真是人在此间,如在天上,美不胜收。吴歌却无心观景,四处张望,道:“我爹……在哪里?”
段义叹了口气,走到左边那株松下,道:“吴兄弟,便葬在这里。”
吴歌全身大震,缓缓走近,看着松下绿草如茵,眼中顿时潮了,随即又有点恙怒又有点疑惑,道:“你……便将我爹……就葬在这里?连墓碑坟冢也无?”
段义道:“那是你爹爹的意思,他说不立碑冢,他还要我将他遗体火化,骨灰洒在这里,说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只是我……我实是无法这般做,吴兄弟英雄一世,到头来怎能连坟冢也无,将来若是他后人来了,又去哪里祭拜他,所以我违背了他的意愿,将他的骨灰坛葬在这苍松之下。只是我后来寻思,吴兄弟说不立碑冢,也有道理,他在江湖中树敌颇多,那些想害他的恶人都是能人异士,难保会找来,惊扰于他,所以我思量再三,不立碑冢这一条,还是依了他。”
吴歌将信将疑,道:“你是怎么遇到我爹爹的,我爹爹可有什么遗言留下?”
段义望着那苍劲的青松,眼中泪花闪动,道:“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十三年前,我在山里砍柴,忽然听到呼喝搏斗之声。我循声寻去,一路上竟然发现了二十余具尸体,又追寻了一段,看见三四十人正围杀一个白衣男子。我与你爹爹虽然已有七八年未曾相见,但是你爹爹的风采早已深深地刻在我们戚家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所以当时我一眼便认出了那白衣男子正是你爹爹。”
“你爹爹好象受了伤,背靠在山壁之上,右臂不动,只以左手空手正面对决那三四十个恶人。他的白衣之上,血染重衫,也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那些恶人的血?只听一声霹雳震响,似乎有闪电横过,又有五个恶人倒在你爹爹的脚下,其他恶人被你爹爹威势震慑,一时不敢上前,只是围住了他,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道:‘吴藏神,你半身经脉俱损,内力耗竭只在迟早之间,只要你交出雷神诀,我们转头就走,再也不向你为难,否则这般耗斗下去,纵然你是钢铸铁打,一样在劫难逃,如何?’”
“你爹爹淡淡一笑,道:‘吴某的命自有天收,岂是你们这些宵小所能拿去。想要染指雷神诀,那就用命来拿,黄泉路上,有尔等陪葬,却也别有一番热闹。’这番话你爹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来,并不见如何声色俱厉,但却有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那些亡命之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上前。”
“忽然,你爹爹脸上现出一层紫气,一闪即逝。那领头模样的人见状大喊:‘前日以来,他脸上已现三次紫气,那是真气枯竭,元神不守之相。大伙儿一鼓作气将他拿下,莫教他死了,前功尽弃,枉费了几十个兄弟的性命。’这伙人也当真凶悍之极,发一声喊,刀剑拳脚又齐攻了上去。我见状大急,提起斧头,猛冲上去,见人就砍,只希望能助你爹爹一臂之力。”
“我们戚家军的破军散手是当年在军中,由你爹爹做总教习,亲手传授,从北到南,死在这路散手之下的倭寇数以万计,可是当日与这伙人一交手,便发现极难占到上风,这伙人竟然个个都是罕见的高手,比之当年的倭寇,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十招不到,我便被两个使刀的缠住,冲不出去。你爹爹望将过来,叫道:段大哥,是你?”
“你爹爹……你爹爹竟然还记得我,我只是三万戚家军中的一个小兵,这么多年不见,你爹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多高兴吗?我大声喊:“是我,是我段义。吴兄弟,我来助你。’那时那刻,我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征战沙场的岁月,能再与吴兄弟并肩作战,便是死了又怎样?”
“我发了疯似的砍杀,只攻不守,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因为我知道,我的武功与这些人相差太远,只有这样,才有赚头,老子豁出性命不要,能为吴兄弟拼掉一个敌人,便让吴兄弟多一分胜算。那两个使刀的被我这一番疯魔般的砍杀,搞的手忙脚乱,破口大骂。这时便有另外两个人掉转枪头,过来相助,四个人攻我,只五招,便在我大腿上豁了一个口子。”
“我大叫:‘吴兄弟,你快走。’话音未落,呼的一声,你爹爹从天而降,左掌横扫,刀光暴闪,一圈刀气横掠出去,登时将那四人中的两人斜斜劈成两半。另外两人席地打滚,死里逃生,竟然都杀红了眼,发出怪叫,顶着那兜头泼洒的血雾,狂攻上来。”
他说到这里,身子不住颤抖,显然当年那一幕惨烈的搏杀在他的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吴歌和春田淳子也听得惊心动魄,回不过神来。只听段义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出手相助,也不知道是帮了你爹爹,还是害了你爹爹?原来那伙恶人所言不虚,你爹爹受的伤极重,右半边身子已是死躯,根本动弹不得,身法也无从施展。他靠着山壁,借助地利之势,尚能支撑,可是为了救我,他毅然扑了过来,登时被那些恶人合围,腹背受敌。我……我真是没用,我原本想帮他,结果却是连累了他。我看着他身上中了两刀,那两刀比砍在我身上还难受,我流泪大叫:‘吴兄弟,是我害了你。’拼死扑过去,想和那些恶人同归于尽,拼得一个是一个。那使剑的恶人躲避不及,被我一斧头砍到了左肩。他右手剑反削过来,我根本避不开,原本非死不可。你爹爹却拼着后背中掌,一招横过,将那使剑的震得飞了出去。”
“你爹爹哈哈一笑,道:段大哥,我本必死,你却一定要活。临死之际,得见兄弟,我之大幸,今生不枉了。”说到这里,吴歌,春田淳子遥想当年吴藏神生死大限之际,依然从容豪迈的绝世风采,都觉内心澎湃欲哭。
“那一场大战之惨烈,纵然是我从伍多年,也从未得见。你爹爹以半身之残躯,浴血搏杀,当场格毙了三十二个恶人,剩下两人心胆俱丧,掉头便跑。你爹爹竟然奋起去追。我知道他伤势极重,不宜再用内力,忙叫他别追。可是他拼尽全力,追击而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赶,只是我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又受了几处伤,实在追不上》到后面,连他们踪影都看不见,急的我直想大哭一场……”
吴歌听到此处,忍不住道:“他是怕放虎归山,日后有人来找你的晦气,所以不容有活口离去。”
段义哽咽道:“正是。正当我没头苍蝇一般时,却见你爹爹蹒跚而回,他看到我时,已撑持不住,摔倒在地。我抱住他大哭,他却微微一笑,道:段大哥,你当真不必介怀。我这伤势,纵然不和他们拼命,也撑不过七天。倒是你的出现,让我激起勇气,这才能将他们一举全歼,省的他们阴魂不散的纠缠不休。’我恨恨地道:‘他们是什么人,居然将你伤成这样?’你爹爹道:‘伤我者另有其人,凭这些人焉能伤我,他们充其量不过是落井下石之徒。’”
说到此处,吴歌身子一震,道:“我爹爹可有说伤他的人是谁?”
段义摇了摇头,道:“我将你爹爹带回家中养伤,可是你爹爹伤势实在太重,当晚不断呕血,吃的那些草药全吐了出来。他叫我不要再折腾了,他说他只有三天时间,要传我一路刀法,时日不多,要我能学多少学多少。”
吴歌道:“雷神沛然刀。”
段义点头道:“不错。到得第三日上,吴兄弟果然情况越来越是不妙,他将我唤到床前,说这三日来,他思来想去,还有一件大事未了,希望我能帮他达成。我说不要说是一件,便是千件万件,便是千难万难,我段义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他办到。他笑了笑,说:那也没这么严重。他沉默了一会,说他希望我能找到他的儿子,告诉小歌三件事。”
吴歌心跳骤然加速,颤声道:“哪三件事?”
段义道:“第一件事,吴兄弟要我告诉你,他曾经答应你,每年都要给你过生日,现在是办不到了,但是不是他爱你,而是力有未逮,回天无力,所以他要我代他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此言一出,吴歌双眼中早已含着的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道:“爹,我没有怪你。”
一旁的春田淳子也是泪如雨下,她自小少感父恩,在等级森严的日本,乃至大明,父亲总是高高在上,严厉得不苟言笑,却又有几个父亲能将“爱”之一字宣之与口,更遑论向子女致歉?一时感触良多,感同身受。
段义垂泪以对,直到吴歌渐渐收声,起身问道:“那第二件呢?”
段义到:“第二件事,他叫你不要报仇。”
第五十六回 半神
?吴歌大吃一惊,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他脑子转得极快,又道:“是不是对头武功太高,我爹爹怕我不是其敌,所以叫我不要报仇,怕我枉送性命?”
段义道:“第三件事,他叫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体质先天与人不同,常人的基因序列是一组双螺旋结构,而你是八组螺旋。”
这是吴歌第二次听到“基因”这个词,第一次是在“暴犴之茓”中,上官怡人的蟠龙镯子出现神迹时,听姜鸿提起,似乎与血缘相关,却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时复又从段义口中听说,不由心中一凛。只听段义续道:“……你的体内比常人多了一套隐藏的经络系统,你爹爹称之为龙脉。应该说,你不是普通的人族,你是半神之身。”
吴歌瞠目结舌,道:“半……半神?”
段义点了点头,道:“你是不是时常在梦中会梦到一条盘旋飞舞的五爪金龙?”
吴歌心中一动,料到是跟“神龙心经”相关,道:“是。”
段义道:“那就应了你爹爹所言。你的半神体质来自与你娘亲。你爹爹所练的‘雷神诀’虽然是绝世的功法,但练的还是常人固有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而你娘亲练的‘神龙心经’练的却是常人所无的龙脉。当你娘亲孕育你时,你的体质便注定与常人不同。”
“为人父母的,都希望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予子女。你娘亲学究天人,她孕育你时,当然想把她最好的东西都给予你。所以当她有孕在身时,依然每天练气不缀,当你五个月时,她在练功之际,兼用神龙心经中独有的胎息之法,为你调息导气,也就是说,她不仅仅是用先天气血滋养你,还每天与你一起练功,你是真真正正的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功的。”
吴歌惊奇交加,武林之中常有人形容某个少年高手年少而功力深的,常笑言是否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但都知那是戏言,只因人在一岁之前,懵懂不知人事,如何教习功法?想不到自己却将此戏言成真?他体内的神龙之息蕴蓄极厚,好似有十几年之功苦修得来,先前吴歌一直不解,只觉自己一直到六七岁后,才梦见金龙,就算每晚做梦都是在练功,不过十年之功,怎么神龙之息积累之厚还胜过自己两岁便开始习练的雷神之息?现在听到此解,才豁然明白。
段义道:“及你出生之后,你父母更是爱你如掌上明珠,都想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但是武学一途,最忌贪多急进,尤其似雷神诀,神龙心经这般绝世功法,旁人穷尽一生,也未必学得一部精义,纵然你天赋异禀,又有父母明师,一味贪多,只怕有害无易。所以你父母商量之后,决定先从十二正经开始修练雷神功法的体用之道,神龙心经则由你娘每晚在你熟睡之后,为你推宫导气,又用胎息之法,教你梦中行功,积蓄内力,这样你白日练的是雷神诀,晚上其实练的是神龙之息,两相错开,两不耽误,因为你不知梦中修练之事,自也没有分乱心神的练气大忌。呵呵,这种方法,普天之下,也只有你父母能想得到,办得到。”
“原本他们想待你雷神诀大成之后,把神龙心经之事告诉于你,当作一个生日礼物,再正式传你应用之道。谁料世事难测,你父母遭了大难,一致于此。但是你娘亲当年曾将一个蟠龙镯子托付与济南府上官世家的上官夜雨保管,这人是个信守然诺的谦谦君子,你向他道明身份来历,求借镯子一用,他当会允肯。到时你找个隐秘之地,戴上镯子,运转神龙之息,那神龙心经所有的秘密你都会知晓。”
听到此处,吴歌感慨万千,父母虽然没有亲口传他神龙心经,但他却在轮回岛上,暴犴茓中,机缘巧合的戴上了蟠龙镯子,得以一窥神龙心经的全貌,焉知不是爹爹在溟溟中的庇佑?一时恍惚觉得爹爹还在身边,心中又是酸楚,又有点欣慰。
段义道:“你爹爹希望你能练成雷神诀与神龙心经这两大神功,却不是希望你籍此神功去为他报仇雪恨,而是用这两大神功护身保命。他要你记住,你放下报仇执念,才是对他大孝,否则便是忤逆。他在九泉之下,也必不会瞑目。”
吴歌全身颤抖,喃喃:“爹爹,爹爹,你为何要这样?”
段义道:“小歌,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爹爹也是为了你好。”
在吴歌心中,愈发觉得父亲阻止自己报仇,是因为仇人武功太高,怕自己枉送性命,当下忽然道:“伤我爹爹的是不是不动明王?”
段义茫然道:“不动明王?那是什么人物?”
吴歌看着他的双眼,见他一脸迷茫不解之色,不似有何隐瞒作伪,显然是真的不知,不由叹了一口气,神情甚是落寞。
段义看着心痛,道:“其实你爹爹还留了一句话。”
吴歌一喜,道:“什么?”
段义道:“你爹爹为你想得无比周全,他怕你无法放下执念,又困于父命,致使一生郁郁寡欢,所以他还留了一步。他说如果你有莫大机缘,能见到上古大神九天玄女,那便能解开心结,所有疑惑当一扫而光。”
吴歌一惊,道:“九天玄女?这世上还当真有神?”
段义道:“当我年轻之时,也觉得神仙妖魔,都是无稽之谈。可是后来多历岁月,始觉天机难测,此天此地之中,有太多的奥妙我们无法解释。便说你爹娘,那一身惊世骇俗的神通和异禀,难道不是来自诸神殿?”
吴歌想起在轮回岛上见到的种种神迹,不由默然,顿了一顿,道:“要怎样的机缘,才能见到九天玄女?”
段义摇了摇头,道:“这一点你爹爹却未明说,那时他欲言又止,似乎有极大的难处,后来又长叹了一声,说,既然是机缘,那便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切全凭天意吧。说完这些话,他精神耗损极大,最后交代我,在他身后,将他遗体火化,骨灰洒种在这玉甑峰顶,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与你娘一齐看日出之所……”
说到这里,他心中难受,长吁了一口气,压了压心情,道:“此后我走南串北,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午夜梦回之际,都觉得对不住吴兄弟。”说到此处,他双膝跪倒,面对那苍松,拜了三拜,大声道:“吴兄弟,段义有负所托,幸而天可怜见,终教我遇见了小歌,他已经长大成人,武功盖世,英雄侠义,你英灵在天,当可放心了。”
吴歌听到这里,心中对段义再无疑虑,盖因段义讲的话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前后无差,所言所述都是武林之中近二十年来最大的隐秘,以吴藏神的智慧圆通,傲性铁骨,若不是他心甘情愿亲口告诉,只怕当今之世再无第二人知晓,那是无论如何的威逼利诱都套不去的。当下吴歌双膝跪地,跪拜段义,道:“伯伯当年不顾生死,义助我父,更竭心尽力陪我爹爹走好最后一程,大恩大德,晚辈没齿不忘,请受吴歌三拜。”言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段义急忙去扶,道:“我有负所托,何敢……”
吴歌道:“伯伯切莫再说这种话。当年红叶伯伯带我远走他乡,为了躲避宵小,一年数换居所,最后更远走关外白山黑水之间,你找不到我,也是情理中事。我想伯伯这十多年重信守诺,四处饱受风霜之苦,家里疏于照顾,家小定然别有苦楚,若说歉意,应该是吴歌要跟伯伯伯母说一声,对不起。”
他聪明机灵,见事极准,回想昨晚的所见所闻,料想在多子多福的大明,以段义的年纪竟然只有一个儿子,只怕是段义常年在外之故,而且他们父子反目,那段小轩口口声声逼问的秘密,应该就是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三件事,段义对自己的儿子也坚守此秘,可见当年吴藏神看人之准,这人的确是个重义守信的真汉子,真英雄。吴歌这几句话直说到段义心坎中去。段义这十多年来,大部分时侯都在外寻找吴歌,确实亏欠家小甚多,正因如此,唯一之子疏于管教,渐渐走上歪路,也不自知,直到父子反目,也已悔之晚矣。当下他颤手将吴歌扶起,一把老泪盈眶,道:“有你这句话,伯伯值了,什么都值了……”
…………
此事之后,吴歌在段义家盘桓了数日,要将“雷神诀”悉心传授与段义,却为段义拒绝,他说他年纪已高,早已没有了争强好胜之心,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所尽的朋友之义是为了今日的报答,当日之所以学那“沛然刀”也是为了给吴藏神守法护灵,并无他意,而且多学一法,将来只怕与段小轩的父子之情要多远一分,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故而坚决不受。吴歌劝了两日,见他决意甚坚,便不再勉强,只将“沛然刀”中种种细微奥妙之处为段义解说明白,毕竟当年吴藏神时日有限,许多精奥之处未及说明,段义自学自练,无人指点,自然有许多不明之处。
那“沛然刀”段义毕竟练了十多年,每每睹物思人,追忆往昔,感慨万千,自然有着极深的感情,刀气虽未成聚,但刀意之隽永,便是吴歌,也有所不及。二人相互印证试练,都对刀法的精要领悟精进了一层。
段义此时的武功放之当今江湖之上,已是一流之境,便是强如刘全,若论单打独斗,也未必是段义之敌,但人心险恶,明枪易躲,暗剑难防。吴歌担心段义的安危,希望他易地而居,段义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吴歌身有重负,无法久住,而且既已在刘全那里露了行踪,万历皇帝又岂能不知?数日短聚之后,便启程上路,临别之际,段义好好给吴歌做了一顿“鼎边糊”,用足了料。吴歌乘段义下厨之际,偷偷在段义的枕下塞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三人围桌而坐,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洒泪而别。
……
第五十七回 牵挂
?雁荡一别后,吴歌与春田淳子一路北行,数日后,到了杭州,那是江南第一繁华之地,人口百万,商肆林立,城中有景,景中有城,秀美如画,两个少年人看得目不暇接,事事都觉得新鲜,若非身有要事,当真想要流连几日。吴歌打听北上进京之路,便有当地人道:”进京?当然走漕运水路啊,沿京杭大运河直抵北京,不仅快速,还免去跋山涉水之苦。”
吴歌大喜,二人便到杭州富义仓,只见宽阔的江面上舟来船往,千帆竞过,一派繁忙景象。码头上团的商货大船,十艘中倒有八艘是东方世家的徽号≡“神龙号”之后,吴歌已不愿再与东方世家牵扯,当下找了一艘小商船,付了二十两银子的船资,当日起锚,随船赴京。
这一番水路又与半月前的海路不同,那京杭大运河自隋以来,累代修缮,已是天下第一的人工大运河,沟通南北水系,河道平稳宽阔,无风无浪,当真是比平原行车还要来得安稳。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山东境内的聊城。吴歌听船上的水手说起,聊城去到济南不过两百多里地,登时坐不住了,便在此地下了船。
春田淳子满心不解,但她素不多问,只是默默跟随。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了济南府,在大明湖畔便看见了那济南人口中“山中神仙府,人间宰相家”的上官世家的“锦绣园”。
春田淳子见吴歌神情古怪,想起在玉甑峰顶听到的故事,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是要去见上官世家的上官夜雨先生吗?”
吴歌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可是……我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
春田淳子一头雾水,道:“他?上官先生吗?”
吴歌茫然不语,过了一会,似乎下了决心,道:“你在这里等我,日落之前,我当回来。”
春田淳子从来没见过吴歌这般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由心中担忧,想要同去,却见吴歌摆了摆手,身形拔起,已在数丈之外,一溜烟地去了。
…………
吴歌强压心中的情怯,来到“锦绣园”前,见那朱漆大门前,有两名青衫汉子值守,看上去虽是下人打扮,但目光锐利,身稳步沉,显然是武功好手,一见吴歌靠近,立时警觉地看了过来。
吴歌心想自己一介男儿,贸然询问人家世家小姐,不免唐突,当下抱拳施礼,道:“后学末进吴歌,有要事求见上官夜雨先生,烦请两位大哥通禀。”
两名青衫汉子对视了一眼,都没听过这个名号,一名青衫汉子打量了一眼吴歌,道:“可有拜贴?”
吴歌一愣,摇了摇头,道:“没有。”
另一名青衫汉子道:“可有邀约?”
吴歌又摇了摇头。那青衫汉子冷冷地道:“既无拜贴,也无邀约,难道我们四爷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见的吗?走走走,休在这里呱唣。”
吴歌心中一怒,心道:富贵人家便是这般的狗眼看人低吗?好在他在辽阳城外与上官夜雨有过一面之缘,觉得他平和近人,并无架子,想来只是下人狐假虎威,仗势无礼,更重要的当然是看在上官怡人面上,当下并不发作,探手入怀,取出一锭十两银子甩手扔了过去,道:“这便是邀约信物,速去通禀。”
一名青衫汉子伸手接住,正暗喜吴歌还算上道,赫然发现那锭银子被捏成扁豆一般,上面两道指印宛如刀刻,他大惊失色,看着吴歌,想不到这个弱冠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指力。
吴歌道:“还不快去通禀。”
两名青衫汉子互望了一眼,一人匆匆入内。过了一会,只见那名青衫汉子回转,面带歉色,道:“实是对不住,我家四爷正在闭关,概不见客,请公子择日再来。”
吴歌见他眼神闪烁,暗想:若是闭关,为何先前不说?当下冷冷的道:“是在闭关?还是你根本未曾通禀?”
那青衫汉子脸色一变,道:“公子此言何意?难道上官世家还会讹你不成?”
吴歌冷笑道:“凭你也配代表上官世家。”举步上前。那两名青衫汉子喝道:“大胆。”各使擒拿手,分抓吴歌两膀。吴歌有心示威,也不闪避,任由他们抓住。
那两名青衫汉子想不到如此轻易得手,不由狂喜,心中均道:原来这小子不过空有指力,身手却如此差劲。各使劲力,要将吴歌扔将出去,谁料劲力发出,却如蜻蜓撼石柱,竟然动不了吴歌分毫。
两名青衫汉子大惊,他二人虽只是仆人身份,在上官世家决计算不上高手,但苦练擒拿手二十多年,手上也有三四百斤力道,二人合力,竟然动不了吴歌分毫,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急切间想要抽手,却发现吴歌两膀如有吸力,竟然将他们两手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
这二人大骇之下,各使一记膝锤,抬膝猛撞吴歌两肋。吴歌见他们下手便直奔要害,出手如此狠毒,心中更怒,两肋处的护身罡气一放,只听“扑”的一声,两记膝锤撞在他肋上,便如撞在水中,空荡荡毫不受力,随即一股大力反震出来,那两名青衫汉子膝痛欲裂,痛呼一声,两个人都往后震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这两人腰力一挺,想使一招“鳞鱼打挺”,稳住身子,哪料不用劲倒罢,这一用劲,顿觉跌势更猛,非但稳不住身子,只怕摔得更重,眼见要撞在那朱漆大门之上,忽见大门开处,闪出一个白影,伸手在他们背上轻轻一托,那两个青衫汉子如陀螺般转了两圈,终于双足落地,不致摔倒,但两个都龇牙咧嘴,膝痛犹在。
吴歌见那人接人的手法精奇,举目望去,只见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白衣少年,长身玉立,一张白玉雕琢般的面孔英俊非常,潇洒之至,当真是世所罕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吴歌一见之下,顿时心情激荡,一时忘乎所以,叫道:“怡人,是不是你?”
那白衣少年一征,随即道:“阁下认识我七妹?不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吴歌盯着白衣少年的双眼,忽然心中一冷,道:“你……你不是怡人。”
白衣少年道:“在下上官玉成,怡人是我七妹,阁下是否有我七妹的消息?”
吴歌这时已回过神来,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正是有四大世家年轻一辈第一高手之誉的上官玉成,他与上官怡人虽是堂兄妹,但上官怡人更象她的母亲慕容秋醒,吴歌本不致于认错,盖因两月之前,吴歌与上官怡人在北京酒馆中初会,上官怡人便易容成上官玉成的模样,所以吴歌在此一见上官玉成,只道又是上官怡人乔装打扮,直到在上官玉成的眼中看不到那晶莹剔透,魂牵梦萦的笑意,这才明白自己认错了人,听上官玉成的话意,显然上官怡人还未归来,顿时心中一片冰凉。
上官玉成见他征征发呆,不由着急,道:“阁下若有我家七妹消息,上官世家定有重谢。”
说话间,大门内陆续走出许多人来,当先一人也是二十来岁的公子,锦衣玉带,服饰华贵之极,身前身后簇拥着一群彪形大汉,状似保镖护卫。那公子拿眼瞟了瞟吴歌,道:“这种市井无赖,怎么会认识七小姐,莫不是来讹钱的吧?”
一名青衫汉子急忙道:“世子说得极是,这小子先前说是来求见我家四爷的,现在又变成了七小姐,显然居心不良。”
上官玉成怒喝道:“你住口。这位少侠神光内敛,一身内功深不可测,适才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们早已绝髌废膝,还能在这里废话?试问有这等修为的大高手,天下何事不可为,用的着去讹钱吗?”
吴歌数月来所见的四大世家公子,要么阴狠毒辣,要么盛气凌人,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明辨事理,目光如炬的公子,心中倒有几分佩服。那青衫汉子被训斥得面红耳赤,再不敢多言。那锦衣公子听了上官玉成之言,这才拿正眼打量了吴歌几眼,道:“那倒真看不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又道:“我是大明梁王世子,倾慕上官家七小姐绝世姿仪,本拟是来求亲的,奈何四老爷和七小姐多时未归,杳无音讯。你若有他们的消息,我梁王府也有重酬。”
吴歌却正眼也不看他,上前一步,对上官玉成抱拳一礼,道:“公子高看在下了。在下不过是北海上一名讨生活的船夫,两月之前,在黄海看见一艘大船倾覆,似乎是上官世家的徽号,当时船上有许多人乘小艇逃生,后来不知可有安返,故而特来告知。”
上官玉成大吃一惊,道:“那你可有看清楚了,是无暇号还是鹰击号,还是……还是……海龙号?”
吴歌一征,暗道:原来上官世家有这多船在海上。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上官世家尽快派出搜救船只,找寻上官怡人的下落,只盼天可怜见,上官怡人安然无恙,可是“轮回岛”这般的人间绝秘自然不能宣之与众,否则只怕天下大乱,纷争四起,说不得只好扯谎,当下道:“在下今年初次跑海,见识浅陋,还不认识贵府的徽号,乃是听船上同伴说起,应该是贵府的海龙号吧,只是当时隐隐有听到那些艇上水手搜救时呼喊‘七小姐’,只怕……只怕贵府七小姐当在船上。”
上官玉成脸色微微泛白,看着吴歌,突然道:“贵船当初在何处?为何不施以援手?”
这两句话犀利之极,直指吴歌言中的破绽。好在吴歌早已全盘算定,道:“不是不救,是无法救。”
上官玉成往前走了两步,道:“为何?”
吴歌道:“因为导致海龙号倾覆的正是日本战船。”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上官玉成道:“什么?日本战船?”
吴歌道:“不错,正是日本的战船,打的是丰臣秀吉的旗号。我们船小力弱,无法与日本的战船抗衡,只能将他们引开,饶是如此,若不是日本的战船本身也已受创,只怕我们也逃不开去。”
上官玉成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吴歌的眼睛,日本侵略朝鲜,这等涉外军政,若非庙堂之上,一般武林人士,平头百姓那是不知的,毕竟离自己太远,不是身边之事。但上官世家豪门望族,更有海上商业,消息之灵通,只怕不弱于中书五部,故而上官玉成早知日朝战火,倭寇贪婪成性,借口封锁朝鲜海岸而行劫掠商船之实,那也是意料之中,这等军机也不是吴歌能信口编出的,心中不由信了几分,但他心中还是有所疑惑:这人怎么会知道七妹的闺名?
吴歌平素为人洒脱温和,关键时刻,却也强悍得紧,满嘴胡扯,竟然也面不改色,一双星目炯炯有神,还视着上官玉成,只是终究怕露馅,不敢多待,当下一抱拳,道:“在下言尽于此,还请世家早做安排,出海搜救。告辞。”言罢,回头而去。
上官玉成虽然感觉到吴歌一片好意,但毕竟心中有疑,原本想将他留下,但上官世家本身正遇上一大摊麻烦事,大批高手外出,至今未回,倘若留人之际,引发误会,以他一人之力,未必留的住吴歌,只怕更生枝节,故也拱手还礼,不再多言。
那梁王世子却还要摆谱,接过身边随从递上来的一锭五十两重的银子,叫道:“喂,这是赏你的报信钱。”将那银子扔了过来。
吴歌头也不回,只是右手往后轻轻一挥,也未碰到那锭银子,那锭银子忽然发出尖利的呼啸之声,迅如利箭般弹回,凭那些保镖护卫哪里接的住,还未回过神来,“扑”的一声,那锭银子带着梁王世子头上的那顶紫金冠,已嵌入身后的门柱之间。
小梁王披头散发,吓的抱头大叫,上官玉成冷眼旁观,心中却大声叫好……
直到远离了“锦绣园”,吴歌才放慢了脚步,抬头望天,只觉心中空落落的,难受之极,脑中不断闪回的都是上官怡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仿佛又看到当日在轮回岛畔,她俏生生地问自己: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当时自己说:你……可以叫我名字啊。她美丽的双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又笑着说:你的名字既不好听,又不有趣,平平无奇,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叫你吴大人吧,大人大人,见人大三分,好玩。现在想来,忽然明白了她女儿家的心态,她是想叫自己一声“大哥”的,自己当真是蠢的可以,可是当时当真没有意会到吗?还是自己面对着无瑕无垢的她,毫无勇气?
一路神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发现走错了路,他叹了口气,终于折回到与春田淳子相约之处。春田淳子早已翘首以盼,见吴歌回转,大喜过望,急忙迎了上来,道:“公子。”
吴歌点了点头,道:“走吧。”
春田淳子见他神色落寞,郁郁寡欢,心中一痛,可是又不敢问,低声道:“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照着两个少年人的身影,在这半城山色的济南府中,便如一副写意山水,可是又有谁知道画中人的情思?
…………
七日后,两人终于看到了北京城高大雄伟的城墙,甫一进城门,便见几个飞鱼服迎了上来,其中便有那段小轩,那当先一人笑眯眯地道:“吴公子,可让我们久候啊。”
吴歌却只是看着段小轩,冷冷地道:“荣华富贵,当真比父母亲情还要重要吗?”
那领头的人一征,随即哈哈笑道:“荣华富贵,所为何来?当然是为了让父呣子女衣食无忧,光耀门楣。当今圣皇连大臣都不见,却急着要见公子,吴公子圣恩得蒙,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到时我们同朝为臣,只盼吴兄弟不要忘了我朱希孝啊。”
吴歌听了此话,这才看了这人一眼,暗道:原来这人便是锦衣卫都督。他不屑与这些人说话,举步便走。那朱希孝道:“既进了城,哪有叫兄弟走路的道理,快把我的马牵过来。”
吴歌哪里会与这些人客气,与春田淳子骑了便走。那朱希孝心中大骂:臭小子,好大的架子。只是心中摸不准皇帝的意思,面上依然笑容满面,随后跟上。
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城,入了皇宫,直到“乾清宫”,见到了万历皇帝。万历挥了挥手,让一干人等尽皆退出宫外侯命,只留下吴歌。
他看着吴歌,缓缓地道:“自你上次离宫,区区三个月,你便敢回来见朕?你倚仗什么?”
吴歌不卑不亢,淡淡的道:“倚仗的便是皇上要的东西。”
万历道:“你不要跟朕说,你只花了三个月,便去了倭国一个来回。欺君之罪,罪当几何,你可知晓?”
吴歌道:“要取神龙心经,却也未必要去日本。”
万历双眼一亮,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道:“心经在哪里?”
吴歌道:“端福公主在哪里?”
万历一双阴沉的双眼看着吴歌,过了一会,忽然叫道:“刘全。”
刘全应声入内。万历道:“带他去宁寿宫,给端福公主请个安,再来回话。”
刘全应道:“遵旨。”带着吴歌返身而出,只听万历在后冷冷地道:“少年锐气,其价几何?”
第五十八回 重逢
?宁寿宫外侯着一队鸾驾,刘全征了一征,上前问道:“皇贵妃娘娘也在宁寿宫吗?”
前头一个宫女道:“回公公的话,前些日暹罗进贡了一种美颜茶,娘娘特送来与两位公主共品。”
刘全“哦”了一声,道:“杂家奉圣喻,带这位吴公子觐见端福公主,妨请通禀娘娘一声。”
那宫女应了一声,看了吴歌一眼,匆匆进去禀告。不过一会,转身出来,道:“娘娘请两位进去。”
吴歌随刘全踏入宫门,穿过一个庭院,帘门挑处,一个白影“飕”地窜了出来,扑入吴歌怀中。吴歌喜道:“夕舞。”抱住了这只通灵的小白狐,只觉得它胖了不少。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快进来,快进来,姐姐都等心焦了。”
又一个女子声音轻叱道:“寿宁,你都九岁了,怎么还是这般大呼小叫,不要失了公主典范。”
这个声音虽然柔媚,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不是毓秀公主的声音,应该便是那个皇贵妃娘娘的。吴歌心跳加速,低头而入,他并不懂宫中礼仪,进入内堂之后,举目四望,只见前方锦榻之上,坐着三人,右边一人,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正是一别数月,念兹在兹的毓秀公主,数月不见,她虽然清减了许多,但娇美中更有楚楚之姿,更令人心生怜爱。她一双剪水秋瞳般的美目望着吴歌,眼中满是欣喜激动之情,双颊绯红如霞,只是碍着旁人在场,不敢越礼。
她身旁偎着一个八九岁的宫装女孩,甜美贵气,便是那寿宁公主。吴歌满腹话语,一时心情激荡,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道:“公主……”
忽听旁边有人叱道:“大胆。”
吴歌微微一惊,这才注意到左首坐着的这个宫装丽人,这女子雪肤花貌,美艳之极,与毓秀公主坐在一起,并不见如何黯然失色,只是她眉梢眼角中隐带戾气,神态中不似毓秀公主那般纯真无邪,不免沾了烟尘气,稍稍不及,这时她一双媚目瞪视过来,吴歌不由心中一凛,只觉这女子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宫装丽人见吴歌大咧咧的直视着她,不由更是恼怒,喝道:“好大胆的刁民,见了本宫,为何不拜?”
吴歌见她盛气凌人,心中不爽,暗道:小爷我拜天拜地拜父母,你这妇人又是什么东西,要我给你下拜。想到父母,霍地一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看着这女子眼熟,这宫装丽人似乎与自己记忆中的娘亲有七八分相似,难怪似曾相识。
这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与自己娘亲如此相似?吴歌心中大疑,忍不住盯着那宫装丽人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象。那宫装丽人被他瞧得俏脸一红,怒道:“无耻狂徒,给本宫拿下。”
毓秀公主大惊,道:“娘娘……”已有两名太监左右夹上,要拿吴歌,手刚刚碰到吴歌的衣裳,陡然间如遭电击,惨叫一声,直跌出去,“碰”的一声,撞倒了当中的紫檀桌子。
那宫装丽人大惊,尖叫道:“你……你敢犯上?刘全,你还不护驾?”
刘全十多日前,在雁荡山被吴歌搅了大事,铩羽而归,左前臂衣内至今还上着夹板,心中对吴歌恨之入骨,只是一来武功远远不及,二来不知皇帝为何看重吴歌,所以不敢妄动,他有意让吴歌得罪这个宫装丽人,乃是因为这个宫装丽人正是万历皇帝最宠幸的郑皇贵妃,这女子虽然艳冠六宫,但心胸狭碍,睚呲必报,让她与吴歌结下梁子,在皇帝耳旁吹风,便能给吴歌埋下无妄之灾。
直到此时,刘全方才上前挡在郑皇贵妃身前,喝道:“吴歌,皇贵妃凤驾之前,你敢犯驾?还不跪下请罪。”
毓秀公主花容失色,急忙站起,俯身下跪,道:“娘娘,我大哥一介布衣,不知宫中礼仪,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拉了拉吴歌衣襟,示意他跪下。
吴歌念及毓秀公主的难处,心中叹了一口气,跪了下来,道:“草民无知,请娘娘恕罪。”
那郑皇贵妃见吴歌服软,登时来了劲头,又端坐了身子,道:“刘全,犯驾之罪,该当何责?”
刘全阴阴的道:“其罪当诛。”
吴歌剑眉一挑,便想发作。忽听那郑皇贵妃道:“虽然可诛,但眼下皇上正是用人之际……”又看着毓秀公主,道:“……又有公主求情,那便由公主代为受罚,着公主禁足三个月,不得出宁寿宫一步。”
吴歌心中一惊,暗道:这女人不罚我,却去罚公主,那是何意?是要我投鼠忌器吗?若然如此,那是她的意思,还是万历的意思?他虽然不明白禁足之罚,但依稀觉得是软禁之意,心中暗自冷笑,我吴歌要带一个人走,纵然是这深宫大内,只怕也拦我不住。只听毓秀公主早已应声道:“谢娘娘恩典。”语气中显然松了一口气,只要吴歌无碍,她自己受点责罚委屈,那都没什么。
那郑皇贵妃道:“回宫吧。”便有宫女太监上前伺候移驾。刘全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位平日里飞扬跋扈的皇贵妃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如此便放过了吴歌?只得拜送道:“恭送娘娘回宫。”
那寿宁公主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吴歌,母妃一走,立刻跳了上来,捏了小粉拳便想捶吴歌,可是想起刚刚那两个太监,便不敢捶下去,撅了小嘴,道:“姐姐那般想你念你,你却一回来便害她受罚,你有什么好?姐姐要这般为你,是不是你懂妖法?还是蛊惑人心的妖法。”
吴歌被这小女孩逗得微微一笑,道:“我不会妖法,但我会仙法,我有更好玩的仙法,你要不要看?”
寿宁公主大喜,道:“要看,要看,快施展出来。”
吴歌看了刘全一眼,道:“仙法是至纯至净之术,这里有个阴阳不调之人,不免亵渎仙术,施展不出仙术真正的威力了。”
寿宁公主奇道:“阴阳不调之人,是谁?”看着刘全,突然恍然大悟,道:“喂,你出去。”
刘全脸色难看之极,道:“外臣本不应见内宫,更何况吴公子只是布衣。奴才若不在场,恐对公主清誉有累。”
寿宁公主恼道:“我这里还有宫女嬷嬷,有这么多人在,要你这太监多事?你出不出去?你不出去我就拿棒子撵你了。”
刘全脸上阵青阵白,只得道:“那奴才就在外面伺侯。”看了吴歌一眼,退出门去。
寿宁公主见他离开,突然低声道:“我把他赶出去了,你有什么话,快对姐姐说。”
吴歌吃了一惊,看着这位人小鬼大的大明公主。只见她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到里间喝茶,不会偷听你们说话。不过,一会说完话,你可要变戏法给我看,要不然我治你的罪哦。”说完,拉着几个宫女,到里间去了。
吴歌忙道:“公主在宫中,可有受委屈?”
毓秀公主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皇帝有求于大哥,所以对我还好,又有寿宁公主照应,一切还好。大哥远赴东瀛,别来……无恙吧?”顿了一顿,颤声问道:“夕舞呢?她怎么没跟大哥一起来?”
春田淳子自觉愧对毓秀公主,所以不敢前来相见。吴歌也不想她随自己犯险入宫,所以叫她在宫外暂侯,此时见公主无甚大碍,吴歌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夕舞在宫外侯命,公主放心,此行总算有惊无险。”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耳根发烫,别来数月,平素里自觉都有千言万语,现在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吴歌忙道:“皇帝发兵援朝了吗?”
毓秀公主道:”两月之前,天朝派遣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祖大人率三千铁骑入朝,却在平壤中了日军的埋伏,听说……几近全军覆没。”
吴歌大吃一惊,他长在辽东,耳闻目睹,素知辽东铁骑是大明王朝除了戚家军外,战力最强的铁军,当年在李成梁的带领下打得蒙古,女真各个部落闻风丧胆,而祖承训是李成梁的得力下属,从伍多年,经验不可谓不丰,居然遭此败绩,不由失声道:“日军战力有这么强?”
毓秀公主道:“那也不是日军的战力便强过天朝铁骑,只是他们奸诈而已,驻守平壤的日军有两万之众,又预先设伏,所以祖大人才措手不及。”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放心,朝鲜与大明唇齿相依,我想朝廷断然不会置之不理,说不定经此一役,更会引起朝廷重视,大力相援。”
毓秀公主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两人还待再说什么,刘全已在外叫道:“吴公子,时侯不早了,该回宫复旨啦。”
吴歌无法,低声道:“公主放心,吴歌此次定然想法子带公主离此是非之地。”
毓秀公主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道:“但教大哥平安,毓秀在哪里都会为大哥祈福。”
吴歌觉得她此话有些突兀,征了一征,还想再问,刘全已催个不停。吴歌无法,只得道:“珍重。”随刘全回“乾清宫”复旨。
将近“乾清宫”时,便见有三人从宫门中匆匆出来,先头两人身着朝服,头戴乌纱,是两个官员,后面跟着一人,青衣青帽,似乎是个庶人,虽然隔了较远,但吴歌何等目力,一见之下,登时寒毛都竖了起来,失声叫道:“沈惟敬?”
那人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吴歌更确定无疑,当即身法展动,如箭离弦,猛冲了上去。
刘全大吃一惊,不知道吴歌突然发什么疯?这深宫大内,万一惊驾,那可是株连一片,想去拦截,奈何他身法虽快,但既被吴歌起步在先,急切间哪里追得上,只三五个起落,便见吴歌已冲到那三人面前,伸手抓住了那青衣人的手臂。
那青衣人吓得大叫,吴歌回手振臂一挥,一股罡气发出,阻住了冲上来的刘全和几名侍卫,叫道:“沈惟敬,你可记得我?”
那青衣人定睛一看,惊道:“吴……吴……吴……歌。”
吴歌更确定这人是沈惟敬无疑,一时百感交集,道:“沈惟敬,你居然没死。”
沈惟敬道:“是,是,我还没死。”
在场众人听到他们两个这几句怪异的对话,无不愕然。沈惟敬身旁那个精瘦的官员喝道:“你是什么人?皇宫大内,胆敢放肆。”
吴歌认得这个官员正是自己上次夜深宫时,在“乾清宫”顶见过的那个兵部侍郎宋应昌,又见四周一众侍卫剑拔弩张,也不想把事情搞僵,当下放开了沈惟敬,淡淡地道:“你为何在此?”
宋应昌道:“我不管你们之间先前有什么恩怨,但这位沈先生已经是钦点的赴朝特使,皇命在身,谁人敢无礼?”
吴歌微微一惊,道:“赴朝特使?”
沈惟敬不自觉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宋应昌身旁那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官员原本被吴歌那迅如雷电的一扑吓得说不出话,只道宫里来了刺客,这时见局势在控,登时官威复生,喝道:“刘公公,这人是谁?惊扰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还不将他拿下。”
刘全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吴公子,奉旨觐见皇上。”
那官员一惊,又打量了吴歌一眼,竟不知说什么话。还是宋应昌老到,打圆场道:“石大人,我们还有公务在身,不宜久耽,这便走吧。”
那石大人才道:“晤,那走吧。”三人便即离去。吴歌实在忍不住,叫道:“沈惟敬,你是怎样生离那岛的?”
沈惟敬身子微微一震,却不停步,径自走了。刘全道:“吴公子,这便请吧,皇上是万乘之尊,如何能久等啊。”
吴歌无奈,复进“乾清宫”见了万历皇帝。万历道:“既见了公主,想必心安了。”
吴歌二话不说,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万历脸色微微一变,暗道:这小子竟然将东西随身携带,看来是自恃武功高强,浑没将皇宫大内放在眼里了。心中恙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早有一旁太监接过包裹,打开之后,将里面一卷厚厚的书辑呈在万历面前。
万历心中早已跳如鹿撞,当下缓缓翻开书页,只看了数眼,脸色已是勃然一变,喝道:“吴歌,你好大胆。”
第五十九回 特使
?大明帝国的九五至尊陡然间龙颜大怒,那是何等的威仪,吓得一旁的宫女太监战栗不已。吴歌却面不改色,淡淡地道:“皇上所指为何?”
万历道:“此书墨迹犹新,想成不过旬月,笔迹不工,甚至是难看,你不要告诉朕,这本所谓的上古秘籍是你写的。”
吴歌道:“皇上目光如炬,这书正是草民在赴京的运河上写就的。只是皇上要的应该是书中精义,至于书是谁写的,是否上古原版,又有何妨?”
万历脸上阴晴不定,随即将书页翻到“潜龙变”那一页,细看之下,不论是真气修炼之道,还是气机应用之法,确与当初自己所学并无二致,又翻到其他几变,虽然此前并未见过学过,但细看之下,发现气理相同,原理相通,显然与那“潜龙变”同出一源,一脉相承,书中精义当不是伪造。
他掩上书册,看着吴歌,道:“你如何得到此经,说来听听。”
吴歌道:“皇上侦骑布于天下,可曾听说过不动明王这号人物?”
万历脸色微微一变,道:“大玄天无量尊不动明王?”
吴歌亦是一惊,他随口这么一说,却想不到万历居然知道这个非人非神的怪物,此君虽然怠政,但消息之灵通,只怕朝堂之上飞过一只苍蝇,他也会知晓。其实吴歌早料到万历会问及心经来历,心中早有筹谋,既然万历知道不动明王的名头,那就更易自圆其说,实是惊中有喜,当下点了点头道:“正是。”
万历缓缓地道:“传说倭国有此神人,有通神比仙之能,却无人能觅其踪,原以为不过是愚民村妇的讹传,难道还真有这等人物?”
吴歌道:“不瞒陛下,草民此次东渡,在海上遇到了倭寇劫杀,我出手相阻,杀了他们十余人,有多人脱逃,我只道不过尔尔,却不料两日之后,被一艘船阻住,那船上有一个金甲怪人,问:两日前用雷神诀杀我下属的人在哪里?我不想连累他人,应声而出,与此人大战,谁料这人武功之高,举世罕见,不出三百招,我竟败在他手里,被他生擒活捉了去……”
万历脸色微微一变,道:“以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敌手?”
吴歌道:“是。而且他所用的神功,正是神龙心经,那一记潜龙变与皇上当日所施展的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狠辣莫测。”
万历声音微微颤抖,道:“他……长什么样子?”
吴歌道:“他脸上戴着蝶形面具,看不清面貌,声音忽高忽低,难辨雌雄。”
万历脸上阴晴不定,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正是看看吴歌有没有撒谎,但吴歌所描述的不动明王的形象的确与大内密档的记载相符,他沉默了一刻,缓缓地道:“如此说来,神龙心经的威力在雷神诀之上了?”
吴歌要的正是万历这个想法,当下也不言语,故意流露出一点若有所失的样子。忽听万历道:“二十年前,雁荡山雷神龙女一战,看来是你娘赢了?”
吴歌看了一眼万历,缓缓点了点头。
万历盯着他,道:“后来如何?说下去。”
吴歌娓娓道来,将自己在轮回岛上的遭遇加以改动,编造了一个被不动明王生擒,被逼问来历及父母下落,被关在船舱中时,想利用移宫换茓之法自救,却棋差一着,幸得不动明王座下弟子相救,原来那名弟子当年与父亲吴藏神曾有极深的渊源,故才冒死相救,逃跑之时,无意中窥见不动明王用太极阴阳盘投射神龙心经经文练功,从而得见神功,两人相互扶持,偷了一艘小艇逃走,但一路上受到不动明王追击,那名弟子不幸被炮火所伤,两人穷尽心力,方才甩开了追踪,逃出生天。那名弟子伤重不治,临死前竟然默出了所见经文,交与了吴歌。
他编的这个故事在运河上时早已多次筹谋,其中借用了他在轮回岛前后的真实经历,可谓七虚三实,只是将星龙神镯改成了太极阴阳盘,又将安琪儿的经历,上官怡人的过目不忘与春田淳子身份合三为一,虚拟了一人。虽然他本身的经历比这个故事更为离奇,但在万历听来,吴歌所述之事之曲折离奇,几如镜花水月一般,但偏偏又环环相扣,几无破绽,而且许多细节与大内密档所记能相互印证,难以假言,一时只把万历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万历渐渐回过神来,又翻了翻书页,忽然道:“你先去鸿泸寺驿馆住下,明日再来觐见。”
说完此话,他又看了一眼吴歌,又道:“端福公主的事,介时还有旨意给你。”
吴歌心中一震,隐隐觉得事情难以轻易善罢,万历城府极深,虽然一时找不出自己言语中的破绽,只怕也会多加推揣,四处查证,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有无穷变数和杀机,所谓端福公主的事,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所谓旨意,或许是恩旨,却也可以是问罪之责,只看你如何领会。只是此时时机不到,还无善法,吴歌只能领旨退了出去。
北安门外,春田淳子早已等得心焦,见吴歌毫发无损的走了出来,这才如释重负,怯怯地问道:“公主,可好?”
吴歌点了点头,道:“暂时无恙。”边走边将入宫的情形说与她听,走了几里,寻到了鸿泸寺的驿馆,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从驿馆中匆匆走了出来,那男的正是沈惟敬,女的看上去十七八岁,看她身形步态,显然有功夫在身。
吴歌本来就想找沈惟敬,此时见到,大喜过望,正要叫住,忽然心中一动,忍了下来,悄悄跟在身后。只见沈惟敬两人行色匆匆,走了六七里地,不时突然回头张望,显然是怕有人跟踪,只是吴歌与春田淳子的身手反应高他何止十倍,又怎会被他轻易发现。过了前门大街,只见他进入了一家“同福客栈”。
吴歌跟进大堂,人群熙攘中见他上了二楼,在一间房前轻三重五敲了八下,便见有人开了房门。吴歌眼力何等了得,那开房之人只微微露了一脸,吴歌已看得真切,竟然是轮回岛上铁血十三卫中的扈三娘。
吴歌微微一惊,跟春田淳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守在此处,自己绕过大堂,找了个少人所在,闪电般窜上房顶,摸到那间房顶,俯下身来,此时斜阳西照,倘若揭瓦,光线变化,只怕会惊动扈三娘这样的高手,是以他也不揭瓦,只将右掌轻轻按在屋瓦之上,运转“蛰龙之变”,那无孔不入的触息便流水般无声无息的“流淌”下去,顿时便知道房中共有五人,有一人居中而坐,两人站在他身后,两人站在他身前,站在他身前的两人当是沈惟敬和那同来的少女。
吴歌又将右耳贴在瓦上,运转“五蕴神通”,顿时听力灵敏了十倍,这在数月之前,他还不能做到“神龙”“雷神”两般功法同时并用,但累月试练下来,到现在已能做到两大神功在十二正经和龙脉之中同时各行其道,兼发并用,修为上早已又进了一层。只听那居中一人正在说话:“……如此说来,朱翊钧已经相信你了?”
此言一出,吴歌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或是白日见鬼,因为这个声音三月之前,可是如雷贯耳啊。只听沈惟敬“嘿嘿”笑道:“托犰公子的福,这是敕令。”
犰公子?果然是姜犰,三月之前,他兵变失败,自百丈高的问天阁顶坠落,竟然没死?姜犰接了敕令来看,冷笑道:“大明特使,嘿嘿,看来大明帝国的确是外强中干,气数将尽啊。”
沈惟敬在一旁赔笑。姜犰道:“好,你再重复一遍,此次出使朝鲜,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惟敬庄而重之的道:“不论日本人的条件是什么,都要在其条件之上加上一条,请赐太极阴阳盘,为两国交好之信物。”
吴歌听到此处,又是一惊,暗道:请赐太极阴阳盘?谁赐?大明皇帝吗?难道大明皇宫中还有一面太极阴阳盘?还是不动明王与大明皇族有什么关系?
只听沈惟敬道:“请示公子,倘若皇帝不肯应允,那小的该如何应对?”
姜犰冷冷地道:“看现在的朝政乱象,显然传言不虚,那朱翊钧不过是个昏庸无能之主。日本人贪得无厌,所提条件定然苛刻,倘若朱翊钧能答应日本人的条件,又怎会在意一件内库藏品。嘿嘿,想必在他看来,这面太极阴阳盘不过是当年朱元璋斩杀功臣之时,从刘基家中抄来的玩物而已。”
吴歌心中一动:刘基?那便是开国功臣,神算军师刘伯温了,传说他智比诸葛,神机妙算,能预知过去未来,难道跟这面太极阴阳盘有关?
只听沈惟敬献媚道:“那也说的是,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如犰公子这般,神族之裔,见多识广,能知天晓地啊。”
姜犰哼了一声,道:“介时若事有意外,我还有指令与你。你先回去吧,大事未成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以免被东厂和锦衣卫盯上。”
沈惟敬犹犹豫豫地道:“小的,还有一事,禀告公子。”
姜犰道:“何事?”
沈惟敬道:“小的今日进宫面圣,在乾清门外遇见了吴歌。”
屋中的人显然都吃了一惊,只听碰的一声,有人突然撞开了门窗,扈三娘更迅捷的跃上了屋顶,只见清风徐徐,斜阳在西,并无他人的踪迹。
…………
吴歌听到沈惟敬提到自己,料定他们会出来查看,早已先一步离开。他倒不是畏惧他们,只是自己处境不明,不想多生事端,而且听他们一席话,只是想得到那面太极阴阳盘,料来是姜犰不甘夺嫡失败,想用此盘定位找到轮回岛,意图东山再起而已,他对这些腥风血雨,手足相残的权利之争实是厌恶之极,若不是挂念着上官怡人,哪里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当下他与春田淳子会合,一路返回,春田淳子听说客栈里的人是姜犰,不由脸色大变,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吴歌见她极为惧怕,问及原因。春田淳子道:“他是不动明王的记名弟子,虽然未在明王身边,但依我猜想,他……一直都是明王在轮回岛的内应。”
吴歌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想来不动明王能找到轮回岛,只怕都是因他之故,甚至不动明王手里那面太极阴阳盘也是姜犰献上的。”一言及此,想起当日在问天阁顶,姜犰最后一扑的身法如鬼似魅,远超他平日武功,只怕不动明王也曾提点过姜犰的武功。
春田淳子脸色煞白,颤声道:“那……那明王会不会……也在京城?”
吴歌见她怕得厉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依我看来,姜犰与不动明王定然已经反目,此事必与不动明王无关。”
春田淳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吴歌。吴歌微微一笑,道:“我在岛上会过不动明王,从他言行来看,他对轮回岛当是恨之入骨,他登岛的目的就是要覆灭此岛,将九黎一族赶尽杀绝。这与姜犰所谋截然相反,所以我敢断言,姜犰当是信错了人,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而且事成之后,他已经是一个弃子了。”
顿了一顿,又道:“姜犰处心积虑要盗皇宫中的另一面太极阴阳盘,这便是他们反目的最明显证据,若非如此,他何必要走这一步。”
春田淳子看着吴歌的眼神当真是又是感激又是崇敬,心中大慰。二人转回到驿馆,约大半个时辰后,见沈惟敬二人匆匆回来,待他们踏进驿馆,吴歌从廊后转了出来,一把拉住沈惟敬左膀,笑道:“沈大人,你好啊。”
沈惟敬吓的一声叫,他身旁那个少女喝道:“你做什么?”挥手截拿,使的竟然是一手好擒拿。吴歌任她拿到自己脉门之上,那少女想不到这般轻易得手,正自欣喜,陡然间吴歌脉门中一股奇劲逆冲出来,震的她全身麻痹,如遭电击,惊呼一声,飞步跳开。
吴歌笑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擒拿手法虽精,内力不够,奈何?”
那少女惊魂不定,叫道:“你……你是什么人,放开我相公。”
这少女与沈惟敬年龄相差何止二三十岁,吴歌奇道:“相公?沈大人何时婚配了这样一个年少的美人儿?”沈惟敬尴尬地笑道:“那是缘份,缘份哪。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吴歌笑道:“既然话长,那便到沈大人屋中好好一叙,慢慢说来。”言罢,拉了便走,沈惟敬在他手中便如小鸡崽一般,能有什么办法,只好陪笑进屋。
吴歌的目的就是追问他们如何离岛,希望从而得知上官怡人的下落。与他所料无差,那个少女果然正是当时在轮回岛上,初到离恨宫时,姜犰派去服侍他们沐浴更衣,暗中种下情蛊的蛊女。原来当日在大厅之上,沈惟敬体虚不载补,跑了四五趟茅厕,大厅生变之时,他正好不在厅中,从而被他避过了坠落暴犴之茓的大难。后来阖城兵变,他吓得东躲西藏,后来那叫阿英的蛊女感应到他,被他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迷得晕晕乎乎,竟然对他情愫深种,在飘摇之中,姜犰败退回离恨宫,原来他当日之所以坠阁不死,是因为早有筹谋,在外袍之内穿了一件翼装飞行服,这飞行服内充气体,展开之时,状如蝠翼,可迂回滑降,但饶是如此,落地之时,依然冲力过大,右腿折断。
当时广场之上,已形似修罗场,士兵如中魔障,自相残杀,不断有人莫名倒毙,空中翼兽更是发了疯般见人就咬。姜犰强忍伤痛,收拾残部,退回离恨宫,救出了铁血十三卫,本来想反戈一击,做垂死之斗,谁料全岛大乱,暴犴横行,怪象滋生。姜犰残部中有人不断变异,又要应付追兵,又要提防怪兽,人心全乱,最后伤亡殆尽,连铁血十三卫这样的高手也仅剩扈三娘,胖弥勒两个,最后只能混在难民之中,若不是遇到上官怡人,只怕连离岛也是不能。
吴歌听到最后一句,当真激动得全身发颤,道:“你们遇见了上官姑娘,她……怎样?现在在哪里?”
沈惟敬道:“七小姐当真是菩萨下凡,仙女转世,当日若不是在岛南遇到她,我们大伙可是死翘翘了……”他还待马屁拍个不停,吴歌早已不耐,喝道:“我只问你,上官姑娘她可安好,有没有受伤,或是……”他想起姜犰垂涎上官怡人的美色,又道:“……有没有人对她不敬,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沈惟敬道:“那哪里会,七小姐人既聪明,武功又高,有谁能难为她?只是她……她……也有点不对头。”
吴歌心中一惊,道:“什么不对头?”
沈惟敬道:“七小姐好象不认识我们了,不过……七小姐那是何等身份,除了吴公子这样的人品,其他的小人物她又怎会放在心上,忘了也是稀松平常。”
吴歌想起上官怡人的失忆,不由心中一痛,但终于知道她生出轮回岛,不由心中大慰,道:“你可知她现下在哪里?”
沈惟敬道:“我们船到咸兴,她便先行下船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吴歌道:“咸兴?什么咸兴?”
沈惟敬道:“朝鲜咸兴啊。”
吴歌大吃一惊,道:“那里兵荒马乱,她为什么在咸兴下船?是不是你们对她不敬?”说到这里,他语气转厉,杀气露了出来。
沈惟敬大惊,道:“天地良心,谁敢对七小姐不敬。”急忙赌咒发誓。吴歌望向那叫阿英的蛊女。那少女倒也机灵,忙道:“我家犰公子当时断腿未愈,扈三娘和胖弥勒都身有重伤,阖船上下,上官小姐的武功最高,有谁敢为难她?而且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又熟知海事,我们再不知好歹,在茫茫大海之上,又有谁敢异动?”
吴歌见他们神情间不似作伪,脸色这才缓了下来,拍了拍沈惟敬的肩膀,道:“你所言若是无假,我自然不会找你麻烦,可是你若敢欺瞒与我,来日纵然是天涯海角,你且看我找不找得到你。”
沈惟敬忙道:“无假,无假,定然无假。”
吴歌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汀,道:“沈大人,此次你身为大明特使,身系国家之荣辱,希望你不要做那卖国求荣之事,否则就算我不杀你,大明自有义士千万,他们可未必会放过你。”
沈惟敬身子一颤,道:“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吴歌点了点头,推门而出,他得知上官怡人的消息,心情大好,只觉得天边的晚霞都格外的绚丽起来,正自回房,忽听有人叫道:“吴歌公子在哪?皇上手喻,吴公子速来领旨。”
第六十回 取舍
?吴歌一征,只见有五人匆匆走来,当先一个太监手里举着一束黄绢,看到吴歌,道:“吴歌公子吗?”
吴歌依稀认得这人是万历身边的太监,点了点头,道:“是。”
那太监道:“吴公子请接旨吧。”
吴歌长在草莽,哪里知道那么多规矩,听说叫他接旨,“喔”了一声,问道:“什么旨?”踏步上前,伸手便拿。
那太监大吃一惊,连忙退了两步,道:“吴……公子怎能如此不敬,这可是圣旨,你应当跪下接旨。”
吴歌征了一征,心中虽然不愿,却也不想多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单膝跪了下来。
那太监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赐封吴歌为从四品锦衣卫千户,刻日起扈卫大明特使沈惟敬赴朝鲜和谈,钦此。”
吴歌大吃一惊,呼的站了起来,道:“什么?”
那太监被吴歌三番两次的不敬之举搞得实在受不了,只是他数月前在万历身边,见过吴歌的身手,知道自己带来的那四个锦衣卫护卫在吴歌面前不过是四个摆设,当下只得耐着性子道:“吴公子,麻烦你先领旨谢恩,余事再议,如何?”
吴歌道:“谁要做这劳什子的官?谢哪门子的恩?”
那太监脸色发白,道:“吴公子,你……这可是抗旨啊。”
吴歌冷笑道:“朱翊钧是不是自以为吃定了我,想要我做他的鹰犬,只怕他的修为还不够。”
那太监大惊失色,道:“你竟敢直呼皇上的名讳,你……你……大逆不道……”只听仓仓几声,他身后四个锦衣卫绣春刀出鞘,寒光闪动,直逼上来。
那四把刀递到吴歌身前三尺处,突然如遇坚墙,竟然无法再递进一寸。吴歌冷笑一声,双臂微微一震,只听乒的一声,四把钢刀齐断,碎刃落了一地。
那四个锦衣卫大惊,退的比兔子还快,把个面无人色的太监丢在横眉怒目的吴歌面前。那太监惊惧交加,又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怕他传旨传了一辈子,也从未遇到这般情形,只是站在那里哆嗦。
忽听有人长声道:“狂风掀巨浪,惊雷挟金鼓,北极南斗任驰骋,谈笑成此举。雄心万里长,功业不自许,自古英雄多寂寞,只身荡寰宇。不愧是大泽雷神之子,果有大泽雷神之威,却不知可有大泽雷神之义?”
吴歌闻言微微一惊,这人先头念的一段阙词,他小时曾听父亲念过,词句倒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华丽,但却简洁明了的贴合了父亲的一生心境事迹。他抬眼望去,只见门外缓缓走进一个方面紫髯的青衣长者,虽然着了一身布衣,但吴歌依然认得,这人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兵部侍郎宋应昌。
那太监闻言大叫道:“宋大人,宋大人救我。”
宋应昌走到那太监身旁,接过他手中的圣旨,道:“有劳公公回宫复旨,便说吴公子领旨谢恩。”
吴歌曾经在乾清宫顶窃听过宋应昌与万历皇帝的援朝之策,知道这人对日主战,不辱国体,本来对他甚有好感,这时见他大咧咧地为自己做主接旨,不由又惊又怒,一股少年锐气冲上头来,喝道:“你凭什么?”
喝声中,他右袖一甩,一股气劲涌出,要将宋应昌手中的圣旨打落,谁料宋应昌手腕轻轻一转,顺势而动,竟然消了吴歌这一甩之势。吴歌这一甩原意只是想打落对方手上的圣旨,气劲只是一去之势,并无蕴蓄什么后着变化,更无意伤人,自然力道也不强,饶是如此,宋应昌一介文官,化劲手法竟是如此巧妙,身上的功夫竟然不可小觑。
但更令吴歌吃惊的是宋应昌的手法极其相熟,吴歌忍不住道:“化云手?”
宋应昌见吴歌认出,心中一慰,道:“且收雷电九峰下,慢饮花间一壶茶。凭此,如何?”
吴歌神情缓和了下来。那太监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乐得有人接手背这个黑锅,急忙三步并做两步,溜之大吉。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吴歌道:“你……是福建永福青云山九峰下的宋桐冈宋伯伯?”
宋应昌笑道:“桐冈是我的自号,看来你爹爹提起过我。”
吴歌抱拳一礼,道:“宋伯伯所作的那阙‘雷神怒’,我爹爹十分喜欢,小时爹爹教我习字,曾经写过。我当时还问这阙词是哪位大家所作?爹爹说是一位好朋友,大豪杰即兴所赠,当时爹爹还在卷旁写了一段注释,我记得当中有一句,‘忆福建永福青云山,倾盖如故宋桐冈。’”
宋应昌不胜感念,叹道:“你爹爹驱寇护民,横扫南北,助戚家军建立不朽功勋,天下有识之士,何人不敬仰倾慕。那时我任福建布政使,一直想结识你爹爹,奈何缘悭一面,却不料在永福抗倭之时,竟然能在青云山脚下遇到你爹爹,有幸并肩杀敌,那是何等幸事。我虽从文致仕,但自小喜欢剑道,青云山下,得你爹爹指点七日,传我‘化云十三式’,当真是受益终身。经年不见,你爹爹……现下可好?”
吴歌声音沉了下去,道:“我爹爹……已经仙逝了。”
宋应昌眼中的希冀便变成了失望,神情落寞,长叹道:“多少年来,唯愿江湖传言失真,却怎奈天不遂人愿。”他顿了一顿,看着吴歌,道:“不过吴兄有子如此,也当无憾。”
吴歌知道宋应昌有话要说,此处人多眼杂,当下便请宋应昌移步到自己所居的屋中说话。春田淳子见有客人来,早已手脚娴熟的泡上香茗,随后便退出门外候守。
吴歌道:“不敢请教宋伯伯,为何要替晚辈接下那道圣旨?”
宋应昌道:“我只问你,你此次回京面圣,所为何来?”
吴歌一征,脸颊微红,一时竟然不知怎么说好?宋应昌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是为了端福公主?”
吴歌脸上更红,道:“宋……伯伯从何得知?”
宋应昌微微一笑,道:“少年高手护送一国公主进京求援,这事儿朝堂上早有传闻了。”
吴歌一惊,道:“是皇帝说的吗?”
宋应昌摇了摇头,道:“庙堂之上,党派林立,各部官员若没有点消息手段,又怎能坐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之上。”
吴歌默然,心中有点七上八下,不知事情被传成什么样?宋应昌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但是单凭两情相悦,便能成全姻缘吗?”
“婚姻决不仅仅是两个人在一起那么简单,在寻常百姓之家,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合,在帝王贵胄之族,婚姻有时更是两个国家的联合。端福公主贵为公主,所受牵绊比寻常百姓多出何止百倍。别的不说,朝鲜国王李昖虚荣守旧,他会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布衣吗?”
吴歌剑眉紧皱,以他的聪明自然已听出宋应昌的言外之意,说到底就是“门当户对”四个字,而“锦衣卫千户”就是万历赐给他的一个门第,一个功业,只是这个门第只怕要将他的一生从此都卖给了万历,他心中极不舒服,突然道:“我爹爹当年也是个布衣。”
宋应昌听出吴歌逆反的心理,当下微微一笑,道:“是,令堂也是出身世家贵胄,当年毅然决然地跟随你爹爹,其勇气智慧,不输古往今来的任何英豪。但是令堂当年武功绝世,智慧颖达,世上女子,有几人能与其比肩?而且那时她身上可没有家国之担,纵是如此,他们也是避居海外,不问世事,虽是神仙眷侣,逍以在,但每逢佳节之时,定然也有家国之思。所以说,没有家人祝福的婚姻虽然不一定不美好,却定然有所缺憾。然否?”
吴歌默然,宋应昌的这番话,他虽然不爱听,但句句在情在理,他无法反驳一句,毓秀公主身上的牵绊确然比母亲当年还多还重,难道真要她抛家弃国,跟自己隐姓埋名,或是远走海外?如果那样,她会开心幸福吗?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平常不敢也不想去深究,现在被宋应昌挑明,使他不得不去面对这当中的取舍。
宋应昌道:“人生在世,不论你武功多高,还是权位多重,必有所取舍。令尊当年不惜牺牲小节,取悦高拱,张居正,助戚少保稳定兵权,使得戚家军可以一心抗倭,毫无掣肘,不也正是一种取舍。这种舍小节而取大义,远比简单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更要困难得多,因为它要面对的是铺天盖地的流言飞语和误解诘难,它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忍辱负重的毅力。”
“我记得南宋之时,有一位郭靖郭大侠,他说过:‘何谓英雄?能称英雄者,为当世所倾仰,后人所追慕,必是为国为民造福之人’。话是如此,但该如何为民造福?我大明立国二百余载,到如今世道多艰,诸多黑暗,无数名人学士,不过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最终碌碌无为,浑噩一生。还有一些人,面对时局黑暗,要么独善其身,要么隐居世外,要么只会痛骂,骂完之后,却毫无建树,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我以为真正可称为大英雄的人,他不但能看到黑暗,更能面对黑暗,纵然无法粉碎这个黑暗,但是他们能尽己所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纵然这丝光明只能照亮一隅,也已问心无愧。”
“所以,在我宋桐冈眼中,大明二百余载,能当得上‘大英雄’这三个字的,不过区区四个半人而已。”
吴歌忍不住道:“四个半?”
宋应昌道:“不错。第一个是正统年间的于谦于大人。”
吴歌不禁点了点头。当年大明英宗皇帝被权监王振唆使,御驾亲征蒙古,根本不谙军事的王振一番瞎指挥,致使大明最精锐的京城三大营二十万大军在土木堡中伏,被瓦剌也先部一朝击溃,全军覆没,连皇帝本人都被俘虏了去,酿成了史上决无仅有的“土木堡之变”。消息传回北京,朝野上下哀鸿一片,全无计策,几乎所有官员都只想弃京保命,亡国只在旦夕之间,是于谦,在此大难之际,挺身而出,甘冒大不韪,提出“社稷为重君为轻”,果断迎立新君,稳定人心,同时号召天下勤王,并以文官之身,率领京城十余万老弱残兵与围城的五万精锐瓦剌骑兵决战,其间斗智斗勇,反复拉据,终于大败也先部,打了一场漂亮之至的北京保卫战,后来官至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其一生为人刚正无私,唯才是举。后来英宗皇帝复辟,于谦受奸臣所害,被反攻倒算,冤死京城,天下共悲之。若论摧锋于正锐,救国于危亡,大明开国以来,谁能与于谦相比,大英雄这三个字实是实至名归。”
“第二个,是正德年间的王守仁。”
吴歌又点了点头。这个王守仁只怕是大明百年难见的奇才,他不拘泥于圣人经典,甚至敢于质疑朱熹理学,提出“知行合一”,创建“心学”,军事,政治,商道,治学只怕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影响之广,除了大明,还远达朝鲜,日本诸国。便是吴藏神当年,行事处世,也都有心学之风,更遥敬这位先人为师,多次与小吴歌提起此人,所以吴歌也知道这位大贤。
宋应昌道:“第三位与第四位,便是戚继光与你父亲吴藏神,他们的事迹你都知道,我也不用多说。”
吴歌心中激动,点了点头,却好奇那半个是谁?
宋应昌道:“那半个是当年的当朝首辅张居正。凭心而论,张居正的政务能力之强,只怕前后一百年无人能出其右,他所实施的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十年之间便让大明富庶中兴,可谓居功至伟,只是他私欲太重,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所以只能算半个。”
吴歌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宋应昌道:“你父亲当年为了救东南百姓于水火,不惜舍小节而取大义,请客送礼,混迹在他素来厌恶的官场之中,但却给戚家军送去了最为丰厚的军饷和无可动摇的地位,最终涤清海疆,荡尽倭寇,成就了一番大义。现如今,你也面临这样的取舍。日寇侵朝,意在大明,兵锋更直指鸭绿江,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以你的一身武功,定然大有作为。当今圣上虽然怠政多年,有亏帝道,但在驱日援朝这个决策上无疑是对的,你若接旨,于公,可尽卫国之义,于私,有娶公主之机,那你接是不接?”
吴歌目瞪口呆,过了一会,道:“大明不是想和谈了吗?还谈什么驱日援朝?”
宋应昌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倘若日本人全部退出朝鲜,和谈自也不妨。”
吴歌不以为然,道:“日本已几乎占领朝鲜全境,怎么可能接受……”话未说完,忽然想到以万历和宋应昌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日本人的贪婪和野心,明知道丰臣秀吉不可能接受,还设定这样的和谈条件,那是为了……?又想起数月之前,在乾清宫顶窃听,曾听到万历说心中已有援朝的将领人选,只是那时此人还在宁夏平叛,登时心中豁然开朗,当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缓兵之计。
宋应昌看了,不动声色,只是伸指擦去,不置可否。吴歌聪明伶俐,自也不会追问。宋应昌道:“现在,是何心意?”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我真的很讨厌那身飞鱼服。”
宋应昌点了点头,道:“锦衣卫做的许多事情见不得光,名声确然不佳。但并不代表锦衣卫中便无为民请命的忠臣义士。当年,锦衣卫中品级最低的一个七品经历,却敢为民请命,冒死弹劾权势熏天的大奸臣严嵩,满朝文武恻目,自愧不如,后来他被报复至死,却矢志不悔,他虽然是个锦衣卫,却已经青史留名,他的名字叫沈谏。”
顿了一顿,道:“其实那件飞鱼服,是穿在身上,还是穿在心里,只在你本心之间。你好好想想,是接旨,还是抗旨。倘若你要抗旨,那便尽早离去,以你的武功,圣上虽为一国之尊,却也未必奈何的了你。但是你千万不要想带走公主,若是那般,只怕朝鲜要国将不国,永无宁日,而公主,将一世负疚,遗憾终生。宋伯伯只能为你想到这里,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
言罢,他将那道圣旨轻轻放于桌上,起身离去。吴歌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春田淳子柔声道:“公子,茶凉了,要再叙吗?”
吴歌一语惊醒,看了一眼春田淳子,忽然道:“淳子,你觉得这道旨,我是接还是不接?”
春田淳子看着吴歌,眼中柔情如水,忽然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
吴歌一惊,道:“淳子,你这是做什么?”
春田淳子道:“公子的事,淳子不敢妄议,但朝鲜,公子一定要走一遭。”
吴歌奇道:“为什么?”
春田淳子拜伏在地,道:“因为……因为……那个上官姑娘……她……她只怕是这个世间唯一能克制不动明王的人。”
吴歌大吃一惊,道:“怎么说?这话……怎么说?”
春田淳子道:“那日在岛上,不动明王自问天阁负伤而回,便下了一道命令,叫我们留意一个叫上官怡人的绝美少女,如若遇到,务必想方设法生擒活捉。初时,我们还以为他是看上了那少女的美色。可是后来,他又单独召见了我,说他在问天阁中时,对那少女施展了喻梦之术,原本是想植入设定的全套记忆,好让那少女完全听命于他。可是在施术之时,才发现那少女已经事先自我封存了两段最重要的记忆,这两道封印之强,纵然是不动明王也无法打开。其中一段,当是那少女拜师学艺的经过,因为这一段不动明王遍寻不获,另一段当是那少女上岛之后经历之事,因为那也是一片空白……”
她说到这里,吴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原来如此。”
春田淳子吓了一跳,道:“公子……”吴歌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大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怡人会失忆,她冰雪聪明,定然想到不动明王破关之后,会以天帝八喻控制众人,为防不动明王窃取改变她脑海中的记忆,所以她自我封印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段记忆。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忘记我,其实是为了记住我,她……她待我如此用心,我……我却……却……一时间,胸中又是酸楚,又是开心,定了定神,道:“其后如何?”
春田淳子道:“不动明王言道,近日之内,他只怕要转换法相,变化法相之后,可能会忘记此事,所以叫我记住,不论他以何法相现身,都要我告知他此事,若能从速拿获上官怡人,破她封印,将记我头功,传我无上大法。”
吴歌心道:难怪那日不动明王以玄女法相现身,与我大战,一再问我是谁?我只道他戏耍于我,原来他是真不记得问天阁顶一战。
只听春田淳子道:“我随侍不动明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重视一事,事后我想,能以自身之力封印记忆,天下间除了天帝八喻,还有何神通能做到这一想来想去,除非……除非……”
吴歌道:“除非这功法与天帝八喻同出一源。”
春田淳子身子微微一颤,道:“是,淳子也是这样想,明王那般急切想得到那上官姑娘的记忆,只怕那记忆对他有莫大的威胁,所以……所以我想,这位上官姑娘只怕是这世间唯一知道如何克制不动明王的人。”
吴歌喃喃道:“怡人封印了两段记忆,一段是她拜师学艺的,不错,怡人说她师父手握乾坤图,难道……难道是诸神殿之神?”心中微恙,道:“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现在才说?”
春田淳子拜伏在地,泪水已洇湿了一片,道:“淳子……淳子怕公子找到了那位上官姑娘,就……就不要淳子了。”
吴歌一征,看着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这个纤纤少女,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怎么会?”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提过怡人,你怎么知道我喜……那个认识她?”
春田淳子低着头,道:“在那舢板上,还有在运河上时,你哪天夜里没有叫她名字三两回,哪里用的着说。”
吴歌“啊”的一声,满脸通红,竟然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说梦话。
春田淳子看了他一眼,忽然幽幽地道:“可是……就没听见你喊公主的名字。”
吴歌一惊,一时诸念杂陈,百感交集,愣在当场。
第六十一回 议和
?万历二十年,十月初八,朝鲜义州。
朝鲜领议政大臣柳成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弱冠,高大英俊的锦衣少年,心中不由暗自嘀咕:此次大明天朝派遣沈特使来议和,一行只有区区四人,那两人一看就是女子装扮的,只有眼前这个叫吴歌的少年,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看他年纪轻轻,便已官至锦衣千户,想必是有一身惊人艺业的,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日本十五万大军侵驻朝鲜,更有无数忍者杀手暗中蛰伏,就凭这少年一人能应付得了?大明如此漫不经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思量间,只听门响,朝鲜国王李昖眉开眼笑的拉着沈惟敬的手走了出来,道:“有了沈特使的这一席话,寡人心安了。天朝当真是父母之国,雪中送炭,再造番邦,小邦上下感激涕零,永感大德。”
柳成龙微微皱了皱眉,心中颇有疑虑,正要进言。忽听院外侍卫叫道:“信使回来了。”
李昖忙叫道:“快传,快传。”
院外快步跑进两个人来,都是青衣打扮,虽然风尘仆仆,却都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是前去平壤送大明国书的阿英和春田淳子。
李昖早已急不可耐,不待二人见礼,已抢问道:“怎样?日本人怎么说?”
春田淳子看了一眼吴歌,吴歌缓缓点了点头,春田淳子这才道:“日军大将小西行长已代接了大明国书,但他说要天朝特使亲往平壤会面,方显上国诚意。”
柳成龙道:“那他可有说,沈特使可以带多少人去?”
春田淳子道:“不能带一兵一卒,单身赴会。”
于是众人的眼光又都集中到沈惟敬身上,沈惟敬居然面不改色,豪气的一扬手,道:“昔有关云长单刀会群雄,今日所对不过是一群倭寇,有何足惧?本使应了。”
那阿英顿时脸色发白,李昖和柳成龙忙不迭地抚掌赞叹,大声喝彩。
…………
入夜,一灯如豆,四人围桌而坐。
阿英嗔道:“你作死吗?敢一个人前去,这次跑了一趟平壤,我算见识了日军的凶残。在平壤城外,我亲眼看见一个日本武士把一个朝鲜婴儿挑在刀尖上把玩,当真令人发指。还有……还有……城墙上吊着许多女孩子,被割了……割了……”说到这里,她脸一红,实是说不下去。
沈惟敬却不慌不忙,道:“那些凶残成性的日军对你们又如何?”
阿英征了一征,道:“虽有威吓,却也不曾造次。”
沈惟敬道:“照啊,你们两个如花似玉的信使到那如狼似虎的日军大营之中,却能全身而退,你道是那些日军大发善心吗?全然不是,是因为你们身后是大明天朝。我跑海这么多年,日本四岛也去过七八趟,小日本什么德性我会不知,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强盗而已。”
吴歌看了春田淳子一眼,他不曾透露春田淳子的身份,是以怕沈惟敬的言语会伤到她。春田淳子对他报之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只听沈惟敬道:“小日本连你们都不敢动粗,我堂堂大明特使,他们焉敢不敬?再说了,吴大人神功绝世,当初在轮回岛上,问天阁前,数万大军中擒拿主帅,如入无人之境,那平壤城区区两万日军,焉能与轮回岛的精锐相比?吴大人定会保我周全。”说着,一脸谀笑地看着吴歌。
吴歌心道:这沈惟敬虽然不谙武功,但胆大心黑,见识不低,当下缓缓地道:“日军可是要特使大人你单刀赴会的。”
沈惟敬道:“吴大人可以乔装打扮,先行入城,以吴大人的手段,当不是难事吧。”
阿英道:“可是……可是……我看那些日本人虽然精壮,但普遍身材矮小,吴大人身材高大,过于显眼,只怕不易乔装隐藏。”
她话音未落,忽见吴歌脸色一变,悄声站了起来,一边示意他们继续说话,一边沿墙走到窗边,忽然起手一拳,打在窗边的墙上。
这一招是南少林的百步神拳,有隔山打牛的神通,墙壁丝毫不损,墙外却有人闷哼一声,“扑通”一声,似乎有人摔倒。屋内众人皆惊,情知有人窃听,吴歌早已撞窗扑出,只见一个黑衣人踉踉跄跄,正想逃走。
吴歌暗道:这人武功不弱,刚刚那一拳我已用了五成真力,原想他中拳之后,再无行动之能,想不到他还能逃走。当下一个纵身,已迫到那黑衣人身后,伸手便拿。
五指甫搭上黑衣人的肩头,已觉黑衣人身子一僵。吴歌一惊,立刻变抓为拍,一掌击在黑衣人后颈“大椎茓”上,这一掌直把黑衣人的满嘴牙齿连带蒙面黑巾一并震飞了出去。掌击之后,迅疾探手一拉,拉住了黑衣人跌出去的身子,将他翻转过来,只见这人早已七窍流血,面目全黑,毒发身亡了。
吴歌又惊又怒,暗道:这是什么毒药?毒性如此之烈—念间春田淳子已到身边,一见之下,低声道:“是玉碎散,他是伊贺派的忍者。”
阿英听到此话,道:“那定然是小西行长派来刺探我们虚实的,这些日本人当真凶残得紧,自戕性命都毫不犹豫,还能指望他们会对别人性命顾惜?”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正跑上来的沈惟敬。
沈惟敬看了一眼尸体,脸色有点泛白,又看了看吴歌,心中有点虚了。吴歌微一沉吟,道:“沈大人,你大可放心前去,见到小西行长,记住三句话,我保你平安无事。”
沈惟敬道:“哪……三句?”
吴歌道:“第一,你是钦命特使,代表的是大明皇帝。第二,你告诉小西行长,大明六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随时开拔北来。第三,你与中土四大世家关系匪浅,乃是四大世家座上贵宾。有这三句话,我保小西行长不敢动你半根寒毛,当然,你神色间当镇定自若,千万不可露怯,相信以沈大人的应变和口才,此行纵有凶险,也自会化险为夷。”
沈惟敬大吃一惊,吴歌说的三条,除了第一条还算靠谱,剩下两条都是八字都没一撇之事,日本人又不都是傻子,凭几句空口白牙的话便能糊弄过去,他一心只想拉上吴歌,叫道:“吴大人,这些话日本人怎会相信?”
吴歌看了一眼那忍者的尸身,缓缓地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相信,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你若想活命,照做就是,除此无他。”
沈惟敬见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愁眉苦脸地回房去了。
…………
万历二十年,十月初十,平壤。
城外十里的一处小山丘上,吴歌,阿英,柳成龙诸人策马而立,目送大明特使沈惟敬往日军大营而去。
阿英身子微微颤抖,柳成龙看着沈惟敬的目光,更象看一个死人一般。吴歌策马走了几步,到阿英身旁,轻声道:“你放心吧,日军攻占平壤之后,便驻足不前,显然对我大明还是心有畏惧,你看他们不在城内接见沈大人,却巴巴地赶到城外十里安营扎寨,会见明使,不过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而已。在两国未完全撕破脸皮之前,他们断不敢对大明特使不敬,个中厉害,其实沈大人看得很清楚,你也应该相信他。”
阿英苦笑着点了点头。
只见沈惟敬单枪匹马接近了日军大营,忽听一声号炮声响,日军大营内冲出一队人马,足有数千之众,刀枪火铳,鲜甲怒马,一副杀气腾腾之象。柳成龙见了这等气势,吓得脸色煞白,喃喃道:“完了,完了。”
吴歌一伸手按在蠢蠢欲动的阿英的肩膀上,道:“不可妄动,日本人要杀他,用得着出动几千人吗?”
那数千日军目露凶光,刀出鞘,枪上膛,里三重外三重将沈惟敬围了个水泄不通。沈惟敬到此地步,也只得豁开了膀子,居然面不改色,潇潇洒洒地下了马,用日语道:“小西行长将军何在啊?”
那些日军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大明特使单枪匹马在敌军之中,竟是如此从容不迫,还说一口这般流利的日语,果然上国人物,不同一般。只听“哗啦啦”甲胄声响,包围的日军往两旁分开,让出一条夹道,夹道尽头,一个头戴牛角盔的将军驻马而立,兀鹰般的双眼鹰视着沈惟敬。
沈惟敬来时也做足了功课,细问了阿英日军将领的样貌,眼下一看,便知那人必定是丰臣秀吉的爱将,侵朝日军第一军小西行长大将,当下沈惟敬施施然往前就走,只听“仓啷啷”声响,夹道两旁的日军刀枪齐举,架在了沈惟敬头顶。
沈惟敬此时倒是越来越镇定,心道:还来?你介龟孙小日本,这都是从我大明戏文中学来的吧?当老子没看过戏啊。面不改色,步履毫无停顿,走得近了,发现那小西行长颈中挂着一物,银光闪闪,却是个十字架。
沈惟敬一征,心中暗笑:这鬼子倒是特异,不信佛不信道,却信佛郎机人的上帝教∵到小西行长马前,忽然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高声道:“上帝保佑大将军。”
小西行长登时又惊又喜,他在日本国内,虽然勇武善战,深得丰臣秀吉的赏识,但因为信仰问题,多受人排挤揶揄,盖因日本多是信奉佛教或是神道教,他这般新颖的信仰自然曲高和寡,甚至许多对手更借机中伤打压,想不到眼前这个大明特使居然认同于他,说不定更是教中兄弟,顿时如觅知音,激动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急忙大声回道:“阿门。”
沈惟敬做为通译,当初跟着上官连城走南串北,见识自然是极高的,立刻攀友带故,赞叹道:“想不到将军竟然也是我会中兄弟,真是主恩布于四方,要为我两国带来和平与光明啊。”
小西行长急忙下马,拉住沈惟敬的手,道:“上国特使,果然非同凡响,阁下的见识胆略,纵是在日本国内也决无仅有啊,失礼之处,切勿见怪,来来来,帐内说话。”
于是两人手拉手,便如经年未见的兄弟一般,亲热无已的携手入帐。
…………
这番情景只把山丘上的多人看得目瞪口呆。吴歌心道:缓兵之计,大事成了。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只见沈惟敬在小西行长和多名日军将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小西行长还极是恭谨,亲自为沈惟敬牵过马匹,送他上马。
沈惟敬挥手致意,策马回转,意气风发的回到山丘之上。阿英喜极而泣,吴歌笑道:“沈大人,恭喜你的大功告成啊。”
沈惟敬道:“还要多谢吴大人提点啊。”
柳成龙赞叹不已,道:“沈大人在日军白刃之中,如闲庭信步,如此胆色,我小邦当真无一人能及啊。”
沈惟敬斜了他一眼,牛气之极地说道:“你没听说过大唐的郭子仪郭令公吗?当年回纥十万大军进犯,郭令公单枪匹马穿入敌阵,丝毫无惧。今日不过区区两万日军,吾何畏尔?”
他自比唐时功臣名将,柳成龙只能诺诺称是。远处,日军也已拔营起寨,退回平壤。眼见大事已定,柳成龙便恭请大明天使回途。众人正要拨转马头,忽见日军撤走的烟尘之中,有一骑冲出,往山丘这边急急奔来。
众人都是一惊,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眼见那骑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竟是一个灰衣蒙面之人。只见他径直奔到面前,用生硬的汉语道:“哪位是锦衣卫千户吴大人?”
吴歌一惊,道:“在下便是,阁下有何赐教?”
那人道:“我家主人有请吴千户今夜子时于牡丹峰一聚。”
吴歌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家主说贱名不足挂齿,只要吴大人尊驾莅临,便有意外之喜。”
柳成龙忍不住道:“藏头露尾,何有诚意?吴大人何等身份,岂能任你妄为?”
那人道:“家主说,吴大人若不应约,那今夜要等之人,却也不必等了。”
此言一出,吴歌大吃一惊,双目中杀机浮动,逼视着那人。那人丝毫无惧,缓缓地道:“恭候吴大人大驾。”回马而去。
吴歌望着他绝尘而去,双拳紧握,竟然无可奈何。
第六十二回 内斗
?月已上中天,从牡丹峰顶下望,远远地可以看见平壤城内一片漆黑,这座昔日朝鲜的第二大城,在日军的蹂躏下,奄奄一息,便如一个遍体鳞伤,行将就木的老人,黯淡而悲愤。
吴歌站在峰顶,凭风而立,心中早已后悔了百遍,为什么要利用春田淳子既往的忍者身份,让她向小西行长假传讯息,说大明已部署重兵,坚不可摧,自己又何以笃定小西行长会相信?可是小西行长若是不信,今日又怎么会放过沈惟敬?但是从那灰衣忍者语中看来,淳子只怕已身陷囹囫。敲定计划之时,为什么不多想想凶险之处?是不是其实自己一直都只想利用淳子?吴歌啊吴歌,你到底心中深处是怎样想?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第一次觉得自己看自己有点陌生,忽然耳中听到衣袂带风之声,速度极快,那是极高明的轻功身法,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跃上峰顶,明月之下,只见他高髻冷目,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竟然是数度交锋,几次欲杀之的日本第一高手——春田正雄。
吴歌一见此人,心中倒吸一口冷气,盖因春田正雄是随不动明王一齐离岛的,此人武功早已远逊于己,他敢在此现身,莫非不动明王也在左近?吴歌功运全身,不敢有丝毫懈怠,盯着春田正雄,道:“原来是你。”
春田正雄微微一笑,道:“数月不见,恭喜吴大人青云荣升啊。”
吴歌道:“淳子呢?你将她怎样了?”
春田正雄笑道:“淳子是我独生爱女,我视她如掌上明珠,又能将她怎样?小女薄柳弱质,想不到能得吴大人如此垂青,当真是幸何如之。”
吴歌一张脸被他说得通红,怒道:“你胡说什么?”
春田正雄大笑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何需扭捏作伪。吴大人今夜若是不来,那说明是我多心,既然来了,那便已表明心迹,试问你心中若无淳子,又怎会甘冒危险,只身赴会啊。”
吴歌道:“淳子与我有救命之恩,她有危险,我自当援手相救,这是义之所在,与男女情愫有何相关。我与她之间以礼相待,不曾逾矩,你做为她的父亲,这般说话,置自己女儿于何地?”
春田正雄脸色一沉,道:“如此说,那是我春田家自作多情了,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只好带淳子回日本,向她师尊负荆请罪。”说完,转身便走。
吴歌大吃一惊,喝道:“留步。”急纵上前,右手探出,直抓春田正雄后心。春田正雄忽然站住,竟是不闪不避,更不招架。吴歌又是一惊,好在他武功早已到了收发随心,无往不利之境,那快如闪电,劲锐如刀的一抓,说收便收,五指凝在春田正雄后心一寸处,连劲力也无半分外溢。春田正雄叹了一声,道:“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好武功。”
吴歌道:“你为何不闪?不怕我杀了你?”
春田正雄转过身来,道:“我为何要躲?你答应淳子饶我三次不杀,我信你是重言守诺的真汉子。”
吴歌心中一凛,道:“那夜舱变之时,你在舱外?”
春田正雄点了点头。吴歌心中暗道:此人毕竟是日本武道一代宗师,只怕忍术上的造诣更是出神入化,所以他武功虽然已不及我,但要隐身藏形,不为我知,仍然可以办到。如此说来,那夜淳子在舱中杀她同门,救我脱难,他都在暗中窥视,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说他要带淳子回日本向不动明王请罪,那便是说不动明王不在朝鲜,他此番举动,到底是何目的?
在这瞬息之间,吴歌已连转了几个念头,当下缓缓收手,道:“你待怎样?”
春田正雄道:“不论在日本还是大明,背叛师门,都是不赦之罪。淳子为了你,背叛的更是连天皇和太阁都要礼敬三分的不动明王,放眼天下,有可能保她周全的,已只有你了。我素日里虽然心冷,但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儿家不争气,喜欢上敌人对头,既然大错已经铸成,只好将错就错。你留她在身边,将来做偏房小妾也罢,做丫环仆佣也罢,好歹保她一条性命。但她毕竟是日本人,你可以叫她做任何事,还请不要利用她再做叛国之事。此次幸好我大日本也有和谈之意,你假手于她传讯,不过是促进此事,若再有下次,那你就是逼我手刃亲女,以谢国人。”
这番话直把吴歌听得目瞪口呆,在他看来,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春田正雄心冷如铁,他更应该用淳子为胁,逼自己写一卷神龙心经或是雷神诀云云,想不到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舔犊情深的话来,一时间以吴歌的聪明机灵也接不上话,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春田正雄长叹了一口气,看了吴歌一眼,道:“大明气数未尽,时不利我东瀛,可惜,可恨。”转身便走,一振袖间,已跃下峰顶而去。
吴歌征征地出了一会神,叹了口气,忽然道:“阁下已窃听了这许久,还不现身吗?”右手一伸,拈住一片头顶掉落的黄叶,手腕微微一抖,那片弹指可破的黄叶竟然发出破空锐响,势如劲弩,往右边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松树上射去。
只听“嗤”的一声,刀光暴闪,那粗可环抱的树干中竟然迸出一道刀光,将那黄叶一削为二,那树干宛如活了一般,呼的跳出一大块活物,带着森冷刀光往吴歌身上直撞过来。
吴歌道:“东瀛忍术?”右掌呼的击出,掌力奔腾如海,管你千招万法来,我只一招去。他的雷神掌力实在太过雄浑,那“树干”离吴歌还有一丈有余,已触到掌力前锋,顿时觉得如巨浪压身,连气也喘不上来,急忙往后暴退,若有半刻迟滞,只怕已被雷神之力拍得粉碎。
吴歌道:“身法挺快。”上下左右连击四掌,霍的双手一收,负手而立,道:“阁下是谁?”
那“树干”见吴歌莫名其妙虚击四掌,自己没有感应到任何掌力,不由摸不着头脑,他反应也快,身法急动,想往左窜逃,哪料刚刚窜出,忽然间虚空中一股巨力反震出来,便如撞上了一堵无形高墙,直震得他五内如焚,几欲呕血,他这才大吃一惊:他……他的掌力竟然能在虚空中留置这许久,这究竟是什么武功?
吴歌这一招正是雷神诀中的“藏雷五方”,当真有画地为牢之效。那“树干”已知武功与吴歌相差太远,心中又惊又惧,到此地步,只能做困兽之斗,当下奋起全力,挺刀往前刺出。
他本已做好刃断人亡的准备,哪料一刀刺出,突然发现身前空空如也,对方留空的气劲竟不知何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这一刀用尽了全力,未留一丝力道在身上,陡然间落空,哪里拿得住桩,登时整个人往前扑倒,再无任何法度可言。
吴歌一探手间,已夺过对方长刀,另一手拿住对方脉门,将他就要摔倒的身子提了起来,手腕轻轻一振,只听“哧”的一声,那“树干”身上披的树衣四散裂开,露出这人的本来面目,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吴歌道:“你是谁?”
那中年汉子自艺成以来,何曾有败得如此狼狈过,一时心丧欲死,喝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吴歌冷笑一声,又看了这人几眼,只觉这人眼熟,再细细一想,道:“你是柳成龙身边的侍卫。”
那人亦知吴歌早晚会认出他来,也无话可说。吴歌道:“你是日本的斥侯细作?”
那人大怒,喝道:“你才是日本的奸细,身为大明高官,居然私会日本武士,你是要颠覆大明和朝鲜吗?”
吴歌冷笑道:“你倒会恶人先告状,倒打一钯。你的隐身潜形之术,难道不是日本的忍术?”
那人鄙夷道:“你武功虽高,见识也不过如此。那是我们朝鲜的归一道,岂是日本忍术所能比拟的。”
“归一道”之名,吴歌倒确实未曾听过,但他曾与日本人数度交手,对甲贺,伊贺,乃至山阴流,一刀流的刀法都有见识,这人刚刚所使的刀法确然与日本刀法不同,在生死大限之时,武者自然而然用的都会是自己最精熟的武功,不可能再假用不谙熟的他派武功,而且约自己的是春田正雄,日本人显然也没必要再派一人潜伏,做这等无谓的画蛇添足之举,那这人朝鲜人的身份显然无疑,他潜伏在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自己与日本人有何勾当,可见柳成龙这人的防人之心。
吴歌越想越怒,柳成龙这人,自从见到自己这一行人,便诸多质疑,满腹唠骚,仿佛大明不立刻派十几二十万大军过来,便是欠他们一般,现在又如此防备自己,虽然于理有因,但于情却让人寒心,当下手一挥,将那人甩了出去,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柳成龙,有什么话直接找我来说,做这等鬼祟之事,没的辱没了他一品大员的身份。”
那人只道吴歌必然杀他灭口,万料不到还有此死里逃生之机,登时再无求死之志,狂奔而去。
吴歌望着那人身影隐没于夜色山林之中,心中暗道:这人只听到只言片语,只看到一鳞半爪,回去之后,与那柳成龙一说,姓柳的多半就会认为我有勾结倭寇,出卖朝鲜之意,此去义州,只怕事端多生。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上弦月,胸中豪请陡生:大丈夫行事只要问心无愧,虽万千人吾往矣,介时见招拆招,怕他怎地。
一路信步下山,骑马西行,第二日午时到了义州城外,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数百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居中领头的正是柳成龙。
吴歌心道:这下搞大了≥马上前,还未喊话,只听“嗖嗖”羽箭破空之声,一排利箭射在马前,直惊得马儿一声嘶鸣,人立而起。吴歌扣住疆绳,喝道:“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成龙道:“吴大人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身为天朝重臣,竟然勾结倭寇,意图不轨,你对得起大明圣皇和黎民百姓吗。”
吴歌道:“我虽然会了一会日本高手,但也是事有因由,你便单凭此事,断章取义,妄言我勾结倭寇,可见你识人不明,见事不清,朝鲜臣工若都是这般见地,难怪国家不振,民族不兴。”
柳成龙大怒,喝道:“通敌卖国竟然还狡言诡辩,说什么事有因由,什么因由,不过是好色成性罢了。”转头喝到:“带上来。”
两名侍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押到城头,那少女脸色苍白,神情悲愤,正是春田淳子。吴歌吃了一惊,心道:淳子什么时侯回来的?眼见她娇小的身子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反绞双臂押着,想起自己日前还利用她日本忍者的身份,去平壤假传讯息,心中当真又是愧疚又是怜惜,戟指喝道:“放开她。”
柳成龙冷冷地道:“吴大人,你且告诉大家,这女子是什么人?”
吴歌森然道:“她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要他后悔一世。”双腿一夹,胯下马儿一声嘶鸣,突然发力,猛地冲了过来。
柳成龙想不到吴歌说冲便冲,视满城弓弩如无物,情急之下,大叫道:“放箭。”
弓弩弦响,箭雨劈空而下,吴歌双手一分,雷神封印横布前方,犹如一张无形大盾,将射向身前的箭雨悉数挡落。城头的士兵几时见过这般奇象,吓得呆了,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射出第二轮弓弩,百步之距,能有多远,吴歌早已冲到城门之前,身子从马上拔起,凌空飞跃,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城门之上。
义州城虽然城小简陋,城门也厚逾半尺,被吴歌这一掌之力当场震倒了半扇,轰然巨响中,门后的士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影一晃,吴歌已连过数十人,直扑城头。
柳成龙在城头见吴歌如鬼似魅,吓得大叫一声,正想拉过春田淳子为质,只见吴歌手一挥,将夺到手中的几支长矛掷了过来。那长矛来势如电,柳成龙离春田淳子虽然只有两步之距,但要拉人,哪里来得及,只听“扑”的一声,胸口中矛,跌了出去。
吴歌总共掷出五根长矛,分袭柳成龙身边五人,其中两支击的正是押着春田淳子的那两名侍卫,左边那一名应声而倒,右边那一名竟然右手一探,接住了长矛。
吴歌大吃一惊,想不到朝鲜军中还有这等高手?他以闪击如电,雷霆万钧之势,不给对方丝毫思虑喘息之机,正是想一举打乱对方部署,在对方还不及反应之下,便将春田淳子救将出来。却想不到棋差一着,那侍卫没被击倒,竟然能接住自己那长矛一掷。这时他虽已扑到近前,但那侍卫也已有备,将长矛抵在春田淳子的右颈气脉之上。
这时人群方才反应过来,一时大哗,有人大叫:“柳大人,柳大人。”只道柳成龙被杀了,却只听柳成龙哼哼卿卿地被人扶了起来,大声呼痛,竟然没死。细看之下,原来吴歌掷上来的五根长矛没有矛尖,显然是被吴歌截断的,但饶是如此,以吴歌的功力,飞花摘叶都可杀人,更何况坚韧的矛杆,可见他是手下容情,并无杀人之意。
士兵们将吴歌团团围住,却都面有惧色,不敢上前。那名侍卫将矛杆抵在春田淳子的颈边,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喝道:“你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他既能接住吴歌所掷的长矛,武功显然不弱,将一根断头矛杆戮进春田淳子细嫩的脖颈,当然不是难事。
吴歌见先机已失,一时也不敢妄动,他见春田淳子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神色有异,怕她自小所受的忍者训练,让她自轻性命,做出什么傻事,当下道:“淳子,你既是我的人,那你的性命自然也是我的,没有我的允可,不许你自轻性命,否则便是对我不忠不敬,我决对不会原谅你,你可明白?”
春田淳子轻轻颔首。吴歌心中微定,柔声道:“你放心,就凭他们,未必难为得了我。”
他若在这之前说这话,必定让人取笑狂妄,可是经过刚刚那如雷似电的一役,人人皆知以他之能,只怕言下无虚。只有那拿住春田淳子的那名侍卫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如此关心这小美人儿,在已失先手之际,你拿什么保她周全?”
吴歌剑眉一扬,道:“阁下武功不弱,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那侍卫冷冷地道:“下官权应策,有劳吴大人挂怀。”
这时柳成龙已喘了半天,由一众侍卫护着,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你……通敌在先,袭城在后,我要上北京,我要到圣皇那里告你。”
吴歌道:“柳大人,我想告诉你,我刚刚本可杀你,却留你一命,不是我怕你人多势众,更不是怕你上京弹劾,而是你虽然令人生厌,却并不是什么奸恶之人。我吴歌手上,不沾无辜之血,更不想你我之间自相残杀,让日军渔翁得利。眼下这般境地,我们已无互信可言,你定然不想我留在义州,我也不想看见你们生厌,你把她交还与我,我们立刻离开义州,不做片刻停留。否则,你们若伤了她,那大伙一拍两散,我必定为她报仇,到时别说你柳大人性命不保,就是义州城,我也要她鸡犬不宁,你们也不用等什么大明援军了。”
柳成龙气得直翻白眼,道:“你……你……你……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忽听一人叫道:“柳大人,柳大人,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城下急急忙忙挤上一个人来,正是沈惟敬,只听他叫道:“万事有商量,万事有商量,跟日本人都能和谈,自己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谈的。”向吴歌使了个眼色,将柳成龙拉到一边嘀咕去了。
柳成龙初时脸色不善,颇为愤慨,在沈惟敬不断耳语下,脸色竟然渐渐缓了下来,还点了点头,似乎已有所动。吴歌心中暗道:姓沈的口才倒是当真的好,还望他日后用在正途。
约莫过了三柱香时间,只见柳成龙点了点头,沈惟敬走到那侍卫权应策身边,道:“放了她吧。”
权应策道:“放了她?他若乘机发难,这里可无人是他敌手。”
沈惟敬大手一挥,道:“我来为质,我和吴大人是好朋友,他断不会害我。”
那权应策将信将疑,望向柳成龙。柳成龙点了点头,权应策无奈,只得将春田淳子放开。
春田淳子身子往前软倒,吴歌一把抄住她,道:“你们给她下了药?”
那权应策早已闪在沈惟敬身后,道:“化功散而已,十个时辰后自解。”
吴歌伸指触脉,探到春田淳子脉息并无异常,当下看了沈惟敬一眼,道:“多谢。”
沈惟敬微微一笑,道:“还请吴大人日后勿忘。”
吴歌点了点头,身子拔起,如一缕轻烟,飘向城外,衣袂飞舞,便如大罗金仙,凌虚而去,千人瞩目,一时寂静无声。
第六十三回 寻忆
?吴歌抱着春田淳子走了里许,忽觉胸侧肩膀处冰凉凉的,低头一看,却见春田淳子珠泪莹莹,洇湿了自己胸前一片。吴歌轻声道:“淳子,你可有不适?”
春田淳子却轻轻摇了摇头。吴歌心道:她自从跟了我后,便开始多愁善感,咳,我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他也不敢多想,又走了五六里路,前面有一片树林,林外便是鸭绿江,过了江,便是大明的地界了。
吴歌在林中找了一块空地,将春田淳子放了下来,道:“当初我曾听我伯伯提过化功散,这药物名为化功,其实只是麻痹经络,让你无法驱动真气,筋软骨麻,对你丹田内息并无妨害。我现在试试能不能用内力把药气给逼出来。”
春田淳子点了点头,吴歌将右掌贴在她后心“灵台茓”上,将雷神之息缓缓渡了过去,在她体内走了一个小周天后,真气慢慢自内外放,只见春田淳子光洁的肌肤上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过了一会,出汗越来越多,当真是汗透重衫,香汗淋漓。
吴歌见状,轻轻撤掌,道:“应该行了,你且试着运气看看。”
春田淳子应了声“是”,却脸色一变,呆呆地出神。吴歌奇道:“怎么了。”春田淳子回头看了吴歌一眼,脸上神情恐惧,似乎见鬼了一般。只见她呼的跳了起来,以手为刀,往前劈出,使了一招“诛天一刀斩”,一斩之后,手臂凝在空中,半晌不见动静。
吴歌道:“淳子,你怎么了?”
春田淳子抬头看天,似乎脑中极力在思索着什么,只听她喃喃道:“下一招是什么?下一招是什么?”
吴歌闻言大吃一惊,看这情形,春田淳子竟然似乎将武功给“忘记”了,这世上竟有这等诡异之事?须知武者自小习武,其中过程艰难辛苦,千锤百炼之后,武功心法都已与人融为一体,如吴歌这般的大高手,更是气与意合,意与神合,心到法到,武功在他身上,早已如呼吸一般自然,纵是春田淳子,经过多年修炼,也基本达到“人武合一”之境,出招换式何需去想,这本来就象你不会忘记吃饭睡觉一般,可是眼下却出现了这般诡异之事。
只见春田淳子双手抱头,尖叫道:“下一招是什么?下一招是什么?”
吴歌大惊,急忙抱住她,叫道:“淳子。”春田淳子却如发了疯般,拼命挣扎。吴歌无奈,轻轻一掌击在她后颈“大椎茓”上,春田淳子顿时晕了过去。
吴歌再次将手掌贴在她“灵台茓”上,将真气缓缓渡入,当雷神之息顺任脉而下,触到春田淳子的丹田内海之时,只觉她丹田中气息涌动,有拮抗之象。吴歌心中一定,暗道:她的内息真气还在,只是忘记了应用之法,那是怎么回事?
突然之间,吴歌心中涌出一个念头:天帝八喻,这个世间能绝心抗脑的只怕只有天帝八喻这种神通了,难道不动明王到了朝鲜?
一念及此,他心中登时打了个寒战,急忙默运“五蕴神通”,五感大增,方圆二十丈内,虫走蚁行,飞花落叶,无不尽入耳中,留意了一会,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听春田淳子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武功对一个武者之重要,有时更胜逾性命,盖因每一个习武之人一身所学都是经历了无数艰难辛苦方才得来,艺成之后,行走江湖,难免结下仇家,倘若有一天武功全失,那当真是任人鱼肉,惨不堪言。吴歌生怕春田淳子一时想不开,急忙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小手,道:“淳子……”
他话才开口,春田淳子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公子,淳子是个废人了,淳子是个废人了。”
吴歌道:“胡说,你四肢健全,能走能跳,怎么是个废人。”
春田淳子哭道:“可是……可是……我的武功没了,我……我想不起来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吴歌道:”你放心,我刚刚查探过了,你的内力真气都在,并没有散功。”
春田淳子一征,哭声顿时小了,睁着一双泪光迷朦的大眼睛,看着吴歌,道:“真的?公子没有骗我?”
吴歌坚定的点了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春田淳子看着吴歌坚定的眼神,心中顿时一宽,道:“可是……可是……”伤悲稍减,惧意顿增,颤声道:“公子,化功散有这般厉害吗?”
吴歌摇了摇头,道:“不是化功散的缘故。”
春田淳子顿时害怕起来,道:“那……那定是他……他到了朝鲜。”
吴歌知道她说的是不动明王,当下道:“你好好回想一下,将这两天的经历说与我听听,碰到什么人,遇见什么事?不可遗漏。”
春田淳子理清思绪,将这两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她此次乔装成那名服玉碎散自尽的忍者,前去平壤,事情出奇的顺利,日军的暗语口令都没有改变,她顺利见到了小西行长和加腾清正,告诉他们大明已有防备,且重兵待发,兵甲犀利,不可小觑。小西行长与加腾请正面面相觑,更坚定了和谈之意。本来事情顺利,她当晚便可回返,却没想到堪堪离城十里,就撞见了春田正雄。
原来还是知女莫若父,当晚春田正雄在暗处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自己女儿,更在军帐外偷听,只是他没有予以揭穿,而是在事后尾随,在无人处将女儿拿住,怒气勃发,又打又骂。春田淳子无话可说,只是倔强的忍受。春田正雄见女儿这般心意,打够骂够之后,竟然只是点了她的茓道,将她藏于一处山洞之中,然后甩手而去。
春田淳子知道父亲素来心冷,不明白他为何没杀了自己,还是另有什么目的手段?直到十个时辰之后,突见父亲回转,静静地看着她,竟然叹了一口气,只是一声叹息之后,忽然又声色俱厉,说她丢尽了春田家的脸面,春田家没有这样不肖的女儿,从今往后,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再见之际必是杀她之时。说完,解了春田淳子的茓道,拂袖而去。
春田淳子百感交集,征了半晌之后,抹干眼泪,赶回义州,彼时吴歌未回。柳成龙彬彬有礼的款待于她,席间却突然翻脸,大骂她是日本奸细,追问有何图谋?春田淳子大惊之下,想要反抗,才发现无法驱动真气,被柳成龙的侍卫轻易拿住。
柳成龙本拟要拷问于她,只是吴歌回来得太快,这边刚刚拿住春田淳子,那边探子回报,吴歌已在十里之外。柳成龙从那名归一道侍卫口中知道吴歌之能,急忙挟春田淳子为质,到城头上部署防备,其后种种,便是吴歌亲历之事了。
吴歌细细听来,这当中并无什么特异之处,更找不到与不动明王相关的蛛丝马迹,心中疑惑难解,难道不动明王故意隐在暗处,不现真身,要玩那猫捉老鼠的把戏?他心中不安,当下右掌触地,运转“蛰龙之变”要再查探一番。
这“蛰龙之变”与“五蕴神通”不同,“五蕴神通”虽然及远,那是通过提高眼力耳力心力来查探周遭,倘若有一个不世出的大高手,潜伏的绝无声息,那不被吴歌发觉,亦有可能。而“蛰龙之变”却是借物传感,只要对方在发功范围之内,就算无声无息,甚至无形无相,只要有质而在,都能被感应出来。吴歌这一运功之下,猛然发现十丈外一丛一人多高的草莽之中,竟然伏着一人。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这人何时而来,他竟是一无所觉,不由心中发寒:当真是大意了,早知道刚刚运转五蕴神通之后,就应该用蛰龙变再查探一次。这人是谁?不动明王吗?
倘若这人是不动明王,那自己已在他天帝八喻发功范围之内。一念及此,吴歌哪里按捺的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身形猛地拔起,直扑上前,凌空一招“九天惊雷”猛劈而下。
这一招威力之大,当真如天雷坠地,一声霹雳震响,一丈方圆之内,泥土纷飞,草木俱催。但那人身法极快,在吴歌掌力落地之前,已急退出去,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吴歌雷霆一击。
吴歌抬眼见到此人,只见这人双手背负于后,以金鸡独立之势往后飘飞出去,衣袂飞舞,飘飘欲仙,若不是长得五大三粗,倒当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这人吴歌倒是认得,一见之下,不由一征,道:“权应策,是你?”
这潜伏窃听的人竟然是先前在义州城头有过一面之缘的朝鲜侍卫权应策。一见是此人,吴歌心中顿时定了下来,厉声道:“权应策,你意欲何为?”
那权应策一足轻点在一株枯木的枝桠之上,那枝桠细如小指,他的身形却甚是魁梧,那细枝仅是微微颤动,竟不折断,这一手轻功当真高明之至,纵是春田正雄只怕也颇有不如。只听他道:“奉柳大人手令,恭送吴大人过江。”
吴歌大怒,喝道:“我已离开义州,柳成龙还不放心?凡事得寸进尺,必无好果。你们今天已激惹我数次,若不是看在毓秀公主的份上,我岂能轻饶于你,乘小爷杀性未起,赶快滚吧。”
权应策听到他提到“毓秀公主”,登时眼睛一亮,道:“你喜欢我们家公主,是不是?”
吴歌万万没想到对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脸红耳赤,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权应策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辽阳城外的十里坡,是不是?”
吴歌莫名其妙,道:“你想说什么?”
权应策道:“你媳妇这般的人物,纵然穿上这身粗衣裳,那也是麻雀中的凤凰,藏不住的。若不花点功夫,只怕没两天你老丈人便能找上门了。”
吴歌大吃一惊,这几句话虽然没头没尾,但极其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听权应策又道:“我年轻之时,手上的活儿也是四邻闻名的。你把你的小媳妇叫过来,我来给你们打扮打扮。”
吴歌霍然想起,半年多前,自己扈卫毓秀公主上京,在辽阳城外,遇到长白剑派设局,一个老婆婆以给自己改装之名,想用醉仙草放倒自己,最终被自己识破。这权应策刚刚说的正是当日那名老婆婆说过的话,不由心中一凛,道:“你究竟是谁?”
那权应策道:“那名老婆婆正是家母,你最后把她怎样了?”
吴歌惊道:“甚么怎么样?我后来与长白剑派的陆西河赌斗,便放开了那婆婆,可是一根寒毛也未伤她,这事有长白剑派为证。”
权应策道:“可是她后来为何死在胡家屯?在胡家屯发生了什么事?”
吴歌一个头两个大,道:“胡家屯?那晚她在胡家屯吗?”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盯着权应策,道:“你为什么叫权应策?”
权应策一惊,道:“父母之命,有什么为什么可言?”
吴歌摇了摇头,道:“权应策,权应策,只怕是权宜之策吧。”
权应策大吃一惊,心道:好厉害的小贼。只听吴歌缓缓地道:“胡家屯那晚,那婆婆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却是在的。”
权应策忍不住道:“谁?”
吴歌道:“上官世家七小姐上官怡人。”他说这句话时,双眼紧盯着权应策的一举一动,只希望能从他的眼中看到那魂牵梦萦的醉人笑意,可惜那权应策眼中只有那警惕的眼神,他淡淡地“喔”了一声,道:“上官家的千金大小姐,在那蛮荒之地做甚?”
吴歌便将那晚发生在胡家屯的事娓娓道出。权应策不出一声,听得极是认真。吴歌讲完胡家屯之事,竟不稍停,又一路讲了下去,从如何护送毓秀公主到北京,在北京酒馆中与上官怡人会晤,一路讲到轮回岛上,问天阁中,上官怡人舍身相救,说到后来,情到深处,双眼泪光盈盈,酸楚之意充塞胸臆,生生忍住才没有哭将出来。
权应策听得呆了,望着吴歌的眼神变得复杂之极,过了好一会,才勉强一笑,道:“你的故事倒是编得真好听。”
吴歌心中已笃定这人定是上官怡人,什么寻母之说,都是托词假言,要不然讲完胡家屯之后,她也不会安安静静的一路听下去,上官怡人的易容术天下无双,现在想来,只怕当初那辽阳城外的老婆婆,也是她假扮的≡轮回岛离岛之后,她在朝鲜地界下船,又假扮朝鲜侍卫,个中原因虽然不明,但究其最终目的,只怕都是在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是以吴歌乘此之机,将前后因果,全部道与她听,只希望能对她有所助力,但吴歌心中亦知上官怡人自我封印的力量之强,连不动明王都无法破除,更何况仅仅是自己的半日之述,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在他心中,能看到上官怡人平安无事,已是心中大慰,再不敢奢求什么。
“权应策”心乱如麻,脑中千百个念头此来彼去,搅得连头都痛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只听“喀喇”一声,足下的细枝折断,她呼的一声,从树上跌了下来。
吴歌大吃一惊,急忙纵身上前。却见“权应策”双手抱着头,往后急掠两丈,叫道:“你要做什么?”
吴歌急忙站住,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跌伤?你……你头痛吗?好啦,好啦,我不逼你,你也不要想了,小心对身子有害。”
“权应策”又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眼中流出泪来,泪水流过脸颊,将古铜色的皮肤洗出两道光洁细腻如白玉的肌光来,只听她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记不起你?”说完,转身飞奔而去,不过一瞬,已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四回 密谋
?吴歌听到那“权应策”最后一句话,已确定她是上官怡人无疑,心中之欢喜安慰,当真是无以言说,一连数月以来,他始终在担心上官怡人的安危,只怕她没逃出轮回岛。现在见她平安无事,就算她不记得自己,自己却也知足了。他不敢过份逼迫上官怡人,是以任她自去,并不追赶,想起刚刚那一招情急拼命的“九天惊雷”,不由一阵后怕,倘若那雷霆一击上官怡人没避过去,那自己只怕也不想活了。
正自百感交集,忽听春田淳子怯生生地唤道:“公子。”
吴歌这才回过神来,回到春田淳子身边,道:“什么事?”
春田淳子道:“刚刚……刚刚那个人是……上官小姐吗?”
吴歌点了点头。春田淳子道:“公子日思夜念,现在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不追啊?”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她现在记不的我,我若逼她太紧,只怕有害无益,我知道她平安无事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春田淳子身子微微一震,轻轻咬了咬樱唇,道:“上官小姐真的是……好福气。”
吴歌霍地想到一事,道:“怡人倘若可以封印自身的记忆,只怕也可以封印他人的。你遗忘武功,莫不是与她有关?”
春田淳子怔了一征,随即跳了起来,道:“正是,正是,淳子被擒之后,看守淳子的只有上官小姐,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忽然跪了下来,道:“求公子成全,请上官小姐为淳子解除封印。”
吴歌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我情同兄妹,你的事我当然会鼎力相助,勿需如此。”
春田淳子听到“情同兄妹”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低着头道:“多谢公子。”执拗地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吴歌看了她一眼,道:“你现在武功全失,不宜随我犯险。”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支响箭,手腕一抖,对空掷了上去,他指力之强,当真如弓似弩,那响箭直飞高数十丈,“碰”的一声炸响,在空中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只听步履急促,有两人迅速往这边奔来,听那步声,轻功不弱。吴歌喝道:“来者何人?”
只听远处有人叫道:“是吴千户,吴大人吗?”
吴歌道:“是我。”
那人喜道:“弟兄们,找到吴大人了,快过来相见。”林中奔出四个人来,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跑到吴歌面前,跪倒拜见。
吴歌过江前会过延吉,丹东一线的锦衣卫,彼此认识,眼见响箭发出,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人便能过江来见,显见锦衣卫训练有素,反应极快,这一支力量倘能用于正途,未尝不能为国造福,可惜历朝以来,都被用在歪门邪道之上。当下先循例问道:“近日来,可有日本异动的消息?”
一名校尉道:“回千户大人的话,属下得千户之令,留意查探倭人行迹,近日得到消息,长白山一带,有倭人忍者武士出没,人数不多,前后见过三批,少者三两人,多者十数人。我们兄弟有一次追踪时,被他们发现,小日本爪子硬,我们还折了四名弟兄。”
吴歌一征,道:“长白山?那里与日军行军部署不符啊,他们去那里做甚?”
那校尉道:“我们发现他们手中都带着标尺笔记,有时还雇请女真人做向导,应该是在测绘地形。”
吴歌一惊,道:“测绘地形,他们想做什么?难道想从那里进军?那也不对啊,他们连战皆捷,已临江布势,士气高涨,怎么会舍易求难,转走长白山?”
那校尉道:“这个属下也猜不透,但是属下已加派人手,日夜监视。”
吴歌点了点头,道:“眼下我有一件要事要办,还不能过江,我这个妹妹身子不适,需要有人照护,你们先送她过江,小心看护,不可怠慢。”
那校尉应声“是”,忍不住看了春田淳子一眼,心道:什么妹妹,左右就是相好姘头,我们这位千户大人当真会享福,出两月公差,身边还不忘带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看这样子是这美人儿得宠啊,我们把她伺候好了,说不定比刺探个重要消息功劳还大。当下急忙道:“请大人放心,属下拿人头担保,必定照看姑娘周全。”
吴歌点了点头,看着春田淳子,道:“你先安心休养,我很快便会回来。”春田淳子虽然不愿离开吴歌,但也知自己武功全失,同行不仅仅于事无助,反而会拖累吴歌,只得含泪点了点头,乖乖听话。
吴歌送他们过了江,心中寻思:上官怡人既然扮做朝鲜侍卫,显然义州城中有她需要的消息,所以她听了自己一席话后,定然会去想方设法的求证,义州多半还会回去。虽然自己与柳成龙有约在先,不再踏入义州城一步,但到这田地,事急从权,管他三七二十一,厚着脸皮再溜进去一次,尽量小心,不要让那柳成龙知道就是了。
这时堪堪午后,他今日袭城一闹,只怕义州全城戒严,白昼不易混将进去,还是夜间稳妥,于是就在江边找了棵大树,在树桠间小憩一下。
他一宿未曾合眼,这一休憩立时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林中有极细微的“沙沙”异响。他立时警觉,睁眼看时,这才发现天色已黑,那“沙沙”异响刚刚还远在十数丈外,只这一睁眼间,只见林中已掠出一条人影,站在江边。
吴歌心中一惊,暗道:刚刚那是草上飞的掠草细响,这人身法好快,是个罕见的轻功高手。他运足目力望去,只觉这人身影好熟,忽见那人手中一亮,原来点亮了一盏小灯笼,灯光虽弱,吴歌依然将那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竟然是春田正雄。
吴歌又是一惊,暗道:这大倭寇来这里做什么?忽见雾气氤氲的江心也有一点淡淡的灯光透出。只见春田正雄将手中的灯笼缓缓舞了三个小圆,过了一会,有一艘小船破雾而出,缓缓向岸边驶来。
吴歌精神一振,心道:暗号相对,江中夜会,小日本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眼见春田正雄上了小船,进了船舱,那小船又晃晃悠悠往江心荡去。吴歌急忙跳下树来,跑到江边,悄无声息的潜入水中,往那小船追去。
他自练了神龙心经之后,水性更佳,这一番潜泳,翩若金鲤,无声无息的靠近了小船。那小船到江心后,便落锚定身,不再游弋,从水下望去,只见舱内出来两人,分站船的首尾,显然是给舱中的人值哨望风。
吴歌潜到船头下,那里正好有一个上翘的弧度,可藏一头之宽,他将右掌轻托在船身,运转“蛰龙之变”,触息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当即便感应到舱中坐了两人,他将头面略伸出水面,运足“五蕴神通”,便听到了舱中有人说话。
只听一个声音道:“说好了这事由我来谋划,你为何私派手下前往长白山?而且还跟人动了手,倘若惊动了我师尊,那可就万事俱休,你这不是要害我么?”
这个声音虽然刻意压抑,依然可以听出这人怒火中烧,倘若不是避人耳目,只怕要跳起来大吼一番。只听春田正雄道:“鄙人见陆大侠一月来按兵不动,只道陆大侠事有掣肘,故而想助陆大侠一臂之力,一时心急,还请多多谅解。”
吴歌心中一动:这陆少侠声音好熟,又提到长白山什么,难道是长白剑派的陆西河?一念及此,更加全神倾听。只听那“陆少侠”道:“我看你是想卸磨杀驴,独占机缘吧。”
春田正雄干笑道:“陆大侠言重了,没有陆大侠相助,不要说在下找不到宝物所在,就是长白剑派的七险十二关,在下也过不去啊。”
吴歌听到此处,已然确定那人必是陆西河,不由心中一痛,铁翼道人一生侠义,长白剑派望重武林,想不到他的首座大弟子居然勾结倭寇,欲图不轨,只怕要给长白剑派蒙羞了。
只听陆西河冷冷地道:“你知道便好。”
春田正雄陪笑道:“自今夜起,在下凡事皆以陆大侠马首是瞻,我们精诚合作,大事必成。”
陆西河轻轻哼了一声。春田正雄道:“为表示诚意,在下已将神物带来,可以交由陆大侠保管。”
陆西河顿时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颤声道:“这……这……便是传说中的诸神殿神物?”
吴歌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春田正雄从轮回岛夹带了什么东西出来?只是他感应不到那东西的模样,空自着急。只听陆西河语气大畅,道:“春田先生的诚意,在下已看得分外明白了。其实这一月以来,不是在下不愿动手,而是时机未至。下个月中旬,我师尊要闭关七天,这七天阖派上下便由我一人调度,时机便在于此。”
春田正雄大喜,道:“上天相助,大事必成。”
吴歌听到这里,杀心渐起,心想这两人,一个侵略他国,无恶不作,一个勾结外敌,甘做汉奸,都是其罪当诛之人,不如现在出手杀之,也为长白剑派落个干净,正自蠢蠢欲动。忽听陆西河道:“这件东西当真能为九天玄女续命?”、
“九天玄女”这四个字虽轻,听在吴歌耳中,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九天玄女?他们所图谋之事,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大神九天玄女!想起父亲遗言中曾说,若有机缘得见这个上古大神,自己心中之惑将一扫而光,顿时心情激动,连水中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忽听船头那人惊叫道:“是谁?”“嗤”的一声,一柄利剑穿板而下,直刺吴歌头顶。吴歌反应何等快速,早已使了“千斤坠”的重身法,迅速沉入江底。
舱中两人急掠出来,叫道:“什么情况?”
船头值哨那人卦提着剑在凝目观望,道:“大师兄,水中好象有动静。”
船上四人连忙凝目细看,黑夜之下,江水漆漆,哪里能看到什么?陆西河喃喃道:“是江鱼吧。”
…………
吴歌沉在江底,十月的江水已是冰冷澈骨,他将“神龙”“雷神”两大绝世内功在十二正经与龙脉之中周流不息,一息主内,一息主外,体内温暖如春,那实已到了寒暑不侵之境。他一口气闭了小半个时辰,才感觉到小船起锚摇橹,缓缓而去。
春田正雄与陆西何驻舟细察了这许久,方才放心离去,已不可谓不小心,在他们看来,除了鱼类,人断不可能在水中闭气这许久不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所遇到的正是百年罕见的少年大高手。
小船驶到岸边,春田正雄离船登岸,小船又向大明一侧驶去。吴歌又等了一会,估计他们都已走远,这才缓缓浮出水面,长长地换了一口气。
他无意中撞见了这等惊世之秘,哪里愿意放过,若能假他们之手,找到九天玄女,那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定可解开,甚至世间许多难解之迷,说不定都可迎刃而解,只怕找到对付不动明王的法门,救出自己娘亲,破除上官怡人脑中记忆封印,种种因由法门,都在此中。想到此处,不由周身发热,当下游上了岸,抬头看天色,不过三经天,便展开身法,朝义州而去。
他加速催动体内两大内息,热能源源不断的迫将出来,到义州城下之时,身上原来湿漉漉的衣服竟已干得差不多了。义州城的守备确实加强了许多,奈何朝鲜全线溃败之后,随王驾逃到义州的仅有数百之众,这数百人中扣除王公大臣,剩下的又有多少侍卫?虽然在当地征召了部份壮丁,兵力也不足千人,以这区区千人之数,义州虽小,但所谓加强守备,也仅仅是聊以**罢了。
吴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摸进了义州,只是纵然踏遍了义州城每一个角落,却再没找到那“权应策”的踪迹,他心中失望,抬头看着即将破晓的天色,怡人,怡人,你在哪里?
第六十五回 买凶
?“你在找我?”身后忽然有一个出谷黄莺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何等的熟悉,当真是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吴歌激动得连身子都抖了起来,急忙一转身,只见那“权应策”站在两丈之外,正看着他。
吴歌大喜过望,忍不住走上两步,颤声道:“怡人,怡人,是你吗?……”
这次“权应策”却没有后退,只是看着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脸上缓缓揭下了一层极薄的人皮面具,登时面具后那张美得无瑕无垢的脸呈现在月光之下,当真是赏心悦目,动人心旌,连月光似乎也格外温柔起来,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那绝世的容姿。
吴歌见她终于以真面目见他,欣喜若狂,道:“怡人,你……你记起我了?”
上官怡人轻轻摇了摇头。
吴歌笑容僵在脸上,赶紧道:“那……那也没关系……你……你不用多想……我不逼你……没什么意思……”
上官怡人见他急得语无伦次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登时灿烂生辉,明媚无俦。吴歌已有许久未曾见到上官怡人的笑容,不由看得呆了。
上官怡人道:“我们走吧。”轻轻一跃,身如轻烟,往前掠去。吴歌晕晕乎乎,可是“我们”两字却听得分外明白,急忙展开轻功,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义州,无声无息的走了一会。上官怡人突然驻足,秀眉微蹙,道:“你找了我这许久,又不跟我说话,那是什么意思?”
吴歌忙道:“不是,不是,我是不敢跟你说。”
上官怡人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胆子这般小。”
吴歌愁眉苦脸地道:“我怕你说我是淫贼。”
上官怡人想起在轮回岛上对他的叱骂,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道:“你难道不是?一个男子,身边居然用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她是你的人,你觉得你象正人君子吗?”
吴歌顿时连“死”的心都有了,急得面红耳赤,道:“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我那是为了救她的性命,你……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上官怡人见他急得不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了摆手,道:“好啦。她是日本人,所以你说那番话,是怕她自杀,对不对?”
吴歌顿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将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上官怡人叹了口气,道:“我虽然记不起你我之间的事,但今日听了你的叙述,躲起来好生想了一想,你说的故事……”
吴歌急忙道:“那不是故事,那可都是真的。”
上官怡人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记得,当然只能当做故事来听。你不是说不逼我吗?”
吴歌忙道:“是,是。”
上官怡人道:“你那故事倒是……挺感人的。而且在情在理,前后无差,没有一丝破绽,关键是你知道我会甲骨文字,还知道我小时侯用蟠龙镯子治病的事,我想这些诸多细节,我是不可能跟一个真的淫贼讲的,所以想来想去,或许你说的都是实情,我们……曾经应该是……“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红了红,迟疑了一下,道:“朋友。”
吴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上官怡人看了他一眼,道:“其实当初在轮回岛时,你冒死告诉我离岛的暗码,我就觉得你与我师……哼……那个不动明王说的淫贼不象,而且当时你在树上与我告别时,提到了端福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我认识她,似乎她是找到我记忆的关键,所以我在咸兴下了船……”
吴歌一征,道:“端福是大明的封号,你……你记得她是朝鲜的公主?”
上官怡人皱了皱眉,道:“我……我不知道……你提到端福,我就想到了朝鲜,咳,头疼,头疼……”说到这里,她双手抱头,轻声叫了起来。
吴歌又是心痛又是着急,忙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身子要紧。”突然很想伸手抱抱她,只是不敢。
上官怡人闭目小休了一会,缓过神来,道:“对了,你找我做什么?”
吴歌道:“我那个……淳子化功散解开后,便忘记了一生所学的武功,我想,是不是你对她施了术,所以来求你施以援手。”
上官怡人奇道:“没有啊,我没有对她施术。”
吴歌大吃一惊,道:“不是你,难道不动明王到了朝鲜?”
上官怡人道:“废人武功,的确是清理门户的常见手法,如若是不动明王到了,那也不稀奇啊。”
吴歌打了个寒噤,道:“不好,那淳子现在只怕已身陷险境。”转身欲走,却又迟疑,回头看了上官怡人一眼。
上官怡人明白他的心思,笑道:“权且和你走一趟,就当江湖救急,拔刀相助吧。”
吴歌大喜,二人各展轻功,往鸭绿江边奔去。上官世家的轻功“舞”乃是武林一绝,上官怡人的内功修为虽然远逊于吴歌,但凭此绝世的轻功身法,十里之内,与吴歌并驾齐驱,竟是不弱下风。
天色大亮之时,二人已过了鸭绿江。吴歌寻到锦衣卫在附近的据点,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大门洞开,门口也没人值守。锦衣卫训练有素,这般情形大异常理。吴歌心中发毛,与上官怡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走大门,一掠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冲了进去。
院内一片狼籍,靠墙边倒毙着两人,都是锦衣卫的服色,身下的血液已凝结乌黑,显然已死了许久。吴歌心惊胆战,急忙把宅子里外搜了个遍,后院又有几具锦衣卫的尸首,却没有发现春田淳子的踪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上官怡人忽然道:“他们受的是剑伤。”
吴歌一征,立刻明白了上官怡人所指何意,倘若是不动明王驾到,以他的神通手段,料理这几个锦衣卫,哪里用的着兵器,只怕连手都不用动,眼都不用睁,这几个锦衣卫已经魂飞魄散了。
上官怡人不愿沾染血腥,道:“你检视看看,有没有一道伤口,是从左肋下刺入,斜出右胸的?”
吴歌依言细查,果然在第二具尸身上看到了这个伤口,道:“这里有。”
上官怡人道:“矢矫灵蛇,长白剑派的灵蛇大八式。”
吴歌心中一动,暗道:这些锦衣卫追查到倭寇在长白山鬼鬼祟祟,而陆西河又与倭寇勾结,难道是他们追查不慎,露了形迹,反被人踩了越想越有可能,只是上官怡人何以一下就想到长白剑派身上,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与长白剑法有关?”
上官怡人叹了口气,道:“我……我不知道……只是……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因为有一件性命悠关,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与爹爹一齐远来辽东,可是……可是……这是件什么事情,我却记不得了,连后来我为什么与爹爹分开,也记不起来。直到昨日听你说了那些事,我就一直在想,你在辽阳城外见到我爹爹和铁翼道长,莫不是当初我和爹爹是来找长白剑派的?长白剑派这四个字便一直在我脑中俳徊不去,所以刚刚一看到剑伤,长白剑派四个字便又跳了出来。”
吴歌忽然道:“莫不是与九天玄女有关?”
上官怡人一征,道:“九天玄女?你是说传说中的上古大神九天玄女?”
吴歌点了点头,便将昨夜船底潜听到的事告诉于她。上官怡人顿时跳了起来,道:“一定与此有关,一定与此有关。我要去长白山。”
长白之行,已是势在必行。于是二人决定北上,为了掩人耳目,便扮做两个参客,以上官怡人的易容手段,自然天衣无缝。初时两天,上官怡人对吴歌还是小有戒心,待见吴歌一路上执礼甚恭,便慢慢放松下来,相处渐渐融洽了起来。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第五日上,天上已下起了柳絮般的飞雪。吴歌在雪地里发现了三匹马的蹄印,辽东地广人稀,此处更接近野人女真的部落,少见外人,倘若是女真人,向来是多者百余人,少者十余人的呼啸狩猎,很少仅有三乘同行的,料想是追上了陆西河三人。两人更加小心,循着蹄印,打马跟了上去。
追了十余里,便见前面一片松林中有烟升腾,想来是有人在林中烤食。吴歌,上官怡人下了马,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两人的轻功身法都是上乘之境,籍着松木掩护,潜到左近。只见林中雪地里围坐着三人,正烤着架上的半只狍子,正是陆西河师兄弟三人,却没有看见春田淳子的踪影。
吴歌心中一紧,手心微微出汗,生怕春田淳子遭了毒手,只想跳出去,抓住这三人拷问一番。忽听那三人中其中一人道:“大师兄,有一件事,这几日来在我心中想了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西河道:“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讲的,说吧。”
那人道:“倭人生性狡诈,你让那倭人去替我们解决掉那些阴魂不散的锦衣卫,我们好置身事外,可是就不怕他下料装绊害我们?”
陆西河沉吟道:“你是说他会在杀人时留下证据指向我们?”
那人道:“大师兄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与这倭人在白云峰下见面时,他明知是我们,却还故意出手试探,逼的我把灵蛇大八式使了两遍,我一直觉得,他是在有意学我们的剑招,居心不良啊。”
陆西河冷冷地道:“只学其形,不得其神,在剑法上虽然无甚助益,但用来杀人栽赃,倒是不错。”
那人道:“照啊,那倭人用这似是而非的剑法杀人,锦衣卫自然第一个便疑上长白剑派,与朝廷为敌,那就够我们喝一壶的,当我们手忙脚乱之时,只怕那倭人就是坐收渔翁之利了。”
陆西河忽然“嘿嘿”一笑,道:“谁把谁当猪还不一定呢,你道我没想到这些?只是我早已安排了后着,事成之后,自有分晓。”
吴歌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定,心道:原来端了锦衣卫据点的是春田正雄,那淳子是落在她父亲手里,那应该暂无性命之忧吧。
只听那两师兄弟松了一口气,一个道:“原来大师兄早有筹谋,那我们就放心了。”另一个道:“大师兄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我们跟着大师兄,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陆西河撕下两只狍子腿,递给他们,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一条心,大事成后,我决不会亏待了你们,到时侯武林江山,你我都有。”
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难捺之色。其中一人咬了一口狍子肉,道:“你说此事若能我们自己干多好,扯上那日本人,实在晦气。”
陆西河笑道:”若无那日本人,我们又怎能知道那传说中的上古大神就在我们长白山,冲这事,他也算得一只报喜的喜鹊。”
那师弟点了点头,道:“你说那倭人的武功较之上官夜雨,孰高孰低啊?”
另一人道:“我与他交过手,一刀流的剑道犀利狠辣,比之上官世家的还情剑,只高不低,这两虎相争,必有死伤,大师兄安排的好棋。”
他还待再说,陆西河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来了。”
三人不再做声,吴歌的耳力远强于他们,早在他们之前已听到两三里外有马蹄踏雪之声,过了一会,只见一骑青鬃马冲进林中,马上一个乘客,打扮极是怪异,一袭宽大的黑袍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便如当初轮回岛上初遇的安琪儿公主,只是安琪儿露出的双眸蓝色而忧郁,这人的双眼却如辽东灰狼般阴狠且贪婪。
青鬃马灰溜溜一声长嘶,在陆西河三人两丈外站定。陆西河两个师弟看了陆西河一眼,陆西河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师弟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包裹,扬手扔了过去。
他似是有意,那包裹扔得甚高,直扔到黑袍人头顶,忽然哧的一声,包裹竟然裂开,登时金光耀目,一蓬金叶子兜头洒落。那黑袍人霍然间四手倏出,迎空一抹,顿时金光尽灭,皆没入其怀中。
吴歌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黑袍人收金之时,竟然有四只手,身前两只,背后两只,现在身前两只手臂依然在侧,背后两只已隐匿不见,难道这世上真有三头六臂之人?
只听陆西河道:“捕天捉地手,好功夫,刚刚那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酬。”
那黑袍人哑着嗓子道:“什么地方?”
陆西河道:“野狼谷。”
黑袍人不再说话,拨转马头,蹄声的的,穿林而去。
不知为何,林中寂静了下来,陆西河三人面面相觑,神情都颇为复杂,竟然再无心闲话,匆匆吃饱肚子,踩熄了火,也打马而去,却与那黑袍人背道而驰。
吴歌见他们走远,道:“我们跟上去。”
上官怡人摇了摇头,道:“不跟他们,去野狼谷。”
吴歌道:“野狼谷?”
上官怡人看了他一眼,道:“你那贴心小丫头不在陆西河他们手上,跟着他们也没用。”
吴歌脸上一红,道:“你……你说什么啊。”
上官怡人一语出口,也觉自己失言,那一句话酸气十足,活脱脱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女子模样,实在太丢身份,好在脸上戴了人皮面具,尴尬之色,吴歌也看不出来,当下忙道:“陆西河费尽周章要杀的人,必然十分重要,难道你不想?”
吴歌恍然大悟,道:“他……**?”
上官怡人道:“刚刚那黑袍人是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魔道第一杀手——天狼地狈,陆西河找他总不会是做善事吧。”
吴歌点了点头,道:“此时此刻,陆西河急欲杀之的人必是阻挠他大计之人,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
追踪警惕如狐的杀手原本是极难的事,好在吴歌自小长在白山黑水之间,对野狼谷也是了然于胸,当下抄了一条近路,日落时分,已赶到了谷口,却听谷中传出一声厉吼,在寂静的辽东雪原之上,分外凄厉渗人。
第六十五回 买凶
?“你在找我?”身后忽然有一个出谷黄莺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何等的熟悉,当真是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吴歌激动得连身子都抖了起来,急忙一转身,只见那“权应策”站在两丈之外,正看着他。
吴歌大喜过望,忍不住走上两步,颤声道:“怡人,怡人,是你吗?……”
这次“权应策”却没有后退,只是看着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脸上缓缓揭下了一层极薄的人皮面具,登时面具后那张美得无瑕无垢的脸呈现在月光之下,当真是赏心悦目,动人心旌,连月光似乎也格外温柔起来,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那绝世的容姿。
吴歌见她终于以真面目见他,欣喜若狂,道:“怡人,你……你记起我了?”
上官怡人轻轻摇了摇头。
吴歌笑容僵在脸上,赶紧道:“那……那也没关系……你……你不用多想……我不逼你……没什么意思……”
上官怡人见他急得语无伦次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登时灿烂生辉,明媚无俦。吴歌已有许久未曾见到上官怡人的笑容,不由看得呆了。
上官怡人道:“我们走吧。”轻轻一跃,身如轻烟,往前掠去。吴歌晕晕乎乎,可是“我们”两字却听得分外明白,急忙展开轻功,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义州,无声无息的走了一会。上官怡人突然驻足,秀眉微蹙,道:“你找了我这许久,又不跟我说话,那是什么意思?”
吴歌忙道:“不是,不是,我是不敢跟你说。”
上官怡人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胆子这般小。”
吴歌愁眉苦脸地道:“我怕你说我是淫贼。”
上官怡人想起在轮回岛上对他的叱骂,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道:“你难道不是?一个男子,身边居然用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她是你的人,你觉得你象正人君子吗?”
吴歌顿时连“死”的心都有了,急得面红耳赤,道:“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我那是为了救她的性命,你……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上官怡人见他急得不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了摆手,道:“好啦。她是日本人,所以你说那番话,是怕她自杀,对不对?”
吴歌顿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将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上官怡人叹了口气,道:“我虽然记不起你我之间的事,但今日听了你的叙述,躲起来好生想了一想,你说的故事……”
吴歌急忙道:“那不是故事,那可都是真的。”
上官怡人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记得,当然只能当做故事来听。你不是说不逼我吗?”
吴歌忙道:“是,是。”
上官怡人道:“你那故事倒是……挺感人的。而且在情在理,前后无差,没有一丝破绽,关键是你知道我会甲骨文字,还知道我小时侯用蟠龙镯子治病的事,我想这些诸多细节,我是不可能跟一个真的淫贼讲的,所以想来想去,或许你说的都是实情,我们……曾经应该是……“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红了红,迟疑了一下,道:“朋友。”
吴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上官怡人看了他一眼,道:“其实当初在轮回岛时,你冒死告诉我离岛的暗码,我就觉得你与我师……哼……那个不动明王说的淫贼不象,而且当时你在树上与我告别时,提到了端福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我认识她,似乎她是找到我记忆的关键,所以我在咸兴下了船……”
吴歌一征,道:“端福是大明的封号,你……你记得她是朝鲜的公主?”
上官怡人皱了皱眉,道:“我……我不知道……你提到端福,我就想到了朝鲜,咳,头疼,头疼……”说到这里,她双手抱头,轻声叫了起来。
吴歌又是心痛又是着急,忙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身子要紧。”突然很想伸手抱抱她,只是不敢。
上官怡人闭目小休了一会,缓过神来,道:“对了,你找我做什么?”
吴歌道:“我那个……淳子化功散解开后,便忘记了一生所学的武功,我想,是不是你对她施了术,所以来求你施以援手。”
上官怡人奇道:“没有啊,我没有对她施术。”
吴歌大吃一惊,道:“不是你,难道不动明王到了朝鲜?”
上官怡人道:“废人武功,的确是清理门户的常见手法,如若是不动明王到了,那也不稀奇啊。”
吴歌打了个寒噤,道:“不好,那淳子现在只怕已身陷险境。”转身欲走,却又迟疑,回头看了上官怡人一眼。
上官怡人明白他的心思,笑道:“权且和你走一趟,就当江湖救急,拔刀相助吧。”
吴歌大喜,二人各展轻功,往鸭绿江边奔去。上官世家的轻功“舞”乃是武林一绝,上官怡人的内功修为虽然远逊于吴歌,但凭此绝世的轻功身法,十里之内,与吴歌并驾齐驱,竟是不弱下风。
天色大亮之时,二人已过了鸭绿江。吴歌寻到锦衣卫在附近的据点,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大门洞开,门口也没人值守。锦衣卫训练有素,这般情形大异常理。吴歌心中发毛,与上官怡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走大门,一掠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冲了进去。
院内一片狼籍,靠墙边倒毙着两人,都是锦衣卫的服色,身下的血液已凝结乌黑,显然已死了许久。吴歌心惊胆战,急忙把宅子里外搜了个遍,后院又有几具锦衣卫的尸首,却没有发现春田淳子的踪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上官怡人忽然道:“他们受的是剑伤。”
吴歌一征,立刻明白了上官怡人所指何意,倘若是不动明王驾到,以他的神通手段,料理这几个锦衣卫,哪里用的着兵器,只怕连手都不用动,眼都不用睁,这几个锦衣卫已经魂飞魄散了。
上官怡人不愿沾染血腥,道:“你检视看看,有没有一道伤口,是从左肋下刺入,斜出右胸的?”
吴歌依言细查,果然在第二具尸身上看到了这个伤口,道:“这里有。”
上官怡人道:“矢矫灵蛇,长白剑派的灵蛇大八式。”
吴歌心中一动,暗道:这些锦衣卫追查到倭寇在长白山鬼鬼祟祟,而陆西河又与倭寇勾结,难道是他们追查不慎,露了形迹,反被人踩了越想越有可能,只是上官怡人何以一下就想到长白剑派身上,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与长白剑法有关?”
上官怡人叹了口气,道:“我……我不知道……只是……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因为有一件性命悠关,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与爹爹一齐远来辽东,可是……可是……这是件什么事情,我却记不得了,连后来我为什么与爹爹分开,也记不起来。直到昨日听你说了那些事,我就一直在想,你在辽阳城外见到我爹爹和铁翼道长,莫不是当初我和爹爹是来找长白剑派的?长白剑派这四个字便一直在我脑中俳徊不去,所以刚刚一看到剑伤,长白剑派四个字便又跳了出来。”
吴歌忽然道:“莫不是与九天玄女有关?”
上官怡人一征,道:“九天玄女?你是说传说中的上古大神九天玄女?”
吴歌点了点头,便将昨夜船底潜听到的事告诉于她。上官怡人顿时跳了起来,道:“一定与此有关,一定与此有关。我要去长白山。”
长白之行,已是势在必行。于是二人决定北上,为了掩人耳目,便扮做两个参客,以上官怡人的易容手段,自然天衣无缝。初时两天,上官怡人对吴歌还是小有戒心,待见吴歌一路上执礼甚恭,便慢慢放松下来,相处渐渐融洽了起来。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第五日上,天上已下起了柳絮般的飞雪。吴歌在雪地里发现了三匹马的蹄印,辽东地广人稀,此处更接近野人女真的部落,少见外人,倘若是女真人,向来是多者百余人,少者十余人的呼啸狩猎,很少仅有三乘同行的,料想是追上了陆西河三人。两人更加小心,循着蹄印,打马跟了上去。
追了十余里,便见前面一片松林中有烟升腾,想来是有人在林中烤食。吴歌,上官怡人下了马,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两人的轻功身法都是上乘之境,籍着松木掩护,潜到左近。只见林中雪地里围坐着三人,正烤着架上的半只狍子,正是陆西河师兄弟三人,却没有看见春田淳子的踪影。
吴歌心中一紧,手心微微出汗,生怕春田淳子遭了毒手,只想跳出去,抓住这三人拷问一番。忽听那三人中其中一人道:“大师兄,有一件事,这几日来在我心中想了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西河道:“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讲的,说吧。”
那人道:“倭人生性狡诈,你让那倭人去替我们解决掉那些阴魂不散的锦衣卫,我们好置身事外,可是就不怕他下料装绊害我们?”
陆西河沉吟道:“你是说他会在杀人时留下证据指向我们?”
那人道:“大师兄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与这倭人在白云峰下见面时,他明知是我们,却还故意出手试探,逼的我把灵蛇大八式使了两遍,我一直觉得,他是在有意学我们的剑招,居心不良啊。”
陆西河冷冷地道:“只学其形,不得其神,在剑法上虽然无甚助益,但用来杀人栽赃,倒是不错。”
那人道:“照啊,那倭人用这似是而非的剑法杀人,锦衣卫自然第一个便疑上长白剑派,与朝廷为敌,那就够我们喝一壶的,当我们手忙脚乱之时,只怕那倭人就是坐收渔翁之利了。”
陆西河忽然“嘿嘿”一笑,道:“谁把谁当猪还不一定呢,你道我没想到这些?只是我早已安排了后着,事成之后,自有分晓。”
吴歌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定,心道:原来端了锦衣卫据点的是春田正雄,那淳子是落在她父亲手里,那应该暂无性命之忧吧。
只听那两师兄弟松了一口气,一个道:“原来大师兄早有筹谋,那我们就放心了。”另一个道:“大师兄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我们跟着大师兄,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陆西河撕下两只狍子腿,递给他们,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一条心,大事成后,我决不会亏待了你们,到时侯武林江山,你我都有。”
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难捺之色。其中一人咬了一口狍子肉,道:“你说此事若能我们自己干多好,扯上那日本人,实在晦气。”
陆西河笑道:”若无那日本人,我们又怎能知道那传说中的上古大神就在我们长白山,冲这事,他也算得一只报喜的喜鹊。”
那师弟点了点头,道:“你说那倭人的武功较之上官夜雨,孰高孰低啊?”
另一人道:“我与他交过手,一刀流的剑道犀利狠辣,比之上官世家的还情剑,只高不低,这两虎相争,必有死伤,大师兄安排的好棋。”
他还待再说,陆西河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来了。”
三人不再做声,吴歌的耳力远强于他们,早在他们之前已听到两三里外有马蹄踏雪之声,过了一会,只见一骑青鬃马冲进林中,马上一个乘客,打扮极是怪异,一袭宽大的黑袍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便如当初轮回岛上初遇的安琪儿公主,只是安琪儿露出的双眸蓝色而忧郁,这人的双眼却如辽东灰狼般阴狠且贪婪。
青鬃马灰溜溜一声长嘶,在陆西河三人两丈外站定。陆西河两个师弟看了陆西河一眼,陆西河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师弟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包裹,扬手扔了过去。
他似是有意,那包裹扔得甚高,直扔到黑袍人头顶,忽然哧的一声,包裹竟然裂开,登时金光耀目,一蓬金叶子兜头洒落。那黑袍人霍然间四手倏出,迎空一抹,顿时金光尽灭,皆没入其怀中。
吴歌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黑袍人收金之时,竟然有四只手,身前两只,背后两只,现在身前两只手臂依然在侧,背后两只已隐匿不见,难道这世上真有三头六臂之人?
只听陆西河道:“捕天捉地手,好功夫,刚刚那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酬。”
那黑袍人哑着嗓子道:“什么地方?”
陆西河道:“野狼谷。”
黑袍人不再说话,拨转马头,蹄声的的,穿林而去。
不知为何,林中寂静了下来,陆西河三人面面相觑,神情都颇为复杂,竟然再无心闲话,匆匆吃饱肚子,踩熄了火,也打马而去,却与那黑袍人背道而驰。
吴歌见他们走远,道:“我们跟上去。”
上官怡人摇了摇头,道:“不跟他们,去野狼谷。”
吴歌道:“野狼谷?”
上官怡人看了他一眼,道:“你那贴心小丫头不在陆西河他们手上,跟着他们也没用。”
吴歌脸上一红,道:“你……你说什么啊。”
上官怡人一语出口,也觉自己失言,那一句话酸气十足,活脱脱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女子模样,实在太丢身份,好在脸上戴了人皮面具,尴尬之色,吴歌也看不出来,当下忙道:“陆西河费尽周章要杀的人,必然十分重要,难道你不想?”
吴歌恍然大悟,道:“他……**?”
上官怡人道:“刚刚那黑袍人是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魔道第一杀手——天狼地狈,陆西河找他总不会是做善事吧。”
吴歌点了点头,道:“此时此刻,陆西河急欲杀之的人必是阻挠他大计之人,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
追踪警惕如狐的杀手原本是极难的事,好在吴歌自小长在白山黑水之间,对野狼谷也是了然于胸,当下抄了一条近路,日落时分,已赶到了谷口,却听谷中传出一声厉吼,在寂静的辽东雪原之上,分外凄厉渗人。
第六十六回 救援
?吴歌,上官怡人齐吃了一惊,心
吴歌,上官怡人齐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还是来迟了一步?急忙纵马往谷中冲了进去,堪堪冲进半里地,马儿一声长嘶,四蹄倒踏,竟不肯前进一步。
吴歌道:“野狼谷中狼群出没,马儿怕狼,是以裹足不前。不如我们下马前行。”
上官怡人点头应允,二人下马而行,身法一动,迅捷不下奔马。忽见前面遍地狼尸,雪地上倒毙了三十余具灰狼的尸体,血迹斑斑,都是金刃之伤。
前方有兵器相交之声隐隐传来,显然有人已在动手。吴歌往前急冲,忽听“呼”的一声,两侧山壁之上,两只灰狼猛地扑了下来,张牙舞爪,兜头咬来。
吴歌喝道:“大胆畜生。”双掌齐出,“碰”的一声,两只灰狼被迅猛的掌力猛地掀飞出去,摔在三丈之外,无声无息,倒毙当场。
灰狼有相当高的智力,本来见了吴歌这等威势,狼群会暂时避敌锋芒,可是今次这些灰狼便如发疯了一般,一拨拨地从山壁上,雪地里冲了上来。以吴歌的功夫,自然不会将这数十匹灰狼放在眼里,只是连杀十多头后,隐隐觉的不对,上官怡人道:“传说那天狼地狈天赋异禀,善于驱使兽类,只怕这些狼是受人驱使,本意并非如此。”
吴歌心中亦已不忍,手上收力,只是将这些灰狼震晕打趴,不再杀生。
两人势如破竹,冲到谷心,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前面雪地之上,灰压压的一群狼,足有一百多只,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圈中剑光如练,两个人正在性命相搏。其中一人黑袍如墨,动如鬼魅,正是那天狼地狈,另一人白袍上血迹斑驳,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剑客。圈中雪地上还伏着两人,一色的白袍,身下有血,长剑扔在一旁,显然已经着了毒手。
两人一看那青年剑客的衣着剑法,已猜到他定是长白剑派的弟子,原来陆西河买凶要杀的竟是同门。那青年剑客身上有伤,剑法虽然凌厉,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只听“当”的一声,两剑相交,那青年剑客内力不继,长剑脱手飞出nAd1(
黑袍人早已发现来了外人,只怕夜长梦多,迅急一剑,直取青年剑客咽喉。眼见得手,忽听“当”的一声,一物撞在他的长剑之上,粉尘四散,将他整个人荡得往右倾斜出去,他左足急点,借势跳出,这才稳住了身子。
他隐约瞥见撞在他剑上的似是一团小雪球,雪球质软,竟然可以将他神完劲足的必杀一讲开,这人内力之强,委实可怖,他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直望了过来,盯着吴歌,嘶声道:“江湖人走江湖路,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趟我的浑水?”
吴歌道:“江湖人管江湖事,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
黑袍人灰蒙蒙的双眼中忽然凶光大炙,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
嚎声一出,群狼耸动,原来坐围一圈的灰狼腾的一下齐站了起来,一百多双阴狠的狼眼齐盯着吴歌,上官怡人二人,蓄势待发。
吴歌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在轮回岛地窟中对付暴犴的无意之法,当下不待黑袍人嚎声落地,也纵声长啸,啸声如金似玉,如龙似象,穿云裂帛,滚滚如雷,扶摇直上。
黑袍人的狼嚎之声顿时湮没在吴歌这威猛奇异的啸声之中,那啸声回震游弋在山谷上空,如上古巨龙苏醒,王霸天下,谷中群狼在这龙啸之下,顿时两股战战,尾巴都夹了起来,一阵骚动之后,突然四散奔逃,再也不顾其他。
黑袍人见势不妙,霍然间身法急动,一剑直取那青年剑客,意图一击而中,全身而退。吴歌早防着他有此心,敌动我动,闪电般欺到青年剑客身旁,右手倏出,拇食中三指一拈,以如来拈花之势,拈住了剑身。
黑袍人嘶声道:“如来佛手印。”长剑一震,剑身上传来一股奇异的劲力,竟然将吴歌三指弹开,随即剑身微斜,反削吴歌手腕,反客为主,直取吴歌。
吴歌料不到黑袍人竟能脱出自己“如来佛手印”的指力,这人内功奇特,造诣颇深,不可小觑,当下不避不让,竖掌如刀,刀气透掌而出nAd2(
那黑袍人见吴歌不避不让,还以为他是撤掌不及,心中大喜,满拟这一剑要把吴歌的手掌给削了下来,哪料剑刃将要触及吴歌手掌,突然间“当”的一声,如砍金刃,还溅出了两点火花。
黑袍人大惊,退了三步,道:“手刀?你到底是少林派的,还是东瀛一刀流的门下?”
吴歌心道:这人虽然将我的“沛然刀”当做了春田正雄的“手刀”,但见识已算不低,哈哈一笑,道:“你爷爷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华儿郎,焉能做倭寇的徒弟,春田正雄那老贼,我想杀他许久了。你将我中华神功与东瀛倭术相提并论,可见你无见无识,差劲之至,枉有魔道第一杀手之称。”
黑袍人恼羞成怒,喝道:“那你是少林派了,区区福建南少林,当年定圆,定通两个大和尚死在我手里,少林武功,不外如是。”
吴歌一征,想不到无意之中,还替南少林找到了多年前血案的凶手,当下冷笑道:“我虽然只是南少林外记弟子,但今日也要为南少林讨回公义。”大步向前,左足迈进之时,足尖一踢,长白剑派已故弟子落在地上的一柄长剑被他足尖带起,如电曳空,射向黑袍人前胸。
黑袍人急忙挥剑格挡,吴歌不待他格上,早已抢先一步,抓住剑柄,长剑斜划,一招“众生普渡”,剑势雄浑浩荡,笼罩敌人三路。黑袍人嘶声道:“好,慈航剑法。”出剑如电,与吴歌斗上。
红叶受吴藏神之托,守诺如山,辛辛苦苦将吴歌教养长大,他悉心传授吴歌雷神功法,但基本都是看了书后口授,自己决不动手试练一招,其心之正,可昭日月。后来吴歌功夫渐深,雷神诀的王霸之气渐渐显露出来。红叶深知武功越高,心性越为重要,倘若心性不正,只怕为祸天下,所以除了以身作则,教育吴歌为人之道,更将佛门功法相传,以佛家的大慈悲念中和雷神的王霸之气,才使当时少年叛逆的吴歌不落岐途nAd3(这路“慈航剑法”正是当初红叶用来磨吴歌性子的,剑招虽然精妙,但中正平和,大慈大悲,整套剑法中几无杀招,都是点到即止的劝诫之意,正合慈航普渡之意。
吴歌已有许久未曾习练这套剑法,练成之后,也极少用来对敌,此次为了替南少林出头,方才用上了这路剑法,虽知这路剑法慈悲,却也没想到慈悲成这样,以他的眼力,反应,身手,有好几次本可以重伤敌人,但剑法相逆,都是白白放过了时机,情急之下,想临时改变剑意,结果在电光火石的临敌之机,反而破绽大露,反被黑袍人攻了个手忙脚乱。
数十招后,那黑袍人倒是越战越勇,本来抱着随时想跑的心思也变成了要将吴歌刺落剑下。吴歌又气又急,好在他还会一路,当即剑法一变,改用“正气剑三十六式”。
这可是吴歌仅会的两路少林剑法了,这一路“正气剑”有佛门降魔卫道之意,剑势上凌厉了许多,但那黑袍人剑法精妙,不在少林剑法之下,诡异出奇之处更在少林剑法之上,瞬间又斗十余招,吴歌长剑斜撂,左拳倏出,大喝一声,直击黑袍人胸膛。
这一着拳剑相加,是吴歌临机之变,拳依然是少林拳,但却是南少林威力最大的百步神拳,由他手上使出,更是有排山倒海之势。黑袍人长剑被吴歌撂在外门,不及回转,只得左掌急上,“碰”的一声,与吴歌拳掌相接。
两力相较,吴歌纹丝不动,黑袍人“噌噌噌”连退三步,只听“乒”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竟然断成了两截,黑袍人失声道:“隔山打牛。”
百步神拳不愧是南少林的镇寺绝技,隔山打牛,拳力变化莫测,吴歌那一拳,六分拳力对的是黑袍人的掌力,另有四分却是作用在黑袍人右手的长剑之上,一举断之,当下不无得意,笑道:“少林武功,如何?”
黑袍人道:“好,我来领教少林神拳。”扔掉断剑,宽大的黑袍骤然间鼓了起来,如吃饱了风的船帆,威势骇人。
吴歌笑道:“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啦?好,放马过来。”将长剑Сhā在身旁雪地之中,忽然耳中听到上官怡人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可辩的声音:“小心他的第二双手。”
这是上官怡人用“传音入密”之法提醒吴歌。吴歌聪明机灵,一经提醒,已猜到黑袍人的用意。只听“呼”的一声,黑袍人双掌齐出,声势猛恶之极,往吴歌胸前印到。
吴歌双拳齐出,只听“碰”的一声巨响,两力接实,黑袍人拼尽全力,竟然稳住了身子,没有被震跌出去,双方拳掌相粘,已是比拼内力之局。突然之间,黑袍人两腋下猛的伸出两只手来,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吴歌的两肋之下。
只听一声惨呼,黑袍人猛地跌了出去,摔在三丈之外,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见那腋下两只手依旧晃悠悠的垂在腋下,似乎断了。
他本想用四手奇法暗算吴歌,却不知秘密早露,吴歌双拳的少林拳力也还罢了,两肋上可是布了“雷神封印”的神通,这来自诸神殿的雷神震力岂是他能抵受的住的。只见他猛地掀开了罩体的黑袍,叫道:“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暮色之下,只见他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尤其令人心惊的是他的后背上竟然趴着一个孩童般的小人,那垂在腋下的两只手却是这背上这人的,与那人瘦小的身子相比,那两只手却显得极其细长,致使那人看上去更象一只长臂的猿猴。
黑袍人不住扭头叫着:“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关切之情无以复加,却不将那人从背上放下。吴歌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那背上之人似乎没有下半身,自腰以下,便与前面的黑袍人连为一体,这般诡异的情形当真见所未见,直把吴歌惊得呆了。
上官怡人叹了口气,道:“原来所谓的天狼地狈是个连体人。”
吴歌道:”什么是连体人?”
上官怡人道:“他们本应该是双胎孪生,只是在母体之内时生发不全,身体有一部分连在了一齐,若是各有五脏六腑,还可在幼年之时,寻找神医名匠,将其分开,若是共用脏腑,那就无法分离,否则必亡其一。这种连体婴孩极其罕见,世人都当其为妖,一般都极难长大存活,他们能活到现在,所吃之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
吴歌听得心惊肉跳,眼见黑袍人扭来转去,却看不到背上的兄弟,不由心中恻隐,道:“他的臂骨被我震断了,想是晕了过去,性命应该无碍。”
那黑袍人猛地盯着吴歌,眼中流露出怨毒之极的神色。吴歌虽然可怜其身世,但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心中不免生厌,暗道:此人虽然身世堪怜,但心性已然扭曲,早入魔道,他兄弟二人用这等狼狈之法这些年杀了许多高手,想来我定圆,定通两位前辈多半也是伤在他这怪招之下,少林大仇,我报是不报?
他心中犹豫不决,上官怡人猜到他心中的不忍,忽然纵身上前,道:“你帮我封住他的灵台丹田。”
吴歌一征,虽不知其意,身手还是动了,欺上前去,连出两指,点在黑袍人的任督二脉之上,指力循脉而下,顷刻间封了这天狼地狈总共三个灵台丹田。那天狼大惊,想要反抗,只是他兄弟一体,血脉相通,他弟弟刚才受了“雷神封印”的震荡,他自然也感同身受,真气一盘散乱,凝聚不起,面对吴歌的快指,哪里避得开去,立刻受制,激愤的他发出一声厉嚎。
上官怡人忽然道:“天狼,你师父是狼山魔教的护教长老吧。”
那天狼一惊,一双眼望向了上官怡人,他内息受制,护体的真元已散,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上官怡人清澈的双眼变得深不见底,好似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万丈深潭,整个人身不由己,登时跌落了下去。
吴歌只听上官怡人说了一句话后,便见她与那天狼就此相视不动,那天狼原来一副怨毒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起来,过了一会,脸上忽又露出一副疑虑的神色,又过了一会,神色渐驱安祥,估莫一柱香时间,他突然身子一歪,竟然倒地睡着了。
上官怡人转身一笑,道:“是死是活,是善是恶,看他的造化吧。”
吴歌道:“你对他用了‘反狙神经元’之法?”
上官怡人点了点头。吴歌忍不住道:“那他会怎样?”
上官怡人道:“和你心爱的小丫头一样,他再也想不起平生所练的武功了。”
吴歌不由尴尬,道:“你废了他的武功,其实也等于救了他一命。此后他若能避世隐居,不再谋财害人,江湖仇家却也未必能找到他的下落。”
这时那白袍青年蹒跚地走了上来,抱拳施礼,道:“多谢两位义士相救之恩,长白剑派徐东雨没齿不忘。”
原来这人是铁翼道人的二弟子徐东雨,吴歌,上官怡人对视了一眼,上官怡人故意问道:“原来是徐大侠,不知何以在此荒僻之地与那杀手相斗?”
徐东雨一脸焦急之色,道:“我收到我大师兄陆西河的留书,说他们三人一行在野狼谷中伏,是以特意赶来救援,不知道二位有没有见到我大师兄一行三人?”
吴歌,上官怡人面面相觑,这徐东雨满脸汗水血迹,但关切同门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是敦厚可信之人。上官怡人忽然道:“贵派掌门道长近日要闭关?”
徐东雨脸色微变,道:“这是本派之事,二位如何会知晓?”
上官怡人道:“掌门闭关时日,守关护法之责,想必是你与陆西河师兄弟二人吧?”
徐东雨大惊,倒退了一步,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探询我派之事?意欲何为?”
上官怡人忽然笑了,道:“我们是上天派来救援长白剑派的人。”
第六十七回 童子
?徐东雨听完上官怡人的讲述,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攥紧了双拳,盯着上官怡人和吴歌,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师兄不会这样,他不会背叛师门。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离间我长白剑派?为何?”
上官怡人叹了一口气,道:“难道留书给你的不是陆西河?”
徐东雨心痛如绞,道:“虽然是他的字迹,可是……可是也许他受人所迫。”
上官怡人道:“你倒真是他的好师弟。”说完,轻举右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露出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蛋,道:“你认识我吗?”
徐东雨得见庐山真面目,大吃一惊,道:“七小姐。”
上官怡人见他果然认识自己,心知已猜对了一半,道:“我说的话,你信吗?”
徐东雨眼中露出痛苦之色,道:“七小姐自然不会诬陷于他,我信。”
上官怡人道:“我爹爹他可好?”
徐东雨道:“令尊还在白云峰上,只是七小姐那日下山之后,迟迟不归,令尊挂念不已,还托我们四处打探过……”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吴歌,道:“这位又是……?”
吴歌那日在辽阳城曾经与长白众弟子有过一面之缘,当下也不想隐瞒身份,将那一脸络腮胡揭去,道:“在下吴歌,见过徐兄。”
徐东雨睁大了眼睛,道:“原来是你。”随即叹了口气,道:“大泽雷神,神功盖世,举手之间,天狼伏诛,我早该想到。”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区区雷神,也敢称神功盖世?”
这个声音清脆如孩童,音量不大,但字字如在耳畔,便如在你身边咫尺说话一般,可是环目四顾,周遭却哪里有人?
三人尽皆大惊,上官怡人道:“游音之术nAd1(”她本身也精通此道,但却抓不住一丝这声音的来源,显然那人的功力远在她之上。三人四顾张望,这雪谷方圆二三里,极目而尽,四面都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只听那银铃般的声音“咯咯咯”笑道:“找我呀,找得到我给你糖吃。”
这声音好似越来越近,此时天色将暗,三人面面相觑,无不心中发毛,忽听那声音竟然唱起了童谣:“找啊找,找啊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吃个糖,捉迷藏,捉到之后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声音虽然清脆,但在这般情形之下,无异于午夜鬼哭,上官怡人吓得一声尖叫,忍不住抓住了吴歌的胳膊。忽然之间,吴歌觉得身前气流有异,他早已全神戒备,当真是一触即发,立刻右掌一推,六道战龙之力如翻江巨浪般汹涌而出。
这六道战龙之力呈扇面打击出去,笼罩范围之广,天下武功,无出其右者,只听“澎”的一声,似乎击中了什么物事,正前方的雪地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双脚印,急速往后退去。
吴歌反应何等迅速,立刻知道那人就在自己正前方,此人轻功极高,已到踏雪无痕之境,若不是接了自己的战龙之力,致使下盘重浊,哪里会露了行迹。当下不待脚印消失,急扑上前,双手一分,“双龙变”阴阳两股巨力左右迂回,要将那人牢牢锁住。
只听“波”的一声,有气劲互撞,两力都消于无形。吴歌大吃一惊,感应到对方抵抗出来的劲力与自己的“双龙变”气理相通,内息相同,应该也是神龙九变的神功,不由失声叫道:“不动明王。”
只听那声音“咯咯咯”笑道:“好厉害,这样都能被你猜出来,那你能抓住我吗?”
这个孩子般的声音与吴歌在轮回岛上听到的不动明王的声音都不相同,吴歌心中一动,暗道:童子法相,这是他八法相中的童子法相nAd2(
当日在海上漂泊之时,春田淳子曾言道,不动明王有八个法相,而童子法相是八法相中最弱之一环,若说不动明王还有弱点,那就在此法相之中。一念及此,吴歌登时恶向胆边生,掌法一变,雷神巨力如斧劈钺砍一般,招招迅猛狠辣,缠住那无形之身,只想将他重创当场。
上官怡人与徐东雨只见吴歌状如疯颠,拳脚如急风骤雨一般对着虚空一阵狂殴,但那虚空之中不时震出气浪劲环,显然确实有一个有质无形的物事正与吴歌比斗,隐身潜形之术历来只见于神话传说,人间何曾得见,这世间难道真有鬼神不成?
吴歌自知在神龙九变的造诣上远不如不动明王,所以扬长避短,以雷神诀与之相抗。只是不动明王的神龙九变本就变化莫测,再加上有隐身之利,出招换式,目视皆不得见,那更是如虎添翼,神鬼难当。吴歌仗着谙熟神龙心经,初时还能单凭内息感应,掌握对方来势变化,但五十招一过,对方的气劲变化越来越捉摸不到,只听“啪”的一声,ρi股上着了一记,只听不动明王“呵呵”笑道:“打你ρi股。”
吴歌虽然有罡气护身,但这一掌也把他拍得痛入骨髓,而且那不动明王只是戏耍于他,还没有真下杀手,否则以神龙九变破气穿甲的威力,护体真气哪里能挡,只怕整个盆骨都已被拍碎了。吴歌情知不敌,大叫一声:“你们快走。”奋起全身之力,双掌齐出,九道战龙之力蹈天覆海般席卷出去,只望能将不动明王阻上一时半刻,让上官怡人有可逃之机。
九力一出,突然发觉身周没有任何气流感应,只听上官怡人尖叫一声,捂着脸跳了起来,似乎被人摸了一下,不动明王的声音竟然在她身旁笑道:“哇,滑不溜手,好嫩的肌肤,怎生保养的?”
吴歌大惊,急扑上前,忽然胸腹两肋一麻,瞬间中了四指,十二正经与龙脉各有两条经络受制,他心道:不好,中了声东击西之技。一个念头未及转过,又中了四指,登时全身僵硬,如灌重铅,直直仆倒。
耳边只听风声飒然,徐东雨惊呼一声,受制跌倒。忽听上官怡人道:“弟子上官怡人,拜见师尊nAd3(”
只听不动明王奇道:“上官怡人?你是我的弟子?”
上官怡人心中一动,道:“师尊不记得弟子了么?轮回岛上,问天阁中,若不是师尊及时来救,弟子……弟子只怕已见不到师尊了。”她善能模仿表现,这一番话说得珠泪盈盈,当真如情真意切一般。
不动明王道:“啧啧啧,这样一副梨花带雨,千娇百媚的模样,连我都不免动心了。我知道啦,定是天帝那色老儿在轮回岛新收的你,是不是?”
上官怡人并不知道不动明王法相分身的隐秘,只听得一头雾水,睁着一双美丽的双眸,道:“天……天帝……师尊不就是天帝法身吗?”
那不动明王“呵呵呵”大笑,语气中似乎得意之极,道:“那色老儿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被人打了一掌,震散了天帝法魄,到现在都复原不了,现在可是我的天下了。恩,你长得如此好看,那色老儿定然很宠你了,说,你跟他多长时间了?”
上官怡人道:“弟子……弟子不是从小就跟随师尊学艺的么?”
不动明王叱道:“你敢骗我?别以为我平素里被色老儿困着,就能任你欺瞒,五年前,我便出来过一次,可没见过你,更没听众弟子说起过你,我最恨人骗我,我可不是色老儿,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便不舍得揍你。”
上官怡人何等聪明,立刻想到一层,这不动明王的说话口气,行事作风,宛如另外一人一般,难道……难道他不是当初轮回岛上的那个不动明王?当下装做一副着急模样,道:“弟子何敢欺瞒师尊,师尊若是不信,可以用八喻大法内视弟子脑海。”
不动明王半晌无言,过了一会,突然道:”我知道啦,你定然是被色老儿植入了记忆,其实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时常有幻忆,感觉有些事,有些回忆颇有矛盾之处,甚至觉得那是不是前世之事?”
上官怡人心跳加剧,暗道:看来吴歌说的都是真的,我在问天阁真的……真的被植入了记忆。心中虽是波澜起伏,脸上也装做一副震惊神色,道:“弟子……那些幻忆不是练功太急,有点走火所致吗?”
不动明王叹了口气,道:“可怜哪,可怜。”
上官怡人道:“那……那弟子应该怎么办?”
不动明王道:“本来凡是色老儿喜欢的,我都讨厌,但看你这娇滴滴的好看模样,对你倒是讨厌不起来。况且,你被色老儿植了记忆,说明你并不屈服于色老儿,才使的色老儿不得不用此手段。这样一来,我非但不讨厌你,还有点喜欢你了。我现在正有件要事要办,正是用人之际,你若能听我号令,祝我成事,我不但不为难你,事成之后,还助你拨乱反正,恢复记忆,如何?”
上官怡人道:“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不动明王道:“我可没收过你,色老儿那师尊也是他不要脸在你脑中生加来的,从现在起,你唯我号令是从,可不要再理你那一团米糊的记忆。”
上官怡人道:“是,是,可是我应该怎么称呼……前辈?”
不动明王道:“你可以呼我——”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道:“三太子。”
上官怡人一征,道:“三太子?”
不动明王道:“三坛海会大神,三太子哪咤是也。”
上官怡人道:“前辈是……是哪咤?”
不动明王恼道:“怎么?我不象吗?我和哪咤年纪一样大,法力神通也一样大,我怎地做不得哪咤,你怎么跟那色老儿一样讨厌。”
上官怡人哭笑不得,忙道:“做得做得,只是弟子见了前辈如此大神通,只道前辈应该是太上元始灵宝三清上神才是。”
她把不动明王抬到道教至高上神的位置,那不动明王居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呵呵”笑道:“……那我可没有那般自大,我又不是色老儿,只有色老儿才那般不知羞耻,当自己是天帝,呵呵。”
他话虽如此说,上官怡人却听得出他却极是受用,当下乘热打铁,道:“既然三太子是用人之际,我这位朋友武功上乘,为人机警,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请三太子高抬贵手,给他一个机会。”
吴歌趴在雪地上,听上官怡人与不动明王说了这许久,心中都有点恍惚了,若不是事先知道不动明王法相的隐秘,当真以为与上官怡人说话的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喜欢异想天开,古灵精怪的孩童,又怎么能和那轮回岛上生杀予夺,视众生如刍狗的不动明王相提并论?只听不动明王道:“哦,差点忘了这小子,这小子功夫不错,他居然会雷神诀与神龙心经两大功法,我猜他一定是吴藏神的儿子了。”
上官怡人怕他有什么记恨,强笑道:“三太子是做大事的人,用人自然不具一格。”
不动明王道:“不好,不好,他刚才出手好狠,只想杀了我,留他在身边,只怕养虎为患。”
上官怡人大惊,刚想辩解。不动明王忽然道:“用他还不如用他呢。”一把提起了倒在一旁的徐东雨,另一手拉住了上官怡人,呼的飞奔而去。
上官怡人料不到不动明王行事如此突兀,惊叫了一声,已是身不由己,跟着飞奔而去。吴歌又气又急,勉力抬起头来,只见朦胧的雪原之上,两条人影一左一右,飞奔而去。上官怡人也还罢了,至少双足沾地,那徐东雨被一只无形之手提住,看上去便如一个四肢垂空,弓腰飞行的厉鬼一般,当真能吓人一身冷汗。
第六十八回 赤子
?须臾间,夜色已降,四周已是漆黑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有“悉悉簌簌”的细微声响,无数盏绿色的幽光自远及近,从四面慢慢围了上来。
这情景吴歌再熟悉不过,那是饥饿的狼群去而复返,若在平时,他自然不会将这些雪原狼放在眼里,但此时茓道受制,动弹不得,不由心中发毛。眼见狼群越逼越近,忍不住气走任脉,张口发出一声长啸。
他内息受制,这一声龙啸远不及先前威猛,但狼群还是倏地停了一下,只是狼性凶悍狡诈,两次只闻声而不见其害,竟然不再撤走,在周边虎视眈眈,寻机待变。
吴歌加紧催动内息,只望早点冲开受制的茓道,心道:这大半年来我纵横南北,会过无数高手英豪,经过无数凶险波折,该不会这般阴沟里翻船,死在这一群雪原狼口中吧。
忽然人影一晃,数丈外有人忽然坐了起来,却是那黑袍人天狼醒了过来。狼群这时早已蓄势待发,一见异动,立刻有数只灰狼猛冲上去,一把嘶咬住了天狼。
那天狼自梦魇中醒转,还没回过神来,已是群狼加身,他大声惨呼,挥拳踢足,奈何他武功已失,平常御兽之能也忘的一干二净,不过一会,已被狼群越拖越远,到后面已了无声息。
吴歌看得心惊肉跳,想不到那天狼地狈一辈子御狼为奴,到头来却死于狼吻,当真是天道轮回,这时他数道真气汇聚,茓道解封,当即一跃而起。
他早已心急如焚,当下展开轻功,向谷口奔去,跑出数十丈,只见狼群扎堆在那里,正在分食天狼地狈的尸身,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外围的几只狼见他过来,喉中发出“嗬嗬”的威胁低吼之声。
吴歌叹了口气,不再停留,往前急奔,出了谷口,马匹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来被不动明王顺便掳了去了,过了这一个多时辰,连马蹄印也早已被风雪覆盖,无从寻的了。吴歌定了定神,暗道: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想。那不动明王为何会在此现身?想来还是为了九天玄女之事,说不定那春田正雄正是他的马前足nAd1(他说有大事要办,又掳了徐东雨去,那多半是此事了。倘若如此,他定然北上长白山,我往北追,定然没错。
计较已定,当即往北而追,风雪虽大,哪里阻得住他,一口气奔出了数十里地,只见旷野雪原,毫无半点人烟,风雪不见丝毫减小,四望无垠,都是白茫茫,黑沉沉,混沌一片,连方向都分不清了。吴歌心中又急又气,愤懑难当,忍不住纵声大叫。
大吼了几声之后,心神稍定,当下告诫自己切不可急躁,自乱阵脚,这时虽然日月星辰全无,无法辨识方向,但他自小长在白山黑水之间,采药打猎,谙熟野外生存之道。当下静心凝神,将身子转向每个方向,感应风雪来向。
这个时节,正是贝尔加湖寒风南下之际,劲刮的自然都是北风,只是千里雪原之上,风向多变,常人难以分辨,但吴歌一来经验在身,二来神功大成之后,感觉更非比常人,仔细分辨了一会,便找到大风主向,当下顶风冒雪,更往北行。
又走了十来里路,便看见了一座小山包,在那避风处,隐隐有火光透出。吴歌大喜,快步抢进,离得近了,便见那山凹处有两座蒙古包,正是其中一座透着灯火。吴歌眼尖,早已看见那帐前拴着的几匹马中有两匹正是自己和上官怡人买来的坐骑,登时心头大跳,悄悄摸了过去。
他轻功本强,又有风雪为他掩盖,不动明王耳目再聪,也难以发现被人摸到了帐旁。吴歌先用“蛰龙之变”查探不动明王坐向,俯身在地,游到帐后,在那帐角处戳了一个指孔,往内窥探,只见不动明王果然背对着自己坐着,这时他已不再隐形,穿一件大红花袄,任由一头瀑布般的白发披于脑后,脸上似乎还是戴着那副蝶形面具,除了那副面具,那一身打扮完全是辽东平原上垂髫童子的常见装束,只是穿在他成人的身上,尺寸全然不对,东拼西凑,显然被他胡乱拼接改过,不伦不类,乍一看,还道是个疯子。
上官怡人正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摆了一盆手抓羊肉和马奶酒。只听不动明王那孩子般的声音道:“你说的故事真好听,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恩,只怕比起天帝那色老儿,也不遑多让呢,可是你还这般年少,色老儿比你足足大了一轮呢nAd2(”
吴歌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上官怡人年方十七,不动明王若只比她大一轮,也不过三十上下,只是看他那一头如雪赛霜的白发,不敢想他方当盛年而已。只听上官怡人道:“其实那也没什么,只是我自小喜欢看书罢了。”
不动明王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真象我的玄女姐姐,不如你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上官怡人明显吃了一惊,道:“三太子说玩笑话呢。”
不动明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玩笑话,我是认真的。我自来就想有一个姐姐,玄女姐姐也是我喜欢的好姐姐,只是我们很难说的上话,每次她来的时侯,我都被天帝那色老儿关起来了。我恨死那色老儿了,只是我……我斗不过他,我不知道这次我能出来多久,我好想……好想有人能象你现在这般,陪我喝酒吃肉,讲故事给我听,我不想被关回去,我想永远有故事听,永远可以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你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上官怡人哭笑不得,她身落敌手,不得不虚于委蛇,设法应对,这大半日与不动明王周旋下来,已发现他当真便是活脱脱一个八岁小孩的心性,倒不是有什么阴谋心机,若不应允,只怕他孩子气发作,什么都做得出来,当下笑盈盈地道:“好呀,我有这样一个神功盖世的妹妹,当真荣光得紧啊,我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
吴歌心中一动:妹妹?怡人为何说他是妹妹?难道他是女的?只听不动明王一声欢呼,连翻了十几个筋斗,叫道:“太好啦,我有姐姐啦,我有姐姐啦。”
上官怡人笑着看他翻个不停,心中已寻思了几条对策。不动明王翻足了瘾,喜滋滋地坐下,抓了好几块羊肉,放到上官怡人盘中,道:“姐姐快吃,你前面光顾着讲故事给我听,都没怎么吃呢。”
上官怡人道:“好呀。”吃了两口,随即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盘子nAd3(
不动明王道:“怎么了,羊肉不好吃吗?”
上官怡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想起妹妹刚才说,天帝会把妹妹关起来,心里难受得紧,这样的欢快时光,如果可以一直下去,那该多好。”
不动明王被她此言触及心事,征了半晌,忽然道:“姐姐,我送一件大礼给你。”言罢,将身旁一件银袍提了起来,道:“这件隐身衣,我送于你做护身法衣。”
吴歌,上官怡人俱都吃了一惊。上官怡人道:“那……那怎么可以?”
不动明王道:“有什么不可以,送给姐姐,总比落在天帝那色老儿手里强。我跟你说,这隐身衣本来是天帝最倚仗的法衣,平日里装神弄鬼,偷鸡摸狗都靠它。我老早就想夺了此衣,一泄心头之恨。只是以前天帝素来警惕,总是在我出来前预先将法衣藏了。后来有一次,他练功受了伤,我便在他计算之外提前出来了,嘿嗨,那次他来不及藏起这件法器,便教它落在了我的手里。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会放过,当然将这袍子老实不客气的藏了,让他五六年来都找不着,哈哈,哈哈,一想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便开心。”
吴歌听得脊背发凉,听那不动明王的说话口气,他那八个法相竟然各有心机,各有性情,甚至还互有恩怨,完全便是八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只是这八个不相干的人同用了这一具躯壳肉身,便似那民间古有流传的“借尸还魂”一般,可是纵然是“借尸还魂”也只是一躯一魂,哪有这般复杂恐怖,这……这简直就是八鬼上身啊,饶是他艺高胆大,现在看着不动明王的背影,也是不寒而栗。
只听不动明王道:“姐姐说的话,提醒了我。倘若天帝现身,我是阻拦不住的,但是我事先会有所觉,那时姐姐赶快披了法衣逃走,记住,这法衣内衬银色,外皮是吸光的材料,隐身遁形,天下无双,就算是色老儿,也看不见你,到时你速速逃离,千万莫要再落到他手里了。”说着,把银袍交到上官怡人手中。
上官怡人听得呆了,初时她还道不动明王将这般至贵至重,天下仅有的宝物相赠,不过是一句戏言,甚至是试探,却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将法袍放在自己手中,难道真的是赤子之心,无猜无忌,不由心中感动,道:“那你怎么办?”
不动明王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我,色老儿杀不了我的,总有一日,我又会出来,到时侯我再去找姐姐,姐姐再给我讲故事啊。”
上官怡人听着他银铃般清脆无邪的声音,原来的诡异畏惧的感觉一点点的融解,心中温软,道:“难道都没有办法对付天帝吗?他就这般无懈可击?”
不动明王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天下间还是有一人可以杀他的。”
上官怡人心中已猜到是谁,只是不便说出,道:“是谁?”
不动明王道:“舞影动九天,法被九州地。九天玄女啊。”
上官怡人道:“那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难道世上真有神人?”
不动明王很是得意,笑道:“姐姐虽然看的书多,可是周天之事,书上哪里尽有记载。我悄悄告诉你啊,色老儿那天帝是他自己恬不知耻自封的,这个九天玄女可是货真价实的。色老儿每天拼命练功,就是想有朝一日,可以杀了九天玄女,那是因为这位女神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置他于死地的真神。以前我们都不知道玄女身在何处?但这次色老儿受了从所未有的重伤,护持的念力只剩下三成,被我窥到了智海,原来那九天玄女就在中土大明,难怪色老儿只敢在日本装神弄鬼,十几年来都不敢踏足中国。”
上官怡人道:“妹妹这次东来,就是为了寻这九天玄女之助?”
不动明王点了点头,道:“这可是我唯一的机会,姐姐你会不会帮我?”
上官怡人道:“当然。”
不动明王很是开心,突然凑过身去,在上官怡人玉颊上亲了一口,道:”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吴歌怒火中烧,心想这不动明王不知道是雌是雄,怎能做这等非礼之举,便盘算如何攻敌救人。只听上官怡人道:“好妹妹,姐姐想看看你的容貌,你能摘下面具给姐姐看一看吗?”
不动明王吃了一惊,双手护住面具,道:“不行,不行,什么都可以,就这个不行。”
上官怡人柔声道:“为什么啊?”
不动明王道:“你若看到了我的样貌,就不会当我是小孩子了。”
上官怡人微微一笑,道:“不会的,不论你是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好妹妹,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妹妹长什么样子,因为我要永远记住你啊。”
不动明王心有所动,道:“真的吗?”
上官怡人道:“自然是真的,天下间哪有做姐姐的不知道妹妹长什么样子的,是不是?”
不动明王看着上官怡人,怔怔不语。上官怡人见他这等反应,也不敢强求,笑道:“好啦,不看就不看,反正我知道你是我最最美丽的好妹妹就行。”
不动明王忽然道:“好,我就给你一个人看。”人影倏动,只见他跳了出去,用脚一挑,将委顿在地的徐东雨踢得转了个身,面朝帐壁。不动明王转过身来,举起右手,将脸上那瑰丽精致的蝶形面具摘了下来。
这时他正好面对着吴歌这边,吴歌也早已凝神屏气,要一睹这位鬼神一般人物的庐山真面目,面具一经拿下,吴歌大吃一惊,上官怡人更是早已惊呼出声:“郑贵妃……”
第六十九回 刺杀
?那张面具之后竟然是一张美艳之极的女子脸庞,若不是那一头怪异的白发,只怕较之上官怡人,也不遑多让。绝色的容姿也还罢了,她精致的五官竟然似极了大明万历皇帝最宠幸的郑皇贵妃。上官怡人出身豪门贵族,上官世家与内宫外廷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前,年幼的上官怡人与姑嫂婆姨曾以女眷的身份,谒见过回乡省亲的郑贵妃,她记忆超群,虽是事隔多年,却依然记得那位虽然美艳,却飞扬跋扈的贵妃娘娘,是以一见到不动明王真面目的情形下,才会大出意外,失声惊呼。
吴歌更是惊的全身都僵了,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个惊悚的念头在心中骤然出现。只听不动明王道:“郑贵妃?谁是郑贵妃?”
上官怡人一惊之后,立刻想道:不错,她不是郑贵妃,她五官样貌虽然与郑贵妃有八分相似,但气质风华远胜于郑贵妃,而且年纪好象也比郑贵妃小了许多,纵然是现在这般穿的不伦不类,也要比盛妆华服的郑贵妃美上三分,只是……只是……她们怎会如此相象?是姐妹吗?
她还不及回答,只见不动明王身子晃了晃,道:“哎哟,蛮子的马奶酒这般劲大?”
上官怡人也觉得一阵晕眩,失声道:“酒中有毒。”
话音未落,刀光暴闪,十余道刀光裂帐而入,直扑不动明王。
这十余道刀光之烈,每一道都不逊于一刀流的春田正雄。不动明王反手将上官怡人拉到身后,左臂一甩,一道亢龙罡气弧形呼啸而出,与那十余道前锋刀气一触,“轰”的一声巨响,气劲四溢,将那蒙古包掀飞了一半,那十余人无法近身,急忙后退,收刀护身,各运真力相抗,十余把千锤百炼的武士刀上贯注真气,发出刺耳渗人的吟鸣之声。
蒙古包的后半部虽然未倒,却也已被撕得七零八落,只是吴歌趴在外面久了,身上覆满白雪,一时也无人看得出来。他与不动明王的童子法相刚刚交过手,知道此法相下,神龙九变的威力丝毫不减,以不动明王“亢龙变”的威力,本来足可以让这十余名敢正面相抗的刀手内腑震荡而死,但适才那一记“亢龙变”威力却似乎衰减得厉害,不但未能一举击破,还让那十余名刀手抵住了压力,虽然不能近身,但人人拿住了桩,没有再后退一步nAd1(
这时雪已经停了,一地的雪光映衬着这十三个刀手如墨的黑衣,如水的刀光,十三个人便如同十三柄出鞘的利剑,杀气充溢在这天地之间。不动明王用日语冷冷地道:“山阴流,新阴流,奥山影神流,上地流,四如流,你们的狗胆越来越大了啊。”
那十三个黑衣蒙面人不言不答,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不动明王。只听扑的一声,上官怡人一跤跌倒,带得不动明王身子也晃了晃,竟然也险些站立不稳。吴歌暗惊:以不动明王的神功,只怕已到百毒不侵之境,那马奶酒中究竟下了什么药,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药到这个神一般的人物。
那十三个黑衣人见机极快,一见不动明王身子摇晃,立刻手一扬,嗤嗤嗤破空之声大作,近百枚暗器闪电般射向不动明王,同时十三人身影急动,紧随在后,十三道刀光曳空,八面围攻,不给不动明王任何喘息之机。
不动明王右手一招,那漫天遍野的森寒暗器忽然如变活物,凝成一束,如飞鸟投林般贴着不动明王的右臂外侧,在不动明王的身周绕成一圈,霍然间往外暴射。那十三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刀至中途,急忙回防,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密如炒豆般的暴响,那十三个黑衣人边挡边退,竟又回到了原
吴歌暗暗心惊:不动明王这一记“水龙卷”运用之妙,当真是鬼斧神工,那十三个黑衣人在间不容发之际还能收刀回防,这一份收发自如的功力也已到一流之境。只是“水龙变”后招无穷,不动明王却没有乘势追击,想见已是力有未逮,可见那药酒药性之强。
吴歌一念及此,关心上官怡人安危,再也按捺不住,雷神诀中的“五行遁身大法”本有遁地之术,与东瀛忍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加上雪地松软,更易远遁,当下潜雪往前,隐约听到不动明王一声呼喝:“凭你们也想造反。”碰碰两声,似乎有人飞了出去。
吴歌潜到上官怡人身旁,自雪下探手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腕,忽觉她手轻轻一甩,似乎吃了一惊nAd2(吴歌心中一动,这一甩虽轻,但反应迅捷,决不是中毒之人应有之象,他抬眼看上去,只见上官怡人也正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美目看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上官怡人虽然只能看见吴歌一双眼睛,却已认了出来,美目中的警惕吃惊便变成了欣喜激动,吴歌本来聪明,立刻知道上官怡人并没有中毒,想起她在轮回岛上辩毒识蛊的本事,想来她早已知道酒中有毒,只是将计就计,寻机脱身而已。当下心中一定,正想拉了她走,忽听一声尖叫:“什么东西?”
霍然之间,吴歌已感应到雪地之中一股巨力如锥似钻,毒龙般游击过来,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潜龙之变”,显然不动明王已发现了他,率先发难。吴歌身在雪中,束手缚脚,劣势之下不敢硬抗,急忙纵身而起,破雪而出。
人在半空,已觉一股巨力如金刚巨杵般直捣过来,那是力聚而凝的“惊龙之变”,这一变将金刚巨力汇于一点,专擅破甲催锋,当真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吴歌再要闪避,已是不及,只能双掌自外划回,也是一记“惊龙变”,凌空击下。
这“惊龙变”聚力于点,两力相教,不似其他八变那般气劲四溢,声势骇人,基本上只有“波”的一声轻响,看似没什么威势,其实偌大的劲力决无一分外溢,结结实实地都受到对攻两人的身上,而且无法卸力化劲,吴歌只觉胸口如受重击,整个人虚脱欲坠,直挺挺地往后摔了出去。
上官怡人大惊,再也按捺不住,急纵出去,接住吴歌,叫道:“你怎么样?”只听不动明王一声尖叫,一道寒光从她右胸上透了出来。
吴歌面朝这边,看得分明,那不动明王与他对攻了一招“惊龙变”,也抵受不住,整个人往后急跌,根本控制不住身法。彼时那十三个黑衣人已折损过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剩下的六人依然决死不逃,乘此良机,四面攻上。若按常时,不动明王杀这六人不过举手之间,只是她一来中毒在先,二来与吴歌这样的绝世高手对决在后,那“惊龙变”的力道在身上一时化卸不开,身手无法自控如意,饶是如此,在六刀及身之际,她还是反手一击,将右面两人当场震毙,刀断人飞,同时勉力向右急闪,避开了三刀,还有一刀终究避不过去,自背而入,透胸而出nAd3(
她应变之快,实已到霆不暇发,电不及飞之境,刀尖透胸而出,她左手两指已拈住刀尖。那名黑衣人一刀得手,欣喜若狂,本拟借着不动明王右闪之势,太刀借势斜撂,将这不世出的大魔神就势削成两半,成就万世威名,哪料刀上忽然传来一股奇劲,如电钻臂,想要弃刀,五指却被一股粘力沾住,喀喇一声,前臂尺栳二骨瞬间寸断,也不知碎成了几片?那股奇劲毫不衰减,又迅速窜到上臂,肱骨几乎同时断裂。
若换了常人,只怕立刻痛晕过去,但那黑衣人毕竟是东瀛一派宗主,而且东瀛武士训练之道,历来讲求坚忍,对痛苦的忍耐之力惊人。当此急变之际,他情知右手已经骨断筋毁,若让那股奇劲窜到心肺,只怕立毙当场,当即飞起一脚,猛踹在不动明王背上,只听“碰”的一声,他腿骨折断,整个人被不动明王的护身罡气弹得往后飞了出去,只是那柄太刀也终于拔了出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幸存的三名黑衣人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们也无暇去关心发生了什么,竭力攻上,还是三刀齐斩,不给不动明王转身之机。
吴歌见不动明王被先前那名黑衣人一脚踹得往前急扑,身法散乱歪斜,心知她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他自己这时体内真气也是一片散乱,连双手都抬不起来,拼尽全力,才发出声音:“救她……”
上官怡人道:“什么?”
只听“波”的一声裂帛般的声响,却是不动明王双臂一振,往后发出一道战龙之力,只是重伤之下,威力锐减,劲力不均,与那三个黑衣人的刀力一撞,只震退了两名黑衣人,其中一名黑衣人破势而入,锋利的太刀在她后背又划出一道口子。
吴歌涨红了脸,叫道:“救她……救她。”
上官怡人这次听的分明,不由大感奇怪,只是此时也无暇细问,而且她与不动明王相处这半日,虽然觉得她举止古怪,但也不曾受辱,只是要象对待孩童一般,哄着她便是了,尤其最后得她赠衣相待,心中也有感激之意,当即将那隐身衣翻转过来,只在身上一披,顿时无影无踪。虚空中只见寒光连闪,青丝剑连环三剑,攻向黑衣三人。
这三剑凭白无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黑衣人身边,当真如来自异界一般。那三个黑衣人吓得“啊”的一声叫,其中一人闪躲稍慢,右腿上中了一剑,顿时血流如注。
上官怡人知道以这十三人的剑道,每一人都是独当一面的武道宗师,剑道上的造诣,无论功力火侯,都在自己之上,现在以一敌三,仗着隐身之利,也应速决,当下运剑如风,招招夺命,不给对方反手之机。
那三个黑衣人被这个看不见的敌人骇得不轻,一时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突然有一人用日语大叫:“看脚印,看脚印。”
上官怡人智慧博学,通晓日语,自然知道已被那三人看到了破绽,“舞”虽然是中土绝顶的轻功,但她毕竟年龄尚轻,功力远未到踏雪无痕之境,虽然只是极淡的足印,也一样露了行迹。果不其然,那人话音未落,三把长刀霍霍,三面夹击过来。
上官怡人何等的聪明机变,她知道一旦与他们变成缠斗之势,便会被他们牢牢锁住,再无隐身之利,当下急展身法,凭借轻灵的柔术,硬生生地从三刀夹缝中逃了出来,一经逃出,此后每一步落足都点在先前已有的脚印之中,再无行迹可言。
这一场血战至今,虽然不过一刻,但雪地上已留下了无数繁杂的脚印,甚至包括不动明王重伤之后,都留下了重浊的足迹,她借用起来,当真毫不费力,舞趋退如电,攻击更不受丝毫影响。那三个黑衣人再次摸不着头绪,只能见招拆招,遇剑挡剑,全然落于下风。
这般情形,这三个黑衣武士落败不过迟早之事,只是他们大可以转身逃走,以他们的身手剑道,上官怡人也无法追杀他们,可是他们竟然全无退意,只怕此来已下死志。忽听其中一人大声呼喝,身形拔起,向已倒地的不动明王猛扑过去,另外两人护卫在他两侧,同时前扑,那是必杀不动明王之势了。
上官怡人一惊,急追上前,连刺三剑,都被两侧的黑衣人挡开,眼见居中那人一刀斩落,忽听“嘭”的一声巨响,一股狂飙般的劲力猛冲上来,那三个黑衣人顿时如三口破钟般被甩出四丈之外,落下地时,烂泥般摊成一团,连血都喷不出来,只怕已经粉身碎骨了,空中寒光闪闪,那三把千锤百炼的家传太刀断成十数截,七零八落,掉落一地。
吴歌站在不动明王身前,双臂前举,身子摇摇欲坠。上官怡人心中微惊,她知道吴歌在内力散乱,护体真气不纯之际,勉强用出威力这般大的杀招,只怕猛力反冲之下,要受内伤,一念刚及,只听“噗”的一声,吴歌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一跤摔倒。
上官怡人大吃一惊,急忙扑上前去,扶起他,道:“你没事吧?”
吴歌道:“我没事,快救她,快救她。”
上官怡人见他如此关切,不由又惊又奇,道:“你一直视她为敌,你当真要救她?”
吴歌道:“是……是,求你……救她。”
上官怡人本意也是要救,当下查了下吴歌脉搏,见他脉象平和有力,想来他内功极深,虽然一时脱力受伤,却不太重,以他的功力,只要调养几日,便能复元。又去探看不动明王,将匍伏在地的她翻过来时,只见她身下的雪地上已经血红一片。
上官怡人吃了一惊,五指如拨丝弦,封了不动明王伤口附近的几条血脉,出血立时缓了,她又诊脉触息,只觉不动明王呼吸窘迫,只怕有血气胸之险,急忙把她抱了起来,将她先安置到另一个完好的蒙古包中。
那个蒙古包是主人的居所,一走进去,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只见两大两小四人横尸在地,齐刷刷被斩成两断,内腑鲜血洒满一地。
上官怡人差点吐了出来,一双美目中顿时泛出泪光,那四人正是半个时辰前还在倾囊招待自己与不动明王的女真一家,看他们身上的伤势,是被人一刀同时斩断的,这等狠辣酷烈,霸道至极的刀法,正是东瀛剑道中最负盛名的“七胴斩”,据说刀力若到最高境界,可以一刀同时斩断七具人体,这定然是那些黑衣武士所为了。女真人虽然人人善骑射,但毕竟不是格斗高手,尤其那两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不过三四岁,那些黑衣武士本可轻易将他们制住,根本不必下这般的狠手杀招,这些日本武士用心之狠,行事之绝,当真令人发指,恨得上官怡人贝齿紧咬,只想出去再在那十三具黑衣尸体上补上两剑。
不动明王的呼吸越来越是急促,上官怡人不敢稍待,将不动明王放下,去角落里取了毯子,将那女真一家的尸身盖了,回过头来看了看不动明王苍白的脸色,忽然觉得她眉目之间竟然与吴歌有几分相似,难道……?
此时此刻,也无暇细想,她解开不动明王的衣襟,露出她雪白坚挺的胸脯,那一道剑伤当真便如白雪中的半片樱花,伤口中还传出“丝丝”的类似婴儿吸吮之声。上官怡人左手中指轻按在她伤口之侧,以右手中指指节轻轻叩击,果不其然,本来应该是清音的肺音却传出如鼓之音,那正是气胸之兆,若不减压急救,立刻便有性命之虞,她盖住伤口,跳将起来,到处翻箱倒柜,直到找到针线剪刀,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
吴歌坐在雪地之中,调鼻息,缄舌气,藏眼神,凝耳蕴,将雄浑浩大的“雷神之息”和“神龙之息”分别在十二正经和二十八龙脉中搬运了二十四周天,将散乱于四处的内息逐渐收拢,缓缓纳入丹田,不到半个时辰,胸中那种烦恶之感尽消,真气运行大致无碍,他心知已无大碍,急忙站了起来,跑到那蒙古包外,低声道:“怡人,怡人,我能进来吗?”
只听上官怡人叫道:“先别进来,你去烧点水来。”
吴歌忙应了一声,到先前那狼籍的蒙古包处找来了壶具,用火刀火石化雪烧水,
忙活了半天,烧好了水,急忙端着跑到帐前询问。上官怡人道:“好啦,进来吧。”
吴歌急忙撩帐而入,烛火映照之下,只见上官怡人跪在不动明王身旁,正在给不动明王盖上毯子,一双纤纤玉手上沾满了鲜血,旁边更扔着一把带血的小刀和剪子针线,还有一些沾血的棉花布条。
吴歌吃了一惊,走前两步细看,只见不动明王的右胸上部的衣襟被剪了个小洞,里面伸出一个细小木管状的东西,似乎是从伤口中伸出来的,他忍不住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上官怡人正倒了水净手,道:“那是我做的引流管,用来引出胸腔积气,膨张肺脏的。”
吴歌又惊又奇,道:“这……这是医门外科中的开胸探查之道吗?”
上官怡人一征,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医门外科。”
吴歌自小跟随红叶长大,红叶原是少林圣手,精于骨伤医道,但并不精通外科,他曾跟吴歌说过,真正的杏林圣手,不但精擅望闻问切,针石汤药,更能剖腹取疾,刮骨疗伤,汉时名医华佗,便是外科圣祖,他手创的“麻沸散”,可使病人无觉无痛的接受刀石之疗,只可惜久已失传,致使医门外科千年以来一蹶不振。
吴歌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外科医道,大感惊奇,心中更对上官怡人崇敬得无以复加,道:“怡人,你……你真是学究天人,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上官怡人擦干净手,笑道:“哎哟,吴大人可太抬举小女子了,我不会的东西可多了去了,你那雷神诀,我便不会,你可不可以传给我啊。”
吴歌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可以。”
上官怡人一征,要知道武林中人历来将安身立命的武学秘技视若性命,若非至亲至信之人,决不会轻传,她一句玩笑,吴歌便不假思索答应,以她的聪明智慧,自然能看出吴歌语出本心,不由心中一暖,道:“你的伤怎样了,我给你看看。”
吴歌道:“我的伤没事了,她……她怎么样?”
上官怡人好奇心大盛,道:“在此之前,你一直视她为敌,甚至欲杀之而后快,为何现在这般关心她?”
吴歌剑眉紧锁,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我觉得她……她……是我娘。”
第七十回 论症
?上官怡人本来就有疑心,只是亲耳听吴歌说到,还是有些震惊,她沉吟了一下,道:“兹事体大,你可要认仔细了。”
吴歌道:“我……不敢肯定,但是当她摘下那面具起,我……我便有这个念头,她的容貌,我只觉得好熟悉……”
上官怡人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人的眉目神韵之间,确实有七分相似,而且当年东方婉约也是以‘神龙心经’威震武林。”
吴歌道:“可是……可是我娘当年并不会‘天帝八喻’这等神通,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诸神岛中神族后裔,万万不敢想到我娘身上,在我的记忆中,我娘……我娘是那般疼我……”说到这里,他看着不动明王覆在睑上长长的睫毛,心中一酸,也不知道希望她就是娘亲,还是希望她不是。
他长吸了一口气,道:“怡人,你学究天人,我想问你,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借尸还魂这种事?”
上官怡人明白他在想什么,道:“在我看来,她这种性情变化,只怕与神鬼无关,更象……更象是一种病症。”
吴歌一惊,急问道:“那是什么病?”
上官怡人道:“人格分裂之症。”
吴歌禁不住心惊肉跳,道:“什么……什么分裂?那是什么病?怎么救治?”
上官怡人用葱葱玉指轻轻点了点颞侧,道:“是这里的问题。怎么说呢,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完整自主的人格,由先天气质和后天成长所形成,它决定了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既独立自主又稳定统合……”她说到这里,见吴歌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之相,便顿了一顿,沉吟了一下,道:“这样说吧,你知道你自己是吴歌,你有你自己的喜怒爱好,是非善恶,为人处世之道,那这个吴歌便是你的本我人格。通常我们都只有一个稳定独一的人格。倘若有一天,你突然觉的你自己是上官怡人,你只喜欢使小性子,只喜欢没事胡思乱想,有时侯还会莫名的伤春悲秋,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分裂出第二人格了nAd1(”
吴歌一脸的匪夷所思,道:“那不就是鬼上身?”
上官怡人嗔道:“我呸呸呸,我可是活得好好的,谁要上你的身,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上官怡人,跟我可没半点干系。”
吴歌似懂非懂,道:“那……那这种病是怎么来的?”
上官怡人道:“大凡这种病人,他们的本我人格多是多疑善猜,极度自负,或是极度自卑的,当遇到不可承受的坎坷困境之时,无力排解,为了保护自己,便会罹患此症。”
吴歌摇头道:“不是,我娘亲秀外慧中,知书明礼,她不是你说的那种性情之人。”
上官怡人点了点头,道:“世事自然没有绝对之说,或许是她曾经经历了什么非同寻常之事,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吴歌心如刀绞,道:“那……可有什么治法?”
上官怡人道:“通常这种病人都是分裂出双重人格,两种以上,便极其罕见,而我看她,还不止三种……”
吴歌颤声道:“她有八法相,那就是说,她……有八重人格?”
上官怡人微微一惊,道:“不错。这其实是一种心病,分裂出的人格越多,越难以施治。我虽然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病症,可是也从未遇见过……”说到这里,她望着吴歌满怀期待,泪光隐现的眼神,一时不敢告诉他自己也束手无策,霍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看了一眼昏睡中的不动明王,道:“我虽然不知道治法,但我想天下间,有一人定然知道,只怕这就是她此来的目的。”
吴歌颤声道:“你是说……九天玄女?”
上官怡人点了点头,道:“罹患此症的人,有的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有的则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的人格nAd2(而从她的言行来看,多重人格之间是互相知道彼此存在的,但未必全知道每重人格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在她八重人格之中,还互有攻守同盟,那天帝人格只怕是多重人格中最强势的,他一直在压制着她其他人格,甚至可能想灭掉其他人格,所以必然招致其他人格的反抗。先前,她的童子法相曾说,此来辽东是为了找寻九天玄女,因为九天玄女是唯一可以对付天帝的人。”
吴歌跳了起来,道:“不错,不错,若能灭了其他人格,只留下我娘的本我人格,此症不就痊愈了。”
上官怡人心想哪有如此简单,但看着吴歌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说破,只微笑不语。吴歌跪到不动明王身旁,凝视着不动明王,放心不下,回头问道:“她的伤不碍事吧?”
上官怡人道:“寻常人若中了这透胸一剑,立刻便会因血胸致命,可能是她武功绝高吧,危急之际,血脉内腑能移位规避,这一剑竟然并未伤到要紧的大血脉,只是造成了气胸,那救治起来就简单许多,只要后面不出现难以消退的高热,应该是无碍的。”
吴歌道:“那她中的毒呢?那没事吗?”
上官怡人道:“那不是毒,是一种迷幻之药,叫‘羊蝎花’,长在南婆罗洲的湿瘴之地。这是一种食肉之花,可以放出一种山羊肉般的膻味,用来诱捕飞虫,甚至可以捕食蝎子,故而得名。用这种花的根茎制药,有极强的迷幻之效,轻者可让人颠狂数日,重者可让人麻痹而死。”
吴歌脸色一变。上官怡人已接着道:“你放心,她内功极深,周身血脉已到自然透析化毒之境,几乎已可以说是百毒不侵,这幻药只能困她一时,解化不过早晚之间。”
顿了一顿,又道:“我想那些黑衣武士之所以要用幻药而不是其他毒药,便是因为寻常毒药根本毒不倒她,而且易被发现,以她的功力,运功逼毒不过弹指之间。而幻药直接作用在脑部,化药逼毒就远比血脉中毒来得困难,纵然她功力通神,也无法一蹴而就,更何况童子法相又是她大脑念力最弱之时nAd3(对于那些黑衣武士来说,不求此药可以致她于死地,只要能让她致幻散功于一时,便有杀她之机。看来这件事,他们早已筹谋了许久,而且不成功,便成仁,只因得罪了这样一个绝世邪神,若不能得手,将来被她回头算账,只怕生不如死,还不如血战而死。”
吴歌忽然道:“她不是邪神,她只是生病了。”
上官怡人一征,随即明白他护母的心境,不由柔声道:“是我说错啦,你别放心上。”
吴歌只是征征的不答。上官怡人道:“真生气啦?”
吴歌还是不语。上官怡人出身贵胄,又生得国色天香,聪慧过人,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被人捧着供着,几时受过如此轻慢,小性子发作,哼了一声,甩手走了出去。
吴歌陡然惊觉,一时还不知何事?跟出帐外,道:“怎么啦?”
上官怡人白了他一眼,板着俏脸不说话。吴歌回想了一下,苦着脸道:“我刚刚想到一些事,心里好乱好怕,所以没听到你说什么,如果是这样惹你生气了,那我给你赔个不是。”说着抱拳行了一个大礼。
上官怡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指着他道:“我告诉你……”话未说完,吴歌已接口道:“从来只有我上官七小姐不睬人,没有人可以不睬我。我七小姐骂你,你只能听着,打你,你只能受着,脸上还得有谢主隆恩的深情。我七小姐问话,你要第一时回答,我七小姐办事,你要第一刻做到,就算我七小姐没事,你也要时刻在旁边候着,待命。”
上官怡人“噗嗤”一声笑了,道:“我有没有这般霸道?”吴歌还正儿八经的点了点头,一脸郑重地道:“吴歌永远记住,谨遵成命。”
上官怡人笑道:“好,这可是你自做孽,我可记下了。”心中暖洋洋的,已无介蒂,当下问道:“你说你想到一些事害怕,是什么事啊,说出来我给你开解开解。”
吴歌脸色一变,怔仲不语。上官怡人见了,柔声道:“好吧,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七小姐特许的。”
吴歌叹了口气,举目望去,看见一地的狼籍,突然“哎哟”了一声,身法展动,抢到那倒塌的蒙古包前。
上官怡人只一愣,也霍然惊觉,一夜变故迭生,居然忘记了被制住茓道,扔在一旁的长白弟子徐东雨。
她急忙也奔上前去,吴歌已拉开帐布支架,其下空空如也,哪有徐东雨的影子?
吴歌一惊,放眼未见周围有何足迹脚印,他记得徐东雨所躺的位置,伸手在那片雪地周围一摸,其中一块雪地松软下限,显然被人翻动刨过,道:“有人用遁地术拉走了他。”
上官怡人一惊,身法展动,已跃了出去,在前面飞快地转了一圈,确定那十三个黑衣武士早已气毙,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们。”
吴歌喃喃道:“那会是谁?中土武林会这门遁地术的可不多。”
上官怡人道:“不论是谁,只怕早已走得远了。”
吴歌道:“那徐东雨没有中毒吗?”
上官怡人道:“只喂他喝了点水,还来不及吃肉呢?”
吴歌道:“羊蝎花,想必他们是将这迷药下在羊肉之中了。”忍不住好奇心起,道:“你是怎么辨出肉中被人下药的?”
上官怡人道:“这有何难?塞北牧民养的都是绵羊,那盆羊肉却有一股山羊味,一闻就知道有问题啦。”
吴歌目瞪口呆,他自小粗养,有肉吃便好,哪里似上官怡人生在贵族,食精味美,对各种食材辨析入微,忍不住道:“都是羊肉,叫我可辨不出来。”
上官怡人微微一笑,道:“你多半是牛嚼牡丹,有吃便好。”顿了一顿,道:“不论是谁,他没有当场杀了徐东雨,而是拉走了他,那徐东雨一时便无性命之忧。倒是我们眼下,却有一件要事要预先想定。”
吴歌道:“什么事?”
上官怡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蒙古包,道:“再过两三个时辰,她便会醒了,你怎么知道到时侯她会以哪一种法相现身?”
吴歌登时一惊,全身都冰冷了起来。
诸神殿之大雷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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