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的胆子都很大,有时候一边乘凉,一边身体就没有原因地靠近,然后便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亲吻。还有时候,在亲吻以后,动作反而会更加剧烈,屋顶凉风习习,但是他们却很反常,在凉风下乘出一身的汗,然后紧紧拥抱着一觉睡到黎明。
这一天,一梅蜷缩在苏小英被汗弄得十分潮湿的怀里,喃喃地道:“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于是有点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临江山庄烧掉,那个时候,是为了躲傅待月……唉,你说傅待月那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小英“嗯”的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你别去理他。”
一梅道:“怎么能不理?他无缘无故,说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简直莫名其妙,”说着推推苏小英,道,“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
苏小英忽然发现,一梅的爱好就是在这种时候提起不应该提的人和事。
“不共戴天之仇么……”苏小英道,“不是父仇,就是母仇。”
一梅激动起来,使劲扯着苏小英的衣服,坚决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他的爹娘!不!我从来没有杀过姓傅的人,也没杀过姓傅的人的老婆!”
苏小英把衣服抽出来,安慰她道:“八成是他弄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
“……我也不知道。”
“这下可好,傅待月找我报仇,柳杏杏也找我报仇,我招谁惹谁了?”一梅气得嚷嚷起来,“那些真给我杀掉的人,反而没影没踪,你说怎么会这么奇怪?”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啦,别想这些事了,想破脑袋,也没用。”
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
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傅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
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了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
“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生死赌约
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头浸了足足一天,捞上来以后,瓜皮翠绿晶莹,一看就似乎散发着凉意,简直漂亮极了。拿刀一切,“嗑”一声,自然地裂了开来,瓜瓤鲜红剔透,饱满欲滴。
苏小英坐在天井的一角,吃的满头满脸,吃到后来,就连一梅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吃了,好像自己多吃一片,就剥夺了他人生最大的乐趣。
郭少棠喜出望外,道:“原来苏公子这么喜欢吃西瓜?”
一梅撇撇嘴,道:“哪儿呀?怕不是这西瓜不用自己掏钱,不吃白不吃罢。”说着白了他一眼,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郭婶子她当家的,就麻烦你啦。”
郭少棠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小英吭吭吭把手里的西瓜啃掉,对郭少棠道:“郭大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郭少棠忙道:“公子请吩咐。”
苏小英道:“你这次买的西瓜确实好吃,能不能送我一只?”
郭少棠连忙站了起来,道:“有,有,难得公子喜欢,请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拿。”
一梅冲上去狠狠拧住了苏小英的胳膊,恨道:“你还吃?还吃?这辈子没吃过西瓜?啊?”
“好吃么……”
一梅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郭少棠从后追出来,叫道:“两位走了?吃了晚饭再说罢!”一梅道:“不吃啦,多谢。”
苏小英被她拖了一程,忽然挣脱,极严肃地对她道:“一梅,我有件很要紧的事。”
一梅道:“你又想怎么了?回去拿西瓜?”
苏小英摇头道:“不是,我刚刚吃的太多,想撒尿。”他的这幅郑重的表情,好像果真是有天大的事情一般,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快去快去,我到前面酒馆打一斤酒,在那里等你。”
前面的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这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十来张桌子,只有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登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的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
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噢”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苏小英一直没有来。
一梅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另外两张桌子上,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她在门口一梅边上的桌子旁悄然坐下,一声不吭。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
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罢。”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Сhā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
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再跟你打一个赌。”
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着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触之既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曾经甚至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的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
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
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只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父亲爱你,所以你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你连你的漂亮丫鬟也不爱?”
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的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
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的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一定时候体面而风光的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明姬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才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鬟。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两块金属碰撞,难听之极。
孝衣女子笑得极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嘶声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的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乎了,不是么?”
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脸上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身世之谜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破锣似的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罢。”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罢,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溜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一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也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他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的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以一个孤独的杀手著称,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的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Сhā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的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追往他的身后,明姬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粘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面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
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罢,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的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酒馆里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嗬”的一声,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罢,怪瘆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的,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将身体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一边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见罢?”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暧昧地道:“你说的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
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固。
只见前面草堆中,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罢?”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身怀六甲
一梅已经洗了整整半个时辰,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就是柳杏杏的断肢所散发的味道,这种怪味简直可怕极了,要比真正的断肢还要可怕。
于是她又将脑袋整个浸入浴桶,直到憋不过气,才重新钻出来。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一梅叹了口气,胡乱擦干身体,穿好了衣服。她走到外面的时候,苏小英正蹲在地上吃面,他竟然吃的很香,好像这碗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一梅走到他身边,在他身上狠狠嗅了嗅,极严肃地告诫他道:“你应该去洗个澡。”
苏小英愕然道:“我刚才才洗好的。”
一梅肃然摇头,道:“你身上还是有味道,很浓的味道。”
苏小英嗤笑道:“那是你的鼻子有味道,你鼻子里面的味道。”说着把手里的面往她眼前一凑,问道,“怎么样?也有味道?”
一梅认真地闻了闻,道:“有,是人血,面条里有人血。这不是鸭血,鸭血没有这样腥味,就算它们是鸭血,其中肯定也掺进过人血。”
“人血也是能吃的,”苏小英道,“歃血为盟,喝的就是血酒。”
一梅道:“人血可以吃,死人的血却不能吃,四肢都没有的死人的血,就更不能吃。”
苏小英忽然觉得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对眼前这碗面顿时失去了胃口。“怎么着,”他恼怒地道,“诚心不让人吃东西?”
一梅毫不愧疚,一本正经地道:“是!”
苏小英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嘲讽道:“杀手一梅,也会害怕死人。”
一梅道:“我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女人的肠胃常常比你们男人虚弱,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小英嘲讽道:“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你这个女人,脸皮和肠胃都跟铁一样,不,也许比铁还要硬。”
一梅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幸好苏小英手上的功夫还算不错,那碗面条才被侥幸保存下来。
“你干什么!”
“苏小英,你快给我去做饭。”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酒馆里买一点吃吃。”
“我只吃你烧的,你烧的最干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
“去不去?”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的,不过你得先把我放开,我去隔壁郭婶子那里兑一点青菜。”
一碗小葱豆腐,一碗清炒笋丝,一锅青菜火腿汤,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一梅就觉得有点饿了,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假心假意地劝苏小英“也吃啊”,可是等苏小英想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就只剩下残余的汤水能够拌饭。
什么办法也没有,苏小英只能闷头将就。
吃饱了以后,一梅对苏小英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柳杏杏。”
苏小英忍不住问道:“能不能让我先把饭吃掉?”
一梅严肃地道:“不能。”
苏小英叹了口气,只好道:“好罢,你想跟我谈什么?”
一梅道:“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
“照我看,”苏小英含含糊糊地道,一边稀哩呼噜把饭扒进嘴里,“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罢。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的太多,说不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罢,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苏小英道:“嗯,你知道就好了。现在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一定不能激动。”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什么?”
苏小英道:“刚才你吃的菜,不是我烧的,只不过是从隔壁的酒馆里买来的而已,价钱不贵,一共三十文钱。”
一梅一愣,忽然奔了出去,在门口大吐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一时间全部呕在地上。
苏小英也一愣,连忙在她背上拍着,安慰道:“我骗你呢,跟你开玩笑的,你没见我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么……”
一梅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光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哇哇大叫:“苏小英!有你这样开玩笑的么!嗯?那个死人有多恶心,难道你不知道?”
苏小英眼睛溜溜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疑惑地道:“一梅,你该不会……?”
一梅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问道:“你自己没感觉么?”
一梅道:“你在说什么呀?”
苏小英将她一拉,道:“走,去郭大夫那里,让他给你瞧瞧。”
“不用看大夫,过几天,忘掉那个死人就好啦……喂,我跟你走就是了,你别拉我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郭少棠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捻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罢?”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
一梅的脸色倏然变白,强笑道:“这……这不会罢……?”
郭少棠道:“你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的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
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罢?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窜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苏公子,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结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的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的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我们就一起去死,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我可没兴趣做老不死,你应该也没兴趣罢。”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罢。”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南都的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翯城。七岁那一年,一场政变,南帝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是个儒生,信奉的是忠君一类的调调,你也知道,什么君君臣臣,”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就被赶出了南都,再后来,我家就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风水轮流转,这个我倒是很看得开。”
一梅道:“就是这个话,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苏小英道:“多谢。”
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罢。”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哪,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罢。”
一梅嘿嘿一笑。这时前面灯影闪闪,岔路上走过来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粗布衣裳,身材壮实,看见苏小英与一梅,打了个招呼:“你们也这么晚回家呀!”
苏小英认得是隔壁的郭大叔,笑道:“咱们看大夫去了,她有喜了。”
郭大叔微微愣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轻啦,是该有了,是该有了!”
一梅嘿嘿笑道:“郭大叔,外面输钱了罢,刚才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郭大叔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回去我家里那口子,不知道怎么跟我闹呢。不过今天我把你的事一说,她保准也一乐,就完事了!”说着又笑起来,道,“我先走了,你们小两口不知道多少话得说呢。”
他刚刚说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神秘剑客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的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这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鬟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鬟,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罢?”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她。”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他,道:“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的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明天我还要来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傅待月默默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反正你现在一个人;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的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图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
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宁静的夜空蓦地里爆出女人尖锐的呼喊:“救命啊——!”
一梅与苏小英一惊,他们认出了这是邻居郭大婶的声音,抢到门外一看,只见一道影子正从郭大婶家掠出来。这道影子掠得很快,黑夜中几乎辨认不出他双足着地,他就像飞一般地飘了出去。
苏小英悚然动容,道:“我去追。”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
傅待月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罢。”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看起来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谦虚地道:“哪儿呀,以后的事,谁还知道谁啊,像你这样的剑法,已经很不错啦!他这个人,懒得要命,一点都不知道努力。”
傅待月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确定了。”
郭大叔奔了出来,看见一梅,惊惶地道:“有贼!有贼!这么长的刀子,银晃晃的!正巧给我那口子撞见!要杀人哪!要杀人!”
然而一梅却知道那人并不是想杀人,否则,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人便已然死了。
郭大婶紧一步也赶了出来,她的神情更为激动,用她的大嗓门一个劲地叫:“有贼!偷东西!有贼!”
四邻八舍这时都亮起灯来,发出嗡嗡的声音。一梅连忙上去握住了郭大婶的手,道:“别慌,贼已经走了,回屋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郭家夫妇回过神来,赶紧回屋,翻找了半天。郭大婶长长吁了口气,道:“多亏我叫的及早,没丢什么!”郭大叔脸色铁青,道:“蠢货!你声张什么!万一一刀子下来,你还有命没有?”
郭大婶瞧起来挺怕丈夫,这么一说,就不吭声了,然而想想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梅只好拍着她的肩,安慰她,问道:“你家怎么会招贼?我看这个贼不一般,你们惹到什么人没有?”
郭大婶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安分守己的,哪里敢去惹这种强盗?我看镇子里进贼啦,你家也要小心些……”
一梅唯唯称是,又安慰了一会,见他夫妇都安稳下来,方才回家。走到外面,傅待月不见踪影,看起来已经走了。苏小英也没有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约摸到了寅时几刻,外头仍旧寂然一片,毫无动静。一梅的心不由自主,开始提了起来,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坐在床边干等。她忽然有些后悔,她理应与苏小英一起追出去,无论如何,便不用在这里提心吊胆。
寅时末,天边微微亮起来。屋门忽然“吱啦”一声开了。一梅蹦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苏小英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满头大汗,上衣被汗浸透,贴到了肌肤上。
一梅心中“咯噔”一下,问道:“怎么样?”
苏小英摇头道:“好高明的剑法,追上了,却拦不下来。”
一梅怔了怔,道:“至少你的轻功比他高明。”
苏小英苦笑摇头。
一梅问道:“是什么剑法?”
苏小英道:“哪家哪派的剑法,我也瞧不出来,我出了五剑,他也出了五剑,那时我心里就有数,拦他不下。这五剑都不是什么奇巧的招式,就算演给你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一梅沉吟不语。高手过招,确实往往只在最拙朴的招式中,然而,能在杀手第一剑都自认不如的剑下从容而去,这个世上,又有几人?
苏小英道:“今天月光不亮,他的相貌我也看不太清楚,只是感到他剑气森森。当时全力出招,倒没有感觉,回来的路上越想,就越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一梅的脸色陡然变了,怔了半天,问道:“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个厉害角色?他的剑法比之傅待月如何?”她的语气一字一顿,眼睛朝苏小英盯去。
苏小英道:“恐怕略胜一筹。何况,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用了全力,他看起来去意甚急,我和他过了五招,自知拦不下,就放他过去了。”
一梅道:“当时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
苏小英道:“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知道了也不算太晚。”
一梅沉吟半天,道:“该不会是无忧搂主罢!”
她这么一说,苏小英也呆了一呆,道:“照你说起来,无忧楼主仿佛是一代宗师的模样,该不会半夜三更,做这偷偷摸摸的事罢。”
苏小英拿袖子抹了抹汗水,他的眼睛,却在注视着一梅。然后他好像不经意地问道:“傅待月走了?”
一梅“嗯”的一声,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
苏小英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这件事未必跟咱们有关系呢。”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去烧水,你再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罢!”
这时天色又亮了一些,一梅才一出门,就看见郭大婶犹犹豫豫地徘徊在门口。她看见一梅,登时露出喜上眉梢的样子,连连打起手势招呼。
一梅悄悄走过去,问道:“郭大婶,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晚上闹贼……”郭大婶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要去报官啦,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觉得不踏实呢,苏嫂子,你看该怎么着?”
一梅道:“报官……好像是不大妥罢。你想,又没有丢什么东西,左邻右舍连个贼影子都没瞧见,捉不到贼,又没人给你作证,弄不好官老爷反说你戏弄官府,岂不是糟糕?”
郭大婶不禁一呆,顿足道:“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道,“怎么这么倒霉哪!出门撞到晦气东西了,唉!”
一梅道:“这事是挺奇怪的,你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我想来想去,该不是为了……”郭大婶说到这里,猛地缄口,极尴尬地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才道,“其实……跟你说说也不妨的……前几天,一个仙女似的人到我家来,叫我收拾一间房子给她投宿,付了一笔钱。可是也没有多少钱呀!是真的,没多少钱呀!那贼也太灵光了,怎么就知道这件事?”
一梅心中一动,道:“是什么人?还怪神秘的。我看八成有关系。”
郭大婶道:“只晓得姓柳,我给她收拾了房间,她黑夜里来,偷偷摸摸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又走了,后来就一直没住过,我哪知道她能惹这些事啊!”
一梅沉吟不语。屋里头忽然传来苏小英的叫声,“一梅!一梅!”,一梅吓了一跳,对郭大婶道:“他叫我,我回去瞧瞧。”郭大婶又叹了口气,道:“你回去罢,我也回去做早饭。”
一梅胡乱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苏小英已经自己打水擦过身子,这时赤着上身,四处翻找,对一梅笑嘻嘻地道:“我的干净衣服你搁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
一梅叹了口气,替他找到衣服,一声不响地帮他穿上。系完最后一根带子,苏小英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满肚子心事似的。”
一梅道:“我什么也没想。”
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么,哪怕你在想老情人,我都不说什么。”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自己长得又不好看。”
苏小英道:“好看也就不过傅待月那个样子,他又怎么样,装腔作势,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台上演戏的,他哪里比得上我……”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啊。”
她话音刚落,门上响起有节奏的“咚咚”声,敲门的声音极有礼貌。苏小英微微一怔,放开了一梅,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气度沉静,目光深邃温润,虽然刚才敲过门,这时双手却又拢在袖中。
苏小英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青年微笑道:“清晨来访,着实冒昧。家师近日来到贵处,请两位一见,请勿推辞。”
苏小英脸上神色未动,只问道:“你是无忧楼主的弟子?”
这青年微笑道:“是。”
苏小英问道:“怎么称呼?”
这青年道:“日常住在无忧楼,叫我‘无忧’便成。”
苏小英“哦”的一声,在他身上极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问一梅道:“你想去么?”
一梅想了一会,道:“去去也不妨。”
两个人相望一眼,一起露出惊诧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才刚刚说起,马上就来了,难道那个神秘剑客果真是无忧搂主不成?
无忧楼主
此时时辰尚早,郭家镇外的那片树林,就更加显得静谧,一路上只听见三个人踩在杂草、落叶上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泥土开始比外面潮湿,树木高大,枝叶蔽日,连阳光也开始阴暗起来。
三人一路无语。
苏小英一直默默跟在无忧的后面,这时忽然道:“虽然我对江湖上的事不大熟,不过照今天看起来,无忧楼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无忧道:“哦?公子尚未见到家师,此言何以见得?”
苏小英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都是在茶馆酒店里面会客,只有世外高人,才会挑这种一塌糊涂的地方。”
无忧微微一笑,道:“这种讥讽狂妄之语,待一会见到家师,还是不要说的的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像你师父这样的高人,或许也喜欢听实话。”
无忧微笑道:“公子好像一点也不怕。”
苏小英道:“无忧楼主,未必长了四只眼睛八条手。”
无忧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江湖上像你这样胆子这么大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苏小英道:“我胆子一点也不大,我只是不喜欢搞这么多花样的人。”
无忧微笑道:“能见家师一面,已经是极大的荣幸。杀手一梅,你说是么?”
一梅一直没有作声,听他问起,淡淡道:“假如你师父肯给我们一大笔好处,我现在就会装作很荣幸,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道:“一梅,你这话说的也太丢脸了罢。”
一梅道:“你不是爱说实话么,我以为你也爱听实话。”
苏小英道:“这个……完全是两码事。”
无忧脸上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容,他双手拢在袖内,缓缓走在最前方。走到一株比寻常梨树高大的多的梨树下,驻足停下,转头对一梅与苏小英道:“请两位稍待,我去请家师。”
一梅点了点头。无忧微笑着往前面走去,忽然在哪里一拐,无数树木遮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眼神中交换了一种惊异与警惕。
他们等了片刻。前方树木枝叶交错之地,忽然缓步走来一个男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边沿极宽的斗笠,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内。他的双手拢在斗篷里面,全身上下,竟然遮蔽得严严实实。
然而尽管如此,却竟然仍旧能够体味出他优雅的步态。他的周身温柔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比喻的意味。诗家词客,时有描述春秋山水,用词不过芳草斜阳、横笛空山、湖水湖烟、素月分辉之类,春而难以及秋,山而难以重水。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包孕进去,融成一体。
美剑!一梅与苏小英同时想到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精神,提到了最惊醒的状态,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这种说不出的美究竟是什么。是剑意!美剑无忧的剑意!
苏小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汗水微微濡湿了。
一梅道:“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的声音温柔而悦耳,与他的剑意巧妙地相称,他平淡地道:“是我。你应该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微微一哂。
“杀手一梅,近年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冬天的时候,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无忧楼主缓缓地道,他的语气竟然客气得要命。
一梅心中便乐了起来,道:“不过是一笔生意,无所谓帮不帮忙。你今天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无忧楼主道:“也是为了一笔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不是跟你做,是跟这位年轻人做。”
苏小英微笑道:“我叫苏小英。”
“嗯,”无忧楼主很客气地道:“希望你可以接下这笔生意。”
苏小英道:“这个……那就说不准了,我这段时间都很忙,何况我也不是一个杀手。”
无忧楼主道:“我并不是雇你去杀人,我只不过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假如你肯告诉我,我付你一千白银,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值钱的事。”
无忧楼主道:“你应该知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他的名字叫水真鸿,惊月剑法名震江湖,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一梅不禁一怔,她的思绪倏然之间飞回半勺山庄,谢远蓝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一梅想到这里,问道:“相传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惨案,这位水真鸿,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原本一直这样以为,”无忧楼主道,“直至昨天,我才发现原来不是。”
苏小英道:“水真鸿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
无忧楼主开始沉默。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正盯住了苏小英。苏小英撇撇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无忧楼主道:“昨天晚上,你在与人动手之时,一共出了五剑。五剑俱攻,分指五处:一璇玑,二巨阙,另三剑击|乳中、痰突、肺留,五处散似花状,假如我没有弄错,正是惊月剑中‘一丛花’。”
苏小英道:“你说的这么清楚,好像那个人就是你一般。”
无忧楼主道:“那个人虽然不是我,却是我的弟子,你们刚刚也见过他。”
一梅悚然动容,朝苏小英看过去。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好罢,我只好承认了,你说的没错,那正是‘一丛花’。”
无忧楼主道:“那么,你觉得我刚刚提出来的生意怎么样?你告诉我你师父的下落,这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你师父并无仇怨,只不过想见他一面。”
苏小英道:“他不是我师父,只不过是教了我一套剑法的人。他在哪里我确实知道,但是我可不想要那一千两银子。”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要什么?”
苏小英想了想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当然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小英道:“你为什么要杀柳杏杏。什么是化解丹。”
无忧楼主仿佛一怔,然后他道:“这很容易,我告诉你。”
苏小英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你只需要回答:‘柳杏杏是我的仇人’之类,那就等于什么都没说,我岂不是很吃亏?”
无忧楼主忽然也笑了起来,道:“很好,不愧是惊月剑的传人。你要怎么样才觉得不吃亏?”
苏小英朝一梅看去,一梅也正看向他,两人眼神交流,虽然无语,彼此却心意相通,商量出一个结论。于是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蓦然不语。沉默时,他的剑意,刹那间仿佛更为深厚。
一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瞥眼看苏小英,见他神情镇定,声色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胆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无忧楼主看去。
无忧楼主的剑意并不凌厉,然而这种浓厚的温柔,实在叫人心中发悸。一梅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够有如此迫人的剑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这里,或许已经心怯。一梅虽然稍微有点不服气,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点。
无忧楼主沉吟半晌,道:“有关错花图的故事,我确实知道很多。但是为我打算,那件事涉及许多隐秘,不方便出口;为你们打算,错花图事过境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知道了其实也没太多的实惠。”
苏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无忧楼主的脾气竟然极好,这时仍旧客客气气地道:“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换一个故事交易。”
苏小英想了半天,问道:“假如我们不肯换呢?”
无忧楼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没法子。”
苏小英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一点也没高手前辈的架子。你这么谦虚,倒叫我们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忧楼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为其难,做成生意,岂非皆大欢喜?”
苏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正是如同传说一般的美剑无忧!然而苏小英这种态度,简直不卑不亢到了极点!她陡然觉得兴奋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时,无忧楼主藏在斗篷里的手似乎稍稍一动。苏小英脸色微变,缓缓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极轻地一挡。
一梅心中大惊,她知道苏小英的意思是让她退后。她心中千百个念头一起转过,难道这片刻之间,竟然就要动剑!苏小英踏上半步,半个身体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无忧楼主果然摸到了剑柄,他用拇指将长剑一扳,长剑的剑身露出小小一截。这一刹那,温柔的剑气从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间。
剑气平和,无一丝凌厉,一梅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紧紧握住了含光。没有杀气的剑,竟让她觉得逼人,好像陡然负上了千斤重担,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苏小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忧楼主道:“江湖盛传,美剑无忧,天下第一,虽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我的美剑确有其独到之处。我给你们美剑三招,来做这笔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讶,朝苏小英看去。
苏小英道:“做生意,当然要先验货,你先给我们看是哪三招,再做结论。”
一梅忽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只好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苏小英。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或许已经垮了,即便不垮,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说不出来。
无忧楼主手指一屈,长剑已握于掌中。这时郊野的空气也在无尽压力之下,然而剑气中却仍涵着一派风清云淡。
冲淡的剑气四散而出,几乎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抗,那一种感觉,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菁华。这是平凡的让人看不出平凡的剑气!
无忧楼主的斗篷忽地飞扬,长剑刺出。
剑招美极,果然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这样温柔的剑气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招?这样凌厉的剑招怎会有如此雅丽的剑意?
怎会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气翻腾,真气几欲破身而出。蓦地,一只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紧紧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渐渐放松,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暖从她心内泛了出来。这种温暖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却让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无忧楼主的三招,手掌甚至还在斗篷遮掩之内,然而剑身刺转,举轻若重,在无比悠闲之处,已将三招美剑尽显神采。他缓缓收剑,问道:“这三招如何?”
“风华绝代。”苏小英想了想,道。
一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无忧楼主道:“这样就好,那么,这笔生意就有希望了。”
苏小英口唇微动,刚要说话,无忧楼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声,腾空扬起,随后缓缓掉在地上。原来他出剑试招时,剑气已然将斗篷系带割断。
斗篷之内,只见他身穿与刚才那青年无忧一模一样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红,乍一看去,触目之极。然而右手上皱纹纵横,却决不是二十几岁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变了,她直盯盯地瞪着无忧楼主的右手,过了半晌,全身开始发起剧烈颤抖,然后如同野兽一般叫了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痛恨与绝望。
苏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转向了一梅。
就连无忧楼主,仿佛也微露讶意,问道:“你认识我么?”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的头发怎么黑了!无忧楼主!你的头发怎么黑了!”
无忧楼主一怔,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他缓缓将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忧!他随手在头顶一抹,一具假发揭了起来,里面半长不长的银丝,就随着他的一抹,从头顶分散垂落,披了下来。
一梅握紧含光,两行热泪不能自禁地顺颊而下,却不似刚才这般嘶声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梅的泪水不断涌出,泪珠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滚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丝冷笑,冷笑道:“你自然已经忘了我,也忘记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乡下院子,一对农夫农妇,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树,这些事,我可不会忘记呢。”
无忧楼主疑虑顿生,陡然之间,他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个……!你!怎么能够!”
一梅冷笑不语。
无忧楼主脸上震惊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还记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来,冷笑道:“你的头发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就算忘掉一切,也决不会忘掉你!”
二十年前
无忧楼主看向一梅的神气,好像一梅是个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动流泪的表情却也收敛,两个人的眼神直盯盯地交汇在一起,盯了极久。
然后无忧楼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果真是那个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赶出来的爹爹娘亲,银丝红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悲哀,叹道:“你一点也没记错。只是,炼错花丹的女童,从无人生还,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小英全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梅兀自颤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
一梅见苏小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凄然笑道:“你想的不错,我身上那个记号,正是没有褪去的错花斑!”
苏小英道:“那是什么都不要紧。”
一梅的泪水忽然重新夺眶而出。
苏小英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对无忧楼主道:“原来我们有这么大的仇,那么,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生意当然要做。”
无忧楼主“哦?”的一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一梅道:“现在我们有两个秘密,小英会告诉你水真鸿的下落,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两件交换你所知道的,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消息很值钱。”
无忧楼主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苏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开始说罢。”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道:“当今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这笔生意,做的一点也不亏。——写错花图的是一个女人,名叫傅无情。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我有时候想来想去,她之所以命运多蹇,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唉,可惜。” 无忧楼主说到这里,忽地现出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复杂的感情,显在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的脸上,却使人觉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这时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没有爱过一个人,那才叫可惜。”
无忧楼主微笑道:“傅无情跟你不一样,她爱上那个人,全然是冤孽,因为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兄长。”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心里顿时想起了风无画。
无忧楼主道:“傅无情这个人,个性执着,既然爱着他的兄长,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条命,全然融化到爱人的身上。”
苏小英不禁有些愕然,Сhā嘴道:“你这个比喻做的实在是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忧楼主没料到他竟有这个反应,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愤、激动、伤心,百感交集,苏小英这话一问,竟然也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叹了口气。
无忧楼主道:“然而他的哥哥,兄妹之伦,却还把持得定,虽然心里明白,只是装聋作哑。直到有一天,傅无情端给她哥哥一碗百合银耳汤,她哥哥自然不疑有它,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无忧楼主的语调十分平静,然而一梅与苏小英却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来,均想:傅无情那种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汤里下了什么古怪东西?
果然,无忧楼主道:“那汤里,傅无情下了一种极厉害的瑃药。她哥哥喝完之后,随即不能支持,与她做成夫妻之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已经惨绝人寰,但是此事之后,傅无情却极其快乐,就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骇然。
“木已成舟之后,傅无情几次三番,跟她哥哥约定婚约,都被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次数一多,她自然疑心发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哥哥没有理会,她便一气之下,嫁了人。”无忧楼主摇摇头,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时之气,婚后常常回娘家,劝说哥哥回心转意,与她结成良缘。”
苏小英不禁又惊骇,又好笑,道:“这个傅无情,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无忧楼主道:“她哥哥被她纠缠不过,只得跟她说,不成为当世第一高手,决不成家。这原本不过是借口,谁知道,傅无情坚信不疑,在兄长面前发誓,一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从此之后,她都没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时,就是写出错花图之时。”
无忧楼主摇摇头,道:“仿佛理当如此,却又全然不是。”他的脸上再一次显出复杂的神色,道,“傅家世代相传一门绝妙武学,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精妙绝伦,倘若练成,‘唯我独尊’这四个字,绝非虚言。可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傅家人丁凋零,不但练功诀窍逐渐失传,就连记载武功的图谱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仅凭剩下的只言片语,只要练武之人一看,就决计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变,喃喃自语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无忧楼主道:“这门武功倘若练得对路,三十年还老返童一次,甚至能够青春永葆,不再衰老。相传很久以前,确实是有人练成过的。”
一梅与苏小英一起看向他二十几岁的面孔。无忧楼主微笑道:“你们想的不错,我就是傅无情的哥哥,我叫傅无忧。”
苏小英道:“这门功夫,你最终还是没有练成罢。”
傅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图谱残缺,只凭我自己想象揣摩,终究练得不伦不类。我的面容确实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旧一如寻常。但是我苦心钻研这部内功绝学,毕竟有所成就,以此内功推进‘美剑’的剑法,隐然自成一派。”
“无情既然不再回家纠缠于我,我更加潜心武学,谁知我闭关研究武功之时,江湖上错花图开始流传。错花图这种东西,对练武之人的诱惑何止用‘极大’来形容!那时武林,剑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鸿,至于夜明珰、唐多令、萧观音之类,也决计不在我之下。”
傅无忧摇了摇头,道,“武学之道,当已经到了一定境界,要再冲破一层关卡,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进一步提高我的剑法。你们知道,世上练武之人,极尽辛苦,倾其所有,无非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并不是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只不过追求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傅无忧道:“这其间的区别可难分得很!”
苏小英道:“其间区别很大,只不过你不懂而已。”
傅无忧哂道:“我比你们多活一辈不止,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苏小英道:“闻道先后,不论年纪大小。”
傅无忧问道:“难道你定然不会去炼错花丹?”
苏小英道:“不会。”
傅无忧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说的容易,假如一夜之间,江湖上人人武功大进,你又突然发现,进一步突破本来万难冲破的关口是如此容易,你也会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齿,过了一会,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炼错花丹。”
傅无忧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错,我也去买了一张错花图。这张图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图竟是无情所写!”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无忧道:“图上署名错花,那是无情在闺中所用的别号;图上有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这首诗是无情十二岁那年,在河中偶见一具溺死尸体,有感而作。她在图上提这么一首诗,可见情形很惨,我见到之后,就想去楚州梁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这个人你们一定知道。”
“但是我转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经炼过错花丹,他的如影随形扇,之前虽在我之下,炼过错花丹之后却也难说,我到了楚州,便开始寻访女童,作为药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开始颤抖,苏小英将她的手轻轻拉过,合在自己掌中。
只听傅无忧续道:“我炼完错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这种感觉,实在是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女散花,佛陀涅磐,也就不过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我上梁子山,柳天易家中却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收到了中州齐乐堂唐多令的请柬。”
“错花图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齐乐堂一会,当然要去参加,我便赶去中州,到了齐乐堂内,才发觉当世高手,几乎全在一室。”傅无忧说到这里,冷冷地笑了起来。
“唐多令以东家的身份,主持这个会议,呼吁商讨出一个对策,共同遏制错花图。这些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无数条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将圆满之时,齐乐堂里忽然进来一个人。”
“我一看到,登时就愣了一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柳天易!他进来之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错花图猖獗,天下大乱,诸位可知此图是谁人所写?’我当时心中只是一惊。唐多令问道:‘难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叹了口气,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内子!’他说的爽快之至,爽快到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然而乱哄哄的大堂里面,终究还是静了下来,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后唐多令问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凭证?’柳天易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流下泪来,道:‘这种事情并非荣耀,岂会冒认?内子写下错花图,本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她终日惶惶,半个月前,乡邻五个女童,一起死在错花斑下,内子心如死灰,已然自尽了。’他说到这里,哽不成声,我却知他十九编造,也不说破,只听他又道:‘内子在自尽之前,曾对在下言道,那错花图练之有害,凶险极大,决不可再练,否则有性命之忧……’他说到这里,就被唐多令打断,问道:‘有什么凶险?’”
“柳天易道:‘气血经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时辰,合于十二径,练错花图之人,气血乱走,时辰颠倒,倘若时间一长,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身亡。内子说,这个凶险似乎尚无人知晓,要我赶紧晓谕天下,但是在下无名之辈,岂肯有人相信?凑巧诸位前辈在此聚会,在下星夜赶路,总算来得及告诉诸位前辈,请诸位前辈把消息传送出去!’”
“他这么一说,齐乐堂中,竟然人人无语。我也暗暗吃惊,当下运转气血,那时丑时未尽,气血应注于足厥阴肝经,但是我这么一转,气血竟然注于手太阳小肠经!一惊之下,当即冒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啊’的一记惨叫,木鱼大师双目突出,倒在地上,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已经青黄,竟然就死了!”
傅无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苏小英想象当时场景,却也不禁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来练得深了。”
傅无忧道:“柳天易惊叫起来,叫道:‘他练错花图!他练错花图!’二十个顶尖高手,一时竟然只有他的尖叫,他还没有叫完,忽然砰一声,白铜刀孙忠三,一头倒地,竟也死了。那时偌大一个齐乐堂,就连苍蝇振翅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过来,辨认气血经脉,实是激发错花图之毒,于是赶紧收敛气血,但是那个时候,齐乐堂里两具尸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
“柳天易装作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唐多令问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踌躇,然后极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时人人振奋,这些老前辈、大高手,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见柳天易又踌躇半晌,摸了半天,摸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这是化解丹,内子一共做了三颗,我服用了一颗,又给了我弟弟一颗,这个……这个是最后一颗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化解丹?”
傅无忧没有理会他,续道:“他的手刚刚摊出来,忽然一枚黑鸦鸦的暗器,直飞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时飞出,往妙手萧观音处飞去。然而飞到一半,夜明珰的身影已经拦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将要抄到丸药之时,后心要害,已经在唐多令笼罩下。一时之间,大厅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个,都抢身上去,争夺药丸!”
一梅冷哼一声,道:“他们不是去商讨对策的么?”
傅无忧道:“这时水真鸿喊道:‘且慢!尚不知药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滞,却更有人反而趁机去夺,如此一来,人人都红了眼睛,近二十个绝顶高手,顿时打成一团!我见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后面,他狡猾之极,绕来绕去,绕了三个时辰,总算绕到一处民宅,走了进去。我当时没有作声,足足等了一个白天,待到天黑,潜进去一看,果然救出了无情。这时无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极美丽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髅,想是受尽了丈夫虐待。她看见我,也不说话,只哼哼冷笑。”
“我将她救出之后,她休养了十几天,人才还转过来。原来她写出错花图之后,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错花图抢了过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练错花图的第一人!”
苏小英道:“他自己练,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为何把错花图散布天下?”
傅无忧叹了口气,道:“我猜想,他练后定然发觉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及天下。何况,那错花图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
苏小英问道:“什么利益?”
傅无忧道:“‘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没有错花图一图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梁小楼?”
苏小英道:“傅无情就甘心为他写错花图?”
傅无忧道:“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又有什么法子?她此前受了惊吓,我将她救出之后,她更加一心一意地粘住了我,简直与我寸步不离,不肯有半刻的分开。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向她询问化解丹的事情。”
“谁知道,谁知道……”傅无忧忽然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喃喃道,“无情她竟这么突然地发起疯来,对着我狂叫,甚至还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块肉,都被撕咬下来。那时手上鲜血直流,抹了她一脸。”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无语,露出惊诧。
傅无忧道:“她看见血,忽然清醒过来,连忙给我倒了一盆温水,给我清洗。我手上感觉十分灵敏,才一触到水,就觉得异样,赶紧缩了回来,饶是如此,一个手指也已经沾到温水,那水里溶化的千腐万蚀膏,立时就把那指尖烧得火热火热。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个手掌浸下去,这只手掌,定然废了。”
“无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我道:‘你连自己的哥哥也要害么!’无情冷笑道:‘你手上倘若不是浸过我八宝朱砂,触感怎会如此敏捷?我哪里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废掉,等于再不能用剑,你为何要这样做?’她万分凄厉地叫了起来:‘用剑!用剑!用剑要紧,还是我要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才道:‘剑是剑,你是你,全都珍贵之极。’无情听了这句话,露出嘲讽的笑容,问我:‘倘若叫你选一样呢?’我见她神志不清,当下道:‘我当然选你。’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废了你的手掌!’”
苏小英这时想道:“这个傅无情,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正常。”转头看一梅,却见她聚精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怎肯废去手掌?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她凄厉地叫了起来:‘你是为了化解丹!你是为了化解丹!’忽然一个纵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赶紧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见了柳天易。”
水落石出
傅无忧道:“柳天易见到无情,竟然如同寻常恩爱夫妻一般,柔声道:‘无情,我可找到你了,咱们快回家罢。’无情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家,你是什么东西?’柳天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我那时忍不住,问道:‘你拿到中州齐乐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齐乐堂?一把大火,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不练错花图的。’我心中想象当时场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无情尖声大笑起来,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问道:‘给你化解丹,我们两不相干?’柳天易点头称是。无情道:‘我有许多重要书籍物事,留在梁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给你化解丹。’”
“然后她又转向我,问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毕竟遮掩不住,道:‘你肯给我的,是么?’无情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当然愿意给你,你愿意娶我,陪伴我一世么?’我当然点头说是。无情道:‘好,那咱们一起去梁子山,收拾东西罢。’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深深叹了口气。”
一梅冷笑道:“她当然要叹气,可怜的女人!”
傅无忧道:“我们三个就回到楚州梁子山,那时柳天易家在梁子山上一处怪石悬崖旁边,因为巨石色如赤铁,所以叫丹锴崖。无情慢慢收拾好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叫我背着,然后拿出两颗药丸,冷笑对柳天易道:‘这两颗药丸,每天放在你书桌上,你反而搜检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颗药丸扔给了他,然后又把另一颗给了我。我那时心存疑虑,并不吞下。无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来夺,我见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几分,连忙一口咽下。”
苏小英道:“莫非是假药?”
傅无情摇头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内气血,极缓极缓,导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见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药丸。”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谁知道,傅无情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道:‘你们刚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张药方所记的汤药,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隐忧。’我与柳天易都一惊,重新朝她看去。无情冷笑着,忽然发了一个毒誓,道:‘我傅无情一生一世,只写这一张药方,倘若再透露这张药方,今生不得好死,来世转生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
一梅想象她发这个毒誓时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道:“好毒的女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要诅咒。”
傅无忧道:“她发完这个誓,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我道:‘无情,你干什么发这种不吉利的誓言?’无情冷笑道:‘我只是叫你们知道,这张药方独一无二。’我道:‘无情,你想怎么样?’她冷笑道:‘一张是药方,一个是我,你们只能选择一样。’她说完这句话,眼光只盯着我看。”
傅无忧说到这里,叹道:“我这时深深明白了齐乐堂里人的想法,虽然不知药方真假,但是又岂能放过?我与柳天易,眼光只是盯着药方。大约僵持了极久,无情忽然哈哈大笑,手一抛,药方撒手飞了起来。我与柳天易一起抢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一人抓到一半,嘶一声,药方裂成两爿。这时无情凄然惨笑,从丹锴崖跳了下去。我们那时只关注着对方手里的药方,哪有心思理她?我见柳天易瞥了一眼无情,当即一剑过去,割中了他的手背,可惜他牢牢抓着药方,倒跃数步,还是躲开了。”
一梅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
苏小英道:“你与柳天易互不信任,因此这张药方,谁也没有看到真容罢。”
傅无忧道:“不错。从此之后,他建起雕梁小楼,我住在无忧楼,我们互派杀手,却一直没有成功。直到杀手一梅,你杀死了柳天易。柳天易死了以后,我数次前往雕梁小楼,却一直没有找到那半张药方。哼哼,谁能知道,我自己的那半张药方,一时疏忽,有一天,竟然失踪了!”
苏小英道:“是柳杏杏偷走了?”
傅无忧道:“除了她,还有谁?她是柳天易唯一的女儿,只有她才可能知道药方的事!”
苏小英道:“那么,那半张化解丹,你从柳杏杏那里找到了么?”
傅无忧脸露无奈,摇了摇头,道:“失踪至今。不过,这张药方落在别人手里,也没多大的用处。”他说到这里,对一梅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一梅冷笑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对于破解错花图,没什么帮助。当日你吸用我血之后,我全身生满了错花斑,五岁的小孩,还不懂什么是死,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想叫娘又叫不出来,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晕倒在什么地方。当我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错花斑已经褪去八九,一个好心的农妇见我可怜,把我捡回家喂养了几天,我这才逃过一劫。”
傅无忧尽是惊诧的表情,问道:“就这样?”
一梅冷笑道:“就是这样。”
傅无忧表情复杂之至,看着一梅,半晌不语。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要觉得吃亏,我还会告诉你水真鸿水先生的事。”
傅无忧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
苏小英道:“我见到水先生时,年纪还小,当时我家住在南都翯城。我一日与家人上街,街头有一个乞丐,全身流满脓疮,手臂被烧得焦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年纪幼小,不像大人有嫌弃世故之心,见他可怜,叫家人把他带回去,救他一命。”
傅无忧道:“从此之后,他便教你惊月剑法?”
苏小英道:“我也不知什么剑法不剑法,左右无事,练着玩玩。实际上惊月剑法,我也才学了七八分。”
傅无忧沉吟道:“然而你的剑法流畅细密,较之惊月剑法,却有些许抒发……难道水真鸿在剑术一道,又有突破?”
苏小英忍不住笑道:“你想的太多了。过了六七年,水先生去世,他的剑法有一些没教我,有一些我自己也记得马马虎虎,只好自己想象,凑齐了一套。”
傅无忧惊道:“你自己想象!”
苏小英道:“他没教我,我有什么法子?你问我水先生的下落,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葬在哪里,你想知道么?”
傅无忧道:“他怎么从中州齐乐堂逃生,告诉过你么?”
苏小英道:“他向来不苟言笑,说话很少,除了告诉我他叫水真鸿,什么都没说过。”说着一笑,道,“你别说自己吃亏,做生意,条件大家都说的明明白白的,可没骗你。”
傅无忧竟然没有生气,只淡淡一哂。
苏小英道:“现在生意已经做好了,倘若你没事的话,我们就要走了。”
一梅冷笑道:“走?我要报仇。”
苏小英微微一怔,握紧了一梅的手。一梅转头看向他,道:“小英,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个救我的农妇,夫家姓丁,住在楚州三野府一个叫桃花甸的村子里。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到那里去。”
傅无忧微微一笑,道:“你想找我报仇?”
一梅道:“我当然要报仇!我的姐姐,抱住了你的腿,你把她一脚踢开,她的脑浆登时崩裂,我还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不报仇,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她神情激荡,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傅无忧淡淡一哂。
一梅的右手握住了含光。
苏小英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笑道:“你这个傻瓜,明知道会死,还要报仇?”
一梅叫了起来:“怎么能不报!苏小英!我怎么能不报!”她的声音哽咽着,却用尽了力气叫出来。
苏小英道:“报仇么……好罢,假如你一定要报,那也不是你报,我替你。”
一梅微微一愣。苏小英道:“报仇报仇,关键是要成功,不是送死。如果我也打不过他,你自然更不行,难道不是么?如果我先跟他打一场,你再上,那么你十有八九,就能报仇啦。”
苏小英笑道:“我死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随便掘个坑埋了就是。”
一梅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忽然剑光大闪,耀得她眼前一花。那暮雨剑已然握在了他的掌中。苏小英转过身去,眼神中陡然露出犀利的神光来。
傅无忧也缓缓抽出长剑,淡淡笑道:“你们想报仇?可笑。”这一刹那,美剑温柔的剑气笔直地四散抒发。浓厚剑意中,杀气大射。
便在这时,苏小英掠起一步,奋力直击,暮雨剑剑尖乱颤,发出嗡嗡之音,光环转过,令人眼花缭乱。他身影亦如鬼如魅,平地里忽然硬生生顿住,暮雨剑在几乎不能想象的方位Сhā上,身体却迅速后移五步,傅无忧的剑身堪堪擦过苏小英的面颊,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这一击,苏小英在心中计算过无数遍,下一步如何应对,如何进击,有几种变化,也都已有准备。然而暮雨剑Сhā上之后,“波”一声,不知穿进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形即便要退,长剑竟然收不回来!
真正变生不测!苏小英的力道登时偏了,他反应极快,当下撤剑,翻身一个平跃,却终究来不及,在傅无忧的剑下移出数步,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苏小英心下大骇,暗叫:“糟糕!”随即闭目待死。
一时寂静。苏小英在地上等了良久,还不见长剑刺进自己身体,不禁有些奇怪,爬起来一看,双目圆睁,险险目眦尽裂!
傅无忧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正Сhā着暮雨剑,剑柄兀自颤动,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苏小英骇怕之情甚至比先前更甚,一时怔在当地。
一梅反应过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看。傅无忧还未气绝,嘿嘿一笑,勉强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才说这一句话,竟然两腿一蹬,没了呼吸。
那温柔而雅丽的剑意仿佛还在四周环绕。
苏小英愣了半天,道:“他……他什么意思?”
一梅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疾步窜到他的身体旁边,伸手一拔,这才发觉,原来暮雨剑卡在他肋骨之中,难怪刚才一时之间,收不回来。苏小英用脚拨了拨傅无忧的尸体,又愣了半天,忽然哇哇大叫起来:“他奶奶的!刚才吓都吓死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小英,你看。”
苏小英顺着她的手势,只见那株比寻常梨树都高的梨树,忽然开满了雪白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鲜嫩无比,异常纯美。雅雅花云,枝头微颤。
苏小英登时惊得呆了。他脑海里,恍然又现出无忧楼主美剑的剑意。那种温柔得令人心悸的剑意。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简直风华绝代!
一梅叹道:“美剑剑意,催得一树梨花都盛开了。”
苏小英沉吟片刻,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不能完全化去错花图的毒。他的美剑剑气越练越深,简直压人心魄,然而他剑招的力道威力,却不能跟上剑气。”
一梅道:“然而他昨晚与你交手,仿佛没有这次这般不济。”
苏小英摇头叹道:“只怕他自己都不能控制剑招,运气来时便强,运气去时便弱,否则,他也不用雇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道:“我就连生错花斑,都能好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好的过头了,小英,我实在是好运过头了!”她说着,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苏小英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道:“一点也没过头,真的,一点也没过头……”
一梅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住哽咽,泪水沾湿了苏小英的衣襟。苏小英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望向傅无忧的尸体。
一梅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将眼睛狠狠一擦,气势汹汹地道:“苏小英!你刚刚说什么!你竟然说我的剑法不如你!嗯?”
苏小英道:“冤枉!你听错了!”
一梅大声道:“我怎么会听错!你快拔剑出来,咱们比一比!”
苏小英道:“我已经认输了,哎呀,你干什么拧我,我已经输了么……你看我刚才已经把脸擦破了……”
一梅道:“快跟我比!”
苏小英道:“要不然咱们比另外一种功夫。”
一梅大声道:“比什么,你说便是!”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内功。我们比谁的气长。”
“怎么比?”
一梅的话没有说完,苏小英已经在她脑袋上一按,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变生不测
苏小英在郭少棠的医馆里头打了一份零工。郭少棠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他道:“公子若缺钱,尽可以在我这里先支一点,我虽然是小本生意,这几年也攒了些积蓄。”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钱倒是不缺,不过你要知道,女人不好惹,怀孕的女人更不好惹,她会整天想出稀奇古怪的主意,我要是跟她在一起,还不被她折腾死。”
郭少棠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公子竟然会拿女人没办法。”
苏小英道:“倘若你对一个女人有办法,就不是真心喜欢这个女人。”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郭少棠终于忍不住,喟然道:“董姑娘既非倾城之姿,亦非淑女闺秀,不知公子缘何钟情?”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个……这种事情,也没什么缘故……”
郭少棠问道:“你在这里做工,回去以后,夫人不会做河东之狮?若吵起架来,岂不是反而不美。”
苏小英道:“男人出门赚钱,女人只有在心里高兴,普天之下,人同此情,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过——”苏小英问道,“我中途回家瞧瞧,应该没什么关系罢?”
郭少棠一愕,道:“没关系。”
苏小英道:“你放心,交给我的事情不会给你耽误,不能让你白出工钱不是?”
于是日子就这么稳定下来,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有一天苏小英忽然想起了桃花山庄的夙愿,便跟一梅商量,是否索性把这房子买下来。
“然后我就可以在旁边种一棵桃树,给这间房子取个名字叫‘桃花山庄’。”
一梅把手按到了苏小英的额头,问道:“你没毛病罢?”
“没毛病,我天天在医馆闻药味,怎么能有毛病。”苏小英道。
一梅道:“那你就赶快干活去,胡思乱想什么呢。”
苏小英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想,等咱们孩子出来,他这么小,咱们就不能四处乱跑了,我看这个地方不错,不如就在这里住下,你看怎么样。你也不要做杀手了,改日买一亩田,帮我种地。”
“这个……”一梅道,“太浪费了罢……你一招杀了无忧楼主,要是传出去,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哪!这可比杀手第一剑还要值钱,十足十的金字大招牌,将来我出门,人家一看是天下第一剑的老婆,还不……”
苏小英在一梅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对你肚子里的小孩也不好。”
一梅于是低下头,捡起手边的活计,问道:“你瞧这件衣服缝的怎么样,是男是女都能穿。”
苏小英瞧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道:“得了,去镇上店里买几套,你别太辛苦。”
“好不好么……?”
苏小英道:“缝的还不错,只不过我觉得是男是女都不能穿——是个人就穿不上。”
一梅登时气得嚷嚷起来,叫道:“怎么说话的!你又想跟我吵架?”
苏小英笑道:“哪儿呀,我就是想叫你死了这份心,你不是自己都说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么,那干什么还要做普通女人做的事?杀手一梅,哪儿需要会做衣服呀。”
一梅道:“为什么我听着就觉得你在嘲笑我。”
苏小英嘿嘿一笑,道:“你听错了。”
一梅的肚子这时已经很大,她有些迟钝地转过身子,将脸对准了苏小英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道:“你还不去做饭?傻笑什么!”
苏小英赶紧溜了出去,道:“好,好,我一时忘记了。”他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精心烧了一锅鲫鱼豆腐汤,又炒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进了屋子。
一梅赶紧收拾了自己的活计,帮他一碗碗摆好,虽然不是山珍海味,然而荤素俱有,倒也挺丰盛。一梅瞧着桌上的饭菜,忽然低下头,不言语了。
苏小英笑道:“吃呀,怎么突然愁眉苦脸起来。”
一梅一把拉住了苏小英油腻腻的手,往他怀里偎了过去,苏小英道:“吃饭吃饭,你干什么呢,这么大肚子还钻来钻去的。”
一梅低声道:“我是不是很不像个女人?”
苏小英一怔,笑道:“胡说,不像个女人还生孩子?”
一梅道:“我脾气不好,老喜欢跟你吵架,还叫你做饭,你不会就不喜欢我了罢?”
苏小英道:“我就是喜欢你跟我吵架,喜欢给你做饭。”
一梅道:“你对我这么好,我的福气都用光啦……”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别胡思乱想,福气哪里用的光?你的福气满满的,多的都装不下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前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极冷,这一年却成了一个暖冬,只有在腊月里头表示性地下了场毛毛细雪,过了春节,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仿佛连个过渡都没有,一眨眼的时间,草长莺飞,春天又到了。
一梅身体健壮,怀孕的时候一直很顺利,一点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没有。郭少棠给她诊过很多次脉,都说“应该没有问题”,然而苏小英心里没底,他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梅的那句话,“福气都用光了”,他每次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很不舒服。
三月初的时候,离生产着实还有几日,然而苏小英那天一到医馆,就被邻居慌慌张张地叫了回去,说“苏嫂子要生了”!
产婆是早就请好的,还请邻居郭大婶帮忙,苏小英赶回到家的时候,里头倒一点不乱。
苏小英掀开帘子就要进去,被郭大婶一把拦住,郭大婶严肃地道:“没事!你媳妇顺得很!里头不干净,你们男人撞见了有血光之灾!”
苏小英怔了怔,他心里面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不禁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一梅也不喊疼,只是忽然之间,尖声叫了起来,叫声异常尖锐,直把苏小英听得心里发毛,好像无数只手一起挠了过去。他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血光之灾!”一把推开郭大婶,闯了进去。
一梅生产十分顺利,苏小英进门的时候,居然还有力气转头朝他看了两眼,然后那孩子就接在了产婆的手里。
“哇——”满屋子就剩下婴儿有力的哭声。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小小的跟猫一样,一梅左看右看,觉得不像自己,也不像苏小英,不禁有点泄气,对苏小英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呀,好像我没吃饱似的……”
“你在孩子面前抱怨什么哪,”苏小英不满意了。
一梅道:“她这么小,又听不懂,你紧张什么。”
苏小英道:“你怎么知道她听不懂?万一她牢牢地记到心里去了,你也不知道啊。”
一梅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你也太能瞎想了罢!正正经经的,给她想个名字才要紧。”
苏小英认真地道:“小名早就想好了,叫花花。”
一梅皱起了眉头,忽然疑心起来,道:“苏小英,你该不是心里不喜欢她罢?你嫌弃她是个女孩!你还嫌弃她长的跟你不像!你老实交待,是不是这回事?嗯?是不是?”
“你才嫌弃她罢……”苏小英忽然明白过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给她取个名字叫花花?那跟郭婶子家狗的名字一样,我们孩子没这么不值钱。”
苏小英哂道:“这个是小名,顺口就好了,况且我打听过了,人人叫她这个名字,她就好养,说不定还能多福多寿。不然叫旺财?”
“你在哪里听来的呀……”一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苏小英道:“老人都这么说,所以这么多人叫‘王阿狗’、‘李阿猫’。”他说着,又严肃起来,道,“你干什么嫌弃她是个女孩?”
一梅老老实实地道:“我是觉得男孩子比较好。”
“好什么?”
“这个……你看啊,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男的?就算不做王侯将相罢,杀手第一剑是男的,天下第一剑也是男的,就算种地,拉犁的也是男的。”
“拉犁的是牛!”
“没有牛的时候就是男人拉。你们男人还能三妻四妾,女人一辈子就只能嫁一个。”
“怎么着?你还嫌嫁一个不够?”
“苏小英,我就是做个比喻,你瞎扯什么呀。真小气。”
“能不小气么?你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哪!”
“什么主意了?”
“你刚才说……”苏小英说了一半,忽然看到一梅露出想吵架的神情来,只好不吭声了。
一梅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刚才说什么都不作数了,好罢,花花就花花,不过大名要取得漂亮。郭大夫家里有很多书,你好好查查。将来有人问起她,你爹是谁呀?是暮雨剑;你娘是谁呀?是含光;你叫什么名字呀?叫苏花花!这像什么样子?”
苏小英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一梅忽然想了起来,道,“你得买份大礼,送给隔壁郭大婶,前天我生的时候,都是她收拾,帮忙,还给我换衣服,多不好意思呀。”
苏小英道:“嗯,待一会我要去郭大夫那里,他给你写了两份调养的补药,叫我过去拿。我就顺路买份重礼。买什么?”
一梅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摆手道:“杀人我在行,送礼可不在行,你看着办就好了。”
苏小英道:“我怕你又说我污你的钱。”
一梅一愣,随即忍不出笑出声来,道:“得了吧,苏小英!你这个人心眼还真是小,什么话都记在心里。”
苏小英嘿嘿一笑,道:“你就是喜欢我小心眼,难道不是么?”
“是的是的,”一梅笑道,“唉,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了,一点都没错。对了,你去郭大夫家的时候,把她——花花也带去,给郭大夫瞧瞧。”
“他昨天来瞧过了。”
“今天再带去给他瞧瞧,我们花花不是有毛病罢?我看她也不哭,也不爱闹,哪有孩子跟她一样的?”
苏小英登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道:“怎么没有?我看她很好。”
“你知道什么!”
“可是昨天刚刚瞧过。”
“昨天没有给花花诊脉啊。”
苏小英知道一梅的毛病又犯了,她自己害怕生病,连带着女儿也疑神疑鬼起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一梅已经把厚厚的毯子翻了出来,包在花花的襁褓外头。
苏小英抱住了,对一梅道:“我这就回来的,你等我吃饭。”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走到门外,邻居郭大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上门来了,用她的大嗓门道:“小苏,出门哪!”
苏小英笑道:“嗯,郭大婶,这几天真是谢谢你啦。”
郭大婶笑道:“谢啥?你家也没老人照应,还不该我们街坊多照看着?女人生孩子难着哪,你家又是第一个!”
苏小英连忙唯唯称是。
郭大婶笑道:“早上我家杀鸡,我留了半碗给你媳妇,你走好,我进去了。”
苏小英又连忙称谢,寒暄了几句,才走了。
苏小英在郭家镇已经住了将近一年,他脾气好,人勤快,人缘也不错,到了街上,不少人见他抱着孩子,都跟他打招呼,说几句恭喜的话。苏小英忽然觉得一梅这一次的固执还挺不错。他一路被人恭喜,兴高采烈地走到了郭大夫的医馆。
花花当然没有毛病。郭少棠也不禁好笑,对苏小英道:“你受伤那时候,一梅叫你天天来我家报到,现在可换成孩子了,要不然以后我天天到你家去?”
苏小英苦笑道:“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八成是那个时候吓的。没事,孩子再养几天,她就习惯了。”
郭少棠道:“现在事情这么琐碎,你一个年轻男子,也难为你了。”
苏小英乐呵呵地道:“哪儿呀,一点也不难为。郭大夫,你帮我打听件事,我想在这里买块地,有没有想卖田的人家?”
郭少棠不禁喜出望外,道:“你打算住下来了?”
苏小英笑着点点头。
郭少棠笑道:“我待会就帮你打听!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于是苏小英把那六包补药一提,抱着花花告辞回家。
苏小英在途中买了几尺花布,当作还人情的礼物。他心中快乐之极,他忽然觉得无忧楼主其实挺傻,取个好老婆,生个小孩子,日子一顺心,不管有什么练功的难关,一定也会迎刃而解。
走到屋子前面的那条小路,远远望见,自己家的大门敞得很开。他们的屋子很小,从外面望进去简直一览无余,因此很少将门大开。苏小英微微有些奇怪,加快了步子,赶到门口,叫了声:“一梅!”
然而竟然没有答应。
苏小英几步走了进去,只见那床被褥一半拖在地上,床上空空如也。苏小英的心登时一沉,情不自禁又叫了声:“一梅!”
还是没有答应!
苏小英将手里的花布一扔,试了试床上的温度,还有些温暖,他将被褥一扯,那被褥下面有什么东西被带着跳了一跳。苏小英定睛一看,竟然是含光!含光被拔出一半,掉在床边。
苏小英登时犹如坠落冰窖,呆了一会,猛地瞥见了床头搁着的篮子。他立时反应过来,回头朝隔壁郭大婶家跑去。
郭大婶家的门没有锁,里面一切物品都没有挪动的痕迹,苏小英叫了很久,没有人出来应声。苏小英呆呆的,陡然之间,跃了起来,向郭大夫的医馆全力奔去。他怀里的婴儿觉得不舒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苏小英紧紧搂住了婴儿,到了医馆,将婴儿往郭少棠手里一塞。
郭少棠吓了一跳,道:“公子!……”
苏小英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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