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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生不测

!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说,她轻轻道:

“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之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

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没有过手,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山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涌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尖声的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激灵灵,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疾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厉声道:“什么事!”

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褪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道:“三月十九”;第二行道:“谢传乐”。

疑团重重

苏小英本来以为一梅会大发脾气。然而一梅只是不停地重复,喃喃道:“实在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你磨破嘴皮都没用,谢传礼已经死啦。你得提防下一个才好。”

一梅道:“这怎么提防?只不过一阵浓雾,人就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小英道:“倘若知道怎么死的,他还会死么?”

一梅不禁气起来,大声道:“你少说风凉话!这一个怎么死的不知道,下一个还怎么提防?你说?”

苏小英笑道:“等把他怎么死的查明白,半勺山庄,老早被灭门了。”

一梅不禁一怔,“灭门”这两个字,突然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错,”一梅安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凶手不但要将谢家灭门,用的手段,还是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苏小英想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一梅陡然抬头去看他,突然扑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道:“你想到什么?你想到什么?”

苏小英哈哈笑了起来,道:“想到什么呀?我就是问你觉得奇不奇怪……哎哟,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将手拿开,喜滋滋地道:“得了罢,苏小英,你快说。”

苏小英微一笑,他缓缓地道:“你在大厅里的时候,我在山庄里走了走,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下人出来,给我指路。我们进庄的时候,仿佛没看见什么人,可是,山庄里并非没人,相反,这里处处都有暗哨。”

一梅沉吟起来,“嗯”的一声。

苏小英道:“照今天来看,凶手简直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避开了这么多暗哨,也避开了正厅外层层的守卫,杀了人以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实在太快了,难道世界上真有土遁不成?就算有土遁,从正厅到外面的泥土,还得有一段距离。”

一梅遽然一惊,脱口道:“你怀疑……”

苏小英道:“这么推断出来,最有可能杀人的,是你、谢远蓝和谢三哥,你们杀了人,站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怀疑;正厅外面围守的那一群人,嫌疑也很大。”

一梅道:“自己人做的,我也曾经想过,但是谢远蓝当然会挑最可靠的人守在近处,正厅外最近的一层,除了谢传乐、谢望衣,就只有风总管和几个首领,何况,他们再外还有一层人,怎么动手脚?”

苏小英想了半天,轻叹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谢远蓝让谢三哥守在厅内,自然是极其信得过他。一梅,人不会是你杀的罢?”

一梅一呆,随即咬牙切齿起来,叫道:“苏小英!你找死么!”

苏小英道:“好罢,你知道不是自己杀的,你是我老板娘,我也只好相信你了,可是谢远蓝白天才见到你,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这么信任你?”

一梅道:“他付给我一千黄金。”

苏小英摇头道:“你是一个杀手,跟他们家有仇,谢传书身上的剑伤还很像你的剑法。谢远蓝自然能有亲近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们,偏偏出巨款请你?你还记得谢远蓝说过的么,他说谢传书死的时候,严加防备,可惜还是死了,说不定那一次跟这次相仿,谢远蓝心里八九不离十,已经肯定是自己人做的了,所以才如此相信你。”

苏小英道:“说不定,谢远蓝请你,不单为了保护谢传礼,是想一举将凶手抓到,可惜凶手这番不用剑了,用的是这么一个古怪法子。”

一梅瞿然道:“倘若按照你的推测,凶手在谢远蓝面前,轻轻松松,一剑杀人,那么凶手的剑法,真是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明。”

苏小英笑着揭穿她,道:“你心里想的是,应该比自己高明罢?”

一梅这次没有生气,神态严肃。

苏小英道:“我总觉得谢远蓝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梅叹了口气,道:“不错。谢远蓝说,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但是,他猜测送花笺的人,就是练错花图的人。凶手明知会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要灭谢家满门,这个仇恨,真是比天还要大。你说,跟别人结下这种仇,竟然还会不知道么?”

苏小英猛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陷入了沉吟,过了良久,道:“凶手前来报仇,为什么他特地要在花笺上题下错花图的小诗?难道就是为了告诉谢远蓝,他是练过错画图,武功才一日千里的?”

一梅道:“这个……好像没有必要罢……”说着一顿,道,“苏小英,那就是说,说不定报仇这件事情,本身就跟错画图有关系。”

苏小英道:“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复杂,­阴­气森森的,都是你不好,见钱眼开,到时候我们别也被凶手一起算进去了。”

一梅忽然打了个寒颤,随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怎么见钱眼开了?我怎么见钱眼开了?”

苏小英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怖之极的表情,两只眼睛,直直盯在了一梅身后。

一梅身上的寒毛陡然之间,“唰”的全部竖了起来,她的胆子一向很大,然而这时,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转头,她的右手握到了含光的剑柄,刹那,心中腾起一股勇气,猛地转过了身子。

可是后面哪里有东西?

再转过来的时候,苏小英已经笑得捧住了肚子。

“苏小英!——”愤怒的尖叫声再一次划破长空。

苏小英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倘若你后面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还会这么呆着?早就把你拉过来了。”

一梅怒气冲冲的脸,忽然之间凝住了,她仿佛有些局促,朝苏小英看了一眼。

苏小英“哼”了一声,道:“你别不好意思了,你早就看上我了。”

一梅想了想,道:“不错,只可惜你稍微穷了一点。”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穷又怎么样,你不是挺有钱的么。”

一梅不禁一愕,道:“苏小英,你就是那座比我更高的山啊!”

第一张花笺传到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几日以后,谢传婳的车马一行,停在半勺山庄的门前。服侍她的丫鬟在马车前面唤了好几声,都没听她答应,谢望衣亲自上前,掀起了车帘,只见长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只是心口一片殷红,面目青黄,已经气绝多时。

第二张花笺送到的时候,谢远蓝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山庄的每个人都自信,即便号称剑法第一的无忧楼主,都不可能得手。可惜在一片众目睽睽之下,谢传书轰然倒地,死了。

只相隔数天,谢传礼又在重重防卫下,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片浓雾之中。然后那花笺又到,签上了谢传乐的名字。

惨事接二连三,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人还要继续死,血还要继续流。半勺山庄里仍旧很平静,不过苏小英已经嗅出了里面弥漫的惴惴气息。

太阳很好,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简直舒服极了。那只小小的黑狗刚刚洗了个澡,正懒洋洋地晒在太阳下面,黑狗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在昨天去世了,狗虽然很有灵­性­,但是它的感情,毕竟不如人一样深刻。

风总管刚刚为它洗了个澡,然后他的泪水,不自禁地掉了下来,直到看见一梅与苏小英,还不能自己地哽咽着。

“董……董姑娘……”风总管将身子一扭,举袖掩起了脸面。

一梅已经知道这位总管总是有点娘娘腔的习惯,见他独自一人流泪,不禁叹了口气,问道:“现在在给你家二少爷、三少爷封棺,你不去看最后一眼么?”

风总管已经拭去泪水,放下袖子,露出一对红红的眼睛,他黯然摇头道:“小人见不得那种场面,昨天二少爷吩咐说,要给老黑洗个澡,小人想,这是二少爷最后的吩咐……”说到这里,热泪盈上,差一点又要哭起来。

一梅只好转移了话题,随意道:“你家二少爷挺爱这狗啊。”

风总管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少爷是个重情的人……”说到这里,语音再次哽咽起来,简直不能克制,他忍了半天,掩面低声道,“董姑娘,小人无礼,先告辞了……”也不等一梅反应,管自己急急走了。

苏小英道:“这个风总管好像跟谢传礼感情不错。”

一梅道:“谢传礼这个人,似乎是不错,死的也真可惜。”她朝那老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苏小英问道:“喜欢这狗,跟重情有什么关系?”

一梅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瞧见谢望衣朝这里走了过来,“苏小英,我说,咱们还是走罢,一只狗有什么好看的。”

苏小英也朝谢望衣瞥了一眼,笑问道:“你怕了?”

一梅道:“本来是不怕的,只不过昨天出了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怎么好意思跟她打架?还是先避一避比较好。”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挪步子,谢望衣已经叫住了他们:“董一梅!”

一梅只好不动了。

谢望衣穿着一套素衣裳,这种素白的衣裳,越发显得她神情很憔悴。其实不论是谁,家里发生这种惨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欠我一条命。”

一梅道:“不错。”

谢望衣道:“可是我一直没有找你报仇,你知道为什么么?”

一梅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谢望衣道:“含光剑杀死了他,可是杀死他的其实不是含光,是你——含光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一梅微笑道:“你这个比喻挺好,我也是一个工具,你想要打听谁买我杀了乌衣峰?”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

一梅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往往过的最无忧无虑了。”

谢望衣眼睛里露出一丝怨恨,她缓缓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一梅向她看去,谢望衣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这个山庄里我所知道的一切,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一梅笑了起来,道:“这个交换真是不错!你简直太聪明了!用你家仇人的线索,来换你的仇人的名字,算来算去,都是你的好处。”

谢望衣冷笑道:“你不换么?”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一定要换,我勉为其难,就跟你换了罢。不过我心里觉得,那个人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谢望衣没有作声,只看着她。

一梅叹了口气,道:“雇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女人,姓柳,名叫柳杏杏。你认识她么?”

谢望衣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一梅道:“据她说,乌衣峰搞大了她的肚子,却对她始乱终弃,所以她要报仇,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苏小英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忍心再看谢望衣的神情。谢望衣确实是一个很痴心的女人,可惜痴心的女人等待的对象,却并一定也是坚贞不二的。

这时看到谢望衣的人,都会觉得她仿佛已经站不住了,不过,谢望衣最终还是回转了过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整个人却镇定下来了。

“好罢,”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梅有点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她,道:“我想知道,错花图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谢望衣道:“我不知道。”

一梅道:“你答应过要告诉我,难道你想抵赖?”

谢望衣道:“我只答应你,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不知道。”

苏小英一直没有吭声,这时忽然Сhā嘴道:“那么,说说你的家人罢,比如你刚刚去世的二哥。”

谢望衣道:“我二哥­性­格内敛,跟人交往不多,他虽然是事实上的长子,家里的生意却一直由三哥在管,他也不大在乎。”

苏小英问道:“你二哥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谢望衣忽然有点奇怪,看了苏小英一眼,却道:“不错,他曾经喜欢一个丫鬟,那个丫鬟只不过是他房里做粗事的小丫鬟,后来他们的事被他母亲知道了,那个丫鬟羞愤之下,上了吊。从此以后,二哥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娶妻。”

一梅忽然觉得好笑,暗道,原来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样,但是这么一想,又不禁有些黯然。

谢望衣瞥了一眼老黑,道:“这只狗就是那个丫鬟从前养下来的狗生的小狗,二哥一直很宠它。”

苏小英问道:“你为什么把他的母亲称为‘他的母亲’,你们不是一母同胞?”

谢望衣冷冷一笑,道:“我家五子三女,没有两个人是一母同胞,我父亲娶了十七个夫人。”

一梅讶然。不过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梅问道:“那么,你还有一个姐妹?”

谢望衣忽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个妹妹,只不过……唉,几年前就嫁人了,从此就没了音讯。”

苏小英问道:“山庄的两个总管,武功都不错,怎么肯留在这里做事?”

谢望衣道:“谢总管当年挑了岐山十三寨,自己受了重伤,与妻子被人追杀,是我父亲相救,谢总管为了报恩,留了下来;至于风总管,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谢总管,但是做事细心勤恳,我父亲也很看重他。他十多年前就来山庄做事了,跟二哥最为要好。”

一梅问道:“花笺的事,你觉得有什么疑点么?”

谢望衣道:“我想不出谁跟我家有这么大的仇。”

一梅问道:“你想不出?”

谢望衣道:“想不出。”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哥是怎么死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

一梅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死的?”

谢望衣道:“是中毒。”

一梅问道:“什么毒?怎么中的?”

谢望衣看看一梅,淡淡道:“不知道。”

花笺失约

三月十七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离花笺指定的三月十九,还有一天,十二个时辰。

每个人都在希望时间慢慢地过,因为每度过一个刻钟,离危险就近了一分。

“我觉得,”一梅望着窗外夜空,叹了口气道,“谢传乐也不会幸免。我的直觉一直很准,我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苏小英道:“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谢传乐就死定了。”

一梅一怔,叹道:“你说的不错。”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你很少做这么窝囊的生意罢?”

一梅道:“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窝囊的生意。尤其看到谢传礼在我眼前死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手在我脸上打了个大大的耳光。”

苏小英道:“你得回忆一下,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梅道:“我已经想了好几遍了:他吃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吃过;喝的茶端上来,是没有顺序的;如果一定要说,他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是在下午的时候,那只黑狗曾经跑了进来,他把狗抱了一抱。但是他在死的时候,黑狗并不在。倘若说那阵浓雾有毒,大厅里面四个人,却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

苏小英相想了想,道:“凶手不但剑术高超,连下毒的功夫都很厉害。事到如今,有一个法子,或许还能试试。”

一梅听苏小英将法子说完,登时张大了眼睛,然后跳了起来,叫道:“咱们去找谢远蓝!”

苏小英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道:“等等。”

一梅转过身,疑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苏小英笑道:“这事若成,你嫁给我做老婆怎么样?”

一梅一脚就踹了过去,大声道:“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家伙!”苏小英哈哈大笑,跟在一梅后面,一起去找谢远蓝。

半勺山庄的正厅,已经变成了灵堂。

天­色­黑下来,灵堂里的长明灯显得幽幽而闪烁。漆黑的棺材,沉重的白幡,让人一看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谢远蓝却已经在这个灵堂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双鬓不知何时,覆起了白霜。

白发送黑发,人生大不幸,何况他几天之内,就死了三个孩子,何况死亡的威胁,还深深笼罩在半勺山庄的上空。

谢远蓝背转着身子,盯着前面的棺材,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他仿佛已经快被哀伤击倒。一梅与苏小英走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但是他居然很准确地叫出了一梅,他道:“董姑娘,你来了。”

一梅微微一怔,道:“是。”

谢远蓝轻轻叹道:“如今,你可还有好的法子么?”

一梅道:“假如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或许我就还有一个法子。”

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向一梅看过去,看了半晌,然后他问道:“你想问什么事?”

“错花图。”一梅也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你跟错花图,究竟有什么关联?”

谢远蓝登时默然。他的脸­色­极是疲倦,良久方长叹道:“这件事,一定与错花图大有关联,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跟错画图有什么关系。”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当真?”

谢远蓝极断然地道:“我怎么会拿我孩子的­性­命当儿戏!”

一梅惊愕之极,她在看谢远蓝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如果他说的确实是真的,那么这个灭门之祸,却是来的不明不白!

一梅只好道:“三月十九那一天,我们换个地方看住你的四少爷。”

谢远蓝问道:“哪里?”

一梅道:“在一个空旷的空地上。”

谢远蓝脸上显出黯然的神­色­,他缓缓道:“上一次,就是在空地上,我原来以为,四下能见,重重包围,已经十分安全,可是传书还是……”

一梅道:“这一次不一样,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谢传乐,除了我——”说着向苏小英指去,道,“和他。”

谢远蓝一怔,问道:“我也不行么?”

一梅道:“你也不行,你只能远远看着。”

谢远蓝沉吟片刻,道:“董姑娘的剑术,我信得过,可是——这位苏公子——”

苏小英微笑道:“我不是公子,我就是董姑娘的帮工,倘若庄主信得过我,那才叫怪事。不过,庄主既然在旁守候,若凶手出现,赶来相救一定来得及;若凶手不出现,像上次这般鬼影子都没一个,庄主就算在令公子身边,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一句话像鞭子一般,抽到了谢远蓝的心内,他脸上肌­肉­一抖,过了一会,才道:“好,那么,这番就全仰仗二位了。”

一梅心中忽然一沉,觉得肩上仿佛刹那间背上了千斤重担。

从灵堂出来,苏小英微笑着对一梅道:“我怎么瞧你挺别扭的。”

一梅“嗯”的一声,问道:“你说万一谢传乐也死了,那一千黄金我还拿不拿呢?要是照拿,太不好意思,要是不拿,我不是白忙活了?”

苏小英道:“你忙活啥呀,你就是陪着守了半个晚上的夜。”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要不然这样,如果事情不成,他已经给我的三百黄金,我就不退了,剩下的我也不收了,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些话给谢远蓝听到,不用传花笺,他当场就一头死了,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连中毒都不是,最好的大夫跟仵作都查不出来,原来他是气死的。”

一梅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在外面混,吃饭睡觉,哪里不需要钱?多赚一点难道不好?”

苏小英道:“当然好,对了,这三百黄金有个极好的用途!”

一梅奇道:“什么?”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嫁给我的时候,就做你的嫁妆。”

一梅窜上去狠狠拧住了他的手臂,咬牙道:“嫁妆,你还想嫁妆,那你的聘礼呢?”

苏小英笑道:“要不然这样罢,你分一半给我,我给你一百五做聘礼,你带一百五做嫁妆,这样我们两不吃亏。”

一梅忽然不吭声了。

苏小英奇道:“怎么?好不好你说一声啊。”

一梅道:“苏小英,我遇到你,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债。”

一梅与苏小英选中的空地,是半勺山庄用来­操­练护院的广场。这片广场地面整得很平,四处开阔。一梅在看到这块空地的时候,就很坚定地认为,倘若谢传乐在这里还能莫名其妙的被杀,那么凶手一定不是人,一定是鬼。

从三月十八的亥时起,一梅、苏小英就与谢传乐来到广场的中央。谢远蓝、谢望衣、谢三哥,还有风总管,带着几十个­精­­干­人手,在广场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

林立的火把将整个广场映得很亮,在黑夜中瞧起来,这地方就显得格外开阔。

谢传乐额头上被一梅刺中的地方贴了一块膏药,他的脸­色­呈现出灰白的状态,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可怜。谢传乐不像他的二哥这般洒脱,虽然他安安稳稳盘膝坐在蒲团上,但是他的手似乎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摆放的地方。

苏小英的暮雨剑握在手里,他正用一块白­色­的粗布,擦拭着剑身上的那个缺口。“不用紧张,”苏小英擦着,一边缓缓道,“三月十九才刚刚开始。”

“嗯。”谢传乐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

苏小英也微微一笑,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却低声问道:“你觉得凶手是谁?”

谢传乐的嘴­唇­一颤,道:“我……”

苏小英笑道:“是你么?”

谢传乐一愣,忙道:“不是……不是……我要是知道是谁,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苏小英道:“倘若凶手就是你们庄子里的人,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是谢三哥,风总管,谢望衣,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

谢传乐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一时张大了嘴巴,竟然说不出什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小英,谢远蓝也可疑么?”

苏小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据你所说,神风快剑名气很大,谢传书的那一剑,真是他刺的,那也未可知。”

谢传乐回过神来,叫道:“我父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猜猜罢了。”

一梅道:“当爹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这不大说得通罢。”

苏小英缓缓地,仿佛不经意地道:“什么事,都难说得很。”

他这话,在这种黑夜里头,空旷的广场上,听起来显得十分­阴­森森的,谢传乐打了个寒颤,却强自镇定地道:“决不能够!我父亲一向疼爱我们几个,他为人也很端正,广布善事,莫说附近农家,就是甘淄城里也有许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他要是凶手,那可真是疯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问道:“你父亲妻妾众多,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一房?”

谢传乐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尴尬,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苏小英哂道:“随便问问。”

倘若放在平时,这种无礼的问话,谢传乐即便不上去动手教训,老早也拂袖而去了。但是这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紧张得要命,便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活着的希望就能更大几分。

于是谢传乐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新进门的当然更讨我父亲喜欢,向来……向来就是这样的……”

一梅冷笑道:“喜新厌旧。”

谢传乐脸一红,低声道:“他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喜欢女人……”

苏小英忽然疑心大起,抬头对一梅道:“谢远蓝硬叫你留在半勺山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心怀不轨?”

一梅见他神情严肃地抬起头,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紧要线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气的差点想跟他拼命。

谢传乐“扑哧”笑了出来,道:“这怎么会呢,我父亲喜欢的女人,相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董姑娘只怕还差一截。”

一梅顿时大怒,暴跳如雷道:“你他妈的找死!”

苏小英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擦拭自己的暮雨剑,一边擦,一边觉得谢传乐这个人,功夫不怎么样,胆子真的很大。

一时天亮。几个下人端来了热水饮食,搁在离他三人十数步外。

一梅将早饭取来,早饭十分简单,是一锅粥,也没有酱菜,那粥里已经放了盐、猪油这类佐料,按照一梅的吩咐,馒头也没整个的,全掰碎了混在粥里搅成一团。一梅盛起碗粥,正往嘴边凑去,忽然一只手挡住了碗盏,她抬头一看,苏小英接过了她的碗,缓缓道:“小心。”

一梅道:“难道不吃饭么?”

苏小英道:“饭当然得吃,我先吃,过得半个时辰,如果没事,你们再吃。”

一梅道:“凭什么你先吃?我就是喜欢吃热的,我就是要先吃。”

苏小英觑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举案齐眉你知道不?你做老婆的,应该把饭碗端到我面前,请我先吃,这是规矩。”

一梅气急败坏,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老婆!”

苏小英淡淡道:“没有成亲的老婆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碗置到­唇­边。一梅伸手去夺,这一伸手,手掌可以化作十六种变化,每一种都能够截下饭碗,然而她的十六种变化,全部被苏小英的左手拦下,那粥已经喝到了他的嘴里。

一梅怔怔看着他,忍不住道:“喝一口就好了。”

苏小英道:“如果真的有毒,喝一口已经会死,多喝少喝,有什么区别。”

一梅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道:“我叫你喝一口,你就喝一口!啰里啰唆!你下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放下粥碗。

谢传乐有些目瞪口呆,悄悄问苏小英道:“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她给你工钱?”

苏小英悄声道:“没办法,我惧内。”

过了半个时辰,苏小英流转内息,畅通无碍,对一梅道:“粥没问题。”谢传乐松了口气,正要再盛起粥来,苏小英一把拦住,冷冷道:“你­干­什么?”

谢传乐一愣。一梅道:“你找死?就用那只碗吃!”

谢传乐顿时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过得十分平静,午饭,乃至晚饭,都没有问题。当夕阳散发出美丽的红­色­光辉时,苏小英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晚霞,只见晚霞下面,一行归鸟,正往半勺山庄附近的小山后头飞去。

苏小英忽地一笑,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你怕不怕?”

他虽然一个人抬头望天而说,谢传乐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一颗心不禁深深地沉了下去。然而嘴上不肯泄气,道:“不怕!”

苏小英与一梅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入夜总是很快,广场附近又一次燃起了无数火把。谢远蓝站在圈外,凝神盯着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三哥右手一直搁在剑柄上面,他却在看谢远蓝,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风总管站在他附近,问道:“你叹什么气?”

谢三哥道:“四少爷会死么?”

风总管喃喃道:“不会。”

谢望衣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她也正望着广场中心的弟弟,晚风吹起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

子时已过!

那子时的更鼓当当当在广场外回响。打更的人仿佛也很兴奋,比往常多敲了十来下。

然而苏小英站了起来,举手让人仍旧不要靠近。一直到丑时三刻,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对一梅道:“凶手没有来。”

一梅道:“人没有死。”

广场外有些轻微的­骚­动,一个­妇­人奔跑过来,谢传乐也迎了上去,叫道:“娘!”一时欢声雷动。

苏小英忽然皱起眉头。

一梅问道:“你觉得还会出事么?”

苏小英问道:“花笺失约,江湖上的惯例,凶手会怎么样?”

一梅道:“如果凶手极其自负,一次失约,就得放弃报仇;如果非报不可,就会再传一次花笺。”

苏小英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了?”

一梅道:“瞧着办罢。”

惨案再起

谢传乐这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吃过这么乐胃的早饭。三月二十这一天的朝阳,是他所见过最耀眼、最明媚、也是最难忘的。不仅是他,整个半勺山庄都被一种欢欣所振奋,甚至使得前面已经死去的人,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就连七岁的五少爷谢传诗,都格外兴奋,吵着一定要跟哥哥在一起。

风总管掩着嘴咯咯直笑,道:“四少爷累啦,先让四少爷休息一会罢……”谢传乐笑道:“不累,不累,现在哪里还睡得着?走,小五,哥哥给你去绑弹弓。”风总管跟在他俩后头,一边走,一边笑道:“小人去准备些茶点。”

谢传乐走到半路,忽然想了起来,顿足问风总管道:“父亲去了哪里?”

风总管笑吟吟地道:“庄主吩咐说,请四少爷好好休息,他与董姑娘还有事相商,现在恐怕往偏厅去了。两位少爷先玩去,小人亲自准备些你们爱吃的茶点。”

说着将身子一扭,转过去,向着厨房的方向,却猛然瞥见树影斑驳之下,一片蓝­色­的衣角,仿佛在那里一晃。

谢远蓝并没有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他甚至没有道一声感谢,但是他亲自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茶水,奉到一梅面前,然后又奉给苏小英。

一梅满不在乎地端过来一饮而尽。苏小英微微一笑,替自己,顺便也帮一梅说了声“不敢”。

谢远蓝问道:“苏公子手中这把剑,可是三百年前大师怿熷所铸,首杀书圣彤梓,被称为‘暮雨’的古剑?”

苏小英微笑道:“不错。”

谢远蓝眼中顿时现出肃然的神光。“传说暮雨剑后留传楚州苏家,苏家琅玕\\\\\\\\\\\\\\\剑法天下无双,据称能够与水真鸿惊月剑一争上下,苏公子想必就是苏家后人?”

苏小英愕然,道:“什么?苏家?”

谢远蓝奇道:“苏公子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一瞥眼间,忽然感到一梅狐疑的目光恶狠狠地­射­了过来,急忙道:“我虽然也姓苏,可是我跟苏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加重语气,赌咒道,“真的没有!”

谢远蓝不禁莞尔,道:“旁人恨不得拉一个显赫的身世,苏公子倒像沾上会倒霉似的。”

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向谢远蓝道:“庄主,琅玕\\\\\\\\\\\\\\\剑法与惊月剑法,二十年前,好像都失传了。”

谢远蓝叹道:“不错,都是因为错花图一事……唉。”

苏小英笑道:“如此说起来,倘若我真是苏家的后人,倒能传一路剑法下来,也是好事。”

一梅道:“得了罢,你又不是。”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改天好好查查,万一我真的是呢?”

“行了行了,”一梅嗤笑,又对谢远蓝道,“庄主,你请我们来商议什么大事?总不能够就是闲聊罢。”

谢远蓝站了起来,道:“我谢家经商数代,小心经营,产业积累至今已然不小,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之中,能在我谢家之上的,也只有雕梁小楼了。”

一梅“唔”的一声。

谢远蓝道:“在下愿把家产的三分之一,赠给董姑娘。”

一梅登时睁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叫起来:“你说什么!”

谢远蓝叹了口气,却平静地道:“花笺此番虽然失约,但是凶手一日未除,凶险一日不去。我也不能完全安下心来。”

一梅“哦”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三分之一的家产,买我给你寻找凶手?”

谢远蓝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生意就是生意,你平白无故,说个‘赠’字­干­什么。”

谢远蓝静静一笑,道:“我原来以为这样说能显得客气一点。”

一梅道:“这是笔大生意,我们双方都要准备一下,才能决定做不做。”

谢远蓝道:“董姑娘要准备什么?”

一梅道:“这么大的生意,我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至于庄主,你得把你的家产盘点盘点,算算总数,万一将来你忽然觉得三分之一太多,后悔了,把财产隐瞒起来,我岂不是很吃亏?因此你现在就得明白告诉我一个数目。——倘若双方都觉得行,那自然最好;倘若谈不拢,生意不在仁义在,咱们也不会起矛盾。”

谢远蓝道:“董姑娘算得很是清楚。”

一梅道:“我一向最擅长算账。”

苏小英“嗤”的一声,差一点笑了起来,连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谢远蓝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给姑娘一个数目如何?”

一梅道:“成,明天我答复你,做不做这笔生意。”

苏小英轻轻拉了拉一梅,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真的要接这笔生意?这笔生意难做的很啊。”

一梅叹了口气,也悄声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你不心动?”

“这个……”苏小英想了想,道,“我也有一点心动。”

一梅道:“不心动的,那还叫人么?”

苏小英道:“倘若真的能赚回这么一大笔钱,你一个人怎么管理?咱们还是快点成亲罢。”

一梅笑眯眯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谢远蓝咳嗽了一声,道:“我现在就去账房,将我庄内主簿、先生一起召集起来,务求明日给董姑娘一个交待。”

一梅点头道:“好。”

谢远蓝起身而去,几步走到门边,外面忽然闯入一个下人。这人奔跑十分惶急,一头冲了进来,眼睛仿佛已经找不到目标,紧紧盯着屋内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用十分尖锐的嗓音,却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好了!”

谢远蓝的一颗心瞬时之间,重重一往下一压,却还能沉住气,低声道:“怎么回事。”

那下人脸孔灰白,全身都剧烈颤动,道:“四……四……”

谢远蓝打断他,厉声道:“四少爷出事了?”

那下人拼命摇头,道:“不……不……不……是……”

谢远蓝心中大宽,声音也缓和起来,道:“你慢慢说。”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一起看着那下人,只见他一边拼命摇头,一边颤声,用万分惶恐的声音,道:“不……不是四少爷……一个人……五……五少爷……死……死在……”

谢远蓝全身一抖,脸­色­变成比铁还要青的颜­色­,恍然之间,好像站不稳身子,一梅将眉头一皱,再看时,他已经踪影不现,奔了出去。

还没有走进屋子,一股血腥气已经冲鼻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长的血迹,一路淌到了门外,流下台阶。

门口一堆打碎的瓷器,混杂着香甜软糯的点心,风总管就站在瓷器、点心旁边,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语无伦次地道:“小人……小人送茶点……五少爷要跟四少爷在一起……小人不知道……”

谢远蓝双膝发软,却一把掀开了门帘。迎面腥气扑脸,只见谢传乐与谢传诗两个,被一柄长剑贯穿,紧紧钉在墙上。谢传乐被钉在外,胸上Сhā着的利剑,只剩下一个剑柄,还露在外头。

谢传乐双眼兀自大睁,表情凄厉。死透的人,身体已经无力,软软挂下来,却硬被长剑钉住,没有倒下。——这一剑的力量,着实凶猛。

风总管还在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然而此时,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只觉到周遭瞬间空洞一片。

谢望衣也赶来了。她来的很急,发髻没有束好,甚至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她冲眼看到这一幕,双眼立即就发直,然后几乎像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谢望衣的叫声将一梅猛地震醒。一梅走上去,将谢远蓝紧紧捏在手里的门帘拉了过来,手一放,那门帘弹跳几下,重新遮住了里头的惨状。

众人这时方如同大梦初醒,喘过了一口气。

一梅问道:“谁最早发现这里出事的?”

风总管道:“小人……小人跟阿强一起来送茶点……走到门外,忽然觉得不对……”

一梅问道:“阿强呢?”

风总管道:“去……庄主那里传信了。”

一梅问道:“发现了花笺没有?”

无人回答。可见花笺并未出现。一梅不禁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对谢传乐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谁知道昨晚意外未出,谢传乐竟也真的再见不到夕阳了。

苏小英淡淡道:“风总管,闲杂人等,别让他们过来。前一段时刻,谁是单独一人,没有同伴的,全部登记下名字,不要叫他们乱走动。”

风总管怔了怔,连道:“是!是!”

这时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一众人等,将眼光盯在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全部慢慢扫视了一遍。谢望衣微微打颤,道:“父亲……”

谢远蓝的声音就在这片刻,已经十分嘶哑,但是语气居然十分平静,缓缓道:“望衣、董姑娘、苏公子,请内室说话。”

四人来到一处暖阁。

走进室内,谢远蓝毕竟支撑不住,几步踉跄,用手在矮榻边沿扶了一扶,才艰难地坐了下来。他坐定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突然之间,一起深刻起来,显得他十分苍老。

“到如今——”谢远蓝长长吁着气,疲倦地道,“我总算有一点仇家的线索。”

一梅悚然而惊,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斜光偶尔瞥到谢望衣,见她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

谢远蓝缓缓地道:“二十年前,错花图正是猖獗之时,从楚州传过来一个消息,说琅玕\\\\\\\\\\\\\\\剑苏家满门倾覆,全部死在错花图里。我那时年轻好事,特地赶到楚州,打听这个消息。可是等我赶到,只见苏家门庭败落,里面的人早就散得一­干­二净。楚州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梁子山,风景绝异,我那时见到苏家的惨状,满肚子愤懑无处发泄,便上梁子山游玩,聊作解脱。”

谢远蓝的眼睛里忽然神光闪烁不定,缓缓道:“谁知道,就在梁子山上,救起了一个今生今世,都不应该遇见的女人。”

他这话语气特殊得无法形容,每个人的心里,不由自主,都想起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谢远蓝道:“那个女人长得极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眼波只需要轻轻一横,被她注视的人,魂魄就被钩得­干­­干­净净。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只需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风华绝代,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他如此不厌其烦,描述一个女人,实际上已经有些好笑,然而在场的三人,每一个都聚­精­会神,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我在山谷之中,把她救了起来,问她家世,她自称被丈夫遗弃,心灰意冷之下,跳崖自尽。”谢远蓝轻轻叹道,“我那时一颗心完全已经在她身上,服侍她养好了伤,即便向她求亲。这女子问我是否已有妻室,我那时已娶一妻两妾,但是在她绝世容光之下,真话竟然说不出口,一时昏了头,骗她并未婚配。当时我想,我的一片真情,温柔待她,定能叫她回心转意。”

“回到半勺山庄之后,她确实没说什么,甘甘心心做了我第四房夫人。我也放下心来,对她加倍宠爱。一个月以后,她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将妻子杀死,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却见她神态认真自然,不像玩笑。后来她瞧出了我的惊异,不再追问,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谢远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喃喃道:“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听的三人正自入神,也没人Сhā话,暖阁之中,一时寂寂。

谢远蓝停了半晌,脸上肌­肉­再次扭曲起来,道:“过得三个月,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已经做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女人,我一时不解,也不理会。三天以后……是十二月初八……我正妻的生辰,那日天上下起雪,我准备了一套黑貂大衣,作为她的礼物。那一天,那一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走进妻子房间,就闻到冲鼻的血气,我的妻子,和我的长子,被一把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

谢望衣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躲,轻呼一声。

谢远蓝却像没有听见,续道:“那女子站在尸体旁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笑吟吟地观赏着尸体,我见她这般,一时哪里能回过神?她一脸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已经替我把妻子杀了,叫我去杀两个小妾。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我拔出剑来,就朝她刺了过去!”

谢远蓝道:“那女子武功虽不如我,却也不弱,见我出手,当即避开,她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厉声叫道,‘你要杀我!你要杀我!’。我心情激荡,哪里去理会她?又朝她刺了过去,这番刺得比上一次更准,更狠,她避不开,竟然伸出右手一挡,半截手臂,顿时被我砍断,我心里一呆,再一看,她已经翻身跃了出去。”

谢远蓝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听这故事的三个人,听见他喘气,不由自主,也都吐出一口气来。

半晌,谢望衣问道:“这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谢远蓝颓然摇头道:“再无讯息。”

苏小英忽然看向谢远蓝,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亲人?”

谢远蓝道:“她叫傅无情,据她说,还有一个妹妹。”

谢望衣低声道:“这番花笺杀人,就是这个女人回来报仇?”

谢远蓝不语,忽然之间,两行热泪缓缓淌下,神情绝望,再也掩饰不住。“望衣,”他道,“请董姑娘和苏公子,护着你出门避一避罢,眼下咱们谢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谢望衣那种茫然、悲伤、绝望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忽地消失了,她冷笑道:“父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反而一怔。

谢望衣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决不离开!”

真相一角

苏小英手指拈着一支狼毫大笔,在砚台中停留良久,将它浸饱了墨水,这才提起笔来,在名单上划了两个浓浓的黑圈。

一梅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问道:“我们是谢远蓝花钱雇的保镖,不去保护谢望衣,好像不大好罢?”

苏小英随口道:“现在还怎么保护?凶手不传花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难不成她拉屎撒尿都跟在她后面?”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我看谢家人都还不错,怎么会这么倒霉?除非赶紧找到凶手,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苏小英道:“现在谢家一古脑儿也只有两个人了。”说着将手里的名单铺在桌上,敲了一敲,道,“你过来看,这张名单是谢传乐、谢传诗死的时候,单独一个人,有可能行凶的人的名字。除了张大福、李福贵之类,只有这两个人——”

一梅凑过脑袋一看,见名单上谢望衣与谢三哥的名字,被打了圈。

一梅皱起眉头,道:“谢三哥这个人,好像十分神秘,他虽然是山庄总管,却不爱说话,也不出来应酬,直到现在,都没有跟他单独说过一句话。至于谢望衣……瞧起来却不大像……”

苏小英问道:“你还记得谢传礼死去的事么?我曾经问过给他验尸的仵作,他的尸体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唯一特别的地方,只是尸体的肤­色­特别白。当时并查不出他的死因。是谢望衣确定,他中的毒是南方土著的一种毒药,他们把它叫做‘尸白’。”

一梅问道:“这样就可以说是凶手么?”

苏小英道:“我并没有说是。只是我们刚到半勺山庄的时候,谢远蓝拿出‘紫笋’招待你,说那茶叶是谢望衣从南方捎回,可见她曾经去过南方,也知道‘尸白’这种毒,既然知道,当然就可能拥有,因此觉得她稍有嫌疑而已。”

一梅道:“其他人也有可能去过,这个不能算数,况且,我跟她交过手,她的剑术虽然还不错,却没有到凶手这个水平。照我看,不可能是谢望衣。”

苏小英想了想,道:“好罢。那么,只剩下谢三哥。不过我觉得,这个人也十分可疑。”他在名单的空白处,添上了“风总管”三个字。“他当时跟厨房的伙计在一起,倘若他中途离开,后来又回去,厨房的伙计不会觉得可疑,写名单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当作一直在一起。”

一梅道:“难道不可能是庄子外面的人做的?比如那个名叫傅无情的女人。”

苏小英摇头道:“凶手几次杀人,­干­净利落,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倒觉得,没有痕迹,恰恰是很好的线索,倘若是庄子外面的人下手,怎么可能一次都不被人发觉?这个凶手,一定在庄子里面到处乱跑,也不会被人注意。他不但是庄子里面的人,还在山庄具有相当的声望。”

一梅将手一摊,道:“你也说了,凶手没留下一点痕迹,就算你觉得谢三哥跟风总管可疑,那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过胡乱猜猜罢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他肯定留下过破绽,只不过我们大家都不曾注意。”

一梅道:“这山庄百来口人,会功夫的不计其数,凶手想要躲起来不被人注意,也容易得很。既然找不出凶手的破绽,我们想个办法,索­性­把他引出来!”

苏小英道:“这个主意不错!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办法?”

一梅道:“我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你不是说把他引出来么?”

一梅道:“是啊,我的办法就是把他引出来。”

“引……”苏小英忽然无语。

一梅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么?”

这时忽然传来“咚咚咚”三记敲门声,声音很轻,很斯文,然而一梅顿时闭上了嘴。“咚咚咚”,又是三声,苏小英问道:“是谁?”

“我。”谢望衣的声音。

一梅有些诧异,走过去开了门。谢望衣站在门口,她的腰挺得很直,看一梅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很客气:“我可以进去么?”

一梅将身子一侧,让开了一条路。

谢望衣走进来,反手把门关好,冷冷道:“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有关谢传礼的死因。”

苏小英道:“你不是应该叫他二哥么?”

谢望衣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淡淡道:“我凭什么应该叫他二哥。”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问道:“你想说什么事,难道你知道他的死因?”

“我当然知道。”谢望衣神秘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张花笺,是我传的。”

一梅这种极度的惊诧,使她看谢望衣的眼神,好像谢望衣的脑袋上,突然之间,长出了两只角。这句话的力量,反而竟然没有那么恐惧。

苏小英愣了愣,问道:“谢传礼是你杀的?”

谢望衣十分镇定,满不在乎地一口承认道:“不错。”

一梅也反应过来,谢望衣出奇的坦率,使这件事情,一下子好像不再如此凄惨与悲哀,一梅用极平常的语气问道:“你用什么方法杀了他?”

谢望衣道:“很简单,我用了一种这里见不到的毒药,叫尸白。尸白这种毒药,需要把尸蛁和尸嫚两种东西混起来,吸进人的肺里。我知道他喜欢那只黑狗,就把尸蛁洒在那只黑狗的毛上,故意放狗过去,他抱狗的时候,自然就把尸蛁吸了进去。后来的那阵浓雾,里面参着尸嫚。他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把两种东西吸进了鼻子,自然中毒而死。”

谢望衣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一梅愕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哥哥?”

谢望衣笑容顿敛,眼中­射­出深深的怨恨。“我为什么要杀他?哼哼,倘若不是他,我跟衣哥早就成了亲,他赶走了我的衣哥,衣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倘若衣哥那时不走,我这辈子就不会如此的不完满,我们哪怕做了一天夫妻,我也满足得很了。”

一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心中一抖,道:“那么你的大姐,你其余的兄弟,都对不起你?”

谢望衣叹了口气,道:“不是!花笺两度杀人,我只不过仿造了这个手法,让人怀疑不到我的身上,但是其他人不是我杀的。”

苏小英皱眉道:“你应该不只是来坦白的罢。”

谢望衣冷笑道:“谁说我是来坦白的?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坦白?我只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若非现在我父亲也陷入了危险,我也不会跟你们说。”

一梅问道:“什么?”

谢望衣道:“那只黑狗身上有尸蛁的味道,我第二天就找了个空子,想给黑狗洗澡,但是那只黑狗竟然已经被风总管洗过了。”

一梅道:“风总管说,那是因为谢传礼的遗言。”

谢望衣冷笑道:“没有道理。他一向跟谢传礼很好,谢传礼要封棺,他怎么会不去看最后一眼?何况这个山庄的杂事,向来他­操­持最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能不在场?”

苏小英沉吟道:“这么说起来,你觉得他发现了你的手法,给你掩护。”

谢望衣淡淡道:“随便怎么样罢,总之他娘娘腔的,奇怪得很,难道不是么?”

谢望衣说完,反手拉开了房门,就要走出去。苏小英追问了一句:“谢传礼为什么要把乌衣峰赶出去?”

谢望衣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道:“还不是衣哥撞破了他跟那个贱丫头的私情,哼,那个贱丫头,不过是表子养的烂种,喜欢那种人,自己也是烂种。”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目送着她离去,问道:“苏小英,我没有听错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一点儿也没错。”

一梅道:“这个女人……也太……肆无忌惮了罢……”

苏小英道:“她还怕啥?她自己都有可能很快就死。何况,这件事,你会忍心跟谢远蓝说么?”

“这个……”一梅不禁一滞,摇了摇头。

苏小英道:“这不得了。”

一梅道:“我到现在,好像还不是很敢相信,小英,你信么?”

苏小英反问道:“你说我信不信?你再想想,你信不信?”

一梅想了半天,喟道:“我本来以为傅无情已经够独一无二了,原来,还有一个能跟她并肩的女人,就近在眼前!”

苏小英肃然道:“希望眼下近在眼前的女人,比她们正常一点,不过我听说女人其实都不太正常,你说我怎么办?”

一梅道:“怎么办?你找一个荒山,死死地躲进去,打一辈子光棍,如果看见女人的影子,就把眼睛挖掉。”

苏小英露出痛苦的神情,喃喃道:“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一梅严肃地道:“眼下找出了一个凶手……自己坦白出了一个凶手,下一步,咱们去盯着风总管。”

忽然外头“咚咚咚”脚步纷沓,一个人“嘭”地一头撞了进来,冷汗满头,脸­色­青灰,嘤嘤哭道:“董……董姑娘!”

一梅吓了一跳,叫道:“风总管!”

风总管哽着气哭着,大口大口地喘,好像立时就要窒息死去。憋了半天,“哇”的放声,却又陡然哑去,逼出声音道:“庄主……庄主……”

他话没有说完,一梅已经飞奔了出去。

谢远蓝就死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与谢望衣、一梅、苏小英说过话的暖阁。

他的面容狰狞,双目大睁,身上的剑伤只有细细的一条。他的心口,一道快剑剑痕,利落得简直就跟少女的绣花一样­精­致,较之谢传书心口的剑伤,这道剑痕更细、更光滑,它甚至很浅,才刚刚割断了心脏的血管。

谢远蓝的剑拔出一半,他连一招都没有出,就已经死了。

一梅生平第一次不忍心看一具尸体,她注视着谢望衣踉踉跄跄走出去的脚步,外头夕阳正好,火红的阳光将谢望衣素白衣衫的背影照­射­地绚烂异常。

苏小英极缓极缓地站了起来,他对诸人道:“快剑,就是那个人杀的。”

一梅低下了头。

然而苏小英的神态平静得异常,他的眼光停在了谢三哥的身上。“劳驾,”他淡淡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谢三哥的脸­色­忽然发白。

苏小英道:“难道不可以看么?”

谢三哥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过了极久的时间,他才道:“可以。”他的声音显然变得嘶哑。他将剑递给苏小英的时候,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

苏小英抽出了长剑。谢三哥的剑是一把比通常­精­钢剑都薄得多的软剑,­色­泽闪亮、刃口锋利。然而苏小英在握住这把剑的时候,神情倏然变了。他将这把剑交给了一梅。

一梅把剑握在手里,端详良久,默然不语。

这种沉寂的气氛,突然之间,压垮了谢三哥的心,他的脸开始抽搐,痛苦地道:“我的剑刚才被人偷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一个剑客的剑,”一梅忽然喃喃道,“会被人偷走么?”

谢三哥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梅说的是实话。

苏小英道:“你在看到谢庄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是死在你的剑下了罢,只有你的这把剑,才有这么薄的刃,才能刺出这么细的伤!”

谢三哥道:“可是用这把剑的人,不是我。”

苏小英看了他很久,叹道:“如果你是凶手,应该不会用自己的佩剑,也应该马上逃走,不会再站在这里,何况,以前的杀人剑,也不是你的剑。”

谢三哥道:“我知道偷走我剑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风总管。我刚才在四少爷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四少爷跟五少爷也是他杀的。”

风总管一直在一旁发呆,这时猛地醒悟,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浑身一颤,简直要竖起寒毛。

“你们不必争吵。”谢望衣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回来,她站在门口,脸正好处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她不带一点感情地道:“谢三哥、风无画,你们今天就好好地待在这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殓我的父亲,请他安息。你们俩的事,明天一早,自然能有个结果。”

一梅道:“可是……”

谢望衣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父亲要横在这里,等你们做出一个结论么。”

一梅道:“你可以叫别人收殓……”

谢望衣没有感情地,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一梅一呆,随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正要破口大骂,苏小英一把扯起她,死活把她拉了出去,一边道:“一梅,算了罢,你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你看在谢远蓝的份上……”

“我凭什么要看在谢远蓝的份上!”一梅大叫起来。

“等弄明白这件事,你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就得了?”

“苏小英!你再拉我,我就揍你!”

“­干­什么牵扯到我?……”

灭门屠庄

是夜无月,繁星万里。

像这样的夜空,其实是最美丽的。天地之间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那一颗颗星星都垂得很低,好像随便一捞就能抓回一大把。

苏小英双手相叠,枕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块怪石旁边。一条比大腿还要粗的古藤挂下来,垂成一个倒几字,几乎贴到地面。苏小英把一只脚搁在古藤上,认真地望着一空繁星。

黑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星如波澜,浩荡而壮观。他与整座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已经与整个大地融为一体,大地已经与夜空融为一体。茫茫世界,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星海。

苏小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星空静静,万籁俱寂。

然而一只手忽然悄悄摸了过来。苏小英一动不动,只微愠道:“­干­什么呢?”

那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声音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呢?你的脑袋在哪一边?”过了一会,好像找到了方向,窸窸簌簌一阵响,并着他的脑袋,也躺了下去。

“你是在想谢远蓝的事么?”那声音问。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再想罢,多费神也没什么用。”

苏小英盯着天上某一颗星星,懒洋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过去找你,看到你不在,就找了过来。”

苏小英道:“你本事真大,这样都找的到。”

那声音嘿嘿一笑,忽然又窸窸簌簌一响,问道:“这是什么?”

苏小英道:“一条古藤,你别踢,我脚搁在那里呢。”

“你这么躺着,不怕蛇?”

苏小英不耐烦地道:“怎么着?你的废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

那声音忽然凶了起来,道:“苏小英,怎么跟我说话来的?我可是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老板娘有这么半夜三更跑来缠人的么?”

那声音大声道:“哪里缠人了?”

苏小英道:“不缠人你的手­干­什么放在我手上?”

“这里地方窄,我没处放么。”

“知道地方窄还过来­干­什么?”

“跟你讨论一下半勺山庄的事,”那声音一本正经地道,变得严肃起来。

苏小英道:“现在是讨论半勺山庄的时候么?这样子还怎么讨论?”

“怎么不能讨论了?”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

苏小英认真地道:“你装傻。”

“我从来不……唔……你想­干­什……”

又是窸窸簌簌一阵响,苏小英已经爬了起来,然后凑下脸吻住了一梅的嘴。天这么黑,他居然找得很准。

一梅的气息变得有些喘,“我说,”她喘着细细的气,很认真地道,“咱们练功有一项极好的好处。”

“什么好处?”苏小英心不在焉地问。

“可以吻得很长。”

苏小英伸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忘情地吻了起来。

过了很久,苏小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而且要说实话。”

一梅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娇柔,“什么事?”她问道。

“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

“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梅镇定地道,“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也要说实话。”

“好。”

“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

“胡说八道。”

“明明就是!就是!刚才你叹气叹得这么忧愁……”

“我不叹气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么?”

一梅神秘地笑起来,道:“怎么找不到?你几时出了半勺山庄我都知道。”

“原来你有预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小英捂住了她的嘴,窸窸簌簌的声音开始变得大起来。“别扫兴。”他说道。一梅轻轻唔了一声,双手往他腰上圈去。两个人很轻易地贴在了一起,纠缠起来。

“哎呀,我撞到什么东西……”

“不要乱动,那个是古藤……”

一梅的脑袋靠在苏小英的怀里,望着漫天繁星。夜­色­还是这么浓。星星还是那么低。

“小英,”一梅忽然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苏小英心不在焉道:“没怎么看。”

一梅问道:“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苏小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有一点。”

一梅问道:“什么?”

苏小英心满意足地噫了一声,温柔地道:“……你是我的女人……哎呀,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气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苏小英道:“想什么?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

一梅为之气结,道:“男人想这种事情,原来是有天赋的。”

“本来就是。”

一梅于是就要跳起来,苏小英赶紧拉住她,道:“好罢,你问的是谢远蓝罢?”

一梅道:“嗯。”

苏小英道:“这个……你得让我好好想想,起码得让风把我的汗吹吹­干­。”

一梅愕然道:“你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绝对不会比我薄一点。”

苏小英道:“若不这样,怎么做你的男人?”

一梅道:“我还是比较想做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不仅是老板娘,你还会做我孩子的娘……哎呀,你又拧我!”

一梅道:“你不要想的太多,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

苏小英道:“不成,我还得想谢远蓝的事呢。”

这次轮到一梅不吭声了。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再吭声。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匀称。一梅觉得苏小英虽然经常故意说一些会气死自己的话,但是他拥抱自己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

这时山风其实有一点冷,但是凉凉的山风并没有阻止他们进入美妙的梦乡。

苏小英与一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醒过来的。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山间薄雾初起,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到处闪烁的光亮穿透雾层,使整座山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小英与一梅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能够俯视到整片半勺山庄。清晨薄雾下的山庄,理应云林漠漠,异常壮观。

他们两个仍旧紧紧靠在一起,一梅的手还握在苏小英的手里。昨天晚上他们很尽兴,因此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一点狼狈。

然而他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俯望着山脚下的半勺山庄,看了极久极久。

“小英啊,”一梅喃喃地道,“昨天晚上我真是昏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梦,你捏我一把试试,这个梦做的真长。”

苏小英一点也没有客气,在她手背上狠狠扭了一记。

一梅竟然没有叫疼,她陡然转过脸,看向苏小英,用极度诧异的语气叫道:“苏小英!”

两个人于是手忙脚乱,用比出剑还要快的动作,迅速整理齐整自己的衣物,往山下飞一般地奔去。

半勺山庄原本应该是厚重的围墙、高大的朱门的地方,现在竟然是一大堆瓦砾。一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往回一看,那一片连绵绝美的小山仍在,山底冷泉淙淙,依旧汇成一洼。眼前理应是古朴的半勺山庄,一个晚上不见,竟然已经化作焦土废墟。遗址之上,尚有几缕淡淡的烟头袅袅,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个半勺山庄,它矗立的景象仍在眼前,使得这一片废墟反而更像幻象。

“怎么可能!”一梅叫道,“哪怕山庄着火,我们怎么会一点也没感觉到!”

苏小英的脸­色­很难看,他蹲下去,摸了摸碎在地上的瓦砾。

一梅道:“半勺山庄不是普通的庄子,而是武林名家,庄子里的人很多都会武功,不可能全部烧死在里面。可是小英你瞧,附近竟然没有山庄的人逗留徘徊。”

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里寂寂无人,倒像烧掉的是空庄。”

一梅道:“自然不是,前面就有尸骸。半勺山庄,几十年的基业,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理上也是没这么容易说毁就毁的。偌大一个庄子,百个人,倘若明刀明枪地屠庄放火,怎么可能这般悄无声息?”

晨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裳,也将一股焦烂的臭味送进了他们的鼻子。放眼望去,那些残缺不全的焦尸,混杂在砖土废墟里面,早已经辨认不清体型年纪。他们不久之前还是父亲、妻子、情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堆焦土中的垃圾。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中了暗算。”苏小英蓦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中了相当厉害的迷|药。”

一梅浑身一颤,立时睁大了眼睛。“不错!苏小英!连我们也被下了迷|药!所以我们昨天才睡得这么熟!”

“也许不是昨天,”苏小英摇头道,“或许我们早上也没有醒,又睡了整整一天。这么大一座庄子,一个晚上,怎么能全然烧尽。”

一梅悚然。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们差一点,也被烧死在里面。”

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

苏小英道:“你是我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苏小英轻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番情景,真的是梦一般!”

一梅低头不语,猛然之间,脸­色­一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

“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煞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

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面躺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机械般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被火烧光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Сhā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罗嗦,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男身女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稀哩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干­什么瞧着我,你也吃嘛。”一梅满意地添添嘴­唇­,对苏小英道。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哪,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

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哪,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一个杀手。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在大沟江开一间临江山庄?”

一梅微微一怔,看了他半晌,道:“幸好你现在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不然你说不定能抢我的饭碗。——要不然这样罢,你帮我,咱们一起把‘杀手第一剑’的名头从傅待月身上抢过来,你看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英笑道:“‘杀手第一剑’算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开一家客栈,你出钱,我算帐,从此以后‘客栈第一老板娘’就非你莫属啦。江湖人物住店,打九折。要是傅待月来了,价钱翻倍。”

一梅捧腹笑了起来,笑了半天,问道:“苏小英,咱们这么开心,是不是很没良心?”

苏小英道:“人生都没百岁,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当然要开心。”

一梅道:“不错,钱财声望,都是假的,只有开心才是真的。——我说苏小英,咱们应该上馆子,好好喝一顿,咱们这是意气相投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馆,要了一盘白切­肉­,一碟花生米,两斤老糟烧,开始喝起酒来。苏小英与一梅的酒量居然都很大,几碗烧酒下肚,脸都不红,不过话却多了起来。

一梅忽然问道:“喂,苏小英,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

苏小英忍不住“嗤”的一笑,反问道:“你呢?”

一梅认真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在临江山庄打一看见你,穿着一身这么脏的棉衣,连一碗最劣等的老糟烧都喝不起,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看上你了;也许不在那个时候,在后来你帮我算帐的时候……咳,谁知道呢。”

苏小英神秘地笑了起来,道:“自打我开始跑江湖,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一剑杀死了只要是女人都会动心的乌衣峰,从那个时候起,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骗人,这算怎么回事。”

苏小英叫屈道:“怎么就不算回事?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交已久?”

“神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相信你这套鬼话。”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问你,你不会是先看上我的钱,再看上我的人的罢,”说到这里,忽然疑心起来,道,“你不会是假心假意罢!苏小英,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包馅子。”

“一梅,你就饶了我罢……我哪敢呐……”

“你有什么事不敢?你上天入地,什么都敢!”

“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对不起老婆。”苏小英连忙澄清,发誓道。

“好罢,”一梅好像满意了,点头道,“你得好好记着这句话。”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卖甜瓜的­妇­女,身材粗壮,见他二人坐着喝酒,连忙招呼起来,“小相公,小夫人,喝完酒口渴,买几个甜瓜解解渴吧,才五文钱。”

苏小英道:“甜瓜我倒无所谓……一梅,你要吃么?”

一梅道:“先尝味道,甜的再买。”

那­妇­人笑道:“甜,甜,我这里的甜瓜,人人爱吃,小夫人吃了以后,还要再来买呢。”说着当场剖了一个,切出一块,递给一梅,又切一块递给苏小英,热情地道,“小相公也尝尝。”

苏小英先接过,闻了一闻,道:“果然很香。”

一梅道:“我也尝尝。”说着伸手去接。那­妇­女递出去,一边笑道:“又香又甜……”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陡然之间,一梅的手如电光火石,捏住了她的腕脉。那­妇­女神­色­大变,左手微动,刚欲扬起,忽然脖间一凉,一支亮闪闪的剑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苏小英将手中甜瓜随手抛出,笑道:“又香又甜,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那­妇­女的神情十分镇定,冷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一梅冷冷哂道:“你一进来就直奔我这桌,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倘若我捉你腕脉的时候,你的反应没这么大,这块甜瓜你已经卖出了。你是谁?”

那­妇­女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杀你的人。”

一梅冷冷道:“少跟我说废话。”

那­妇­女道:“女人的废话本来就很多。”

一梅道:“不错,女人的废话很多,通常也很爱惜自己的脸,小英,请你在她脸上划个十七八道的。”

一梅的声音很无情,那­妇­女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却挣扎地道:“你敢!”

苏小英道:“你这句话说的着实有趣。”他出剑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剑尖已经在那­妇­女耳下划了一道。

暮雨剑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把她耳下薄薄的一层皮划破,然而竟然没有血痕!只见破皮之处,一层薄皮轻轻翻起了一小块。

一梅脸­色­骤然大变,手臂暴长,一把将那­妇­女的脸皮整个掀了起来。脸皮之下,并非血­肉­模糊,竟然另有一层­肉­­色­脸皮!一梅浑身一震,脱口叫道:“风总管!”

风无画趁势猛地里跃起,怪叫一声,将袖子往前一甩,“噗”的白­色­烟雾腾起。一梅向后疾退,几个起落,退到十步之外,还没有站定,身体已经像箭一般,重新往前­射­出,含光“铿”一声,在空中脱鞘。

然而含光出鞘,其实是一点也不必要的!白­色­烟雾腾起的霎那,森然一道剑光大闪,烟雾笼罩之下,甚至连一梅都没有看清剑的去路,只听见双剑疾速相交,在转睛时,一人闷哼,手中长剑扫落。

一梅掠上之时,苏小英的暮雨剑仍旧抵在风无画的脖颈,适才一幕,好像并没有发生。

风无画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许久方道:“好剑法!你竟然有如此剑法!”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对浓黑的卧蚕眉,颇为威武,然而他却仍旧­操­着一口女音,加之一身­妇­女装束,显得十分诡异。

苏小英道:“承让,我只不过比你少一个拔剑的动作罢了。”

风无画眼波一转,竟然做出女人的媚态,一梅正巧站在他的正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无画道:“你可知我的剑法是怎么练的?是用两个女童的­性­命练的!你竟然能比我更快!好,好,好!”

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横Сhā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罢。”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

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脸上的神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罢,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表子!”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表子”、“贱女人”的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罢,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的象征……”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五岁能做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涨,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难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往上冲,举起含光,往他身上狠狠Сhā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

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第一次觉得苏小英长得挺英俊,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

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扳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

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一梅忽然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却在苏小英这里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跟前,第二次是为了他。

舍命相救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的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

一梅往篝火堆里塞了好些树枝,然后席地躺了下来,她睁大眼睛,遥望着茫茫夜空。

荒郊野外,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噗”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路过,远远看见火光,也都一窜而过,并不停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一梅手上的汗毛却陡然间竖了起来。她躺在地上没有动。不过,她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好像千钧一发于顶,在这根发断掉的一刹那,她已能完全掠开,安然躲避。

一梅是一个杀手。杀手的直觉往往都很准。

五枚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响起,一梅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却在瞬间移动了三尺,含光剑脱鞘而出,极迅速地挽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叮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被全然扫开,然后又是“叮”的一声,这个声音清脆而有力。

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剑!好快的剑!

凭借双剑相抵时的一股反力,一梅向后狂掠十数步,在空中翻了一个轻巧的筋斗,轻飘飘落地。含光剑在黑夜中几乎瞧不出形状,却隐隐­射­出凌厉的剑气。

篝火微弱的光亮下,只见白衫蓝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前飘然而立。他们的姿态极其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动过杀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应该是暖暖阳春,踏花归来;飒飒清秋,品酒去后,这两个人随便站在哪里,似乎都能让那个地方显得娴静而雍容。

可惜他们的名字偏偏叫人闻之­色­变。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手中的剑忽然握得很紧,“傅待月,”她冷冷道,“是你。”

傅待月淡然道:“寻姑娘良久,总算找到了。姑娘那位叫苏小英的帮手不在,可见我的运气不错。”

一梅纵身掠起,她的含光剑乌而无泽,在黑夜中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惜傅待月的剑也实在很快,含光、无名,两柄长剑以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交错技击,短暂而有力的短响混成一记长长的金属响声。十数招一过,两个人都发起了狠,出招太快,已经不能在脑子里反应,全凭一种经验的直觉。

陡然间“嗤嗤”一片大响,暗器破空,劲飞直­射­,听声音,竟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一梅心里一紧,含光已经在傅待月的纠缠中,若要避开这一片暗器,必须在一招内逼退傅待月。

然而,杀手第一剑,岂是这么容易逼退的?

一招的时间转睛即逝,一梅仿佛已经听见暗器刮擦衣角的声音。

蓦地里斜角窜上一道灰影,剑光登时大­射­!一梅与傅待月俱是有名的剑客,却仍然被这一道凌然的剑光激的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一袭暗灰的物事凌空而起,“噗剌剌”一声,在空中展得极平、极硬,便在这时,无数暗器极速­射­来,包在这物事之内,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

傅待月见机极为迅速,平地里硬生生缩回一尺,足尖轻点,掠回十数步。

一梅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叫了一句侥幸,再定睛看时,傅待月虽然神­色­平静,气度却全不似刚才,显得十分凝重。

那灰影笑道:“明姬不但能传金箔,五角梅花钉的功夫也越来越­精­进了。”

明姬居然不动声­色­,低头谦卑地道:“多谢苏公子称赞。”

那灰影道:“我只不过是一梅雇的帮工而已,你太客气啦。”

傅待月淡淡道:“夜­色­正好,围火而谈岂非人间一美事?我也不打搅两位,即便告辞了。”

明姬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傅待月身前。

一梅冷笑一声,断然道:“我却还有事请教你。”

傅待月淡然道:“请说。”

一梅冷冷道:“杀手杀人,无情之至,可是你适才的剑内,为何有如此深重之仇恨?难道我以前跟你有恩怨么?”

傅待月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瞧不清楚,他顿了一顿,还是用一贯清清淡淡的声音,却绝决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一梅不禁一怔,想了半天,没想起跟他有什么仇怨,再一看,待月明姬,早已消失在夜­色­之内。

苏小英道:“你别发愣呀,去看看他们真的走了?”

一梅转过身,看着他,嘴里道:“当然真的走了。”

苏小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微笑道:“倘若真的走了,我就撑不住了……”话才说到这里,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一梅脸­色­一变,几步奔到他身边,抱起他的上身,问道:“苏小英,你怎么了你?你在吓人?”

苏小英虚弱地道:“哪儿能啊……她……明姬的暗器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一梅道:“怎么了?打中你了?”

苏小英轻轻“嗯”的一声,有气无力地道:“督脉上……好像是悬枢……脊中……”

一梅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麻利地解开他的上衣,果然看到悬枢、脊中两|­茓­上各扣着一枚五角梅花钉。

“苏小英,”一梅慌乱地道,“你怎么这么马虎呀!”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你差一点就死在梅花钉下了!哪怕不死,谁知道会不会残废!你怎么这么马虎呀,好端端的蝎蝎虎虎冲上来­干­什么?嗯?”

苏小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然而他还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这两个钉子是穿透我衣服­射­进来的,力道已经小了,就是……就是打中的地方太厉害……过几天就没事了。”

一梅使劲一抹眼泪,酸着鼻子问:“真的?真的?”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道:“我哪敢骗你呀……”

一梅麻利地将他背了起来,风风火火朝前头村镇奔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情么?”

前方的镇子还算大,因为镇子里人多姓郭,所以叫郭家镇。到达郭家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梅满头大汗,用脚踹开镇上医馆的大门,闯进去大叫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眼看到一梅神气泼辣,汗流浃背,腰上悬着一把黑鞘的剑,一手还握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不禁就有些结巴,道:“大夫还没有来。”

一梅怒道:“没有大夫,还开什么医馆!快叫大夫来,否则我烧了他的房子!”眼睛往四周一张,看见边上有一张卧榻,便将苏小英小心翼翼俯卧放在榻上。

苏小英的呼吸还很匀称,然而气息微微有些弱,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这家医馆的主人也姓郭,双名少棠,相貌端正,颌下一小绺黑须,显得很有威严。他进来之时,也不似那伙计,只朝一梅瞟了一眼,冷言冷语地道:“姑娘只须少坐,不用在这里大呼小叫,病人在哪里?”

一梅一愣,然而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高兴起来,想这必定是个高明的大夫,于是笑道:“是是是,你快来瞧瞧,他伤得很厉害。”

郭少棠哼了一声,走近卧榻。然而他在榻前极明显地一顿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急忙翻了翻苏小英的面颊,他在看清苏小英容貌的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颤声道:“他……他……”

一梅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叫道:“他没事啊!他不是好好的么!他怎么了!”

郭少棠大惊失­色­的神态稍稍回转,伸手搭住了苏小英的脉搏,又在他额头按了一按,随后果断地对伙计道:“川芎两钱、当归两钱,赤芍、升麻、防风各八分,红花、|­乳­香去油四分,陈皮五分,甘草两分,煎半碗。”

一梅松了口气。

郭少棠神态肃然,一字一句,问一梅道:“这位小哥姓甚名谁,怎么会受的伤?”

一梅道:“他叫苏小英,他……他跟人打架,一个不小心,被人用暗器­射­中了悬枢、脊中,他还好罢?”

郭少棠喃喃道:“苏小英……苏小英……真的是他……”随后气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破口大骂道,“悬枢、脊中,那都是极要紧的|­茓­道!怎么会伤到那里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跟你罢休!”

一梅愣道:“怎么,你跟他认识?”

郭少棠道:“岂止认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他什么人?”

一梅瞪大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极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我?我是他老婆。”

郭少棠张大了嘴,他的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眼睛也比往常睁大了数倍,然后他轻哼了一声,缓缓道:“怎么能够呢,哼,他会看上你?”

这话厉害,若不是指着这个大夫给苏小英瞧病,一梅定然会扑将上去,把他揍个万紫千红。

苏小英喝过药,沉沉睡了一整个白天。郭少棠支使几个伙计,在医馆打扫出一间雅致的卧室,安排他好好休息。然后他在医馆挂出一块牌子,“今日休诊”,看起来是想全心全意,照看苏小英的伤势。

一梅也松了口气,苏小英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脸­色­也渐渐好转。一梅拿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忽然之间,心中一热,脸上腾起老大一片红晕。

苏小英在这日黄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看见一梅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于是他轻轻叫了一声:“一梅,一梅。”

一梅登时睁开眼睛,窜到他床边,问道:“你好了?”

“哪有这么快啊。”

“哦——”一梅手忙脚乱帮他塞了塞被子,道,“那你再睡,再睡。”

苏小英笑道:“睡不着了,你怎么不去睡一会?看你好像累得慌。”

一梅道:“一点也不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累,跟骡子似的,特别吃苦耐劳。”

苏小英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改个名字叫董一骡呢。”

一梅竖起眉毛,气道:“苏小英,你怎么老这么欠揍!我跟你说,不管怎么着,我现在都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然后转了个话题,道,“你还挺有本事,这是在哪里?这个房间挺好。”

一梅想了想,刚要从头跟他说,卧室的门“吱”的开了。

郭少棠疾步趋了进来,走到床前,“咚”的一声,竟然跪倒在地上。他端严而富有学者风度的脸仿佛充满伤悲之情,他的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嘴­唇­也在微微打颤。

苏小英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原来是你?”

郭少棠的泪水缓缓淌下,充满恭敬地道:“是。小人承蒙苏公子搭救,在此处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还算过的不错……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你快起来罢,这像什么样子?如今你也救了我,咱们没有谁欠谁的。”

郭少棠一怔,道:“这是小人分内的事。”话这么说,到底站了起来。

苏小英笑道:“可见好事是得多做,种善因,得善果,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这里是你老家?”

郭少棠道:“不是,不过见这里风气淳朴,因此在此地居住。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人拼斗受伤?”

苏小英一哂,道:“我居无定所,这次不过偶然路过罢了。郭大夫,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郭少棠又一怔,忙道:“有,有,我这就去准备。”

一梅见他急急忙忙出门,“嗬”的一声,对苏小英道:“你对他的恩情不小呀。”

苏小英道:“什么呀,人家是个读书人,礼节周到,动不动就跪啊拜的。他那个时候给一家大官治病,不知怎的,得罪了人家,我正巧路过,顺手帮了他一把。”

一梅道:“看不出你挺热心的。”

苏小英道:“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回头来帮你啦。”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你回头来帮我,那是应该的!”

“怎么应该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嗤笑一声,满脸无趣,把脑袋钻进了被窝。

一梅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柳氏杏杏

一梅婉拒了郭少棠邀请他们住在自家的好意,她在镇上另租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很小,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矮柜,吃饭只能坐在床沿,因为已经容纳不下椅子。

苏小英的伤势没有大碍,卧床休养了三四天,就能够到处乱跑。一梅自己害怕生病,对于苏小英的身体,也异常­操­心,逼迫他每天都要去郭少棠那里看病。苏小英没法子,每天吃过晚饭,都遛跶到郭家,跟郭少棠下棋。

这时郭家镇头上那片水塘里,荷叶已经翠翠的到了最茂盛的时候。

苏小英去下棋的辰光,一梅就抱着今天换下的衣物,与邻居郭大婶上水塘洗衣服。水塘一圈,那时挤满了各个年纪的主­妇­。或高声谈说,或窃窃私语,讨论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荷叶长得很高,有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影,只听见荷叶缝子里头,那话一阵接着一阵,从来不会停断。

一梅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可以在这里,跟随着别人话头,肆意地吹嘘苏小英。

实际上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别人面前埋怨自己的男人,抱怨完了一通,然后喜滋滋地对别人说,哎呀,反正日子就这样过啦,你看人家王大婶李大嫂家的那口,还不如我家的哩……

一梅“嘭嘭”捶打着衣服,听见邻居郭大婶道:“苏家嫂子……”一梅顿时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道:“郭婶子,怎么说?”

郭大婶一边叹气,一边道:“今天一早我去你家借葱,看到你家小苏拿着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呢!你真是好福气啊!”

一梅笑眯眯的,装出嗔怪的语气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叫他不要做,好好呆着去罢,他非要做,你看他也弄不­干­净,到头来,还不是要我重新弄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第一次做饭,竟然还做的不错,我都不相信是他做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呵呵呵,你瞧他怎么说话的。”

郭大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苏嫂子,我看小苏待你可真不错!你有什么秘诀没有?咱们一场街坊,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一梅喜滋滋地小声告诉她:“其实也没有秘诀,就是在嫁人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细细地挑。”一梅凑到郭大婶耳边,神秘地道,“嫁人,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就说我罢,为了挑一个好男人,年纪到了二十五岁才嫁给他,人家姑娘到我这岁数早做几个孩子的妈了,可是呢——你看看,这么也是值得的不是?”

郭大婶啧啧称是,一边点头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把眼睛擦亮。“苏嫂子,你家小苏跟镇头上郭大夫交情不错啊,我们家那个,年前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到手,一直在酸,能不能跟郭大夫说一声,给看一看?”

一梅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行,回头就跟他说。”

郭大婶哗哗哗将手里的衣服搓好,站起来道:“苏嫂子,今天我要先回去,我家老大说不定要回家。”

一梅有些失望,道:“这么早就回家啦?那好,我弄完也走了,顺便到郭大夫家,帮你说说。”

郭大婶连连道谢,管自己先走了。一梅手上加快速度,赶紧也弄好,将衣物往竹箩筐里一丢,站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后面忽然有一个女人冷冷地道:“杀手一梅。”这四个字夹杂在一群女人的嘈嘈的闲聊声音里面,竟然十分清晰。

一梅动作一滞,缓缓转头。只见水塘后面,一座白砖青瓦的小房子旁边,一个女人亭亭而立。这个女人总在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垂顺的湖­色­绸裙,露出脚底下一双十分­精­致的银丝绣鞋。她的脸藏在一方温柔的白纱后面,看不清楚相貌,然而一梅皱起眉头,问:“小姐,我们从前见过?”

女子道:“杀手一梅,记­性­不错,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几面。”

一梅听到“六年前”三个字,恍然大悟,脱口道:“对了!你是柳杏杏!小气得很,花二十两银子,雇我去杀乌衣峰。”

这女子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次,价钱自然要丰厚得多了,我们找一个地方详谈。”

一梅想了想,道:“杀人么……我暂时没这个兴趣,不过,到我家坐坐,那也不妨。”

柳杏杏是一个很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味道。这种说不明白的味道让一梅走在她旁边的时候,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梅觉得倘若她跟苏小英算是“倾盖如故”,见面就熟,那么,她跟这个柳杏杏,绝对就是“白头如新”了。

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确实微妙得很。其实一梅与柳杏杏也从来没什么矛盾,但一梅就是觉得,她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柳杏杏在一梅住的屋子前面稍一驻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梅满不在乎地推开门,招呼她道:“柳姑娘,进来坐啊,嘿嘿,屋里稍微乱了一点。”说着把桌上摊着的东西快手快脚一收,拍拍床沿道,“你坐着,我去倒水。”

柳杏杏摘下了面纱,她却没有坐,只用轻蔑的眼神稍稍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略显凌乱的屋子。

一梅端进茶水,往桌子上一搁,她见柳杏杏没有坐,也不再劝,管自己一ρi股坐下来,随意地道:“喝水。”

柳杏杏看了一眼盛水的粗瓷大碗,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缺钱。”

一梅道:“还行,还过得去。你这次又想杀谁啦?”

柳杏杏道:“三千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梅睁大眼睛,叫道:“三千黄金?”

柳杏杏微微一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一梅,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微笑道:“不错,三千黄金,倘若你觉得不够,价钱还可以商量。三千黄金,足够你买一幢好房子,雇几个下人,过上优裕的日子了。”

一梅瞧出了她的不屑,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你想杀谁?”

柳杏杏道:“无忧楼主。”

一梅微微一怔,道:“美剑无忧?”

柳杏杏道:“不错。”

“这个……”一梅沉吟起来,道,“虽然你的价钱不错,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好杀的……美剑无忧,你也知道……”

“所以价钱可以商量。”柳杏杏道。

一梅想了半天,道:“无忧楼主,据说剑法天下第一,去杀他不是自寻死路?你当我是要钱不要命的傻子。”

柳杏杏淡淡一笑,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他们已经答应同你一起,刺杀无忧楼主。”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白纸,轻轻放在桌上,道,“这是他们写给你的信。”

一梅没有去看信,皱起眉头,问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就是号称江湖三大墨客雅士的李郊寒、石白圭、妙小姑?”

柳杏杏道:“不错。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请上待月明姬。”

一梅的头顿时涨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道:“虽然我喜欢一个人­干­活,但是这笔生意还是会考虑一下,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罢。”

柳杏杏微微一讶,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我明天会再来。”

一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目送她走了出去。回眼看见桌子上的信,随手抓了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信上文字飘逸,四六骈体,一眼望去,处处只有“兮”,十个字里头,倒有一两个字笔画繁复,是不认识的。一梅更加头大如斗,正在费力地看,门“吱啦”一声,苏小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苏小英刚刚想描述自己将郭少棠杀得片甲不留的光辉战绩,猛地见到一梅满面愁容,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一梅把信一抖,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苏小英疑惑地接过,数了数,足足有三张大纸,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谁给你的文章?”

苏小英倒是很少说粗话,他这么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一梅哈哈大笑起来,道:“别人给我的信!你看,我的朋友卧虎藏龙不是?”

苏小英看了半天,将三张纸全部看完,皱眉道:“你的什么朋友?”

一梅道:“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们把自己称为‘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号称三大墨客雅士。刚才有一个人,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杀无忧楼主,酬金很高,三千黄金。”

苏小英道:“得了罢,废话连篇!先把自己吹了一遍,又把你吹了一遍,说到底就是一句话,让你答应不答应,给写个回执。”

一梅哈哈大笑,简直要喘不过气。

苏小英笑道:“老板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跟她说,考虑一下。”一梅忽然认真起来。

苏小英道:“不用考虑了,推掉就是。谁请你杀无忧楼主?”

“柳杏杏。”

苏小英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一梅正在屋子旁边的树荫底下乘凉,柳杏杏缓步而来,她的仪态大方而端庄,走到一梅跟前,低声道:“杀手一梅。”

一梅动也懒得动,道:“我男人说啦,叫我推掉,真不好意思。”

柳杏杏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你何必听他?”

一梅脸上变了颜­色­,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柳杏杏俏眼四顾,轻蔑地讥讽道:“有用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一梅大声吵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一幅要骂街的姿势,“我乐意跟着他,我就是爱过这种日子,你想怎么着!嗯?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在我这里摆什么威风!你要是好,乌衣峰会把你甩了?”

街坊邻居有人在家的,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热闹。一梅毫不在乎,继续破口大骂,柳杏杏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都发起颤抖,然而却说不出话来。——这种针锋相对的吵架,她远不是一梅的对手。

柳杏杏眼中杀气顿生,她的左手悄然捏起一个诀窍,右手将自己的绢花团扇,握成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梅冷笑道:“行啊,你上啊。”她的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往上一扳,只在这一刹那,含光的剑意倏然四­射­,酷热的天气,竟然叫人打出几个冷颤。

柳杏杏双眼微微一眯。情势顿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她忽然放松了姿势,低声冷冷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问你,倘若我把酬金加到五千,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不做。”一梅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柳杏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原本我打算先对付无忧楼主,再来清算你我之仇,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的仇,只好放在前面了。”

一梅微微一怔。

柳杏杏淡淡道:“七月初七,决一生死。”

一梅叫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给我说个明白!”

然而眼光一闪之间,柳杏杏端庄的身影,已经去的远了。

夏日的夜晚,能够嗅出被太阳晒过的泥土味道。一梅与苏小英晚上喜欢在屋顶乘凉——因为他们的房子没有天井,也没有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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