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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勺山庄

一梅道:“好。”

这个“好”字,了结了前面所有的平静,蓦然间剑光大盛,“铿”的一记长响,黑白两道影子一齐飞掠而出,倏然之间,杀意腾起,激得潮湿的地面扬出几层尘土。长响之中,双剑不断相击十次,如相交时一样迅速分离。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倒跃十余步,一齐猛然立定,只见衣袂渐静,尘土落地。

那时晴空碧蓝,在几团­干­净的云之下,只有一队大雁列行,悠然飞过。大雁飞得很高、很齐,只不过措手不及之间,雁群忽然大乱,张翅乱飞,缠绕不前。

实际上,一梅那个“好”字,语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好剑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裂,飘扬扬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一瞬间渗出,染透了大半个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没胜。”

傅待月淡淡道:“是。不过,你得死。”

鲜血从一梅的袖管里一滴滴掉了下来,血珠渐密,溅地有声,不多时汇成一洼小泊。含光剑突然脱手,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人心魄的响声。

一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弯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剑不一定灵光。”

一梅哂道:“有剑在手,起码比较体面。”

傅待月­唇­角微扬,将剑微微一转,那剑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夺目。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杀手生涯始于十九岁。

十九岁那一年,名震东南的乌衣峰死在她的剑下,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一梅。她是含光剑,是一个杀手。人人在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尊敬和畏惧。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但在眼下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因为剑光闪影之后,穿刺皮­肉­,她剑下血箭横飞的景象,扭曲绝望的面孔,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幕幕不断地涌现。

一梅忽然有一点奇怪,原来人至临死,竟然能想起这么多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一梅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轻柔、优雅,美得简直不像一个杀手。一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想,或许这个就是报应。

实际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长大,在江湖中谋活路。她属于江湖,并且懂得,江湖其实不是天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诡谲,人间多恩怨。——何况江湖?

杀手既然能够杀人,也就应当被杀。这仿佛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极快,不过,她在第二次飞掠而上的时候,右手已伤,锐气已泄。所以含光已经不像前次这么灵动。

傅待月的剑并不如他的人,他的剑简单、快捷,决没有一招多余的花样,这样的剑法不优雅,却极有效,让人一目了然却不能抵挡。

一梅就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剑尖穿透了含光的剑网。

此时剑尖穿过一梅的心脏只需要短短的一瞬,这一瞬的时间连眨个眼睛都嫌不够。含光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挑到了远处,乌黑无泽的剑身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弧,然后跌到地上,在地上弹跳数下。

一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朝天仰倒,剑影形成的圈子里头,仿佛崩出无数细小的血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队伍,在首雁的带领下,往它们要去的远处飞去。

一梅仰天倒在尘土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这行大雁。不过她的神志只迷糊了这一瞬间,然后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在当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剑刺得极巧,极厉,但是剑尖堪堪抵在了一样东西上,再不能递出半分。

那个东西也是一把剑。

傅待月的胸前鲜血乱渗,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他在刺进含光剑网的瞬间所迸发出的逼人杀气在双剑相抵的那一霎那已经消弭于无形。

“好剑法!”他终于低声说道。

苏小英并没有回答他。苏小英的手很稳,手中长剑的剑面凝重不动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剑尖。

苏小英的剑瞧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怿熷铸剑,剑成出世十年不杀,不沾点血;此剑首杀,刃口缺裂,鲜血飙­射­飘落,宛若暮雨。——这把剑,莫非就是暮雨?”

苏小英还是没有作声,他的神情极其严肃。

于是气氛就在一片沉默里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迹在衣裳上不断漫延,血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嗒”的一声,滴在地上。这个轻微的响声竟然清晰可闻。

傅待月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苏小英终于收起手中的剑,对他道:“那一吊铜钱,我现在就输给你。”说着指指他身后,道,“一梅只不过伤了手臂,也没有算输。”

傅待月身后,暗暗的血点不太均匀地洒了一路,凄凄沥沥。

他伤在了胸前心脏的边缘,虽然他差一点就杀死了一梅,但是,认真说起来,一梅确实没有输。

一梅的脸­色­非常难看。苏小英甚至觉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脸­色­也不应该难看到这般地步。

所以苏小英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声都没有吭。

可惜一梅还是发作了。她用十分粗暴的动作给自己包扎着伤处,然后痛得叫了起来,用左手拍案喊道:“还不快给我端热水来!”由于拍得太重,右臂也受到震荡,面容便一阵扭曲。

苏小英赶紧去给她倒了一盆热水。

一梅把水拍得“哗哗”直响,冷笑道:“苏小英,你还挺能装蒜么!暮雨剑,哼,暮雨剑!……”

苏小英赶紧又打断她,道:“老板娘,先好好包你的手罢。”

一梅­干­脆停下了动作,恶狠狠地道:“老子什么事都没有!苏小英,你不要以为你有那把破剑就有什么了不起,今天要不是……”然而说到今天,觉得有点心虚,于是马上转移了话题,道,“你阻挡了傅待月的剑,­干­什么就把动作停在哪里?嗯?难道你以为摆个动作在那里就很漂亮,很风光了?你是给他看呢,还是给我看?”

苏小英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很容易解释,于是说道:“那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今天第一次跟人正式过招,所以心里有点发毛。”

一梅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我那时有点怕。”

一梅诧异的表情更甚,追问了一句:“你今天第一次跟人过招?”

苏小英笑道:“是的。”

一梅又问了一遍:“你第一次跟人过招?跟傅待月?”

苏小英道:“是,不错。”

一梅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之间,面容上出现一丝颓­色­,她开始默默地重新包扎伤口,过了老长一段时间,终于将伤口裹好,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问他道:“傅待月说的,关于暮雨剑的事,是真的?你的剑真是暮雨剑?”

苏小英道:“应该是真的吧,这剑确实是古剑。”

一梅道:“能挡住傅待月的剑,是一把好剑。”

苏小英道:“暮雨剑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书圣彤梓,他那时只有三十一岁,却白白做了剑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剑成,怎能不杀?总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就旁人金贵。”

苏小英讶然道:“你这话倒也不错。”

一梅咳嗽了一声,适才脸上沮丧的神气忽然收敛,重新露出那幅骄傲的模样,对苏小英道:“苏小英,我说,我刚才那句话收回了。”

苏小英问道:“哪句话?”

一梅很从容地告诉他:“你是那句说我们未必合适的话。”

苏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然后用无比讶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山,绝对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谢。”

苏小英摇摇头,有些郁闷地道:“老板娘,你先去休息一会罢,既然你回来了,客栈明天就能开张了,我得去收拾一下。”

一梅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啊?怎么?你还有事么?”

一梅道:“这里怎么还能开张?那傅待月整天盯在这里,保不定哪一天就被他杀了,你以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过是好运气。”

苏小英问道:“那么怎么办?”

一梅道:“走!”

苏小英奇道:“走?你不是没地方可去么?”

一梅险些被他气死,大声道:“谁跟你说没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听说过没有?等再找一个地方落脚罢!”

苏小英若有所思,“哦”的一声,道:“反正只要你出钱就好。”

临江山庄很快就陷入了火海。这一个既小又破的客栈在燃烧的时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与热烈,倘若是在黑夜,火光或许会映红一片天空。

苏小英呆呆望着,满脸遗憾,转过头对一梅道:“其实你也不必把它烧掉,万一将来再回到这里……”

一梅的神气反而很坦然,满不在乎地道:“将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天涯处处,哪里不能为家?”

苏小英张大了嘴巴,终于想起了傅待月说过的一句话,于是满怀感慨地叹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这么酸呀。”

苏小英便将黑锅一举扣向傅待月,道:“我是从傅待月那里听来的。”

一梅转过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道:“傅待月长啥样,你长啥样?人家一看就是个少爷,你怎么瞧都是个帮工。”

苏小英也不生气,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跟你挺合适的。”

一梅问道:“什么时候说的?谁听见了?”

苏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实地承认道:“谁都没听见。”

一梅满意地点点头,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问道:“暮雨剑带好了没有?”

苏小英道:“带着了。”

一梅问道:“放哪儿了?我怎么没瞧见?”

苏小英于是笑了起来,笑道:“反正我带上了。——老板娘,我们还是走罢,趁早好赶路。”

一梅心有不甘,却只耸了耸肩上的包裹,道:“走罢。”她在说话的时候,脚步已经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来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苏小英的脸道:“那一招,就是你挡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苏小英微笑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他是在与你的剑网相交的一霎那猛然迸发出杀气,那个时候杀气虽然很强烈,但是剑招往往很简单,只要看准,保准一举成功。”

一梅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问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剑叫什么?”

苏小英问道:“什么?”

一梅道:“杀手第一剑。”

苏小英问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杀手第一剑的有力竞争者而已。”

尸斑重现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情,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只有一处破得摇摇欲坠的烂房子,似乎勉强还可以容身避雨。

苏小英指着前面道:“那房子好像废弃的驿站,暂且去那里过夜。”

一梅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嗒嗒地渗进了她的蓑衣,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幸好驿站里头倒有块­干­的地方,这时也就顾不得脏,除去雨具,席地坐倒。苏小英的蓑衣没有一梅的好,衣服已经­精­湿,坐下来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只好又站起来,将驿站里头几张烂椅子拖过来,费了好大劲,点了三四个火折子,才算生起火。

一梅原本垂头丧气地坐着,这时却忽然叫起来:“苏小英!你­干­什么!”

“­干­什么?”苏小英把上衣一股脑儿剥了下来,绞了一绞,没好气地道,“这火也不多,得把衣服烤烤,待会生了病,我那一吊钱还不够吃药的。”

一梅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有我在旁边你总得收敛些,先打个招呼!”

苏小英道:“好罢,我现在跟你打招呼。”

一梅道:“你现在跟我打有什么用?”

苏小英道:“先打后打,有什么不同么?难道你要去外面回避?”

一梅气得跳了起来,然而一跳之下,就觉得伤口发痛,全身都不对劲,于是只好又坐倒,气忿忿地和衣躺下。

苏小英道:“把外衣脱掉罢,再找件­干­净衣服盖盖。”

一梅把包袱顶住脸面,不去理他。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才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随即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梅垂头丧气地咳嗽了几声。

苏小英当时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不知道女人生起病原来是这么麻烦。其实,按照苏小英的想法,她根本就不算是病,顶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打了几个喷嚏,小小感冒了一下而已。

行到下一个村子,两个人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姜汤。苏小英觉得一梅全身的­精­神都已经焕发起来。但是一梅却异乎寻常的执著,坚持自己还是头很痛,肺很痒,全身都在发烧。

苏小英原本打算说服她,后来发现这全然是不管用的,因为一梅在生病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而且绝对不讲一点道理。

女人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决不要跟她讲,苏小英很感激自己总算认识到了这一点。

问过村人,原来这条路本是一条官道,后来甘淄兴起,旅客改道,就渐渐败落下去。那甘淄城离这里大约两天的路程。苏小英便托村人买了一辆马车,决定送一梅先去甘淄。

甘淄地方不大,但是占据着南北中转枢纽,往北直达宣州,向南则是去往漈州唯一要道。依据南国版图,至宣州则弃马,改乘舟顺运河往西,不要两天,即便到达京都翯城。甘淄这个地方,往往是进京旅客必达的要处,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到夜晚亥时,常也有车队行进城内寻找住宿。

苏小英驾的马车就是在亥时初驶进甘淄。

这个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基本上已经关门,苏小英便将马车停在门面最大的聚福客栈门前。然后他转身,把车帘子挑起一道缝,朝里面轻声道:“一梅,一梅,你快下车罢,甘淄到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好听,语气好像是父亲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在这些天,苏小英已经把这种语气练得炉火纯青,即便他使用暮雨剑,也不见得有这般随心所欲。

一梅在车子里,用蚊蚁一般的声音哼哼道:“我不去,被子很潮。”

苏小英道:“不会,这个客栈很大,很气派。”

一梅哼道:“会有蚊子。”

苏小英无奈道:“我会帮你赶。”

于是一梅哼哼了几声,道:“我的头很痛。”

苏小英道:“甘淄是个大地方,明天就找大夫给你看。”

一梅这才掀开车帘,垂着脑袋,满脸沮丧地走下来。她的脸­色­其实不错,有点红润,一点也看不出头痛的样子,但是她拿手抵住脑袋,愁眉苦脸地看着苏小英。

苏小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放心罢,甘淄一定有好大夫,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乱跳的。”

甘淄最好的大夫姓焦,有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这位焦大夫的出诊费用跟他的名字一样漂亮,要整整十两白银。苏小英觉得这十两银子跟一梅的病有点不大相称,又怕一梅挑刺,于是在焦家医馆旁边的医馆里头挑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大夫。大夫这种职业,除非已经做出了名气,否则年纪越大越能唬人,尤其是像一梅这样的病人。

这个老大夫给一梅诊了一小会的脉,然后对苏小英道:“姑娘身体康健,请尽管安心。”

苏小英心里“咯噔”一下,提示那大夫道:“旅途劳累,难免易受风霜,她……她一向……有些头痛……能不能开些疏导的方子?”

那大夫觉得十分奇怪,道:“俗语道药毒三分,没有病,还是不要乱服药物的好。依我看,姑娘的身子比寻常青年都要康健。”

苏小英苦笑道:“你再诊诊……”

那大夫还没有开口,一梅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苏小英连忙把那大夫拉了出去,付给他一吊钱的诊金,急匆匆地送他出门。

然后他回到房里,对一梅道:“你放心,这里最有名气的大夫早上没有空,我过会一定把他请过来。”说着不等一梅有所反应,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苏小英在甘淄城里逛了一圈,选了一家还算热闹的饭馆,吃了一碗饭,半斤红烧牛­肉­,两碟时鲜小蔬,付了帐以后直接转到拐角最近的小医馆,找到里头的大夫,对他道:“你给我开个药方。”

那大夫一愣,道:“开方子得先见病人。”

苏小英将一两银子交到他手上,道:“你听我的,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成,随便开一个吃不死人的方子。”说着凑近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仔细吩咐了一遍。

一梅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头生闷气,看见苏小英进来,瞪起眼睛,向他狠狠看了一眼。她虽然“头很痛”,这一眼倒瞪得十分有力。苏小英假装没有看见,殷勤地介绍大夫。

“一梅,”他很温柔地道,“这位就是甘淄最好的大夫,医术高明,你让他给你瞧瞧。”

一梅冷冷地道:“大夫望闻问切,‘望’放在第一,你倒说说,我哪里不好?”

苏小英吁了口气,心叫侥幸,倘若事前没有说明,恐怕玉皇大帝都望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那大夫的架子倒摆得很足,捻须沉吟,过了一会,才道:“­精­满则气壮,气壮则神旺,神旺则身健,身健则少病。依姑娘的气­色­来看,大抵是­精­气不足。风邪入体之征。”

一梅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有点心动,于是问道:“风邪入体,好像没错,那该怎么治?”

那大夫道:“如风邪在表者,寒热拘急,宜追其汗;风邪在里者,脏腑秘涩,宜用下而通其滞。病情瞧起来大同小异,治法却要诊过脉才知道。”

苏小英暗暗发笑,道:“还是先诊脉罢。”

那大夫便坐下来给一梅诊脉,诊了老半晌,才捻须问道:“姑娘可是夜晚烦躁,难以入眠,头痛持久却不剧烈,身热却不发汗?”

一梅点头道:“是!是!”语气之中,已经有点喜­色­。

那大夫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开一张药方,这幅汤药日服三次,连饮七天,姑娘玉体差不多就能痊愈了。倘若觉得要加以调养,就用苍术米泔浸半日,刮皮晒­干­为末,再用地骨皮以温水洗净去心,与熟桑椹入瓷盆揉烂,绢袋压汁,用此汁和末为糊,倒入盆内,日晒夜露,待­干­研为末,炼蜜和为赤豆大小的小丸,每服取二十丸,用酒送下,一日三次,便能养气补血。”

一梅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

苏小英在旁,忍不住嘿嘿笑道:“甘淄的大夫果然高明。”

一梅有些疑惑,看了他半晌,道:“你笑的怎么这么贼啊?”

苏小英依照药方给她抓药,汤药煎成,颜­色­浓烈,气味熏人,一梅却如饮琼汁,每次都一滴都不剩地喝了下去。苏小英有些惊讶,这才想到,恐怕一梅对于疾病确实有难言的恐惧。

一梅在喝完第四碗药以后,其实“毛病”已经全然好了,不仅如此,连脾气也完全转变成平常的样子。这个时候,如果要她承认,苏小英曾经替她赶过蚊子,恐怕她当场就要翻脸不认,以致于找人拼命。当然一梅的命不是这么好拼的,有鉴于此,苏小英很识相地对前几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首先提起的是一梅,她对苏小英道:“我病了这么多天,现在总算好起来。”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唔。”

“所以,”一梅加重了语气,道,“我要去拜访那位大夫,给他道谢。”

苏小英觉得有点不妥,但是没有理由回绝她,只得含糊地道:“那位大夫总是很忙……”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见不着他,见见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一样!”

苏小英心中所虑,是那医馆门面实在太小,配不起“最好的大夫”这个称号,幸而一梅倒挺实在,认为既然他治好了自己的病,无论如何,总是位高明的大夫,反而觉得苏小英不以外表视才,眼光不错。

但是日间行人熙攘,那间医馆却大门紧闭。这种小医馆前做生意后住人,后面的居室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哭声不响,断断续续,然而叫人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梅有些奇怪,问邻居正在晒太阳的老妪道:“大夫去哪里了?”

老妪叹了口气,向里面一呶嘴,摇摇头,过了一会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苏小英登时想起前几日来请大夫时,那在门口玩耍的小女孩,便问道:“是那个扎着小辫子,大约才四五岁的小丫头?”

老妪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道:“前几天还蹦蹦跳跳的,怎么会一时就死?是什么急病?”

老妪叹道:“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急病,城东焦大夫昨天也来看过,也说不出毛病,死得很急呢。”说到这里,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却欲言又止。

苏小英知道这老太婆其实多嘴想说,只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于是接了一句:“真的?唉,真是太快了!”

老妪将头往苏小英处一凑,压低声音道:“听说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块一块,跟花似的。”说着又道,“他阿爹做了大半辈子大夫,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救不起,可怜她阿妈,年到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

苏小英觉得有些惋惜,也陪着那老妪叹了口气,但是终究事不关己,便转头对一梅道:“瞧起来里面不会有空了,我们也别进去打搅人家……”

然而一梅的脸­色­骤然发青,神态之间陡然严厉异常,右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含光剑的剑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剑的架势。

苏小英吓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头,径直朝里面闯了进去。

越到里面,凄惨的气氛就越浓重起来,因为死的是个幼女,并无哀幡白孝,但是内室里头,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约因为哭得久了,声音一起,就噎在喉咙吐不出来,但是后面的一声又不能抑制,于是全部锁在喉咙里头,隔一会,才加在一块吭吭地放出。苏小英听得恻然,脚步赶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来,但一梅在此时一个箭步,掀开门帘窜了进去。

幼女遗体还陈在床上,大夫夫­妇­一个站,一个坐,伤痛之余,决没料到有人闯入,两个人都微微一呆。

一梅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尸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点点青斑,状若梅花,一朵一朵地从皮肤里面映透出来,颈面俱有,十分明显。情状宛若乡间扎染,只不过此番并非土布,却是幼儿。

一梅的瞳孔跟杀人时一样,骤然收缩,右手将含光剑紧力握住,嘴里吐出的声音轻轻淡淡,虽然如此,声线却有些异样。

苏小英进来之时,刚好听到她喃喃自语:“错花斑。”

那大夫夫­妇­受到了惊吓。大夫还认得苏小英与一梅,当下叫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声音之中,不住颤抖。苏小英见他夫­妇­俩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咱们是来道谢的,莽莽撞撞,真是对不住!”

一梅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向那大夫,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咙。

苏小英吓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发厉害,忽然一个抽搐,软在地上,再也不动了。苏小英赶上去扶起她,却见她眼鼻口耳,七窍内淌下无数黑血,已经一命呜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苏小英放开死去的女人,刚刚转过去想看那大夫的情况,只听“嘭”一声,一梅已经放开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摇头道:“来不及了。”

屋内片刻便有三具尸体,苏小英不禁暗暗心惊,问道:“什么毒,这么厉害!”

“是春寒。”一梅摇头道,“中者如发冷颤抖,极难解救。”

苏小英道:“不知这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大难。”

一梅问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错花图?”

苏小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仿佛曾经听到过……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错花图——究竟是什么图?”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错花图不是一张图,它其实是一张药方。”

苏小英有些奇怪,问道:“药方?”

一梅道:“不错。错花图记载了一种药方,这种药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练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苏小英道:“这么说来,错花图想必对习武之人诱惑极大。”

一梅道:“这是自然。打个比方罢,前一天还是寂寂无名之人,服用了错花丹,三五个月以后就能声名鹊起,像我这样跑江湖的,谁不心动?”

苏小英微笑道:“只怕这个错花丹奇效如此,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梅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按照常理推断,修习武功好比学写文章,先识字,再断句读,再读名家诗文,总要慢慢积累,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像我这样从小不读书,自然写不出好文章,这个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类推。不花功夫,难有成就,哪里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叫人一想就心里发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错花图现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为它发了疯,不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贩妻卖儿,只为求购一张错花图;一些高手耆老,已经归隐,却为了它重出江湖。”

苏小英轻叹道:“名气越大,越难容人。一个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间发现旁人‘噌噌噌’地窜了上来,自己的武功反而没有什么,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错花丹的,也一定被逼着用了。——那错花丹,服用以后会怎么样?”

一梅道:“只服过一两回的,三年之后,功力大减,甚至武功全失,那些严重的,全都去见了阎王。”

苏小英道:“如此一来,江湖人丁衰败,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其实没有什么。”说到这里一顿,隔了一会,才续道,“可怜的是错花丹的‘药引’。”

苏小英心中一动,问道:“药引?”

一梅道:“错花丹原本是一类奇毒,需要搜寻五岁女童,给幼童喂下丹药,两日后饮女童新鲜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后,剧毒发作,全身开满青­色­花斑,被称为错花斑。”

苏小英瞿然一惊,道:“错花斑!”忍不住转头朝床上女童的尸体看去。

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件事情一定跟错花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既然错花图练起来有这么大的危害,怎么还会有人肯去练?”

一梅皱起眉头,道:“二十年前这一场大乱,人人闻图­色­变,错花图绝迹已久,据说早就失传了。”

苏小英道:“错花图既然只是一张药方,那么口口传诵,或者抄录复制,都极容易。”

一梅道:“当年为了买一张错花图,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错花图一图千金,可从来没听说过抄药方的。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

“那么,”苏小英将手一摊,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梅怔了一怔,迟疑道,“这个……”

苏小英道:“还是不要管了罢。”

一梅问道:“为什么?”

苏小英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大侠,这种事情自然有大侠出头,你若出头,岂不是乱了身份?”

一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苏小英道:“我说的是实话。”

一梅道:“不过现如今,爱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头很大,却不爱管事,只喜欢坐地分赃。”

苏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个爱管事的人呀。”

一梅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错花图这件事很有意思么?”

苏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过了一会,问她道:“你为什么对错花图这么感兴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罢,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罢,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般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就因为这样,焦恩之与他的几个徒弟虽然巳时才正式给人看病,医馆的大门却在卯时就会开张,以方便就诊的病人。

这一天也是一样,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就受到了一群人的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Сhā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

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登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焦大夫,是甘淄最好的大夫?”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你不是说这小丫头的爹是甘淄最好的大夫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焦大夫?”

“这个……”苏小英面不改­色­,对一梅道,“风邪入体,是这个大夫的专长,焦大夫不擅长治。”

一梅的表情顿时凶了起来,瞪起眼睛,破口大骂道:“去你的苏小英!你以为姑­奶­­奶­我是这么好骗的,嗯?你污去了多少银子,你说!你说!趁早给我承认,到时候别给我查出来,给你好看的!”

“没有么……”

“我说最近怎么少了这么多钱,原来是你搞的鬼!”

“你身边的现银,本来就没有多少么……”苏小英一边辩解,一边足底抹油,一溜烟溜了出去。

一梅箭步追上,抓住他的衣服,大声道:“骗我的钱,还敢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苏小英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么……我只不过偷偷上过一次馆子,用的是老板娘你的钱,其他就没有了!”

一梅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道:“给我抓住了不是?花了多少?”

苏小英道:“才不过半吊钱,你也太小气了罢。”

一梅嘻嘻一笑,道:“小气又怎么着?我天生小气,小气犯法了?下个月的工钱扣一半,没的商量。走罢,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小英也笑起来,哈哈笑道:“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呀,你也真好说话——”眼见一梅脸­色­又不好起来,忙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峋,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旱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子名字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的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敝,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坐在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的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下人来应门的。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罢?”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明枪执杖的男子一起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冲眼见到一梅一个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里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

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心里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

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唰”的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一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一般,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唰”的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睛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吭”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断然削下,若非退的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几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糅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疾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

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癯,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枝神风快剑驰名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

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冷笑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他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罢!”

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她父亲与我有旧,我不过想弄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之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抱歉。”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暮草乱堆青云浦,倦篙匆匆不曾驻,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的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

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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