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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猎变

北国的贵族大多喜爱狩猎。素盈小时候也学过骑­射­,但她久不骑马,骑术见绌,好在信默的马儿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温驯,稳稳地带着素盈直奔草原深处。

皇家猎场位置极好:西有茂盛的草原,小动物种类很多;东边是密林,禽鸟要多少有多少;南边是一面大湖,盛产鱼类;北面是崇山,有大型猛兽出没,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皇后喜欢在草原上游猎。这个季节,一人高的野草疯狂地长起来,不管多少人进入草原,也会被它们密密麻麻地隐蔽起来不见踪迹。

素盈在马上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后的踪迹。她心中着急,轻声催促马儿,那马便驮着她四处游荡。慢慢地寻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后的踪影,连随同皇后的侍从也没看见半个。素盈有点害怕:万一皇后已经回营地去了呢?万一皇后用得着她,正在营地里到处找她,该怎么办?

风吹得她心慌意乱,长草在风中扑簌簌直响,让她又惊又怕。马儿感受到她的犹豫,顿足不前。素盈正欲打马,骤然愣了一下——风带来些许模糊不清的人语。她静静地凝神细听,过了片刻,又一句话语传来。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马,只身向草丛深处寻去。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说话的人。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要让他们发现她比较好。风撩动草原的声音掩盖了她谨慎的脚步声,素盈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听,却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她刚停下脚步,便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清楚的声音:“娘娘身边的人都支开了么?”

素盈吓了一跳——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得离他们太近。她急忙慢慢蹲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皇后淡淡地说。

和她对话的人笑了笑,问:“不知素盈在娘娘身边听不听话?”素盈听出这声音是她的义父琚含玄,心中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提到了自己。

皇后冷笑一声,道:“你还没开始使唤她,她当然是听我的。”

“娘娘好像话中有话。”

“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们察觉彼此口风不对,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琚含玄深深地叹了口气:“星儿,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

“呵,大人的样子……我怎么敢忘?”

“那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么时候?”琚含玄缓缓地说,“没旁人在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背对着我吗?”

皇后没有作声,幽幽地反问:“不然,你想怎样?”

琚含玄不回答,仿佛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东宫今天打算做什么?”

素盈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说:“他要是有本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

“可他太自负——他以为二百死士就能制服我、先斩后奏。”

“唔……”皇后沉声道:“那他确实是太天真了。”

“不过东宫竟然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养了二百死士,倒也让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微笑道:“请皇后帮我一个忙——看紧你的儿子。”

皇后又不回答。素盈听到有人用马鞭轻轻抽打野草,力道很轻,大约是皇后一边想心事一边挥鞭。很快,那抽打野草的声音停下了。

“好。”皇后说,“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娘娘有什么吩咐,琚某自当效力。”

“你也知道文才媛的事情——我很心烦。”

琚含玄笑道:“一个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宫中自然有人收拾她,何劳娘娘­操­心?”

“可她是我身边的人。”皇后的口气十分暧昧,浅笑道:“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怎么管偌大的后宫?大人不妨把这话也告诉你的­干­女儿——我身边的人,别指望踩着我往上爬。”

琚含玄并不接茬,反问道:“娘娘要怎么对付文才媛?”

“若她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短短几天就一步登天,我当然不敢怠慢。”皇后走了几步,似乎走到琚含玄身边,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道:“如此一来,大人这一身血迹也不用费心解释。”

素盈听到衣衫婆娑,猜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越出礼数之事。果然,皇后低喝:“放开!”

“星儿,只要你觉得妥当,我当然不会阻挠。”琚含玄柔声说:“有我在,这后宫就是你的……”

“没有你,后宫一样在我手心里。”皇后愤愤地挣脱,道:“你若不信就试试看——看你­精­心栽培的丹嫔能不能抢走我的后玺!”

“早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允许丹嫔对你不利。你是皇后,不能什么都亲历亲为吧?你前面应该有个人替你挡箭、帮你处理碍眼的人。”

素盈听得心惊胆颤——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义父的一粒棋子,迟早要被他所用。没想到步步高升的丹嫔,说到底也只是别人摆布的工具。

她一时心灰意冷,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所幸皇后和琚含玄也没再耽搁,各自上马,分道扬镳。素盈伏低身子,待周围没有动静,急忙去找自己的马。

没想到那马贪吃­嫩­草,走得远了。素盈气喘吁吁地走到马跟前,不禁傻眼:马旁倒着一个人,正是东宫。

“殿下!殿下!”素盈见睿洵一身血渍,慌了手脚,不住地唤道:“殿下快醒醒!”

睿洵像是听到她叫,睁开眼睛看了看,迟疑道:“这是信默的马……信默在哪儿?”

“白大人不在这里。”素盈扶起睿洵,缓缓道:“殿下可是受伤?”

睿洵摇摇头,仔细打量素盈,突然把她推开,冷哼道:“你是素飒的妹妹!”

“正是。请殿下容奴婢素盈扶您上马。”

“哼!”睿洵冷笑道:“好个素率!……是他派你来?”

素盈点点头:“奴婢不知殿下为何昏厥在此。不过,奴婢敢为右卫率作保:右卫率绝没有半点背离东宫之心。”

“你是奉香。他用来迷我的香,是你给的?”睿洵冷冷地看着素盈,“你既然跟他是同党,担保何用?”

素盈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奴婢不知右卫率要迷香做什么。只是——如果殿下当时被迷晕,现在就不必担惊受怕了吧?”

睿洵眼中有一星光彩,但迅速湮灭。“扶我上马!”

素盈助他上马之后,手臂忽然被他拉住。

“一起上来。”睿洵漠然道。

“奴婢不敢!”

“你要走回去不成?”睿洵不由分说,将素盈向马上一扯,她便坐在他前面。

“放心。”睿洵在她耳边说:“我们从营地西南回去——没人会看见。”

素盈不明白为什么营地西南会没人,又不敢问,只好由着睿洵。

信默的马是匹良驹,驮着两个人仍然四足如飞。素盈很快就看到皇家营地——西南角果然没有人。

睿洵把她放下马,说:“时候不早,你赶快回去,不要错过进香的时辰。马儿……我会送到信默那里。”

素盈深施一礼,又道:“殿下,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他只是想好好地在宫里有番作为,不敢得罪琚大人。可他也从没想过背叛殿下。殿下也说过,右卫率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求您体谅右卫率的苦衷,饶他一次。”

睿洵的眼睛看着远处,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身体不爽,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

素盈不敢多话,恭送睿洵走远,心想:他这谎话说得太差劲!那么多人跟他一起出猎,难不成他要一一封住他们的口?

后来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了……

素盈生怕皇后要她进香时找不到她,回到自己的行帐后才听一个小宫女说今天不用她进香了。

“为什么?”素盈很诧异,担心某个人趁她不在的空当抢走了她的差事。

小宫女却说:“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的尚宫、令人们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

素盈心里一动,又问:“这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

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也都免了。”

“啊?圣上今天没有猎到满意的猎物?”

“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

素盈知道事情不妙——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她说不上这是什么事情,凭直觉也能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娘娘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定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她想了想,直奔御帐而去。

御帐周围太过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侍卫的数目骤然增多,气氛十分古怪。侍卫拦住素盈不准她靠近,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

“没错。”侍卫板着脸说,“御膳都免了,何况进香!”

素盈见形势森严,心头的­阴­霾更重,情知今日遭劫的人可谓劫数难逃,能否留个全尸,尚未可知。

真是奇怪!素盈心想。她和文才媛之间绝对说不上什么好交情。文才媛还是奉香的时候,对素盈的家世耿耿于怀,她蒙圣上临幸那天,要两个小太监捉弄素盈。她大概是想显示皇帝对她的宠溺和纵容,但这一下却得罪了后宫中上上下下所有的素氏——家族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原本素氏对外姓就十分排斥,一个外姓被封为媛已经让她们愤愤不平。这个外姓竟然还敢欺负素氏的女孩,简直是造反!——她们倒也不是为素盈出气,只是看不惯一个人的时候,总能同仇敌忾挑出她许多毛病。

素盈知道文才媛不会有几天好日子,除非圣恩浩荡为她日日加封、夜夜专宠,让整个后宫对她又嫉妒又忌惮,不然的话,她迟早要被素氏们联手赶进北宫——冷宫。

可是,文才媛真要受害的时候,素盈心里却有点为她遗憾。文彩环不过和所有美貌的宫人一样,巴望着出人头地而已。

皇后的话仿佛还在素盈耳边:“若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我可不敢怠慢。”

素盈想起她的口气就不寒而颤。她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回行帐中老实地等待消息。

等到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这一种热闹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

丹茜宫的白公公到素盈的行帐里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素盈第一个念头是:她偷听皇后与宰相对话时被看见了,此刻便要处置她。她手足冰凉,如遭五雷轰顶,颤声问:“为、为什么……”她知道在宫中问理由也是没用,可还是想弄个明白。

没想到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

“回宫?”素盈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那义父还没正式动用她,没道理就这样让她离开宫廷。她原本无需这样胆怯。

“白公公,今天是怎么了?今天的事情不合常理啊!”

“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推心置腹地说道:“南国刺客行刺圣上!”

“啊!圣上现在如何?”

“没事。”白公公笑道:“刺客恰好让琚大人撞上,一举轸灭——你没看见琚大人那一身血!真是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琚大人的随侍青衣卫都骁勇矫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道:“如此说来,圣上心情一定不好,不然怎么连御膳也不用。”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而且,听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真是不可思议!”

素盈浑身一颤,惊呼:“什么?才媛?文才媛?”

“嘘——”白公公急忙制止她,“我看奉香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才敢说出来!奉香这样大惊小怪,不是害我吗?”

“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白公公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的。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娘娘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圣上出猎的路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这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是什么?”

“哦……”素盈惊疑不定,又问:“才媛如今怎样了?”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圣驾唯恐还有刺客,今晚要连夜回宫。”

事情果然没有牵涉到东宫。素盈不便多问,送走白公公便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素飒来了。素盈一见哥哥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东宫那边……”

“没事。”素飒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是早些时候挨打。

素盈找出一盒香膏,揩了一点给哥哥涂在脸上,问:“东宫没说什么?”

“东宫气­色­不好,一直睡到刚才。此刻也要随驾回宫了。”素飒道,“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哥哥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是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好好地调香进香……”

“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素盈见哥哥言辞闪烁,猜他有事瞒着自己。

素飒摇头笑笑:“没有。”又正­色­道:“你义父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对他。”

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嫔妃各回本宫,东宫向皇帝叩安之后也回去休息。

素盈路过玉英宫时特意看了一眼——宫中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按照宫里规矩,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

玉英宫吹来的风让素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觉得宫檐上有动静。

“谁?”素盈吓得大叫一声。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她静静地坐在玉英宫的屋顶上,向素盈道:“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荣升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认出这是那个经常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颤:“你到底是谁?”

那女人不答话,又说:“你看,别人想弄死一个奉香是多么容易……可是,素盈,我给你一年天下,让你不用怕他们,让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们的命运。”

“我没有怕……”

“撒谎。”那女人不动声­色­,“如果没有怕,你为什么时时刻刻斟酌自己的举止、一次又一次审视自己的言行?为什么听到才媛出事的时候脸­色­苍白?为什么一直在猜测那两个人说话时有没有看见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不妄图攀上皇上,只管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摆布别人的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

那女人的话却直直地传到她脑子里:“哦……原来你现在还不需要啊……很快,很快你就会想要的。”

十一章 东宫妃

自那日狩猎归来,素盈的身体就有些虚弱,­精­神也不大好,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觉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户。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说:“……睡了吗?皇后……皇后……哪里?”她总觉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来找皇后,忙说:“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来我这里!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发问,幽幽地说:“香……好香……”

素盈房中正燃着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来,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泼在香炉上。从那夜起,她房里绝不再燃夜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只当她夜半归来受了风寒,几次劝她:“娘娘近来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禀报一声,休息几日。身体不舒服还要每天调香,也不太妥当。”

素盈边揉额头边说:“一点小毛病而已,还不至于病倒。娘娘近日对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

皇后这些天确实对素盈不错。狩猎归来第二天,她便对素盈说:“昨天熏衣的香很好!圣上似乎很喜欢,还问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诵经。”由此赏了素盈几样小东西。

其实,那熏香只不过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几种香配成。

皇帝喜欢颂佛,宫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经,却不得要领——皇帝没事的时候并不问他们是否诵经、是否从佛经中有所领悟。皇帝不闻不问,他们念了也是白念,便纷纷罢手。唯独文奉香投其所好,用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为文奉香也是个诚信礼佛的人。

素盈表面上自然要千恩万谢,可心里却在嘀咕:不知那琴师刘若愚的身上,为何也是这种香气?

这些天里,素盈有一次去东宫找哥哥,碰巧又遇到东宫太子睿洵。

睿洵对她和颜悦­色­,对素飒也温和不少,与上次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满有兴趣地向素盈盘问香料的事情。

素盈对答清楚,他问什么便说什么,只讲些选香、调香的技巧,绝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说:“调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请素奉香过来演示一番。”

素盈自然不敢拒绝,心中却猜东宫另有目的。

狩猎的余波很快消失,宫中再没人提起文才媛……

素盈曾问:“玉英宫那些宫人还没被放出来?”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么?”

“也不是要管。只是觉得她们有些冤枉,跟了一个糊涂人。”

婉微连忙说:“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随便说。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为文才媛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谨慎些好。”

令柔也道:“况且文才媛对奉香态度苛刻,半点人情也不给。奉香如今担心她宫里的人,真是糟蹋力气。有那空闲不如歇着养养­精­神。”

素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再说话。

她最近疑神疑鬼,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别有用心。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东宫派人唤素盈过去演示调香。

素盈这天­精­神不好,本来想要休息,无奈之下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惯用的香炉、银板、玉板、研钵、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为她梳洗整齐,见她面带病容,为她梳妆时特意弄得比平日艳丽几分,掩盖她的憔悴。

素盈平日只在丹茜宫来来去去,即使偶尔到东宫寻找哥哥,也不会进去。这次踏入东宫,立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素盈神情一振。东宫一切摆设尽显古朴典雅,没半分奢华迹象。置身简洁的东宫之中,素盈顿时神清气朗,情绪为之一振。

待拜见太子之后,睿洵“咦”了一声,问:“奉香近来身体不好吗?”

素盈道:“谢殿下垂问。奴婢大概是猎归时着凉,不碍事。”

“起来吧。”

素盈谢恩之后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气质文雅,今天穿着一件水­色­长袍,滚边处绣着象牙­色­花纹,一身素净比平日更显利落。只看他一眼,素盈便觉得胸中有团压抑的气霎时烟消云散。“唉——”她心里无端叹了一声,忙垂下头。

睿洵仿佛没留意到她的神­色­,看着她怀里的包裹问:“这就是调香的用具?”

“正是。”素盈在他面前的打开包裹,一样样拿出来,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诀窍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睿洵笑道:“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外面折腾这些。”他话音未落,立刻有个伶俐的宦官为素盈结好包裹,说道:“奉香请往这边走。”

素盈知道这个宦官定是东宫的心腹,连忙恭敬地跟上去。

睿洵一边向东宫南面的澄澜亭走,一边问:“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原来是年纪不合适。难怪你家里没指望你进宫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忙答:“奴婢在宫里当奉香,一样也是侍奉皇家啊。”

睿洵回头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走到澄澜亭中,睿洵坐下之后,素盈恭谨地立在一边,宦官把香炉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种香的制法?”素盈问罢,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两种,一种是纯的,一种是混配的。纯香如檀香、|­乳­香、丝柏、山苍子,只需研磨均匀便是。皇后娘娘喜爱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广藿香混配,这是娘娘最喜爱的一种。”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听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层放置?还是碾碎后掺在一起?”

“殿下说的这两种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来殿下懂得配香。”

睿洵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懂?不过时常看见香炉里的香是这两个样子……”说到此处,他有点尴尬,并不说他为何会想起去看香炉里的香,却道:“奉香配哪种香最拿手?不妨配来看看。”

“不知殿下有没有特别忌讳的气味?”

睿洵摇摇头:“奉香是个细心人,别挑那些辛辣的东西即可。”

素盈答应一声,用­干­净的丝绢把手擦­干­净,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轻轻拍碎。

“这是什么?”睿洵拈起一块香料问。

“这是降香,是南国的东西,我们这边没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气,当药也可内服。”

睿洵又拈起一块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龙脑。”素盈道,“对付头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素盈说着专心致志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递过一片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素盈瞥了一眼,眉头便蹙起来:那不是她带来的香料。她从睿洵手中接过那­干­枯的东西,掰开来嗅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睿洵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看她的反应已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缓缓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素盈听他口风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时结巴起来:“奴婢不知,这、这不是奴婢准备的香料。”

“若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颌,柔声说:“说吧,这到底是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素盈垂下眼睛,余光瞄到一旁,才发现那宦官不知何时走了。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实。”素盈不明就里,不敢隐瞒,说道:“那是不能用来作香的。”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调转,仿佛去看遥远的一棵树或是一株花。

“这……虽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会有什么损伤……况且,冬珊瑚的果实并不像叶子那么毒。”

“是这样——”睿洵淡淡地吟哦一声,口气缥缈:“我并没有说这是香炉里发现的。”

“殿下!”

“你告诉我,冬珊瑚的叶子是什么样?中毒有什么症状?”

“殿、殿下……”

睿洵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温柔地与素盈四目相对:“素奉香,你是素飒的妹妹,在草原上帮过我,我信得过你,才会问这些。”

素盈知道,此时他虽是满脸诚恳地问她,但将来定然还会私下去查证。若是她说错了,他日后必定以为她有异心。思及此处,她流利地如实回答:“中了冬珊瑚叶的毒,会头晕恶心,时不时觉得困倦。若是严重,腹中会剧烈疼痛。奴婢尚未听说过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无­性­命之虞。”

睿洵默不作声,片刻之后才咬了咬牙,道:“你起来吧。”

素盈原本就虚弱,加上一惊一吓,站起身时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见她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开两三步。

“好啦,奉香继续配香吧。”睿洵见她神­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背对素盈。

素盈哪里还有心思配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盈刚开口说:“殿下……”便听睿洵也在同时开口道:“奉香……”

两人同时收声看着对方,一瞬又把目光调开。素盈深深呼吸,说:“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摆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说过,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传言说奉香拜宰相为义父,这又是为了什么?”

素盈拨弄着手里的香料,低声回答:“奴婢不知……”

“不知?”

“奴婢只是个没指望的弱女子,许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叹口气,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东宫的香,要用香时向奴婢要便是。”

睿洵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不说这个。你现在配的是什么?”

“奴婢配的是一种混香,叫‘九华香’,能燃放五个时辰,散发九种香气。”素盈提到香料便松了口气。

睿洵问:“都用些什么香料?”

“这一种是迷迭香。”素盈说。

睿洵拿在手里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

“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速实兮……”素盈温和地低声接道,“弗见凋于严霜。”

睿洵眼中含笑望着她,说:“素率曾经说过他的妹妹喜欢曹子建的赋。”

素盈没有让他知道:这首陈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赋》当中,她最牢记的,其实是最末一句“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和她一样,不甘心地想要开花结果抗拒严霜,结局却只是依托他人,为旁人锦上添花。

她努力隐藏情绪,拿起另一种香料,说:“这是龙脑。”

“龙脑?”睿洵也拿起一点放在鼻端轻嗅:“不是说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发现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睿洵见她难堪,宽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实!龙脑可是乌苌国出产的最佳?”

“这……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贞观年间,乌苌国向大唐献过龙脑香,大约不会差。”

睿洵点头夸她:“总是听素率夸你博学广记。我还想:女孩儿再见多识广,看来看去也不过是那几本书。没想到你涉猎很广。”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说第三种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连忙跪倒——

虽然从未有幸瞻仰圣容,但素盈看得出来:在一队侍从簇拥下向澄澜亭走来的人,当是皇帝。

“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睿洵行过礼,含笑问。

“随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儿往这边走,就跟她一起过来看看你。”皇帝的声音柔和清朗,有一种令素盈意外的温柔。她很想看看这个君临天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不能在圣上面前抬头,方才匆匆一瞥之间,只看见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处有桔梗­色­的刺绣。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胭脂红­色­的裙子上绣满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过礼,大大方方地向他说:“妾见今天天气好,做了一些小点心,是殿下喜欢的包儿饭。”

睿洵道过谢,接过那盘点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着石桌上的香料问:“这香料是用来做什么的?”

睿洵道:“儿臣一时好奇,请丹茜宫的素奉香来演示调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问:“你就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

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还是那红衣少女挑起话头:“近来妾对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块香料,笑问:“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这少女是东宫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会差很多。

东宫妃素氏的生辰也错过了选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岁那年被聘为太子妃,十四岁那年进宫教养,目前已有东宫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岁,就要与东宫正式结合。

素盈偷眼看到这少女容­色­柔美,但与皇后相去甚远。据说当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选东宫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动容道:“天下竟有如此丽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选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为皇后说:“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败名裂,东宫妃德才兼备即可,无需太过貌美。”

东宫妃见皇帝无动于衷,只得应景说些关于香的典故、逸闻来助兴。

他们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觉得春寒从双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紧牙关。

“奉香,这是什么?”皇帝忽然拈起一样东西,问素盈:“好像在哪里见过。”见他有话问素盈,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离半分,回答道:“禀圣上,那是甘松。隋有寿禅师所做‘五香饮’的最后一香就是它。”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随意说道:“朕不记得这种东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电转,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时见过。奴婢记得宫中香汤是以《浴像功德经》所载香料配制,其中就有甘松。”

不知为何,素盈说完之后隐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东宫妃也察觉周遭气氛不好,连忙说:“是了是了!我也记得是有这么一种香汤。”

“又信口开河——”皇帝微笑着嗔怪她:“那香汤是给男人用的,你何时见过?”

东宫妃急忙分辨:“妾只是记得有这样一种香汤,并不是亲眼见过。”

“呵!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朕还有其他事情。你们年轻人继续聊吧。”

素盈跪着没动,其他人又行大礼送皇帝,闹腾一番才静下来。

东宫妃道:“奉香快快起来吧!我们素家的女孩,在家里都是珍珠宝贝,进了宫哪儿能受这样的罪。”

素盈腿脚都已麻痹,勉强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渐行渐远的皇帝。他正侧目看着远处,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样貌还很年轻,十分英俊,难得的是面目一团和气,眼角眉梢含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让人一见心折。犹如感应到素盈的目光,他掉头看了一眼澄澜亭,目光虽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让她觉得一阵温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头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见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个是义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与之对视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冰谷。第二个是皇后,她的双眼太美,目光太锐利,让人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目光相遇便无地自容。第三个是东宫洵,他的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晶,让人觉得他无比­干­净;时而又像水雾,柔和模糊;时而充满警觉,仿佛受惊的小动物。第四个,就是回眸一刹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实的一面。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与他神似,便是那来去无踪的白衣女子……

东宫妃看到素盈神­色­变幻,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素盈答应一声,待到迈步时才觉得脚下虚浮无力。她不敢声张,静静退出澄澜亭。

“奉香请留步。”睿洵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道:“没想到,奉香不止博识广闻,在圣上面前,还是个很健谈的人。我来考考奉香,这是什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禀殿下,这是芸香。”

睿洵目光灼灼盯着素盈。“素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入,终於捐弃黄壤’?这一句,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他明知素盈喜爱古赋骈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赋》。想到文彩环以卑微之身亲近圣驾,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时容颜失­色­,辩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说了两个字,骤然觉得胸中一阵发闷,眼前一黑……

十二章 是非

“素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白­色­的女人在素盈眼前晃来晃去,“臣无贤愚,入朝见嫉……”

“­妇­无美丑,入宫见妒……”素盈不由自主地接上下文,说罢便全身一震。“走开!”她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

白­色­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坐到素盈的桌边,摆弄桌上的茶具。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求你放过我吧!去找别人!”素盈几乎是在哀求。

那女人什么也不说,雪白的手指从银茶壶的手柄上滑过。过了好久,她忽然用手指一戳,把一只黑陶茶碗碰翻了。

茶碗咕噜咕噜的在桌面上滾了几圈,“啪”一声摔落,素盈一惊,睁开了眼睛。

屋中已经点灯,并没什么白衣女人。

原来……是做梦。

素盈撑起身左右回顾: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确实有一只茶碗不知为何掉在地上,里面的残茶洒了满地。素盈想叫她们来收拾­干­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躺下又歇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月光照在那水渍上,映出一层冰冷的光,晃得她难受。

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顺便把碎片捡起来。捡着捡着,她停下手,疑惑地蹙起眉:有些东西不像茶末。

素盈掀开茶壶,把里面的茶根都倒在桌上,立刻看到一些颜­色­特异的碎花碎叶。她不喝花茶,壶中怎么会有花瓣?素盈怔住了,犹豫片刻才挑出一些较大的含在嘴里。

茶叶的芳香掩盖了那东西原本的味道,素盈嚼了嚼,没尝出什么味道,直觉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急忙吐出来。

窗上映出两个人影,低语道:“她睡了没?”

“进去看看。”两人说着便要进屋。

素盈怔了短短一刹,索­性­用力一推桌子,茶壶茶碗叮铃哐啷摔了满地。

“奉香!”“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齐冲入屋中,看到桌子掀翻,地上到处是碎瓷片,脸­色­苍白的素盈坐在地上。

“奉香别动!小心伤到!”婉微急呼一声。

令柔嗔怪道:“奉香怎么下床了?”

“我觉得口渴。”素盈微微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不知怎么搞得,站也站不稳……”

“还好只是摔倒的时候没扶好,把桌子碰倒。要是伤到自己可怎么好!”令柔扶着素盈回到床上,安顿她睡下,又问:“奉香今天又做噩梦了吗?”

素盈闭上眼睛点点头。

婉微道:“刚才东宫右卫率还让人来看您呢!还有副卫尉……”

“怎么惊动他们了?” 素盈虚弱地说,“我倒了之后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也没多大事。”令柔笑笑说:“东宫的小宦官驮奉香回来的,说是您在那边晕倒了。过了一会儿东宫妃让人送来一盒点心,皇后娘娘也知道了,派人传话说您这一两天都不用进去。再后来就是副卫尉派人来看了看,右卫率不方便过来,也是派人来看的。”

“奉香现在饿不饿?要不,奴婢把东宫妃送来的点心热一热?”婉微问。

素盈点点头,她便出去张罗。

令柔为素盈重新沏上热茶,道:“方才东宫也让人送来夜宵,说是免得奉香夜里起来肚子饿。我正道谢呢,东宫妃那边来了个面生的丫头,东宫的人急忙走了。那丫头跟我寒暄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半天她才说要东宫的那盒点心。”

素盈隐隐觉得不妥,“既然她开口要,给她就是了。”

令柔点点头说:“东宫和东宫妃都不好得罪。反正就是一盒点心而已,东宫问起来,奉香就说吃了,他也不会追究。倒是东宫妃那边,要是当下不给她,她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素盈觉得她做事仔细,便问:“是什么点心?”

“一整盒包儿饭。”

“哦?可曾动过?”

“没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东宫妃送给东宫的那盒?东宫怎么把妃子做的点心原封不动赏给下人呢?她不明所以,一言不发地琢磨了一会儿,更加觉得疲惫。

东宫妃亲自送给太子的点心,竟然被赏给一个奉香,而这事情又被东宫妃知道,把点心追了回去——看来她对此事很不满……素盈几乎能想象东宫妃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越想越为难,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令柔,告诉婉微不用热夜宵了。你们去休息吧。”

“可是……夜宵很快就热好了。”

“我不想吃东西。”素盈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吃了吧。要是东宫妃问起来,我就说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

令柔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奉香这是在怪奴婢没收下东宫的馈赠?”

“你做得很好啊,我怎么会怪你?”素盈仰面躺下,“去睡吧!趁今晚还没过去,能睡个安稳觉。”

素盈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了皇后,丹茜宫接连几天传话说不需要她进宫伺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被冷落的宫人若是不能让局势改变,必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素盈暗自揣测,她在宫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多半是东宫妃在皇后面前放话,又或是皇后本人对她在圣上面前耍小聪明表示不满,以疏远来暗示她。

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趁空闲去找哥哥商量。

素飒对于皇后的态度也毫无办法,只能劝妹妹小心言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素盈抱怨也无用,又不能拖着哥哥一个劲陪自己闲聊,只得告辞。

路过东宫南面的小花园时,素盈只顾埋头走路,没料到撞见东宫在花园练­射­箭。她急忙回避,却还是被睿洵看见,把她召到面前。

“奉香的气­色­还不大好啊!”睿洵仔细端详素盈一番,口气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不好好休养?”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说:“多谢东宫上次赏的点心。承蒙殿下垂爱,令奴婢受益匪浅!”

睿洵稳稳地拉开弓,向远处的靶子连放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他仿佛对结果很满意,笑着对素盈说:“知道你的处境不好。奉香难不成要怪到我头上?”

“奴婢不敢。”

“呵,嘴里说不敢,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睿洵又搭上箭,缓缓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丹茜宫一趟。你回去准备准备,娘娘晚上没准要召见你。”

素盈喜上眉梢,向睿洵行礼道谢:“多谢殿下顾念!”说罢她又低声道:“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娘娘若是责备奴婢,奴婢反倒安心。”

睿洵又连放三箭,冷笑:“奉香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说这种傻话?你要是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素盈神情一震,连声道:“多谢殿下提点……”

“素盈,我这次是诚心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睿洵垂下手臂,眼睛还是看着远处的标靶,“点心好吃吗?”

素盈想了想,小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这可不像实话实说的样子。”

“奴婢没有吃,不知道好不好。”素盈如实答道:“殿下派去送点心的人刚好被东宫妃的宫女看见,她把点心要走了。”

睿洵哼了一声,“想必是难吃,她才不想让外人知道。”

素盈听他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接茬,只道:“东宫妃一番心意,自然不想让奴婢糟蹋了。”

“你当她真是自己做的?”睿洵放下弓箭,冷嘲道:“她一个大小姐,恐怕连菜和草也分不清,哪里会动刀动锅做那些。”他看了素盈一眼,笑了:“我要是当着右卫率的面说这些,又要被他抢白——‘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下官的妹妹就很会做菜’……你哥哥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素盈原以为那天的事让他对自己已生成见,今日见他言语之间仍很关照,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他夸自己,心中一半高兴一半警惕,面庞也不由得飞上绯红。她深怕言多必失,于是急忙告退,一直走到好远,脸颊还不住发热。

那天晚上,皇后果然召素盈进丹茜宫。素盈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进宫拜见,看到睿洵坐在皇后身边,呣子二人正兴高采烈说什么。

见素盈上前,皇后只含笑点了点头,说:“东宫的鼻子灵,一进来就闻到宫里的香味跟上次不一样。他喜欢你调的香,你就在这儿调一付吧。”

素盈答应一声,埋头在角落里调配香料,听皇后对东宫说:“你说的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可见活在南国的宫廷里也不轻松。只是这故事太不近人情了……做好人谁不愿意?要是好人容易做,天下早就太平了。”

“可是……”睿洵刚想说什么,皇后笑了笑——她的笑容总是像藏着难以捉摸的心事。

“要知道,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皇后说。

素盈听了打个冷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皇后总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说出惊人的话。

素盈没听到东宫讲的故事,也没把它记在心上,唯独皇后的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春天匆匆过去,转眼便是五月。

这年夏天并不燥热,宫廷的气氛却十分奇异,似乎每个人都被坐立难安,同她们言谈时,言辞稍有差失,她们就好像被无数荆棘刺痛,暴跳如雷。

令柔和婉微知道其中关窍,向素盈说:“七月便是选女入宫的时候,各宫各院都是心怀鬼胎,大约又该到拉帮结伙的时候了。新人一来,她们一下子就显得老了七岁,谁都不舒坦。奉香要小心伺候。”

素盈明白这时候的严峻,又惦记家中两个妹妹。七妹素澜年纪虽小,却是天姿国­色­、­精­通才艺,加上她在家中姐妹中行七,正好讨喜,入宫的把握大些。八妹素槐一向温雅安静、待人谦和,与素盈的感情也算不错,若是她入宫来,素盈自然欢喜,但也不免为这个妹妹日后的日子发愁。

她已许久没回家,不知家中境况如何,便去向哥哥打听。

素飒却连连冷笑:“别人从没把你当回事,你还为她们的事情着急?”

“我只是有点好奇。”素盈嘀咕一句,觉得没趣。“毕竟是自己姐妹。”

素飒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丽媛柔媛也是自家姐妹,可曾让你沾半点好处?来了这么久,她们只有想要香的时候想起你——这还算容易。难的是她们还左右打听丹茜宫的事,让你在皇后面前为她们讨好卖乖!我看,改天她们要是大红大紫起来,没准还要你把命交到她们手上呢!她们只当你好使唤,何时对你有一点感激么?”

“哥哥这么说,好像妹妹不懂得做事分寸似的。”素盈微哂道:“现在宫中无事,妹妹和大姐二姐多多亲近不会有坏处。若是有事,妹妹自然知道跟着谁才算识时务、跟着谁费力不讨好。”

素飒苦笑着摇摇头:“宫中哪里有过无事的时候?只是你看不见那些事罢了。事到临头再四处奔走也无济于事。”

“哥哥!”素盈笑了,缓缓说:“在宫里我学到一个道理:什么时候投靠别人都不算晚——只要我还有用。她们看中的是我眼下还有没有用、能不能帮上忙,并不在意我以前站在谁一边。早早投靠她们又如何?没用的时候还不是被人扔掉?好啦好啦,我们说着说着又扯远了——素澜和素槐到底准备得如何?”

素飒闷哼一声,说:“爹爹那样的人,你也该知道他——素澜把握大,他就把十成的心思都用在素澜身上。素槐嘛,就要靠运气了。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巴结素澜,真是难看至极!”

“想必大姐二姐在宫里也不会少下功夫。这么说七妹胜券在握?”素盈听了虽然不意外,也不欢喜。她想了想,摇头道:“这种事情一向难说。哥哥别亏待了八妹。生她的十二姨娘­性­情柔弱,这种时候恐怕招架不来。”

素飒点头道:“她那边我一直在照应。八妹自己把选女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很有些气魄。我就怕看错了她——她一向少言寡语,心思却一点不差。如果这也是她在家里过日子的手段……若是他日真的进来,只怕她也不是个省心的人。”

“不管谁进来,在宫里怎么活是她们的事了,与我们无关。”素盈道,“哥哥在东宫,我是个奉香,左右碍不着她们。”

素飒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素盈,慢慢说:“你以为哥哥想方设法送你进来,就是让你用大好年华做个九品女官?”

“哥哥!”素盈急忙制止他,回盼四周不见人影,才嗔怪:“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哥哥的心思妹妹也能猜到几分,可你该知道在这宫里有多难!哥哥有什么念头,想想就罢了。凡事随缘,岂是我们能强求的!”

二人正说话,忽然一阵马蹄雷动。兄妹俩急忙让道——素盈眼尖,看见马上那个一身蓝­色­骑装的女子正是荣安公主。她旁若无人地策马扬鞭在宫中四处隳突。

素盈不禁蹙眉:这公主仗着父皇母后宠爱,常常无理取闹,搅得宫苑禁地不得安生。前两天素盈就听她在皇后面前央求,想要出宫骑马,想必是没有得到允许,便在宫中撒起野来。

素盈正待和素飒分别,荣安公主的马又循原路折回。她一骑飙至素盈身边,突发奇想,用马鞭去挑素盈头上的花。

素盈吓得大惊失­色­,忙往哥哥身后躲藏。谁知荣安公主的马并未停下,她侧身挑花之际马儿仍带着她向前飞奔,可她重心不稳,大叫一声:“啊——啊!”便掉下马背。

素飒不假思索奔上去,伸开双臂,恰好把公主接住。他扶荣安公主站稳,便单膝跪在一旁。素盈也忙上前跪倒。

荣安公主不惊不乱,笑嘻嘻地看着素飒道:“你跑得很快啊!我还以为一定会摔惨呢……没想到让你救了。”

“这是臣的本份。”素飒的口气庄重恭敬,却不卑不亢。荣安公主又看了他几眼,转头向素盈道:“你不躲不闪让本公主挑到那朵花,本公主也不会坠马——为一朵花害得本公主差点受伤,你担当得起吗?”

素盈无奈,低声说:“请公主责罚奴婢。”

荣安公主笑了两声:“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罚你。轻了没意思,重了又惹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你是丹茜宫的人,还是交给母后去罚比较妥当。”

素盈大感为难,正要央求,素飒已开口为她求情:“臣的妹妹只是一个下人,便是死了也不够为公主泄气。皇后娘娘处事分明,此事若是交到丹茜宫,只怕她知道原委,责罚臣妹的时候少不得要责备公主。公主又何必为她惹这些麻烦?求公主网开一面。”

“你怎么这么能说呀?”荣安公主白了素飒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放过你妹妹,你也得替我做几件事——这些等我以后想好了再找你清算。现在本公主忙着呢。你们赶快走得远远的,别惹人心烦。”

素飒连忙道谢,拉着素盈远远地走开。

素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公主喊过马匹,又在那里骑马。她觉得荣安公主对哥哥说话时那种熟稔的口气十分奇怪。“哥哥怎么认得荣安公主?”

“公主有时会去东宫玩,我遇见过几次。”素飒说得含糊不清,素盈也不再追问,只觉得哥哥有事瞒着自己,让她很不放心。

十三章 八妹·槐

七月,宫中热闹起来——专门安置选女的宫苑一早收拾­干­净,为教育选女而特意挑选的女先生们也陆续入宫。爱凑热闹的宫女向参与择女的宦官宫女们打听今年的情况,私下评判哪个会一鸣惊人。

到七月十四这天,百里挑一的七十名选女一起入宫,宫中不禁止观望,素盈也跟众人一起去看新鲜。

只见丹茜宫外宽敞的方场上铺了红毡,搭起七­色­彩帐,当今圣上与皇后携带太子公主以及几位后妃各坐在不同颜­色­的帐中。选女们跪在帐前十步开外的地方,被叫到名字后便上前拜见。

素盈一一辨认,但选女们都梳了宫人发髻,脸上又上着金­色­佛妆,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自己的姐妹。

只听司礼宦官向帝后二人报上选女们的名字——七十名选女俱是素氏,再无第二个姓氏。素盈和围观的宫女们一起留心细听:这些宫女要向没来观礼的妃嫔女官们回报,看看她们是否有姐妹、侄女入选。而素盈也想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妹妹。

不一会儿,她便听到素槐的名字,可到最后也没听见素澜被叫到。

素盈以为自己听漏了,更加仔细地看那些选女们上前拜见帝后。果然,素槐很快就落落大方地低头走上前,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

宫女中有认得素盈的,向她道喜,素盈匆匆地道谢,忙细看这个妹妹:素槐换了装束,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选女们都上佛妆,难免面目不明、不易分别。她的佛妆却娇媚­精­巧,更显得眉眼秀气,笑靨可爱。她原先在家时头发披散,这时一头长发向脑后挽起,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别有一种成熟韵致。

素盈又看帝后及众妃嫔的反应:皇帝无动于衷,皇后始终笑意盈然,众妃嫔也都不露声­色­,只有丹嫔眉开眼笑,向素槐亲切地点头。

素槐仪态万方地退下去,素盈又等了好久,就是不见素澜的影子,她这才相信:那最有希望的妹妹竟然落选了。

这天晚上,选女们被安顿好之后,丹茜宫就出话:按惯例,今夜后宫众妃嫔可邀请选女叙话,不得摆宫膳、酒、点心,用茶只限第三等。

宫中有这习惯,无非因为众选女在后宫多有亲戚,难得相见,若是不容小聚恐怕不近人情。可宫中一向对饮食十分节制,怕妃嫔们一时高兴乱了规矩,又怕选女们乱吃东西闹出什么毛病无从查证,所以对她们的饮食也有规制。

丹嫔请了丽媛、柔媛和素槐,并没有叫素盈一起过去。

素盈知道这种事情没有自己的份,原本就没期盼,倒也不失望。然而她们可以无所表示,素盈身为下位女官却不能默不做声。她在自己的住处备了薄礼,估摸着丹嫔那边的小聚该散了,才出门往丹嫔的流泉宫慢慢走。

她走到半路,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十分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白信默。

“副卫尉为何在这里?”素盈向信默笑道,“难不成在看选女们?”

“奉香又说笑!”信默含笑把脸别过,问:“奉香是去找丹嫔娘娘么?”

素盈摇摇头:“不,我是来看看妹妹从流泉宫出来没有。”

“还没有。”信默顺口回答:“不过应该快了。”

素盈诧异地看着他,取笑道:“怎么?副卫尉难道一直守在这里?你怎么对流泉宫的事这么清楚呢?”

信默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叹了口气说:“奉香不知道么?咳——奉香不是外人,我就不兜圈子——奉香的妹妹,似乎曾经和我有过婚配的意向。”

“什么?!”素盈瞪大眼睛:素槐从小就为进宫做打算,何时有过嫁人的意思?

信默又说:“姑姑曾经为我向贵府的某位小姐提亲,可自姑姑提起之后,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下文。前些日子家父向令尊问起此事,令尊才说,没想到那位竟然进宫了……这是我和她无缘。可是……哎,奉香也知道,人总是有一点好奇之心。”

素盈侧目望着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不住冷笑。

好个父亲!想必他看到信默年轻有为,他日必然鹏程万里,便贪图这位快婿,看信默与素盈的婚事不成,就打算在素槐落选的时候把她嫁过去——反正白府也不知道与信默议婚的是哪位小姐。

“奉香?”信默看到素盈神­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什么。

“副卫尉一向做事稳重,这时候怎么犯糊涂了?”素盈小声说:“素槐并不知道您与她的这些事情。就算知道……她是要侍奉皇家的人,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再说,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让人知道总是不好。”

她说得诚恳,信默收敛容­色­向她微施一礼:“奉香说的对。信默差点犯错——那我这就离开,免得别人妄自揣测。”

素盈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看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素盈说:“信默在这宫里的日子不短,能听得出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奉香一向对信默坦诚相待,信默自然不会忘了奉香。”

他的目光炯炯,素盈被他看得发窘,忙道:“我要走了!”她提步跑开一丈地,忍不住回头望,见信默还在那里站着。素盈跺了跺脚,怪他不够果断,又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信默已走了。

素盈在流泉宫外等了片刻,素槐果然出来。

丹嫔派了一个小宫女为素槐引路,素槐推辞了几句没有带那宫女——素家的女儿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宫,没有一个不知道宫中的道路,又何须别人引领?

见素槐远离流泉宫,素盈便紧赶几步走到她身旁。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盈姐姐。”素槐微笑着拉起素盈的手,“怎么不早点过来说话?一路偷偷跟着我,害我以为是什么人呢!”

素盈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神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柔声问:“阿槐,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还好有三哥一直照应。”素槐的神情萧索,说:“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三哥和姐姐的关照,素槐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素盈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为什么不见素澜?她没进来,想必丽媛和柔媛大失所望吧?”

“那是自然。”素槐轻轻一笑:“她们是亲姐妹嘛!要怪就怪我们家风水不好——七姐临选的时候像上头几个姐姐那样病得厉害。爹爹请人来看,相士又说她只有嫁人一条路。七姐只想嫁圣上,哪儿想过其他人?她宁死也不嫁人,想要学络姐姐那股犟劲儿,却没络姐姐那么好的运气——眼见一天天撑不下去,她娘才着急,要爹爹给她找个好人家。爹爹想让她嫁到白家——就是盈姐姐差一点嫁过去的那位公子。可她眼界太高,临死还要挑三拣四,最后和琚大人的二公子订了亲,这才好转。”

素盈听得惊疑不已,“我怎么没听三哥说起这些?”

素槐连忙摇手:“爹爹不让说!这话传到琚大人的耳朵里,多不好!要是让人知道我们家是为了救命才跟他家联姻,这不是羞辱人家么?”

“那素澜好起来了没有?”

“好起来了。”素槐讪讪地说,“又活蹦乱跳地在家里撒泼呢!嫁给宰相的次子有什么不好的?”

“咱们家难道有什么邪气?”素盈叹道:“上次就折损了三个姐姐,这次又让素澜给撞上了。”

素槐冷笑道:“我看这是报应。”

素盈察觉到素槐眼神不像平常,脱口问:“什么报应?”

素槐自觉失言,忙把话岔开:“盈姐姐,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时候不早,我还要赶紧回去呢。”

素盈抚额笑道:“你看看我,见了你太高兴,把时辰忘了——阿槐,这是姐姐调配的香料,你拿去薰衣吧。这香在宫里还没人用呢!”

“盈姐姐的手艺我一向放心。”素槐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有心,盼着我与众不同。”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便各自走开。

周围昏暗,素盈越走越心惊,倒不是怕黑,而是怕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素澜生病和素槐有关。

其实,很久之前,素府就流传一个隐秘的传言:当年参选的五位小姐只有三姨娘生下的两位健康,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其他三位小姐的饮食中投毒,逼她们嫁人。至于熬过这一劫的五小姐素络,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也和日后被封为丽媛柔媛的大小姐、二小姐有关。

所以素槐才会说素澜的事情是报应——老天爷让三姨娘的第三个女儿也体会这噩运。

可素盈却觉得,做这件事情的不是老天爷,而是她最小的妹妹素槐。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素盈提心吊胆地想,生怕错怪妹妹。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那香里含有一种让人神思放松的药材。单是这样,并不足以伤害素澜啊!

她越想越怕。“停下!停下!素盈,不要这样想了!”她这样对自己说:“那是你的妹妹啊!”

终于,那些纷繁的头绪渐渐消褪,夜风吹着她的一头冷汗,格外凉爽。

素盈吐了口气,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好羡慕素澜……好想回家。”

选女们入宫之后便要在淑文殿受教。内容无所不包,既有宫规、文章、音律、绘画,也有骑­射­、兵法。这些东西选女们在家都学过,然而那些都不算——只有在宫里学得好,才能脱颖而出。

这种教育长达三年,三年之中也兼带审查选女的身体状况和品­性­,判断她们是否能为国家诞下­体­貌健康、聪明正直的皇子。三年之后,合格的选女们便有机会侍奉皇帝。有特别原因被排除此列的选女则充实女官行列,替补那些因为年老而遣散出宫的前辈们。

几乎所有的选女都不会安分守己地度过这三年——默默无闻的下场是可悲的,必须脱颖而出。她们会利用已入宫的亲戚为她们构建的人脉,彰显自己最好的一面。

不多几日,丹茜宫就变热闹——许多选女拜见皇后,用不同的方式献殷勤。有时几个选女不期而遇,彼此也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什么冷嘲暗讽,也没有特别的亲热。素盈不得不佩服她们受到的教育,那种教育让她们的表现几乎无懈可击。

有一次素盈在宫中侍奉,恰好素槐到丹茜宫,还有几位选女也在陪皇后闲聊。

皇后见人多热闹,一时高兴,就说:“我看你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三国时候,有位将军攻城掠地,抢了另一个城城主的爱妾。那名女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在将军身边有专房之宠。将军的姬妾们深深嫉妒她,便对她说:‘若是你时常在将军面前涕泣,他一定认为你心怀故土,对你格外敬重。’那女子便听了她们的话,时常在将军面前垂泪。将军怜她这份心意,对她更加疼爱。过了些日子,姬妾们便联合起来,把那女子勒死,悬挂在房梁上——将军只当她伤感过度,怀节而死,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做的也不过是厚葬了她而已。”皇后说到这里,看了看屏息敛容的众位选女,笑道:“我见你们和和气气的当然高兴,宫中女子感情好是一件大善事。只愿你们的感情别好到一起­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众选女都道:“娘娘多心了。”

又攀谈一会儿,选女们陆续告辞,唯独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后只剩她一人,皇后问:“素槐,你有什么事吗?”

素槐盈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说:“奴婢配了一付香料,知道宫中唯有娘娘是品评香料的个中高手,想请娘娘鉴赏。”

皇后看了素盈一眼,对素槐说:“这话可不对了!你姐姐师出名门,在宫中这些日子配的香料让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你该让她评价才是。”

素槐含笑看了看素盈,道:“姐姐一向温和,从不说伤人的话,即便这香有什么不好,她也不会说的。自然还是娘娘的评论公正。”

皇后听她这样说,也不推辞,让素盈拿过香炉,当即燃起来。

很快,一丝幽香从炉中散逸。素盈鼻子灵,心中立刻一沉:那正是她送给素槐的香料。

皇后“咦”一声,冲素盈笑道:“这香味不比你调配的差。”

素盈默默地垂下头。皇后又说:“嗯,这香味幽深无际,令人有出尘之想……可有名字?”

素槐连忙说:“正要请娘娘赐名。”

皇后想了想,说:“就叫‘凌云霄’吧。没想到你调香料也是好手。”

素槐笑嘻嘻回答:“姐姐离家之后,奴婢就求师傅传教,这些日子也学了不少。”

素盈听罢心中一颤,又不能表示出来。一直等素槐告辞,她才找个借口告退,追上素槐,笑问:“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素槐满脸歉意,拉起素盈的手亲昵地说:“姐姐不知道:淑文殿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想法巴结皇后娘娘……妹妹没有特别的手段和她们争,虽然学了调香,也不像姐姐这么­精­通,只好借花献佛——姐姐要真怜惜我,就求姐姐别怪罪。”

素盈心里不快活,敷衍她几句,闷闷不乐地回自己的住处生气。哥哥今日不在东宫,她不知这个委屈跟谁说。

婉微和令柔同她并不知心,而且素盈觉得她们行事鬼祟,不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加之素盈身体迟迟不完全康复,上次又在茶中发现不知名的东西,于是疑心她们有意加害,对她们也是提防多于坦率。况且令柔是个多心的人,自从素盈因东宫送点心一事言语有微小的唐突,她反倒疑心素盈对她有成见。

素盈闭目休息片刻,心情还是不能平静,这才觉得自己在宫中举目无亲。她唉声叹气,更觉得屋中­阴­森压抑,便往屋外散心。

还没走开几步,一个小宦官追上她,说:“奉香,东宫请你过去。”

素盈认得他一身东宫服­色­,连忙答应,又问:“可要带香料、香炉过去?”

那小宦官摇头,“奉香人过去就行了。”

素盈跟着他来到东宫时,睿洵正在桌边看书。她一来,睿洵就把书放下说:“今天父皇赏赐许多香料。我并不喜欢摆弄这些——你拿去用吧。”说着把桌上的绸包袱摊开。

素盈见包袱中是整块的水沉香,大如枕头,她知道这东西珍贵,连忙推辞。睿洵笑道:“东宫送你东西怎能拒绝?我是看这宫中再没人有你这调香的功夫,才送你的。”

提到“调香”,素盈又有些伤心: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得意之作,竟是为妹妹作嫁衣。

睿洵见她神情落寞,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猜得出她在宫中并不舒坦。

素盈无意间一抬头,恰好撞上他关切的目光,心头的某个地方忽然一酸,双眼中泪光莹然。

睿洵并没有问她缘由,只是用那样的目光默默看着她。

宫中有一点身份的人,包括素盈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看着素盈时,都让她联想起素飒看轩茵时的神态——笑容可掬,亲切随和不言而喻,甚至有时候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但一转头,眼角眉梢就藏不住不屑一顾的痕迹。然而睿洵的眼睛和她们不同。他看她的眼光,是看着一个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素盈勉强笑笑,拭去眼角的泪痕。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只是宁静地与她相视片刻,但素盈却觉得释然:至少宫中还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她。

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向东宫道谢,抱起那块沉香。

“素盈,”睿洵轻声说:“要是在丹茜宫太艰难,不如到东宫如何?”

素盈感激地望了望他,黯然垂头道:“哪个宫都是一样的。”

“可是宫里的人不一样啊。”

素盈幽幽地说:“早晚都会一样的。”

睿洵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挥手让素盈走了。

十四章 出宫

第二天素飒进宫,素盈早已等在东宫外。素飒见妹妹一脸凄惶,叹了口气,问:“怎么?”

素盈把素槐献香的事情告诉哥哥,说到后面已气得声音颤抖:“我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也没有善良到用自己的心血为妹妹锦上添花——没想到阿槐能做出这种事情,当着我的面就用那香讨好皇后。”

素飒摇头道:“你只是个奉香。阿槐是选女,又怎么会把你当一回事?你把她当作妹妹来善待,这是你的好心。她是不是会回应你的好心,就是另外一说了。你既然送她东西,就该想到这些。”

素盈咬着嘴­唇­说:“我可没想到这个妹妹也是这样子。”

“唉……阿盈,你变了。”素飒仔仔细细端详妹妹,口气有点心疼:“刚入宫那会儿,是我时常去看你,怕你有为难的地方。你总是说能应付,满脸都是自信,做事也细心大胆。你看看现在——你做事畏首畏尾,我不怪你,毕竟这比莽撞要强得多。可你三天两头就来东宫向我诉苦,上个月七次,这个月才没过几天,今天已是你第二次来找我——这还是你么?”

素盈怔怔看着哥哥,目光中满是哀怨。“要是连诉苦也不能,­干­脆让我死在这宫里算了。”

“说什么傻话!”

素盈扭头看着别处,不论素飒如何宽慰,她就是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说话。素飒拿她没办法,只好说:“我在东宫还有差事,你早点回去吧。要是让东宫妃的人看见你又在这边流连,不知又要怎么瞎想。”

他的话音未落,素盈的眼泪流下来,捂着脸跑开。

“阿盈!”素飒慌忙追上她,连声问:“又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这宫里就没有一个人盼我过得好——我­干­脆死了算了!”素盈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我和东宫怎么了?用得着她这样疑神疑鬼?她已经是东宫妃,我不过是个奉香,难道她还怕我抢了东宫不成?”

素飒抚着她的背,连连叹息:“怕你倒未必。总之,你平日里多加小心,特别是对东宫——不要早早惹恼了东宫妃。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会变。也许日后发生什么变化,她还巴不得你多往东宫走动。”

“够了!”素盈恨恨道:“我一直都以为时间能够为我证明一切,可是过了这么多日子,什么都没改变。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该试着向她们证明什么!她们喜欢怎么猜,就怎么猜吧!要是对我不放心,来杀了我好了!”

素飒见她情绪亢奋,劝她:“回去点一炉清香,好好休息一会儿!”

素盈甩开哥哥的手,一边揩眼泪一边颤巍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浮云上,轻虚无力,似乎踏偏一点儿就会坠入地底。

发脾气归发脾气,心静下来之后,素盈还是照旧谨慎地在宫中众人之间游走。奇怪的是,丹茜宫一连几天不叫她进去侍奉。

素盈前一阵刚刚遇到这样的情形,这时候不免心慌,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人闷闷地着急。

婉微和令柔劝她说:“奉香真是太安分了!随叫随到是奴婢的本份,但宫里不叫你,你就不能进去了么?娘娘不召唤,你更要殷勤一些才对。这才显得你心里惦记娘娘嘛!我们就不信,奉香走到宫门口,娘娘会把你撵回来。”

素盈对她们虽然存着小心,这时听了这个建议,并没有觉得不妥,便尽心调配了一付香料,打算呈给皇后。

谁知刚刚走到宫门口,素盈就闻到一阵阵异香和笑语从宫里飘散出来。她心中大惊,待皇后准她入宫之后,她一眼就看见素槐亲热地坐在皇后身边,手中捧着香炉。皇后正细心嗅着炉中的香烟,见素盈进来,笑着说:“奉香,你这个妹妹的本事可不一般啊!”

她一语双关,素盈除了无可奈何地苦笑,也无法表示什么。

素槐一改往日在家安静小心的样子,在皇后面前变得能言善道,时不时讲讲典故趣闻。皇后分明喜欢她活泼机灵的态度,周围的女官也一个个含笑看她。

其实素槐配香料的技巧较之素盈稍逊一筹。但素盈在皇后面前无法像妹妹那样自在洒脱,更无法忘了身份说说笑笑。她要担心态度不当让其他女官侧目,素槐可以不顾忌这些。于是素盈只能黯然看着她在丹茜宫中谈笑风生。

这天丹茜宫里众人都高高兴兴,唯独素盈别有心事,更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皇后见她独自默然,知道她在这场合尴尬,找了一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

素盈一出丹茜宫,心思立刻活络,越想越觉得自己危险。

她一言不发快步走去东宫,找到素飒,也不管他忙不忙、高兴不高兴见她,开口便说:“我在丹茜宫呆不成了——皇后娘娘本来就嫌弃文奉香取巧接近圣上,对我也格外小心。上次我在圣上面前出言不够慎重,她已疑心我想高攀……这次总算用不着我,她一定会把我逐出宫廷。”

素飒奇道:“怎么就用不上你了?”

素盈几声冷笑:“素槐也会摆弄香料,她跟皇后一拍即合——一个想巴结,一个想借机撵走我。你说丹茜宫还有我立锥之地吗?”

“这事情难说。”素飒蹙眉沉思片刻,说:“皇后娘娘的心思难猜。再说,尽管我不希望你的推断成真,但她真的摆明了撵你,我们也只好让步。你先别急,看能不能想法挽回皇后的心意。”

“东宫殿下曾说过,要是我不愿在丹茜宫,可以到这边来。”素盈长长地叹了口气:“哥哥不妨暗示他,想办法要我过来。”

素飒轻轻摇头:“事情闹大,你想活着出宫都不行了!让皇后和东宫妃知道你有这等手段,想进丹茜宫就进丹茜宫,想去东宫就去东宫——她们能容得下你?皇后早认定她的儿子一定要娶她那一支素氏的女人,绝不会任由东宫中存在与她侄女争夺太子的人。逃到东宫,不是解决的办法,反而更糟。”

素盈呆了,揉着额头喃喃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要被赶出丹茜宫,就想到东宫会收留我……就算不喜欢生活在宫里,可我也不甘心被自己的妹妹排挤出去。”

素飒柔声说:“只要你开口,东宫一定会履行承诺。可是,东宫眼下也有许多不遂心愿的事情。依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事牵连到他那里,免得日后你们两个都麻烦。”

素盈伤感道:“哥哥,不是我多心——只怕我出宫是早晚的事情。妹妹没用……也不知到那时是什么景况。”

“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就退出宫廷,避过风头。哥哥只希望,你在退步时,走得也是漂亮的一步。”素飒抚摸妹妹的头发,柔声说:“退步不是什么奇耻大辱。退步退得漂亮,比铤而走险有用百倍。”

与哥哥简单说了这样一番话,素盈心中平静了许多。

宫中日复一日依然是老样子,素盈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不安稳的波动,一波一波向她袭来。宫里那些宦官、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态度,都随着这暗涌的波涛日渐改变,素盈从她们的眼睛里知道:决定她前途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天,上面突然传出旨意,大致是说:宫中原本没有奉香一职,自从添了此职,宫中有玩物丧志之势。况且如文氏这等妖­妇­更是仗着这些奇巧­淫­技图谋不轨。为整肃后宫,特裁去此职。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素盈平静地接下旨意,心里哭笑不得:事情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调香清雅,它便高尚;他们说这是奇巧­淫­技,它便成了迷乱后宫的祸根。

她去丹茜宫叩别皇后,看见东宫睿洵也在宫里。皇后满脸不悦,不动声­色­地说:“调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也算一技之长。只是自古帝王家有什么喜好,民间便蜂拥效仿。如今民间纷纷视调香为捷径,费劲心机哗众取宠,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宫中取消奉香一职,不过是为民表率,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希望你不要误会。”

“娘娘一番苦心,素盈当为天下人称幸,怎敢以私心妄测娘娘的决断。”素盈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想到以后不用再猜她的心思,倒也松了口气。“以后娘娘若是偶尔想起来玩香,就召素盈进来。素盈一定尽心效劳。”

“这也不必烦劳你了。素槐在跟前也是一样的。”皇后平淡地说。

素盈再想不出其他话,便俯身行大礼。

皇后受她大礼拜别之后,容­色­才稍稍和缓,说:“我已让人为你准备了礼物。不管怎么说,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何况你一向乖巧安分,宫里上下都喜欢你——这不,东宫还来为你说情,想要你过他那边去呢。”

素盈看了睿洵一眼,不知他为何做这没用的事情——圣意如此,她的去留已定,求情除了让人疑心他们两人暧昧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睿洵没有看她,也不说话。

皇后又向东宫说:“圣上废除奉香一职,怕的是宫人沉湎于此,玩物丧志——你是东宫太子,怎么反倒糊涂了?”

东宫没有答话,素盈见他们呣子尚有话要讲,自己不该逗留,恭敬地告退。

回到住所,素槐早已在等她。一见素盈,她就站起身拉住她,后悔万分地说:“那天皇后娘娘说,日后若是想要玩赏香料,偶尔叫我进去就行。我还在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姐姐竟受到这样对待。”

素盈淡淡地看了素槐一眼,“妹妹得到皇后娘娘欢心是好事,只管把握前途就好,还管姐姐做什么?”

素槐神情尴尬,讷讷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要把气出在我头上——若是能让姐姐高兴,妹妹情愿告个罪。可是姐姐也不想一想:若是姐姐有独到之处,让皇后、皇帝离不了你的香,即使万夫所指,他们也舍不得把你撵出去。姐姐不妨想一想妹妹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情。姐姐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勉力做上几件而已。”

素盈看她咄咄逼人,哪里有告罪的意思?她长吁口气,握住素槐的手说,温柔地说:“宫里的是是非非,还说它做什么?阿槐……今日没有什么奉香、选女,我只是你的六姐,你只是我的妹妹。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你——要知道,在宫廷里,想让别人知道你‘聪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让别人觉得你‘傻’,才是难事。可是我得意忘形,忘了这个教训——比我善于钻营的文奉香死了,不及我活络的人,此刻却不必像我这样无可奈何地退出宫廷。”

素槐见她说得诚恳,眼圈一红,轻声道:“妹妹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点事情,想不到就罢了。以后若是还有想不到的事情,可有苦头呢!”素盈拍了拍素槐的手背。出宫已成定局,她心里并不为自己难过,反而觉得留在这里的妹妹前途堪忧。

素槐紧紧拉住素盈的手,小声说:“姐姐不要胡思乱想。你被逐出宫不是妹妹从中作梗,而是东宫妃在皇后娘娘面前挑唆——我那天正在皇后身边燃香,她进来之后就说这东西玩物丧志。我被她说得发赧,就退出丹茜宫。后来她不知跟皇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以为她是冲我来的呢……”

素盈伸手指放在她­唇­上,轻声说:“这可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宫里的事情纷繁复杂,眼见了也不一定为实。我被逐出去,还不知道是为了哪桩呢。妹妹不用再想这些,好好保住自己吧。”

送走素槐,素盈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婉微和令柔一起帮忙,很快就弄完了。

素盈看屋里还有一些小玩意,可要可不要,原想送给她们做个纪念,又想自己跟她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没交情,送了也是白送。她把那些东西包了一个包,让令柔给素槐送过去。

婉微见了便说:“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小姐到底还是惦记自己的妹妹。”

她已改口称素盈为小姐,素盈也不介意,拉着婉微坐下,口称姐姐,说:“我这一走,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万望姐姐给素盈一个明白。”

婉微笑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素盈正­色­道:“我时常在茶壶里发现一些不知名的花叶——要向姐姐请教那是什么?”

“奴婢不知小姐说些什么。”婉微脸­色­微变。素盈静静地盯着她,让婉微知道她不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放过这个话题。婉微没办法,嗫嚅着说:“小姐这就要离宫了,问那些做什么?”

素盈喟然:“一离了宫,我一辈子都别想知道答案。”

“小姐只要知道,那东西在宫里常用,没什么害处——小姐是个聪明人,什么也没表示,我们还以为小姐知道这个,所以顺水推舟装病呢。”婉微笑道:“别人要是成心想害你,怎么会用这么差劲的伎俩。”

素盈心里厌恶她的说法,问:“究竟是什么?”

“骆驼蓬。”婉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随意回答:“若是小姐像素氏的女儿们那样受过宫廷的教育,一早就会知道了。”

这东西素盈从来没听过,不知那是什么,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打定主意要在回家之后问问崔先生。

时辰一到,有个年轻的宦官来负责送素盈出宫。素盈一看,正是丹茜宫的白公公。她笑道:“真是缘分!素盈进来出去,都是白公公照应。”

白公公无声地笑了笑,一直把素盈送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看了看周围无人,从袖中摸出一封长笺,说:“副卫尉这时正忙,难以脱身,要我送这个给你。”

素盈接过长笺一时无语,问:“不知公公和副卫尉是……”

“小姐没想起我们都姓白么?”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说。

素盈恍然大悟:“这些日子真是白过了,竟然没看出公公与副卫尉的关系。”

“我们关系不好。”白公公飘忽地说,“小姐也别当我这是帮他。”

素盈听了他的话,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展开那封长笺一看: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笔,写的无非是对此事的不解和惊讶,内宫外廷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反对奉香,不知为何弄得这么严峻。可是这些普通的话让他一说,也变得那么热情诚恳。

“麻烦公公转告副卫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宫里的小事和大事没什么不同,都要有人遭殃。素盈不是被大风吹到,是摘错了青萍。素盈心里早有准备,并不难过。”素盈将长笺收入怀中,走到第二道宫门,忽然走过来一个小宦官,向白公公道:“公公送到这里就好。下面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斜眼看了看他,见小宦官是杂役服­色­,却有股傲慢。他还在迟疑,对方已不耐烦,向素盈道:“小姐请这边走。”白公公看他态度跋扈,不敢怠慢,也不敢就此由他带走素盈,只得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素盈心道:若真是有人施计陷害,她就算有十条命也走不出去,怕有何用?她知道白公公是信默的亲戚,对他多了一份关心,担心他跟着自己受连累,忙说:“即然有人相送,白公公就请回吧。”说着跟那小宦官走了几步,回头见白公公还不放心离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发带着素盈走到临近宫门处,指了指一个东边一个小亭——睿洵正站在里面,看着他们。

素盈大惊,忙快步走上前行礼。睿洵定定地看着她行过礼侧立一旁,说:“素飒说,你不愿牵连我,所以没有做声……唉,我竟是今天,事到临头才知道。不过,出去也好。你也听皇后娘娘说过,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趁你还活着,赶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面道:“烦劳东宫为素盈的事费心了……这让素盈怎么担当得起!东宫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声音喑哑:“我这个东宫……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还值得别人为我担心吗?素飒也劝我说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后面前多事……我没理会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东宫切莫为一个奴婢说出这样的话。”素盈心里有些着慌,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她柔声道:“东宫是这个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注定要草草退场——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过上一年半载,殿下自然会忘了奴婢……”

“怎么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长叹:“除了你,谁还会在凌虚亭中用丝帕拭去花上的尘埃?虽然我告诉自己:让你出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有出去,那个在长草中镇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气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断,盯着素盈的双眼,继续说:“可是我也想让你留下。这宫里没有几个‘活人’,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时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凄然,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奋力一挥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礼,直到他从她身边走开,她的眼泪才流下来——明明不必哭泣,眼泪却没来由地落个不停。

十五章 素氏女眷

天气渐渐转凉,素盈赤脚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没了夏日时分的清爽,只剩沁入肌肤的冰凉。她站在花圃里,仔细收集掬花上的露水,直到攒够一小瓶,才活动活动脚踝,擦净脚上的泥土穿上鞋袜。

这是五姨娘­精­心呵护十几年的掬花圃,她当年被素老爷封为菊仙,就因为她素来爱花胜过爱人。她一直认为穿着鞋袜踩踏花圃会损伤掬花的元气,要是赤脚入内,反而会将人的体热、灵气渡给掬花。因此合府上下,不论时节,谁想进她的花圃,谁就得褪去鞋袜。

她在花圃门口看着素盈一举一动,怕她稍有闪失伤了花。见素盈动作温柔,从入圃到出来,样样仔细、处处留神没弄出一点儿麻烦,她风华老去的脸上才绽开笑容:“六小姐真细心,跟我的蕙儿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亲生女儿,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没有蕙姐姐的好福气。”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儿有什么好福气?你爹匆匆地打发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轻有为,一看就是日后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说话时,见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气,便问:“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么敢对六小姐讲!只是姨娘有一事,想厚着脸皮请六小姐帮忙。”

素盈轻轻一笑,等她的下文。

“听说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常往相府走动……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面前为你姐夫美言几句。”五姨娘面­色­羞赧,越说声音越轻细。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轻易开口求人,要不是为了她的独女,她也不会央求一个晚辈。素盈宽慰道:“说起来,姐姐们不是嫁入宫中,就是香消玉殒,只有蕙姐姐嫁入寻常人家,阿盈敢叫一声‘姐夫’的,也只有四姐夫而已,这亲戚不同于别人。再说蕙姐姐在家的时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你惦记着她的好处就好!”

素盈又犹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动,也只是在内宅与琚夫人调调香、说说话而已。阿盈的话在相爷眼里恐怕没份量。”

“哎!我们哪里敢强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顾他?!有你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尽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过问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帮他说过话,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说了几句必定要尽心尽力帮忙的话,这才告别五姨娘,顺着穿过花园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时,转过池塘、树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枫林郁郁葱葱,尚未染上艳红,枫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墙与素府隔开,墙上另有大门、脚门。说是邻居,却比邻居亲近;说是一家人,却与家人隔墙而居。

素盈走到门前,门卫立刻让到一边,里面的家人、丫鬟客客气气把素盈迎进去,边走边说:“今天驸马不在,公主一个人正觉得闷呢!”

素盈早知道会是如此,便问:“七小姐今天没过来陪公主说话吗?”

“七小姐已经来一会儿了。”丫鬟们把素盈拥进一栋美轮美奂、宛如宫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绕过屏风,看到素澜和大嫂凤烨公主正坐在堆金绣银的卧榻上说话。

素澜一见素盈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过礼之后,她亲热地拉着素盈的手,把她拉到凤烨公主身边坐下,问:“姐姐带来那些玩意儿没?”

素盈从怀里拿出那瓶掬花露,还有其他几个小盒子、小罐子。素澜笑道:“这么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当乱响。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静静,没一点动静。”

凤烨公主看着素澜笑:“你姐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说也比你安稳。”

素澜扁了扁嘴,“公主还要拿进宫的话来伤我的心呀!”

凤烨抿着嘴笑了笑,说:“我这是高兴。你要是进了宫,再跟我相见的时候,我的小姑又少一个,向我行礼的人也少一个,要跟我互相行礼、费半天力气的人反而多一个。我这人一向懒,一见少了那么多麻烦,当然要高兴。”

凤烨公主容貌绝佳,五官与她的母亲皇后娘娘很相似,神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今皇帝少年时期被封为梁王,十四岁时娶了十三岁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头胎女凤烨郡主。后来皇帝即位,封素氏为皇后,凤烨也从郡主擢升为公主。帝后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素沉,又拨出大把金银为她修葺宅院。可是凤烨依旧郁郁寡欢——她今年二十岁,下嫁素沉已经六年,膝下还是无儿无女,不免为此寝食难安,日久天长便养成了一脸愁容。

素盈原本只当大哥贪图富贵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没想打他对凤烨一片真心,这些年来始终对她体贴入微,连蓄养一两个姬妾的念头都没有。素盈真心羡慕她,说:“能像公主这样,嫁一个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凤烨点头道:“更何况阿澜是嫁入大富大贵、权倾朝野的相府。”

素澜提起这事情就有点兴致索然,“也只有公主和盈姐姐会说这样的话——我这一次马失前蹄,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们不同,之前怎么对我,现在还是怎么对我……唉,我这才真正知道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患难见真情。”

素盈笑着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是知道你要当宰相的儿媳,羡慕你呢。”

素澜苦笑着摇头道:“姐姐别说笑了。妹妹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精­,对看人还是有些心得的。不过他们的惺惺作态反而更衬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响。”

“瞧这孩子!说好话都养成习惯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人喜欢!”凤烨公主一边把玩一个小小的银盒,一边淡淡地说:“那些下人有什么见识?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宫里呆过的,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嫁进宫里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门第也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当年多少人打破了头往宫里去,只有我的母亲慧眼识珠,没有随大流,坚持要嫁给梁王。后来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争、不用抢,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没准琚家哪天更上一层楼,你以后不废吹灰之力就当上皇后了呢!”

素盈和素澜惊得低呼:“公主!这话怎么敢乱说?”

凤烨笑笑:“也对。他现在还惦记皇位做什么?他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澜面面相觑,不敢Сhā嘴。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素澜才勉强笑道:“这话只有公主敢说。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那还了得!”

凤烨拉着素澜的手期期艾艾地叹口气:“没进宫是你的运气——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宫有什么魔力?我连自己的母亲,都要认不出来了……你们几个姐妹虽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没有进宫这桩事,现在一定是一群其乐融融、天真烂漫的闺秀,让朝野上下的贵公子抢破头。”

素盈见她神情哀愁,忙说:“咱们三个好不容易跟宫廷没瓜葛了,还说它­干­吗?­精­神都耗在这上面多没劲!我今天还要在公主面前演示调胭脂呢!”

素澜打起­精­神道:“对对对。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么弄的?随便涂一点也显得很均匀柔润。”

“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开瓶瓶罐罐,一边动手一边向讲解调胭脂的手法。

不一会儿,一酡酥红就在她的手上诞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这个颜­色­显得娇艳一些。”素澜拿胭脂在凤烨面前比划了一会儿。

凤烨轻轻推开她的手,微笑道:“无所谓……反正不管我什么样子,你们大哥都是说‘好好好’。”

“呀,这是眼气我们呢!”素澜冲素盈做个鬼脸:“盈姐姐,我们就不服这股气,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天天让他夸。”

“我才是‘日后’,妹妹的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了。”素盈笑着说:“前两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见到琚二公子……”

素澜的双颊飞红,素盈见状不再取笑,认真地说:“他是个英俊稳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气也不会差。”素澜红着脸说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凤烨公主吃过午饭,见她要休息,才一并告退。

回她们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澜神采飞扬,说:“现在不用琢磨着进宫、进宫、进宫,也不用费脑子去想怎么才能在无数美女之中脱颖而出……真是太轻松了!”

素盈默默走了几步,小声说:“白公子也是个好人,妹妹当时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素澜有些害羞,说:“在姐姐面前,我也不怕说实话:我这人一直目高于顶,加上当时憋着一口气,心想:要是随便嫁个人,更要让家里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强缓解自己的伤心。再说,离出嫁还有时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没前途,我在家这些日子就会被他们欺负死!”

素盈叹了口气。“人争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我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宫——人人都说我这辈子与宫廷无缘,我就一定要进宫给他们看看。结果呢?……宫廷恍若一场心惊胆颤的梦境……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时,伺候她的丫鬟轩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刚来一会儿,正在房里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飒有什么事,紧走几步走入房中,笑着问:“哥哥中午怎么不休息?”

素飒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几天来,丫鬟说你去相府。上次来,丫鬟说你又去相府。今天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素盈一边把怀里的小东西一一放在桌上,一边说:“我去大哥那边,给公主调胭脂。”

“你就打算这样了?”素飒哼一声:“每天调胭脂、画画、四处晃悠、和家里人聊天打发日子?”

“这可是从宫里跟姑姑学来的——我不得不摆姿态,让家里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负,我有个有权有势的宰相可以仰仗,还有公主向着我。否则像我这样进了宫又被撵出来的人,在家里也不会好过。”素盈缓缓道:“至于调胭脂、作画,不过是消闲罢了。现在除了嫁人、生儿育女,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事可做……我还能怎么样?”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Сhā话,慢悠悠地说:“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愿服输,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宫也进了,圣上和东宫的金面也都见过了——我就是小门小户的命,与皇恩浩荡无缘。到今天这局面,难道哥哥还要再打算什么?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种明智。老天自有为我安排,我们处心积虑有什么用?”

素飒见她说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着她,说:“东宫一直很惦记你。他时常问起你的身体怎样、是不是还会哭……”

“那是因为东宫心地善良,只要和他来往过的人,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提起温雅的东宫,素盈有点淡淡的惆怅,“也许他会一直一直惦记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这一生没有我就不能过。”

素飒怔了怔,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觉得你强胜宫廷里那些如金如玉的贵­妇­人——你比她们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没有哪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不会这样想。人各有命……哥哥说过,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许我这一步退出来,不是老天爷让我为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而是他给我的海阔天空——哥哥就由着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飒摸了摸妹妹的脸庞,无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来,这些日子你在家过得舒心多了。勉强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叹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说:“白信默也有好几次问起你。”

素盈见哥哥神­色­不悦,奇道:“哥哥好像从以前就很不喜欢白副卫尉。我看他是个很正直诚恳的人,不知哪里让哥哥不满?”

“哼!”素飒冷笑道:“人人都说他正直诚恳!可你记不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千万不能相信那些几近完美的人,不能参与那些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的背后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渊’。”

素盈低下眉头,小声道:“可副卫尉并非完人——他跟白公公关系就不好。”

“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素飒神情不爽,对素盈说:“你不要跟他太亲近。他那个人,很难说。”

素盈调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宁可当小人,也不会让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没说话。

十六章 求婚

九月,皇家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出猎,从猎队伍浩浩荡荡,几近一支­精­锐部队。

素盈听说行猎的队伍一直远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猎场的范围。她还听说圣上日益沉迷于狩猎,乐此不疲。

若是换了别人,素盈至多对这传言一笑而过——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犯不着为皇家­操­心。可是,终日戎马呼啸于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这让素盈有些惊奇:她见过他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如何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何气势豪迈地挽弓引箭、追熊猎虎。

转念一想,她对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个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面。温柔的东宫在六岁起随同圣上出猎,那时的他就能­射­死一只猛虎,让圣上赞叹不已。雍容华贵的皇后据说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从不虚发。

素盈还听说,有些朝臣对皇帝越来越浓烈的狩猎爱好提出异议。他们担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后尘,他们希望他励­精­图治。可是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非议挡开:“朕是无为之治。”他说。“你们不是总嫌皇帝管的太多,盼着出现一个无为而治的皇帝吗?”

尽管他以无为做幌子,朝臣们依旧有话说——说话的大多是一些没什么升官前途的小臣僚。说错话大不了一死,他们才不怕。他们怕的是死后不能在史书上留名。敢于直谏的骨鲠之臣,名留青史的几率要大得多。既然这辈子很难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他们至少要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进谏行列——素盈知道,撇开心机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诚恳不谈,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长远,多年来始终保有一国之母的自觉,明白什么样的事情对这个国家好。

她明白作为一个皇帝,永远不该和官员们对峙、决裂。臣僚的势力千纠万结:这个官员是那个的亲戚,那个官员又是另一个官员的学生,另一个官员又和再一个官员在同一支军队里共同杀敌,或在同一个学馆中一起受教……对皇帝顺从恭敬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义务。但若是他们相互连结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他们与皇帝的关系要亲近得多。

真到那时候,皇帝若不受制于他们,就会被束之高阁。素皇后看过太多的历史,庞大的帝国昏君时不会顷刻坍塌,正是因为国家有这些臣子——他们的担忧,是对皇室和国家的深情,若是辜负了他们的深情……她丈夫的这一生会以昏君的身份收场,至于是寿终正寝还是不寿罹难,尚且难说。

皇后希翼缓和皇帝与臣僚的关系,然而她的努力只有一个结果——皇帝的心渐渐离她远去。

对这些事情最为满意的人,就是丹嫔。

素盈能够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后他人,但她也可以从全家的气氛中察觉:丹嫔在宫里正春风得意。皇帝的两妃,素贞妃和素文妃已经失宠多年,只是看在她们的父亲当年辅佐梁王登基有着莫大的功劳,皇帝才一直对她们彬彬有礼。这姐妹二人膝下无子、年华渐衰,无论如何无法与美丽泼辣的丹嫔争宠。

为着这个原因,素府的门前终日车马不绝。素老爷决心再接再厉,一口气为家门再添新的荣耀:他虽然受封东平郡王,膝下八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爷频频向丹嫔暗示:趁素盈和素澜尚未出嫁,千万求圣上随便给她们一个封号,让她们嫁人的时候能底气十足。

丹嫔很快传出话说:素盈在宫里服侍过皇后,曾经为皇家做过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澜倒是很快得到一纸封诰,受封为德昌郡主。素澜本就胆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着那张黄绢冷笑道:“要是封给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还能说得出口。德昌郡算什么?地不长草、鸟不拉屎……一年拨不上几个私房钱给我,还要我白白欠丹嫔一个人情!说出来还要被人笑话呢!真是不如不要。”

随便她怎么说,素老爷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计划第二件事情:荣安公主十七岁,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连忙向丹嫔传话说:咱们家素飒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览朝上朝下朝内朝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男子。而且素飒跟荣安公主年纪相当——到这把年纪还没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万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起素飒!

丹嫔这次传出来的话就有点不耐烦:荣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议,候选人虽说不多,但也不少——素飒已经在里面了。到最后关头再说吧,现在说也是白说。

素老爷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乐和气起来。下人们见他每天喜气洋洋,自然陪着他高兴,素府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素飒也陪伴东宫跟随大队人马出猎去了。他这一趟出去,直到腊月才回来,正赶上合家上下筹备过节。他带回来许多猎物和赏赐,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气。他一下就给了素盈四十张极好的狐皮,一整张绝佳的熊皮,还有数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里原本空旷的杂物间顿时塞得满当当。

宫中又为凤烨公主送来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张,各­色­貂皮十七张,还有七箱珍玩,充当她过节的用度。凤烨公主天­性­淡泊,随便翻检一番就分给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澜各得到七张熊皮、十张狐皮、鹿皮还有几样­精­致玲珑的金银玉饰。

素澜撒娇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经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赏赐的时候也不照顾我……”

素盈笑道:“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凤烨公主也笑她:“要给宰相做儿媳的人,还怕日后没这些东西吗?只怕以后你连这个也看不上呢。”

姑嫂几个又热热闹闹地挑花样、选式样,定下过节的服饰。

过了几天,素飒从东宫回来,带给素盈一只锦盒,说:“东宫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开一看:盒中分为两格,左边是一株­干­枯的香花,右边是一株一模一样的银枝金花发簪。素盈不认得这是什么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

素飒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是进贡来的不老香——花虽枯,香不败,馥郁持久,据说可存留百年。”

“难得东宫一直惦记着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怅。

素飒又说:“这是东宫送你的——若是赏赐,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别交待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礼,礼尚往来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里能拿出配得上他的东西?”她见素飒神情郑重,全无笑意,只得认真地想了想,从箱子里取出白潇潇赠送的香炉说:“我这儿里里外外只有这香炉还算­精­贵,虽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进宫又出来,也算有点来历。若是东宫不嫌弃,请他放在案头偶尔把玩,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素飒接在手里,喟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走了。

进入正月,素府的亲戚们纷纷来走动,也有不少人为素盈提亲。素老爷这时候开始­精­打细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订亲的女儿可谓奇货可居。前年他还发愁这女儿的婚配,没想到今年时来运转,贵胄高门纷至沓来。素盈的婚事竟变成最划算的一桩。他并不着急,静待最最合意的乘龙快婿出现。

素盈明白现在的形势对她来说最好。她的年纪在未婚的闺媛当中算是大的,正所谓时不我待,错过今年的好兆头,再想要从出身高贵的少年中挑挑拣拣,就要看老天爷还照不照顾她了。

她每天听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在她面前夸这个、品那个。虽然觉得羞赧,可她也在心里认真地考量这些贵族少年们,结果总觉得这个少点什么、那个又少点什么,没有一个能让她闻名倾心。

初十那天,素盈与素澜约定赏雪。谁料素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琚二公子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济,向穷人散发­肉­粥、腊­肉­。她竟乔装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个人撇在寂静的后园中。

素盈左右无事,索­性­独自在数株梅花间流连。

她赏了一会儿花,正打算回去,却听到身后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实。一转身,她瞪大眼睛,惊喜地笑出来:“白副卫尉!”

信默身上没披外氅,大概刚刚从哪个屋里出来。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温柔地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惯了,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家里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说:“白副卫尉别来无恙?”

“还好。”信默也仔细地看着素盈,柔声道:“你看起来也很好——脸上没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许多。”

素盈带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说了些这半年来的事情。问到素槐的时候,信默的口气有点失望,说:“她是个机灵人,跟你不怎么像。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素盈道:“我刚刚才从姑姑那里听说——其实她当初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转到别处。信默的双眼却盯着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没有来探望姑姑,她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让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问:“原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还老提它做什么?”

信默摇摇头:“可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曾经化妆成自己哥哥的随从,却连一匹马也拉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满怀信心地进入宫廷,却渐渐变得楚楚可怜,即使如此,她只是更加谨慎地约束自己,从没想过伤害别人;想起那个文静小心的女孩差一点就成为我的妻子——其实我想这些所用的时间,不过是从姑姑的小院走到这里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这短短的一刻就让我觉得,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不想错过……”

素盈听得面红耳赤,慢慢地拨弄披风上的缎带。

她的神情娇怯,­精­致的脸庞白里透红,像初夏的莲花瓣。在周围的冰天雪地里,她是如此柔美可爱。信默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声音坚定温柔,素盈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

“有很多人都提亲呢……”她心慌意乱口不择言,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信默静静地看着她,“这与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提亲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对我的看法吗?阿盈,你心里觉得好还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动,脱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颜开,素盈却避开他热切的笑颜,低声说:“可是我爹不一定觉得满意……他还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认为令尊会用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来阻挠。”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气,“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厢情愿,你并没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轻声说:“难道我就不会想起那个总是帮我、差点成为我丈夫的年轻人吗?”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紧紧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为定。”他说,“最迟三天,白府一定会来提亲。”

“一言为定。”素盈满面羞红,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见,轻轻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块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莹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面雕着一朵盛放的花,五个花瓣都是天然紫­色­,花蕊却带着一点淡淡的鹅黄。素盈一见就很喜欢,深深地看着信默,柔声说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负……”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张扬,只偷偷告诉素飒一个人。

孰料素飒一听就大发雷霆:“我跟你说过,不要与他亲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这样随便答应了他?”

素盈满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与他还算了解。我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了解?”素飒嘴角带着嘲讽,看着素盈道:“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连三个也没有!你才认识他几天,居然也以为自己了解他?!”

素盈气道:“哥哥从来没说过信默一句好话,总是觉得他居心叵测。既然如此,哥哥就该清楚地告诉我:他哪里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让我怎么能服气?”

素飒连着冷笑几声,说:“好——我不用说多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记不记得你拜琚大人为义父的那天?……那天在那里聚会的公子们,有东宫侍卫,还有禁中统领。聚会的意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拢我们,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若是处理不妥,就会变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时还是东宫左卫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继续说:“当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时,聚会的众位公子都不敢轻易作声,他却直直地顶撞。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么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结,故意用这种方式诱导那些摇摆不定的公子与他一道反对,然后琚大人对不忠于他的人一目了然。日后大人一定会杀­鸡­儆猴,把他们统统从要职上赶下去——我在那一刻是这样以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么无论人事怎样变动,他也不会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两级而已。”

素盈轻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别人就一样么?”

素飒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说哪个人心眼不多?更何况……跟某些人比起来,我差远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说道:“那天,大多数公子们都与我同样想法,没有人敢贸然站在白信默一边,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后的下场再做反应。你不必气愤——宫廷里虽然说不上哪个人的命比大家贱,但也犯不着为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来,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这个人太出人意料。”素飒摇头笑道:“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该畏惧他——因为琚大人的关系,他很快就无法在东宫立足。他把当日聚会的事情向东宫禀报,东宫为此万分愤慨,誓要与宰相决裂——阿盈,连你这样成日在家的女孩儿都明白东宫不是宰相的对手,白信默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东宫往那条路上推。我只知道他自己如鱼得水,不但得到东宫的信任,还在东宫的保荐下调任丹茜宫。”

素盈张了张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素飒看出她神­色­犹豫,苦笑着说:“没错,你哥哥我,与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东宫的信赖。”他叹了口气,说:“再说,调任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跷——皇后娘娘与宰相的关系很复杂,况且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来说,他们若是有了摩擦,会折中解决。唯独对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后却让他又升一级,放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同宰相唱反调。宰相想借机威吓众位公子的计划不成,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只凭东宫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让皇后娘娘做这种选择……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恐怕谁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宫里有什么样的根基,你根本无法想象!”

素盈轻轻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

“阿盈,你看人也太简单了!”素飒摇头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吗?人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自以为看透,其实不过只看到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第四层——真相还在千层以下呢!”

“照哥哥这样的说法,世上有哪个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问,“哪个人没有千层之下、不让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费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只要他第二层、第三层的心对我好,这一生也能过得不错了。”

素飒怔怔地看着她,素盈又说:“哥哥今天说到的事情,已经进了我心里,我没法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会问问信默,看他如何解释。若是我觉得他的解释可以接受,会转告哥哥——那时,请哥哥不要再质疑,不要再反复猜测。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让我安心嫁人吧。”

十七章 白信默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来提亲。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许婚,像是早就在等着白家来。

“信默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素老爷私底下对素盈说:“以他的出息,不出几年就能做禁军统领。”

他这样一说,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亲的品味一向差了十万八千里,迄今为止,素盈真心喜欢、她父亲也能看得上的人,就只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飒而已,再没出现第三个。她心里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见人爱,还是他有素老爷喜欢而素盈没有看到的一面?

素盈尽量不想这些事情,一想起来就心烦。她盼望信默赶快来探望她,可是信默却在正月下旬跟随皇室去鸭川河猎鹅。素飒也随同东宫去参加鹅头宴,甚至素沉和凤烨公主也在皇后的极力邀请下一道去了。贵胄们纷纷离开京城随行,素府中也冷清许多,就剩下素澜有事没事来陪素盈说说话。

自从素澜偷偷去见过她的未婚夫,回来之后就无比欢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这一生要和一个男人朝夕相对,有点无聊。”素澜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来真不错!一点骄纵的样子都没有,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宽容的人,可是他也不会对下人太亲切失了身份。我对他太满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只求这一点,信默比琚二公子还要好上八分。

一想到信默的好处,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里历数一遍,让他的优点温暖她的心。可想来想去,结论总是——她的未婚夫是个完人。每次想到这里,她又不寒而颤:完人一向是最虚伪的人,他不该是个完人。前思后想,她就变得很惊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澜见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来姐姐也会害怕成亲啊!”

“我?哪儿有?”素盈反驳的口气不够坚定,素澜又笑她:“我害怕,是因为我只图琚家的门第才嫁过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输进去。姐姐又怕什么?订亲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还跟他一起在宫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素盈低声说。

素澜见她眉宇间压着­阴­云,心知她喜欢胡思乱想,不定又想了些什么,忙转开话题说:“姐姐,你知道吗?听说这次鹅头宴,是要为荣安公主选驸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素澜笑嘻嘻说:“前些天大姐二姐从宫里送出来一些东西给我,我就跟宫人攀谈了几句。”

“早就知道你套别人话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几乎倾巢出动。”

“是呀!往年的鹅头宴,圣上都是带后宫女眷和几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却带了一群不相­干­的小伙子——不难猜。”素澜又说:“连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广益,为荣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点点头:“皇后一直觉得凤烨公主嫁得早了,没能多在御前享几年天伦之乐,所以一直舍不得让荣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会随随便便。”

“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个福分。”素澜嘿嘿一笑,“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事情只怕有些难。我们大哥已经尚主,两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优秀,无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荣安公主和素飒之间的亲切态度,便也笑道:“世事难料,我们等着看就是了。”

素盈可没想到,看到最后,她也成了戏中人,让别人来看她的热闹。

信默回京之后很快就来探望素盈。虽然素盈已经从哥哥那里听到鹅头宴的种种趣事,但听信默再讲一遍,还是让她兴趣盎然。

素飒为人慎重,没有张扬,但素盈猜他一定在鸭川河技压群芳。这次果然从信默口中得知素飒的表现非凡。

“阿盈,大约连你也没有见过素率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信默微笑着说,“往年他代东宫猎鹅的场面就十分­精­彩,今年东宫派他与丹茜宫、御前侍卫、禁中侍卫一较高低,他的表现更令人赞叹。”

素盈眼中含笑看着信默,问:“那么,连你也输给他了?”

信默爽快地说:“大家都能猜到这比试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何必与人争锋?”

他的一句话就让素盈喜上眉梢。她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怀疑,是他太可爱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怀疑。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挂着一块翡翠,眼中一亮,抓住素盈的手道:“这不是我的翡翠吗?怎么好像变得漂亮了?”

素盈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那种事?我连上面的丝绦都没换,跟以前一模一样。”

信默快乐地看着她,说:“我爹昨天还向我要,问那翡翠去哪儿了呢。我说已经给你了——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欢是传儿媳的,当然要给你才对。”

素盈把翡翠捧在手里轻轻抚摸。有些事情,她想问,又不想知道答案。

可她也知道,这些事情放在心里,早晚要成死结。她终于轻声道:“这几天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初离宫的时候,丹茜宫的白公公为你捎了一封长笺给我。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你大哥。可是我不懂,你们的关系怎么像是很好又像是很不好?”

信默愣了一下,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这事情,连我们家里的好多人也不大清楚底细,但你是要嫁我的,我就跟你讲吧——大哥是个好人,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犯了错,被没入宫廷为奴。他的­性­情有些偏激,在宫中有几个极好的朋友,但更多的是话不投机的人。我最初进东宫的时候,跟你三哥一样大,才七八岁。他怕他这人缘连累了我,特意交待我要扮成跟他­性­格不和的样子,日后也方便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人。”

素盈奇道:“要怎么知道?”

信默笑笑,在她额前轻弹一下,“你也进过宫,可你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三哥,你三哥也不知道别人暗地里怎么说你——大家都知道你俩是相依为命的好兄妹,自然不会在你们面前掉以轻心。我和信则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和了十年,断然不会作假,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在我面前避讳,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在他面前收声。”

他见素盈的神­色­有些悻悻,便止住这个话题,柔声道:“这些话我就是不说也行,可是你一问,我就忍不住想要照实回答。你要是因为这个看低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在宫里行走的人,哪个不会多几个心眼呢?白公公的想法独树一帜,一般人果真不会想到。这有什么可责怪的?”素盈向信默浅浅一笑,“我原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调任丹茜宫。现在想想,想必也是白公公从中出力?”

信默看着素盈,笑着摇头道:“这话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来的吧?”

他一语命中,让素盈有些尴尬:“我也觉得挺奇怪。”

信默摇摇头说:“不止你们奇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我也有消息灵通的朋友,事前告诉我,说是琚相已经准备好将我调出京城、驻守边关的文书。我连行装都打点好了,可文书下来却是去丹茜宫——真是匪夷所思。我到现在不知是谁从中相助,只好当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隐情。”

素盈见他的言谈推心置腹,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说:“我这些年习惯了小心翼翼过日子,难免多心,你不要见怪……”

“不会。”信默笑道:“如果你多心,说出来让我知道就好,我自然会跟你解释。你三哥就只有这一点不好:总是疑心重重,却又不向人说。”

他虽然是说素飒的坏话,可素盈知道他并无恶意,也没有觉得刺耳,会心一笑:“你有个聪明的哥哥,所以能在宫中安心度日。我若是没有这个多心的哥哥,恐怕在这家里都过不下去了。”

素澜在二月一个晴好天气出嫁,婚礼壮观到惊天动地,圣上亲自颁赐许多礼物,大街小巷涌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种种数不胜数的热闹场面——素盈是从丫鬟们的口中得知的,她在家中帮忙张罗,没有离开素府。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可话题的中心渐渐从素澜身上偏开,偏到了素盈的婚礼。素澜这一嫁就是她在素府生涯的终点,再没什么好说的。素盈身上还有万万千千的未知,更引人畅想。

素盈忙完了就去找大嫂凤烨公主——到出嫁之前,就只有她陪凤烨公主聊天消闲了。

不知为什么,凤烨自从鸭川河回来,看素盈的眼神就有些古怪,总是凉凉的,很是心痛的感觉。素盈以为她又在多愁善感,为素府两位小姐出嫁后的日子感慨,便更加勤快地陪伴她,多尽一分心力让她高兴。

姑嫂二人谈天说地,话题不离素澜的亲事。凤烨公主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又为了什么忧心忡忡。

素盈想要问个清楚,可忽然来了一个面生的丫鬟,说是从相府来的,问六小姐怎么没过去喝喜酒。

素盈笑道:“哪儿有未出嫁的姐姐去妹妹的婆家喝喜酒的?”

那丫鬟便说:“夫人这些天惦记小姐呢!就算不是喝喜酒吧,小姐也该过去看看夫人了。”

素盈心下生疑:就算宰相夫人想念,也不该挑这样一个里外都忙的日子叫她过去。她知道其中另有事端,匆匆向凤烨公主告辞。

凤烨公主也不挽留,只是怅然垂下头一言不发。

相府前门堆满了道贺的礼物,素盈的马车停在冷落的西门。她对此处地形倒也熟悉,快步走过西花园,往后宅去。

谁知身边的丫鬟一拉素盈的手臂,说:“小姐就在这里等一下。”

素盈更加不明所以,讷讷地应了一声,四下回顾。

按说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该热热闹闹才对,可这西花园异样的安静,像是刻意留出一块僻静,不容人来叨绕。这异常的场面让素盈暗自觉得凶多吉少。

很快,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步伐沉稳地向素盈走来。

素盈知道他冲着自己,但想来想去不知这是何人。

“素六小姐?”他一直走到素盈面前才站住,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盈。

素盈见他体格强健,气势不俗,加之神情沉着,又无俗态,猜他多半不是京中官员,大约是武将家出身的公子。她微微颔首,不知这样一个人找自己做什么。

“在下白信端。”

素盈一怔——这竟然是信默的弟弟,威毅将军白信端。听说这位十八岁就受封强弩将军,隔年就晋升威毅将军的少年,前天才从幽州回来,想必是特意来参加琚府的婚礼。只是他过于老成,素盈一时没猜到他会是那么年轻。

“听家兄夸小姐是个聪明人。”白信端面无表情地说:“聪明人大都不喜欢别人说话兜圈子。恰好在下是个粗人,对拐弯抹角也不在行,所以我们就开门见山直说吧——”

素盈淡淡一笑:“正要向将军请教来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说:“家兄­性­情随意,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常常一时高兴就将随身之物轻易赠人——听说家兄将家传翡翠送与小姐,在下受家父之命,特请小姐归还。”

素盈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疑惑:为什么是在此时?为什么是在此地?为什么他要提出这样离奇的要求?

她脸上仍是自自然然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翡翠虽然珍贵,但素盈并不是贪财之辈。京中人都知道白家这块小小的翡翠意味着什么,素盈也不例外。既然将军要开门见山,素盈不妨也来问一句:白府要回这块翡翠,是打算在成亲当日郑重送给素盈,还是打算另送他人?”

白信端的嘴­唇­动了动,一笑道:“六小姐既然想到了,又何必说破?”

一刹之间,素盈眼前发黑,胸中似乎翻起惊涛骇浪,猛烈地冲撞她的胸腔,似乎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离破碎不可。

她想要强作镇定也不行,自己都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与信默的婚事是按礼数定下的,将军一个人、一句话,就要收回吗?”素盈极力保持从容,口气却透出寒意:“将军以为素盈是什么人?东平郡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信端原本就为难,心知这事对不起她,可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做。他见素盈一脸悲愤,满怀歉意地说:“只要小姐答应此事,无论小姐要什么,白家定当双手奉上。”

“我要信默的人头,你拿得出来么?”素盈厉声喝问,眉间的愁云顿时化为雷霆,眼中盈盈的水­色­也在霎时聚敛了无数刀光剑影。只一瞬间,这弱不禁风的女孩就变得凛然不可侵犯。“除非他死,否则,退婚之事免谈。”

信端是直­性­子,人如何对他,他就如何对人。见她态度强硬,信端的口气也厉害起来:“小姐以­性­命要挟,就不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白将军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素盈看着信端,毫不退缩地冷笑:“这时候我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是白家退不了婚,把我害死的!”

二人在这里僵持住,谁也说不出话。

“阿盈!”琚含玄这时走到他们附近,见这两人神­色­不善,向素盈温和地说:“阿盈,退婚吧。义父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人家。”

素盈眉头一挑,讥诮道:“怎么?义父就是这样向着女儿的?——让女儿来承担为攀权附贵而退婚的恶名?”

琚含玄是见惯各­色­人物的人,并不把素盈的怒气放在心上,镇定自若地对她说:“你不知这其中的难处。”

“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素盈冷冷地看着白信端,哼一声,转身便走。

琚含玄看着她的背影,点头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几句话能说动的。”

“可女儿今天才知道:认大人做义父有什么样的好处。”素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温和的素盈,竟会是遇强则刚、宁折不弯的人,连琚宰相从中调和,她都不屑一顾。信端大为踌躇,忙向琚含玄求助:“此事是白府亏欠素六小姐,若是六小姐肯放过家兄,白府必将感恩戴德——求大人再为调和。”

“阿盈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理取闹。”琚含玄不紧不慢地说:“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就好,她不会闹出什么事的——她是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一时冲动落下后悔。”

素盈躲进马车,这才泪如雨下。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竟让白家悔婚,还以­性­命相胁。越想越无头绪,越想越伤心,她索­性­抽泣起来。

随从的仆人连忙劝道:“六小姐!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哭啊!”

素盈忙强忍住眼泪,却把自己憋得头晕目眩。

琚府的鼓吹震耳欲聋,震得她心烦意乱,心中一痛,竟逼出一口血来。眼泪和着鲜血染污了她的披风,素盈顺手拽下披风,三下两下狠狠地将染血的部分撕下来,伸手递到窗外,对跑在车边的小僮说:“你把这个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诉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让家人伤心——若不是为了这个,他兄弟一开口,我就该死给他看!”

小僮哪里知道她经历的事情,见那染血的碎布狰狞可怕,吓得不敢接。

“快去!”素盈厉喝一声,胸中又有些痛,忙坐稳了调匀气息。

小僮没见过六小姐这样吓人的神情,知道怠慢不得,忙接过碎步撒腿就跑。

素盈定了定心神,把与信默连日来的交往和众人的表现从头想到尾,并未发现一处不妥。唯独一件事情让她心中嘀咕:信默那天说过,他父亲向他要翡翠。素盈当时并未多心,现在才觉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图由来已久。

可是个中缘由,她还是想不透。从提亲到信默的父亲要翡翠,前前后后不过几天,若是几天之内就从中意她变成不满意,当初­干­嘛还要提亲呢?

十八章 公主下嫁

素盈回家还没坐稳,信默就风风火火地冲入她的房门。

素盈原本满腔悲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处发泄。可是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焦急难过的样子,她的心就软下来,不能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向他发火,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她的叹息幽深而哀伤,眼中两颗硕大的泪珠摇摇欲坠。信默捧着她苍白的脸,看到她嘴角还有残存的血渍,不由得心慌:“他把你怎么样了?”

素盈见他这样,相信他并不知道信端的所作所为,便苦笑着摇头说:“他把我气晕了……气得我头脑发热,想拿你泄愤。”

“他是不是胡说些什么?”信默一手为素盈擦去下颌的血迹,一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头。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手心,“他向我要你家的翡翠。我说,拿信默的人头来换。除非信默死了,我绝不交回……”她苦笑着摇头,“我以为,我们虽是私下约定,可也值得生死相守。可是信默,我不明白,你们家到底在想什么?”

信默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柔声道:“没事,你只要安心等我来娶你。”

“能吗?”素盈闭上眼睛,缓缓说:“你们家白将军怕我不答应,特意叫我去相府,要琚相从中调解——这固然可能是他忌惮我家现在的势力,不便来硬的。但琚相竟然站在他那边……真想不通。信默,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我心里非常不安……”

“没事,你有我呢。”信默握住素盈冰凉的手,“阿盈,你相信我。我会来娶你,什么都不能改变。”

素盈手中握着那块翡翠,叹了一声。

从那以后,白府就不见有其他动静。相府的人倒是来过几次,劝素盈退婚。他们惹恼了素盈,她索­性­赏来人一个闭门羹。有次她这举动把相府的人也惹恼了,在门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着宰相夫人疼你、大人由着你发脾气,就以为能与大人分庭抗礼。宰相大人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若不识抬举,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呢!”

素盈听他言谈大有蹊跷,自然也不会闲着,托素澜为她打探。素澜刚嫁到相府,与相府众人还不亲热,她心里毕竟向着姐姐,也认认真真多方打听,可无论怎样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偌大的相府,上上下下近千人,竟没一个透出一点口风。

素家姐妹都不是盲目乐观的人,见情况如此,更觉其中大有来历,然而这来历密不透风,让她们也无可奈何。

素盈越来越焦躁,虽然信默常来看她,不断地宽慰她,可素盈见他总是闪烁其辞,对他也渐渐不放心起来。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在房中拣选香料,一个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小姐!奴婢听说……荣安公主的驸马定下了……”

素盈见这个不常走动的小丫鬟面容苍白,心知多半是坏消息,哥哥定是落选。她对小丫鬟温和地笑笑,说:“要是好消息,也轮不到你来报信。上面的丫鬟们遇到坏事就往下面推——说吧,我不怪你。驸马不是三公子,对吧?”

小丫鬟缩在门边点点头,说:“小姐,小姐……驸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问:“哪个白公子?”

“是白二公子……”小丫鬟见素盈面如土灰,哪里敢再说下去,一个劲叫:“小姐小姐,你还好吗?”

素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可身子却如镇在大山之下动弹不得,头上重重地顶着万顷沉铅,压得她摇摇晃晃。她的手抓着身边的桌子,手臂颤抖,连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摇晃起来。

“你胡说什么?”她提高声音道:“公主一向都是下嫁素氏!何时轮到白家?!”

小丫鬟被她的神情吓得要哭出来,啜泣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听其他人说,白家原本也是素氏一支,因为几代前犯了法,被革去姓氏,改成‘白’的……”

这事情素盈也有耳闻,她再也想不出质疑的借口,顿觉心中一片空虚。

“他要当驸马?那么……我呢?”她的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答,“白三公子现在就在小姐的门外……小姐要不要他进来?”

素盈勉力抬起头,看见小院中站着一个神采飞扬的人,不是白信端是谁?

素盈冷笑道:“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白信端不等素盈邀请,已走到素盈门前,看着脸­色­铁青的素盈道:“素六小姐别来无恙?”

小丫鬟见他们二人神情不善,慌忙跑开了。

“白将军又来要那块翡翠么?”素盈盯着白信端的眼睛,心里恨死他的笑容。她如此绝望,他却还能笑得春风盎然。

白信端看看周围无人,笑道:“荣安公主是个明理的人,说她已经有了信默,有没有那块翡翠无所谓。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见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把那翡翠还来,家父定当重礼道谢,公主也会明白小姐的心胸宽阔。”

“我心胸宽不宽阔,与她何­干­?”素盈神情镇定下来,沉下脸说:“我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怎样?”

白信端没想到事情到这份上,她还是冥顽不灵。可要说真就把她怎样,也不大可能。他只好婉转地说:“皇家定下的婚事,我们也无可奈何,希望小姐体谅。小姐若是惦记与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让白家难做。”

素盈嘴角含笑,冷冷道:“白家为了娶公主,退婚不成­干­脆把我撇在一边、蒙在鼓里,连知会一声都没有——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情让你们难做?”

“虽然公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大婚之时,白家拿不出那块翡翠,总是不大好看……”

“你家娶公主的时候好不好看,与我何关?”素盈目光­阴­沉,道:“你好像没有发现,白家做的这件事,让我们家难看得很。”

白信端来之前已经想过很多说辞、很多他可能会见到的场面,可素盈的表现完全不像他的预期。说她气急败坏,她偏偏口齿伶俐咄咄逼人。信端知道口舌上占不到她的便宜,便佯装怒道:“小姐难不成要我爹亲自向你赔罪,才肯归还那块翡翠不成?”

素盈默默地看着他,白信端忽然觉得一股寒意逼到他心口:他并不讨厌素盈,虽然没有表示出来,他心里其实有些为她感到委屈不平,甚至他也觉得素盈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心里同情这个女孩,表面上该做什么还得做。

可是这女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憎恨他,她鄙视他。

白家拥有了尚主的荣耀,可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在这样一个­阴­暗的房间里鄙视他们。信端是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武将,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人不服,可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鄙视他。

信端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觉得愤怒而不安,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让白信默来拿他的翡翠。”素盈缓缓地说,“我等他。”

素盈不知道,她和信端在小院中对峙的时候,素府已经像炸开了锅。

素老爷压着万般怒火,逼视堂中的来客——白府派来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人,可无一不在素老爷的面前偃旗息鼓。

“素平,把白府的聘礼扔出去。”素老爷平平地说:“他们来这一趟,不就是想把聘礼要回去吗?我们素府又不缺这点东西。”

白府的总管忙陪笑道:“郡王错怪我们了——在下是奉主人之命,特来奉送贵重礼品,向郡王赔罪……”

“越说越看不起我们家了!”素老爷怒目一睁,­干­笑道:“你们当素府是什么人家?花几个钱就算赔罪了?我家没见过金山银山不成?”

总管素平见气氛不融洽,忙上前和事:“郡王,白府以后和我们就是亲戚,何必让人家搁不住脸呢?您这样,白府那边会误会我们……”

“他家做下这样的事,还怕我误会?”素老爷怒极而笑,指着白府的总管道:“好啦,为了避免误会,你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家主人——这事情我忘不了!他不要以为家里娶一个公主就抖起来!你家就算几辈子之前姓素,现在也不是了——我倒要让他看看,白府是娶个公主赚来的好处多,还是惹下我这一支素氏的下场惨!”

他的话说得决绝,白家总管再也没颜面留下。

白总管刚站起身,素老爷又道:“素平,把这些人坐过的椅子在门口烧了。”

素平知道素老爷在气头上,做事难免过分,忙劝道:“郡王,六小姐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何必再跟白家弄僵呢?”

素老爷“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我的女儿命再苦,也轮不到他们这样作贱!事先竟然不跟我知会一声,到了要娶公主的当口才跑来——这哪里是赔罪?分明是不想让阿盈活了!”

白总管被他骂得脸上无光,可又理屈,只得诺诺道:“我家三公子早对六小姐提过的……”

“他怎么不清楚地告诉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们要早说了,我自然明白我的女儿没法跟公主比,会和和气气退婚,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不讲理么?”素老爷见白总管无言以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原先打什么主意——你们白家不就是怕说出缘由之后,我们从中作梗,素飒抢了你家的公主、坏了你家的好事,才藏着掖着不敢张扬这件事吗?你回去告诉你主人——这两件事我都记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你们做的这事容不得我忍着!”

白信端这时从素盈那边回来,正一肚子郁闷,见素老爷脾气太横,也怒道:“白家自知理亏才处处容让,郡王不要得寸进尺!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我要是卖女儿,哪儿能轮到你家老二!”素老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说:“我只听过不成亲家反成仇——你在我面前还提什么‘仁义’?!素平,把这伙人给我轰出去!”

素平忙道:“哎,郡王呀!这可是白将军……”

“你当我不认识他?轰出去!”

白信端见情形越发混乱,忍一口气道:“不用劳动郡王!”说罢带着一­干­家人怒气冲冲地挥袖离去。

“郡王……”素平想要劝解几句,素老爷却一伸手拦住他,无比利落地说:“马上去看看素飒现在做什么、素盈的情况如何。再派个人进宫去问问丹嫔娘娘,宫里的嫔妃们对荣安公主下嫁有何反应。前天二公子刚来信问起飒儿和阿盈,你立刻着人回信给他,万万不要添油加醋,把来龙去脉照实说就好——素震最恼别人言不属实。”

“郡王!”素平苦笑道:“依二公子的­性­格,还有他对六小姐的情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郡王当真要把这事情闹大?”

“这事不够大?!”素老爷怒目一瞪,“马上照我说的去办。”

素盈把房门紧紧关上,把自己锁在­阴­暗之中。愤懑和不满都当着信端的面宣泄过,她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六小姐……”

素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自嘲道:“小姐死了,晚上来招魂吧。”

“六小姐,凤烨公主来看你。”

素盈睁了睁眼睛,旋即又黯然道:“我这里不吉利,公主请回。”

“阿盈……”凤烨公主在门外歉疚地说:“不是我不心疼你……可皇家公主的夫婿在昭告之前,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我也责怪荣安,说信默已经定了亲,她不该夺人所爱。可荣安从小骄纵,只顾她自己快活,哪里会听别人的……信默是个好人。若是世上有第二个信默,我一定不会让荣安来抢你这个。”

“大嫂不必内疚。”素盈一听“信默”二字,悲从中来,“大嫂的难处阿盈能明白。”

凤烨公主沉默一会儿,勉强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不知怎么,我听了更伤心。阿盈,不要气坏自己——不值得。”

公主知道说多说少都一样,素盈若想不开,也不在于别人劝解的功夫是否高明。她又安慰几句就离开。

素盈耳边刚清净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拍门,还心急火燎地说:“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还有多少大事不好了?一并说出来吧。”素盈幽幽地说。“我也想看看自己还能忍多少、忍多久呢。”

“三公子不见啦!刀带走了,马也不在厩中……不知到哪里去。”那丫鬟边哭边说,“郡王已经把家里人都派出去找他,就怕他做出傻事。”她还没说完,素盈已“呼”地开门奔出来,“何时不见的?真是带刀走的?”

丫鬟哭道:“三公子听说驸马人选不是他,倒也不太难过。可是听说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他当下也没什么举动,可过了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郡王让奴婢来问问小姐,看三公子有没有来过。”

素盈静心一想,立刻道:“不用担心,三哥没走远,我能找到他。你现在给我准备一匹温驯的马,要脚力快的。”

京城南郊有片白杨林,现在正是草长莺飞,一片新绿。

素盈下马四处看了看,见素飒的马系在一颗杨树上。她连忙疾走几步,果然发现素飒倚着一棵杨树坐在草地上。

素盈放下心,默默上前坐在他身边,说:“下人还以为你不难过呢……”

“我只是不让他们看见。”素飒仰头望着树叶间的蓝天,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会为一个不爱我的女人难过。”

素盈把头靠在哥哥肩上,轻声说:“看荣安公主那样子,我还以为她很喜欢你。”

“我也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而我刻意忽略:她也是那样子待信默。”素飒的声音低沉舒缓,慢慢地说:“当我和信默一个是东宫右卫率,一个是左卫率的时候,她常来东宫玩耍。东宫知道,她会在我们两人当中挑选一个——连东宫都以为她会选择我。”

素盈轻轻叹息:“在这地方就别说这些了吧!”

“小时候我们两个总被欺负,想着从家里逃走,可最远也就逃到这里。我们总觉得再大一点就能走得更远,谁知到今时今日也走不过这片杨树林。”素飒长长地唏嘘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顾忌,我们早就浪迹天涯……可依我们两人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能肆无忌惮。要是我不是想得这么多,这会儿已经提着白信默的人头去自首了——他背弃我的妹妹,又要娶我心爱的人,我实在有足够的理由恨死他。可我又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忍住——杀了他,除了让我变成一个杀人犯之外,什么都不会改变。”

“哥,我们回家吧。”素盈抱住素飒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

“事已至此,我们又无力回天,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出路?”素飒沉声一叹,“阿盈,我若是个冲动的人,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非要白家后悔不可。”

“委屈什么的,是无可奈何的事。”素盈柔声道:“我不要哥哥冲动。我们好好地活下去,总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素盈在小亭里点了一炉最好的香——她原打算用这个熏染自己的嫁衣,可她的婚礼变得遥遥无期。即使立刻就有一个人来填补信默留下的空白,素盈也难以想象她还能用快乐的心态来薰衣。再说这炉香是为她和信默的未来准备的,现在,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亭外柳絮杨花满天飞舞,如同阳光下的一场浩浩雪宴。

当空中飘荡着真正的雪花时,信默就是在这里求婚,素盈心里无比温暖。可在这暮春时节,她只是看看如雪的弥天杨花,都觉得心里冰凉。

眼泪流下来,被风吹­干­,又流下来……素盈的脸上渐渐僵硬,仿佛一张失神的面具覆盖了她的喜怒哀乐。

香悠悠地飘着,不知何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共同品香、赏杨花的人。

素盈忘了上一次见到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她几乎要把这女人的存在当作宫廷中的幻觉。可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伤心呀——”白衣女人伤感地说,“生命中刚刚有点快乐,又被人踢入­阴­暗的角落。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够轻易踢散你头顶的福云。可是阿盈,我能让你站得比他们更高……”

“你对我还不死心吗?”素盈无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为你这个人,也是从不知‘死心’为何物。刚才你不是还在对自己说吗?——‘阿盈,这还不是人生尽头。只要挣扎着,总是有希望的’……可怜的阿盈!你的力气能挣扎多久?我立刻就把那男人给你,如何?”

素盈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信默在亭外站着。他大概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头上身上沾了些许杨花。

纵是满心惆怅,素盈一见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原打算与这人共此一生,不论他是好是坏。她曾经暗自发誓要永远看到他的优点、对他微笑。

信默见了她凄凉的笑,终于把持不住,三步两步走上前,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胸膛那么宽和温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有机会记住他的气息。

“你拿回去吧。”素盈伸出手,苍白的手心托着那块冰冷的翡翠,“我强留的本意不是想让你为难。现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还是不想留?”信默抱着她不愿放开。

素盈叹了口气:“二者都有。荣安公主拿不到这块翡翠,终究不会安心。就当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们家上上下下一颗定心丸。”

“我不在乎他们。”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让她紧紧攥住那冰凉的石头,“你才是我选的。”

“信默——”素盈摇头道:“别为难自己。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信默抓着素盈的肩膀,稍稍把她推开,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摇摇头,忽然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信默!你要去哪儿?”素盈被他拉扯,脚步踉跄地随着他一路奔跑。

信默不答,一直拉着她来到马厩。无视马仆们大呼小叫,他跃上马,一把将素盈拉上马背,让她坐在自己前面。

素盈有些慌张,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信默一抖披风,将她兜头罩住,拨马便冲出素府的旁门。

“信默……信默!”素盈贴在他胸前不住颤抖,耳边风声呼呼,她觉得他是要把她带到世界尽头。

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想反抗。

她数着他的心跳,不知数了多少,渐渐感到灼灼日光愈加黯淡,周遭开始旋起微凉的风,马匹不再四足如飞,一点点慢了下来。她知道京城在他们身后远去,他们正背对夕阳,向夜­色­中奔驰。

信默的马终于疲惫地停下来的时候,素盈睁开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残留的嫣红正向西退却,东边幽兰的夜空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和几棵稀疏的树,一片宁静广阔的湖泊倒映着瑰丽的天空。

信默抡起马鞭,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向东再走四天,我们就可以到一个不知名的山村隐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脸,柔柔地说:“可是,你不能那样做,我也不能。”

“是的。我不能带你远走高飞,也不能反抗与公主的婚礼。”信默垂下眼睛,紧拥着素盈,深深地亲吻:“我不能选我要娶的人,但我能选我要爱的人——我这么做,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心在哪里,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只想带你双宿双飞。”

他们在马背上静静相拥,直到西空最后一丝残红消失殆尽。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着火把的大队骑士,一边呼喝着一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子!”“……六小姐!”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当中既有素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他们看了看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对视——夜空的凉意仿佛骤然从万丈高空降到他们中间,在他们眼中各凝结了一点凉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调转眼睛,不想让信默看到她在最后这一刻流泪。

信默仍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他确定那块翡翠还在她的手腕上,才忍痛放开她,由着她侧身跃下马背。

“保重。”

十九章 琉屏宫

七月,信默与荣安公主的婚事轰轰烈烈,素府出于礼数奉上一份厚礼——毕竟新娘的亲姐姐是素家的儿媳,而新郎的庶出姑母又是素府的七夫人。

尽管有这样的亲戚关系,素府上下还是无不恼怨这场婚礼。人人都明白,素白两家绝没有和好的可能。

白潇潇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素老爷对她十余年源源不绝的隆宠,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一向傲慢,这时候硬是咬着牙挺着,不肯让别人小看半分。

只在素盈面前,她才肯放下那份冷傲,深深叹一句:“这家里,只有你——只有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为平地,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却是这样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萝下专心致志地作画,闻言抬眼,向白潇潇轻轻一笑:“我岂不知道圣命难违?我从未希翼白家会为我把公主拒之门外。要怪就怪……怪天命如此。怪姨娘有什么用?”

她在画上添了两笔,淡淡地说:“我是个没嫁成的小姐,家里人就算为这缘故多疼我几分,也不会真觉得我说的话添了多少份量。阿盈就算愿意为姨娘抱屈,也改不了别人的心思。恐怕人家还会以为我惺惺作态——姨娘别怪我一言不发,要知道阿盈心里没怪你。”

“我到这地步,也不会强求谁来为我抱屈。”白潇潇顺手拈下一片树叶,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信端会看相。‘那女孩儿不是凡人,哥哥留不住她’——这是他说的。”

素盈头也不抬地笑道:“白将军真抬举我了。他怎么不把这样的好话放到台面上说?也省得爹爹跟他大发雷霆。”

“哎……”白潇潇瞅瞅素盈,低声说:“要让你爹知道你日后无可限量,还不知道会在你身上打什么算盘呢。”

素盈默默地为画作收尾,并没有把白潇潇的话当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天有三次流星坠地的缘故,这年八月没一点秋天的气象,反而特别热,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旱之年。素府计划离开京城,去山间的别宅避热浪。素老爷定了一同随行的人数,自然又是非常浩大壮观的一行。全家立刻忙活着准备行李。

素盈也要同去——素老爷膝下就剩这一个命运多噩的女儿,近来对她格外疼爱,特意为她准备了马匹弓箭,让她去山间打猎散心。素盈并不特别喜欢狩猎,不过这活动在本朝非常流行,她觉得偶尔玩一玩也不错,便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试身手。

眼看素府就要大举离京,宫中忽然来了两个宦官。

素老爷一见面生,不是丹嫔、丽媛、柔媛宫中的人,不明白来人有何用意,惊疑不定。

素盈起初并未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凑热闹,也跟着后院的姨娘们一道听听消息。

谁知偷听消息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回来说:“娘娘有喜了!”

众位姨娘都大喜,问:“哪位娘娘?”

小丫鬟又说:“淳媛娘娘有了——已经四个月。”

众姨娘奇道:“我们家有丹嫔、丽媛柔媛,哪里来的淳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道:“听宫里来的大人们说,八小姐不知怎么怀上龙种,破格升了淳媛……因为选女临幸的事情没有先例,小姐又一直瞒天过海,别人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直到昨天才仓促擢升……”

众姨娘面面相觑,各自笑得尴尬:“真是稀奇!一时倒把我们蒙住,看不出是好事坏事了!”

她们正议论纷纷,又一个丫鬟跑来找素盈,说:“郡王让六小姐赶快过去。”

素盈不知所以,众姨娘特意叮嘱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快些给捎个话过来,我们一群老姐妹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呢。”

素盈笑笑,跟丫鬟来到正厅,见两个年轻的小宦官在素老爷下手坐着,脸­色­也不见悲喜。

素老爷见了素盈,扁了扁嘴,道:“阿盈,你听两位公公跟你说件事。”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礼,两个宦官也还礼,其中一个道:“贵府八小姐昨日已擢为淳媛。淳媛娘娘有将近四个月身孕,想要六小姐进宫照料她……”

素老爷摇头道:“这孩子犯什么糊涂?哪儿有姐姐进宫去服侍妹妹的!”

“爹爹不要着急。”素盈心中犹自猜度,含笑道:“妹妹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自有她的道理。爹爹且听两位公公怎么说。”

两宦官见她态度柔和,也松口气,道:“淳媛娘娘封在琉屏宫,我们二人就是她身边的。娘娘大约是有身的缘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时遇到一点意外,所以她近来心情烦乱得很。要说琉屏宫中也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进去。”

他们看看素盈,苦笑道:“不是我们在您面前嚼舌根——淳媛娘娘发起脾气,真是什么难听的话也能说出来。我们在宫里也有些年头,知道娘娘照这样子下去,早晚要失宠的——我们是跟在娘娘身边的人,自然希望娘娘心情爽利,恩宠不绝。所以想着顺着她的心思,请六小姐进去小住……”

素盈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静静地说:“两位公公不要见怪,容我直说:我的妹妹我是知道的,她不是随便有这样大举动的人。淳媛娘娘到底怎么了?公公说明白了,我心里也有底。”

两宦官互相看了几眼,说:“这个月初,娘娘险些小产。按御医的说法,这是天气不和,加上众人不知她有孕,照料不当所致。可娘娘不知怎么,认定是有人构陷她。我们临出来的时候,她还放话呢,说是除了小姐,她谁都不信。”

素老爷心下骇然,向宦官道声“少陪片刻”,就拉素盈到屏风后面。

“丹嫔、丽媛柔媛她们进去多少年了,也不见产下一男半女。我就知其中定有机关。”他省下套话,直奔主题,“阿盈,你就进去守着你妹妹吧!”

素盈想到文才媛当日的下场,就遍体生寒,踌躇道:“可是,爹……我害怕!”

“怕什么?”

素盈为难地说:“文才媛不过是亲近皇上,并未有一男半女,就被皇后以重罪陷害。她宫里的人到现在还不知死活呢!我要是进了琉屏宫,只怕要与妹妹双双死在里面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吉利的话?!今非昔比!”素老爷急道:“现在宫里是你姑姑占尽风头,总不会由着皇后来下绊子。”他又停了停,叹息道:“我不知丹嫔对淳媛有孕做何反应……若是她也来害阿槐,我真无计可施了。即便如此,她犯不着连你一并伤害……阿盈,你说事情到这地步,我们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妹妹无望而死不成?”

“我不想进去。”素盈见父亲口风不松动,委屈地想哭,低声说:“家里送几个可靠人去伺候阿槐不行吗?”

素老爷摇头:“要是行得通,阿槐怎么会指名找你?你再想想,这事情不急这一天。可是最迟明天,你要定下主意才行。”

送走宦官,素盈也与父亲在厅中坐下,仔细商量对策。父女俩还没坐稳,十二姨娘便哭着跑进来。素老爷知道十二姨娘­性­情怯懦,遇事只知道心里难受,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也心疼她这模样,便安慰道:“棠君,你女儿又受封、又怀上皇家血脉,是好事……”

“郡王别哄我了。”十二姨娘抽泣道:“若真是天大的幸运,为何宫中那许多娘娘呼风唤雨这么多年,都没遇上这好事?我看这是阿槐的劫数……”说着她又不住呜咽。

素盈见她这样子也觉得难过,不免在旁边连声宽慰。

十二姨娘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面前,吓得素盈连忙搀扶躲闪。

“六小姐,我不知阿槐前途是喜是愁,只知道她不求再见我这个当娘的一面,只盼看见你——可见六小姐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你就进去陪陪她,她就这一个心愿……我的阿槐,还不知日后会怎么样……六小姐就让她安心几天吧!”

素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又看看爹,再看一拥而入的众位姨娘,人人都为淳媛悬着一颗心,根本无人顾及她是否情愿。素盈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没法开口拒绝,只能无声地流泪。

素老爷见她还在犹豫,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呀!”

他这样一说,素盈骤然想起素槐的可爱之处,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来吧!阿盈也不舍得妹妹在里面孤孤单单地担惊受怕,我这就准备准备……不管我去有没有用处,陪她一段日子,总好过她一个人。”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十二姨娘放声痛哭,恨不能向素盈三跪九拜。

素盈见十二姨娘哭得悲切,心想:呣子连心,恐怕她心里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也知宫里凶险,虽说今非昔比,可自己这次进去的身份也不复往日,前途如何,真是难以料想。

第二天,素老爷挑个吉时,将素盈交与宫中来的宦官。素盈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要交待。她知道父亲对她总算还有一丝不舍,心中也欣慰了几分。

一路上,素盈原以为自己会感概万千,可她心中恍恍惚惚,直到宫门口也没想些什么。宦官请她下车走路时,她才打个哆嗦,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宫殿依旧肃穆堂皇,素盈目不斜视,只管埋头跟在宦官身后。

谁知拐了几个弯,她这一行人迎面遇到带着几个丫鬟的荣安公主。

荣安换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大有改变。素盈一时没认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认出了她,一动不动站住路当中,冷眼瞅着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过宫礼,素盈也按礼数见过公主。荣安公主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只是那样看着素盈,笑得­阴­阳怪气:“听说淳媛要你进来照顾她?呵,你们家的排场倒是不小。我真不明白,怎么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们家人身上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家的人都不懂得安分啊!”

按说女眷进宫探望妃嫔,甚至小住,都是有过先例的。况且淳媛有孕,召姐妹进来陪伴散心也无可厚非。但素盈听她的口气分明故意找茬,又不愿和她争执,只是敛容站在那里不答话。

荣安公主见她没脾气,心中更觉愤懑,低声道:“看看你,就知道淳媛是什么人。一个当不成|人家的儿媳,还死乞白赖占着人家的信物;一个不过是选女,就有了身子——你们姐妹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无耻!”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这事做文章,既是早料到的,也不觉得有多么生气。却听荣安公主切齿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素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不成?信默得罪了宰相,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他苦苦央求,母后才不顾与宰相冲突,把他要到丹茜宫——是我让他留在宫里、留在京中,没有到那蛮荒的地方受苦。我是公主。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

素盈默默听着,只觉得往事如烟,听到耳中,竟像隔云观天一般飘渺。

荣安公主见素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愤愤之中也觉得无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走过。

可素盈却神使鬼差地低语:“公主,你觉得他会在乎吗?”她轻轻抬眼望着荣安公主,用极缓和的声音说:“你觉得,他会在乎你能为他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吗?”

荣安公主的脸庞倏然苍白,抬手便向素盈脸上打去。

素盈一躲,她扑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嫔正在这时带着两个宦官、四个宫女走过来,见荣安公主恼羞成怒的样子,喝道:“堂堂公主,竟像个泼­妇­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打人,成何体统?!”

荣安一见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勾结起来了!丹嫔,你想教训我?呵——这后宫还不是你的呢!”她说罢,抖了抖衣袖,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分明没把丹嫔放在眼里。

丹嫔也不与她理论,径自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我看看,伤着没有?”

素盈向她行过礼才说:“没有。”可话音未落就觉得耳垂刺痛,原来是被荣安公主的指甲刮伤了。

丹嫔见素盈耳鬓的发丝被荣安公主挑开,伸手为她抚平,遥望荣安公主的背影冷哼一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以为她还是宫里的明珠?嫁出去的人了,还是三天两头跑回来——也不知是谁不识体统!”她转头看看素盈,笑道:“淳媛等你等得着急,央我来看看,正巧就看见这情形。她以后再这样当面给你难看,你就告诉我。我不信治不住她!”

素盈忙说:“这回错在侄女口不择言,侄女以后小心就是。”

“好了,你妹妹那边着急呢。快过去吧。”丹嫔亲热地拉起素盈的手,两人一边攀谈一边走到琉屏宫。

进宫之后,素盈先按规矩向淳媛行拜礼,待素槐无比欢欣地扶她起来,她才看见素槐的样子,不禁又惊诧又心疼。

“娘娘……”素盈上下打量,见素槐形神萧索,明显瘦了许多,哪里像个有四月身孕的人!“娘娘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素盈心酸,想素槐初入宫廷是何等踌躇满志、神采飞扬,这时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必今日见到素盈,她满心欢喜,清瘦的脸上也荣光焕发,看起来还好一些。还不知平常是怎样的满腹忧愁。

淳媛握着素盈的手,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带着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愿意来。看见姐姐,我就安心了。”

素盈怕她动心动气伤到身体,忙挑高兴的话安慰她一番。

丹嫔知道她们姐妹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说,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淳媛也不强留,一心要把委屈向素盈倾诉,可到了素盈面前又不知先说哪桩。

素盈坐了这些时候也没闲着,她察言观­色­,见琉屏宫的宫人个个机灵,不像不堪使唤的样子,可淳媛对他们提防得很,他们端上来的茶水点心,淳媛碰也不碰一下。素盈知道妹妹自有道理,心里也觉怜惜:照这样子看来,淳媛吃饭一定更加谨慎,怪不得瘦成这样。

姐妹二人诉说分别这些时日的话,一直说到进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见淳媛不怎么吃。她有意说:“娘娘是有身的人,这样可不行啊!娘娘是不是觉得御膳不合口味?”

淳媛忙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一阵总是惦记轩叶做过的点心。”

素盈笑道:“这个容易。我在轩叶身边没少看她做饭做菜,就算不比她强,至少能依葫芦画瓢。娘娘要是不嫌弃,我为娘娘做来尝尝。”

淳媛欣喜万分,说:“原来姐姐会做?真是妹妹的福气了!”

素盈让人要来各­色­材料,对淳媛道:“要是烟熏火燎的东西,免不了要伤到娘娘贵体。所幸近来天气炎热,我做些爽口的给娘娘吃,也不用生火什么的。”说着当即在淳媛面前挑选水果和炒好的面粉。

淳媛见她无比细心,不止面粉要在手中细细摩挲一番,确定其中没有异物,连洗濯瓜果所用的清水都要亲尝过才用,放心地说:“我就知道叫姐姐来是不会错的。”

素盈叹道:“娘娘信我才叫我进来的,我就该这么仔细。可我真没想到娘娘居然过成这样……”

淳媛垂下头,泪盈于睫,“姐姐心里一定以为我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那些事……”

她正要说,恰有个宫女进来收拾素盈用毕的做饭家什,她就什么也不说了。

素盈做的点心清爽美味,淳媛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着吃了一点。她们边谈边吃,吃完一顿,已经是掌灯时分。

素盈怕淳媛说话太多伤了神,夜里难睡,便劝她静静冥想一会儿。可淳媛迫不及待要把这半年的心事都告诉她,一直到安寝时她也没说完,索­性­道:“姐姐就睡我这儿吧!你今天刚进来,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那怎么行!”素盈笑道:“万一圣上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成何体统!”

淳媛的嘴角动了动,努力挤出一个笑,怅然道:“圣上不会过来的。”

素盈看她说得伤心,不忍拒绝她的盛情,姐妹二人便一里一外同榻而眠。

宫女为她们铺好床就退了出去,淳媛等她一走,便把被褥掀开,一寸一寸地捏一遍。素盈看着,心里直打突,“娘娘……你这是……”

“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使得万年船’嘛。”淳媛不以为意,浅浅一笑,躺到床里面。

姐妹俩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素盈听淳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柔声道:“娘娘现在可不比往日,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晚上­阴­气重,娘娘更要好好调息休息才成。”

淳媛叹了口气:“哎——睡不着了!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睡不踏实,总觉得晚上有人来窥探。”

素盈怕她想到不好的事情,忙把十二姨娘交待的安胎养神的话一一交待。

淳媛抚着肚子道:“要不是为圣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素盈早就好奇她是怎么接近皇帝,这时婉转地问:“妹妹还没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淳媛静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远猎,我也跟去了——选女们只有两三个能跟去,我费了不少功夫呢!可是围猎第一天,就有人把我的弓箭藏起来……我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人是谁,多亏了他,不然,我不会遇到圣上。”

素盈侧头看看,发现妹妹的神态安详甜美,心中不禁生疑:这不像炫耀成功,倒像是她在回忆初恋的情形。

淳媛没在意素盈的样子,抿嘴笑道:“我身边就只剩一副弹弓,只好找树高巢多的地方,拿弹弓打鸟儿玩。圣上……哎,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都傻眼了——他全身上下是金银辉映的甲胄,马背上挂满了狐狸、野兔……那样子就像战神下凡似的。”淳媛想到高兴处,把头偏了偏,靠在素盈肩上,说:“姐姐,我告诉你啊——这宫里只有圣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你不知道,他……他竟然教我打弹弓呢!就是那天,我在树下打鸟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看着说:‘你这样打不到高处的。把弹弓给我,我教你’——哎,姐姐!我想到那一刻就死而无憾了。”

素盈见她高兴,心想:四个月前,正是淳媛受孕的时候,也正是圣上一道圣旨,将她的信默点为驸马,从她这里夺走一桩婚事的时候……想到这个她就无法陪着淳媛一道高兴。

仿佛姐妹之间心有灵犀,淳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想什么,悠悠地说:“姐姐这时候一定在记恨公主择婿的事情——那可不是圣上的错,他知道白二公子有婚约,不想同意。是荣安公主以死相逼,加上皇后娘娘爱女心切,怂恿圣上……圣上是个心平气和的人,讨厌她们没完没了地聒噪,才、才找了我……”她有点羞涩,也有点苦恼,“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不答应那桩婚事。可不知宰相怎么也掺合进来,为皇后帮腔,让圣上难以拒绝——多半是皇后求宰相。我看他们两个的关系很不对劲。”

“嘘!”素盈轻声制止,心中对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经了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淳媛咬着下­唇­摇摇头:“不。没有过去呢!他们胡搅蛮缠的错,都记在圣上头上,宫里面的人知道底细,不说什么。可外面的朝臣一直在议论,说圣上因为私爱女儿,夺人之美。还说圣上违反祖制临幸选女,有亏圣道……哎,哎!我真是,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了……让他,让他又落人口舌……”

素盈见她胸脯起伏,怕她伤心气结,忙为她按摩。淳媛说了这些话,­精­神有点不济,拉着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边,我有话也敢说出来,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说着,又问:“我生怕姐姐还记恨我,不会进来……姐姐毕竟是个大方的人。”

素盈听了不免发怔:因为妹妹借花献佛拿了她的香,她没有报复,因为公主抢了她的未婚夫,她没有抱怨——她居然跟“大方”这个词连在一起。

“我哪里有那么高尚。”素盈仰面大睁着眼睛,悠悠说:“那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你小时候——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家后院的枫树林里……”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妹妹,发现她闭着眼睛,呼吸安稳柔和,已经沉沉睡去。

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静地闭上眼睛。

二十章 琉屏宫II

素盈在琉屏宫中住了几天,每日想法给淳媛弄好吃又补身的东西,后来索­性­在琉屏宫中辟出一间­干­净的偏舍,专用来为淳媛置办饮食。淳媛见姐姐细心可靠,渐渐吃得多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宫中人多口杂,对这事颇有非议,一面倒地认为淳媛太过骄纵。可丹嫔往琉屏宫走动最勤,三天两头必要去小坐,让素盈为她做点心吃,显然对这姐妹二人格外回护。宫里其他人忌惮丹嫔,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天丹嫔又来探望,提起宫人暗地里说的话,说是丽媛、柔媛也跟着宫人们起哄,指责自己妹妹过分­精­贵。她笑着向淳媛道:“我就是偏心眼,她们两个能把我怎样?有本事她们也做几件让我偏心的事情出来!丽媛柔媛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前几年刚进来的时候还好,不管­性­情招不招人喜欢,好歹都是生动机灵的人。最近越来越惹人心烦,一个动不动就哭得稀里哗啦,一个看见别人的脸­色­就大气也不敢出——一对窝囊废,每天怕这怕那。我要是男人,也不会喜欢她俩!”

淳媛因她是长辈,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可自己总不能跟着她指责姐姐们的不是,于是只笑笑,不答话。

丹嫔略坐了一会儿,笑道:“淳媛也该出去走动走动。前些天身体不硬朗,走多了怕伤身,这几天外面天气很好,就该出去透透气,别每天窝在屋里。”

素盈在一旁赞同她的提议,淳媛也有这心思,便让宫女们拿了户外需用的东西,一手搀着丹嫔,一手拉着素盈往宫外走。

哪知刚走到琉屏宫门口,一个宦官突地从外面拦住素盈,说:“小姐请留步。”

丹嫔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怎敢在宫里冲撞妃嫔?”

那宦官忙连声请罪,又道:“皇后娘娘的口谕:素六小姐本不是宫里人,因为照应淳媛娘娘才进来,只在琉屏宫中走动就罢,不得到宫中其他地方乱走。”

素盈一听就明白:这分明是把她拘禁在琉屏宫里。

丹嫔没有好脾气好耐­性­,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说,荣安那小泼­妇­不舍得让你在这里好过,你还不信呢!这事情肯定是她唆掇她娘­干­出来的。我倒要去丹茜宫问个清楚——她把我们家素盈当成密探还是囚犯?”

淳媛原本兴致不错,此刻杵在门口左右为难。若说“姐姐不能走出去,我也不去”,那丹嫔必然更加不肯善罢甘休,非要闹出一场风波;若说“此事就这样罢了吧”,那就是当面驳了给素盈做主的丹嫔,让丹嫔难堪不说,还不知素盈会怎样看自己。

素盈见一­干­人为自己僵住,心中知道她们各有打算,只有她自己是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这时候合该退步,于是忙说:“丹嫔娘娘不必动气。皇后娘娘做事一向周到,不管下什么样的口谕,都有她的道理。”

丹嫔转念一想,皇后既然做得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对策应付她的质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她看着素盈一笑:“你倒是好脾气!”

素盈婉转笑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就请娘娘带着淳媛娘娘四处走走。我在这里准备点心,恭候二位娘娘回来。”

淳媛心里其实撇不下姐姐,总觉得没她在身边,丹嫔和一­干­宫人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忙道:“在门口站这一会儿,我已经觉得累了,恐怕到外面走动反而要伤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侄女不得不辜负了。”

丹嫔见她气­色­确实像是无力,也不好勉强,又瞪了守在琉屏宫前的宦官一眼,才带着自己的宫女们离去。

淳媛目送她走远之后,握着素盈的手说:“我们就在后面的小花园里走走吧。”

素盈心想,那里也能称为花园吗?就只有几棵稀疏的春槐夏柳,一条石子铺砌的小道而已。她不能拂了淳媛的兴致,搀着她在琉屏宫后院慢慢地走了几圈。

“荣安公主真是没趣!”淳媛一边走一边讥诮道:“这点气度也不怕被别人笑话!如果驸马还在丹茜宫就职,她的担心还有几分道理。可驸马已经调出内宫,她还怕你在宫里走动做什么?”

“娘娘想得太多了。”素盈轻声道,“我与驸马没缘分,在这件事情上夹缠不清又有什么益处?公主大约只是小小报复我,气我留了白家的翡翠。”

“姐姐也太顺她的心了!”淳媛叹了一声。

“谁让她是公主,就是有那能耐,能管住我呢?”

她们绕回琉屏宫正面,正好见皇帝带着两三个随侍进来。素盈忙伏地行礼,淳媛因有身孕,免了大礼,无比愉悦地走到皇帝身边。

皇帝见淳媛从宫殿一侧绕出来,好奇地问:“你怎么想起来去那又­阴­又狭的地方走动?”

淳媛看了素盈一眼,为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知道她有话想说,拉起她的手走到阳光明媚处,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中快慰,问:“你这几天觉得怎么样?夜里睡得踏实么?胃口呢?好点没有?”

淳媛见他神情关切,满心欢喜地说:“妾的身体好多了。皇上没见过妾的姐姐吧?这就是妾的六姐素盈。”

素盈跟在淳媛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了一个礼。

皇帝随意答应了一声,目光仍是聚在淳媛身上,款款道:“这宫里的人太没用,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让她吩咐下面的人准备。后宫传来传去那些流言,我也听见了——不管哪个妃嫔有孕,她们都是这样不让人清静,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你别理会。”

淳媛眼圈一红,压低声音柔柔地说:“圣上惦记着妾,妾自然高兴。妾也听到外面说圣上的那些话……若不是情非得已,妾也不愿意在后面弄出动静,让圣上心烦。”

素盈知道,淳媛所谓“外面那些话”,说的是近日来朝臣们的争议。

这几天朝臣除了力谏皇帝狩猎一事,又在奏折中添上他太宠爱淳媛一事——原本是后宫私事,可他们见淳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将淳媛视为红颜祸水,更怕她产下皇子,祸乱皇储继承——这没影子的事情让他们十分不安。朝臣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开始预料事情的结果,而结果总是非常可怕……于是他们不遗余力地反复陈述十几年后可能产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立刻就范。

皇帝近来过得也不顺心。他不胜其烦,不得不做出妥协,近来不太亲近淳媛。可朝臣犹自穷追猛打,更进一步要求他将淳媛的姐姐送出宫去,弄得他大为光火,打定主意不再回应他们的言论。

他叹口气,抚摸着淳媛的脸庞,温柔地唏嘘:“眼下就只有你的心是向着我的。我该多陪你才对,可外面那些人也不愿让我清静。要不是这样,我天天陪着你也是应该的。”

素盈见他们二人情真意切,着实意外——她原以为只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汤,没想到皇帝也缱绻其中。

淳媛笑着摇摇头,“妾知道圣上的‘心意’在这里陪着妾呢!”她开朗地说:“妾这两天­精­神不错,刚才还打算跟姐姐一起去御花园走走。”

皇帝颔首道:“要走动,就挑些赏心悦目的地方,别往那­阴­凉处去。既然你放心你姐姐,就让她跟在左右——你这身体可不能大意。”

淳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个微笑。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谁也不能拦着素盈了。

淳媛正与皇帝有说有笑,丹嫔忽然走进来,看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刚才丢了一颗明珠,急着来寻。不然还见不到圣上的金面。”

皇帝知道她一向胆大,口齿又厉害,一会儿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让大家脸上难看。他与丹嫔、淳媛寒暄几句就走了。

他的背影刚离开,丹嫔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脸看着淳媛。那目光连素盈见了都心慌,淳媛却面不改­色­,笑嘻嘻问:“姑姑的明珠什么样?我让人找找。”

“你这孩子怎么也犯糊涂?”丹嫔的脸上凉冰冰,口气有些遗憾,“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可以当她少不更事。可我们素家的女孩儿都是从小调教出来的——你的女先生就是这样教你?送你进来,是让你在这种地方鬼迷心窍?”

淳媛咬着下­唇­不作声。丹嫔从手腕上褪下一条珊瑚链,向素盈道:“阿盈,这条链子上原本是三颗一模一样的夜明珠,掉了一颗。你给我找找。”

素盈知道她这是要支开自己,刚要伸手去接,手臂却被淳媛似有力似无力地拉住。

“姑姑要急在这一时,我让宫里的人一起给您找。要是不急,就让姐姐在这儿陪着说话吧。我们三个人热闹一些。”淳媛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定定地望着丹嫔。

丹嫔见她神情从容,又叹一声:“阿槐呀阿槐!你要知道:在这地方,‘宠你’跟‘爱你’是两回事。被他‘宠’的人,能在宫里呼风唤雨,被他‘爱’的人可没有那样的好下场!指望他的爱情保佑你,是最不可靠的!”

“这道理,我跟姑姑一样学过。”一阵轻风掠过,淳媛微微仰起头,去寻风的去向,不再看丹嫔。

丹嫔摇头苦笑:“我说的话你不信也罢。自己多加个心眼吧。”

见丹嫔怏怏不乐地走了,淳媛才对素盈说:“姐姐,外面起风了,我们进去。”

素盈搀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刚刚坐下,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素盈吃惊地看看淳媛: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泪痕。

“娘娘,姑姑那不吐不快的­性­格你也知道,何必为这伤心呢?”素盈一面给她擦拭眼泪,一面宽慰。

淳媛缓缓摇头:“姐姐,你不懂。你小的时候不是像我这样被养大的。有些事情,没有人教你,你永远不会知道。”

素盈温和地笑笑,说:“没学过那么多,我才能从最简单的地方看真相——我看得出来,圣上对您好,您对他也……”

“可是,错就错在这点上。”淳媛抹了抹眼泪,忧愁地说:“崔先生教我们许多,却没教过我们姐妹去爱他——他不是我们能够爱的人。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讨他的欢心,唯独不能爱上他。”

素盈软语道:“是谁规定这世上有不能让你爱的人?崔先生?她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姻缘在哪里?”

淳媛只是一个劲摇头:“所以我说姐姐不懂——我们素家的姐妹进来不是找姻缘的。这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精­,因为她们心里最重的是自己,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当然能够强硬起来。哪怕就是爱了别人,也比爱上他要好——爱了他,还怎么能狠下心在他面前­阴­谋算计、向他提条件、向他要荣华富贵?”

她深深叹口气,又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不瞒姐姐——我现在这颗心,已经糊涂得不会权衡了。若是不爱他,我自然懂得趁现在得宠,为自己、为父亲、为哥哥们要这要那。可这心里最重的是他——他若是遂了我的心愿,不知又要受多少非议。我不舍得为难他。”

素盈听了只觉得无限糊涂,不住摇头。

“我知道姐姐心里现在想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太傻——这里不是平常人家,最无用的大概就是这一点痴心。可要我绝情抛开,也太难了。”淳媛一边揉额头,一边说:“这些话可千万不能传到爹的耳朵里。他虽然不会像姑姑那样教训我,却少不了又要异想天开,胡乱盘算。”

素盈点点头。一想起爹,她就觉得:他要是知道皇帝与淳媛的情形,恐怕真会指望淳媛有朝一日被立为皇后。

这种想法对谁都没有好处。

二一章 淳媛之死

皇帝见淳媛身体渐渐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这个黄道吉日为她诵经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产。

各宫妃嫔乃至后宫受教的选女们纷纷解囊,或赠经幡,或赠法器,表面上都向淳媛示好。

后宫不便张罗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济殿为淳媛做法。届时,安济殿上为淳媛设一玉座,淳媛到时要在玉座上聆听僧人诵经,接受祝祷。

淳媛料想到时候人员芜杂,生怕出差错。可事情出了琉屏宫,其间种种事宜,她全然无法Сhā手,只能委婉拜托管事的宦官多多尽心。

十九这天一早,宫女们为淳媛装扮起来,一行光华灿烂的丽装宫人簇拥着她前往安济殿。

在淳媛执意坚持下,素盈也陪侍在侧。她穿了身简洁的素­色­长裙,跟着淳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济殿早已布置妥当,彩幡、垂帘、香花素果一应俱全。为淳媛身体着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内不得燃香,生怕烟熏火燎的味道让她难受。

玉座上面铺满各­色­描金绣银的茵褥,大多是莲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宫各院送给淳媛的,便多了一个小心,赶在淳媛前头用手掀起来翻看。淳媛待她点头之后,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入座。玉座四面的纱帏一齐放下,连素盈也被拦在外面。她隔着一层薄纱看着淳媛,只见妹妹的脸朦朦胧胧,仿佛隔着梦境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似的,让素盈心头有点不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素盈也说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无意中瞥见一名宫娥从窗棂边晃过。那服­色­不是安济殿或琉屏宫的宫人,大概是哪个院中派来看热闹的。那张脸有点印象,素盈没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着头走进殿中,在淳媛面前不远处的蒲团上趺坐,用悠远而空冥的梵音低颂祝福。素盈虽看过佛经,却未听过梵音,一时被那新奇沉和的语调吸引。他们手中的木鱼徐徐地发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声,素盈听了一会儿,心思也随着宁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飘忽境界中一惊,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听到的声音是她头上的金饰互相撞击。

“娘娘!”透过薄纱,素盈看到妹妹的脸­色­苍白,笼着一层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济殿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败绩。

“姐姐……”淳媛轻微地呻吟一声,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层薄纱,紧紧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侧,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声惊呼,宫女们立刻拥上前,将淳媛团团扶住。

然而血还是流下来——淳媛侧身的刹那,从她身下的堇­色­绣褥上落了几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面。

安济殿中立刻乱成一团。素盈心中再没什么超凡脱俗的圣音,只有闷闷的一团杂音,仿佛来自混沌的交错轰鸣,轰得她眼前发黑。

“阿槐!”她浑浑噩噩僵立着,大叫了一声。

淳媛已经在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下离开安济殿,素盈只看见一片青­色­宫衣当中露出她的一点金­色­衣领。她惨白的容­色­在素盈的视野中一晃而过,深青­色­的地板在她离去之后血迹斑斑。

没人有心思招呼素盈。那几个高僧手足无措地呆坐在原地,安济殿内的小宦官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素盈回过神,浑身扑簌簌地发起抖来。她回身对一个尚未离开的宦官说:“烦劳公公看好安济殿内所有物事,一样都不可少。这事情非同小可,公公要尽心。”

那宦官莫名其妙地瞪着素盈,“小姐这时候还有心思管这些?还是赶快去看看淳媛娘娘吧!”

“公公就当是帮娘娘一个忙,不会错的。”素盈又叮嘱一句,才急匆匆一路小跑赶回琉屏宫。

短短一刻,琉屏宫外已聚了好些人,想必是得了消息立刻赶来看情况的。素盈远远看见其中有丹嫔,眼圈一红,迎上去握住丹嫔的手腕,一声“姑姑”还没叫出来,眼泪已经落下。

丹嫔见御医已入宫为淳媛救治,便把素盈拉到一旁,厉­色­问:“这是怎么回事?”

素盈把方才的景况一说,丹嫔立刻向身后的丫鬟道:“映荣,你马上把安济殿的东西都要过来——就说是我要的。”

丹嫔见素盈担心,拉着她的手走到淳媛的寝室门前。可守在门口的宦官无论如何不准她们进去。丹嫔知道这是规矩,也不便强来,只得与素盈二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面。

素盈等了好久不见屋里传出消息,心头越来越寒,忍不住啜泣道:“姑姑……阿槐的孩子,是不是……”

“不准乱说。”丹嫔不比素盈从容,而且她从来也不会说几句宽慰人的话,这时候想说也说不出,只得恨恨地跺脚:“真是急死人了!我说了要周太医过来,他们偏偏说找不到人。这个方太医到底能不能行?”

她两人正着急,里面走出一位太医,一见丹嫔忙躬身施礼。

丹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方太医,淳媛娘娘如何?”

方太医不敢抬头,颤巍巍道:“回禀娘娘……淳媛娘娘她……她……她……”

丹嫔见他吞吞吐吐,哪里有心思跟他耗着,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拉着素盈跨入宫内。她们前脚刚进门,便听到宫人一起痛哭出声。丹嫔怔怔地顿在原地,素盈也呆了——与失声的宫人们形同天壤,淳媛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在一片哭声之中,她的宁静让素盈遍体生凉。

“阿槐……”素盈胸中发出艰难的一声唤,向前迈了一步,却打个趔趄跌坐在地。眼泪模糊了视线,眼前金碧辉煌的琉屏宫化成一片灿烂冰冷的昏黄。她的手触到地上一片湿冷的液体,摊开掌心,才发现那是素槐的鲜血,红得让人心悸。

素盈在那个瞬间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一天:午后的素府格外安静,素盈不愿睡午觉,偷偷溜到后院的枫树林玩耍。谁知素槐已经在那里。她小小的身子站在一株枫树下,仰头望着天。听到素盈的脚步,她腼腆地向素盈笑笑,伸出小手指向树巅,带着一丝欣喜和羞怯,柔柔地说:“姐姐,看!”——梢头是一片半红的枫叶。她发现了秋天的第一片红叶,无限欢欣地把这个秘密和素盈分享……

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温暖的声音说“姐姐,看”……再也不会有了。

只为妹妹做过的这一件事,素盈狠狠地抽泣起来,仿佛琉屏宫中所有的冷气都吸入胸腔,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

“你们都出去!”丹嫔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她一贯的霸道。

宫人不敢违逆她,纷纷从素盈身边退了出去。

素盈呆呆看着丹嫔走到淳媛的床边,看着她摸了摸淳媛的脸,扶起淳媛的头,把她脑下的软枕抽了出来。

“姑姑?!”素盈看得不明白,撑起身走到她身边,“姑姑……你……”

丹嫔不理素盈,伸手在枕头上轻轻摩挲,嘴角慢慢挂上一丝寒冷残酷的笑。“你来摸摸看——”她把枕头递给素盈,“这一片,还湿着呢。”她的声音又低缓又­阴­森,素盈听了害怕。

“姑姑什么意思?”

丹嫔疲惫地闭上眼睛,用乏力的声音说:“即便是孩子保不住了,阿槐的命也不该这么容易就没了——何况这也太快。不到一个时辰,大小两个都没了……这怎么可能?”她倏然睁开眼,“我看他们……就是用这个闷死你妹妹的。”

素盈手中的软枕“扑”的落在地上。

“是谁?!是谁要这么做?”她浑身颤抖,不知自己是怒还是怕。

“谁知道呢。”丹嫔定定地看着淳媛的脸,“也许是某个妃嫔,也许是许多个妃嫔联手……”

“姑姑!”素盈跪在丹嫔面前,无声地用泪眼凝视着她。

丹嫔却无奈地摇摇头,软软地拉起素盈的手:“阿盈,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想为阿槐报仇,只是我无能为力。这宫里死去的孩子还少吗?可又有几次能抓住凶手?我若是有那样的本事——八皇子又怎么会……怎么会稀里糊涂地坠楼而死?我只能告诉你,阿槐这事与我没有关系。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告诉你更多。”

素盈一边听一边用力摇头,“不,阿槐不该这样……她什么也没做错……”

“是不该这样。”丹嫔的口气一变,­阴­沉沉地说:“我不会,决不会这样罢休。只是,纵然我们说她是被闷死的,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凭证。即使揪出几个人治罪,想必也是对方白给我们,送给淳媛陪葬的。”

素盈不住地摇着头,猛然站起身,向琉屏宫外跑去。

眼泪流在被风吹­干­的皮肤上,更加疼。

“素盈,你看,即使是丹嫔,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可是,我能让你无人可及!”那白­色­的女子从天而降,苍白刺眼的长袖在她身边飘飞,像是要把她重重裹住。

素盈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她,问:“你要我怎样?”

白­色­的女人眼睛一亮,满含笑意:“十年忍耐,十年寂苦。”

素盈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摇头说:“我……不要。”

“小姐……小姐!”不远处有个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素盈心思一凛,回过神来,身边那白­色­的女人已经不见。

“六小姐!”映荣正与几个宦官夹缠不休,遥遥看到素盈,忙向她求助。

素盈快步走上前,见那些宦官是司库服­色­,不明白他们为何捧着安济殿中的彩幡、绣褥等物。

“各位公公,这是做什么?”她高声道:“丹嫔娘娘正等着小女拿这些东西过去……”

“小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糊涂了?”为首的宦官向素盈笑笑,“安济殿的法事做完了,东西自然该归回库府。与丹嫔娘娘何­干­?”

素盈心知规矩虽然没错,但也不全然如此,“公公这话欠妥。这些东西是各宫娘娘送与淳媛娘娘的,若要归置,也该由琉屏宫保管。”

那宦官不怀好意地瞥了素盈一眼,冷冷道:“可琉屏宫一时无主,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素盈被他的话刺痛,忙紧紧咬住下­唇­,手在袖中已攥成了拳。

映荣忽然一拉素盈的衣袖,向她使个眼­色­。

素盈回头一看,整个人便呆了一刹——东宫睿洵正带着两个随侍向她走过来。

素盈与一众宫人忙跪下叩拜。

睿洵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问:“出了什么事?”

映荣听出东宫的口气和缓,又是向素盈问话,分明有些偏袒的意思,忙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伶牙俐齿,说得又快又清晰,不容司库宦官们Сhā嘴。东宫听罢,向司库宦官们道:“把东西给她。”

宦官为难道:“殿下也知道,这位小姐并非琉屏宫的人……小的们便是就地将东西毁了,不过各挨一顿重板。若是将宫中物事交与外人,却是要逐出宫门的。”他看了东宫一眼,鼓足勇气道:“恕小的直言:按宫规,库府的事情自有内官管理,即使是殿下,若无重大事由,也不该过问的。”

“公公的意思是,宁可将东西毁了,也不愿交给小女了?既然这样,小女也不敢连累公公。”素盈冷眼看着他,淡淡地侧身向睿洵欠身道:“殿下的佩刀可否借奴婢一用?奴婢今日哪怕是死,也要明白一事。”

“阿盈,何苦这样冲动?”东宫蹙眉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你以为那些东西,跟淳媛……有关系?”

素盈坚定地看着睿洵,深深一拜,“求殿下成全。”

睿洵别过身,“你现在的身份,毁损御制物品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素盈又向他一拜,“求殿下,成全阿盈!”

睿洵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摘下佩刀,缓缓道:“你起来。”

他紧紧握着刀鞘,把刀递到素盈面前。素盈去接时,他却不放手。

“阿盈,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看到什么,即使是我,也无力保你走出这个宫廷……”

素盈一咬牙,伸手去抽刀。可睿洵比她身手更快,一瞬间已抽刀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直劈宦官双手捧的那一叠绣褥。宦官吓得跌倒,丝絮棉絮飞飞扬扬荡了起来。

他收刀归鞘时,默默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望着他,口­唇­微翕,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映荣“咦”一声,像是有所发现。

映荣眼尖,弯腰从一张绣褥中抽出一块黄纸——那是一个写着淳媛生辰八字的小纸人。映荣一惊,把纸人捧到睿洵面前:“殿下,有人在宫中行巫祝之事!”

睿洵见绣褥中真的找出异物,脸­色­一沉,道:“再找!”

素盈跪在地上,把绣褥一张一张抖开,在那些残絮中摸索,手指刚触到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便听有人厉声道:“住手!”

素盈闻声轻轻一颤——是皇后带着荣安公主和东宫妃来了。

皇后扫了东宫一眼,大声喝问:“宫廷禁地,被你们当成了什么地方?!”

睿洵忙把那纸人送到母后面前,低声说了几句。皇后眉头紧蹙,又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弄成这样——成何体统!”她向身后做个手势,“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后宫的事情,自有中宫皇后来处理。你是东宫,也该有几分储君的样子!”

素盈见丹茜宫的宫人来夺绣褥,只得袖手站在一旁,任由她们将所有东西都收了去。

皇后冷冷地盯着素盈,不疾不徐地说:“素六小姐,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也犯这样的糊涂——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怎么敢在宫中放肆?你该知道,对轻慢之人,我一向不会轻饶。”

“母后……”睿洵正要说什么,皇后一抬手制止了他,又说:“好啦,我知道,为她在宫内动了刀的人,自然会为她求情。素盈,你妹妹的事情,我自然会给你家交待。既然淳媛仙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素盈静静地向她叩头,“奴婢这就收拾东西出宫。”

皇后不再看她一眼,反而冷冷地瞪着东宫道:“你跟我来。”

睿洵无语地随皇后一行人离去,库府的宦官们也提心吊胆地走了,素盈仍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她才摊开手——手中是她从绣褥中摸出的一片黑­色­丝絮。

二二章 罗网

“她们也真动了脑筋……”

丹嫔从黑­色­的丝絮上撕下一缕,凑近蜡烛。那丝絮立刻在跳跃的烛火上发出“嗞嗞”声,化为一团黑烟。丹嫔哆嗦一下,受惊似的将手立刻缩回,吸了一口冷气:“竟动这么大心思去害人!”

素盈在一边看着,心不住下沉,又听丹嫔这样说,更加有不祥的预感。“姑姑,”她低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丹嫔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扫了素盈一眼,说:“不要问。单是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念头,就该遭天遣。我要是告诉你,一样要亏­阴­德。只盼知道这东西的人都不要说,世上再没人惦记它才好。”

素盈见她嘴紧,也无心打听,何况她真正惦记的也不是它叫什么名字。“姑姑,是不是这东西害阿槐小产?”她问的时候,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丹嫔摇摇头:“用上这东西的人,害人的心思是够狠,可这也不够把阿槐害成那样……只怕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素盈惊道:“还有其他?”她一向知道宫廷里的变故防不胜防,却也没想到:那些笑脸盈盈馈赠各­色­器用的女人们竟然包藏这许多祸心。

“单是一叠绣茵,就找出一张咒符,还有这个。只怕你看不到的东西还多得很呢。”丹嫔失去了贯常的飞扬的语调,仿佛忽然泄了气,缓缓地摇头道:“你永远算不明白有多少人眼红阿槐的肚子。”她的口气充满失望,素盈暗自觉得她这一次对素槐的孩子过分关心,看她的时候眼光里夹杂上些许疑惑。

丹媛察觉素盈的心思,悠悠地说:“原本,我想等阿槐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求圣上让我收养。”她叹了口气,“可惜……”

素盈的身子抖了抖,觉得宫中骤然冷了下来。丹嫔所生的八皇子蹒跚学步时,宫女们一刻没有看紧,他不知怎么爬上楼梯又跌落,一命呜呼。以丹嫔与皇帝的关系来看,她想要再生一个皇子很难。而阿槐在宫中立脚还不够牢固,本身受那么多非议,养这个孩子又要担许多风险……由丹媛来养她的孩子,这个打算原是不错,对她们都好。可素盈知道这位姑姑对自己的侄女无微不至也是别有用心,终究觉得不舒坦。

她的十指紧紧交扣在一起,尽量放缓声音说:“今天皇后搁下话,赶侄女走,侄女这就要回家了……姑姑,您要多保重。”

丹嫔抬起眼睛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素盈,苦苦一笑道:“你还想走吗?他今天大发雷霆了,所有进出琉屏宫的人,一个都不准少,全都要送到宫正司问话。”

素盈大吃一惊,连道几声“姑姑”,其他话却没说出来。

“放心。宫正司那边的人不会为难你。”丹嫔平静地说,“那边的人,多少还会给我一个面子。再说了,那些绣褥、锦垫什么的,都是列在册子上的,是谁送的都有数,也不­干­你的事。”

素盈刚松了口气,见映荣苦着脸走进来,一看就不像有好事。映荣也不避讳素盈,向丹嫔道:“娘娘,柔媛娘娘在外面求见呢。奴婢跟她说您今日心情不好想清静清静,可她怎么也不走,在外面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丹嫔蹙眉道:“她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为她妹妹哭两声,倒跑到我这里哭!”她气哼哼嘀咕两声,挥手道:“让她进来吧。天注定我今天要难受。”

映荣见她点头,二话不说就去领柔媛。

素盈心里一直隐约觉得有件事情放不下,这时候灵光一闪,“啊”一声道:“姑姑,说起列册子的事,侄女忽然想起来:安济殿的管事为了讨好阿槐,曾经送过一份副本给阿槐看,我当时也看了……包含那东西的垫子很不起眼,是个紫­色­挑银丝的——册子里并没有这一样。”

丹嫔神情一耸,微微张着嘴瞪着素盈。

素盈鼓起勇气又道:“我在安济殿的时候,看到一个宫女,是丹茜宫的阿璞!我第一次进宫,就是她领我到丹茜宫门口的。”

丹嫔轻轻摇头:“丹茜宫的人去看热闹,也不稀奇。”

“可她那天穿的不是丹茜宫的服­色­。”素盈把声音压得更低,“她换了最末一等小宫女的衣服。”

“你没有看错?”丹嫔目光一闪,还想说什么,可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柔媛抽抽答答地一边揩眼泪一边走了进来。丹嫔便收住话,什么也不说了。

柔媛见素盈也在,犹犹豫豫地随便拉扯几句,好一会儿都没说出来意。丹嫔见状将桌子一拍,大声呵斥:“你哭上半天,就为到我面前说这些?有话便说,给彼此省省心思。”

映荣看苗头不对,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素盈料想二姐不愿当着她的面说话,也趁势告辞,却被丹嫔拦住。

“现在这里都是自家人了,还有什么好支吾的?”丹嫔冷眼看着柔媛,“说罢!我就知道你用不着我的时候,不会来我这里。”

柔媛听了,浑身不住颤抖,眼圈一红,重重地跪到丹嫔脚下,边哭边说:“姑姑救我!侄女的­性­命就在姑姑一念之间了。”

丹嫔吃了一惊,连忙问:“这是怎么了?你又怎么会有­性­命之忧?”

柔媛不敢说,只是一个劲抽泣,直哭得气促。丹嫔由她哭了一阵,终于不耐烦起来:“不见你,你站在门口哭;见了你,你到我面前哭。就知道哭啊哭的!你今天到底是要找我说话,还是要哭死给我看?”

素盈在一旁又是开解又是擦泪,劝了半天才把柔媛的眼泪劝住。

“姑姑……”柔媛声音喑哑,吞吞吐吐地说:“宫正司那边,开始查验安济殿的东西和礼单……”

她一说,丹嫔就明白几分,脸­色­不由微微变了:“你这傻瓜,该不会送了什么忌讳的东西吧?”

柔媛用手帕将脸捂住,又哭道:“那个夹带纸人的绣褥,在礼单上写着是、是、是我送的……”

丹嫔嚯的站了起来,眼睛仍直直瞪着柔媛,恨不得将她吞了似的。“素淳!你够狠心!好啊……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要,还来求我这个姑姑做什么?”

“姑姑,姑姑!”柔媛拉着丹嫔的衣襟声泪俱下,“侄女是一时嫉恨阿槐,一念之差做了糊涂事……我只是泄愤而已,没想过真去害她……姑姑,你救救我!”

丹嫔慢慢地坐下,无可奈何地摇头:“你知道宫中祝诅是什么罪?你以为姑姑能救得了你吗?……你忘了?我虽然能多使唤几个人,但我并不是这个后宫的主人——皇后才是。你把这样的大事向我坦白,要我帮你,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帮不了你。我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只怕连自己也要陷进去。”

她的神情充满惋惜,像是已经预见到柔媛的未来。

柔媛从这里没有看到希望,眼中的悲戚就变成了绝望,绝望又变成了冰冷。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再不多看丹嫔一眼,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丹嫔也不留她,默默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又沉默了片刻,才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这不是头脑发热做傻事的地方……”

素盈黯然道:“侄女也不信柔媛真心要把阿槐害死。姑姑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丹嫔看了素盈一眼,叹道:“办法不是没有——要救她,就要用另一个人来为她顶罪。我就是不愿意做这些事情,才走了另一条路在后宫里攀升。”

不消一日,琉屏宫内的宫人已全被宫正司问过话。有四个宫女因在淳媛小产时守在一边,被宫正问过话后就没再露面。不仅琉屏宫,整个后宫之内上至贞妃的凝华宫、文妃的凝芳宫,下至选女们所在的晏云宫,几乎时时可见小宦官来来回回叫人去问话。一时间后宫中人心惶惶,连皇后也坐不住了,对几个找她的选女说:“出了事情固然可恨,但这样翻天覆地也太过了。”

其中一个选女迎合她的意思,接口道:“是呀!龙胎岂是人人都能养的?只有娘娘这样福泽深厚的人,才养得住。要说就说淳媛福气浅,没有那个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天下坐不住胎的多了去了,她偏巧在宫里而已。弄得好像是谁成心害她似的。”

皇后扫了她一眼,一边把玩手里的玉佩,一边说:“是不是有人作怪,大家心里清楚。那纸人就在宫正司收着呢!谁敢说后宫里没人安坏心?”

另一个选女忙顺着她的话,紧跟着说:“是啊!既然罪证都有了,是谁­干­的很清楚,­干­嘛还要兴师动众,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皇后不紧不慢地摩挲她的玉佩,轻轻一笑道:“你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

——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从丹茜宫传到丹嫔的流泉宫,又经丹嫔的口传到了素盈耳朵里。

“你说见过丹茜宫的阿璞,我特意让人去打听了丹茜宫的动静:阿璞早因为犯了事,从丹茜宫调到内织染那边去了。像你看见的那样,她现在就是一个末等的宫女。”丹嫔说,“如此一来,她当时在安济殿出现也无可厚非。再说,丹茜宫并没什么异样的气氛——这种事情我知道,要真跟丹茜宫有牵连,皇后再有本事,也没法禁得密不透风。”

听她这样讲,素盈虽觉得耿耿于怀,可也无话可说,否则就是无理取闹了。

丹嫔见她神不守舍,问:“宫正找你问话了?”

素盈点点头。“今天一早问过了。宫正、司正、典正都在,对侄女还算客气。”她此时已不为自己担心,却又担心起柔媛来:“姑姑,我听那些在宫正司等问话的小宫女们说,柔媛自前天晚上离了这里,就被软禁在宫中,任何人都不准去探望……”

丹嫔有些伤感地轻叹道:“去的是咱们阿槐,造孽的又偏偏是咱们家的她!让人怎么为她求情呢?”

“二姐她会怎样?”素盈忐忑不安地望着丹嫔。她心里其实清楚,只是想听丹嫔亲口告诉她。

丹嫔手中捧着一只白玉茶盏,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稍稍地喝了一点,双眼失神地看着盏中茶叶,柔声说:“阿盈,其实宫正司的人已经来我这里通过消息……你大概很快就能回家去。至于柔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怎么样。你爹问起来,你如实说就好,他自然明白。”

素盈听得真切,不禁心中酸楚,落下两滴泪来。“当真没人能救救柔媛?”

“救?”丹嫔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几时在这里见过大慈大悲的菩萨显灵?阿盈,这里是修罗场——没人是为救人来的。”

事情果真如丹嫔所说,素盈只等了两天便等到命她出宫的口谕。

她别了丹嫔,去同丽媛柔媛辞别。丽媛的蕊珠宫气氛十分紧张,素盈不知大姐丽媛为什么忧心忡忡,只当她为柔媛的事情难受,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丽媛由始至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素盈便告退,又往柔媛的蕊琦宫去。

柔媛的软禁至今未解,蕊琦宫依旧门禁森严不容靠近。素盈只得央求把门宦官捎话进去,然而半晌不见柔媛送个回话出来。素盈出入有时辰卡着,不敢逗留太久,无奈只好怏怏离去。

二三章 素二公子

素槐出事不过三日,况且宫中连日来气氛紧张,人人自顾不暇,因此并没有谁特别想起来给素府捎个信。丹嫔、素盈二人怕纸上说不清楚,徒增家人恐慌,索­性­也没有向家中报信。

直至素盈的牛车行至素府门口,府里才知道她自宫中归家。素府的人都见过世面,知道六小姐骤然回还一定事出有因,一时间上下都有些紧张。十来个下人婢女将素盈送入后堂内室,见她神­色­凄凉,便知道没有好事,个个都不敢出大气。

素老爷快步走进室内,眉头深锁,把心中不祥的预感都放在脸上。素盈一见父亲就跪下哭泣,素老爷看这光景,登时像遭了雷轰电亟,面如土灰。

“淳媛娘娘她……”他勉强问出一句。

素盈无声地摇摇头,泪珠不住滚落。

素老爷的胸膛一起一伏,颤抖片刻失声喝问:“怎么?连阿槐也没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素盈不愿向父亲细说其中的黑暗卑鄙,而素老爷抑制不住震惊和悲怆,不等素盈多说便用那洪钟般的声音大哭起来。素盈听窗外脚步杂乱,明知是各处派来探听消息的下人往主人那里散布这惊人的大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扶住父亲坐在椅子上,一边为他捶后背揉胸口,一边陪着他掉眼泪。

不消片刻,素府里里外外都闹腾起来。远远的有个­妇­人一路嚎啕大哭,向素盈的所在靠近。素盈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素槐的生母十二姨娘。

果然,十二姨娘很快就被人搀进屋中,哭得惊天动地。素老爷见她肝肠寸断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受,叫一声“棠君”,也不避外人就将她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其余众位姨娘在一旁纷纷用言语开解,十二姨娘只是偎在素老爷怀中一味大哭,并不说一个字。哭到伤心处,她一口气接不上,昏厥过去,吓得素老爷与众位姨娘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半晌才将她救醒。

素盈心中本来就难受,见十二姨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就更加伤心,当即跪在她脚边啜泣道:“姨娘怪阿盈吧!是我没用,没照顾好妹妹。”

十二姨娘泪流满面,边摇头边道:“其实我早知道——我早知道这是祸不是福……阿槐走的时候有你在,也算她的福气。”她用力擦眼泪,可总也擦不­干­净,索­性­不再擦了,急急地问素盈:“你妹妹,她去得苦不苦?”

素盈不敢对她说真相,轻轻地摇头说:“阿槐最后……神­色­很安宁……”

“那就好……”十二姨娘捂着心口叫了一声:“我的女儿!”便再度昏厥过去。众位姨娘又是惊叫着手忙脚乱地救她。

素老爷拭去眼泪,向素盈说:“阿盈啊,这几天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回去歇着吧——等你姨娘缓过来,我还有话问你。”

素盈垂泪点头,见众位姨娘都顾不上理她,就不向她们见礼告退,径直返回自己的小院。

轩芽早在小院门口等她。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机灵得很,见素盈一路流着泪,神情凄怆,她一句话也不问,只是搀着素盈进屋,为她端来一盆热水,替她抹过脸,便将素盈扶上床。

“小姐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用晚饭时奴婢唤您起来。”小丫头说着,为素盈放下一半床帏。

素盈心乱如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眼泪流走了,身子一沾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点灯时分,清醒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茫然看了看周围,才想起这是自己家中。

轩芽就守在她床边,听到动静立刻问素盈饿不饿,见素盈点头,她迅速端了一碗­肉­粥回来。

“芽儿,外面怎么样了?”素盈有气无力地吃了两口,心中还是惦记十二姨娘。

轩芽对她毫无隐瞒,轻声说:“听说十二夫人病倒了——她原本身体就弱,也不是那种遇事能扛过去的­性­子……这一次恐怕伤心伤神,一时半会儿难好,要仔细调养一段日子。”

素盈听着她说,一口粥含在口中,半天咽不下去,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轩芽忙拿银盅过来,让她吐进去,连声说:“小姐可别哭了!再把你哭坏了,那还了得!”她努力想说点高兴事,灵机一动:“小姐,小姐,家里也有件大事,你还不知道呢——二公子回来了。”

素盈的身子猛然一颤,手一抖,粥洒在床上。轩芽叫了一声,急忙收拾,手臂却被素盈抓住。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轩芽见素盈问得急促,忍不住惊慌失措,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素盈双目晶晶直瞪着她,她只得嗫嚅道:“回来七八天了……三公子在宫中没跟您提起吗?”

素盈不知听到她的话没有,怔怔地出神。轩芽慌忙抽出手,把脏被子撤换下来,又岔开话题说:“郡王刚才差人来看过小姐,见小姐睡着就没惊动。驸马、二公子、三公子也都让人来看过。”

素盈支吾两声,又倒在床上。轩芽见她行为蹊跷,也不敢问,服侍她简单洗漱,就由她去睡,自己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在房外守着。

素盈一夜辗转反侧,似睡非睡,加上怪梦连连,仿佛见柔媛、淳媛走来探望,两人心平气和,温和诚恳地与她说话。又仿佛见三个哥哥依次来到,或从容安慰,或温柔无语,或心疼怜惜……又觉得自己挂心十二姨娘,走去她房中,见到一个女子与十二姨娘聊天,一看之下没认出来,再仔细看,却是她死去的母亲……她又喜又惊,几次三番睁开眼,屋中却总是一片漆黑。折腾到天亮,她安稳地睡了一阵,待醒来时,昨晚那些梦一个都记不清楚。

早上素盈刚少少吃过一点东西,素老爷就派人来找。

轩芽忙为素盈打扮整齐,搀着她往素老爷那边走。

走在路上,素盈脚步轻浮无力,全仗轩芽出力扶着,走不出几步就觉得心口突突直跳。

“小姐!”轩芽忽然轻声说:“二公子走过来了!”

素盈­精­神一震,果然见一个便装青年立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丫鬟。她深深吸了口气,向他遥遥地施了一礼。

素震也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却并不靠近,向那丫鬟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丫鬟便走向素盈,笑吟吟对轩芽说:“我来替妹妹一会儿。”说着伸手搀住素盈的手臂。

素盈只觉得她身上一阵不浓不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也不同她推搪,又向素震欠了欠身,慢慢地走开。

轩芽并不认识这个贸然走上前的丫鬟,不敢多话,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才追上素盈。

素盈与那丫鬟也无话可说,一路默默地走到素老爷书房,道声:“有劳姐姐。”

“奴婢不敢当!”那丫鬟笑嘻嘻道:“奴婢在将军身边,从没拿过比茶碗更重的东西,就怕没能伺候好小姐。”

素盈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虽不嫌别人口齿伶俐,偏偏这丫头一开口就惹她讨厌——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觉得与她没缘分。在父亲的书房门口不好表现出来,她就淡淡一笑,不再多看那美婢一眼。

素老爷昨晚也没有睡好,目光有些混浊,虽然强打起­精­神,也像是老了几岁。见素盈进来,他做个手势打发走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你说吧,淳媛的事情,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素盈稳了稳心神,这才把宫中的种种一五一十向父亲说了。她说到有人在绣褥中藏纸人诅咒淳媛时,素老爷一只巨掌用力拍在桌子上,震得案头清供摇摇欲坠。

“我不会善罢甘休!”他红着眼睛,气咻咻地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孽!我要让她们给我的女儿偿命!”见素盈不敢吭声,他又道:“继续说呀!”

素盈百般不情愿,犹犹豫豫地向父亲靠近一步,低低地说:“爹,那纸人,是二姐放的。”

素老爷的嘴角抽动,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素盈又说:“如今二姐被软禁在蕊琦宫,前途未卜……爹爹,我们该如何搭救姐姐?”

素老爷久久无语,最后又气又痛地大声叹道:“真是冤孽!冤孽!”他用手不住在额头上揉,将那些愁纹越揉越重。“你姑姑,她怎么说?”

“姑姑说她帮不了。”

素老爷的手停了下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在素盈琢磨他的心思时,他忽然说:“阿盈,你向你义父赔个不是吧!”

素盈咬紧牙,一言不发。

“爹知道,自从与白家的婚事不成,你心里就迁怒你义父,再也不跟相府来往。可现在,除了他,谁还能帮你姐姐说句有份量的话?”

不论他说什么,素盈只是不声不响,也无所表示。

“漫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忍心就这样不管你二姐……就是为我们家想想,也不能不管她——淳媛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一个柔媛。”

“爹爹真以为宰相大人会在乎女儿认不认他?”素盈看着地面,冷淡地说:“女儿对他毫无好处,他又怎么会为没好处的人Сhā手后宫的事,让皇后不快?爹爹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素老爷对拜托宰相也不是很有把握,听素盈这样一说就更加犹豫。素盈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趁机告退。

素老爷又道:“对了,阿盈——你二哥回来了。”

听他突然提起这个,素盈有点不自在,把头微微低下。

“既然他回来了……你裙脚上怎么没系铃?我已叫人把银铃给你送过去,你这就回去系上吧。”素老爷说罢,托着额头陷入沉思,不再理素盈。

素盈鼻尖一酸,满腹委屈:“难道爹爹还是以为……”

她话才说一半,素老爷就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一点都不想听她说出后面的话。

素盈赌气瞪了他一眼,连礼也不施,恨恨地转身跑走。

还没进房门,素盈就听见一个中年­妇­人在跟轩芽说话——她一听这声音就头疼:这是从前伺候她母亲的轩枝。自从素盈的母亲死后,原先她身边的人被分到别处,轩枝被分去管库房。等素盈年长一点,她就时不时跑来向素盈抱怨自己的活儿有多辛苦、担子有多重。素盈知道轩枝想到自己身边,但她在家中做人一向小心翼翼,实在不喜欢轩枝那么多嘴的人跟在一旁,于是一直无所表示。

今天听见轩枝的声音,素盈就在门外顿了顿脚,没立刻进去。她正想着该怎么把轩枝打发走,却听轩芽在里面说:“我看二公子好奇怪!小姐向他行礼时爱理不理的,等小姐走了,他又一直看着——我都瞅在眼里了……心里别提多纳闷。”

素盈心里腾起一股怒气,怪这小丫头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她一气,身子反而更僵直不动,木然站在门外听轩芽继续说:“还有二公子身边那个婢子,真是妖­精­!她不过扶了我们小姐一把,小姐跟她点个头,是小姐有教养。她倒登鼻子上脸,摆起谱了!”

轩枝的本­性­热衷于四处打听风言风语,也算素府当中消息最灵通的,轩芽这头刚说罢,她那头立刻接了上去:“仗着二公子宠她!听说那馨娘虽出身小户,但也是清白人家,况且又识几个字,自跟在二公子身边,公子待她就比其他下人要好几分。我听公子自蓟城带回来的人说:她原本脾气也不差,就是这一年来被公子给惯坏了。”

素盈听到这里,心里不痛快,更不能走进屋内了。

轩芽哼了一声:“难不成她还想攀上高枝变凤凰呀?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

“我们府里的厉害,她还没见识到呢!再说了,说难听一点,那二公子在家里又算什么?”轩枝轻蔑地说,“上面有驸马,下面有三公子——都比他有出息。不然当初郡王怎么就把他打发到蓟城?还不是嫌他在家里碍眼!”

不等轩芽发问,轩枝就倚老卖老,用老资格的口吻,神神秘秘地说:“你年纪小,来了没多久,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仔细记着,免得以后犯了小姐的忌讳。”

轩芽忙摇着轩枝的手央求道:“枝姐快说说!”

素盈心里越来越恼这个小丫头,嫌她小小年纪就学着蜚短流长。可她从没听别人在她面前对二哥评头论足,这时候心中发狠,想:下人们搬弄口舌是难免的,若是只说些陈年往事就罢了,若是敢辱及二哥,一定不轻饶她们!

“你看这是什么?见过没有?”

素盈听到轩枝“咔啪”打开一只盒子,很快屋里就传出“叮呤呤”一阵铃响。

“这是什么?”轩芽没见过,口气中是十二分好奇。

轩枝嘿嘿一笑,说:“这是给六小姐裙脚上系的!系上这些铃铛,别人远远就知道她走过来了。”

“­干­嘛给我们小姐系这个?”轩芽没好气地说:“……总觉得不是好东西。”

轩枝故意卖关子,又道:“因为二公子回来了嘛!”她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喝了口水,又继续说:“老爷想这主意,就是让二公子离小姐远点儿——你说,小姐又不是二公子的亲妹妹,他对小姐也太好了。”

“那有什么不对?”

“要是三公子,对小姐再好,老爷也没话说。这二公子原本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是二夫人从自己娘家亲戚那边领养的,比三公子才大二十八天……二夫人自己不会生,缠着郡王答应她养了这么一个儿子。”轩枝连连叹气:“可公子长到两岁半,二夫人就过世了。你说把这孩子打发回去吧,也不合适。再说他看起来挺聪明,也讨人喜欢,郡王就让四夫人一直养着。哪里想到六小姐一出世,这两个孩子就不对劲——要说二公子真是实实在在疼小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小姐。但他跟小姐大概八字相克,别人给小姐什么东西都没事,他送个糖,就差点把小姐噎死;拿个果子给小姐吃,又让小姐连着三天上吐下泻;逮只麻雀给小姐玩,差点把小姐的眼睛啄瞎……你看见小姐右边眉梢上那个缺没?那是二公子小时候送小姐弹弓玩,不知怎么没弄对,弹子弹了一下,直直打在小姐眉毛上,当时就血流披面,差点破了相!那时候小姐的娘——九夫人——正得宠,哪儿容他这样祸害小姐?就怂恿郡王把二公子养在外面,不许他回来。”

轩枝又停下喝了口水,继续说:“等到九夫人去了之后,四夫人惦记二公子,提了好几年,郡王才让他回来住。可他的­性­子已经在外面养坏了,郡王让他回来,他偏不回来,只偶尔来看看四夫人。后来竟然一声不吭,自己去从军,把郡王气得直跳脚。好在他有两下子,这几年下来竟然也升至襄武将军——话说回来,要是有他这能耐,一直跟在郡王身边,岂止是一个六品武将……”

轩芽听她说得远了,不耐烦道:“枝姐,你说了半天,我就没听出来这位公子什么地方对我们小姐好!”

轩枝捂着嘴一笑,不怀好意地说:“这可是府里放不到明处的闲话——我倒是没看见过,不过听其他人说,二公子在外面从军那几年,只惦记府里两个人,一个是四夫人,一个就是六小姐。时不时写几封家书回来,都是给她们俩。郡王多心,想问问小姐他写了些什么,可小姐死也不说,连三公子来问都没辙。几次下来,下面的人就有闲话了。”

轩芽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就这些,你还卖关子?这有什么好嚼舌头的?”

轩枝见她不当一回儿事,脸上下不去,­干­脆放开胆子道:“你个缺心眼的丫头!让你像四夫人那边的亭鹃那样,撞见二公子把六小姐抱在怀里,被郡王赶出去才好!”

素盈在外面早已听得手足冰凉,索­性­也不进去,转身飞快地跑出小院。

轩枝的大嗓门却一直传到她耳朵里:“那是三年前,二公子刚升了襄武将军,回京谢恩,顺便回家来……”

二四章 漩涡

素府北园中有棵桂树。当年只为四夫人桂娘一句戏语,素老爷就为她从南国寻来幼树,发愿与她花下赏月。可惜的是它只开过一次花,稀稀落落的几朵,像四夫人得到的宠爱,虽然不能说从未有过,但也只有一度绽放。

那次桂花开放时,是素盈十三岁那年的夏末,素澜素槐尚未出嫁。尽管只是寥寥无几的几朵桂花,素老爷仍将它们视为珍宝,安排妻妾儿女们赏了一番——素盈那时在父亲眼中早已失宠,这样的场合她仿佛一个陪客似的,看着别人热闹。

赏完了花,素老爷让人把枝头的桂花小心折下,送给他珍视的儿女们,讨个吉利。素盈并未得到。

过了几天之后,她偶然路过这里,竟发现较高的枝头又露出几朵淡得发白的花朵,那么柔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带走,不被任何人知道它们曾经开放过。

素盈不知自己那一刻着了什么魔,一门心思要在旁人发现那几朵花之前将它们采摘。四顾无人,她便扔了外褂,兴冲冲地爬上树,平日思前想后的习惯也扔到了九霄云外。

她几经努力,终于折到了那枝桂花,然而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到“咔啪”一声,旋即握着桂枝直直下坠……

素盈逃跑似的跑到了北园,这里几乎是全府最僻静的地方。

看到那棵桂树,素盈就有点无奈。她走上前抚摸它的枝­干­:若是它三年前就像今日这样结实,大约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者,若是它没有生出那几朵晚开的花……也许,她不会那样衣衫不整地落入他的怀中……

寂寂北园里忽然传来缠绵的笛声。

素盈叹了口气,走到桂树旁的长廊下,坐在阑­干­上出神。

清幽的笛声让她心里一片微凉——那是缅怀荒夜的乐曲,唯有见过星垂阔野、冷月如雪、银甲结霜的人,才能吹出这样的曲调。

这样的人,整个素府只有一个。

素盈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一处针尖大的地方发酸,跟着吹笛的人一起感慨起来。待一曲终了,她才发觉坐久了,手有些冷,可心里却静了许多。她喜欢这时候的心境,安详平和。于是她坐在那里没有动,静静看着云天在桂树的枝头变幻。

“……阿盈。”

有人这样叫了她一声,声音那么柔软,像是怕惊动了落在花蕊上的蝴蝶。

素盈却受了惊,呼地站起,怔怔地不能动弹。

素震仍是那身便装,青­色­的外衣没半点花纹,玉­色­的腰带简单结实,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一件装饰也没有,朴素得不像素氏公子。他身后的馨娘,头上手上有几件不错的首饰,倒比他更像大户人家的儿女。

素盈这时才认真望了素震一眼:那天匆匆错过,她只觉得二哥比上次见面更威严,更稳重,此刻却怀疑那天只是错觉。他的神­色­较从前更坚毅,可双眼却更温和。

“二哥……”素盈讷讷地唤了一声,稍稍欠身。

他向她走近一步,素盈忙向后退了一步。

他再走进一步,她为难地看他一眼,又向后一退。

他不容她连连退步,两步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并肩坐在回廊低矮的阑­干­上。“二哥!”素盈注意到馨娘诧异的神­色­,急促地低呼一声:“这不行!爹不准……”

“阿盈,你近来还吹笛子吗?”素震并不接茬,反将手中的玉笛送到素盈面前,含笑说:“来,吹那支《送秋声》吧!我见过的人,没有一个比你吹得更好。”

素盈局促不安地又看了馨娘一眼:这婢女竭力装作镇定无事,可她分明也在奇怪兄妹二人的言谈举止。

“妹妹好久没吹过。”素盈没接那支玉笛,淡淡地说,“已经记不清调子了。”

素震看着她的侧脸笑了笑,转身对馨娘道:“去我房里把曲谱拿来。”

素盈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见馨娘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素盈仿佛亏心似的把头低下,直到听不到馨娘的脚步声,才叹一声:“二哥……要让爹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你总是怕别人不高兴,总是想着让别人高兴——你自己何时高兴过?”素震将玉笛的吹孔在袖上轻轻一拭,“这玉笛好久没与旧主重聚,大约也想念你。”

素盈接过来,抚摸着隐隐透出青­色­的白玉笛,将它送到­唇­边。

《送秋声》是素盈的亡母最擅长吹奏的曲子,这支“送秋”也是她最心爱之物。这两样都为素盈继承,可它们带给她母亲的命运,她无法继承。

素盈记得母亲曾说,她借着“送秋”与《送秋声》遇到了素盈的父亲,也许不是最圆满的结果,但也无悔无怨。那时有个婢女打趣,说六小姐不用进宫,没准有朝一日也靠这两样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时素盈多大?三岁?太小了,以至于她有时也怀疑回忆中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可她记得那么清楚:她记得母亲说,“傻瓜!难道不进宫,她就不是素氏的女儿了么?……素氏的女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曲《送秋声》在低徊的尾音中渐渐飘渺远去,素盈放下玉笛,拭去眼眶中尚未垂下的一滴泪,默默无语。

素震也没有说话,静了片刻才缓缓道:“白家的事,我听说了……”

素盈一愣,不曾想他忽然提起这一桩。她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退婚时仿佛天崩地裂,如今已如同往事经年。

“你若恨他,不必忍着……”素震说着,定定望向素盈。

素盈仿佛从那目光里看到杀机,忙摇头;“我不恨信默。”

“那么就是爱他?”

素盈脸红了,不太习惯听到哥哥如此直率地说出那个字。“哥哥,别再问这个!”素盈收敛容­色­,道:“如今家里出了八妹的事,大家都心烦意乱的,你怎么还有心思说这些?”

“我连淳媛的样子都记不清,只怕她也认不出我。”素震笑了笑,望着素盈,望得她心慌。“况且,她的事,结果也不难猜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素震又问:“你很久没给我写信。是不是家里的人又说那些无聊的话?”

素盈轻轻摇头,低声说:“我们写的不过是家常小事,他们有什么好说?”

“可我听四夫人来信时说,你的倔脾气犯了,偏不告诉父亲我们写些什么……结果把他惹急,拿那些信撒气,一把火给烧了。四夫人说,你为那灰烬大哭一场,郑而重之地埋了——是不是真的?”素震问。

素盈把头低下,不答他。素震伸手握住素盈的手,正欲说什么,忽然听一样东西夹着风飞过来。他连忙把素盈抱在怀里往一边躲闪。

那样东西狠狠打在素震肩膀上,他闷哼了一声。

“二哥!”素盈挣脱他的双臂,一眼见到击中素震的是一柄剑鞘。

剑还提在素老爷手中。他气得脸­色­铁青,大概原本想拔剑伤人,最终只是用剑鞘小小地教训。那是素飒的佩剑。素飒站在他身边,望向素盈时带着责备,调转目光看素震时,却变成了冰冷。

“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素老爷大喝一声,将剑掷在地上。

“爹!”素盈叫了一声,立刻被素老爷怒斥:“你马上回房里呆着!飒儿,把你妹妹带走!”

素盈见他蛮不讲理,知道同他争辩是白费口舌,黯然看着素飒沉着脸走过来——三哥也是武官,但与经历风霜雪雨的素震相比,就好像温弱的书生一般。他并不多看素震一眼,拍了拍素盈的肩说:“先回去吧。”

仍坐在原处的素震忽地拉住素盈的袖子,慢悠悠说:“何必时时讨人欢心,委屈自己?”

素盈并未答话,素飒已推开素震的手腕,沉声道:“二哥,阿盈不像你这么傻。”

素飒拉着素盈走了两步,素盈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素老爷一掌掴在素震脸上,素震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爹!”素盈想摔开素飒的手折回去,但素飒却牢牢抓住她不放。

素老爷冷眼看着素震道:“我不管你心里想什么!阿盈名分上是你妹妹,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你妹妹!我在名分上是你爹,你这辈子都不能忤逆我——我说过,不准你靠近阿盈十步之内,你怎么敢坐到她身边?!”

素震缓缓地站起身,比素老爷还要高半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素老爷,一字一句说:“因为我从来没打算照你的话去做。”

“畜生!”素老爷拾起剑鞘,反手便向素震劈头盖脸地打。

“爹!别打了!”素盈见素震并不反抗,不由得大叫起来:“哪有这样打人的?!”

“老三,还不把你妹妹带走!”素老爷气呼呼地瞪着素飒。

素飒劝了素盈两句,她根本不听,只是用含怒的双眼狠狠望着父亲。素飒见劝也没用,索­性­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便走。

“哥!你、你放下!”素盈惊叫了两声,素飒根本不理会。

素盈眼看父亲又打素震,剑鞘尚未落下,就被人挡住——竟然是捧着一叠曲谱的馨娘。她想看接下来会如何,但素飒扛着她转个弯,她眼前只余一道墙壁,再看不见素震。

素老爷心知:就是把素震打上三天三夜,他的牛脾气也不会收敛。所以他不过想随便教训教训这个养子,打一打他的气焰,待到有人来劝解,差不多就是收手的时候。

可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挡在素震前面的竟是个面生的婢女。素老爷愣了一下,怒喝道:“放肆!”

他气势汹汹,把馨娘吓了一跳。素震沉声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让开。”

馨娘鼓起勇气,睁着一双大眼睛直视素老爷道:“郡王不能打将军!将军这一两天内还要去相府做客,脸上有伤如何见人?”

素老爷眨了眨眼,着实意外。“你、你去相府做什么?”

素震并不理他,对馨娘道:“走吧。”竟撇下素老爷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边,素飒走出老远,把妹妹放下,静静地为她理了理头发,开口时口气已柔缓许多:“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与二哥夹缠不清,绝非明智。”

见他心平气和,素盈也没了脾气,委委屈屈地说:“我没有……难道我愿意惹爹生气吗?是爹胡思乱想!我知道家里人都正为八妹的事情伤心——”

素飒望着她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人死不能复生,再吵也没意义。别说阿槐死了,即便是圣上,也有驾薨之日。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我想的是更长远的——东宫妃今年七月搬入东宫,算是正式完婚了。今年年底,东宫要选一位太子侧妃。”

素盈呆呆地看着哥哥,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淡然道:“哥哥为何说这个?”

“宫中只有东宫妃与侧妃是随东宫的状况应时而定,不必在七月进行、不必按年纪选定。”素飒双眼流转亮晶晶的光彩,满怀自信地对素盈道:“阿盈,你不能在这时候传出半点有辱名声的消息——你要做东宫侧妃,绝不能让人抓住半点话柄!”

“我不去!”素盈一口拒绝,“我绝不再踏入宫廷!”

素飒看着妹妹,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真的?你真的是这么想吗?”

素盈把脸别到一旁,又道:“再说,哥哥如何认定我就是那唯一一个被选中的侧妃?”

“因为,我从到东宫身边的那天,就为这件事情做准备。”素飒托起妹妹的下颌一笑,道:“我相信,天下再没有人下到我的功夫。所以,天下再没有谁的妹妹比我的妹妹更有胜算。”

“你……你说什么?”素盈的心一沉,沉到了一个很­阴­冷的地方。

素飒见她的表情难看,柔声道:“你的生日不好,注定不能随侍帝王。东宫正妃也难轮到我们家,所以……”

“所以你从十年前做太子侍读时起,就打算让我做他的侧妃?”素盈看着哥哥,越看越心寒,“所以,你总是在他身边说我的好话,说我喜欢读书,有才气,还愿意亲手调羹,很贤淑。连我被逐出宫廷的时候,你也在他面前说我不愿连累他,不愿让他为我求情——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这样说!”

“而你,出现在他面前时,没有让他失望,也没有让我失望。”素飒用双手抓住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阿盈,你听我说——东宫并不喜欢东宫妃。他不喜欢素氏刻意调教出来的女人,不喜欢那种­精­于应对、善用心计、像是名匠­精­心雕琢出来的工巧女人。你没受过那种教育,你单纯、柔弱,有时勇敢,可以为救他不顾一切,有时胆怯,会说错话、落眼泪……你做的一切都让他喜欢!他忘不了你!”

“然后呢?”素盈冷笑着问。

素飒不以为意,继续说:“你看不出来吗?所有的迹象都在说:只要你的名字出现在玉册上,那么你就是那唯一一个。阿盈,你该知道:东宫侧妃待东宫登基之后,就是日后的贵妃!”

“哥哥你太天真了!”素盈不耐烦地摇头,“事情怎么会这样简单!我现在就可以预见——东宫侧妃将是东宫妃的妹妹或者堂妹,而不是你的。你的妹妹,根本不想参选。”

素飒一把抓住素盈,不准她走开,“傻丫头!东宫为你做的还少么?你做奉香被皇后冷落,他为你求情;你被逐出宫,他想要收留你;你跟司库吵闹,他为你在后宫动了刀——东宫受宫廷约束,并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他为你做的已经让人印象深刻。他很明白地表示了对你的心意!”

“所以皇后不会允许我去他的身边。”素盈一边摇头一边说,“哥哥以前对我说过,皇后早认定东宫属于她的侄女。怎么到这时候,又把这一层忘了?”

“如果,皇后对这件事情放手不管呢?”素飒笑得高深莫测,伸手在妹妹鼻端一刮,“你只要乖乖在家里,不生事、不跟二哥传出闲言碎语就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哥哥!”素盈还要抗议,素飒的神情已变得严肃,不容她多话。

素盈无奈,怅然叹道:“那时……当我想要嫁人的时候,哥哥说信默不是好人——其实,不管我想嫁给谁,你都能找到一大堆毛病,不愿让我出嫁,对吧?你只想让我嫁给东宫。”

素飒一句话也没有说,抿紧嘴­唇­,伸手在素盈肩上温柔地轻拍一下,立刻收回手,转身走了。

二五章 收網

宫中对淳媛一事的处断,经由素澜传回家中——柔媛是她的亲姐姐,她又身在相府,比素府的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据素澜说,死去的淳媛很有可能被追封为淳嫔。目前尚不确定,是因为朝中有人作梗,以为她以选女之身受封淳媛已是特例,以此封号入葬就是极大的恩典,再加封为嫔实在不合情理。而皇帝看似已拿定主意,一定要追封。

“不过这事情也难说。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多了,有多少办不成的,大家心里清楚。”素澜这样说。

素盈忙狠狠白了妹妹一眼:“别乱说话!让别人听去多不好——宰相的儿媳­妇­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别人会怎么揣度宰相?”

“姐姐,你真够有决心——自打白家退婚之后,你再没叫过他一声‘义父’!”素澜看着姐姐叹道:“亏我婆婆还经常提起你,想让你过去走动呢!我跟她说你这脾气不同别人。”

“等着听你说二姐的事呢,谁跟你闲扯?”素盈放下脸。“你刚才怎么跟爹讲的?他都不让别人进去听……”

素澜低声道:“这次一共抓住四个对阿槐做手脚的选女,据说是恨阿槐升得比她们快——我看也不一定。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搞不好是皇后借此机会提前处理那些出类拔萃的选女……我这是瞎猜,你随便听听就罢了。”

“别费劲去瞎猜,说二姐!”

“二姐还没定下来。”素澜有点伤感,“我听说她自从软禁在宫里,整天神经兮兮地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大姐常去看她,可她一次都不见。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说着她忍不住落泪。

素盈忙拿丝绢为她拭泪:“别哭别哭!小心动了胎气!”

素澜止住眼泪,勉强笑道:“拖久了是好事!说明圣上还舍不得她。只要保住命,一切都好办。”

“哪里会有那么严重?”素盈微哂道:“应该、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吧?”

素澜不作声,半晌才恨恨道:“我求了宰相好多次,求他帮帮柔媛。好歹他儿媳­妇­我与柔媛是亲姐妹,我现在又怀着他们家的骨­肉­,给他跪来跪去也怪可怜的吧?他竟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跟云垂闹了好几天,可云垂对他爹根本无计可施。看他那样我就恨——真想知道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脚底下,是什么脸­色­!”

“他可是你公公,他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又说傻话!”素盈急忙连声劝解道:“别动气!我才看着阿槐因为身孕坏了­性­命,最怕见你挺着肚子还毛毛躁躁、心急火燎,你小心伤身!”

素澜反来安慰她:“姐姐,淳媛、柔媛的事自然有爹来­操­心——你只是个女儿家,早晚要从家里出去,何苦为她们想那么多?就是天塌下来了,自然有爹和哥哥们挡着呢!你都十六岁了,过两个月一过年,又长一岁。这年纪该愁着嫁人才对。前一阵还见爹为你忙活着找婆家,现在他焦头烂额的,对你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这不是耽误你么?我让云垂留心帮你物­色­——他朋友多,大多与咱家门当户对,与你年纪也相仿。你安心等着嫁人才是正经。”

素盈自然不把素飒要她参选东宫侧妃的话告诉素澜,随意应付了两句。

素澜见她并不热心,叹道:“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白公子?哦,现在该改口叫‘驸马’才对!姐姐……说实话:他人是不错,但还没好到让别的公子黯然失­色­。你也拿正眼看看别人吧!”

轩芽这时候埋头走进来,低声道:“小姐,二公子来了,在小院门口呢。”

素盈站起身,一阵铃声随她摇动:“请二公子进来吧。”

素澜笑道:“我说呢,姐姐怎么又把这些铃铛挂上了……”

素震进屋时,轩芽立刻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素盈几步开外的地方,说:“二公子请坐这里吧。”

素澜仔细看着素震,向素盈奇道:“这是二哥?多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了!”又向身边一个贴身丫鬟说:“——这不是前天在府里远远看见的那位公子么?”

那丫鬟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嘛!少夫人还说,这位面生的公子跟六小姐倒是般配!”

素澜嫌她多嘴,白了她一眼,向素震笑道:“原来竟然是哥哥!小妹真是有眼无珠,连自家哥哥都不认得了。哥哥这七八年来没回家几次,偶然回来一次也不惦记妹妹,恐怕也不认得我了吧?”

素震默默一笑,“那天我见到相府女眷就避开了,想不到是妹妹。”

素澜又笑道:“原来送给相爷一名美婢的就是你——哥哥要小心了!我婆婆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呢!”

“那便要烦劳妹妹从中说和。”素震淡淡地回了一句,神­色­还是稳如泰山。

“怎么?哥哥将馨娘送给宰相了?”素盈乍一听说,稍感吃惊,心想难怪这两天没看见馨娘的影子,更想不到二哥竟然也去向宰相献殷勤。

“那婢子叫馨娘?”素澜看了看素震,对素盈道:“要说往相府里送美女的人也不少,一出手就是十个八个、十对八双,相爷很少放在眼里。唯独二哥送来这位……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至于倾国倾城,巧在她与相爷很投缘……不知二哥所托何事,我看,成功的把握很不小啊!”

素震仍是笑笑,并不透露什么。他当着素澜的面拿出一只朴实无华的木盒,盒面不带一点花纹装饰,跟他的作风很一致。

“听说六妹这两天夜里又睡不着,我刚好有一根不错的首乌藤,还有些茯苓、龙齿什么的……你拿去用吧。”素震放下木盒,就要起身告辞。

素澜听了笑道:“我婆婆这两天也睡不好,正在找好的首乌藤呢。哥哥定是没下足功夫打听相府的消息——要不然,你这盒东西往宰相夫人面前一送,她估计也没那么大的火气怪你送宰相一个美人。”

“那你给琚夫人捎去吧,记得要说是二哥送的——”素盈不想收素震送的东西,刚把木盒往素澜手边推了一寸,素震已一步跨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按在木盒上,道:“难道我不会送人情么?给你的,你就留着!”

素澜怕下人看见这场面不好,忙打圆场道:“是呀是呀,我婆婆想找什么药材找不到?姐姐不用­操­心,先养好自己的身体。”

素震见素盈不再说什么,才转身离开。素澜又坐了一会儿也回家去了。

素盈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是几个格子,每格中都是极难得的药材。尤其当中一段首乌藤,在北方很少见这么大而好的。素盈数了数各样药材,心里已猜到这原本是素震为宰相夫人准备的礼物。这么一想,她就更为难,爽­性­放任自己一次,什么也不想,对轩芽道:“拿给府里的范先生,让他煎好——你在旁边看着他。”

又过了几天,素府忽然来了一名相府的家人,说是琚二公子派来的。

素老爷这时如惊弓之鸟,一听是素澜的夫婿派来的,就怕是素澜的身子出差错,忙将来人请入后厅。

谁知那人带来的却是另一个天大的消息:柔媛在宫中自尽了。

柔媛向淳媛下咒的事,素老爷原本就没在家中声张,只有素盈、素飒与他知道实情。素澜是从婆家听说此事,也没敢对母亲说实话,只告诉她柔媛受了点牵连。素老爷怕十二姨娘与三姨娘闹腾起来,还特别留心防着这两人。

如今柔媛一死,纸再也包不住火。

素府的夫人们平常也算厚道,并不说长道短。可这把火一烧起来,她们便纷纷坐不住。何况柔媛是三姨娘的女儿,而三姨娘一向不得人缘,更不用说有几位夫人打从七八年前就怀疑她毒害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如今柔媛自尽,素府中竟是冷笑的人居多。

十二姨娘自淳媛死后就缠绵病榻,素老爷特别关照过下人,不准让她伤心动气。可偏有人搬弄是非,竟将柔媛说成暗害淳媛的主谋,所以才畏罪自杀。

十二姨娘一听就挣扎起身,要与三姨娘拼命。

素府当中又闹哄哄为她们拉架——三姨娘骤然受到丧女的打击,本就像疯了似的,一口咬定有人栽赃诬陷柔媛,还害死了她。这时见众人偏袒十二姨娘的多,她不免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更惹人生厌。

素盈起初为二姐之死大吃一惊,原是为劝架而来,见场面闹得太难看,心中厌恶,便退到僻静处,命人找来琚府的下人,问:“少夫人可知道此事?”

那下人摇头回答:“二少爷怕少夫人动了胎气,还没有告诉她。”

素盈点头道:“这事是瞒不住的,要提前让她有点准备,慢慢让她知道。不知琚二公子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柔媛娘娘怎么没了的?她宫中就没人发现么?怎么没救过来呢?”

那下人道:“小的不清楚——我家二公子写了一封信给郡王,大概郡王已知道其中详情。”

素老爷今日心情极差,无力听一群女人们吵闹,把自己闷在书房里。素盈打发了那人,便前往父亲的书房。

她裙上系了十几个银铃,一路上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南园勾出清脆的回响。

素老爷连日劳心费神,正独自在书房里踱步。听见银铃声由远及进,他知道是素盈来了,停下脚步等她。

“爹——”素盈低低地唤了一声,见父亲神情冷峻,心里不由颤了一下,说不上为何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素老爷用极慢的脚步走到素盈身边,像是沉重得迈不开腿。“阿盈,”他拉起素盈的手轻轻拍了拍,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道:“我们家,大约是要完了……”

素盈惊道:“爹在说些什么?!”

素老爷苦笑着拿一封信在她眼前一晃:“你二姐,柔媛,是服药自尽。”

素盈连连摇头:“不会!柔媛被软禁宫中,哪里来的毒药?若真是中毒毙命,那更像是有人暗害!”

“药,是丽媛给她的。”素老爷淡淡地说,“是你大姐丽媛给她的……据说,柔媛连着几天白日见鬼,神志不清。丽媛不忍心,给了她一些安神的药。谁知柔媛一口气全吃了,以致中毒身亡……我不忍心告诉你三姨娘——丽媛因为在宫中私传药物闹出人命,昨天已被剥了封号,没入丹茜宫为奴。”

素盈骤然听到这噩耗,怔怔看着父亲,只反复说着“不可能”,再说不出其他话。

“你大哥和三哥刚才进宫去了。”素老爷拉着素盈的手,颓然跌坐在一张椅子中,“我看,他们去也惘然,只能为你二姐收尸而已……我把活生生的女儿送进去,她死在里面,皇家连她的尸身也不要,给我们送出来了。”

素盈一阵心寒——只有获罪的嫔妃才以席卷尸身送归,没想到姐姐在宫中过得小心翼翼,最后竟是这般下场。

“我想不通——大姐二姐都是从小­精­心调教出来的,为在宫中生活做了十年准备……就算这几年­性­子变了,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们决不会轻生!我不信二姐竟然这样死了。”素盈咬咬牙又加重语气道:“我更不信大姐会傻到违背宫规传递药物!”

“我也不信。”素老爷幽幽地说,“可我已经无力去想其中的细枝末节——什么才是真相?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死的死、废的废……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丹嫔也会倒霉。也许就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有个神秘的人,揭发她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不光彩的事;也许有许多人沆瀣一气,状告她素来飞扬跋扈,有亏德行;也许,根本不用费这么多脑筋,就说她连自己的两个侄女也管不了,致使手足相残……”

“爹,别再说了!”素盈见父亲胸口起伏,急忙劝止。

“阿盈,你看不出来吗?这是张网——从淳媛的孩子,到我们家在后宫里的每个人,都在这网中——我们,被人家一网打尽了!”

“爹爹你太多心!”素盈去一旁为父亲倒了碗茶,跪在父亲身边宽慰:“后宫素氏那么多,人家何苦专门来为难我们?”

素老爷一口也喝不下,将茶碗放到一旁,不住自责:“我如今后悔啊——是我当初得意忘形,事做得太绝,话说得太满!惹了人也不放在心上,才有今日咎由自取!”

“爹爹说到哪里去了?!”素盈陪笑道:“大哥是驸马,三哥又在东宫任要职,七妹是宰相大人的儿媳——只要这三人在,我们家就没事。在后宫从始至终未曾扬眉吐气的素氏多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素老爷看了她一眼,哀声叹气:“你这傻丫头!要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素氏先人们也用不着几百年来不断把女儿送进宫去。不说别家,就说我们家——凤烨公主的身体你也知道,那么弱,不知哪天就没了;你三哥从小陪伴太子,并无什么功勋,如今做到右卫率,至多再升上左卫率,这就是顶到头了;再说阿澜,不管多风光,也只是人家的儿媳­妇­,不是人家供的菩萨!她在宰相面前连为她姐姐说句话都不管用,更何况来保我们家?”

说罢他闭上眼睛,长久地沉默着,半晌才说:“你下面那三个弟弟如今还小,待到长大,怕是要吃苦……”

素盈有三个弟弟,比素澜素槐小七岁,生在好年份,可惜没有一个女孩儿。如今他们才八岁,都在别院中读书。

素盈脱口道:“像二哥那样历练一番,不是也很好?虽然在边城过了几年苦日子,如今任期完满,也能调回京中了。踏踏实实地升迁,终归让人放心一点……”

不等她说完,素老爷就冷冷地看着她。素盈一接触他的目光,便噤声不语。

“要我的儿子每个都像素震那样吃苦?要他们战战兢兢倚仗有权势的人、尽心竭力看别人脸­色­?他们万一出了事,连一个在天子身边为他们求情的人也没有?你……简直不像素氏的女儿!”素老爷短促地哼了一声,素盈却从这一声之中听到另一重意味。她垂下眼睛,声音喑哑:“爹爹想要女儿怎么样呢?”

“家里现在只剩你一个女儿,你说我想要你怎样?”素老爷从容地说:“你三哥跟我提起过今年年底为东宫选侧妃的事。他说你不大愿意。”

素盈缓缓地站起身,冰冷的声音夹在颤抖的铃音里:“爹爹……你可想过:女儿若是进去,一样要吃苦。女儿一样要战战兢兢、尽心竭力看人脸­色­,一样会出事,一样会遇到无人求情的局面……甚至,女儿也许和姐妹们一样,死在里面……”

素老爷静静地看着她­阴­沉的脸,一字一句说:“那要看我们父女的造化——我必须放手一搏,而你,要保证自己不能死!你明白吗?!”

这一霎,房中光线昏沉,素盈忽然看见了十几年前的一幕:同样黯淡的房内,她美丽的母亲对身边的婢女说:“素氏的女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素盈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父亲的着魔,还是赞叹母亲的先知。

“女儿……明白了。”她慢慢欠了欠身,从父亲的书房退走。

铃声在素盈空荡荡的心里回响,连回音也是凉凉的。不管布网的人是谁,那人该很高兴有一份额外的收获——她心说:这张网,又将收入一条叫素盈的小鱼。

二六章 东宫侧妃

素震不知从何时起站在父亲的书房外。素盈出来时没有看见他,自顾自茫茫然地往前走。素震就默默地跟了她一路。

行至一处安静的地方,素盈回过神,听见了素震的脚步——不需要回头确认,她就知道是他。

她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二哥,什么事?”

素震看着她一头长发披在背上,她的双肩那么娇小,忍不住心疼,轻声道:“你和他的话,我听到了——你又勉强自己,做那不愿意做的事情……”

素盈仍是背对着他,口气有些遗憾:“二哥是男子,不愿听、不愿照办,可以走,可以独自去闯。我只是一个女儿家,不愿听又如何?我只能听。不愿照办,也只能照办。”

“阿盈……”素震走到素盈背后,低低地说:“不能拖延些时日么?”

素盈有些奇怪,问:“为什么拖延?要拖到何时?”

“不必很久——我带你走,不会让你入宫,不会让你步上宫里那些女人的后尘。”素震的声音越沉越低,最后几乎是在素盈耳边幽幽地叹气。

素盈心里有一刹那的温暖,心想:毕竟还是有一个人,不会将她视作放入后宫的工具。可她明白素震无非是痴人说梦,于是这温暖转瞬即逝,她勉强笑道:“二哥又在说笑了……”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将素震留在身后。

素震大步追上她,小声说:“你若愿意,就表示给我看——不去参选的办法有很多,我们家的姐妹就有好几个没能踏入后宫,不是么?”

他这样一说反而让素盈不安心,转身问:“二哥,你……你想做什么?”

素震并不说破,仔仔细细地看了素盈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天晚上,素沉与素飒带着柔媛的尸身归家。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只与父亲在书房短短地谈了一会儿,就各自去休息。

三姨娘伏尸痛哭了一场,亲手为女儿梳洗打扮,仿佛她还是生人一般。众婢女都被她的样子吓到,不敢靠近。下人们怕她伤心过度出了什么乱子,去请大夫人作主,可素夫人及众姨娘都嫌死人晦气,并不理睬。

下人们又找到素盈那里,可素盈心中也怕见死人,何况她原本就不愿入宫,却要不得已进去,怕见了姐姐的尸身之后对宫廷更加恐惧。但思及姐妹一场,终究血浓于水,素盈从妆匣里挑出一付最好的首饰,是七宝金银错的一对发簪、一对耳坠、一双镯子和一只带钩。她向轩芽道:“这还是当日离开宫廷的时候,皇后娘娘赏赐的——也算一件珍贵东西。让姐姐戴去吧,也算妹妹我一点心意。”

轩芽胆小,很不情愿地去了,不久就脸­色­苍白地跑回来,失了魂似的向素盈说:“小姐,三夫人那样子,简直吓死人了!”

素盈忙问:“不会出什么事吧?”

轩芽几乎哭出来,说:“奴婢进屋的时候,就她与二小姐……在屋里,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敢进去——回想起来,奴婢也不知自己胆大还是胆小……总之,奴婢与三夫人说了一句客套话,放下东西就跑了。”

素盈一阵难过,又问:“三姨娘在做什么?没与你说什么吗?”

轩芽一脸苦相,像是想要呕吐:“三夫人根本没看见奴婢——她、她在看二小姐的、的尸身……她把二小姐的衣服都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

素盈心中惊奇,“她这是做什么?”

轩芽揉着胸口道:“奴婢不知……好像听她在说:‘痣呢?痣哪儿去了’……”

素盈骤然浑身冰冷,厉声问:“你听清楚了?”

轩芽吓一跳,慌张地连连摇头:“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素盈怔了怔,和颜悦­色­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算了,今晚这趟差事也够你受的——小厨房里还有些点心,你吃两块压压惊,赶紧去睡吧。”

轩芽如蒙大赦,急忙走了。

这天夜里,素盈总觉得自己能听见府中某个地方传来不安的响动。她心里发毛,悄悄起身点上灯,睁眼躺在床上,不敢睡。这样躺了一会儿,她心里越发清醒,­干­脆披衣下地,轻手轻脚从箱中翻出一只布包。

她习惯把贵重的东西分开来放,这样万一有个闪失,不至于荡然无存。正是因为这个习惯,素震寄来的信也只被素老爷夺去一半付之一炬,还有一叠保存在素盈的箱底。

素盈坐在灯旁,一封一封挨着看。只看一眼信封,她就能想起其中说了些什么——素震从前每两个月寄来一封信,每封信中都写着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每天写一小段。素盈觉得他这写法十分新鲜,也照样给他回信。虽是两月与他通信一次,却像是每天都在攀谈。

那时候素盈的年纪不大不小,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与三哥虽然亲,但正因为太亲,有些话反而不情愿说与他听。素震一则与她似兄妹又不似兄妹,从不对素盈的事情指手画脚;二来他远在千里,少了当面言谈的难堪;三是信的内容不会为外人知道,如此又少了许多尴尬。于是,素盈有些不与素飒说的事情,也对素震讲过。

思及此处,素盈脸红了红,展开一封信看。

纸上写的内容,素盈已看不到心上,只将素震的一手好字从头看到尾:他的字大而磊落,下笔沉稳有力,不带一点花哨。素盈小时候曾偷偷地模仿过,但女孩儿的字较之终归娟秀几分,始终学不像。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在深夜中传得格外远……素盈吓得心惊­肉­跳,坐在桌边一动也不敢动。

房门嘣嘣响,素盈跳起来,几乎是尖叫:“谁?!”

“小姐……小姐,我、奴婢害怕……”原来是轩芽也没睡,可怜兮兮地来敲素盈的门。

素盈慌忙把信包好,重新放入箱中,才道声:“进来。”

轩芽吓得快要哭出来,瓮声瓮气地问:“小姐……你听见刚才那声音没有?”

素盈系好衣服,拉着轩芽说:“不怕!咱们去看看——在这里瞎想,越想越吓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就不怕了。”

轩芽死也不敢与她同去,素盈又安慰了两句,小丫头才拎出灯笼与素盈一道前往三姨娘那边。

素盈走到三姨娘的小院不远处,恰好看见几个粗壮有力的­妇­人把三姨娘推推搡搡塞入一辆牛车。她看得惊诧莫名,急忙快步走上前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没人理她。

素老爷从小院中走出来,向那些人道:“走吧!”驾车的人低低吆喝一声,车轮便缓缓地转动起来。

素盈听见牛车内的三姨娘发出咿咿唔唔含糊不明的闷声,分明是被塞住了嘴,不禁心虚地叫了声:“爹……”

素老爷目光灼灼,像夜里最冷的星星。“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女儿睡不着,听到这边有动静。”素盈觉得手足有些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姨娘她,怎么了?”

素老爷不说话,素盈又追问一句:“姨娘到底怎么了?”

“你三姨娘太伤心,扛不过去,疯了。”素老爷望着压在宅院上方的幽黑的夜空,轻声说,“我送她去别邸休养,那边清静。”

他这样说,素盈不敢再多话,讷讷地领着轩芽折回自己的小院。她心中有底,一关上房门便提醒轩芽:“今晚这不是什么值得声张的事,你切记不要跟别人提起。”

轩芽不住点头。素盈又道:“还有……你也知道,三夫人疯了,她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你听去的那些,更是万万不能再提——我知道你这孩子爱说话,当心让郡王知道了,为难你。”

轩芽这一夜已受够惊吓,这时哪里还经得住她说,径直跪下向素盈央求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跟那些大丫鬟老婆子们胡说八道了!奴婢什么也不说——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素盈忙扶她起来,为她擦了眼泪,柔声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心不坏,只是有时候管不住嘴巴。我看得出你常偏袒我、说我的好话,所以我也不舍得见你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家里,说些闲话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养成了习惯、管不住嘴,终归要吃苦的!”

“奴婢再也不敢了……”轩芽哭哭啼啼地赌咒发誓,素盈见她真心怕了,又说了她几句,将她打发去睡。

第二天全府都知道:三夫人因伤心成狂,被素老爷连夜送往祁城的消夏别墅去了。

转眼十月,素府为柔媛下葬,因她死得不光彩,也不能为她铺张,只做到不失体面。忙完了这件,又为素盈筹备参选东宫侧妃的事宜,人人忙得晕头转向。

这时候素盈听说:皇帝又带队出猎。

原本她对皇家狩猎并不在意,这时听来却不免愤愤:淳媛柔媛尸骨未寒,这个让她们争来夺去的男人却已经把她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次出猎让素老爷同样觉得不是滋味,但他的着眼与素盈不同:他看到的是丹嫔未能随行——这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没能跟皇帝同去,素老爷不免有些担心,与此同时就更加不遗余力地为素盈的事­操­劳。

十月底,东宫侧妃人选内定在素氏七个支脉,每家一人。自素盈列入候选,宫中就有谣传说素盈与东宫早有交情,雀屏中选的胜算极高。素老爷这次学乖,人前人后都不敢有半分猖狂,遇到有人向他提起此事,他便敷衍过去。

这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直到素盈生日前一天,才落了冬天第一场雪,且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不消一日便没住膝盖。

素盈年年在这天一大早起来,立在窗边看雪,看在雪地上扑腾的小鸟。今日看不到一刻,小院的门口就热闹起来,把鸟儿都惊飞了。

自素盈的母亲死后,她就未曾过一个这样热闹的生日:下人们来来往往,有的是代各位姨娘、兄弟送礼,有的是向素盈道贺,一时间喜气洋洋,让素盈不习惯。素老爷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衣料、首饰,把素盈的床上都堆满。素飒这天恰在宫中当值,也未忘记让丫鬟送来他为素盈准备的一对明珠。

待得人少一点的时候,一个丫鬟捧着红木托盘进来,向素盈道:“这是二公子送给小姐庆生的。公子交待:小姐要是无心留着,就让奴婢原样端回去。”

素盈掀了托盘上的红缎,见素震送来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颗大小如一的褐­色­药丸。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木匣笑道:“二哥送的礼物,我为什么不要?我收下了。代我谢谢他的心意。”

腊月十二,就是素盈入宫参选的日子。素盈大概是生日那天被人吵闹一整天伤了神,加之连日紧张,已经浑身乏力地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竟有些病怏怏、无法出门的倾向。素老爷急得焦头烂额,就怕她到时有闪失。

没想到十二这天一早,丫鬟来禀告说:六小姐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精­神爽利,全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容­色­比往日还柔美几分。素老爷松了口气。按习俗,今天他不能见素盈的面,于是派八九个老练的老奴婢为她收拾停当,安排了牛车送她出门。

素盈在丫鬟们簇拥下走到车边,停下来不知在等什么。丫鬟们摸不透她的心思,催了几句,她还是定定地不动。

直到看见素震疾步走来,素盈才轻轻笑了一下,向丫鬟们道:“你们退开吧。”

素震大步走到素盈面前,见她裹了一件薄红银花面的白狐领斗篷,衬得肌肤如粉雕玉琢,­唇­上一点淡淡的胭脂,像盛放的花。她的一呼一吸都静静的,仿佛从花瓣上轻盈掠过一丝香风,吹动了颌前长长的狐毛领子。

素震的双目炯炯,呼吸急促粗重,带着炽热,在周围的冷气里染出一片白雾。

素盈看着他,默默从袖中抽出一只细长的小木匣——正是十天前素震送她的礼物。

素震一掂份量就知道其中的药丸一颗未少。他将匣攥在手里,声音无喜无悲:“你没有吃……”

素盈没答他,却说:“这十几年来,有三个男子说要带我走——第一个是三哥,他从小就说要带我离开这个家,可最远只带我走到南郊的杨树林;第二个是白公子,他带我走到一匹马­精­疲力竭能走到的最远处;第三个是你,震……”她有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她知道,他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并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她看着他身子一震,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可是,二哥……你又能带我走多远?你是我的二哥,这一点无法改变。当哥哥的你,能带我去哪里呢?”

素震眼中的炽热渐渐冷了,“我说过,只要你信我这一次……”

“我是想相信你,所以才收下这个匣子——可是你不能坦诚地告诉我,要我相信什么。”素盈缓缓地说,“我‘病’了这几天,想等你来探望,顺便给我一个解释。但你没有。你……只要我顺从你的主意,却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没什么话想对他讲,慢慢地转身跨上车。

下人们忙跟上来走在车旁。牛车轻晃着,辗过积雪。

素盈听到雪咯吱吱被车轮压实,听到车出府门时下人们的招呼吆喝,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匆匆地路过……她听到一切,唯独听不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心又静又冷,仿佛从前生日时,小院中一大片无人踏足的雪地。

二七章 意外·洵

素盈进宫之后,被安排在东宫一间暖融融的偏殿里,等候皇后与东宫召唤。

她知道其他六位小姐也被安置在某处,一一等待传召。她并不在意那些小姐是谁,也不在意自己与她们相比孰优孰劣。她知道这宫里此刻应该是很热闹的,一定有很多宫女宦官在暗处看热闹,只等她们一露面,就对她们评头论足……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觉得,要是这偏殿里的火再旺一点就好了,她的前胸后背就不会一直这么凉……

她僵直地坐着,直到脖子、后背和腰都疼起来。

一个宦官推门进来,垂着头道:“素六小姐请吧。”

素盈便木然跟在他身后。

她机械地步入东宫,走到皇后与东宫夫­妇­面前大约五步的地方,行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大礼,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按理说,皇后应在这时候随意与素盈聊几句,问问她的家人,问问她的喜好。可皇后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素盈。

偌大的东宫一时静如宇外,素盈听见轻微的“哔”的一声,却是宫中生火的铜盆里迸裂了一块木炭。

“素六小姐的家人,我是知道的。”皇后嘴角带笑,向周围的女官宫女们说:“她是淳媛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的妹妹。”

周围的宫女大多早就知道这一层,这时候还是若有所思地交换眼­色­,看素盈的眼光也有些异样。

皇后又道:“不过素六小姐前些年在我身边呆过一段日子,她的人品,我也知道——是个伶俐、懂规矩的孩子,与她姐妹们不一样。”

素盈只是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将她的话都当耳旁风。

“不知素六小姐平常喜欢做些什么呢?”皇后微笑着问。

素盈尚未回答,东宫妃笑着Сhā嘴道:“娘娘这不是多此一问?六小姐喜欢调香啊!以前在您身边不就是做这个吗?”

有几个宫女听了便低低地笑出了声。皇后瞪了东宫妃一眼,见素盈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终于沉下脸,向东宫道:“是你挑侧妃。你自己看着办吧。”

东宫一直坐在皇后下手,似乎并未正眼看素盈。这时听了皇后的话,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玉笛,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听说你近来喜欢吹笛——吹一曲来听吧。”

素盈顺势抬头望了东宫一眼:他的目光还是她印象当中那样,看向她时,带着由衷的怜爱。宫中只有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过玉笛,心想也许哥哥说的是真的,也许东宫真的有一点喜欢她——这是她从前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因为从前的素盈看不出她与东宫的未来会有何联系。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选她,但愿他确实如哥哥所说那样,有一些喜欢她……

想着,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罢又望了东宫一眼,见他神情和缓,分明欣赏她婉转清丽的笛声……

“果然声声动情——”东宫在她交还玉笛时,用很低的声音赞了一句,“时常能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与东宫妃的脸­色­已怫然不悦。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声音吩咐,那架势仿佛素盈仍是她身边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礼,缓缓从东宫退出,听到皇后向东宫说:“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劝你想仔细了。”

素盈听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连自己都对这反应有点意外。

她出了东宫才昂起头,宁静的目光从一片雪景上掠过,忽然看见雪地中有个青衣宫人,远远地看着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丽媛。

素盈吃了一惊,欲要张口叫她,她已飞快地转身逃了。素盈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苑深处,依旧走自己的路。

按祖上传下来的习惯,被皇家挑选的女孩儿回家之后,家里人不能问长问短,问多了减福气。

这一天素盈回家后,家里人只敢察言观­色­,不便多问。偏她的脸­色­是最难捉摸的,只有素飒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轩芽伺候素盈换衣服时,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刚才……二公子送了一样东西……”

素盈看也没看,随意道:“送回去吧——” 她换好了最后一件衣服,走出屏风,又是平常那个一脸淡泊的素盈。

轩芽为难道:“但……二公子送来那东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问:“是什么?”

轩芽笑嘻嘻说:“是写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说,小姐问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现在还在窗台上呢。”

“什么字?”素盈一边问,一边走到窗边。

“小姐忘了么?奴婢不识字的。”轩芽赶在前头为素盈打开窗。

素盈一眼看见了窗外的雪上写着四个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纷纷落地,露出青­色­的窗台,她才把冰凉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气。“还有别人看见这字么?”

“没人了。”轩芽老实地回答。

素盈点点头,声音若有若无:“很好。以后,二公子来,你不要让他进来了。”

“为什么?”轩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写了什么让小姐不高兴。

“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亲兄长。”素盈一边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边静静地回答。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话,即使连她的父亲都瞧出端倪,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话没错:她那二哥没将她当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话,因为她根本不信,当那是无稽之谈。可如今……

“还是不要见的好。”她小声说着,把窗户合上。

腊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飒在宫中交了班,便要出宫回家。

这天要迎东宫侧妃入宫,虽用了一个“迎”字,但远远无法与东宫聘妃时的正式隆重相提并论,不过是一队宦官带一份皇家的礼物去女家,然后用两个时辰把该做的仪式走一遍过场,将侧妃接入宫中。

素飒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邻近宫门处,果然见一队宦官带着焕彩斑斓的礼品正在宫门交验凭证。为首的两名宦官之一看见了素飒,却把脸别往另一边。

素飒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托过这名宦官,若是侧妃之选定为素盈,请他在这时做个暗示。

他只是一贯小心惯了,才这样拜托对方,其实他早已对结果十拿九稳。

但那宦官并没有再看他一眼,验过凭证就带队出了宫门。

素飒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轻轻发抖——也许是他看漏了,也许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素飒回头,看见东宫负手站在他不远处。

素飒迅速定下心神,镇静地反问:“殿下又在看什么?”

东宫没有回答,怔怔看着那队宦官的最后一个消失在宫门处。当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闪烁的星点光彩消失,宫门再度恢复冬日清晨的冷清,东宫的眼角眉梢也染了凄寒。一片淡淡的白雾自他­唇­边溜出,素飒知道他又在叹息。

“阿盈她会明白我。”东宫说。

素飒的心顿时被周围的幽寒席卷,颤声问:“臣……只想问:这是殿下自己的决定么?”

东宫点点头,“西陵郡王的四女儿——是的,我亲自选了她。”

素飒失神地望着他,喉中­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也该出宫了。”东宫黯然转身。

素飒忽地提高了声音:“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是不是因为宰相大人这一次力荐阿盈,才……”

“与他无关。”东宫的口气飘忽,“你若不明白,就去问阿盈吧。”

素飒一路遥遥地跟在那队宦官后面,看着他们的仪仗在十字天街拐向与东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来的下人冒寒等着,一见此景,便有几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报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还有两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队仪仗一侧,只待下一个路口揭晓答案。

素飒立马在十字口,默默望着仪仗渐渐远去。直到熹光初现,直到晨光将他的影子拖长,直到残雪白霜染上金红,他才轻轻抖了抖缰绳,浑身脱力似的,任由马带着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经得到消息,素飒去父亲的书房时,素老爷还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飒无话好说,静静退出。

一旁有丫鬟问:“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么?”

素飒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他回到房中时,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来了,在他的桌边看书。见他进来,她轻轻放下书,站起身望着他,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素飒看着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眼睛也是常常透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仿佛应该悲伤的事情都是别人的,伤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脸庞,确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亲还魂。

“你的哥哥,是个傻瓜……”素飒说出这句话时,心分明在痛,可他说不清这是为了谁,“我在他身边十年,可我还是不了解他……皇家的人,竟是这么难懂——我以为荣安,是喜欢我的,可她并不喜欢。我以为他会选你,但他却没有……”说到此处,他眼中有一滴眼泪险些涌出来。他忙将头仰起——可素盈还是看见他眼角处水光一点。

素盈眼中的冷静融化了,想要装作不在乎,将这件事付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着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时绽放的笑脸,这时却不知藏到了何处,无论如何唤不出来。“哥哥也说过,东宫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有些选择,虽是他亲自做的,却不一定是他真正愿意的。”

素飒低下头,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对你实说——这一次,我请了你义父帮忙。是他劝皇后别为难你……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问题,可是东宫却没有选你……他说你能明白。他没有选你,却说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着哥哥问:“琚大人这时候又想起帮我?连我,都觉得可疑。何况东宫。哥哥,请你告诉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他可不是闲来没事时喜欢热心助人的人。”

“你义父与东宫一直不和,东宫甚至想过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笼络东宫身边的人,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他需要一个与东宫非常亲近的人,非常、非常亲近的人。”素飒说得毫无愧­色­,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东宫身边,至于你愿意维护东宫还是偏袒你义父,我不管,也没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进入东宫,日后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办法。现在……这一切都成泡影,说也无用了。”

素盈静静地听着,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义父。我没有这样的义父。”

“你若对他无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儿,他也未必放在眼里。”素飒叹道,“我从未为他出过什么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念着东宫,并非死心塌地为他效劳。你虽是他的义女,却早与他不来往。至于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么在意的棋子……这就是人说的宫中——”

“宫中无人,朝中无靠?你什么时候学了爹爹最近的口头禅?”素盈哼了一声,取笑道:“堂堂东宫右卫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讨不到一个人的欢心,天就塌下来了么?!哥哥,你这样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原以为,哥哥是与众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里还是为妹妹好。难道,哥哥终归不过是素家无用的儿子,只图挈着妹妹的衣带步步高升?”

素飒惊讶地张了张嘴。素盈不待他说话,便道:“哥哥才二十岁,文韬武略不逊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难道哥哥就再也没有上进之路了吗?”

“不准胡说!”素飒心里一直怕她为落选之事想不开,听她冒出一个“死”字,忙厉声喝止。见素盈神­色­坦然,并无轻生的心思,他才松口气,轻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气。我自小在宫中陪伴东宫,看多了那些出入宫廷的权贵——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过就是一群……一群废物!仗着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废物不思进取,高官厚禄,飞扬跋扈。不管怎么说,琚大人是有所作为才有今日权倾朝野,虽然很多人不服,但对他的功绩无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后家子弟呢?……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边听边摇头:“单凭哥哥的才能,未尝不能飞黄腾达——前面那些话,还是不要再想为妙。哥哥若是念着母亲临终的嘱托,从此死了送妹妹进宫的心,为我寻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素飒见她似乎丝毫不为落选难过,不禁有些惊奇:“阿盈,你一点都不伤心?难道你,从来没有将东宫放在心上么?”

素盈垂下眼睛,轻声说:“其实,我那天回来就想告诉你:这事不成……东宫他曾经说过,他怕我留在宫廷里,迟早会变得和其他嫔妃宫女一样……他现在,还是不忍心要我进去。东宫他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远也不要背叛他。”

二八章 赤马·劫

慈明六年刚开一个头,天下人人都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年景,注定多灾多难。南国前些年出了一种奇怪的说法,说是“赤马红羊多劫难”,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慈明六年适逢丙午,人们口中不说,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谶语上牵连。

虽有上谕一道,禁止妖言惑众,违者严惩,但世上最难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来就难以收拢惶惶人心,何况宫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里,丹嫔生辰那天,她郁郁寡欢,独自饮酒饮至酩酊大醉,不知一个倒霉的宫女如何冲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后宫之中责罚宫女并不少见,甚至有的宫女因不堪痛楚而自尽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准后宫妃嫔私自动刑。丹嫔错手打死宫女引得龙颜震怒,念她曾经育有皇子,未加重罚,只在第二天将她贬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宫中损兵折将,又得这噩耗,无疑雪上加霜。唯独素老爷得知后长出口气,连说:“还好,还好!只是贬了一级而已。撞在这当口上,她那样­性­子的人,还是退上一步比较好。”

二月初一,国舅家正设宴宴请皇帝,已出嫁几年的三公主盛乐又送来急报:她的驸马征虏将军在西陲一次出战中,被西国所杀,她将择日扶柩回朝。

朝中顿时又乱了两天:西国虽然立国日浅,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强马壮便要伺机而动。征虏将军纵横沙场十年,战功赫赫,向来有常胜不败之誉,驻守西陲四年从未有过闪失,没想到竟一朝殒命。

皇帝又一连几天召群臣商议镇守西陲之事。

国事正焦头烂额,后宫又出意外:这年冰河开封之后,地泉翻涌异常,宫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响,水质不及从前清净。起先宫人们并未在意,按着规矩以药石净化井水之后就照常使用。谁知不出几日,宫中妃嫔、宫人骤然病倒一大片,连皇后、贞妃及众多选女也未能幸免。太医们被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着头皮全力救护皇后及贞妃。选女们患病的太多,一时难以全数得到诊断,竟在七八日内暴毙十余人。

星官夜测天象,禀报说星象不吉,主后宫乱。此时皇后身体稍有起­色­,见后宫一片愁云惨雾,便向皇帝进言,恳请放那些年长的宫女出宫择配,连那些选女们,若是想要归家休养,也一并允许,待星乱过去再迎入宫。皇帝此刻无心放在这事上,便让她作主。

宫女出宫一事没有人不愿意,然而选女们各有心思,谁也不愿在这当口离宫归家。哪知不出十日,选女又有十人暴毙,竟像是有人怕她们不走,强行来撵似的。选女们见死者容Se情状都与先前中了水毒的不尽相同,只得纷纷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准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宫中小心度日。这一番折腾,淑文殿受教的选女只剩下二十来人。

素贞妃与她姐姐文妃十余年来不参与宫中是非,日日紧闭宫门吃斋颂佛,仿佛看破红尘似的。这次贞妃染病,也不急于康复,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将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抛下皮囊西登极乐。太医用的药她并不拒绝,然而皇后日渐有起­色­,她却渐渐衰弱,终于悄无声息地晏驾。她姐姐文妃见状也不悲伤,把一头长发一刀斩断,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极寺出家,为皇家祈福去了。

后宫中一时萧条惨淡,气氛与从前大为迥异。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后宫,可她家亲戚来来往往,多少都与皇家沾亲带故,各种消息不请自到,她耳中纷纷扰扰,还是那些与宫廷有关的话题。

这日她在姨娘们那里听她们闲聊,听得索然无味,独自走到花园中透气。

杨柳正待发芽,院中无花无雪,乏善可陈。素盈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株梅树上犹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爱,摇摇欲坠。她看了喜欢,想把这株梅花送给凤烨公主看看,于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凤烨公主难得在年初诊出喜脉,素沉大喜过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呵护,几乎连只茶碗也不让她去端。谁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么伤到,竟流了去,连带着凤烨公主的身子也大伤元气。她自那之后又伤心又伤身,整日恹恹地卧床谢客。素沉也难过,但更怕她闷出三长两短,便每天陪着她哄着她,又请素盈偶尔来与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缕浅香令人神清气爽,她不禁微笑着踮起脚尖,勉强够到那枝梅,又不敢太过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费劲,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将梅枝轻松折下。

素盈惊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怀里。

她慌忙退开半步,怔怔看着那人的脸,半晌才低低地叫了声:“白……大人……”

信默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将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声问候:“你近来可好?”仿佛这几句简单的话也怕别人听去似的。

素盈点点头,轻声问:“这是后宅,白大人怎么……”问到一半,她便打住——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想到此处,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与他在园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话把自己的思绪岔开:“白大人探望七姨娘么?”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目光还是定定地望着素盈,可又什么也不说。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大人从小径往回走,在第一处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处。”

“我知道路。”信默的声音还是那么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么,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着梅枝刚转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挣扎,信默却抓着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单薄,被他们一折腾,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纷纷散在地上。

素盈见花已毁,无奈地把梅枝撇到一边。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挂着一块硬硬的方形石头,这才松开手。

“我听庆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与亲事有关。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约你们的父亲就要确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并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可靠人选……”

素盈摇头:“白大人不必听那些空|­茓­来风的消息,也不必为我担心。”

信默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还未触及,便被人一声咆哮喝止。

“你是什么人?!”素震虎视眈眈地瞪着信默,“到后院做什么?”

素盈忙道:“二哥,这位……这位是驸马……白大人……”她见素震神­色­不善,越说声音越低,又向信默道:“这是我二哥。”

信默认真看了看素震,和气地说:“原来是即将上任的虎贲郎——失礼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满,回来之后为调任之事颇费了一番功夫,却不曾想他居然谋到虎贲郎的职位,比原先还升了一级。况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贲郎转升,而且升得极快,谋得这个职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为他高兴,虽然尚未见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这样说,一定是确凿无疑了。

素震并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声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门吧。”

素盈不太情愿与他一起出入,小声说:“我要去陪凤烨公主。”

素震直接道:“荣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凑热闹?”

素盈“哦”一声,向信默笑笑:“原来大人是先公主一步来的。”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管不着他家的事,他为什么不与公主同行,与她根本无关。于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礼,走到素震身边道:“二哥,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只想借机离开信默身边,可是走出很远,却总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徘徊,她总也走不出他的视线。

与素震绕出后园,素盈松了口气,就想溜走。谁知素震将她牢牢抓住,道:“就因为与宰相闹脾气,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么?”

——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澜在月初生了一对孪生子,琚府上下喜气冲天,素府也陪着高兴。素盈为素澜庆幸,可无论谁来劝说,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门。

听素震忽然说起,素盈立刻沉下脸,甩开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气吧!”

素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见识过你的倔强——那天,桂花树下,你见我挨打时就是这样拗着。难道要我像当时的素飒那样对你,你才走?”

素盈吓得向旁边一躲,怕他真学素飒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见她慌张失措,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愿别人看见我们一起——我先过去,为你准备的车在西门外。”那口气竟是不容她拒绝。

素盈仍有些不情愿,实在因为自从素澜临产,姐妹俩前前后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面,确实有些挂念。如今素家活着的姐妹,除了宫里的素湄和难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只剩素澜与素盈还时常来往。思及此处,素盈叫了素震一声,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几件礼物再走。去探望阿澜,总不能空着手……”

“已经帮你准备了。”素震跨上骏马,用马鞭挑开马车的帘,车内堆了不少锦盒缎匣,仅容素盈坐的一小块地方。

素盈再无话可说,侧身坐入车中,放下帘,这才仔细端详,觉得这些礼物过于华丽,很不像素震平常的风格,不过确实是素澜喜欢的那种。

她并不十分明白素震为何一定要拉上她一起去看妹妹,反正已经上路,就不再多想。

素澜自从产子,在相府便像金珠宝玉似的被供起来。她自己也得意,不免有颐指气使的架势。见素盈来了,素澜一高兴便令下人把收到的种种贺礼拿出来给姐姐赏玩。下人手脚慢了重了,都要被她数落。素盈看在眼中觉得不好,便劝她几句:“现在要紧的是养着心­性­,否则老来要心烦多病!小事就别计较那么多。”

素澜撇撇嘴:“我心情好着呢!哎,刚巧你两个外甥被他们­奶­­奶­抱去给吏部尚书和羽林中郎将的夫人看,不然让你见见。”

素盈笑道:“我还怕以后见不到他们么?倒是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吓得我都不敢把礼物拿出手了。”

素澜抿嘴嗔怪她:“姐姐的心意与旁人不同,好坏我都要!”

见素盈叫人拿过礼物,素澜“咦”一声,看着素盈,微笑摇头道:“这不是姐姐准备的。”说着打开一只石竹­色­绫盒,眼睛登时亮了——盒中是一对像镶金错银的翠玉镯,说不上多名贵,难得的是花纹华贵­精­细。素澜马上将镯子戴上,又说:“挑礼物这人倒是明白我的心思。姐姐说实话吧——到底谁送的?”

素盈只得如实奉告。

素澜又翻开几个礼盒,咂舌道:“看不出二哥还有这眼光。还以为他在外面这些年,没什么见识呢!”

姐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素盈见时候不早,不想在她这里用饭,就起身告辞。

素澜留不住她,忙让人取了一只银盒,说:“这是宰相大人赐的好东西,在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呢。”

素盈打开盒子,登时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盒极细腻的香膏。

“这可是按琚家天价求得的秘方新配的,据说能安神。”素澜压低声音说:“听说宫里最近闹鬼——咱家阿槐和阿淳姐姐的亡魂都出来了,折腾得皇后每天没法睡觉……宰相大人紧赶紧地配了一批香膏送进去。”她说着说着噗哧笑出来,可笑脸没一瞬就变成了伤感愤恨:“这下,谁也不能说我们家的姐妹死得不明不白了——总算知道是谁害了她俩。”

素盈没有接话,将香膏放在鼻端轻嗅,淡淡地赞道:“好香……原来是皇后娘娘用的,怪不得好像在哪里闻过。”

素澜又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要这也没用。姐姐时常睡不着,拿去使吧——要是连见鬼的人都能借助这玩艺睡着,姐姐那点心绪不宁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琢磨着——我公公那样的人,早该知道我用不到它。他肯定一早料到这东西到了我手里,早晚给你。我们家就你跟这些香啊花啊的最有缘。”她看看素盈,劝道:“姐姐你就借个台阶下吧——认了一回义父却搞成这样,也不好。”

素盈一直闻着那香膏,忽然问:“娘娘用这香膏有多久了?”

“好几年了吧……”素澜耸耸肩,“据说她从老早之前就睡不安稳。听说……”她冷笑一声,低语道:“听说宰相就是为这缘故才铺天盖地花重金找秘方,好容易得了这一个。”

“阿澜——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没有听见。知道了么?”素盈深深望着妹妹。

素澜以为她不愿与宰相和解,也不愿掺合宫廷秘闻,只得摇头叹道:“好吧,我记住了。”

素盈不再说什么,从素澜那里出来,便从相府中人少的偏廊走。

谁知拐个弯,她就看见琚含玄气定神逸地坐在一处转角亭里。

素盈无路可换,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向他行个礼。

琚含玄只是随意看了她两眼,不让她走,却也不与她说话。他没有反应,素盈便不吭气,立定在那里等他放话。

过了不知多久,琚含玄才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从素盈身边走过时,停下来扫了她一眼,冷冷说:“你这脾气,怎么能有出息?”

素盈浅浅一笑,并不回答。

琚含玄看见她手里的银盒,别有用意似的问:“这香膏如何?”

“是好香。”素盈嘴角含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可是给您的儿媳用,未免有点……有点失了身份。”

琚含玄望着素盈笑起来:“阿澜没有对你说这香膏的来历么?“

素盈像是吃了一惊,犹疑道:“阿澜只说我与香有缘,便给了我……我总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傻孩子——这是宫里的香。你在丹茜宫应该闻过。”琚含玄的眼中带着一丝嘲弄。

素盈无视他的眼神,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这香不是上品。不然,琴师刘若愚的身上,怎么也是用这一种……”她未说完,偷偷望了琚含玄一眼,见他眼中骤然凝聚寒芒,错愕道:“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你走吧!”琚含玄用力一挥袖,自己先大步走了。

素盈向他的背影欠欠身,微笑着顺着长廊离开。

素震与马车早等在相府偏门外,见素盈出来,他扶她上车,问:“见到宰相大人了?”

素盈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把帘子放下。

素震慢慢把帘子掀开,目光柔和地望着素盈,款款道:“阿盈——我不想求人,可我不得不求他。他说,很久没见你,有点挂念——我无法拒绝……”

素盈的脸笼在­阴­影里,声音却很平静:“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以后,我再不会跟你出来。”

素震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也不与她争辩,迟疑片刻才将帘子垂下,命人上路。

素盈在车中止不住浑身扑簌簌的颤抖,她又拿出那只银盒,打开来轻轻嗅了一下——好熟悉香气……她绝对不会记错。

那是一生也不会记错的一刻——当她的双手在那夹着黑­色­棉絮的绣褥中抽出一缕黑絮时,手心上沾染的,就是这样优雅迷人的香气……

二九章 逆劫

世上的事物都是应运而生——有征战,便有了战士;有权力相夺,便有了成王败寇;有王,便有后,有了皇后世家。如今有了传言中的丙午劫数之说,世上忽然就冒出许多道人方士,为人化解劫难。

素老爷觉得,天下谁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这样的能人异士,于是有一天,一位颇有道骨仙风的布衣神算被请进东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灾何难?”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态度从容,像是宠辱不惊、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

素老爷见他眉宇轩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门撞邪,请先生指点解救之法。”他斟酌词语,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素盈近来的状况归结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来就闷在房中不住哆嗦,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身上忽冷忽热。打那之后,别人问什么,她能对答如流,只是说着说着就神­色­飘忽,仿佛分心去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神算点点头,“近来京中乖戾之气甚盛,被邪气冲撞也不稀奇。”说着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药丸交给素老爷,道:“每晚临睡前在鼻端闻一碗茶的时间即可。”

素老爷收了药丸,又问:“今年流年似乎对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顺。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这要看过八字,才好说。”神算道,“劫与非劫,因人而异。化解之术也有天渊之别。”

素老爷早备了纸笔,亲自写下儿女们的八字。然而宫中曾出过以生辰八字诅咒淳媛之事,素老爷这次多了一个心眼,胡乱写了许多生辰混淆耳目,将素沉、素飒、素湄、素盈与素澜兄妹五人的八字掺杂其中,令人难以对号。

道士一一看过方说:“贫道只批这生辰,郡王将贫道批语记在心里就是。这第一张,生在坤位,且时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长。若是小姐,当有左右天下之状,可惜有无嗣之忧。若是公子,当是极大的富贵伴其一生,可惜亦有无嗣之患,且难以寿终。”

素老爷看了一眼,见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话,等他继续说。

神算又批了几个生辰,其中有好有坏,有个极富贵长久的,可惜是素老爷杜撰出来。直到拿起一张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这定是郡王捉弄贫道——这纸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爷心想他果真有两下,居然连杜撰出来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时,却是仍在宫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这时不免惊得神­色­也变了,心头忽地生出杀意。

幸而那先生并未在意,又拿起一张八字,连连点头微笑:“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风生水起之时,一生不宜静守,最宜闯荡,且逢变则胜,无可限量!若是静守一处,便可惜了这样的命格。”

素老爷听他终于说出一句好话,且说的是他偏爱的素飒,这才将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无多,又拿起一张,惊得瞠目结舌:“这位命相与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较前面那位更好一层,恰是太­阴­之日之时,且生得圆满——当真了得!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启运太后了!”

启运太后素氏在皇朝历史上颇负盛名。她以宫人之身诞下皇子,也就是后来的静帝。因启运太后身份卑微,且正宫素后无出,便将静帝要来抚养。静帝登基之后奉嫡母素后为隆运太后。启运太后自封为太后,反废了隆运太后,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运太后一脉在后宫外朝绵延四代的大权。

素老爷吃了一惊,将那八字捏在手中反复看,却听神算继续说:“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难违:月有圆缺,运有盛衰。这位的命格,盛极时太盛,由盈转缺时便如乾坤逆转,只怕……”

“先生可有转圜的办法?”素老爷忙问。

神算掐算一番,摇头叹息:“若是有所生养,缺时便有依靠,足以补缺。若是无子,索­性­就这样也罢,万万不可养别人的子孙,否则怕要履迹被启运太后废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说,拿起最后一张八字细细看了看,点头道:“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贵,且有后妃之相,颇宜子孙。”

素老爷见是素澜的八字,更加惊疑——素澜已是相府媳­妇­,又何来后妃之相?素老爷对他的话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问:“敢问先生,我这些孩子,要如何过今年的赤马之劫?”

“贵府何来劫数?”神算拈须笑道:“众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贵,此劫难以动摇。况且还有那位风生水起的公子与这位正当大盈的小姐,这二位都是遇劫则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机,何患有劫?”

素老爷听罢哈哈一笑,拿过早准备好的银两赏了先生,亲自送他出门。

待先生的身影刚出府门不远,素老爷立刻把脸一沉,找来府中死士,命他们速速将那酸道士灭口。交待完毕,他将那些写着八字的纸小心稳妥地处理掉,才拿着药丸去找素盈。

素飒自从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时,一天要来探望数次。素盈身体并无大恙,可素飒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这天他将轩芽支开,委婉地问:“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不能与哥哥讲么?”

素盈神情并无异常,只是眼中沉沉的黯淡无光。连日来别人问话她懒得回答,听素飒也问,终于握住哥哥的手,无力地说:“哥哥,我觉得害怕……我怕我还没有考虑周全,已经做了危险的决定。可是,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这让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怎么?”素飒奇道:“你做了什么?在相府又将宰相惹恼了?”他笑着拍拍素盈的手,宽慰道:“没事!他不会把你怎样。”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这一次,是他要帮我一个大忙,帮我们家一个大忙!”

素飒更加觉得稀奇,忽然见素盈神­色­一敛,瞬间又有难掩的惶恐。他见状连忙柔声问:“阿盈,怎么了?”

素盈避开他的目光,把脸转往一旁——那个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纱的女人,就坐在素飒身边,他却看不见。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继而向素飒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她走到门边,看看周围无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飒身旁,从容地说:“我,从小就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余光看到白衣女人只是坐在那里微笑,并不打扰她摊开这个秘密。“她总是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很不安……她很久没出现,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我面前。可是……”

素飒摸了摸她的额头,尽量表现出相信她说的一切。他放缓声音耐心地问:“她都说些什么?”

素盈紧抿着嘴,不回答。

“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会瞒我这么多年。”素飒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阿盈,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再想了。”他只当她从小有个难解的心结。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发冷,整个身子也轻轻颤栗,几度张了张口,可没说出话。

“阿盈,你怎么啦?”白衣女人笑着用温和轻盈的声音说,“害怕哥哥并不相信你、把你当作疯子?还是害怕宰相并不相信你的话,并不落入你的小小诡计之中?害怕他对皇后的感情远远超过你的估计,反因看透你的离间而对付你,你却没有为自己准备退路?那么——我让他们毫不迟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让天下无人置疑你、反驳你,好不好?”

素盈­阴­沉着脸,缓缓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为我绝不原谅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气凌厉冰冷,让素飒暗暗吃惊。

“但,我也不愿为了报仇将未来孤注一掷。”素盈继续说。

素飒怔怔看着她,越来越用力握紧她的手。“阿盈?”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不愿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听到的,更不愿去猜测——若这自说自话发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须一瞬就能断定那人脑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对他而言,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疯的人。

女人看着素盈,笑得非常温暖。“知道我为什么总会来到你面前么?”她的声音如春风和煦,“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不甘心把自己交给别人来摆布。你一直都是这样,一面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谁都能够践踏;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一点不如旁人,能够做到谁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飒的手心,可她浑然不觉,还是僵硬地梗直身子与那女人对峙。

“我给你机会,让你证明看,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让你证明给所有的人看,你绝不是没头没脑、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够­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声:“我不需要证明给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给的天下!”

当她喊出最后一句,那白衣女人埋头一笑,悄然不见。素飒嚯的站起身,将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发烧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让人给你煎退烧的药。”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听我说——”

“嘘——不要慌乱。”素飒把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坚定地说:“阿盈,你只是在发烧而已!喝了药,很快就会没事。”

他退出房门,一抬头就看见父亲呆呆地立在门外,分明听见了素盈的话。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素飒便明白父亲与他意思一致:从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听会说的人来伺候。

素老爷轻手轻脚走入房内,看见女儿沮丧地坐在床上,把脸埋在膝间。

“阿盈!”他又细细端详这个女儿,想起道士为她批的命,越想越觉得蹊跷。

素盈抬起脸,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爹?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起身。

素老爷拦住她,不紧不慢地说:“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了。你没听人说吗?丙午年是要出乱子的!我找了道士给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药,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总是看见些奇怪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可怕的,驱了邪就好。”

“爹怎么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皱眉,“自古弄出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扰。再说、再说……”她本想说她看见那女人也不是一日两日,可她并不想与父亲深谈此事,便将话头搁置。

素老爷见她对答如常,呵呵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远看,听人说商汤灭夏、周武灭商都是这年头,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讲有据可考的——汉高祖驾崩、吕氏夺权,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汉成帝立王莽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举两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两代建国、呂王二姓之兴,不也有赖这年?”

素老爷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诧异,却不表示出来,笑嘻嘻道:“女儿的见识与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别致。”

父女二人不着边际地闲谈了一阵,素飒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素盈顺从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爷与素飒留她清静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时,两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记得厨房收留着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丫头,耳朵也不灵光。”素老爷说,“人还算机灵,就是手脚笨重了些,来伺候阿盈恐怕不够周到。”

“调教几天,应该能使唤。”素飒神情萧索,“我本来是来向她说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样,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你只管走!”素老爷斩钉截铁地说:“哪有因为妹妹有病就耽搁了从征的?建功立业还要靠这一战。况且这次是托东宫为你保荐,你要不能全力以赴,东宫脸上也不好看。”

素飒默默点了点头,又恳求道:“请爹务必要为阿盈求访名医……”

“你不说我也会的。”素老爷抚着下颌笑了,“这孩子的出头之日,在后面呢!”

赤马之厄带来的恐慌在四月涌向顶峰——宫中女伶告发皇后素若星与宫中一名琴师私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一向在言论中袒护皇后的宰相,这次竟唱起反调,主张废后。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随声附和,他们声势颇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气急攻心,一经挑唆便做出决定:废黜皇后素氏,放逐缦城。

素老爷心中喜忧参半:目前后位虚置,宫中最接近皇后宝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尽所能为丹媛力争,未尝不能谋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说过的话他也无法抛到脑后——素盈才是道士口中应劫而盛的那个。

素飒已赴西陲,验证了道士为他做出的批语:他的才华在战争中展露无遗,不容任何人轻视。素老爷无法不信道士关于素盈的那一段长篇大论。

不知多少人瞄着后宫中之主的宝座,这是不容他有半分踌躇的时刻,可素老爷却犹豫起来:妹妹与女儿毕竟有差别,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里?

只是这机会来得太快,他还没有为素盈摸到门道……况且,那天,当他的死士带着染血的道袍复命时,也带来了道士临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做的所有批语,都只说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三十章 受教·盈

新近来侍奉素盈的丫头刚十五岁,原先并没有名字,因为她是个哑巴,人人叫她哑妹。这丫头从八九岁就在厨房做粗活,手脚粗糙可心思并不愚钝。她知道在小姐身边做事不同于过去在厨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谨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还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脚弄出不少乱子。

素盈知道哑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变得麻利­精­­干­,眼见哑妹弄坏许多东西,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加责怪。哑妹虽口耳不灵,可也能看出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宽厚,因此对素盈又敬爱几分。

按家里的习惯,每个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见哑妹敦厚,便想要她长久跟在身边,于是为她起了名字叫轩茵。哑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这个名字如获至宝。素盈又将这两个字写给她看,哑妹虽目不识丁,也知这就是名字,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素盈见她天真无邪,很想教她识几个字,料想她虽不会发声,听人说话也费劲,但只要多下功夫不难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对一个疯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轩茵有残缺又不识字才送到她身边。每一想到这点,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点什么的心思也在瞬间化为尘灰。

轩茵不知小姐有什么病,只知道每天有两三位大夫来为她诊治,一碗一碗的汤药不断往她面前送。老爷用非常大的声音交待过——必须亲眼看着小姐按时喝药。轩茵想,那些药的苦味光是闻一闻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见药端来,眉头都不皱,仰脖就喝,喝罢至多苦笑一下。过了十来天,轩茵反而心疼起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药,就向过去那些厨房里的朋友要些蜜饯甜食,给素盈压苦味。

素老爷不准素盈看书费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与人多话。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却喝药与睡觉便无所事事。起初她心里埋怨哥哥与父亲,后来也怪自己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对自己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要被她当作疯子。这些念头都平静之后,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绝月余,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这天,素盈百无聊赖,又从箱箧中翻出香炉与香料,随意摆弄。正配到一半,忽听轩茵在门口依依呀呀,不知与何人争执。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张望,一看便呆了——来的两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装,行囊未解,虽是风尘仆仆的巾帼,但气度不凡。其中一个竟是从前在咏花堂传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将崔先生与她的同伴迎入室内。

素家从来不养无用的人,自从素槐入宫,素澜订婚,素府再无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爷毫无半分愧疚地将崔先生扫地出门,念在她与素府有十余年主仆之情,临行前厚赠一笔箧资。当素盈被削去奉香之衔,从宫中回来时,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见崔先生,首先就想到这件事,不禁有些脸红:“家父那样对待先生,先生还记挂我么?”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个崔氏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稀奇的……”她细细端详素盈,眼中满是赞许:“不过一年多不见,小姐比从前更清丽了。”

素盈笑着与崔先生略谈几句,又打量与她同来的那位女子——她年纪不过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迹,可态度沉着,一双眼睛格外冷静。

“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绍道:“王氏医术天下闻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变了变,勉强笑道:“原来先生这次是请人来为我看病。”

“秋莹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医,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点头,“六小姐一向是个明理人,知道什么对自己好。”

素盈摇摇头,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药石也无功。”

王秋莹不笑不恼,静静地看了看素盈,说:“令尊已将小姐的情况略说过一点。若是令尊所言不虚,那么小姐并非我见过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见过另一位小姐,她总是看到一条白龙绕着自己的身子,与她喁喁对语。那位小姐不堪惊恐,几乎癫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素盈见她说话­干­脆利索,直来直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摇头。

王秋莹和蔼地笑道:“其实,只是因为那位小姐嗜吃一种珍异水果——旁人吃了并无异状,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从不吃那水果,又调养几十天后,她就与常人无异了。”

“哦……”素盈听罢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我从小就是自己置办饮食,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问题。”王秋莹道:“也许是水、也许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现症状是在何时?”

素盈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道:“八岁。”

王秋莹蹙眉与崔先生对视一眼,又问:“这些年,小姐从未请大夫看过么?”

素盈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许疯了,但并不傻——若是说了,我早在几年前就要过这一个月来的日子。”

王秋莹怔了一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调了墨,一边问一边记:“一年四季,小姐何时出现幻象的次数多?”

素盈默想片刻,摇头说:“不一定。还是在宫里时最多。”

王秋莹略一思忖,又问:“那么,最后一次,是在何时?”

素盈回过头看着她,眼中有一星寒凉:“……现在。”

崔先生与王秋莹都惊了一刹,面面相觑。王秋莹迅速镇定,详细问了素盈眼见的种种奇异景象,又问了素盈近来的饮食用药,最后才问:“不知那女人对小姐说些什么?”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这有什么关系?”

崔先生见她言语生硬,忙打圆场道:“秋莹小姐也是为您着想——毕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详尽越好。尤其心病,还要从心事入手。”

“我也是为两位着想。”素盈神情温和,话语虽诚挚,声音却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说了不该说的、听了不该听的,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等小姐愿意说时,再说与我听吧。”王秋莹收拾东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从来不怕付出代价。”她说着,随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这些香料可否容我带走?”

素盈点点头,唤来轩茵包好那些香料,将崔王二人送至院门口,又问:“崔先生……你这次回来,只是带王小姐来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终究逃不过她这一问,早就准备,此时缓缓道:“我是来执教的——令尊请我回来,为您重开咏花堂。”

素盈默默看着崔先生与王秋莹步步离去,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守门的两个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内暗淡,桌边那个女人还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她已经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阵,这时带着高傲的微笑看着素盈。

“阿盈,”她说,“你看——你在他们眼里只是这样一个傀儡,即使他们觉得你有点癫狂,还是不会放过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举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们的眼光改变。”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着对面墙壁上的图画。

“可是,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神医,也赶不走我。”那女人微笑着说,“既然你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那么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种病。”

素盈的睫毛抖动一下,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报上我的名字或者来历,不会扭转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变。”那女人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素盈胸中一闷,站起身走到门外阶上遥望苍天,忽然心生无奈无力。

轩茵正在小院中煎药,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紧紧看着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轩茵大略能从口形看出她的意思,于是慢慢地道:“你去厨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干­净的纸包六块。纸千万不要用带花­色­的……然后给咏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说着说着,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泪突地落下两颗。

轩茵惊慌失措,见素盈只管流泪也不擦,以为她手边没有手帕,急忙跑进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转再看素盈,神情已恢复往常的宁静。

“去吧!”素盈向轩茵笑笑。“我没事——忽然想起了轩叶。”

轩茵从来把素盈交待的事情当作头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咏花堂拜那女人为师?”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从桌边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变成‘那样的’素氏的女儿?”

素盈目光灼灼望着她,缓缓道:“能离开此处去咏花堂走走,也好。若是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别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亲派来的两个丫鬟陪伴下步入咏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着她,见素盈脸上没有不满或怨怼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说:“小姐,我们先去后面花园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独行,很少捧一册书对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后园有何打算,只得默默随行。

春­色­正好,园中花正发,两人在花园站着随意聊了片刻,就见一对蝴蝶翩翩而来。

“小姐有没有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问。

素盈点点头,含笑说:“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当初皇帝选驸马,白公子为您拒婚,或者­干­脆殉情……小姐会与他同去么?”

素盈心中一凉,眼前一黯,本能地摇头道:“他不会,我也不会……”

崔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并非舍不得荣华、放得开所爱,而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幸福献身,不顾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负太多责任。这些责任,也许会让你一生也遇不到一个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着那对蝴蝶出神,见它们叶底相逐,姗姗而去。

崔先生又问:“我还想问小姐第二个问题:迄今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嫁给白公子吗?”

素盈缓慢地摇摇头,说:“我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轩叶为何会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寻过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闭上眼睛,“然而真相总是离我太远,我总是无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选择穷尽一生去寻找,要别人给你一个答案。也可以选择……”

“放过?”

“不!”崔先生微笑着摇头,“放过了,只会一生余憾——也许,你可以选择由你来给出答案,让你相信的,成为众人都无异议的答案。”

素盈哑然失笑:“可我并不知道真相……如何给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么?”崔先生双眼盈盈,看向素盈时,让她觉得浑身浸入一泓深潭。

“据说废后被废,是因为她与琴师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说,“但是,真相谁知道呢?这只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所谓‘真相’,我们或者接受,或者一无所知。因为给出这答案的人,我们无法置疑。”

素盈一惊,沉声问:“先生并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师。我对废后也稍有了解——爱过天上太阳的人,如何会恋上野草中的流萤?”她顿了顿,又道:“即使坐上皇后的宝座,仍有许多未知……这些事情,小姐日后慢慢会懂。”

素盈低下头。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女人笑了一声:“阿盈,你看,她要改变你!”

“崔先生,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呢?”素盈问。

“小姐应该能猜到。”崔先生轻声说,“想想现在是什么样的时刻,郡王的所作所为并不难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进去?”素盈不住摇头,“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父亲是异想天开。”

“据我这些年来的所知:郡王虽不大懂得韬光养晦,但也从不异想天开。”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飞絮,向素盈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请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开。“我不会进宫,也不需要学着变成另一个人。”

那天午后,王秋莹带着一碗汤药来看素盈。

“小姐过去服的那些药一概停用。”她的态度不容反驳,“从今起我每十日为小姐换一次药。我想,很快能够找出病因。”

素盈没说话,带笑喝下那碗药,问:“崔先生是我父亲请回来的,王小姐又是谁请来的?难道只凭与崔先生的私交就不远万里来为我看病?”

王秋莹并不直接回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单,说:“这单子我会每天换,小姐从今日起不仅不能随意吃药,也不能吃这张单子以外的东西。室内不可供养花草,更不能调香——小姐所猜不错:有位大人非常担心小姐的身体。秋莹不敢有辱所托。”

“那么,那位大人该如何称呼?”素盈又问:“我一向钦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劳动王家人。”

王秋莹将纸单放在桌上,说:“那人在凶险时刻救过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并不很诧异,“他知道我……我时常生出幻觉?”

王秋莹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锐,尴尬片刻不知该怎样作答,只得如实道:“素二公子并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么病。只是见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来来去去,所以担心。秋莹为小姐诊看之后,也未向他透露。现在反倒是秋莹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轻轻一笑:“我只是今早闲聊时,从崔先生那里偶然听说:王氏十七子医术­精­湛,大多飘零天涯救死扶伤,唯有第十六子在军中随征。小姐诸兄何来­性­命之忧?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远赴边关——恰好与我二哥同时同地呢。再说,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王秋莹笑了:“令兄重情重义,小姐玲珑剔透,贵府当真是藏珠隐玉之地!”

“是王小姐见过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么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现在的状况么?”

“您看着办吧。”素盈懒洋洋地回答。

“这样好吗?他也许会胡乱猜想……”

素盈静静地看了王秋莹一眼,微笑着说:“我们家的事情,您不懂。您与二哥之间怎么说,我不管。”

三一章 圈套

素盈明确表示她不愿入宫、不愿学所谓的后宫之道,素老爷先是劝,后是吓,始终扭不过她的心意,最后大发雷霆,咆哮道:“你在小院里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一辈子别出来了!”

素盈漠然地说:“女儿知道爹会这样说……可是,女儿宁可在自己院中不出来,也不愿意把一辈子葬送在深宫。爹真舍得把这女儿条命扔进宫里?”

素老爷连连跺脚:“你怎么就这样死心眼?万一这次顺利地把你送进去,万一老天有眼因缘巧合——皇后之位唾手可得!真当上皇后,谁还能害你那么倒霉?”

素盈冷笑:“那么废后如今在哪里?”

素老爷见她冥顽不灵,气得挥手道:“你!你仔细想想吧——我们家这样的门第,不会让你下嫁小门小户。嫁入豪门,哪一家不是妻妾成群?还不是一样勾心斗角?素澜先不必说了,她新婚没多久,丈夫尚未纳妾。像你四姐素蕙那样嫁了次一等的人家,夫婿如今也有三妻四妾。若不是你姐姐自小学得­精­明,怎能压住阵脚?斗个天昏地暗,未必比宫中太平,仍只是个三等侯爵的夫人,于己于家,什么好处也没有!”

“爹若是一味逼我入宫,我从今日起就不再喝药,索­性­疯一辈子。”素盈知道与他讲自己的心思无异于夏虫语冰,于是有些哀怨地搁下这句话,就整日关起院门在房中或写写画画,或与自己下棋消磨时间,连送汤药的王秋莹也一并关在门外不见。

素老爷大怒之下不准人给素盈做饭,她就什么也不吃。她料定父亲不会眼看她生生饿死,更不会由着她不再吃药治病。果然,素老爷过了两天经周遭的人一劝,心又软下来,仍是照常按王秋莹的单子给素盈备饭,素盈便又按时服药,一切又恢复常态。不过素盈知道父亲不会死心,素老爷也知道他总会找到让素盈屈服的办法。

王秋莹的药用了一个月,素盈果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女人。王秋莹仍不满意,继续探究素盈的病因。她将素盈平日吃穿用的东西全部梳理一遍列成清单,一样样小心地让素盈重新接触。

素盈见她这段日子一直尽心竭力,心中对她生出几分信赖。五天之后,素盈又见那白衣女人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仿佛欲言又止。若是从前,素盈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时却如实对王秋莹说了。

王秋莹得知这一状况,蹙眉思忖许久,又埋头琢磨了一日,隔天似乎有所发现,满面自信地来找素盈。

“小姐可知,南国学习调香的人,在拜师之前要用一个月时间独处燃香的室中,记录每个时辰燃放的香料——一是为了测他的嗅觉,二是为了看他是否对特别的香料有异样反应。”王秋莹从容不迫地问:“听说小姐拜的师父是位出自名门的高手。不知他可曾让小姐做过类似测试?”

素盈以前曾听说这种事情,但从未放在心上。听王秋莹这样问,她犹豫地摇头,继而笑道:“家师……是被人逼着收我为徒。无论我是良材朽木,他都非收我不可,用不着做什么测试。”

“那么小姐并不知道薰草会让您生幻?”

素盈愣了,呆呆看着王秋莹道:“没有人会因为燃烧薰草产生幻觉……薰草不是致幻的香料。”

“但是您就会。”王秋莹肯定地说,“您要知道,人与人的身体是不同的。”

“只是因为薰草?”素盈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不信,不知为何,一时还有一丝失落。

“小姐不妨先试试——看看再也不碰薰草,是否还会出现幻觉。”王秋莹充满自信的微笑让素盈不能不信。

素盈迟疑地点点头,自那以后就将身边的薰草尽数扔掉。

然而像是对素盈示威似的,那白衣女人过了几天又带笑出现在素盈面前。

“阿盈,”她微笑着说,“其实,你心里并不希望我只是一场幻梦,对吧?如果我是鬼神,那么你也许是上天选中的宠儿;如果我是幻觉,那你不过是个病人而已!你也不愿意接受后者,对吧?”

素盈将她的再现告诉王秋莹,王秋莹得知后并不气馁,又重新为素盈寻找新的病因。

这天王秋莹正为素盈例行问诊,轩茵跌跌撞撞捧着一封信跑进来。素盈见她激动,不明就里,接过一看,原来是素飒写来的。

素飒初到西陲就写过一封信,素盈那时还在恼他把自己当作疯子,就没有理他。后来气消了,也曾写过几封信,但素飒都没有回信。素盈料想西陲战况吃紧,他没有闲工夫,就不再盼望他的来信。

此时见素飒传来音讯,素盈满心欢喜,谁知打开一看,素飒的笔迹颤抖,几乎难以分辨。素盈的心顿时提起来,匆忙读下去,才知道哥哥在写信之时,已重伤数日,昏迷五天刚刚醒来。再看落款,已是十余日前的事情。

素盈看得心如刀割,见哥哥字字都惦记她的身体,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将哥哥简略提及的伤势对王秋莹讲,王秋莹一听就知道凶险,不由得都表现在脸上。素盈察言观­色­,明白哥哥这次命悬一线,更加伤心欲绝。

素老爷也收到素飒的信,得知他战地负伤,也急得团团转,然而远水难解近渴,急也没有办法。好在府中有王秋莹在,素老爷按她的建议火速筹备了许多珍惜药材,命人飞赴边陲探望素飒,只求他的­性­命还在。

素盈为哥哥的情况寝食难安,几乎也要病倒,所幸不销两日又接一信。这一封书信字迹清秀整洁,内容说的是素飒于上次写信之后的第三天清晨退了烧,熬过一劫,想必没有大碍,只待静养康复。素盈一颗心这才放下,再看此信落款,竟写着“盛乐代书”四字,不禁诧异——万万没想到与素飒同征西陲的女将盛乐公主,竟为他代写家信。素盈不便臆测,幸而哥哥无事,她也就将此事暂放一旁。

然而素老爷却不想放过她,把怒气沮丧都发泄在素盈身上:“别人家的公子上战场,家人都是依依不舍,唯独你哥哥远赴边关,你不但不说一个伤心,还鼓励他去!你那些日子脑子不大对劲,我就不说你什么了——现在你知道了?战场是要死人的!唉……若是我们家在朝中有人,何必让飒儿去受这份苦。”

素盈原本仰慕那些书传中叱诧千里的名将,思量哥哥并非庸碌之辈,想鼓励他成就一番事业。如今鲜血淋漓的事实放在眼前,她切实知道战地凶险,心中也怕了几分,况且她只此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与旁人又不同。便问:“哥哥何时能回来?”

“不知道!”素老爷没好气地答了一句,更下定决心要把素盈送进宫中,以免几个幼子日后也受这等惨罪。

素盈一心担忧哥哥,每日写信给他,顾不上考虑其他。直到素飒亲笔写了回信给她,证明身体已有康复的迹象,她才安心。

六月中伏那天,相府送了大量­嫩­藕,特意说是送给素盈的,还问起她的身体是否有起­色­。素老爷知道相府不会无缘无故送礼,便准备了许多回礼,亲自带素盈上门道谢。

素盈根本不愿意踏入相府的门槛,可她近来与父亲的关系太僵,不愿与他再起争执,只得勉为其难与他同去。

素澜知道姐姐不愿与相府中的人打交道,一等她拜谢过宰相,就找个理由把她拉到自己房中,让她见见自己的双生子。

“还好你把我救出来。”素盈一边逗弄怀中的外甥,一边闷闷地说,“最发愁站在你公公面前。”

“可你义父很惦念你!”素澜咯咯笑道“自从上次你走了,他有一回还特意跟我提起来……我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有点欣赏你呢。”

素盈抱着的婴儿叫了一声,她忙低头去哄,随口问:“他提什么了?”

“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很喜欢你的胆量——姐姐,你那次做了什么有胆量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素澜眼底又闪出嫁人之前一直蕴含的那种光华,素盈一见就加了几分谨慎,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不大记得……大约是顶撞了他。”

“与那香膏有关?”素澜的口气不疾不徐,像是很随意,但素盈还是立刻感觉到一丝紧张——她的妹妹并没有因为嫁人生子而变得愚钝。

不等素盈斟酌好词语,素澜便笑了笑:“我不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姐姐下次若是用得着妹妹,千万要支会妹妹一声,不然妹妹被蒙在鼓里,怕是要吃亏。”

素盈自觉上次行事冲动,的确让她担了风险,于是抱歉地笑一下,说:“数落完你公公、夫婿和爹,又要来念叨我了?你几时吃过亏?妹妹是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还能捞到后福。”

素澜诚恳地摇头道:“凭自己的‘运气’和仰仗姐姐关心疼爱可不一样,后面这个让我心里舒服。” 她腾出手握了素盈的手一下,又神神秘秘地说:“姐姐知道宰相大人这次叫父亲来是为什么?”

“不知道。”素盈只顾埋头逗弄小外甥。

素澜的眉头轻轻一挑,说:“是关于二哥——我还以为,二哥常来巴结宰相,只是想谋个好职位,没想到,原来是因为生他的谢家人丁单薄,最后一个儿郎死在了西陲。”她开玩笑似的说:“二哥不要我们了,他要归宗呢!有馨娘在旁边吹风,宰相已经点了头,答应帮他跟爹谈。”

素盈愣了,听素澜又道:“他也真是的,偏挑这种时候。眼看跟着我们家要飞黄腾达了……”

“什么意思?”素盈警觉地问。

素澜微微一笑:“依我看,慈明三年正月里,为姑姑庆贺生辰的那座木雕,今年该送一座大的给她了。”

慈明三年素府送给当时的丹嫔庆贺生辰的礼物,是一座木雕的丹茜宫,那木头还是素盈与素飒二人出的。

“当真?”素盈早盼宫中后位之争早有结果,也免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胆。

“我瞎猜的——现在后宫那气象,堪当重任的人选并不多。”素澜压低声音笑了笑,“不过,二哥也真是妄想。他离了我们家,改回谢姓,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公子,一样娶不到姐姐。”

“你胡说什么?!”素盈被她惹恼,将孩子往她怀中一塞,道:“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吧!我可不陪着你,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又疯了。”

她正作势要走,恰好一个丫鬟进来说:“相爷请六小姐过去小坐。”

素盈一听心头就是一沉,可自己在人家家中,任­性­不得,只好跟着那丫鬟转回廊过花园,来到一处幽静的书房。

她原以为父亲定然也在,谁知书房中只有琚含玄悠然坐着看书。素盈一闻他书房中有股淡香,就有些发愁——她近来一直不碰香料,生怕又出幻觉。

“已经通风好一会儿,应该不成大碍吧?”琚含玄见她在门口畏缩不前,悠悠说道:“听你父亲说,你以后不能再动香料。可惜了你那样的手艺!你不做奉香之后,皇后曾经与我提过好几次你的香料呢!当然,那都是她被废之前的旧事了。”

素盈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废后,默默上前两步,向他拜了一拜。

琚含玄仔仔细细地打量素盈,让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收她为义女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看她,目光里有逼人的寒意。

“你上次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完全信。”他说,“可我也知道,你没有凭空捏造的本事。所以,我去查了……你并没有说错。”

“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素盈有些不安。

琚含玄笑了笑:“你种了籽,收了果,却不想知道它是怎么长成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牵动,但没有说话。

“阿盈,你借了我的手为你妹妹报了仇,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傻到任由你一句话就能摆布吧?”琚含玄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也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素盈的脸­色­微微泛白,强辩道:“素盈只是在大人面前说溜一句话。废后这样的大事,是大人促成。主意是大人定夺的,素盈何德何能?怎有本事劳动大人的手?”

琚含玄一声长笑:“我欣赏别人与我讨价还价的勇气,但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听他们说完,只是因为欣赏,并不意味着我还会向他们提供别的选择。”

素盈咬了咬牙,问:“大人要我做什么?”

“我想,素飒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担保你做东宫妃。”琚含玄含笑说,“如今,我要你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做你本该在东宫身边做的事。”

素盈骤然失­色­,低呼道:“不……”

琚含玄早知她是这种反应,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什么?”不等素盈开口回答,他收敛了微笑,冷冷地问:“听说,你哥哥前些日子受了重伤?”

素盈正心乱,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怔了怔。

“你可知道——上不上战场,由他决定;能不能回来,却由不得他。”琚含玄一脸寒霜,缓缓地说:“信不信,我可以让他老死在边陲?……如果,他不会战死的话。”

素盈又气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阿盈,你为你哥哥做了一个愚蠢的建议。现在,该为自己做一个聪明的打算了。”琚含玄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回去以后,好好跟你的老师学——学得要快,要好。不然,也许我会改变主意,把好意送给其他素氏的小姐。”

三二章 逝夏

六月最后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当然,无聊之辈照例把这场雨和传说的劫数联系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个晚上,月太明亮,不见一点黯斑。这异象由星官推算之后得出结论: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

废后被废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为她申辩,要求皇帝迎她回宫。素盈听说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长跪两日两夜不吃不喝,为其母诉冤,最后被皇帝命人强行架回东宫禁闭,然后他就在东宫内不断吟诗写文,委婉陈词,企图打动他的父亲。浮想他长跪不起的样子和被禁居东宫的苦楚,素盈不禁为他难过。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归家的选女,充实后宫。可皇帝无动于衷,不知想些什么。他不表态,群臣就难以安心,不断揣度他的心思,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议。

这个夏天对许多人来说,无疑漫长而艰涩。

薄暮时分,暑热渐消。咏花堂外蝉鸣悠长,素盈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颌的坐姿,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崔落花见她神思飘忽,就将手中一卷《别赋》合上,静静看着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讲,仍是出神地呆坐着。崔落花轻轻摇头微笑,朗朗道:“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我记得小姐原来很喜欢陈王的赋。”

“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素盈的口­唇­微动,声音轻缓,“小心翼翼地托身茂叶荫蔽,却躲不过虫雀狡童的戕害。身生双翅却难以高飞……《蝉赋》一直不是我最喜欢的——太过无望。”

崔先生见她的心思不在咏花堂,便说:“今日就到这里吧。骈文诗赋原本是小姐所长,至于史传,小姐耳熟能详,颇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与小姐同读诸子。”

素盈并不热心,淡淡地说:“这些我也读过。”

“有些东西,读一辈子也不为多。”崔先生并不见怪。

素盈笑一声,“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数日之间穷尽?读完了诸子,尚有琴棋书画、骑­射­韬略……”

“琴画不过陶冶情­操­,若想赏玩,自有宫中伶人、画师效劳;书棋也只是一时雅兴而已,不通,至多不能尽兴,并无大碍。妃嫔的骑­射­技巧,多数只用在猎场,即便空手而归,也无人指摘。韬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宪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乐公主那样驰骋沙场,韬略再­精­通,终究是纸上谈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说,“若非有得天独厚的出身,否则才艺再­精­,也难以接近后位。可以说,闲来无事时,这些才技足以讨好,但万一有事,靠它们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艺的废后,也无从幸免。唯有诸子不可不读,不可不细细品味。”

“难道通读诸子就能保命?”素盈轻嗤,“废后何尝没有学过?”

崔先生从容对道:“她虽学过,却只学了六分,并未学­精­。若真深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战、以守为攻的策略,何至于今日。”

素盈听得心中烦闷,失声道:“您以前并不是这样教我的姐妹。”

崔先生依旧不动声­色­,悠然回答:“小姐处境与她们不同。我教她们如何在宫中稳步高升,教小姐的却是如何才能岿然不动。”

素盈垂下眼睑,黯然沉吟:“……难道您真的以为,宰相和我父亲的企图能得逞?”她静静一笑,“后家并不是那种受到暗算就甘愿服输的人家,他们势力不弱,况且还有东宫支持……说不定哪一天圣上回心转意,父亲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崔先生看着素盈微笑:“小姐这是在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聪颖,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素盈与她锐利的双眸对视一刹,立刻低下头。

“废后是绝对回不来了。”崔先生的口气有点伤感,但并不加以掩饰,“先前宰相没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经得罪了后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拥势,后家一定不会放过宰相。琚相不会由着对自己不利的人东山再起——您的义父,是个敢作敢为、坚决彻底的人。”

素盈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对他,您知道多少?”

“原本并不大知道。现在,我想,作为您的老师,我知道的足够多——”崔先生沉稳地说:“您若是得他欢心,他会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会把您原有的一点也夺走。”

那一瞬间,素盈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佛经上,似乎见过琚含玄的同类。

“小姐若是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叹了口气:“这是每个崔氏都会教给学生的基本功——最好永远不要与那些权臣硬碰。”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声道:“我们说点别的吧……我听素澜说,宫中高僧劝圣上斋戒。所以自从废后出宫,后宫妃嫔没有一个能睹圣上金面。”

“我听闻的与小姐一样。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会频频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与素盈一同走出咏花堂,边走边说:“不仅如此,星官说流年不吉,生肖属鼠的女子对皇家不利。宫中所有肖鼠的宫女都要遣放——与淳媛娘娘一起进宫的选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宫中的虽未见逐,只怕也不会得宠。那些出去的想要再进去,更是难上加难。”

素盈冷笑,“斋戒、生肖……这些鬼话,是琚相授意的吗?”

“小姐这话又问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达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废后出宫,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开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无法拒绝他。”她顿了顿,又说:“小姐不必多虑,后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素盈缄默不语,行至一丛紫阳花畔,她伸手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说:“夏天……就要过去了。”

东平郡王府再度延请女教习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东平郡王屡次声称崔落花只是暂住他府上,正在谋求新主户,但这番虚词难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后被废之后东平郡王与宰相走动很勤,有心人不难猜到其中有什么企图。素盈身为东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儿,在京城贵族中变得很有名,大多数人并未了解她的优点,已经熟知她的缺陷。

于是当宰相提出宜立新后主持后宫,并且提出东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备的时候,立刻遭到许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击。

不是因为这些人不怕琚相,只是他们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选是自家女儿。

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东平郡王一脉也曾出过一位太后一位皇后。

不是因为他们怀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标准原本就十分模糊,他们也很难依此对素盈加以评判。

他们提出的最确凿的反驳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传这位六小姐是个疯子,有十余位名医可以证明,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时候常发臆想,满眼生幻——这样一个病人,根本不合入宫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后位?

宰相一派并不急于为素盈避谣,只偶尔回应他们的攻击。于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气,将素盈批得一无是处。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选眼看无望,那些支持废后的人也再度蓄势,上书恳请将废后迎回。

朝中派系基本上一目了然,小吵大吵接连不断。皇帝索­性­不再理会立后的奏章,罢朝斋戒。七天之后他再度上朝,又面临同样的问题——他的朝臣并没有同他一并清心寡欲。这让他更加心烦。

倒是宰相委婉让步,让众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说:“既然立东平郡王之女有诸多非议,更立他人未尝不可。像如今这样吵闹绝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议,有更好的人选再请陛下定夺。”

他的一进一退实在令人好奇,连皇帝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那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琚含玄,问起他为何举荐素盈时,他先是答道:“星官称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极特别的女子平息,而东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后都有玄机,因此并不惊奇。

琚含玄见他脸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兴趣,于是叹了口气:“陛下连日为此事伤神,不如暂且先放一边……其实臣举荐此女,不过是看她温柔典雅,聪慧娴静——陛下其实是见过的,她曾在宫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过一段日子。”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负手静立,双眼望入宫殿的某个幽暗角落里,淡淡地说:“原来,就是淳媛的那个姐姐。”

琚含玄见他还有印象,缓缓地继续说道:“自古充实后宫以广圣嗣,原是优先考虑生养。东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养是人尽皆知的……”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说,满脑子臆想、举止不当么?”皇帝问。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载的圣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难以解释的异象,有何奇怪?与仙人语、梦瑞兽入腹,难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见,与其道听途说,不如亲眼一见。陛下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堪。”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扎营迎节。东平郡王可在随行之列?”

琚含玄连忙说:“在。”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声问:“朕从前并未格外留意……她,与淳媛长得相似么?”

素盈与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样貌并不很相似。琚含玄不愿贸然作答,沉声道:“陛下见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前两日,皇家就开始庆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带领亲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预备十四那天的宴庆。

素盈随父亲同行,心中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既无法欢喜,也无法拒绝,虽然置身热闹之中,却只能冷眼旁观。

饮宴所需的酒馔自有下人­操­办,素老爷又忙着去宰相帐中拜见,素盈无事可做,在自己的帐中独坐,一直坐到手足冰凉,才发现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帐外,避开忙碌的下人,独自向远处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团栾只差些许。一层缥缈的夜雾在远处悠荡,将风景都笼入朦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湿素盈的裙脚、锦袜,阵阵凉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绽放,白­色­花瓣薄得仿佛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着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莹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听草地沙沙作响,有人低语,隐约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轻笑一声。

素盈惊疑转身,手里的花跌落在地,她也双膝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皇帝带着东宫与两名宦官、两名卫士,也在月下闲行。

“夜露太重,起来吧。”皇帝说着,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边的东宫笑笑,说:“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把几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为这样看到的世界会变美丽……”

他捻着那朵花在眼前缓缓晃过,叹道:“花不是一样的花,世界还是一样的世界。”一松手,那朵花飘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随着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视着素盈的眉眼,温和地问:“你是素盈?……抬起头来。”

素盈应声叩首,慢慢仰头,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对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独看清他这双眼睛柔和宁静,与她印象当中一般无二。

他端详了一会儿,轻轻点头,梦呓似的说:“……眉眼都像……”声音低得若有若无。

素盈不知他说她像谁,只听出是称赞,便微微垂下头。

“时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个女儿家不该在外面流连。夏天……就要过去,夜太凉。”皇帝说着,向身边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谢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听东宫问:“你哥哥近来还好吗?”

她回身望了望东宫,发现他犹有恋恋不舍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说几句话。素盈忙避开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禀殿下,素率自从得到殿下保荐赴边,一直兢兢业业,唯恐辜负殿下厚望……前一阵虽然受了伤,近来已好多了。”

东宫见她容­色­拘谨、对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声音落落寡欢,素盈有些担心,可是众目睽睽,她不便多话,又向他一拜才离去。

然而她总觉得后颈暖暖的,不知是谁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里……

中元节的盛宴并没有因为皇帝身边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还有几位素氏的贵族少女随父兄一道前来,借机拜见天颜。皇帝对这些少女一视同仁,素盈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对待。见这场面,素老爷虽然有宰相撑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与她不投缘,没有选她,那么谁也不能怪她。就算父亲会唠叨一段日子,终归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节之后,贵族们将要返城之时,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礼物。

黄衫宦官并不避讳旁人,就在来来往往的贵族面前,笑吟吟将一只径约尺许的红木圆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见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开圆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满满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带着露珠,晶莹透亮,香气盈面。

礼盒并没有附上只言片语。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语,每个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三三章 大婚

宫廷中的事情有时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暗示,众人都已意会,不需更多口舌。有时又很复杂,用难以想象的繁文缛节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简单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门道贺,素老爷尽管早料到事情如此,还是喜不自禁。

纳后仪定于八月十三。素盈初听说时,觉得时间太匆促。但皇家请期与民间不同,没有商量的余地。况且素老爷害怕夜长梦多,巴不得素盈早早进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众命­妇­的督导下勤修苦练。

素盈其实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选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见,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呓语,就让她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她私下将这场意外的相遇告诉崔先生,向她征询心中的疑问——皇帝对淳媛是否还有一丝惦念?

崔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那可是皇帝!他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也许会因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赏赐你许多宝贝,但不会为这个缘故把皇后之位送给你。在他决定之前,后位已经在小姐手中了,他不过顺水推舟、平息异议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选,皇帝还能选谁?只怕他就是选了别人,也不长久吧!”她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得益于淳媛娘娘,他并不排斥小姐,似乎还有一些好感。”

素盈无语——对这样一场婚姻中的皇后来说,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

那盒花,不是送给她一人,而是送给许多人看的。她早该料到。

算算日子,此时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练习皇后大婚的礼仪,背诵要对不同人说的不同话,用过晚饭才得闲。素盈原本不喜欢与人客套周旋,这天晚上难得一点闲暇,还要用来接待前来道喜的各­色­人等。她应付了一会儿,瞅准一个空当,立刻溜之大吉。

心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脚下却信步走到了咏花堂。堂内没有掌灯,素盈推门进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许多次在窗外听到崔先生教导她的姐妹们。那时她们离宫廷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得,而她是那么遥远。

“小姐,您在这里做什么?”崔先生秉烛而来,摇动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烛光里破碎,轻声道:“来这里清静一会儿。”

“小姐这几日太累了,也该注意身体。”崔先生含笑说,“连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让小姐研学,小姐还很不高兴。如今小姐竟没有一点脾气,如此努力。”

素盈浅浅一笑,“前些天若不装装样子,惹恼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忧。现在,我没有选择。要是惹恼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悬起来,怎敢掉以轻心……”

崔先生怀中抱着几函书,放在桌上对素盈说:“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导小姐的最后时刻——这些书该交给小姐了,以后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函《女诫》,一函《女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翻也没翻就随手扔在地上,笑说:“没有哪个皇后是靠它们坐在后位上。”

崔先生并不着恼,将那些书拣起,拂去微尘,也笑道:“可是每个皇后都要拿它们来装点——”

素盈的双目莹莹,直视着她:“崔先生原来如果这样教我的姐妹们……不知她们如今是什么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气也沉重起来:“我曾经问过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用现在的方法教导我的学生——过去我按照明后、贤后的标准教导她们,如今我只想让我的学生活下去。”她看着素盈,眼中露出少见的关爱,“自古以来,帝后最难。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惨遭摧折,后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后悔。”

素盈摸着那些书,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个打算,就是教导素氏的女儿。”崔先生笑道,“……至死为止。”她们一向如此:宁可依附于素氏,孤老终身,也不愿依附于男人。

素盈温柔地望着她,坚定地说:“崔先生不必为以后费心打算了——我已经决定:带你入宫。”

崔先生有点意外,但很快微笑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将自己的老师带入宫中。”拿素盈与废后比较时,她特意称废后为皇后,避开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还是轻轻蹙了一下眉。

“要成为皇后的人,不该把自己的老师留给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气复杂,似乎有一点点赞赏,不等素盈说什么,她躬身一拜,恭谨地说:“多谢小姐。”

素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一拜她受之无愧。这些年来,崔落花已经太了解素盈,若不带她进宫,素盈不能确定素老爷会对她做什么。

离开咏花堂,素盈踏着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费力描摹地上的花砖,并不是因为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将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怅。

走着走着,她踩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停下来,循着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轩昂,可五官从小就与素府的老爷姨娘、兄弟姐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瞒不住血缘的差异。尽管如此,素盈却不只一次觉得,他的脸,他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这错觉太危险,她从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颔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静,慢慢地说:“明日起,你不必这样叫我了。”

许多人攀附东平郡王府时,他却选了八月初七认祖归宗。从明日起,世上就没有素震,只有虎贲郎将谢震。

素盈“嗯”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在狭窄的小径上默默地面对面站着,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更鼓,素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举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素震猛地抓住她从他身畔掠过的手,仍是面向着前方,呼吸却难以平静。

素盈感觉到手上传来他的体温和热量,忽然悲从中来——她并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为太明白,连“一时糊涂”也没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摇头。

发簪上悬着的琉璃珠轻轻撞击出清冽的声音,像是随时会碎。

“放开吧……”她说。

他放开她的手,却抱紧她整个人。

“在这时候放开,这一生就再也不能拥你入怀……”他说。

素盈被他的莽撞惊呆,不知他何时已用情至此。她想推开他,却不及他力气大。“我们几年来只见过十七次面——”还数今年最多。从前他在边城,几乎不回来。

他望着她,用柔缓的声音说:“你给我写过三十五封信,一共十万零四百一十六个字……我从每个字里都能看见你。在读完你写的第十九封信时,我已知道: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无论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脸,口气透出寒意:“请你自重!”

她的冰冷让他眼中的炽热慢慢降温。素盈在他怅然若失时摆脱他,退开一步,只给他一个背影。

小径上响起脚步声——崔先生正走过来,抱着素盈没有带走的书。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静地对素盈说:“小姐,虽然很多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错的——她们没有改的机会。”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口齿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种预感:为这一个“明白”,大概,她这一生也会如崔先生曾说的那样,遇不到一个山伯……有些人,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她静静深吸口气,侧身从素震身边走过。他没有牵她的手,轻声说:“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个早晨,你去东宫之前。”

他的声音那样无奈,让人不忍拒绝。素盈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紧闭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黯然垂下头,默默地继续走她的路,终究没有叫出来。

谢震第二天就离开了素府。四夫人毕竟养他一场,落了几滴眼泪。其他人对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况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Ъ近,也没有为此事分心。

素老爷特意观察素盈的脸­色­,发现她也没表现出特别,于是稍稍安心,对她说:“年少时,懵懂无知是难免的,过些日子就会变淡。以后你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闹。”

见素盈无动于衷,素老爷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松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长远。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显贵齐集东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馔和丰厚的聘礼,后族遍饮皇家御酒之后,命­妇­请素盈登车。

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中,不知为什么,素盈一直有种疏离的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的婚礼,仿佛这场典礼没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学来的礼仪,走了一步之后想着下一步,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念头,悲伤喜悦都不知去了哪里。周围的欢歌如海,她却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岛,沉默地倘佯,变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爷与素夫人轮番走上东西阶,无比恭敬地说“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素盈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在家的所有仪式——他们只剩下担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欢心。

帷幕一垂,鼓乐再起,脾气温和的骆驼驾着车稳稳地向皇宫进发。

素盈的嘴角挂上一个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

“傀儡……”一个声音轻轻地嘲讽她:“你以为,顺从他们的心意,就能皆大欢喜?傀儡也会有感觉?”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作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某枝角落里的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位尚宫的目光中就带了三分责备。她什么也不说,轻手轻脚搀起素盈,接下来几乎是半拖着她坐上御床,为她褪去凤冠礼服,然后就退出重帏。

烛光下满室金红,温暖的­色­彩驱不走素盈身边的一股寒气,害只剩一件绫衣的她不住发抖。所有的尚宫都悄无声息地退出,素盈听到殿门被轻轻合上,然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份静已让她心慌意乱,而有人拨开层帘、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则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她低着头,看到他的白绫袍移至她面前,又从她面前转到她身边坐下。

也许刚才静了太久,他们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暖和的掌心压住她的颤抖。

素盈牢牢记着,在她准备婚礼时,每个姨娘都交给她许多经验,而七姨娘白潇潇送她的是一句话:“整个婚礼太累太闹,他未必有空细看你的脸——当只剩你们两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对他微笑。不管他以后宠不宠你,总不会忘了这个微笑。”

她想要抬起头对他微笑,忽然听到他沉和的声音:“这时候,你想起了谁?”

被他一问,素盈心中就转过几个人影,每个都让她笑不出来。一滴眼泪突如其来,啪哒一声落在她的绫衫上,素盈甚至没有强忍的机会。

“妾有罪……”她低声告罪。

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抚过她的下颌、­唇­角、眼睑、眉梢。

“难过,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怀中,柔柔地说,“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温柔让素盈意外,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遍体寒意全消。他似乎听到她的心跳渐渐平静,于是起身放下最后一重床帏。

素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体和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尽管他的抚摸是那么舒缓,她还是紧张得容颜失­色­。他比她年长十九岁,然而体魄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刻来临时,她禁不住迸出泪水,甚至吓得咬紧嘴­唇­忘了呼吸。他没有说话,亲吻她的双颊,每个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肤上一般轻软。而她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个瞬间,她骤然睁开眼睛短促地惊叫一声。似乎浑身绷紧的血管经脉都在那一瞬轻松下来……

一声,两声……玉漏滴答,素盈睁着眼睛不知数了多久,心中却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声、两声”。她偷偷转脸,见她身边的他睡得宁静,呼吸匀净安稳。

她轻轻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却被他抓住。

“天还未亮,不吉利。”他闭目说道。

据说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则此生就难以白头偕老。

素盈缓缓躺下,仰望帐顶刺绣的无数芙蓉花。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素盈不敢告诉他——之前,她怕记不住明日受东宫、东宫妃、群臣、内外命­妇­朝贺的全套礼数,将它们写在一方丝绢上,藏在裙带中。她想拿来看,以免朝贺时出丑。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图,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记不住那些礼数也无所谓——你是皇后,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你怎样。他们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不会让你难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不。”他侧头看着她,也是一笑:“这是经验。”

他的眼角已生皱纹,然而含笑时双眸晶莹如蕴春水,素盈见了脸上一红,忙转眼看着别处。“睡吧……”他低低地说,“不然明天你撑不住。”

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在不安的梦境中醒来。

窗纱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这次他没有拉着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过妆台时,她顺手抄起一支发簪,走到殿中喷云吐雾的香炉前,揭开铜罩,用发簪拨了拨,挑出一块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声“卜剌”,惊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只鸟影掠过,她松了口气,又回顾帷幕深处——他仍没有动静。

桌上有昨夜的残酒。她将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从喉头流下,她缓缓吐了口气,终于安心了。

三四章 丹茜宫II

山玄玉,水苍玦,金钗十二树,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导命­妇­就告诉过素盈:皇后的服饰隆重华贵,周身金玉缤纷,象征天地山河——这身天下最沉重的装扮,让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时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无以伦比的荣华,还有异于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经满戴金钗玉佩在家中正襟静坐,然而那时没有人敢让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来练习,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饰。命­妇­一边在她的发间Сhā上沉甸甸的金钗,一边说“太轻、太轻!”直到素盈的脖颈发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祎衣,素盈知道命­妇­所言不虚。

镜中那个富丽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见满身霞光焕彩,面目却只剩模糊的一片苍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舞入殿来。素盈知道是宫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闻了一下,向立在不远处的崔落花微微侧头。

崔落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的眼神,立刻说:“尚仪,请把那香换掉。”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御殿里格外响亮,素盈依然不动声­色­,其他人无不为崔落花那毫不客气的口吻略感惊讶。

两名尚仪面面相觑,低低地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吉时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没有说话,目光还在审视镜中陌生的自己。

“定规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闻薰草的气味。”崔落花向她们微笑,“现在两位尚仪知道了,不会连权变的办法也想不出吧。”

两位尚仪听了连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气也很快消弭。当素盈迈出御殿时,两名宫女捧着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烟随风萦绕,已换了一种味道。

御殿外铺了黄缎,在初阳下闪动柔和的光彩。素盈垂着眼,由两名女官搀扶着沿黄缎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远,朝阳骤然隐入宫阙飞檐之后。

素盈缓缓抬起头,嘴角挂上一个冰凉的微笑——丹茜宫……与她初次见到时一样庄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门为她敞开。

接受众人拜贺时素盈并不需要做什么,有司宾司赞和尚仪引导礼仪,她只要端正地坐着,在正确的时刻示意颁赐礼物。

当东宫一身紫袍玉带步入殿中,素盈觉得他也有点与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正式,连神情也一并换成与着装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没有看她,随着司赞的唱礼躬行进退,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大约是她脚下。

素盈直视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时,她向身边的宫女颔首,她们便将赏赐颁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贵,却都是内官按例准备,没有一件是她亲自挑选。

东宫妃含笑入宫,眉眼盈盈满面喜气。素盈依旧面无表情,按部就班,赏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珰。

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依次拜见。荣安公主的一脸不屑早在素盈预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强有的三分敬意,是献给后座,而不是献给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现反而让素盈安心。至于其他人,素盈细细看他们盛装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丝喜气,更看不出一点心事。连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脸肃穆,有些过份收敛。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暗暗自嘲——这些人在这里都强迫自己藏住真实的心意,仿佛无欲无求似的……

一场拜贺眼看要沉闷而平静地收场,却在小公主真宁身上出了Сhā曲。

这位最小的公主举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礼节之后,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说:“我认识你——你以前在这里调香,在我母亲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出宫中一片死寂。

素盈轻轻地微笑,双眼弯弯,望着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宁还小的时候,也曾经仗着年幼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以为童言无忌,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还能够无畏地对视,但不久就脸­色­泛白,将眼睛垂下。素盈对她的反应有些遗憾:她喜欢真宁的勇气,但不喜欢她的鲁莽。这孩子并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就冒失地为自己与后宫新主人的关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司赞本该在这时候宣告觐见结束,但他见场面尴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凤烨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宁公主年幼无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没有回答,看了司赞一眼,他立刻乖觉地继续唱礼,让这场觐见以皇后赐宴收场。

朝臣与内外命­妇­的朝贺让素盈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外命­妇­,大约做足了准备来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还是没能记住几张新面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金饰青衣,笑脸盈盈……

素盈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个可怖的奇阵,被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环绕。她的金冠仿佛越来越沉重,更加深了这场灾难。于是她开始坐不安稳。司赞注意到她的细微举动,便在唱礼时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点点,除了皇帝那个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几乎没人察觉,但却让素盈提前半个时辰摆脱苦海。

回丹茜宫卸去正装,素盈又换上常服,去设家宴的奉庆殿与东宫、公主们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还是去与他们客套了一番,也懒得再去揣摩他们的脸­色­,漠然退场。这样一来,整天的客套终于全部结束,素盈卸下一副担子,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走了没有几步,她的头昏昏沉沉,像是酒劲上来,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庆殿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她便进去小坐,顺便为身边每个宫女找了份差使,将她们全部支开,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语,崔落花也不扰她清静。

一股爽风扑面,直入襟怀,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脸上又焕发少许光彩。

“崔秉仪……”她低低地问:“拜贺时你未在场,刚才席间一切你却看见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着说:“娘娘眼观六路,何须旁人参谋?”

素盈叹了口气:“皇后难当!”

她这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连风也仿佛凉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举目一望,见东宫立在亭外不远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素盈轻轻地点头,东宫犹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则知趣地退开几步远。

他并没有向素盈行礼,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侧脸,半晌才黯然说:“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阵风起,亭上悬铃叮当响了起来。东宫的神情骤然一震,像是突然从一片混沌中惊醒,醒悟到以他们此时的身份不便独处很久,只得叹了一声:“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素盈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着东宫的背影,上前道:“东宫似乎知道什么。”

见素盈不表态,崔落花压低声音说:“娘娘……废后不死,总会有人处心积虑扶她东山再起。东宫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废后毕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做出抉择……­性­命攸关,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凄然笑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摆布别人的时候,总能面面俱到。为什么是我?也许……一个原因是东宫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换了别人,东宫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废后的死党让那人从后座上消失?”

“正是为此,娘娘才要利用这难得时机,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又叹一声,悠悠道:“再说吧……”

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宫。宫内女官、内官的拜见之后,时辰已近黄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静静地从丹茜宫内遍染金辉的器物上一一扫过。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么。崔落花轻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轻飘飘的口气像是唏嘘:“一点她的痕迹也没有了……”

她记得从前丹茜宫内处处摆设皇帝赐给废后的珍奇。废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宝物仿佛是随意摆放,却让殿内别有趣致。如今那些宝物被收归府库,丹茜宫显得有些空荡。甚至过去殿内依废后喜好而挑选的帷幕珠帘,也换了别种颜­色­。

“给这宫殿换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彻底……”素盈心里叹了一声。

用过晚膳,皇帝驾到。

素盈今天受众人拜贺,而他今天往祖庙告谒,一样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态依旧平和安稳如常,不见一点倦­色­。看到素盈略显疲惫,他笑道:“习惯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会习惯——这样盛大的正式朝贺一年有四次,若无特别情形,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祭天祈雨、接见臣僚命­妇­、各国使节的礼仪。

“一年岂不是有大半时间在做这些?”她心里想着觉得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笑,“很快你就会嫌少,觉得无事可做。”

就寝时,他在枕边问:“真宁是不是比别家的女儿任­性­得多?”

看来他也听说了真宁公主今日的事迹。

素盈心想:他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是经过调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为他生养的女儿,大概他从小就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是什么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无法回答,只好说:“公主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何须去比。”

他又说:“比十年前的荣安,她已经算很懂事……”说着,叹了口气,仿佛突然察觉到岁月流逝。“过两三年,真宁也该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宽慰她,可心里忽然不好受——他与她并未见过几次,却对她太好,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素盈起身时,他已走了。今日,她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做,他却还有——素盈的父亲东平郡王进为平王,长兄驸马素沉封东洛郡王,还有素盈一­干­近亲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荣耀满门。

素盈梳妆完毕,对镜中自己的新模样已有一点习惯。她向镜中人笑笑——了结一笔债,如今不欠父亲什么了,他想要的,她已为他得到。

一队宦官捧着各­色­托盘、宝匣步入宫中,拜启道:“圣上说宫中太空荡,送娘娘装点宫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请娘娘过目。”

素盈慢慢地一边看,一边从那些宝物前走过。他对她的喜好还不了解,琳琅满目的宝物既有­精­巧华美的,也有古拙质朴的……

为首宦官见素盈难以决定,又说奉上一册目录:“圣上吩咐,若是没有娘娘合意的,再从府库中取便是。”

素盈接过卷册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对她太好了……明明,只离开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许这是一个考验,看她与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弃这个念头:若她要在这宫里住一辈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着别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些摆设,宫女们很快把宫室装饰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宦官捧了名册入宫,请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调换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过丹茜宫上上下下的名字,问:“原先在宫中走动的白公公,如今到哪里去了?”

宦官年纪不小,说话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禀:“白公公自求调往宫苑司已有月余。”

素盈的眉头轻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宫都监,何必呢?难得的­精­明人,去宫苑司可惜了……”她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看那卷名册,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两名小宫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见了。”

宦官回道:“这两人自奉香一职被除,就自宫中调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经殁了。令柔还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记­性­,连两年前两个小宫女的去处也记得这么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语。

素盈知道他们私下做过功课,只怕已把她这些年来与宫中人物的来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册放到一旁,问:“素湄如今在哪里?”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宫内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记姐姐,心怀恻隐,答道:“浣衣房众奴婢知她曾是妃嫔,并不为难。据说她日常只是偶尔浣洗宫内轻简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会难过。”

素盈默默听着,叹了口气:“不过两三年,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边的女官们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岂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见她,不如召她进来。”

素盈摇头,“这就去吧。”说着便向宫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边,低语道:“娘娘一向明智,刚刚入主宫廷,怎可率­性­而为……”

素盈微微侧头,用只让她一人听到的声音说:“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执意不带女官们随驾,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宫众女官只道她年轻,还惯于意气用事,也不便一再坚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怼,日后难做。素盈便带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走至一处路口,素盈忽然远远看见一道宫门紧闭,通向东宫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关上的——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成年,按规矩不可随意进出后宫。从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宫向废后问安,圣上也未阻拦。如今……东宫若是有事入内,须得圣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说话时不免压低了声。

崔落花低头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声,崔落花问:“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就走下去吧。”素盈摇头,“一旦退步,以后只怕连这里也走不到了。”

显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将大驾光临,宦官宫女们分明已做过一番准备。素盈开门见山问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后面洗濯,未来接驾。

素盈不与他们计较,留崔落花看住他们,不准人来打扰她,便径直去找姐姐,果然见宫渠边有一青衣宫人在浣洗白绢。

“姐姐——”素盈叫了一声。

那宫人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素盈又叫了一声,她才缓缓转身问:“娘娘在叫谁?”

素盈仔细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却呆板了许多。素盈盯着她,轻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谁。”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绢,“娘娘要是顾念姐妹情谊,就放过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几步,见她洗涤的都是绢帕之类,确如宦官所言,并不苦重。她看了一会儿,又柔声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宫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里都是什么人?没有一个不是身世特别、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宫,也不能随便杀掉的人。一进来,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姐姐……”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着素盈,说:“娘娘是想从奴婢这里捞些消息吧?实不相瞒,奴婢自从进来,只嫌自己知道太多,从不与旁人交谈,更不想知道别人知道些什么——帮不到娘娘。”

素盈见她的言谈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丽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变故,让她­性­格骤变,一时忽然觉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姐姐可知,这几个月来柔媛与淳媛的­阴­魂一直在宫中徘徊?……我经常梦见阿槐。”素盈幽幽地说,“梦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了……”

“两位娘娘作祟是废后出宫前的事情。自从皇后娘娘定婚,宫中哪里还有怪事?”素湄只顾埋头洗,不知把手里一条白绢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缓缓四顾,确定并无旁人,才问:“我只想知道是谁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素盈:“对娘娘来说,只是求一个答案。对奴婢来说,也许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来求一个安心?”

素盈见她将话说绝,只好不再追问,讪讪转身,见绳上一串白绢飘飘,又叹道:“我听说,有人在那琴师的处所发现一块废后题诗的宫帕——是不是这样的白绢呢?”她上前抚弄一块手绢,叹道:“姐姐从前那么手巧,尤其临得一手好字,仿佛天下的字没有你摹不来的……如今却要做这样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这样卑贱的地方,娘娘还是少来得好,免得沾染晦气。”素湄又动手洗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娘娘不必害怕,鬼与娘娘无冤无仇,不在娘娘身边作祟。”

“但愿如姐姐所言。”素盈说罢心中怅然——自家姐妹言谈尚这般隐讳,不知宫中还有几人能够攀谈。

三五章 无题

第二天,丹茜宫都监又呈名册给素盈过目。素盈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径直翻去,果然看见白信则和令柔的名字填了进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宫中走动的人,不需要她事事开口吩咐。

都监见她笑,忙问:“今日白公公当值,娘娘可要他进来问安?”

素盈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迅速召见一个无足轻重的宦官,所以无所表示。都监立刻躬身向后退了一步,恰到好处地表示他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只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聪明,不会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当初琚含玄会把她放在宫中做奉香,今日也会在她身边安Сhā别人。不同的是,过去他并不向皇后隐瞒她的来历,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举荐入宫。而现在,她不会那么容易知道环绕身边的人,哪个是他送进宫里。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扰,回头向众女官道:“今天是各宫妃嫔拜见的日子……”

立刻有人回答:“时辰定在午后。”

很体贴——素盈若是一大早与嗡嗡扰扰的众人周旋,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素盈向说话的是司宾女史素氏微微颔首赞许——她是先帝时代最后一批未充宫掖而任内职的素氏选女,年岁已大。也不会是她了。琚相启用的人,大概不会忙着在三两日内让她留下印象。

崔落花见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无事,可要往宫苑中走走?”

素盈想了想,说:“既然无事,召宫伶进来吧。不知如今宫中出类拔萃的宫伶都擅长些什么。”

周围都是聪明人,知道她心里惦记的是揭发过废后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无人能及。”

素盈点点头,宫女匆匆旋身去召。

其实并不想急着去见那些旧事的主角,只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宠爱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无声无息,她那貌似稳若磐石的前任皇后倒得不可思议、疑云重重……她无法自欺欺人,在那张床上、那人身边,她总是睡不安稳。

她忍不住想要尽快凭自己的判断找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能让她安心入睡的朦胧假象……

肖月瑟抱着琵琶进来时,素盈努力透过摇曳的珠帘看清她的脸。在玲珑的珠光后面,她勉强看到了一张小巧白皙的面孔,安静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惊。

“奴婢肖月瑟拜见娘娘——”她的声音低而柔和,与素盈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转轴,埋首,拨弦……宫中立时肃静,众人眼中唯剩一双妙手。

起初宫里曾传出流言,说肖月瑟嫉妒琴师刘若愚的才华,才会去揭发他。素盈从未相信——为嫉妒而冒险,代价太大。但她曾以为,敢披露皇后­奸­情的人,多少会带一股狂傲不羁。可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一曲终了,她舒气,起身,又拜倒。

素盈由衷赞道:“好一手弹挑吟揉!与泰州唐氏相似呢。”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较之其他流派更显凄婉。素盈曾见过有人为练那一手揉弦而废寝忘食。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素盈隐约抓住了什么,不禁微笑——有一个姐姐年少时曾延师唐氏学过琵琶,遗憾的是她天资有限,最终放弃,全情去练书法。不过,如此说来,她便与肖月瑟多少有点同门之谊。

想到此处,素盈悠然问:“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练成这样一手琵琶,弹出如此清静的曲调?”

肖月瑟仰头微笑,恰有一抹阳光映上她的脸,那神情竟格外庄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无杂念,唯求通达天人之境,曲调自然质朴淳静。心若别有所求,曲调也会变浮华靡丽。”

大约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拨弦弄曲的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奏出一手绝顶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这宫伶有一种骄傲和自信,让她觉得喜欢。

从此素盈偶尔让肖月瑟为她演奏,但并不频繁。

喜欢一个人的音乐不需要时时表现出那声音不可或缺。扰乱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迟早会变成刘若愚的琴音,华而不实。而素盈也会因沉迷一项爱好而受到指责。

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还见到了久违的丹媛。

上一次相见,她还是飞扬跋扈的丹嫔,此时却变得安静沉闷,让素盈又在心里怅叹际遇迁谪的威力。

“姑姑——”素盈刚这样叫一声,丹媛便向她侧身俯首。

皇后说话时,妃嫔原该这样专注。可看她这陌生的举止,素盈一时间忘了想要说什么。这场合没有姑姑与侄女,只有皇后与丹媛。

“娘娘?”丹媛依旧垂着眼,侧耳细听。

素盈挥了挥手,想要拨开她们之间的沉沉闷气,但这举动全无效果。

“后宫太萧条了!”素盈换了话题——妃嫔选女或死或散,有品级的后妃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名,大多失宠多年,甚至有十余年未见圣面的。她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宫中,脸上是几乎相同的谦和微笑,谈吐也不至于冷场,眼神却泄露了她们一模一样的心如死灰,素盈见了忍不住生寒。

“太萧条了……”素盈又叹一声——活灵活现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

没有人接她的话,也不知她们的心里有没有为她的叹息泛起涟漪。

素盈对这次会面无比失望,还有一点恐惧:她害怕当她年华老去,也变成她们那样。

于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怀中,她像猫一样顺从乖巧。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人必须要抓住强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儿有着大权在握的潜力,也不例外。

她对他一直很顺从,但他还是察觉到今夜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声问。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斟酌许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她心里早为他准备了两个答案,一是因为她的妹妹,二是因为她的义父。他若说出其中一个,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证明诚意,让她满意而安心。

可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过了很长时间才笑着说:“为你的幻觉。”

“什么?”素盈疑心自己听错,半开玩笑似的问:“难道,陛下以为我天赋异禀?”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发丝间摩挲,不答她的问题,却慢悠悠地说:“听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贵­妇­有你这样的好头发,绿云乌瀑,绕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欢心,被其他姬妾排挤,移居一处偏僻的领地。”

素盈听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种很散漫的声调继续故事:“她从不哭泣,因为她相信哭泣会让她容颜失­色­。她每天祈祷,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她年幼的儿子与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块领地,虽然他年纪小,也能明白他与母亲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个青衫少年来到他面前……”

他停下来,深深地吸气,“青衫少年用很忧伤的口气问他,‘如果……我为你实现愿望,你愿不愿意用十年的爱与是十年的被爱来交换?从此刻起,十年之内你无法爱任何人;从实现心愿起,十年之内无人爱你……’”

素盈听着听着,身体颤抖起来。他抱紧她,轻声说:“我不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愿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样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为自己要更多、更多……后来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见,一年又一年,他的愿望全部实现,代价也全部兑现。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运的垂青。又过了很久,他才隐约觉得:那许多的代价也许可以保留,也许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个看见异象的先人,只是在无形中面对了自己的企图而已。”

他沉默下来,拥着她问:“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缩在他的怀中,难以回答。

他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然而素盈无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没有睡着,就在他身旁轻轻地说:“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险……”

“那就不要尝试兑现。”他闭着眼睛说。

转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见枫树梢头挂上一片红叶。她微笑着在树下伫立许久,回宫时便觉得染了风寒,有些头疼。

“娘娘要周太医过来么?”崔落花深知太医周醒是东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宫中信得过的人。

素盈却摇头道:“太医院有位方太医,叫他过来。”

她一说,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劝道:“娘娘,宫中形势未明,何必让太医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声说:“叫周太医吧。”

虽是小恙,却也难缠。素盈吃了三四天药才痊愈。

为防她的风寒染给皇帝,这三四天皇帝都没在丹茜宫留宿。听说她好了,他来看她,也没说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两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盘棋。

素盈不擅棋艺,向来对纵横厮杀不在行,初次与他对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过三刻她就发现,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计较胜负的气象。既然他是消磨时间,她也放宽了心。

宫中静谧,只是偶尔可闻一声不紧不慢的落子。所以宫外脚步飒沓而来时,许多人都注意到,唯独素盈正凝神细想,没太在意。

皇帝身边的黄衫宦官退出宫,又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

他忽的站起,吓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脸,发现他十分高兴——她见过他微笑,但这时候才知道他真正欢喜是什么样子。

“好!”他神采飞扬,望向素盈时双眼仿佛透出光。“西陲全胜,他们就要凯旋。”

素盈忙与一众宫人跪拜称贺。

他知道她一直挂念素飒,扶起她,笑着说:“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来了。很久没见,不知道素飒有没有变化。”

让他这样一说,素盈就喜忧参半: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在改变。她不希望看到一个陌生的哥哥。

素飒上战场时是四品武官,归来时已有三品广武将军的头衔——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战功赫赫。素盈听说边陲众将对他心服口服,许多人随他升迁,想必他也笼络了一批死党——­性­命、功勋、权力、部众,她的哥哥现在什么都不缺。

金銮殿上见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泪。冠冕堂皇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幸好那些话皇帝自小说惯了,一番褒奖说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颁下一纸封诰,又将素飒升为二品龙骧将军——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点风声,连素盈也颇感意外。再看满朝武官,更无一人比素飒年轻显赫。素盈静下心,预感到其中还有事,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明了。

盛乐公主也一道上殿,却是一身戎装。素盈有些见怪,皇帝低声对她说:“她一向这样,不喜欢女儿家的衣装。”

公主的相貌端丽,说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全身带着一股豁达英姿。素盈一见就很喜欢,然而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现温柔一面,为受伤的素飒代笔修书……

她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待盛乐就亲热了几分,况且盛乐公主又非废后所出,自小无母,素盈更生一丝同病相怜。那些对素飒说不出的嘘寒问暖的话,对盛乐反而说得真诚亲切。

素盈本无他想,但这些举动被荣安公主看在眼里,一个劲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没察觉,后来无意中看见,知道荣安枉将她当作笼络人心的小人。她并不介意荣安的想法,只怕旁人也有误会,便收住话,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仿佛并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赐宴之后,素盈将哥哥唤至丹茜宫,周围只留了崔落花。这是他们分别许久之后第一次单独会面,素飒却大礼跪拜口称“娘娘”,让素盈一阵难过。素飒也知道她不喜欢,但规矩如此,他只好仰头向她笑笑。

素盈搀起哥哥端详——风雨涤荡之后,素飒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显然是用药褪过。右耳后添了一道难看的疤,一直延入领中……

见她蹙起眉,素飒抚了抚那些伤疤,柔声说:“这一道是城头上中了敌箭,险些瞎了眼。这一刀是被敌将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将们都以为我没救了。”

素盈握住他抚摸伤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贯穿掌心。

“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乐公主,我情急去抓,结果被­射­穿了手,很长时间都不便挽弓。”素飒说得若无其事,素盈却掉了一串泪在那伤疤上。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说。

素飒见她难过,摇头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后坐在金銮殿上也要像今日这样,不住环顾旁人的脸­色­。”

原来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驳,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护,她也需要强有力的外戚做为后盾。

“再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上过战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儿。”素飒提起战场时,笑容里多了一份光彩,让素盈诧异。他说:“智谋用于对敌,勇气用于杀敌——没有比这更好的。”

素盈定定看着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细——他的眼神没有说谎,素盈叹了口气:“太危险了!”

素飒没有回答,因为素盈也知道,他们的立足之地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

她笑笑,抹去他伤痕上的水渍,又问:“盛乐公主好相处吗?”

“是位令人钦佩的女将,不逊男儿。”素飒答得很谨慎。

“哥哥!”素盈嗔怪他对她也藏着掖着。

素飒笑了,说:“她很好,非常好。”

有这句话,素盈就在心里拿定主意撮合他们。“哥哥,你也该成家了。”她试探素飒的心意。

素飒垂下眼,叹了口气:“看来是的——太子、娘娘和父亲都这样催促,可见我确实拖太久了。当年一起在东宫任职的同僚大多成亲,太子甚至就要做父亲了……”

“东宫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说,“东宫妃好久没来这边走动,大概是快生了。”

素飒看着素盈,沉声道:“娘娘还记得第一次随皇家出猎的情形吗?可还记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渍?”

素盈当然不会忘记——东宫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灭宰相的行动失败后,被当作南国刺客处理。“哥哥想说什么?”

“娘娘曾说过他是个好人,要我永远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别忘记: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文儒雅。”素飒说,“当他下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也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连我也不知道他何时召集了那么多人手。”见素盈脸­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担心娘娘没有宰相那份化险为夷的能力。寄希望于他不会改变,太不可靠。”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劝她先下手为强。

“他没有动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说,“不知为何,我情愿寄望于他不会改变。”

三六章 鸭川河·迷乱

腊月里,在素盈生日那天,宫中妃嫔女官一早都来称贺,唯独不见东宫妃。这边众人还在嘀咕,那边已传来消息:原来东宫妃素璃就在这天清晨动了胎气,幸好有惊无险生产顺利,诞下一位皇孙。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赏给东宫妃许多珍宝,为其家人晋封爵位,并且为皇孙赐名睿歆。

睿歆诞生之后,宫中气氛稍稍缓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与东宫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但旁人已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条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势:废后与东宫妃是亲姑侄,如今他们家手中不仅有东宫,还有了皇孙作为筹码,恐怕又要异想天开。而东宫本人则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继承者只有他,现在他又有了子嗣,储君的位子更加稳固无疑。

“只是这样一来,娘娘若诞下皇子,就更麻烦。”崔落花不无惋惜地说。

此刻的丹茜宫中冷清不少,许多人都借故去东宫走动,素盈正好落得清静。听了崔落花的话,她笑笑:“生育皇子谈何容易!”

她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觉:“娘娘贵为元后,正值青春,为皇家广延圣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素盈静静看着窗外雪花飞舞,说:“淳媛何尝不是豆蔻年华?即使是曾经贵为元后的废后,她所生的大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也没能养活……更不要说其他妃嫔了。东宫妃是顺利生了皇孙,可东宫侧妃入宫也快一年,我怎么没听说她的身子有动静呢?”

“娘娘想得太多了。”崔落花低声道。“娘娘所处的境遇与她们大不相同,正该趁后宫空虚,安心生养才对。”

素盈仿佛在专注地看窗外玉树琼枝,没有答话。

因这一年既有册封新后,又有得孙的喜事,皇帝在新年颁下的赏赐比往年丰厚许多,还决定在正月携皇室去鸭川河钩鱼。

过了几日,素盈见到随行的名册,一看就知道这是故伎重演,要为盛乐公主选驸马了。她见素飒的名字也在册中,就命稳妥可靠的人带给素飒“安乐”二字,暗指盛乐要循荣安的旧路,料想素飒一定能心知肚明。

为防其中再生变故,素盈又仔细翻看名册,揣测哪位少年贵族会与素飒竞争,却意外地看见谢震的名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他,接着便恍然失神,怔怔地看了好一阵。

掌册宦官见她神情有异,问:“娘娘是否觉得哪里不妥?”

素盈摇头:“很好,就按这个吧。”

区区一名虎贲郎将,却特意被放在近侍显贵之间,若非有人属意,谁也不会这样大胆安排。素盈知道,属意之人不是皇帝便是琚相,他们这样做,定是看好他。但这时候只要她开口,总有办法让他的名字从册上消失,不会成为妨碍素飒的隐患。

可她却神使鬼差地没那么做。

钩鱼宴是皇家传统,每年正月或二月春冰未破时,皇帝携亲近的贵族前往鸭川河举行颇为壮观的钩鱼大会,并以所钩牛鱼设宴。这一年他所携宫眷宠臣与往年不尽相同,废后一门的几名大臣虽然因东宫妃的缘故得以同行,但气势分明远远不及素盈的父兄平王、东洛郡王和龙骧将军。

素盈自车中观望,见父亲的表现谦和平稳,两位兄长也沉着审慎,不显一丝骄逸,仪仗也恪守本分,没有奢华之状。待安下营帐,召见父兄时,她为此称赞了父亲两句,怎知平王却忧心忡忡道:“娘娘尚未诞下皇子,在宫中的根基还不稳,臣哪里敢招摇过市……”

他这话又让素盈堵心。幸而平王也知道今日的重头戏在素飒身上,说不上三句便叮咛素盈为她哥哥着想,千万不能让这次尚主的良机再被旁人夺去。

素沉与素飒当着父亲的面不好说些什么,待平王为拜见宰相而告退,他们才向素盈问起她在宫中的日常生活。素盈也问起凤烨公主,素沉只是苦笑说公主的身体还未大好。见素盈有话想和素飒说,素沉便找个理由退出后帐。

“凤烨公主的身体若是实在不好,你们也劝大哥考虑纳妾吧。”素盈叹道:“他是我们家嫡长子,成亲已经这么多年,连一儿半女也无……”

“以前你可从不这样说。”素飒向她笑笑,“你从前不是一直很羡慕他对公主的深情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半嗔道:“说到底还是让你们吵的!成日在我耳边嚷嚷‘生子’、‘生子’。人家那么多年没有子息,也没见你们挑剔一句。”

素飒默默望了妹妹一会儿,突然说:“娘娘惦念与凤烨公主的旧情,当然不错。但娘娘也要记得——荣安公主要嫁与您有婚约的人时,她选了维护自己的妹妹,而不是您。”见素盈表情凝住,他缓缓道:“当时娘娘是她怜爱的小姑,她尚且如此。日后若再生变故,结果可想而知……公主是个重亲情的人,可惜娘娘您与她不是最亲的。”

“哥哥几时变得这样功利?连身边亲眷的利弊也要一一计较。”素盈低下头摆弄腰上佩戴的玉璜,那串名贵的玉石被她一拨,发出琮琮泠泠的清音。

素飒看她低头时腮边垂下一缕发丝不住轻颤,心生怜惜,轻声道:“只是怕娘娘太容易依赖旧情做出判断。”见她神­色­漠然,他又说:“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虽然深爱公主,但也不希望娘娘掉以轻心……”

他没有明说,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们心中,她才是家里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点差池。其他人都要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记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只盼大家相安无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发现:相安无事是她一厢情愿。

北国破冰钩鱼与南国的垂钓大不相同,三爪鱼钩系在钓绳顶端,全凭准、狠将牛鱼钩起,尽显豪放而无闲雅之态。热闹的钩鱼赛一开始,青年贵族们纷纷在结实的冰面上挑好位置凿开冰口,手持利钩静候牛鱼浮上水面换气。盛乐公主喜欢这些粗犷的活动,也加入他们的队伍。争强好胜的荣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准备了鱼钩便加入驸马白信默的队列。

往年皇帝偶尔兴致大发,也会动手钩鱼,但今天他似乎更愿意看热闹。素盈陪他坐在岸边,目光从一名名衣着光鲜的青年身上掠过,远远地看见谢震时,她的眼睑抖动一下,忙调转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传来一阵欢呼——素飒钩起一尾大鱼。依照风俗,钩得第一尾牛鱼的人可受重赏。素盈见哥哥身手利落潇洒拨的头筹,由衷欢喜,与皇帝离席,行至岸边各自下了赏赐。

不一会儿,谢震、素沉、盛乐公主也各有收获。

素盈专心致志数着哥哥钩到多少条鱼,冷不防一样东西夹着风声向她脸上打来。

她只听几个人惊呼,本能地扭头去看时,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挡住了阳光——竟是身边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样东西。

出此意外,人声鼎沸的鸭川河畔立刻静下来,冰上众人纷纷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脸­色­苍白,见血水顺着他手腕滴答,惊呼一声跪在他身边用手接住那些殷红。

皇帝含怒瞪着不远处的荣安公主,狠狠将手中的三爪金钩扔过去。染血的金钩在冰上滴溜溜打几个转便滑到公主面前。

落在荣安公主身边的钓绳一端不知怎么脱了扣,失了金钩。公主伏在冰面瑟瑟发抖,连声道:“儿臣是无心的!是、是金钩自己飞出……”

太医飞快地赶来为皇帝包扎伤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为她也受了伤,便要为她清理。素盈见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长,不由心痛,一时也没听清太医说些什么,任由宫女与太医弄净了手上的血渍。

皇帝并不看自己的伤口,却望着荣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将为公主准备钩具的人扔到河里去。荣安,你就在那里跪着吧。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后果。”

荣安公主被他当众呵斥,跪在冰上低声啜泣。她身边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头央求:“恳请陛下准臣代公主受罚!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与素盈听了都怔住。静默一瞬,皇帝才挥手道:“都起来。”顺势伸手将素盈拉起来,又说:“让她向你赔罪,这事就罢了。”

素盈忙说:“公主原是无心……妾不敢当。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紧吧?”

他笑笑没有说什么,与她携手归座。

素飒钩到的第一尾鱼已由御厨做好,向帝后献上。皇帝仿佛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态自若地赐宴,冰上众人这才谢恩起身。

席间,荣安公主满脸难堪,离座向素盈敬酒谢罪。

素盈知道荣安一向不喜欢自己,让她低头也算为难了她,便接酒欲饮。

她刚举杯,素沉便站起来施礼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酿制,内含木香。娘娘不宜饮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莹的嘱咐,饮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曲,又经蒸酿,原本不成大碍,但素盈见大哥出面阻拦,心中对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内容。

荣安脸­色­难看地瞪着素沉,一声冷哼:“郡王是怕酒里有毒吗?我诚心道歉,娘娘若不愿喝就算了。”说着便要夺那杯酒。

素沉稳稳地躬身道:“臣并无一丝怀疑公主之心——请圣上准臣代饮此酒。”

他是素盈的长兄,又愿代饮证明他不怀疑其中落毒,素盈顺水推舟将酒给他。素沉眼也不眨便一饮而尽。

荣安公主仍是一脸愤愤,却也拿他没有办法,闷闷地哼了一声,归回座上。

酒过三旬,一直沉默的驸马白信默忽然站起身,举杯向素盈祝酒:“虽然郡王代娘娘饮了一杯,但娘娘不喝一杯赔罪的酒,荣安公主终难安心。臣代公主向敬娘娘一杯——此酒不带木香、官桂,娘娘但饮无妨。”

即使他说得真挚诚恳,素盈还是暗暗怪他多事,也诧异他竟对她避讳的东西了然于胸。她眼睛一转,将荣安的反应收归眼中,果然见她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素沉再没有阻拦的道理,然而他与素飒手中原本端着一杯酒,这时却不约而同地放下。素盈看见这小动作,知道哥哥们不愿她喝,正想找个理由推搪,恰听皇帝平淡地说:“皇后说不会怪荣安,就不会怪她。何必学那些婆婆妈妈的俗人,敬来敬去非要人喝?”

信默被不冷不热地责备一句,只得躬身退回座中。

素盈若无其事地继续进宴,多了一个心眼留意荣安夫­妇­。她本以为信默刚才那番举动定让荣安不满,却惊奇地发现荣安对信默和颜悦­色­,仿佛更亲热了几分,真是匪夷所思。

盛宴散去,素盈正在御帐中与皇帝闲谈,太医入内为皇帝重新包扎。素盈接过药膏与白绢亲自动手。皇帝并未反对,一边看她上药一边说:“素飒比从前沉稳多了——以前他也很沉着,但总让人觉得他心机太重。看来从军真是磨练人。日子虽然不长,可不难看出他现在是真正稳重了。”

听他夸奖哥哥,素盈回报一个微笑,动作轻巧地为他缠上白绢。

“除他之外,虎贲郎将谢震也算得上青年俊杰。”皇帝想起来什么,笑道:“当时你就要封后,眼看一家人要平步青云,他却主动与平王脱开关系——我对他倒也有几分钦佩。可他说谢家无嗣才归回本宗,却不见有娶妻生子的苗头,不知是为什么。”

素盈埋头为白绢打结,不动声­色­地说:“也许心里有了不能高攀的人吧……”

皇帝笑道:“谢震为人成熟,做事稳健,要真是你说的那样,就该成全他。不如将他召来问个清楚——无论如何,他与你也是十几年的兄妹。”

方才因见帝后二人神态亲密,周遭宦官宫女已退了出去,此刻帐中没有旁人伺候,素盈得他的吩咐,连忙点点头,走到帐外对守在近前的宦官道:“陛下召见虎贲郎将谢震。”

那宦官疾走去传旨。素盈又低声向另一名宦官道:“你马上去平王行帐,让他即刻往后帐中等我。”说罢命人将御帐升起,与皇帝坐在帐中,一面等谢震来,一面随意聊天。

不一会儿,素盈便从帐帘卷起处看见父亲匆匆向后帐走去,又见谢震在这时候向他迎面而去。素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见父亲与谢震错身而过时,互相都不理睬。谢震品阶比平王低得多,也不向他施礼。

皇帝分明也看见这一幕,素盈留意他的反应,发现他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谢震入帐觐见帝后,皇帝的言谈和蔼,却不像片刻之前与素盈提起谢震时那么亲切,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并不似热心为他择配的样子。

素盈在皇帝手边斜斜地坐着,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谢震的大致举动。他的声音还是如往日那样温厚,她不禁垂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表情。至于谢震说的是些什么,她反而没大在意,只是仔细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素盈也收回心。

皇帝含笑遣退谢震,不无遗憾地对素盈说:“谢震实在是个不错的青年。可是——平王好歹也是养他十几年的养父,他对平王的态度……”

素盈见他以目示疑,敛容回答:“他与平王之间一直很冷淡。”

皇帝微微摇头:“对父亲尚且如此吗?”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但素盈已做完了她想做的,并且收效。

后帐中,平王焦急地等了许久,好容易见素盈回帐,匆匆地行过礼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娘身体不适吗?还是圣上那边……”

“没事了。”素盈悠悠地说,“王爷可以回去了。”

平王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见素盈像是很疲惫,显然懒于再向他解释,他也很聪明地没有纠缠不休就诺诺告退。

素盈在宫女服侍下换了衣装,一时无事。她在帐中呆坐了一阵,宫女退出营帐时,一股风忽然窜进来,带了一缕梅香。素盈心动,留下众人,独自往河畔去寻。

在她来之前,营帐周围方圆百步的雪都被踏平了,以防雪下的土地有坑坑洼洼、枯枝野藤,贵族们不慎踩到绊倒崴伤脚。素盈虽走得平稳,但也没了踏雪的乐趣。

眼见未经践踏的雪原铺陈眼前,她正满心欢喜想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道:“娘娘请止步。”

她一听就知道是谢震,生生地站住了,转身望他。

他也望着她,既不向前,也不拜见。他的眼神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素盈看了觉得惭愧,见四下无人,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他说:“我原本就没有尚主的心思。你何必呢?”

素盈脸上一红,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雪,抬起头昂然道:“我知道。可你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圣上有那份心思……他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深注视她一眼,转身走开两步,又回头道:“拿到名册时把我的名字划去,不是更简单吗?你是皇后,这一件事还是能够做到。”

“可我——”素盈欲言又止,别过脸深吸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谢震见她一脸淡漠,狠心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那么做,是怕别人指责你为增强素飒的胜算排挤别人。又或者,是怕得罪了将我加入名册的人!”

素盈有点吃惊地抬眼望着他,湛湛秋波倒映一片雪光,又添几分清冷。谢震等她解释,她开口时却说:“你若是那样想,就当是那样吧。”

谢震大失所望,抿紧嘴­唇­掉头便走。没走上几步,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他忙回头去看,果然见素盈走到了未踩实的雪地上,向不远处的梅树走去。他心里刚冒出一个不安的念头,就见她一个踉跄,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阿盈!”他失声叫出来,大步奔回去扶她。

素盈倔强地站起来,抖去身上的雪屑,并不看他。谢震僵立在她身边,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向她躬身道:“娘娘……请止步。有何吩咐,臣愿代劳。”

“以后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即使是父兄,也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何况旁人。那是要触罪的。”素盈望着那一树清孤的梅花叹了口气,不同他说什么,径自折返,再没有回头看他。

在雪地里走了一遭再回到温暖的帐中,素盈的鞋袜衣摆都湿了,连发梢上的雪也化成水珠。宫女们七手八脚为她把湿衣物除下。素盈将她们摒退,没有换­干­爽的衣服,只穿一件单衣裹上一张厚实的熊皮坐在床上。她觉得心里乱七八糟,好像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有人轻手轻脚走入帐中。素盈以为是崔落花或是别的宫女,待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才发现是换了便装的皇帝。她连忙直起身,熊皮滑落一旁。她想下地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住。

他坐在她身旁,拉过熊皮为她裹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我决定了。”他低声说,“盛乐再嫁的对象——就选素飒吧。”

素盈紧靠在他胸口,默默地伸臂环抱他。他没有问她怎么弄湿,大概是已经知道。他似乎总是能知道很多事情,却总是无所表示,好像什么也不放到心上,都与他无关似的。

“陛下不是很看重虎贲郎将谢震?”素盈知道这时候可以什么也不说,可还是忍不住着意提起。

“他……貌似还不够稳重。”他说,“况且,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是?”

素盈“哦”一声——他确实知道了。

“我问了盛乐,她自己愿意嫁素飒。”他又说,“而且,她要求将素飒封为郡王——我已经答应。”

素盈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这些年我与盛乐一直很疏远,她还小的时候,就让她嫁了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征虏将军……确实欠她太多。她不愿在京中久留,想与夫婿到封地上住,也情有可原。”他托起素盈的下颌,幽幽说:“到时,你家一门三王,两位驸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素盈点点头:这就是说,所谓的“后党”初露端倪。而她,必须更加小心面对那些想­操­控她、利用她、打压她的人,他们很喜欢把无法控制的势力扼杀在雏形。素盈知道,很多人更希望她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摆设皇后,其中包括琚相。

“故伎重演是很容易的,因为大家已经接受过相同的解释。”皇帝淡淡地说,“我不希望我的皇后总是由于令人难堪的理由而交出后玺。”

素盈颤抖一下,慢悠悠说:“不会。我答应过陛下,不该想的人,不会再想。”

他叹了口气:“那很难吧?我只希望,你偶尔想起那些人的时候,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包括我。”他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你啊……确实不像素氏调教过的女儿……”

三七章 错爱

自鸭川河归来,敏锐的宫人们察觉到皇后娘娘的些微变化——她打入宫起一直飘飘忽忽,不知把心思放在哪里,做事也无据可循,仿佛全凭一时喜好,想到什么做什么,偏偏总是做到一半就收了手,让涉事之人虚惊连连。她既不向他们施展威风,也不在私下笼络几个亲近的人,对他们的态度模糊得很。不仅如此,她对皇帝也不明朗,几乎从不见她千灵百巧地讨皇帝喜欢。宫中还有一些未随废后离京的老宫人,她们偷偷回忆起废后在素盈这年纪时如何才华横溢、伶俐可人。那时废后的世界是绕着皇帝转的,他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少她让他生出这种感觉,所以她能够宠冠后宫。相形之下,年轻的皇后还没有贴近他的世界,而她也不像在做出尝试的样子……如此一想,宫人们便隐隐预感到素盈怕是难以令皇帝深深宠爱。

然而一趟钩鱼之行,很多宫人都发现皇后将心思拢入宫中,对她的夫君也更加关怀。

素盈本是惦念皇帝手上那道伤口,既然问到那伤,就不免问更多,渐渐对他的饮食起居也关切起来。在意的事情多了,就渐渐明白他近来的喜好——以前也曾有人在她耳边屡次提过皇帝的习惯偏好,要她留心。但当她真的留心,却发现他的喜好时常变换。除了打猎与诵经一直在他心头念念不忘,其他仿佛都只是过眼云烟,热闹时看看也无妨,待烟消云散,也不觉可惜。

虽然素盈知道,他不再提起的才媛、淳媛、废后都曾在他眼里如宝如珠,虽然她还没有嫁给他时,就从丹媛和淳媛那里取得教训:依赖他的感情是靠不住的,素氏的女儿必须掌握比他的感情更有力的东西。

但她仍觉得怅然若失。

春末回寒,很稀罕地落了一场大雪。

皇帝见这场雪颇有趣致,命人开了塑晶阁,与一班臣子赏雪饮酒。素盈陪坐,见琚含玄每有一作,必博得满堂喝彩,竟是气势最高的一个。她心中不忿,但料自己的才情不及废后,勉强为之恐怕捉襟见肘,反而不美,于是向崔落花遥递眼­色­。可崔落花一向眼­色­活络,这时熟视无睹。素盈知道她不愿在外朝众官面前出头,也不愿表明丹茜宫向宰相挑衅。

既无得力之人打一打宰相的风头,素盈只得冷眼看琚含玄与他那一班附徒唱酬应和。场面自然热闹,但帝后夫­妇­倒像是遥遥在上的摆设,唯点头称善而已。她素知宰相在朝中的嚣张,今日亲眼目睹,也忍不住动气,但看皇帝依旧神闲气静,她想不透他是不是真不当一回事。

正觉无趣,他忽然伸手在她腕上一握,笑道:“怎么这样凉?若是耐不住,不妨回宫暖暖身子。”

素盈脸上微红,见他一双眼眸清莹秀澈,不似看不清眼前的局面。她只好佩服他的好心­性­。“妾倒情愿看看今日的热闹。”她浅笑,伸另一只手在他手上压了一下。

这短短的一慕,众臣当然是当作没看见,仍是赋诗咏文。

近旁很快有宫女呈上一副灰狐毛手笼,素盈的双手Сhā入其中,手指立刻触到细细一卷纸。她心里惊了一刹,细看了那宫女一眼,见她有些面生,不是自己宫中的人。素盈不知这又是什么名堂,将那纸卷偷偷在手笼中展开了,静待时机。

一场风来,万树千枝雪条摇曳,玉英缤纷,皇帝凭窗望得出了神,素盈忙将那纸取出瞥了一眼,一见那熟悉的字迹就知是护卫阁下的虎贲郎将。

“清尘浊水”——他自然不会忘了她将曹子建的作品倒背如流,《七哀诗》自不在话下。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素盈读罢,不动声­色­地将字条藏入袖中。

恰逢臣子请题,皇帝出了“飞白”,素盈出了“清尘浊水”。如此一来,阁下之人便知她已收到他的心意,若是不幸被人勘破,她也好推脱说旁人暗托她出此题目。

一轮吟遍,再请题时,素盈想了想,向皇帝款款道:“今日咏雪,虽然风雅,终嫌萧索。妾曾听说‘春生残雪间’,不如出个春题,祈愿来年风调雨顺。”

皇帝含笑看着她,素盈秋波一转,说:“忽然想起一个‘陌上桑’——可会太难?”

就算她说难,在座众臣又哪里有拒绝的道理,领了题待做时,素盈却向琚含玄笑道:“就算难,大约也难不倒琚相。”

她点了名,琚含玄略加思索便成一首。素盈只是浅浅笑着,心想这题目定然已传知阁下——她并非不知谢震痴心未死,然而纠缠又有何益?

罗敷自有夫……

一场雪直赏到夜幕降临,四下挑起宫灯,帝后二人与群臣在阁上俯瞰灯光映­射­下冰雕玉砌的世界,真如在云海之上天宇之中,满地灯火仿若星子,俯拾可得。

众臣对景斗酒,尽兴而归。素盈与皇帝也饮至微醺,双双折返丹茜宫时,宫中已备好消食散酒的茶果——他明日还要临朝。

素盈用象牙签刺了清水荸荠递给他,忽然发现指尖染了一点墨渍。她无事一般向他粲然一笑,他的目光便由那块晶莹剔透的荸荠移到她脸上。

“在看什么?”他柔声问。

她笑而不答,就势倚在他肩头,细细说道:“大婚的隔天清晨,陛下按住妾的手,没让妾起身。”

他笑了。“怎么想起这个?”

素盈专注地看着他,温柔地问:“陛下那时,是愿意与妾白头偕老的,对吧?”

他的容­色­一敛,不愿再听。素盈有些失望,便不再提这话。

见她沮丧,他淡淡地说:“夫妻相守是理所当然。”——言外之意,愿意不愿意却在情理之外。

素盈心中洞明:许多在寻常人家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天下第一的夫妻之间是无法戳破的一层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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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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