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一年天下 > 第十章 猎变

第十章 猎变

本章全部是作者声明——既然都是不能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的废话,证明该废话具有特别意义,可以证明本文遭到的种种劫难……逆时间顺序排列,越靠前的废话越新鲜。

·08年2月1日的声明·

首先要说的是:解锁了。

其次要说的是:俺能保证的事情是——从现在开始,您可以在这里免费看到本文。俺不能保证的事情是——在长期的等待之后,您看到的内容像想象中一样好或比想象中更加好。

·07年8月9日的声明·

看到众人在文下留言,不知道为什么锁文了。俺当时还想:这个俺声明了嘎。

转眼再一看,满脸黑线了——居然没有,而且“声明”一章还锁着……这个该打。至于给自己狡辩的话,我就省了,反正问题绝对在我这里。请看声明如下:↓

·07年8月7日的声明·(它应该在那天出现,但……)

这件事情,对咱个人来说貌似不像很坏很坏的事情。但咱还是觉得在大众面前难以启齿。盖历来出版之文一旦上锁,砖拍者有之,拎出来示众以证明该作者系一白眼狼者,有之。纵使这两种读者大人们厚道,发扬“她算哪棵葱哪头蒜?不与此等作者一般见识”的­精­神,攒着大板砖、冷冻光伺候那更牛×的文,然而控诉掉坑冤枉者,亦少不了——没有这三种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发生,证明该文还缺乏相当坚厚的群众基础,系作者逃过一小劫,而书商面临一大问题矣。然区区不才鄙人我,还是怀抱小小私心,期待四海之内已成兄弟,和谐社会欣欣向荣——说白了就是:大家别拍,因为出版的缘故,所以锁了后面几章。

若问缘何出版,诸君且听分解——

试问此煌系一穷困潦倒、等米下锅者乎?不然。小煌家境虽不殷实,幸有《冥界》稿费少许、以及国家每月二百大洋奖励当年入学考试幸入公费行列,更有报社不定期给丰厚稿费助其零用,加之此人素来节俭,由此亦自给自足多时矣。况小煌信奉季羡林老先生所说“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原则,不能以穷苦二字粉饰自己,使其出版换钱失去一无比自然之理由。

然则此煌系一贪得无厌、见钱眼开者乎?又不然。小煌生活既有保障,多余收入无非为置办嫁妆努力攒钱,幸其生在中国而非印度,嫁妆所费亦不多。见钱固然亲切,无力作不食人间烟火状,然要衣食无忧、目高于顶如小煌者,为孔方君屈膝,也有一定难度。

盖此次出版系某兄诚意相邀(此处换“循循善诱”四字亦可),小煌观其面目并无可憎之处,言谈举止亦显稳妥,以为却之不恭,又以为将《一年》托付此人貌似可靠——日后若出纰漏,则小煌合该痛定思痛:此绝非一决策之失误,亦属一看人之大失误也!望有同情心之诸位为我祈祷……

关于此次出版,小煌更无话可说——还有疑问、好奇、抱怨、愤懑者,想找我总是能找到的——咱专栏里面留着联系方式呢。

又及:写作当中有种写法叫“反衬”,盖以夜空之黑衬托皓月之白。小煌原想摆事实、放证据,证明自己曾经确实打算写一《通知》,提前告知文章将锁,让诸位看官及早存网页。但这一番证明势必在俺大放光明时抹黑旁人——小煌于心不忍,作罢作罢。

·07年4月28日的声明·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写这样一个公告——原本打算到这学期末做学年论文之前,不眠不休也要将整个故事终结,安心去做论文,也对所有的读者有所交待。

但是昨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忽然让我发现:原来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够承担很多事情,因为我自从入学以来就做得非常认真辛苦,并且一年以来做出的成绩也得到过老师的高度好评。这种错觉让我以为,只要我愿意付出努力,就可以把小说(如果我写的这些东西能够称为小说的话)写得让自己更加满意,也可以把我正在进行的学业顺利完成。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均衡时间,在这两方面都下功夫,就可以保证两面都收效。

然而结果却是我曾经用来嘲弄某书主角的话:“想要两面讨好的人,最终结局是两面都不落好。”

事实上我并没有越做越好,反而越来越糟。我忘了自己一直有着半吊子的个­性­,想要做许多事情,却每一件都只得到一半成绩。

昨天老师特意和我认真地探讨了我现在的状况:我的老师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人,他并不很清楚我业余在做些什么,只知道我这一段时间简直失去了目标。我曾经说过我对未来的计划是进一步深造,然而毫无疑问,我的状态正在偏离这条路线。老师并不反对我重新调整未来的计划,但他建议我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的状态。

我忽然发现自己过的是双重生活——一大半脑子在为我的小说运作,可我并不打算以此作为日后的生计;一小部分脑子在考虑我的学业和论文,而这才是我日后想走的道路,是我打算用一辈子来做的职业的基础。

我一直没觉得爱好会有什么严重影响,因为爱好就是爱好,虽然撇不开,也不会成为全部。但事实上我只是没有正视这个问题——真不敢相信,我在学业上的状态已经差劲到需要老师谈话做工作……

老师说,他从来不要求他的学生做到最好(我真想苦笑——老师只收一个学生,入学时,我是以第一的成绩成为他的弟子,但现在却让他不得不用这种委婉的口气表达失望),并且说他并不需要我做出多么厉害的成果一鸣惊人,因为我们的专业实际上需要数十年的知识积累,才能有所成就。然而他不希望我因为将­精­力投注于太多方面,把自己弄得压力太大反而迷失方向。

仔细想想,这结论应该是我一直放在幻想之外的真相。

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做着太多事情:写论文(事实证明一篇不如一篇),不时给报社写份副刊(除了赚了一点外快,收获很小),偶尔有出版机会时,一遍又一遍改稿就成为生活的重心,甚至昨天上午还接到一份很不错的长篇小说约稿……业余变成了我的四分之三,论文却变成了四分之一。

这一段时期按照上面这条生活路线走来,当然让我很轻松、很快乐,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快乐”下去。

决定把填坑事业停下来,是昨天晚上。我与舍友们提起我最近糟糕的生活——我已经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却什么也没做好。A说这没有什么,B说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C说问题是影响正在产生——我填坑填得连学年论文也没写。

叹……我现在头疼得非常厉害,就不用更多语言向大家描述我个人的状况。

最后是我做了选择——理所当然是我的学业。为此,我需要弥补的东西太多,不得不用另一些来补缺——包括我用来填坑的­精­力和时间。

做出这个决定,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一直在读这个故事的读者——其实我从没想过,通过这样一篇文能够结识如此许多的新面孔。从我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效率开文时起,就一直有读者持之以恒地留言,甚至那些由我飞快赶文造成的许多错别字,都是由她们一一指正(说出来真是很惭愧,不过我每次更新总是想起网友沉竹,然后反复地一边笑一边检查,想着“这次该不会让沉竹找到错别字了吧”)。从来没想过这篇文会被官推发现,然后有那么多网友表示感兴趣——这其中的缘故我一直没弄明白,因为我从始至今(我还是不想用“从始至终”这个词,总觉得不舍得让这件事情这样终结)——从始至今这都不是一个有着强烈爱恨纠葛的故事,并不是晋江当中很讨喜的类型。但是仍然有那么多读者不断地留下脚印、与我探讨人物­性­格、预测故事的发展……多得完全超乎我的预期——

在这种时候宣布“我要在此停步”,即使在我自己看来,也很可耻:当那么多人对我产生期待的时候,我却要就此打住。辜负太多人的期待,很难对自己说无所谓。

可我就是把自己给推到了这份上。

我无法说清楚现在这种难受的感觉,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我还想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五月完成学年论文,六月考核、学位论文开题,暑假准备学位论文资料、写作,九月十月完成论文,准备考博……我必须要做的这些事情,对很多读者来说大概是完全陌生的,我无法请每一位读者理解,只希望每一位读到这段话的人尝试体谅:选择放弃,哪怕只是暂时的放弃,对我来说一样不好受。

基于这些原因,我将文章的状态改为“暂停”。会时不时来看留言,但在一定时间内无法再更新了。

——低潮中无比难过的小煌

三八章 错爱II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起身。素盈睡得迷糊,隐约听到三三两两的低语,像是皇帝与宦官在仓促交谈。她蹙眉翻个身,见服侍他穿衣的人动作匆忙,可时辰并不像是耽搁了上朝。一旁还有一名宦官躬身站着,面貌生疏,不是常来丹茜宫走动的人。

素盈心中诧异,推枕撑起半个身子,低低地问:“陛下,怎么了?”

他转身面对她时,眉间的­阴­郁让她吃惊。

“宰相遇刺。”他沉声答了一句,全身已收拾停当,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对素盈说:“你也起身吧,待朕退朝之后,一起去相府。”

宰相遇刺?素盈已完全清醒,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次还是难以相信。她掩饰不住满心惶惑,让宫女为自己梳洗完毕,挑选了颜­色­深黯庄重的首饰衣服换好,便召送信的宦官进来说话。

原来琚含玄自昨晚雪宴散后,回到府中不多时就被刺客以利刃击伤,伤势凶险。相府跟天塌了似的,将京中所有名医都惊动,恨不能片刻之间把天下神医都聚集。随琚含玄一道往相府的还有几名官员,于是京中官员很快也大多知道此事,整夜络绎不绝来往于相府。唯独宫门落锁,相府递消息之人将此事按十万火急的要事奏报,但这毕竟不同于紧要军情,宫中无人敢承担责任,虽是得了风声,也不敢贸然入寝宫惊扰帝后。直到帝后二人起身,才成为京中最后得知这一大消息的人。

素盈心中转了千万个念头,每个念头都说此事百害而无一利。她不由得焦急,忙问:“琚相现下怎样?”

宦官答道:“起初很危急,据说相爷几乎是命悬一线。但众位名医救治有方,一刻之前又有人来送话,说是相爷已救过来,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了。”

素盈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倾,听他这样说,才坐正了,松了口气,点头连说:“还好还好……”旋即拧眉道:“相府戒备森严,怎么让刺客潜了进去?又是哪个亡命徒敢做出这等事?可查清楚了?”

宦官摇头,“只听说刺客夺路而逃时,被相府亲卫乱箭­射­死。那刺客整张脸被火燎过,原本的面目都毁尽了,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素盈听了一哆嗦,失声道:“竟连面目也毁去了?”她定了定神,冷冷又道:“既然对方下功至此,只怕别的线索更是一无所获。”

宫中众人没有一个敢接口。宰相遇刺之事太过重大,他们生怕多嘴说错一字半字,日后就成为旁人的话柄。

丹茜宫一时静得尴尬,幸而女官来请素盈,说是皇帝在前面已散了早朝,这就要往相府探望。

因宰相遇刺在皇朝历史上绝无仅有,何况这位宰相又是史无前例的权倾朝野,连皇后也曾是他的义女——这一桩虽从未得到宰相与皇后亲口承认,但宫中对此早已心照不宣。尚仪一时不好定夺,便向素盈请示:“娘娘玉辇是悬玄、悬青还是垂素?”

悬玄是皇帝或皇太后重病时的仪仗,悬青是重臣功臣去世,皇后亲往吊唁时的仪仗——那样的重臣通常是皇后的亲眷。这两样都显得过于郑重。其他如悬黄、悬赤都是行吉礼喜庆的仪仗,分明不合适。而垂素则是平常不过的仪仗,又似乎有些轻率。

素盈瞪了她一眼,“宰相还活着,你怎么问出这种话呢!”她特意加重“宰相”二字,尚仪听了面生惊惭,慌忙掩面退出。

待素盈在众女官宫娥侍奉下祙­乳­时,很满意地看到玉辇垂着一­色­素白。

帝后的龙驹凤辇行至相府门前,空旷宁静的门庭前已有一大片人跪接圣驾,秩序井然。素盈却看出地上车辙凌乱,堪比闹市——想必他们没有来时,借此机会向琚含玄讨好卖乖的人已踩平相府几根门槛。她心里冷笑,可脸上没有笑,尤其看见皇帝神­色­凝重,就更不敢流露出些许不合时宜的表情。

她望了望那些跪着的人,其中不仅有相府中有品的诰命夫人,也有正在府中拜望的京官,素沉与白信默以驸马都尉的品级跪在一处。琚含玄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做官,反而远远地跪在他们后面。素盈又四下看了看,瞧见了谢震,连忙把头别开。

帝后两人正要入府,忽听一阵金铃响。皇帝听了便皱起眉——宰相遇刺无论如何应当算一件哀事,连帝后玉辇上的两双金铎、银铎也取了下去,以示悲伤。

素盈未见来人的车马,已猜到是谁如此猖狂,待看清楚时,果然见到荣安公主的马车悬黄,向这边来。马车用了黄|­色­而不是最吉庆的红­色­,素盈觉得这对荣安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收敛,转念又猜,大约荣安觉得这事还不配动用她出嫁时才用的红绡。

皇帝不等公主近前,重重地冷哼一声,甩袖走进相府。素盈跟在他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信默——他满脸难堪跻身一众宰相的党附之间,素盈只得无奈地轻轻摇头。而荣安公主竟也不在相府前停车,一双小金铎叮叮当当地响着,经过相府大门招摇而去。

她始终是这样张扬又无畏,毫不掩饰她的厌恶,也不惧怕她憎恶的人,即使那人是宰相——素盈一边想着,一边从那些匍匐的人前面走过。她忽然觉得,也许是这原因让她不太讨厌荣安公主,荣安的率­性­与任­性­是她一生也做不到的。

皇帝不待寒暄,与素盈径直来到琚含玄的卧室。

房中已备好帝后的座椅,素盈坐定了,一眼就看见在床头侍奉汤药的馨娘——馨娘如今换了­妇­人发髻,在帝后二人面前跪礼时,低敛的眉目、鼻梁和下颌让素盈看着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像谁。

看了馨娘两眼,她才去看床上的琚含玄,瞧一眼就吓了一跳,此刻方知何为“面无血­色­”。

琚含玄脸­色­灰白,双目轻阖,馨娘连唤几声,他只是低微含糊地哼了几声,不见转醒。见他这样子,皇帝叹一声,向两旁道:“是谁诊治?朕要问话。”

门外立刻进来一位女子。素盈一看,又是一位熟人:王秋莹。想到方才在门口看见谢震,估计这王秋莹也是他领来献宝。素盈看看馨娘,再看看王秋莹,纵然一直不愿相信谢震投靠琚党,这时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了。

“女医?”皇帝见到王秋莹时微微有些诧异,但并不多做他想,直截了当问到琚含玄的伤势。王秋莹有条不紊地从容作答,素盈也认真听着,这才知道:琚含玄伤在胸口,略高于心脏,加上刺伤琚含玄的利剑原是淬过毒的,情势十分凶险。所幸众多名医齐心合力,终将宰相救了回来。

她说得流利,态度又稳重,皇帝听过就安心几分,和蔼地说:“想不到女医也有如此高明的。”

素盈微笑着接口:“这一位就是妾未入宫时,为妾看过病的王小姐。”

“哦?”皇帝打量王秋莹几眼,向素盈道:“既然遇到旧相识,你再稍坐一会儿吧。”说罢便起驾回宫。

素盈送驾之后,又坐下,静静望着琚含玄,向馨娘与王秋莹说:“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拘束。”

馨娘与王秋莹不敢怠慢,谢过恩就各自忙活起来。素盈见馨娘举动轻柔,哪怕是为琚含玄扶一下枕头也小心翼翼。对她这番情意,素盈倒也有些意外,眼光不免随着她动起来,看着看着忽然怔住,想起她像谁——

“馨儿……”琚含玄恍惚地唤了一声,馨娘立刻跪在他身边细听他的吩咐。

素盈却忍不住浑身震了一震——连名字都像……

他也曾经用这样的口吻轻唤另一个人。

那人是废后素若星。

馨娘从前的打扮是一派少女装束,额前刘海遮了眉宇。此刻将发髻挽起来,竟是从鬓尖到腮边都有废后的痕迹。

素盈心里有些不痛快,不想再看她。

琚含玄悠悠转醒,王秋莹连忙上前检视一番,见无大碍才放心地告退。

馨娘慢慢地扶起琚含玄,这平日伟岸傲然的男人靠在她娇小的肩膀上,她浅浅的珊瑚­色­衣衫衬着他苍白的脸,让他们两人看起来有种异样而含蓄的凄婉柔弱。

素盈本想说些什么,可琚含玄费力地睁开眼睛时,漆黑的双眸透出一道锐利的光彩直逼素盈,让她在一刹那绷紧了浑身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这人仿佛永远不会变软弱,即使是此时此刻。

“娘娘……”他勉力向素盈点点头,接连换了几口气,又闭目休息。

素盈不知他向馨娘使了什么暗示,只见馨娘为他身后放好几个靠垫,又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就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素盈与琚含玄两人,素盈竟有点紧张。

“琚相这样子,过几天是没法随圣上出猎了。”她细细慢慢地浅笑道,“见不到宰相的英姿,真可惜。”

琚含玄的头微微垂着,抬起凌厉的眼睛望着素盈,冷冰冰地笑了笑:“娘娘受封后第一次伴驾出猎,臣不能随行,确实可惜……”说了这么长一句,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才­阴­沉地接下去:“猎场上满是血污,娘娘当心别把自己弄脏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弱,但话里有话。素盈的心提了一下,不禁浮想——难道东宫又有所图谋,他料到届时躲不开,才行此险招?

思及此处,她又叹息:“闻名遐迩的相府青衣卫一向得力谨慎、滴水不漏,没想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日后要加倍防范才行。不知琚相对这次的主谋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又是南国的刺客?”

琚含玄除了笑笑之外无所表示,像是懒于在这件事上花力气,反将话题岔开:“臣昨日见娘娘与圣上感情甚好,要恭喜娘娘了。想必娘娘还没忘了答应过臣的事情。”他言毕有些气虚,见素盈神­色­迟疑,又深深提气,冷笑道:“娘娘该不会以为,当上皇后,就可以不必把我放在眼里吧?”

“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还没那么傻。”素盈垂下眼睛,黯然道:“只是,他的心思……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琚含玄默不作声,神情也没有变化,素盈看不出他是否对她失望,猜他大概开始怀念那位玲珑剔透、总能摸到皇帝心思的废后。

大约是见了与废后十分相似的馨娘的缘故,素盈今天总是想起废后。

“你只要记得——你是我扶起来的。只需要这一个理由,我垮的时候,你也没有好处。”琚含玄似是气力不支,淡淡地说:“记着这个,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了。”

素盈怨恨他说这话的口吻,将脸别过一旁。

琚含玄也知道她终归不服他的摆布,也不步步紧逼,歇了歇又道:“贱内久未瞻仰娘娘圣容,惦念得很。娘娘若不嫌弃,请移驾内宅,容她拜见。”说罢已有八分倦意。

素盈见他逐客,虚应了几句便起身,忽然听他歪在枕畔又恍恍惚惚地说:“猜不透也要猜……他快要把我逼疯了……”

素盈惊诧地顿住脚步,怔怔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可他已阖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平缓。素盈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见他分明已昏睡,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宰相遇刺一事很快在京城造成一场大风波。上至朝堂下至街巷,都有谣传说刺客是南国身怀绝技的高人,甚至有人声称南国已派出数十名这样的刺客对付朝内高官乃至皇帝。还有人夸张地说那些刺客武功盖世,一人一剑就扫平了相府一大半青衣卫……谣言越传越神乎其神,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更严重的命令来拘捕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哪知这样一来竟变成一场更加令人恐怖的大搜捕,京城大牢不消几日就人满为患……

宫中的素盈同样惴惴不安——皇家原定于半个月后以游猎庆祝皇孙诞生百日,一切应用俱已准备妥当。虽然京中出了这样的事,但皇帝仍没有打消出猎的念头。素盈既怕谣言是真,南国真派了刺客对皇帝不利,又怕谣言不是真——万一刺客不是“南”来,而是“东”至,她更不知以自己的处境该如何是好。

朝中对皇帝一意孤行一片哗然,极力反对。素盈心知废后正是因劝阻皇帝出猎而逐渐失宠,可在这节骨眼上,她也不希望他带着她一同到那刀光剑影的地方。

“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她在一天晚上温柔地瑟缩于他怀中,满脸为难地低声说。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听她有何下文。

“万一真有刺客伺机对陛下不利呢?”素盈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他朗朗一笑:“那不是很有趣吗?能见识那出神入化的剑术,也可大开眼界。”

“……让所有的人为陛下担忧,也有趣吗?”素盈委屈地望着他,“妾整天提心吊胆,陛下也觉得有趣?”

他深深地看着她,手背沿着她的面庞轻轻滑过。“皇子皇孙百日时的猎宴,是多年的习俗。为着一个谣言就改了,也太令人小窥王家。”

“百日猎宴不过是图个吉利。若是为一个无知小儿的吉利把陛下的安危搭上,又算什么明智之举?”素盈想了想,说:“左右都是为祈福,不如为歆儿去皇极寺斋戒诵经,还能称得上一桩功德。”这是崔落花今日刚搜罗来的消息,是朝中某位大人的提议。素盈权衡之后觉得不错,才大胆提出来。

他笑而不语,对这个建议没有立刻表态。

但素盈第二天得知,他准了那位大人的奏本,出猎取消,改在皇极寺斋戒诵经十日。

素盈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看似化险为夷的提议,竟让她处境更难。

三九章 皇极寺

既然御驾改幸皇极寺,宫中又忙忙地重新筹备。

这天素盈刚用过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来两小盒香膏,问皇后打算赏赐皇极寺众僧哪一种。两种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晓得其中没有她的避讳,便打开看成­色­。哪知才闻一下,她就觉得心口一闷,来不及招呼宫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将早饭吐了出来。

旁边宫女立刻拥上来,那送香膏的宦官吓得伏在地上直哆嗦,连连恳求“恕罪”。

素盈吐了之后倒不觉得怎样,可是隐隐有些心慌,随便将香膏定下来,打发宫女去找太医周醒。

周太医不敢怠慢,急急带着各样药箱赶来。

素盈心里已有自己的考虑,见他来了,便将多余宫人都摒退,连崔落花也只远远地站着。周太医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丝毫不敢大意,细细问了素盈的症状,又小心为她诊脉,脸上方现喜­色­。

他的脸­色­只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医说话,素盈便压低嗓音厉声道:“太医别忙着下结论!”

周太医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讷讷道:“娘娘……不必担忧,此乃是——”

素盈使个眼­色­让他不要说出来,伸手在茶碗里蘸了一点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写一个“子”字,以目示意。

周太医点点头,不知她为何如临大敌。

“怎么会?!”素盈仿佛十分意外,吃惊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迹很快消失,她却还是愣愣的。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时日,想来此事也是自然。”周太医说了半晌,却不见素盈反应,又连唤了两声“娘娘”,她才回过神,说:“我自从入宫,信期很少有准的时候……近来也不当一回事了,却没想到是这个缘故。”她想了想,向太医低低地说:“不可泄露。”

周太医知道在宫中初有身孕的妃嫔都害怕遭人算计,难免在­精­神紧张之下为自己胡乱打算,闹出许多乱子。他想到此处便低声宽慰道:“娘娘勿惊。娘娘的脉象安稳,并无大碍。何况——宫中要据此为娘娘安排饮食、器用,有这些安排,总比娘娘独立承当要稳妥……”

“太医!”素盈提高声音喝止,看了看远远分散在宫中的宫女,料想她们听不清她的话,才道:“太医只管听我吩咐。此事不要对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提起。”

周太医此时方知她是当真,不由得紧张起来:“娘娘,隐瞒这等大事,下官担当不起。再说,万一一个照顾不周,损伤娘娘凤体龙胎,那可是……”

素盈嚯地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身望着周太医,一字一顿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太医见她自有打算,不好执意与她较劲,只得说:“万望娘娘凡事以凤体为重。”

素盈点点头,又道:“今天录册时,就先写其他病症吧——别忘了加上一句,就说我身体不适,最好留在宫中休息,不能伴驾去皇极寺。”

淳媛素槐曾经说过一句话,令素盈记忆犹新。她说:“有些事情,没人教,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素盈小时候似乎离皇家的门槛太远,所以没有人特意教她宫中的规矩,尤其是闺帏中的事,更没人对她讲。直到入宫陪伴有孕的淳媛时,素盈对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嫔妃一旦诊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寝。这在她如今看来不难理解,但对过去那个素盈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她父亲姬妾众多,她们受孕之时他并不避讳,还是爱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所以淳媛怀胎之后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宫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来是有点意外的。

如今轮到她。

素盈并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担心后宫里危机四伏,但她却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并不了解的男人们对她有身孕的反应——皇帝、东宫、琚相、她的父亲,以及众多相机而动的朝臣……

周太医未得出结论时,素盈已在心中考虑这个可能­性­会带给她的后果:本来她日间与皇帝见面的时间就有限,若是失去了与他相聚的夜晚……她不愿想象。更何况,他是那么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经抓住他的宠爱、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来漫长的几个月中她就不必担忧失去他。

甚至,她不得不考虑,这个孩子的出现会不会让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从她确定要成为东宫的继母时起,她就开始想。

她与妃嫔不同,她是皇后。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同东宫一样,有着嫡子的身份。这样一个孩子会让太多人浮想联翩。也许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来不及从他们危险的幻想中受益,她这做母亲的已经因他罹难。

“年轻的皇后”与“皇嫡子的母亲”需要承担的风险是不完全相同的……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有效,她已经受孕,无法挽回。

素盈并不希望这件事情来得这么快,可这孩子来了,无论是儿是女,她亦舍不得孩子受害。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创——虽然素盈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众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来,他身受重伤无暇他顾,她背后的势力就锋芒大减,她也一并变得容易对付。再说,假使那真是东宫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这时候让东宫知道她有了身孕,将他的矛头引向自己。她没有绝对的把握去相信东宫,也没有十足自信能躲过宰相尚且躲不过的刺杀。

为难……为难……

她思量的结果,只能是将他的到来隐瞒——想到此处,素盈不禁哑然失笑:她的智慧并未超出妹妹淳媛,只盼流年眷顾,让她的运气强过淳媛。

周太医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极寺。

一怕皇极寺烟熏火燎、拜神跪佛伤了身体,二怕十日斋戒太长让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极寺的东宫当真要在铲除宰相的过程中顺手挥刀对她不利……总之她不去,铁了心不去。

皇帝并不勉强她,只是叮咛她仔细留心身子,好好保养。

他的眼神让素盈心惊,不知他是否已经有所发现。毕竟她只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后后作过十余个孩子的父亲——尽管其中几个胎死腹中,还有几个少年早夭……

但他也没有说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极寺。

素盈在宫中为自己做了计划,头三日平安无事。每日有内侍来往于皇极寺与宫廷之间传递消息,寺里的大动静,素盈一样能知道。每日里消息也差不多——圣体无恙,寺中平安。

第四日上有些无聊,素盈召萧月瑟来弹了一回琵琶,又到御花园中散步,没忘记嘱咐一句:“若是求见,自往御花园寻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预感。

没过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禀报:“娘娘,平王府送进话来,说是平王爷暴病……”

“几时的事情?”素盈与父亲虽谈不上父女情深,但毕竟血­肉­相连,一听之下心就绷紧,连声问:“请了哪个御医?诊出什么病?”

“平王府的人只说王爷的病来得奇怪,一个劲说胡话,不住呼唤娘娘,定要见娘娘。东洛郡王、凤烨公主和兰陵郡王都随驾皇极寺,府里的人找不出一个拿主意的,只得先禀明娘娘,请娘娘定夺。”

素盈大为踌躇:纵使事出有因,皇后归省也非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决定。父母身亡时不能在一旁尽孝的妃嫔多了,没道理许她为父亲一场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时处境非常,凡事该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底限,轻举妄动总归没好处。可父亲病因不明,着实让人心焦……

正左右为难,皇极寺的传事内侍也来了,向素盈行过礼,径直道:“圣上传话给娘娘,说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为人儿女自该尽孝,若是宫中无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礼节从简,不必按部就班。”言毕又道:“东洛郡王已由皇极寺回去主事,请娘娘稍稍宽心。”

素盈对“口谕”向来慎重,验过那内侍的腰牌宫符,又将他的名姓言语、宫符编号一一录案以备日后对验,这才命人准备出宫銮驾,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虽然圣旨准平王府从简接驾,素盈回家时的场面仍很壮观。平王府有头面的家眷下人出门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拥满了瞻仰皇后圣容的平民,素盈一下凤辇就觉得满眼都是人,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她看了几眼,双手搀起大哥素沉,急切地问:“父亲他怎样了?”

素沉垂首回答:“臣刚从皇极寺回来,尚不清楚——请娘娘进来说话。”

素盈点点头,与大哥携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三哥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自从谢震归宗,素飒的排行该是素家次子才对,可人们都习惯了叫他素三公子,连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没有改口。

素沉低声道:“兰陵郡王代圣上在皇极寺寒露馆写经,一时走不开。臣先回来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兴师动众。”

素飒日前受封兰陵郡王,圣上亲赐一柄宝光剑,一领银麟青霜裘,一座宏伟堂皇的兰陵府,又准他带剑入宫——高官厚禄宝马轻裘,如今连进入御用寒露馆写经也代劳,无论怎样看,他都是年轻一辈中第一宠臣。

素盈没有多想,与素沉入了内宅,前后走进护卫森严的平王卧室。

她虽然焦虑,但见父亲卧室外守卫那么多人,仍在心中起疑,脱口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竟是将平王禁在室中似的。室内没有一名婢女伺候,更加静得让素盈心慌。

素沉无声地摇摇头,行至床前掀开床帐。

素盈不禁惊叫一声,两步走上前:“爹!”

——平王正坐在床上,端着一碗细粥,不紧不慢地品尝。见素盈来,他放下粥碗规规矩矩地施了君臣之礼。哪里有半点生病的痕迹?素盈前后看了看,又望向神­色­凝重的大哥,莫名其妙:“这是做什么?”

“往宫里传递消息多有不便,只得出此下策,面见娘娘。”素沉躬身致歉,口气沉重。

平王也从床上坐起来,向素沉道:“半夜突然传回话来,让我装疯扮傻。到底何事?”

“寺里出事了?”素盈的心一坠,又问:“是三哥出事了?”

素沉摇摇头:“三弟还在寺中探听动静……娘娘,为何不去皇极寺?”

听他的口气,竟像有几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说,如果素盈去了,就会省下很多麻烦。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与他解释,坐下来问:“寺里怎么了?”

素沉想了想,说:“前天夜里,圣上本该去寒露馆写经,已经沐浴更衣,却忽然改主意,让三弟代劳。昨天,御驾所在的正光堂闭门谢客,里面传出话,说是圣上体悟经书正值关键,不许任何人打扰。可有人透露消息给我,说,其实是寺里来了不速之客……是废后……”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听错。

平王吸口冷气,又惊又怒却不得不放低声音:“素庶人私离缦城?消息可靠?是谁说的?”他边说边想边摇头,“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别人算计。”

“消息是哪里来的?”素盈稳住心神发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素沉从怀中取出一叠折好的纸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开看,心中先是惊,又是冷,最后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是一叠图画,画的是一间房屋里有六个人。他们的面目以寥寥数笔勾勒,没有大分别,然而每人服饰表情不同,只是用简简单单的线条描画,却不会让人认错——当中是头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着一男四女:悲切的凤烨,愁苦的东宫,激愤的荣安,幼弱的真宁,还有怀抱皇孙的东宫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脸伏在地上。

画师妙笔生花,只用草草几笔就画出每个人的神情态度。可素盈顾不上赞他的画技,也顾不上夸他细心,在留白处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语。她一页一页匆匆翻下去,眼前仿佛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欢,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

她几乎听见废后伏在地上隐隐啜泣,听见她的儿女们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们的父亲为母亲雪冤。她依稀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压抑得透不过气。

看到最后一页,她仿佛已置身在那房间之中,亲眼见他伸手搀起被他定罪废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处发出柔弱不堪的一声呻吟,画册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脸­色­惨白,颤声问:“是谁做的?”

素沉在她耳边轻声说:“图册是琚相派人送给我的。”

素盈冷笑,仰头道:“我不信他。”

素沉叹了口气:“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还有一样东西给你。”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蜡丸,“他说,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个喜欢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闷无处发泄,劈手夺过蜡丸,一用力捏碎了,见其中是一团揉皱的纸。素沉知道以蜡封缄就是不愿让他看见,于是后退两步回避不看。素盈瞥了两眼就呆了,慌忙把纸团成一团,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张画:一座阁楼之中坐着衣冠楚楚的一对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着窗,窗外隐约可见点点飞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开手中一张纸条……画纸留白处写着“清尘浊水”,让素盈心中想存半点侥幸也难。

她连惊带怒,身子不禁颤抖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素沉见妹妹失态,知道事情不简单,不得不将琚含玄的话一一转达:“他只说,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紧拳,脑中嗡嗡作响。

平王一直Сhā不上嘴,这时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劝过你:废后不死,总归不是办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别人,别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发将手交给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说:“我要去皇极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时再去,除了打草惊蛇又有什么用处?真把事情闹上台面,娘娘想要如何应付废后和她那些儿女们?再说,娘娘说过不去皇极寺自有道理。那些顾忌,因这一件事变得不重要了么?”

素盈笑道:“哥哥别慌。谁要把这种丑事闹上台面?我只是去给三哥送个信,告诉他父亲没事,不必担心。”

“这样的事情何须劳动娘娘……”平王顺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脑门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尽管说。”

素盈浅浅一笑,心想难得父亲也明白她。

“一套整齐的男装,一封随便写些字的信,还有送给三哥的常用东西。”

素沉连忙按她吩咐去办。平王与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平王叹口气:“知道你懒得听爹的话。这次你自己斟酌着办吧——有时候,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我们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敌人的血弄脏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从那一刻起,她已认定了你是她忍辱负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女儿有底线。”

素沉很快备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风后换好了,由暗门出去。平王依旧在卧室里装病,素沉一路陪着素盈,说:“马已经准备好了……”

“要车。牛车,要稳。”

素沉笑道:“哪儿有下人用车的?”

“我要牛车。”素盈淡淡地坚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敛,只想了一刹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说出去。”素盈轻轻地叮咛一句。

皇极寺规模之大,国中独一无二。

素盈的夫君并不是王朝第一个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两位笃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资修建皇极寺。后来的皇帝们不断布施扩建,将其修为美轮美奂的皇家寺院。据说寺中楼台殿宇较之宫廷毫不逊­色­,亭阁风物别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极寺只对皇室贵胄开放,朝中众臣想一览其中风光,只能等特别的机缘——例如这次为皇孙祈福。素盈没想到,她的提议让许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极寺,却要这样偷偷摸摸。

虽然平王府有皇后娘家的权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说过会让下人捎话进来,可素盈带着平王府的号牌想要入寺时,禁军仍不肯让她轻松过关。禁军见过皇后仪容的并不多,何况她换了少年家仆的发式衣装,乍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可他们能看得出:作为一个少年来说,她太过秀美。无论目的是什么,伪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素盈灵机一动,道:“那么请兰陵郡王出来,小人将信与物转交就走。这信是东洛郡王亲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经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给兰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禁军先是不肯惊动兰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权衡之后,他们觉得兰陵郡王为人和蔼,惊动一下也无妨,竟真将素飒找来。

素飒一见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解释两句,将素盈一路带入皇极寺。走过一处青砖铺地的阔地,绕过几栋辉煌的佛殿,跨过一座九曲桥,路过一片清香扑鼻的山萝墙,走到无人处,素飒才短促地厉声责备一句:“莽撞!”

“虽然莽撞,却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吗?”素盈无奈地笑笑,埋头跟在哥哥身后,无心流连周围景­色­,抬头时发现已来到一处厢房。外面看来其貌不扬,里面倒是格局­精­巧。素飒自己坐下,却让妹妹站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素盈这才留意到他­阴­沉的脸。

“郡王……”她生怕隔墙有耳,不敢大胆以兄妹相称。

素飒怔了一会儿,向妹妹叹口气:“此处可以安心说话。相爷知道这次你们意见不会相左,无意来打听。有他帮衬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稍微宽心。”

“提他做什么?”素盈想起那枚蜡丸就觉得窝火。

“你还看不出来?”素飒沉声说,“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素盈冷笑道:“哥哥别抬举我。我在他眼里,怎么能跟那人比?”

素飒的口气平淡,说:“是不能比。可他与那人,再难假装一团和气。况且他也知道:那人看准了他下不了手,抢了先机。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叹道:“只怕……人家到他面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没带着淬毒的剑去伤你说的‘某人’。”素飒淡淡地说,“这就是他与‘某人’的区别。”

“当真?!”素盈吃了一惊。

素飒点点头,又道:“这事相爷已经查出结果,还没有说出来罢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脸是自己毁的,还是他给毁的——他这样,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做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飒嘲讽地哼了一声:“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痴心不改的男人。”素飒加重了口气,“再说,你以为自己是没事人吗?大家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素盈抿着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让我留一丁点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会为一个罪人废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圣。日子长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素飒淡淡地说:“皇后与伶人通­奸­合情理吗?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会被废?你又几曾想过自己会被封后?——这世上只有我们想不到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当机立断’这个词,提醒我们‘未来’永远不及‘现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说:“素庶人那样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会那么急着去做。她这次回来,已经谋划了一年。我与父亲、大哥虽然一直有准备,但总归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素盈听着听着黯然神伤,久久沉默。

这天一直­阴­沉沉,此时半空传来微微雷鸣。屋内骤然暗下来,素飒推窗望了望,见天空­阴­云密布,分明要下雨。他关好窗,走到妹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来想亲眼见见,不然总是不愿相信。可今天时机不好,你还是快回去,当心着凉。”

话音还未落,天上突地打个闷雷,雨哗哗地落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信不信的。”素盈声音低柔,缓缓说:“只是想亲眼看看——就当是让自己下决心,或是死心……”

素飒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垂头道:“撑伞。我带你去。”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静下来,大约僧侣朝臣都各归禅房厢房。院中仍有禁军巡视,但见了素飒并不盘问。

素飒带着素盈辗转来到一座宁静的佛殿,素盈收了伞,见殿中全是历代皇族臣子题写的石碑,一块块默默地伫立成林。素飒关了门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盈看到外面是一片整齐的荷塘,几枝早发的荷箭刚刚破水,荷叶被雨点敲打,左右摇摆,不胜娇弱。塘中圈圈涟漪、点点绿萍,塘上水雾朦胧,飞烟若梦。据说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没看出有多美。

直望过去,荷塘对面是个临水的小轩。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里面下棋,对手是一个笑容淡雅的绝­色­女人。

素盈呆呆地看着他们无法动弹——他也跟她下过棋,但与她对弈时,他的神情总是让她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而与那女人对弈时,他在微笑。

他的笑容第一次让素盈觉得浑身发冷。而那女人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仿佛他对她笑是习惯、是自然、是天经地义。

素盈看到一局终了,他起身,那女人跪着送驾。他走开几步,脚步慢下来,毫无疑问是有意等人。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后,然后在他刻意停顿的一个刹那,她不着痕迹地加一步走到他身边。

素盈看得呼吸凝滞——他竟默许那女人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她看着他们一步步远去,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一步一痛,一片芳心不消片刻就被他践踏得支离破碎化成尘埃。

她看过画册,想要知道他与素庶人之间到底如何。可这时却期望,刚才那一幕只是画册上栩栩如生的图,不是她亲眼看见。

她浑身颤抖,伸手抓住窗框,关节咯咯作响。素飒不得不扳开她的手指,将她抱住。“阿盈,不要乱动。他会发现。”

皇帝果真回过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没有久留,又转身继续走。

“他看不见。”素盈缩在哥哥臂弯里,声音几不可闻:“他的眼里,全是她。”

“他是皇帝,他的视野永远不会被一个人填满。娘娘不需要嫉妒。”

素盈瞪了哥哥一眼。“我才是皇后,为什么要嫉妒一个有罪的庶人?!”

素飒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怜爱也有轻微的责备。“娘娘若是真有皇后的觉悟,就此应该知道有什么样的事情待做,不要乱了心神。”

他们知道久留无益,静静退出碑殿。

走在雨中,素盈有些失神,脚步越来越慢。素飒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陪她,她也没有发觉。

“哥哥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她忽然问。

素飒伸手撩了一下伞外的雨线,说:“因为我已代娘娘应承了宰相。如今他在寺中的耳目会把我需要的消息给我。”

素盈心里没有生气或是不满——这是注定的结果,其实他们都没有选择。

四十章 至死方休

“如果有一天,我被废黜……你猜,他再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那样看着我,那样微笑呢?”

雨水飘洒之势似乎略见收敛,素盈有点冷,说话的时候,声音不觉带了几分颤抖。

素飒静静地回答:“素庶人是东宫太子和公主们的生母。娘娘不是。”

素盈勉强笑笑:“也对。”

“所以——娘娘绝不能有那一天。”素飒的表情柔和,口气坚定,还要说下文,却见一面影壁前伫立着一对主仆,正堵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直直望着他们。

素盈也看见那人,不需细看她就知道那是谁,忙用袖子将脸捂上。

素飒稳步走到那人面前,躬身施礼:“殿下。”

东宫看看素盈,关切地问素飒:“平王的身体如何了?”

“一时半会儿难好,可也不至于太危急。”

东宫又问:“听说救琚相一命的王小姐医术­精­湛。可曾叫她去为平王看看?”

素飒忙答:“王小姐如今是相府的人了,不好去劳动她。”

“那不是跟平王府的人一样么?有什么不好劳动的?”东宫笑笑。

素飒赔笑道:“殿下说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东宫守在这里堵他,却还是不得不问:“这样的雨天,殿下为何在这里?请以贵体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凉。”

“听说平王府派人进来,我想亲自问几句。”东宫的眼睛一直没从素盈身上离开,此刻向她道:“平王几时开始说胡话?当时是癫狂还是昏迷?”

素飒微笑道:“臣多谢殿下关心。不知殿下可是见过类似平王的病人,晓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东宫的发问倒像医生似的。

东宫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头来。”

素盈只得抬起头,眼睛还是避开与他对视。

东宫一点也没吃惊,还是微笑着说:“这是平王府的下人吗?好俊秀的孩子,与皇后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见他投缘,才买回府中使唤。”素飒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见他有缘。不如让平王明日将这孩子送到东宫吧。”东宫若无其事地说,“我看他是个机灵人。自郡王离了东宫,我身边正缺这样的人。”

素飒心中作难,转念又想出解决的办法,便含笑点头:“殿下抬举他,是他的福气。”

东宫见状又细细打量了素盈几眼。

这时一名黄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来,向素飒道:“陛下听说郡王见过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过去问几句话。”

东宫看了素飒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记平王,郡王还是赶快过去回话吧。”

素盈机灵,忙将手中的伞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让他为素飒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这当口,素飒不愿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的身世来历,不会吃了他。”东宫笑了笑,反而让素飒更加不安,但他难违皇命,不得不随那宦官同去。

东宫见他走远,向身边的侍从道:“把伞给他,你退下。”

那侍从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就照做,将伞塞在素盈手中,让她给东宫撑伞。

素盈站在东宫身后,小心地保持着主仆之间才有的差距,于是整个身子都露在伞外,不一会儿就被雨打湿。

“你知道这影壁上画的是什么?”东宫悠悠地问。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罗。”

“逆他欢心的,必将被他灭亡——这画的是他涂炭生灵的修罗场。”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说:“不知是阿修罗造就修罗场,还是修罗场成就阿修罗。”

东宫听了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素盈的衣服已湿透,全都贴在身上,只觉得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若真没看穿也罢。然而他分明已经看透,却让她接受这样的羞辱。她咬紧嘴­唇­,只觉身子越来越冷,忍不住哆嗦起来。少许眼泪涌上眼眶,她也说不清是屈辱还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伞的双手,将她拉到伞下,她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贴上他的脸颊。

“你对别人,也会这样落泪吗?还是说……”他与她四目相对,眼中的犀利渐渐缓和,“还是说,这就是你对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挣了一下,向后跳开。伞也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过雨丝,变得模糊难测。

“我发过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泪不是一个誓言就能断绝。”素盈浅浅一笑,从容地拭去头脸上的雨水。“既然让殿下心烦,我会试着以后绝不在殿下面前落一滴眼泪。”

东宫默默看着她,摇头苦笑:“那个与满身是血的我共骑一匹马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对么?珍贵的东西总是难以保留……”

“如果殿下只能接受当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变,那么,珍贵的东西确实短暂。”素盈幽幽地说着,拾起伞塞在他手中,挡住扑面的雨。

“别做傻事。”东宫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她小手冰冷,心里不由得慌了一刹。

她就在那一刹甩开他,声音比手还凉:“殿下请让我走。”

他眼中闪烁的光彩骤然黯淡,将伞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体。”

素盈无言地撑着伞快步从他身边走开,走到远处,差点忍不住回顾来路。脚步已停顿一瞬,她还是狠下心没有回头。

平王府中等她已经等得沉不住气,见素盈浑身湿淋淋地回来,素沉大惊失­色­,忙命人准备热水为她洗漱。

大哥办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过,梳洗已毕随意问:“录事官打算如何册录?”她这次省亲,按照规矩,随身带了一名录事官全程记录。

素沉道:“已经写上:‘平王药方需要无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动上苍。娘娘心意坚决,在雨中久立,亲自用白磁盆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湿’。”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钦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么可以这样伤身?如今千万不能对自己的身体漫不经心。”

素盈冷笑:“以后的麻烦还多呢,一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好了,时候已经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提到回宫,她默然叹道:“可叹宫里连个可靠的传话人也没有。”

素沉似是早有准备,笑道:“娘娘记得原先服侍您的那个哑姑娘轩茵吗?”

素盈眼睛一亮,说:“自然记得——轩茵怎么样了?今天都没来得及见她一见。”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义女。”素沉说:“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脸却一沉,知道父亲没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会随便用在一个哑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悦,又说:“既然她已经是娘娘的义妹,娘娘带进宫去也没那么多闲话。”

素盈垂下眼睛,说声:“知道了。那么我今天就带她一起回去。”

轩茵以王府千金的标准梳洗打扮一番,也是个清丽齐整的少女。她对素盈还是过去那样的敦厚诚恳,看见素盈就欢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怜爱她,此时见她这样倍觉亲切,也没了别的念头,与她连比带划地交谈一会儿,就带她一道回宫。上鸾舆之后,素盈忍不住回首看着轩茵满心欢喜地坐上平王府为她准备车舆。素盈一阵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帘。

因对风寒太大意,又不敢轻易喝那些预防风寒的汤汤水水,素盈回宫之后不到两天就头晕脑胀,浑身酸软无力。她让人请了周太医,开了谨慎的药,连喝了三四日,才觉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极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该要回来,已整理心绪,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谁知道第十天午后,他传了一句话进宫:“朕与主持言谈相契,欲在寺中多盘桓三五日。”

素盈听罢就怔了,半晌才对传话的宦官说:“转告圣上……”只说这半句,她就顿住。

宦官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娘娘要转告的话是?”

素盈闭目片刻才继续说:“转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离去后,崔落花等一­干­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们不敢在这当口多事,正提心吊胆,听到素盈说:“你们出去,留轩茵陪着我就行了。”女官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出。

素盈对她们的行动恍若不知,只是握着身边的轩茵的手,纹丝不动地坐着出神。

轩茵以前就知道她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一下午,好在她关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样陪着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当殿内光线渐渐黯淡,素盈的眼泪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还是慌了,急急跑到宫门口打手势让崔落花进来。

崔落花一见素盈的坐姿自女官退出之后就没变过,心知不妙,匆匆奔上前连声宽慰:“娘娘!娘娘这是何苦?”

素盈双眼含泪,幽幽啜泣道:“一年,是长还是短?若是一年很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对他来说还是无足轻重?”

崔落花忙道:“圣上还不宠娘娘吗?圣上待娘娘好,那是有目共睹……”

“如果,他就是做出来给人看呢?”

崔落花又道:“这才一年,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素盈一边摇头一边楚楚苦笑:“一年不长?那么,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他。竟然,只一年的功夫,他就回到她身边……”

“娘娘……”崔落花跪在素盈身边,用衣袖蒙上脸,“请不要让臣看到娘娘这副样子——这不像是一位皇后,也不像我认识的小姐。”

素盈收敛悲容,冷冷看着崔落花:“你也知道了?”

崔落花没有回答,但素盈知道,崔氏数代经营,也有自己的广阔脉络。

“素庶人不会得逞。”崔落花淡淡地说,“只有气数将近的人,才会这样不计后果地拼死一搏。纵然有东宫与皇孙在,她那一家经过这一年来与相爷较量,也已经大伤元气、难成气候。换句话说:她的本钱,只剩一条命。”

“我原打算留给她的。”素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面容恢复平静。

崔落花笑笑:“一旦坐过皇后的位子,就会被它纠缠一生,再无他路可走,至死方休——或是因它被放逐、冷落、寂寞孤苦到死,或是为它搏斗而死——而以素庶人的为人,一定会选择后者。”

对方下了重注,素盈也不敢掉以轻心,尤其腹中那块骨­肉­非同寻常,连累她遇事又多三分疑。她也看得出自己连日已有些憔悴,众人只当她是风寒初愈身体尚弱,只有素盈知道:长此下去,淳媛当日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就是她日后的写照。所幸有轩茵在身边。虽然轩茵不会说话,但手舞足蹈地比划也很是热闹可爱。素盈见了她就明白妹妹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人来陪。

不知怎的,她从知道有孕后,总是想起淳媛素槐。按说这兆头不好,淳媛毕竟是个薄福薄命的可怜人,总想起她就总添伤感,但她压在素盈心里挥之不去……

也许这种不安,其实不是回忆,是预感。

听说素盈为父祈雨受凉,皇帝自皇极寺中接连传回几道口谕,要宫中好生看顾皇后,吃的用的不断送到丹茜宫,但有所需,毫不吝啬。

但他没有回来。

平王府趁机进呈许多补品,相府让素澜进宫探望时也送来大大小小的礼盒。

素盈向妹妹取笑道:“该不会是旁人送相爷的补品已经多得放不下了吧?拿到我这里做人情来了?”

素澜急道:“娘娘说的什么呀!先不说借一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那么做,单说娘娘与我的姐妹情分,也不容妹妹做那样的事情。” 素盈一直准她在宫中以姐妹相称,她也就一直以妹妹自称。

素盈见她身材依旧婀娜曼妙,不禁叹道:“真有你的——已经生了四个,还是这样好身段。”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小东西都是一双一对地来。”素澜撇撇嘴,“别人听说我是三男一女的娘,还以为我多老了呢!”说着她笑嘻嘻道:“何时能听到姐姐的喜讯?若是位公主,姐姐可别忘了我家里有三个儿子呢。”

素盈见她有半分说笑的意思,便当她是真说笑,伸手在她脸颊上掐一下:“你几时见过皇家的公主嫁给素氏之外的人家?”

公主下嫁别姓的事情也有,但素澜见状已知道姐姐的心思,就不再提这话。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东宫的使者也来了。

素盈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这时候东宫会送东西给她。然而见东宫送进来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这碗羹是名字中别有深意,还是里面加了特别的东西。

素澜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赏妹妹一口尝尝。”

那一小碗藕羹不过两三口,赏她一口之后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东宫在里面加了致命剧毒,不然量这一点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汤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动摇了,心想,也许这就是他一番好意。毕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罢藕羹,素盈微笑问东宫的使者:“殿下还说什么了?”

使者回答:“殿下只说请娘娘小心:风寒这病可大可小,听说前些天,平王府有个小仆就是在为东洛郡王送信时着了凉,回去就一命归西。不过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愈。”

素盈心头紧了一下,总觉得他的话不像她听到的这么简单。

为这一口已经下腹的藕羹,她心里沉沉压了一块铅似的,总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静,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几何时,东宫竟也变成了她心头的­阴­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梦让她辗转难安——她似乎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身子仿佛要被压碎了,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拉着下坠……她吓出一头冷汗,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身上还是疼痛乏力。

她睁大眼睛完全清醒,只觉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无减,腹中又涨又坠。

素盈心中满是不祥,吓得容颜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不禁失声惊叫。

值夜宫娥匆匆掌灯入内,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来,险些将手中的宫灯摔在地上。

“传……传周太医!”素盈脸­色­惨白,狠狠攥着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让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觉没有加重而是渐渐变轻,素盈心里也渐渐变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想苦笑又想大哭:只为,只为他一声“阿盈”,她竟傻得犯这样的错……

周太医的脸­色­隔着帐子看不见,但素盈察觉到他把脉的手指微微颤抖。

“说吧——”她的声音虚弱,口气冰冷。

“臣死罪……”帐外衣襟婆娑,太医定是跪地谢罪。

素盈无声一笑:“关你什么事?”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幽幽问道:“太医带朱砂了吗?”

周太医不明所以,“带了。”

“朱笔报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说:“现在是时候了。”

“娘、娘、娘娘——”纵是周太医见过许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简直是疯狂。“报喜之后,要太医院三名太医一起为娘娘诊脉,确定龙胎无异……到时要如何?”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说,“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极寺去。”

御驾终于回宫。

他入丹茜宫时,素盈不小心睡着了。她穿着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面绣满花药­色­的唐草,像一朵温暖的花朵,静静地开放在萌黄|­色­的绣茵上。她手上拿着一卷书,窗风一掠,片片书页在掌上起舞。

宫娥们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匆忙把窗关严,他静静坐在胡床上,端详她的睡脸。

素盈的眼睑跳了跳,从睡中醒来,向他嫣然一笑。

“太医们在外面等着呢。”他柔声说。

素盈脸上微微一红,把书抛到一边。“叫他们进来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两边早准备了珠帘,为素盈挡在面前。

宫中安静肃穆,素盈侧身坐的珠帘后,目不斜视,只听声音就知道三位太医来到近前。

这三人名义上是由太医院抽签决定,不得与皇后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对结果并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帘,垂眼一扫,看见托腕的小枕角上绣着一个万字——万太医是琚相推荐,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担忧。

万太医经验老到,诊脉极快而准,但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把过脉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医。素盈瞥见他低头上前,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声音虽轻,足够他听见。

方太医提心吊胆地将小枕放好,见皇后的手在水青­色­的珠帘之间更显苍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摊开手,掌上用胭脂写着一个嫣红的“淳”字。方太医一惊,险些跳起来,却被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乱跳,飞快地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她是不会忘的,不会忘记她的妹妹死时,是他在当场。他也不会忘,应该说是无法忘记:当时她还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记一辈子。自从她成为后宫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胆将近一年,她却没有给他一个了断……他没有有力的靠山,从始至终不过是别人摆布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这只苍白的手里……

“方太医?”皇帝见他耽搁得久,出声发问。

方太医额上汗涔涔,虽然心慌意乱,却也察觉了脉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后为什么要威胁他,可他还不明白这只手要怎样摆布他。灵机一动,他忽然想起万太医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后的靠山,如此说来,万太医也就是跟皇后沆瀣一气……他松了口气,决定看万太医的反应行事。

“方太医?”皇帝又问一声,有点不耐烦。

方太医忙收拾东西退下,那只手也缓缓收入帘后。他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更加可怕的手,如果许愿有用,他再也不愿去碰它。

第三位是太医院中最年轻的魏太医。他向皇帝行礼时,皇帝纳罕怎么会让一个刚刚升职的年轻人来,问:“为什么没有叫刘太医呢?”

崔落花代答:“刘太医是周太医的弟子,按规矩回避了。”

素盈微微偏头看了魏太医一眼:她事先已找来一份他为女官开的药方看过,用药折中,不轻不狠。她知道这年轻人刚刚升任,做事拘谨,为人中庸,人云亦云——希望她别看错他。

年轻的魏太医切脉很久,手指一会儿向换左手,一会儿请换右手,仿佛惊讶地不能确定他的结论。素盈左右手换了两三次,终于不耐烦地抽回手。

魏太医只得满脸尴尬地退下。

皇帝扫了三位太医一眼,微笑道:“如何?”

万太医一躬到地,高声道:“恭喜圣上——”

皇帝看了看方、魏二人,问:“是喜脉?”

方太医颤声道:“娘娘日前受寒,身体还虚弱,加之昨晚又经历胎气不稳的危急情形,因此今日脉象嫌杂,不过……当是喜脉无疑。”

魏太医也和道:“微臣所见与周、万、方三位太医相同。”

素盈透过珠帘,见和颜悦­色­的皇帝虽热在微笑,但并未有显著惊喜。她叹了口气——他有儿有女,连皇孙也有了,自然不像她一样稀罕孩子。

“下去领赏吧。”他笑着说,“丹茜宫中各等女官宫人,按常例颁赏。”

宫中众人都欢喜地向皇帝跪下谢恩,又向素盈跪拜贺喜。素盈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霎时间产生一个错觉:她的孩子确实就在这里,接受众人祝福,没有离开。可她又不得不立刻狠下心说: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该做的,不是期待,而是缅怀和……收取补偿。

四一章 卫冕

既然太医都认定素盈确凿无疑已经受孕,自那天开始她就不再侍寝。素盈原本就怕同床共枕被皇帝看出端倪,依此规矩恰好省去麻烦。皇帝坐至掌灯时才欲离去,临走时见她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汗,问她是不是受寒之后还未大好。

“要是还未痊愈,不妨叫太医小心地用些药。”他的声音动听,却让素盈的心提了一下。

素盈情知自己身体极虚,陪他说这半天的话已大费­精­神,露出倦态。但她绝不肯再召太医来——万一他随口指派一个心腹来诊治,她腹中空空如也的秘密更加难保。于是她婉转笑道:“昨夜没有睡好。歇两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好歇着,别看书看到睡着——伤神。”他这时想起素盈扔在一边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笑着问:“读到哪里了?”

素盈轻轻将他手中的书抽走,说:“读到唐明皇后妃遗事。”

他点头,“读史常怀诫勉之心,很好。”

素盈安静地柔柔一笑。

因皇后有孕,丹茜宫中更加小心伺候。素盈明知这无法挽回她失去的,可还是小小地享受这格外的待遇,偶尔欺骗自己她应得厚待。

平王府不知她已小产,欢欢喜喜地进呈许多安神养胎的补品。按说皇后还未得嗣,称贺尚早,但滑头的内外官已经开始借机取宠,时不时进献五花八门的稀奇玩意儿。素盈兴趣索然,大多碰也不碰,尤其是那些送进来的补品,她看在眼中就觉心寒,全都纹丝不动地收起来。

依风俗,孕­妇­的姐妹们要送带有佛手、鲤鱼、宝瓶、蝙蝠这四宝的礼物。素盈是皇后,她的姐妹自然要尽心挑选准备,不能随便。

只是素盈的姐妹稀少,入宫来贺的只有四姐素蕙一个。

素盈奇道:“阿澜怎么没有一起来?”

素蕙说:“臣妾去过相府,那边说澜妹这两天身子不好。”她想了想,又说:“好像是月信来了十几天还没有去,整个人都闹腾得虚了。”

素盈心中明了,有些心疼,又与四姐絮絮说了几句关于素澜的话。素蕙将礼盒呈上,神情有些羞赧:“臣妾一点心意,愿娘娘平安吉祥、早得贵子。”

盒中是一尊玉瓶,质地尚好,巧在造型别致:一双佛手稳稳托着一只宝瓶,瓶身上的花纹是蝙蝠和缠枝牡丹,瓶口涌出一股玉泉,泉上跃出一尾鲤鱼。整尊玉瓶有静有动,又将四宝融为一体。素盈一向喜欢奇巧的东西,见了由衷欢喜。可她也知道四姐的夫婿虽然是有爵皇族,但家境一般,筹备这样一件礼物定是为难了一番。

“早就答应过五姨娘,要为姐夫谋个前途,可惜一直都没碰着合适的。”她压低声音对姐姐说,“这几日殿中侍御史要出一个缺,不知姐夫肯不肯屈尊。”

素蕙大喜——尽管殿中侍御史品级不高,但她晓得素盈只是不愿让自己姐夫一步登天,惹人侧目。既然素盈主动提出,日后自然会管他的升迁。素蕙又想了想,向妹妹谢道:“此事甚好。我们家在御史台那边还没有人,娘娘要是信得过他,他自是感恩戴德,为娘娘效力。”

素盈笑笑:“瞧姐姐想到哪儿去了!”然而说了这样一句之后也不再澄清。

送走素蕙之后,素盈在宫中静坐片刻,突然向左右说:“去浣衣房召素湄进来。”

“娘娘,这样妥当吗?”女官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素湄身份卑贱,似乎不宜以常例来考虑。

“那也是我的姐姐。”素盈的笑容清清淡淡,看起来没什么深意。

很快,素湄就带着一只木盒入宫叩见。素盈一眼看到她鬓边生了细细一缕白发,默默地看了很久才叹息:“姐姐,别再固执了。”她曾提过让素湄入丹茜宫来,但素湄只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权不去征询就做决定,但她不愿与素湄最后落得不欢而散。

素湄装作没听懂她的话,神­色­呆板地将手中木盒呈上,说:“娘娘没让奴婢撞见睿夫人,已是垂怜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这姐妹二人当年为进宫几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对银镯,每一只上面都坠着佛手、鲤鱼、宝瓶、蝙蝠四个小小的翡翠坠子。

“这一对不是姐姐从小戴在身上的么?”素盈认得,因她小时候也有一对。“那另外一对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恻恻笑道:“奴婢代她给娘娘献礼了。”

她的神情较前些日子更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宽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这些天还好吗?平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我们姐妹好久没说话,今天我可不轻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瞳黑漆漆有些吓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当姐妹,我就说一句有用的话送给娘娘: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声音枯涩,素盈吓了一跳。

一旁的女官厉声喝道:“大胆!你怎么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连连叩首。素盈勉强牵动嘴角笑笑,“这几天,我打算去皇极寺祈福。只是不知道圣上准不准。若是圣上准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为柔媛诵经超度。姐姐千万别拒绝。”说罢挥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烟似的退出门。

素盈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消失处,呆半晌才失声道:“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两旁不知哪个女官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宫里只有死人才不变呢。”察觉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叹了口气,也没去追究是谁说这扫兴却完全没错的话。

又过了五六天,宰相的伤势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动就入宫谢恩,素澜也一道入宫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宁殿召见宰相,素盈也象征­性­地去露个面。

琚含玄的脸­色­虽比卧床时强了几分,终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气足,只是态度仍然安闲自在。“相爷全无大碍,真是国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几句,发现他看她的时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乱猜测。

“臣还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贯注地留心琚含玄一举一动,察觉他说话时,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嘲讽。

“臣备了一份大礼呈给娘娘,已送在丹茜宫后花园内。”

素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装作饶有兴致地应付了两句,匆匆抽身回宫去见妹妹。

素澜气­色­不佳,说话也不似健康时那么­干­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关切地询问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们家什么稀世药材、宝贝补品都不缺,让我少了一个关照你的机会。”

素澜嘤嘤回答:“娘娘有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这话说得蹊跷,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厉害。素盈不愿谈这话题,又道:“你家相爷送了什么给我?我还没见呢。”说着拉素澜一起去后园中观看。

原来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观音。素盈看见,心中满不是滋味,忍不住问身边的素澜:“这是?”

素澜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座观音经京内八大寺院加持,愿娘娘早得贵子。”

随驾女官宫娥见那尊观音光华灿烂、巧夺天工,都啧啧称奇。素澜趁她们满怀欣羡观赏塑像之际,在素盈耳边低语:“他说,要送,就送娘娘用得着的东西。”

素盈的嘴角动了动,冷眼瞪着妹妹,素澜却毫不在意。

“他还说——没了就说没了,自有人愿意为娘娘报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澜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说:“我猜到他是这样打算。”

她命宫娥退下,留自己与素澜二人说话。

皇后玉体贵重,宫娥们原本不敢退开太远,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这姐妹二人说的话万一泄露出去,后果更加严重,向宫娥们道:“郡主做事比你们细心得多,娘娘尚信得过她,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待宫娥们远远退开,素盈背向素澜,低低地问:“你几时知道的?”

素澜默不作声,半晌才喃喃道:“一开始……”

她话没说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素澜的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仍是不惊不怒。远处的宫娥见状一阵慌乱,有几名已快步上前,却被素盈挥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样,看着我喝了?!”素盈红着眼睛,努力压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

素澜望着姐姐,一双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扪心自问,难道那时娘娘真的全无防备、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是偷偷希望没有这个孩子吧?”

“住口。”

“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选了东宫,没有选自己的骨­肉­。”素澜凝望姐姐,摇头笑道:“那一瞬间,若不是我抢了一半,这尊观音就可以省下——娘娘这辈子也别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并未想到如此严重。

素澜还是在笑,仿佛她们之间正说着愉快的话题,“他待你够狠,也够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舍不得伤你——碎梦膏千金难求,据说不会产生什么痛感,就能去掉肚子里的­肉­,永诀后患。”

她的声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仿佛从她的笑容里看到鲜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装作平静,怆然道:“你什么都知道……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么偏爱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澜苦笑,“所幸,我的亲娘不是什么好人。”

素盈转脸望着天空,无数雪白的云丝正缓缓在蔚蓝的天上摇曳。

“那个瞬间,你有机会让我改变心意。”

素澜缓缓回答:“但我觉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万利。”

素盈又不再说话。

许久,她漠然转身道:“阿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念阿槐?——因为她至死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仅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叹了口气,“这观音你带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自己留着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澜静静地施礼告退,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对僵立不动的素盈说:“姐姐以后若是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不来惹你心烦。所以,有些话,还是这时候说了为妙——看到姐姐这样子,我总是觉得难过。难道姐姐还没有觉悟吗?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没有那么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坚强;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只是一个女人,也不再有软弱的权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无力,入宫十个月,全无作为。你有多少‘十个月’可以这样挥霍?旁人又会给你多少时间让你高枕无忧?”她喘了口气,低低叹道:“我不知道阿槐怎么做你的妹妹。我只知道,姐姐的今天来之不易,愿姐姐珍重。”

素盈目送妹妹离开,心里很静。素澜不愧是从小被灌输后宫之道长大的,明白这么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梦。

她望天摇头,回到宫中,软软地斜躺在胡床上,唤宫娥取书来看。

宫娥们问她看哪一本,素盈说:“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宫娥笑嘻嘻呈上书。

素盈翻到那一页,想:她的梦也该醒了。

这些天周太医又来请过两次脉,每次都私下对素盈说:“娘娘,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澜来的这天,周太医也在下午照例请脉。素盈算算自己已经享受了十天孕­妇­的生活,对忐忑不安的周太医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周太医松了口气,旋即又谨慎起来:“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这天皇帝到丹茜宫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问:“皇后最近总是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素盈低声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半开玩笑似的问:“外国进贡的合欢瓜、水晶梨,还没有送来给皇后尝鲜?上贡的绉纱罗缲不如以往好看?御厨特别准备的膳食没有每天换菜­色­?还是宫里的人不够机灵,害你心烦?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让你难受了?”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素盈轻笑。她原先已是贵不可言,如今身价又赠,吃穿消遣无不是集天下之英华,每日睁眼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后又自寻烦恼了。”他随口说,“这种时候,只管挑好东西用着玩着、挑好事情想着让自己高兴。凡事已经有人代你­操­劳了,你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会过得比较轻松。”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轻声喃喃:“妾也发觉最近心烦意乱,所以想求陛下准许妾去皇极寺许个愿。”

他不假思索就平静地否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万一有点差池怎么好?”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素盈面带忧­色­,柔柔地说:“上次陛下与东宫、公主们都去,只有妾没随行。虽说是身体不适,但让人听去,难免觉得妾对皇孙……有什么不满似的。”

她叹口气:“偏巧这当口妾有了身孕。东宫那边的人会怎么想呢?妾想趁现在行动还方便,去皇极寺一趟。顺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龙种。”

他听了这话,容­色­稍稍和缓,握着素盈的手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东宫是个宽厚的人,怎么会乱猜?再说你一个人弄偌大阵仗浩浩荡荡去寺里,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么?”

素盈听罢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也罢——这时候让你整天闷在宫里,也无趣得很。要真想去,挑个日子,少带些人去一两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谢陛下恩典。”

他微笑着点点头:“定下来日子,提早向寺里说一声,让他们仔细准备。”

皇后的随从即便再怎么­精­简,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几个由素盈亲自选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内官去安排。待人员定妥,素盈还不放心,让内官拿了名册给她看。

她这举动看似有些多余,但宫里人都听说过: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时候更加神经紧张,闹得琉屏宫惶惶不安。考虑到她现在是非常时期,脾­性­不稳,谁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册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们名字太硬,将名册扔给内官,让他换人。

内官不敢违命,连忙重选。再将名册交给素盈时,她又让人把所有随驾人员的八字查一遍,结果查出十几个相克的,又换。

第三次拿到名册,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么毛病,终于定下来。

郑重筹备之后,皇后一行终于要动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数也是挑了应天顺时的。素盈又特意问了问,名册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来。她上了銮驾还不忘厉­色­说:“万一有人动不了身,可别随便找一个凑数敷衍。”

“没有那种事。”内官小心回话:“就这么些人,况且又是一遍一遍清点过的。”

素盈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错,但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让她想要的人都出现在名册上。

只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极寺里早已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场以假乱真的悲剧。

这天天气闷热,一行人来到皇极寺时,已近正午,恰是最闷的时候。

这一次素盈才真正见识了皇极寺的景象,可她仍然无意欣赏。那些护阶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里却看不到心上。她径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随行的周太医很快便跟入,为她略做检查。

一会儿,崔落花出来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惫,请众位大师先代娘娘为皇孙诵经。稍晚些时候天气略凉快些,娘娘再亲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侧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静的殿阁中为柔媛娘娘抄《金刚经》。晚些时候,娘娘为皇孙祈福完毕,再去为柔媛诵经。”

素盈在窗边看着众人各自散去,阖眼睡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起了一阵风。素盈身边的宫女们忙轻手轻脚把门窗关好,却见她动了动,醒来了。一名宫女自外面进来说:“娘娘——有人求见。”

“是谁?”

“她说是相爷身边的人——可没有人见过。”宫女说,“被禁卫拦在寺门口好一阵子,这时还没走。万一真是,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所以……”

“这是什么胡话?”素盈身边的女官斥道:“放来历不明的人到娘娘面前,万一出了乱子,有谁能担待?”

素盈浅笑道:“相府的大小夫人、夫人们身边的贴身丫头我都认得,她有没有说她是哪个?”

“她说是有件事可以说给娘娘听:她有幸搀扶过娘娘一次,在那之前,连比茶碗更重的东西都没拿过。”

素盈愣了愣:馨娘的身份不配入宫拜见,要见素盈着实不易。只是不知她为何赶来。“请进来。”她笑着说,“方才有谁为难了这位,赶快到寺里拜拜,自求多福吧。”

乌云沉沉,天光黯淡,屋内渐渐看不清东西。素盈慢悠悠看看天­色­,“今天看样子回不去。向宫里报一声:我今晚就在寺里住下。”

宫女们正掌灯,雨就哗啦啦泼洒下来。素盈一直默不作声在窗边看雨,旁人猜不到她想什么,也不敢扰她清思。

一股冷风冲开门扉,馨娘就随着这股风进来,裙摆还淌着水。可素盈没觉得她狼狈——美人即使那样水淋淋地站着,也比旁人耐看几分。可素盈看见她那张脸,心里就沉甸甸。

她向素盈行了匍匐大礼。

“快快起来!”素盈笑着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听说娘娘来祈福,奴婢送一样东西来与娘娘助兴。”馨娘笑了笑。不知是冷还是慌,她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说话时,她取出一个锦囊呈给一旁女官。

女官捏了捏,正要打开,馨娘忙说:“里面的东西重大,请娘娘一人过目。”

女官正要斥责,素盈已笑起来:“跟了相爷这几日,你也变得……古怪­精­灵。”其实她心里说“鬼鬼祟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真那么要紧,你也不该这样给我。”素盈轻轻笑着摇头。

馨娘脸­色­更白,提高声音说:“若非事关重大,奴婢也不敢亲身前来面见娘娘。”

素盈看了看她,向女官伸手接过锦囊打开来看,见其中是一张有字的纸。她使个眼­色­,女官与宫娥各自退去两三步。

素盈抖开纸,匆匆扫一眼,看到题目心就沉下来——《缦城感怀四首》。诗前有一段写得很美的序:“风飘雨荡,独对寒窗清影。苦茗已冷,残香方散,笔生愁、笺生哀,望帝京烟胧雾遥,前生梦幻,随风寸断……”

窗外雷声轰鸣,害她无法专注,以至这几十个字看了好半天还看不到尾。

一道耀眼的电光晃过,素盈闭上眼睛,轻声说:“好,好。”她环顾周遭,庆幸身边这几个人是安分之辈。

素盈让馨娘上前一步。虽然雷声隆隆,她还是放低问馨娘:“你挑这么个鬼天气跑来,就为它?”

馨娘的眼神凉凉的,微笑着说:“想对娘娘说一句:有人在右手上吃了亏,就改用左手。”

素盈嗤笑道:“这与我何­干­?”

“这诗是送给娘娘的夫君。”馨娘静静地说,“娘娘并不介意吗?”

“我看介意的是你——你的主人也拿着它当宝,对不对?”素盈一边说一边将纸折起来,越折越小。

这个傻女人打什么主意,她能猜到: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能力反击。

“你怎么傻到这地步?”素盈看着馨娘,觉得难以置信——她的主人连废后的诗都能拿到手,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这个大活人冒雨跑到皇后面前搬弄是非?

馨娘垂下头,眼泪就落在膝上。素盈看了觉得可惜:好好一个人,被一只狐狸蒙住心眼,为那狐狸耍花招、做傻事,还以为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亮;是他默许的……只有他默许,馨娘才能来到她的面前。

素盈忽然觉得气馁——琚含玄知道她到皇极寺做什么。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看得出她的目的,而且为她提供了他愿意提供的东西。

“我让人送你回去。”素盈若无其事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无能无力。安安分分的,才是正经。”

大雨一口气下到晚间才收住。素盈耳中听得宫里下人和寺中沙弥哗哗的扫积水,扫了好一阵才没有声音。她又等了等,带着一众女官往正殿为皇孙祷告。

这并没有花去很多时间——刚刚下过大雨,正殿里湿气重,地板冰冷,素盈只呆了片刻,就有很多人考虑到这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劝她早早休息。

她自然要正­色­道:“祈福原本就是一件以诚心为重的事,怎么可以这样草草结束?”

“既然是以诚心为重,娘娘有心即可,形式原本是不重要的。”——皇后身边永远都会有人为她着想,然后高声说出来让她听到。

素盈又磨蹭了一会儿,转往一处偏僻安静的佛殿。

素湄在那里抄金刚经,已抄了不少。

素盈见状赞叹:“姐姐还是一手好字。”叹罢向随从的人说:“你们在殿外等着,让我们姐妹静静地给死去的柔媛诵一段经。”

素湄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斜睨着素盈,充满怀疑。

素盈向她笑笑,真跪在蒲团上低声诵念了一阵。

“娘娘别装了。”素湄冷哼,“娘娘带我同行,是为死去的柔媛,还是冲着我?”

素盈闭目像佛像缓缓拜了拜,起身走到素湄身边,低声笑问:“有区别吗?”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得很小的纸,在她面前扬了扬:“淳姐姐……你这双手,借我一用可好?”

素湄脸­色­惨白,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就当是你从­阴­间还魂——事完了,你还是做被没为奴婢的丽媛素湄。”

素湄吸了口气:“已经被你知道,就完不了了……所以我说,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我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不过为保着自己。姐姐落到今天不也一样是为保自己的命?”素盈安然说:“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也不想问。”

素湄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抖开一看,说:“她的字变了。”——她知道素盈要对付谁,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皇后出手。

素盈也不与她废话。“她换了左手。”

“你要我写什么?”

素盈笑了笑:“如果你是她,你会写什么?”她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素湄看了妹妹一眼,伏在案边动笔。

她写得很慢,很久才写了十来个字。把这张纸交给素盈时,她冷漠地说:“素盈,你让我觉得害怕。”

素盈接过纸并未多看,藏入怀中,笑道:“姐姐从小学了那么多,我怎么能比得上?”

素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妹妹,摇头说:“所以我害怕——我们靠技能,而你,靠本能。”

素盈呆了片刻,也笑道:“姐姐能活到今日,何须怕人?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你是素湄还是素淳——反正,素淳也好,素湄也罢,甚至素盈……终归要死在宫里,不过分个先后而已。”

四二章 假象

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

很多宫人并不清楚。就同他们知道许多事情的大致过程,但不清楚大多数事情的底细一样。

这件事情的大致过程是:晚上皇后娘娘为柔媛祈福之后,觉得不大舒服。周太医与方太医立刻赶去,结果周太医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刚刚下过雨,他这一跤摔了满身泥,不得不回去换衣服。方太医不敢耽误,先行一步。

方太医十分不情愿,还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无异于常人的脉,他就害怕:他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真是一时的糊涂、该死的糊涂!他骂了自己千千万万回,可千千万万回当中,没有一回能想到另一个选择。

他为素盈把脉,以检查“龙胎”是否无异。他只敢低头看着地面,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娘、娘娘御体无恙,大约是因大雨急寒,一时略受了湿气侵扰。”他从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信息,那正常而稳定的脉搏一个劲对他说:这不是有孕之身,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轻声说:“可需用药?”

方太医知道素盈极易受风寒,每次总要病几天,胃口又时常不好。他摇摇头:“娘娘眼下不合轻易用药。臣以为用四神汤便可。”

素盈没有说什么。方太医匆匆告退,出门时恰好遇见周太医进来,他不得不多站一会儿。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过周太医,即便别的太医开了药方,她也要问问周太医的意思才用药。周太医一来,果然问起方太医的诊断。

素盈说:“并未用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太医下去歇着吧。”

然后,宫人们所知道的是:皇后喝过四神汤就安寝,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来人。

宫女们慌慌张张去看时,只见皇后卧榻上血淋淋的。虽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惊无险的出血,但再次见到这场面,宫女们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匆忙去找太医。

可方太医竟然不知去向。

“叫、叫丹茜宫卫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张和恐惧,声音不住打颤。

“娘娘,已去请周太医了。”刚刚赶来的女官以为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却见素盈努力摇头。

“丹茜宫卫尉——快!”她加重语气,说完就不住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已有机灵的宫女不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去召唤。

很快,丹茜宫卫尉匆匆冲进屋,大步走到屏风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听他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挣扎着说:“谢、谢将军——”才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头晕眼花,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宫娥女官一齐惊呼,不知谁撞到屏风,“哐”一声险些砸在卫尉身上。

谢震跪着没动,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盈。立刻有四名宫娥快步走上来,背向他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已经看见素盈全无血­色­的面孔:冷汗与泪水将她乌黑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晶亮的眼中不断淌出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灰白的手指上还染着血。她望着他的一瞬间,只能咝咝地喘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目光伤心欲绝,又带着一线期待。

这一瞥的图景让他的脸­色­也变成一片苍白,一颗心刹那间被揪成十七八块……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彻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现。向上重重叩一个头,他起身退下,每个脚步声都沉重冷硬。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忙着救护素盈,没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脸­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来。

怒气冲天的谢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声:“谢将军留步!”

谢震站住,绷紧的背影依然让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边,悠悠说:“丹茜宫中从未发生过动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过人命。”

谢震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愤怒仍未平息。

“谢将军短短几个月升迁丹茜宫卫尉,来之不易。相信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事。”

谢震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动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吗?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这个人果然是这样的。当素盈被白家悔婚时,平王曾经特意把事情透露给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给白信默一个教训。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时候,他会杀了让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后来看到的是对婚约释然的素盈,而不是伤心欲绝的素盈,这件事才没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样闹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将军手上,您怎样也脱不开­干­系。再说,娘娘不认为方太医有这种胆量。将军是个仔细人,娘娘也不想让您为这样一个人获罪。”崔落花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谢震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该听出其中的意思:胆小的方太医“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细的谢将军要好好查明白。折腾一场,只揪住这样一个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论为素盈还是为他自己,都不够好。

至于谢震能抓住什么人——就交给他自己来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风的时候太用力,那里大概已经是一大片淤青。

接下来,宫人们得知:丹茜宫卫尉命令封锁皇极寺所有可供出入之处,带人挨门挨户搜查上千间禅房厢房——没有一个人能够消失得无迹可寻,他发誓找到潜逃的方太医。

而急急忙忙赶来的周太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心的结论:皇后小产。

素盈伏在血迹斑斑的床上,不顾一切地大哭。周围的宫女们无法劝她,有的看她太伤心,与她一起哭起来。

这场泪雨,她已经忍了太久。

素盈哭着哭着,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从中来——她曾经,因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吓得连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为真的事情。可现在,她作假的时候,没有害怕。

周太医的酒壶是一件巧妙的东西,分为两层,不是上下两层,而是内外两层。外面那层比较薄,周太医总是在里面灌满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试壶的深浅,也不会以为它另有玄机,只当它比较厚重。

素盈知道怎样打开外层——这件稀奇的壶是她父亲送给周太医的礼物。周太医并不喝酒,但总把壶带着,向旁人表明他与平王府和皇后的关系。素盈有时候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他也很无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于是挂一个标志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医藏在酒壶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释,洒在床上的时候,手没有颤抖。

大大的壶塞是一整块好看的黄玉,特意弄这样大的一块,仿佛是为了炫耀壶的价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开。

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辩,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他明白了。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没有了。”

四三章 诀别I

皇后小产很少有悄无声息、大事化小的,不过素盈这一胎的代价格外大一些。查出废后在幕后指使之后,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宫不再过问。听说废后私离缦城一事也被纠举出来,朝中如火如荼地讨论对她的惩罚。

素盈留在皇极寺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觉得很累,可晚上总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她也读书看画或者听听女官们诵经,完全是一心休养、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她的重头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们处理。

最初听到谢震禀报说方太医供出废后时,即使是老练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没有放过这一瞬,微笑着问她:“先生,你怎么了?”只有她们两人时,素盈偶尔会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没有任何回答。不过素盈能猜到——她以为谢震揪出的元凶会是东宫,没有想到竟是废后。毕竟,眼下东宫对素盈造成的威胁,要比一个遭到废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当下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过了一阵子,她才对素盈暗示:没有把东宫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担心与东宫对立还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说,“先生那么聪明,只管往对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为宫中暗传的“主脉侧枝”一说烦恼。她漠然推窗,指着外面一棵梨树道:“娘娘从树冠上能看得出哪里是侧枝、哪里是主­干­吗?”

素盈随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着说:“树是很奇妙的东西,折去三两枝还不至于死掉。人都知道树这东西,要时不时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好,没有那么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侧。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将主枝砍去,看明年侧枝上是不是依然抽叶,后年是不是照样开花。”她看着素盈,又说:“再过三年,去问旁人何处是主枝,不论是谁找到的,都只是原先侧枝上的侧枝而已。”

素盈含笑摇头:“先生……你没有说对。”

不对在哪里?她不再说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问,何况周太医这时候来拜见。

周太医与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觉到:最近太医与素盈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入的隐秘。然而她绝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让一个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医辛苦了。”素盈待周太医十分温和。她欠他一个道谢——这位老太医为她的计划摔了一身水,趁换衣服的空当在方太医的水壶里投下泻药,又在为素盈问诊时悄悄接了素盈塞给他的字条,趁方太医解手的功夫在他厢房内烧剩一角……如此复杂­精­细的事,他竟做得丝毫不差。

“难怪平王曾对我说,宫中只有周太医是信得过的人。”

周太医像是有些苦恼,说:“娘娘过誉。没有照顾好娘娘,臣罪该万死。”

素盈望着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让太医难堪了?”

她不问废后的事,但对自己家的事情还在留意。

周太医苦笑:“平王所说一点不错——臣确该万死……”

“太医不必多心。”素盈宽慰道,“你比我还了解平王——他要真为难你,是不会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质问的。”她笑着拿出一个大木盒,说:“这几天平王又呈进来很多东西给我,我也用不到。这盒里的东西,太医拿去。”

周太医一边谢恩一边接过木盒,觉得十分沉重。他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气­色­已经大好。此时移驾已无大碍……娘娘,差不多该回宫了。”

“怎么?这一次,女官们让你来做说客?”素盈拿起身边的书,边看边说:“这里多清静!等他们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医无力左右她的心意,问了问素盈的饮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处他才打开木盒,见里面只有一枝灵芝,分量不该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发现一个暗层,里面放的是他的酒壶。

素盈手里的书已经翻得卷了边。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还是想要一个字挨一个字看下去。

又看了几页,她放下书稍稍休息,身边的宫女才禀报:“卫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见。”

“快请进来。”素盈说着向宫女轻轻颔首,宫女连忙捧了另一个木盒出来。

谢震隔着屏风行过大礼,跪着不动。素盈先照常说了几句场面话,赞他办事尽心,将木盒赏他,然后赐了座。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他也沉默。

“你们——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卫尉。”素盈遣退宫女时,崔落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发现。

以为没有旁人,就可以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周围安静时,素盈还是想不到话题。

“娘娘,为何不回宫?”还是他先开口。

素盈笑笑说:“不急。”

谢震忽然问:“难道娘娘在等圣上来吗?”

素盈怔了,“嗤”一声笑道:“我从不等那些不会来的人。”

“娘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他的口气柔和下来,如实道:“前天西陲又来急报,圣上此刻正与大臣们商议大计,难以分身。”

“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说。似乎,她不关心的事情只有废后那一件而已。

“将军……”素盈努力去看屏风那边的人,依稀能看见他宽阔的肩,面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将军为何要往内宫升迁呢?”她问,“内宫武官,升到头,不过是东宫卫率或者丹茜宫卫尉而已。以将军的能力,有些委屈。将军原先出生入死颇有功绩,难道就这样终老么?”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没有回答。

素盈继续问:“将军愿不愿意去西陲走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反问:“娘娘在担心什么吗?”怕他想多了、说漏了,让她的事情功亏一篑?因此要把他打发到远方?

——他此刻是这么想的吧?不知为何,素盈觉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会猜错。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为你我好……”她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感到似曾相识——仿佛皇帝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劝她忘记曾经眷恋过的人……

“将军,你不是一个适合留在后宫的人。”她慢慢地说。“后宫的人,把话说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于无所顾忌地把情绪表现出来,那简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将军是最后一种人。”

“那么娘娘呢?”他大胆地反问。

素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会慢慢适应——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改变。”

“娘娘这句话是‘犯傻’呢,还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稍纵即逝,还是沉默更适合他们。

“那天的事……”素盈有种冲动,想把真相说出来——只有对着这个人的时候,她非常想要说出来。可是总有个声音说:不要鲁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现在这样痴迷你,你今日的话就变成了把柄。

“娘娘什么都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平静:“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忧愁地说:“你知道的那是……”

他还是没让她说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头难过地轻轻地叹了一声,低下头继续说远征的事:“内宫武官想借战功升迁,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这次赴西陲获得战功,将军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宫要好得多。况且这一次并无太大风险——有兰陵郡王挂帅,料想不会有太大意外。”

他摇摇头,笑道:“娘娘,胜败向来没有定数。”顿了顿又说:“娘娘的世界只是这一块小小的宫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为他口气悲凉,素盈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伤感。

“若是将军愿意,我随时可以保荐将军。”她低声说:“你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谁也不担心了。”

“嗯?”他没有听清。

“有将军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声音重新说了一遍。

“臣愿听娘娘安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托辞,没有用虚伪的套话暗示他努力升迁到丹茜宫才几个月,还没有真正稳住脚,也没有见过她几面。

“那就这样定了。”素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知道这就是会面的结束,向她行礼,告退。

素盈依稀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声:“将军!”见他停住,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郑重地说:“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语似的轻笑道:“又不要命了……”笑过又有些失落:这也许是丹茜宫卫尉谢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运气好的话,他会像素飒,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里。

对废后的处断迟迟没有下文。废后的运气也不错,恰好遇到西陲开战,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虽然不准宫女们在她面前议论废后,但或多或少也听来一些:废后自然不承认她对素盈的­阴­谋,但私离缦城却无法抵赖。只需私逃一个理由,就足够她被严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过去,素盈觉得失望——上天在这时候带来战争,而那些男人们分明还不情愿处置废后,他们都让素盈觉得无法信赖。

第十六天,宰相亲临皇极寺。

素盈知道他来劝她回宫——再过两天就是素飒带军出征的日子,他们需要她出现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带着嘲笑,没有一丝相劝的意思。

“回去吧。”他满是嘲弄地说,“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宠爱你。拖下去是你吃亏。”

素盈故作惊诧地瞪着他,“相爷认识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种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够集万千宠爱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龙骧将军就要带兵出征,害他妹妹小产的元凶仍安然无恙,他的皇后妹妹却孤伶伶在寺院中伤心静养——这种事情任谁听了,也觉得情理难容。只是,身为妻子,娘娘不该让丈夫为难。”

她的哥哥已经能够让皇帝觉得难以得罪了吗?素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么相爷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臣来皇极寺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阶。娘娘要是看不见,不是臣的错。”

素盈微笑着不言语,偏着头看他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知道。第一天,你愿意帮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后悔,因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于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发现:你并没想到我会得逞。第四天,你开始希望她没事……现在,你只想她好好活着。相爷,你是个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着他的目光,微笑丝毫没有变样。

他还是不放弃讽刺她:“原来,貌似很懂事的皇后,不过是个妒火中烧的女人。”

素盈点点头:“而且是个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灭这把火,必须让别人帮个忙,从根源上了断。”

他冷冷地看着她,生硬地问:“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涩地一笑:“你用这个问题去问她——我愿意用她的回答当作我的结论。如果她说‘不须。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会揪着她不放。”

琚含玄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定会说:‘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许不会,但你现在是个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素盈悠悠地说:“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与她说再见的时候了吧?”

琚含玄望着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隐藏着不知名的感触。“如果二十年后,谢震要将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着脸说:“你别忘了——是你用我来取代废后的位置。我与废后之间,你已经做过选择。你选了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现在要改,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着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响亮,先是无奈,再是爽快,最后有一点温柔。

素盈被他无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娘娘有便装吗?”他笑着说,“臣记得娘娘很喜欢扮成少年到处乱跑。”

“要便装做什么?”

“娘娘不是要从根源上了断?旁人做事,你会放心吗?不如……”他收敛笑容,说:“让我带娘娘去看二十年后的你。”

四四章 诀别II

素盈在皇极寺中没有便装可换,于是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可靠人传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后也未离开,找了一间禅房暂歇。旁人以为他劝素盈回宫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时再劝,也没有觉得奇怪。

用过午饭后,素盈让人唤来轩茵——轩茵原本没有陪她一起来,后来知道素盈一时半会儿不愿离开皇极寺,就来陪她解闷。素盈有时找她一起赏画,有时教她识字,若是时辰晚了也会留她同寝。宫女们已经习以为常,轩茵一来她们就放心退下。

轩茵虽然口耳有残,鼻子却灵,一进屋就发现素盈点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讲究,从不用旁人经手的,因此并未起疑。可是与素盈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字画,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比手画脚与素盈交谈,动作也渐渐迟滞,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盈将她搬到床上,把香炉熄灭,又开窗散去屋里的气味,才将嘴里醒神的草叶吐掉。看轩茵睡得香甜,她放下床上纱幔,又将屏风拉开——这样一来,如非走到近前,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床上睡着什么人。

她又静坐了一小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轻手轻脚敲了三声门,在门口放下一样东西。素盈开门拿了那个不起眼的包袱在房中打开,见里面是一套­干­净的龙骧将军府里下人的衣物,换上之后发现尺寸刚好。

她算算时间差不多:此时丹茜宫卫尉正值午后交接,宫女们无事也不挑这时候走动。

寺中寂静,素盈迈出门,看到为她送来衣服的宦官还在门口守着,低声笑道:“白公公守好了,不准任何人进去。”

白信则既不问她去做什么,更不问她几时回来,只说一句“娘娘放心”,就低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素盈转了几个弯,果然看到琚含玄换了便装等在一处便门旁。

他上下打量素盈一番,冷笑道:“好胆量,对白家的人也那么放心。”

素盈的嘴角轻轻向上挑了挑,不答他。

守门的侍卫认得琚相,没有多加盘问。可他们还没走开两步,忽然听有人高声道:“请留步。”

琚含玄漠然回头,见是谢震,冷冷问:“将军不认得我?”

谢震换了常服,已交接完毕正要离开。原本他看到琚相换了便装从便门离开,又见他身边跟着一名龙骧将军府的下人,觉得其中有蹊跷。待走到琚相身边施礼时,见那下人刻意退到琚相身后避着他,他心中更加疑惑。

“相爷可有需要效劳之处?”谢震躬身说话时,留意到那名下人的手很白皙。一般奴仆垂手侧立时,手指都是自然地展开,这人却有心握成拳。谢震不禁猜测:“她”一定有一手很漂亮的指甲。

“将军不是已经交接过了?歇着去吧。”琚含玄的口气冷淡,但谢震没放在心上。

虽然早知道宰相在后宫耳目不少,但谢震没想到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宫人出入。

“相爷……”他想要婉转阻拦,琚含玄已不理会他,带着那名下人转身离开。

谢震一抬头,恰好看见素盈的侧脸,大吃一惊。素盈也知道他看见,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声张。然而谢震担心,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了上去。素盈叹口气,又不便出声撵他。

琚含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将军既然不放心,不妨跟着。”

三人出了旁门之后走了几十步,又出一道门,才走到皇极寺外的僻静道路上。琚含玄一抬头就看见素飒穿了一身朴素的便装骑马立在门外。

“原来娘娘已经找人护驾。”他不动声­色­地说,“臣为娘娘留下谢将军,看来是多此一举。”

“与相爷同行,我怎么敢怠慢。”素盈含笑跨上素飒带来的另一匹马。

谢震只当素盈小产还没有几天,一步上前挽住缰绳,低声说:“娘娘不宜骑马。”

素盈见他目光中满是担忧,刚想告诉他不必跟着,素飒却催马到她身边,示意她回头看——琚含玄的两个儿子牵着马正走过来。

“星展,云垂,来见过龙骧将军和丹茜宫卫尉。”琚含玄向儿子们点点头,又向素盈道:“原本不需让犬子在两位勇武的将军身边陪衬,不过我一向小心惯了——想必娘娘不会见怪。”

素盈听素澜说过她的夫婿云垂身手矫健,料想星展也不会差,便向谢震道:“将军愿意跟来就不要多问,我自有分寸。”

她这样说,谢震当然不再多话,走开去牵自己的马。

素飒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看着妹妹,慢慢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素盈与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单独说话,笑道:“龙骧将军过两天就要出征,圣上还指望你为国出力。这当口上谁也不敢让你的身体出了差错。”

“要不是这个缘故,娘娘怎么会来找我?还不定要哪个胆大妄为的人陪你胡闹呢。”素飒含糊地说了一句。

素盈心里有点委屈,低下头说:“哥哥怎么这样想……妹妹觉得害怕才找你来,又不对了?”

“既然害怕,为何不­干­脆交给我做?何必自己跟去冒险!”素飒的口气添了几分严厉,“你如今还是郡王府的小姐么?还可以到处乱跑么?娘娘……现在回去还不迟。”

“我几时回过头?”素盈说着,看见谢震骑马过来,长出一口气,道:“哥哥什么也别问了。这件事我只能自己做,你没法代劳。”

缦城离宫距皇城并不遥远,快马半个时辰就可到达。

素盈没有对素飒和谢震做任何解释,但当一行人出了城门向西南飞驰,素飒和谢震就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素飒不由担心,几次忧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却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直到他们几人进入小小的缦城,素盈才舒口气道:“好久没离开宫廷,差点忘了天地之大。”

素飒不愿称她为娘娘,沉声道:“你,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吧?”

“哪个皇后会亲自做那样的事?”素盈压低声音笑了笑。

素盈与哥哥都没有来过缦城,琚含玄却轻车熟路,带着他们拐东拐西来到一处失修的宫门。

“是离宫南偏门。”谢震在素盈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下马之后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经敏捷地跳下马,向他略低头致谢,就从他身边走过。

素飒白了谢震一眼,冷冰冰地说:“将军好歹是丹茜宫卫尉,屈尊搀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轻自贱。”

谢震看看他,不禁叹息:“这里没有旁人,将军何必眼睁睁袖手旁观。”

素飒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说过,阿盈不像你这么傻。”

“她是懂事,但并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别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扶一下。”谢震也没好气地瞪了素飒一眼。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闷声跟在琚含玄后面,从南偏门走入缦城离宫。

“相爷常来吧?”素盈见守卫离宫的那几个侍卫对琚含玄毕恭毕敬,而且一句话也不问,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萧索的离宫不远处,忽然驻足不前。

离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只有正门开了一半。里面一名宫女看见他们,急匆匆跑出来,径直跑到琚含玄身边施了一礼。

素盈认出这宫女原先是丹茜宫中的人,跟废后一起到了缦城。她的衣衫已经有些褪­色­,领口处已经有些松散,绣花的地方还有不显眼的脱线。素盈没料到离宫的生活竟然这样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恻隐之心。

那宫女却没多看素盈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根铮亮的银尺,在琚含玄脚前面划了一道直线,一言不发地再施一礼,转身跑回宫中把宫门紧闭。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惊地望了望紧闭的离宫,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脸­色­分毫未变,平静地说:“她从不见我,你自己进去吧。”

素盈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飒与谢震立刻跟上,却被星展和云垂拦住。

“云垂,你知道她是谁。”素飒瞥了妹夫一眼,口气不善。

琚云垂不为所动,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你还是不要靠近那里为妙,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见他们执意阻拦,素飒与谢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只手,将她拉回身边。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声:“整座离宫内外只有五十六个人,外面三十六侍卫,宫中十八名宫女,还有素庶人和她从前的老师崔氏。此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方才那宫女迷雁,另一个是素庶人——这里不过是安置一个失宠被废的女人,难道两位将军还怕里面有千军万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离宫台阶前,发现这里距离琚含玄面前那条直线刚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阶,心跳忽地快起来。

离宫的门合得并不很严,轻推一下就开了。

素盈回头看了一眼。二十步,轻轻一推——这么简单的两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却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离宫内,又吃了一惊:虽是白天,里面却黑漆漆的。一片昏暗当中,那个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可她忘了跨过门槛走进去。

她第一次见到长发垂肩的素若星,这时才发现这位废后有多好的头发。

“以前你一直梳着宫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叹了一声,迈进门。

素若星转头向素盈笑了一下,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因幽居而有分毫减损,依旧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风。

素盈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向她走近几步,看到素若星面对一盘棋,正独自悠然对弈。

“娘娘屈尊,令蓬荜生辉。”素若星坐着没有动,口气也很敷衍。素盈没有恼,笑着说:“令蓬荜生辉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随口问:“娘娘会下棋吗?”

“在你面前——我不会。”素盈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她对面,细看那一局棋,“如此布局,我就更不敢说一个‘会’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处。“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从不说自己哪里比旁人强,总是说自己哪里不如人。”她说,“结果诱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险。”

“我几时设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叹道:“是呀,你没有……上天代你设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素盈说:“有时我想,如果那时候,没有纵容荣安夺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只是想到这里为止,不会继续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后形势大变,一边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一边说:“你不是个妄想尝试后悔药的人。你不会去想,如果我嫁给信默、如果我嫁给东宫、如果宫中生水毒的时候你没有趁机驱逐选女——事情会是什么样。”

素若星看着棋盘,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结果,那些我以为是为自己­精­心而织的未来,不过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运,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细细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时候我不得不想:命运当真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素若星盯着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阵,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你赢了……居然。”

素盈谦然道:“其实我并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后。”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双手仍然修长纤细,美得让人心动。

素盈见她此时此刻还能如此沉静安闲,又怅然:“你与他才是绝配。”

“深泓?”素若星脱口而出,见素盈神­色­迟疑了一刹,笑道:“你从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没有做声,素若星幽幽地说:“天下独尊的人,不需要别人与他凑成绝配。”

她们相对默坐了一会儿,素若星又说:“我料到你不会放过我。”

“如果没有想好一万种可能和那一万种可能将产生的十万种后果,你不会冒险回京面圣。”素盈笑道。“如果没有准备好接受那十万种结果,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悠然。”

“可那十万种后果之中,没有这样一个素盈。”素若星的目光灼灼,“听说你变了,但我没料到是变成这样——我猜测中的那个素盈,不会在这里泰然自若地微笑。”

“你以为我会脸­色­苍白、二话不说拿一杯鸩酒放在你面前?”

“也许是一炉香。”素若星的嘴角有一个神秘的微笑,“不是你亲自拿来,而是某个相信了你的谎言、头脑发热的家伙,寒着脸送到我面前。”

见素盈笑而不语,素若星又缓缓地说:“凝……他二十年来一直相信我,可你第一个谎言就蒙蔽了他,让他在我需要天助的时候背叛了我——不可思议……”

素盈知道琚含玄有个表字叫“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有点不习惯。她漠然说道:“从不说谎的人,第一次总能够成功。”

素若星长长地轻吁口气就陷入沉默,神情中忽然显出疲惫,让人察觉她已经不再年轻。

素盈看了她片刻,笑出声来,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娘娘——”失声叫了她,素盈才发觉这女人的气质仍能够让人将她视为皇后。素盈笑着摇摇头,“你和琚相没有料错:我确实不会向一个屈服于命运、不敢与我为敌的女人动手。可惜你的演技不够好,而我一直都知道——素若星永远只信自己,不信命。把‘天命’挂在嘴边的角­色­,不适合你。”

素若星出神地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半晌才微微一笑:“不是这角­色­不适合我,而是你一直都选择不相信。”她深深地看着素盈,神情宁静地说:“幸好,你没有成为我儿子的侧妃。”

“这算是怜惜东宫呢,还是担心东宫妃呢?”素盈低头拨弄手边那些光润的黑­色­棋子,轻轻地说:“娘娘一生言语审慎,这时候就不必故弄玄虚了吧?有些话,现在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素若星的眼波流动,素盈从容地与她对视,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

“那么,娘娘听我说,看看对不对。”素盈笑笑,拾起一枚白­色­棋子掂了掂,放在棋盘正中心,“曾经,中宫皇后举足轻重,牵一发动四方——”她在白子前后左右放下四枚黑子,又说:“‘皇帝’敬你,‘东宫’顺从你,‘宰相’护着你,‘外家’依赖你。”

她抬起眼睛看看素若星的表情,冷淡地摇摇头继续说:“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不再需要你;‘东宫’想保你,但他做不到;‘宰相’能把你拉下来,却难把你再扶上去;至于‘外家’……他们已经怂恿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对你们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吧?你能做的所有尝试都已经试过,都已经失败。现在处境艰难,你家再攥着这枚棋子,迟早要烫手。”素盈把白­色­棋子小心翼翼地从棋盘上拿走,换了另外一枚白子放在“东宫”身边。“现在——东宫妃才是你们家的希望所在。”她把象征“外家”的黑子挪到了东宫妃下面。

“可是……”她拿了一枚白子放在正中心,又在“外家”空出的位置上放了新的黑子。“这里还有新的中宫皇后和她的外家……看来,是我这边比较圆满。”

说完,素盈向素若星笑了笑:“我没有说错吧?——毕竟,我的老师和你的老师虽然年岁差很多,但总归是亲姐妹,交给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很多差别。”

“你想说什么?”素若星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素盈。

素盈不慌不忙地说:“与你做交易。”

素若星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那枚废棋,“与要死的人做交易,有什么用呢?”

素盈含笑说:“偏偏我喜欢和要死的人做交易——这样谁也不好反悔。”

素若星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问:“什么交易?”

“东宫妃。”素盈不慌不忙说。“她是你们家的希望——你别让我为难,我就不去为难她,不去为难你家。”

“素璃什么都没有做过,你能怎么为难她?。”

“文才媛也没有做过什么。”素盈淡淡地说,“可有人能够让她成为南国谍人。”

素若星看了素盈一眼,眼睛望向离宫中最黑暗的地方,“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原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是什么也不懂的。”素盈说,“何况素氏的女儿。”

素若星的脸­色­柔和,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要用什么来换你放过素璃?”

“你留在丹茜宫里,为东宫夫妻充当内线的所有人。”素盈微笑。“如果自己身边的狗总往外跑,该怎么办?‘杀一儆百’、‘杀掉所有背叛我的狗,重新养一窝’和‘除掉它们向之摇尾的人’——我猜,老师当年问你这个问题时,你选的应该是最后一个吧?”

素若星的嘴­唇­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你选了第二个?”她看着素盈,笑得很古怪:“你不是因为嫉妒夫君的前妻,来亲眼看着我死。你亲自来,是为了这件事——入主丹茜宫近一年,现在终于要开始‘扫宫’。不过,你的孩子被人害没了,下狠心‘扫宫’在别人看来也不奇怪。”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不想让宫中亲信代你来勒索我,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亲信吧?不想让平王府的故旧代劳,是因为不想把外家牵扯到丹茜宫内务当中?而且,只有亲眼看着我、亲耳听我说出来,你才能够判断名单是不是真实准确——想来想去,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真辛苦!”

素盈静静听她说,并不表态。

“这是一盘特别的棋。”素若星抚摸手中的白子,垂眼看了看棋盘,“它容不得两枚出身不同的白子。每一枚白子,只能靠它自己和身边的黑子——素璃和你都是这样。”她向手上的棋子叹了口气,“局外的棋,管不了局内的棋。你要是想把这一局下完,只能自己去猜它留下的伏笔。”

“这算不算逼我做和你一样的选择呢?”素盈摇摇头,认真地看着素若星,见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坚毅镇定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的儿子和他妻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弱。

素盈觉得自己又一次看懂了她,轻轻地笑了笑,知道再留下去也无话可说。

“娘娘,你对我的预测,似乎都有偏差。”素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素若星面前,“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娘娘调配香料——请娘娘慢慢品味。”

素若星怔怔地看着那个纸包,看了好一阵才打开来,含糊地说:“已经磨成屑了。”

这样一来,就不易看出是些什么香料,也难以推断有什么样的效果。

素盈走了几步,回头问:“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一直想问你:淳媛是不是被你害死。”

“有些事情永远得不到答案——老师应该这样教过你。”素若星回答说,“况且你的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答案。去问你那个装神弄鬼的姐姐,不是更简单?”

“是吗?”素盈哀叹一声,又说:“当我哥哥领军出发,你私离缦城、勾结太医祸害中宫的事,也将有结论。你……有没有要对圣上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

“你是说,有一天,你要用我的遗言为你的良心赎罪?”素若星冷笑,双眼望着素盈时闪烁出冷冽的寒光,“不必了。他和我们一样,并不执着于真相。”

她说着向棋盘冷哼一声,把棋子慢慢扫落:“牵一发动四方?说到底不过是四面被围的一粒棋子。”然后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屋角的琴边,铮铮地弹起来。

素盈听了片刻,推门走出去。

琚含玄神情怔忡地站在原地,出神地听着素若星的琴声。

素盈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相爷,不是所有的险招都能出奇制胜。她太坚强,演不了屈服于命运的弱女子。”

琚含玄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希望她就这样活下去。可惜,她不情愿这样度过余生。”素盈缓缓吁口气,“那样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地方,难怪她宁可把自己逼上死路也不愿苟活呢。”

琚含玄还是没有理她。

素盈听到乐曲Gao潮,问:“你不过去?这首曲子是《相府莲》!”

“娘娘想到哪里去了?这曲子,应该叫做《想夫怜》吧?”琚含玄漠然说:“‘曲罢问郎名为甚?想夫怜’……娘娘听不出吗?素庶人怨恨那些害她失宠的人。”

“随你。”素盈向素飒和谢震示意,正要走,却听琴声戛然而止,宫门重开,迷雁又跑了出来。

“请相爷过来,我家主人有话说。”迷雁说罢立刻跑了回去。

琚含玄神­色­一震,大步走上台阶,迷雁却将宫门合上,只准他隔门听着。

素盈停下脚步静听,没听清楚宫里的人说什么,只听琚含玄几乎是立刻回答:“我答应你。”似乎素若星只说了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哥?”素盈知道素飒耳力极好,向他一挑眉。

素飒在素盈耳边轻声道:“她说,‘照顾荣安’。”

照顾荣安。我答应你。——素若星与琚含玄之间只说了这八个字,再也没有第二段对话。

素盈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回京时心中狐疑不定:凤烨公主是素盈的大嫂,自是不须素庶人担心。东宫与宰相势同水火,已经无法和洽。但为什么是荣安?真宁公主更加幼小需要照顾,而张扬的荣安公主从不掩饰对宰相的厌恶。

素盈想了一路,想不到答案。

见她心事重重,素飒趁进入京城、马蹄放缓时到她身边说:“你不必觉得对不起谁。”

“嗯?”

“害她走到这一步是她的家族,不是你。”素飒坚定不移地说,“她家接连四代皇后,已经忘了什么是忍辱负重,一遇到挫折就不遗余力地挣扎,把她也逼上了绝路。你不过是做皇后该做的。”

素盈默然,“是不是所有的皇后……都有被逼上绝路的一天?”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落到她那地步。”素飒说。

平安回到皇极寺后,素飒与谢震在门外告辞。素盈溜回去时,轩茵还未醒来。素盈没有惊动她,换了衣服往正殿去拜佛。

琚含玄又来求见。

“有人告诉我,对素庶人的处断是——处死。圣上还在犹豫,不过,也不会犹豫很久了。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放过她。”他是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素盈默默地在佛前祷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

“娘娘,现在可否安心回宫?”他问在佛前叩拜的素盈。

“再等等吧。”素盈一边叩头,一边说。

“等到何时?”

“圣上、你、我都不必为难的时候。我想,可能是明天清晨。”素盈说着走到琚含玄身边,“她要死了,可你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呢!”

“我应该怎么样?”琚含玄反问。

二十年一直把心藏着,因为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就要给他们两人惹来麻烦。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意渐渐藏成了习惯,再难表露出来。所幸那人最后还留给他四个字。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正眼看过他,他还是把那人隔着门所说的一句托付当作宝。

“傻瓜!”素盈狠狠地说。

这一刻,她真的有点嫉妒那个被废黜的女人。二十年后,她未必能够拥有素若星此刻拥有的东西。

琚含玄一把抓住了素盈的手臂,眼中是令素盈印象深刻的冰凉。

“我答应她,要照顾荣安公主。”他说。

素盈蹙眉,“好啊!她临死时还能信得过的人是你,恭喜。”

“别为了白信默那样的男人去报复荣安公主,让我难做。”他又说。

素盈不屑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喂!你害过很多人,所以我想你对这种事情大概有经验,问佛不如问你:有人要死了,可我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不是一种罪孽?”

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边拜一边说:“这怎么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只是自私的人。明天虽然有人死了,可自己还活着——想到这个就无法难过。当那将死的人比自己还重要时,自然会明白什么是难过。”

素盈在皇极寺又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从缦城传来一个消息:素庶人在离宫畏罪自缢。

素飒再过一天就要出征。出征仪需要皇后出席,素盈命令女官们收拾妥当,移驾回宫。

宫女整理素盈身边的物品,发现一包香屑,诧异道:“娘娘几时摆弄这些东西?”

素盈平静地说:“晚上睡不好,随手弄了一些。现在用不着了——你们拿去分吧。这个对睡眠很有好处呢。”

的确是上好香料,没什么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误会它是毒药,宁可选择自缢也不会试着点燃它。

不过……素盈想,换成是她自己,也不愿死在对手手中,宁可自缢吧?

四五章 诀别III

猎猎西风中幡卷旗摇,盔明戟亮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一望无边。素盈第一次参加出征仪,眼见面前声势浩大的军队,她莫名地激动,心狂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微笑。

皇帝主持的仪式一向无可挑剔,只是他鼓舞士气时的脸­色­让素盈有一点不安,联想到盛乐公主的驸马人选本该在这几天之内公之于众,但因素飒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来。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为素飒不会回来……

戎装的素飒在阵列最前面,英姿飒爽。左右两边大多是他提拔的将领和亲信,谢震因素盈的保荐也在其中。这阵势实在不需要素盈做无谓的担心。

目光从谢震身上扫过时,素盈才想起:那天缦城之行,是他最后一次以丹茜宫卫尉的身份护在她身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谢震也望向素盈。

素盈看着他,心里默默说:保护我哥哥……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坚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

素飒在这时至帝后面前叩礼,皇帝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素盈将手放在素飒肩头,无比坚决地说:“一定要回来!”

誓师时应该说的话,通常是“为国效命、马革裹尸”之类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后路的祈愿。

素飒却明白弦外之音——无论战果如何,只要他活着回来,她一定能设法保他。也只有他活着回来,日后才能保护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负重托,得胜归来。”

送走大军,帝后一起回到皇宫。

素盈回到丹茜宫休息,走到卧榻前时,真正吃了一惊:无数花朵被几十根丝线串成一道娇艳的花帘,花瓣上还带着晶亮水珠。

宫女笑嘻嘻地说:“圣上说,但愿娘娘透过鲜花看到的宫廷会稍稍美丽。”

素盈轻轻抚摸那些花朵,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花帘后面,静静卧在床上。

“圣上刚从西郊回宫就不得闲吗?这时候不是该歇着么?忙些什么呢?”她慢悠悠地问。

宫女低声回答:“圣上连日来一直在昭文阁,此时大概还是在那里。”

昭文阁设有寝室,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务,皇帝会留在那里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他又进了昭文阁,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烦他。

素盈发出模糊的一声轻哼。

帘上的花香清淡,让素盈觉得安心,很快就睡着。

这个午觉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来,宫娥就上前禀报:“娘娘,荣安公主求见。”

“不见。”素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崔落花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不妨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见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圣上那里吵闹。”

素盈微笑道:“不听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亲的事。除了这个她还能说什么?由她去。”

“娘娘,荣安公主说话不留颜面,是出了名的。”

素盈对镜理了理妆容,回头笑道:“爱说什么是她的事。圣上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着荣安闹——不见。”

宫女出去传话,很快回来说:“荣安公主已经走了。”

素盈不理睬,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和身影后面那有些蔫的花帘,悠悠问:“宫苑中的花开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宫中的花时,才十四岁。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崔落花笑着摇头道:“娘娘,是四年啊!”

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来今年才十八岁……还以为我已经很老了。忽然年轻了一岁,该庆祝一下,你们都跟我去吧。”

她带着宫中女官宫娥在御花园中赏花,又命肖月瑟对景弹了一曲琵琶。

满眼花叶娇艳,满耳仙乐悠扬,但素盈还是觉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无所寄托,身边也空落落的,无所依偎。

一旁有个宦官畏畏缩缩,被素盈一眼看见,问他有什么事。

“东宫求见。”宦官说。

“咦?真稀罕。”素盈浅浅一笑,“他从哪儿来?”

宦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如实回答:“东宫殿下从昭文阁来,圣上准他拜见娘娘。”

素盈一听昭文阁三字,明白了八分,点头说:“请殿下过来吧。”

睿洵一身面圣的朝服未换,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礼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这番排场之后,他幽幽地冷声道:“兔死,狐尚且悲呢!”

素盈听他口气恶劣,不动声­色­地遣退众人,折下身边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从没听说过狐狸死了,哪只兔子会掉眼泪。”

睿洵的嘴­唇­紧紧抿着,僵立着一动不动。

素盈轻轻嗅了嗅那朵花,发现花瓣上有一点尘斑,于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有一名缦城离宫的宫女回京,想要见我。因为见不到,所以她去驸马府面见荣安。”见素盈无动于衷,他又说:“她说,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我来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和荣安需要我承认?”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把这当作事实,去你父皇那里告状了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为什么不­干­脆来对付我?”

素盈没有回答,却说:“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时,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东宫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您不伤我,我为什么要对付您?”她一扬手,那朵花随风飘落到睿洵脚边。

他舍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将要威胁他的孩子。为这个缘故,她只除掉他那个可能威胁她的母亲,不针对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公平的报应?”素盈问。

“这是报复,不是报应。”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Сhā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宮­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在注视他。他警惕地醒来时,身边一段柔柔的呼吸顺着他的脖根滑入温暖的衾底。原来是素盈侧脸望着他,眼神迷梦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无意义。

“在看什么?”他问。忽然觉得这问题以前也问过,那时她酒后微醺,两颊融融,双眸晶莹,眼里全是笑意。

她轻轻地回答:“在看帝王。”声音飘飘忽忽,娇柔无力。说罢转身背对他,连一转身也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看了太久、太疲惫。

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无情是什么光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从她肩头望向外——月光透过他送来的花帘,洒了满地花影,一室冷香。

四六章 联手

后半个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个梦里——她站在一条黑暗冷清的长廊中,周围淅淅沥沥响着雨声。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她听到树叶在雨里哭泣。仿佛长廊下临无尽的湖水,她听到无数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许许多多伤痕时,发出沉闷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谁?”有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问。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谁会来,我就等谁。”

“没有人会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一刹那就来到她面前。

白­色­的长袖在素盈眼前一飘,白衣女人伸手指着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这条路这么窄,又难走——这是只有你一个人的道路。”

梦中的素盈立刻明白这女人说的是真的。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不知几许深浅的水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哀轰鸣。

素盈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心神动摇,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还是暗沉沉一片,电光交错,雷声隆隆,不知几时开始下起雨。枕边人已不见,床前的花帘也无踪无影。

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锦被中不愿动弹,贪恋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留下的温暖。但宫女听到动静,上前恭请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嫔娘娘、景嫔娘娘一早来过,听说娘娘尚未起身,她们留下礼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极寺回来之后还没有得闲让诸位妃嫔拜见,恢复宫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个雨天,难为她们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边梳洗边说:“去传句话,让她们等雨停了再过来。”

一名宫女施礼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肃嫔娘娘和安嫔娘娘求见。”

素盈有点惊讶:肃嫔多年之前不慎伤了脸,从那之后羞于面君,此后日渐失宠。而安嫔因受封之后父兄俱亡,内无子息、外无强荫,又没有姐妹姑侄相互照应,一向在深宫之中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这两个后宫里最不爱走动的人竟也赶一个大雨天来丹茜宫。

崔落花此时进宫侍奉,正好听素盈向左右奇道:“这鬼天气怎么看也不像黄道吉日,怎么她们偏要挑这时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从容地说:“今年七月,晏云宫的选女们入宫就满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声低语:“这么快?”

崔落花静静地答:“是啊。按宫里惯例,六月前后,也是后宫里端方贤惠的妃嫔们该晋位的时候了。”

素盈无声地笑笑。端方贤惠的妃嫔?一时也想不到后宫当中有那样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图着晋位,四月五月当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宫里习俗。况且娘娘刚蒙不幸,她们殷勤走动、陪娘娘解闷散心也是本分。”

听她提到这事,素盈的脸上又笼­阴­云。她无力地挥手道:“去跟肃嫔和安嫔说一声:我知道她们来过。我今天­精­神不好,请她们回去吧。”

宫女还未走几步,素盈又吩咐:“景嫔她们来时,照样请回。”

轩茵来问安倒是没被拦住,素盈见她来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嫔们送来的礼物,问轩茵可有喜欢的。恭嫔、景嫔娘家颇有根底,出手都是灿烂­精­巧的宝贝,轩茵哪里敢要,只是一个劲笑。

待宫女捧上丹媛送来的礼物,素盈见是一只尺寸挺大的缎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点好奇,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座木雕宫殿。

“好大一块沉香!”旁边有识得沉香的宫女,连连赞叹。

“是块极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凑上去嗅了一下,轻轻说:“这紫檀的味道还是那么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与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给她兄妹二人的东西,笑道:“是娘娘的,总归要回到娘娘这里。”

素盈嗤笑道:“这东西是送给丹茜宫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里,不过是因为我恰巧在丹茜宫里做主。”她说着“啪”一声把缎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着轩茵的手继续欣赏种种珍玩,眼睛却时不时往四处看看。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门边上的宫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动声­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礼物。没多久,宫女就报说丹媛求见。

自失手打死宫女被降,丹媛不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昂,但素盈听说她在流泉宫里还是常发脾气。素盈封后之后,她们走得并不亲近。素盈第一次入宫,丹媛并未把她放在眼里。第二次进宫,丹媛对素盈虽然不错,但淳媛、柔媛、丽媛接二连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顾,置身事外。虽说量力而为、明哲保身并没有错,但想来总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进宫的身份非比寻常,她知道,就算她说不问过往,丹媛心里还是存着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发了闲杂人,请丹媛进来,笑着问:“雨才收敛,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紧的事?”

丹媛规规矩矩行过礼,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领,惹娘娘不快——这当然是要紧的事。”

素盈赐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吓一吓姑姑,姑姑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只有我送的礼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应该速速来赔罪。若不是这样,恭嫔景嫔她们也不放我独自来。”丹媛面无表情地看着素盈,又说:“恳请娘娘日后找妾时,平平常常地召唤一声就好。妾不像娘娘这么深谋远虑,加上年纪大了,最怕费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还是这样直来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带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还请明示。”

这一次轮到素盈惊奇:“听姑姑这口气,仿佛事情与你无关,是我一厢情愿似的。那我倒要问问姑姑为什么送礼给我。”

被她一问,丹媛沉默下来,半晌才字斟句酌缓缓说道:“平王前些天让人捎话进来——娘娘好容易怀上龙胎却掉了,他很难过,说娘娘毕竟年轻,做事不够周全,所以拜托妾多多照应娘娘。”

素盈原是双手交叠在膝上,含笑坐着凝望丹媛,这时笑容虽没变,放在下面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衫。

说到“照应”,丹媛能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并不多。但素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为皇后着想的人,总希望后宫能有一个人代皇后处理好大多数不见光的杂务,让皇后能放心做一点别的,譬如专心致志辅弼君王、生养皇子。

琚含玄为素若星,平王为素盈——他们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着丹媛的目光变得复杂:除了这件事之外,没人寄望于她,再没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宫,她留着那座木头的宫殿也没有用。

“姑姑……”素盈和缓地说:“你可以拒绝。”

丹媛微微偏头看着素盈,一双妙目流动灼灼光华,可脸上那股傲气荡然无存。

“但你知道我无法那么做。”丹媛的口气失落,仿佛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亲和宰相大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你对他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

素盈动了动嘴,也说不出什么。

“尽管进宫这么多年,其实,我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家,也离不开。”丹媛幽幽地说,“‘无能为力’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后宫消磨余生,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还不准我这个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亲,从不需要无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赖的宰相大人是否有兴趣关照消磨余生的人,不必我说。要是觉得他们无所谓,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后宫,日后还能随心所欲,我大可拒绝——可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勇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仿佛终于痛快,长长地吁口气,向怔忡的素盈笑道:“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娘娘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素盈静默片刻,缓缓地问:“姑姑,你觉得钦妃和平妃,哪个好听?”

丹媛“呵”的笑了一声,边笑边摇头。

素盈含笑看着丹媛,手轻放在她肩头:“姑姑不必摇头,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么不一样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宫里,除了崔落花与轩茵之外没见到几个宫女,不禁叹一声:“好冷清!”

素盈从容地说:“是吗?一直没打扫过,我还觉得不够清静呢。”

“再不扫一扫,日后就难除陈垢了。”

“妥帖的帮手难找。”素盈喟叹,“幸好姑姑今天来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这种多事的时候扫宫,只怕旁的琐事少不了。”

素盈浅浅一笑,“我从来没有以为,凭借我一双手就可以摆布偌大的后宫。老师不是说过么?——孤军奋战不仅可悲,而且可耻。”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还有家人在宫里,不至于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轻轻颤抖。她迅速恢复镇定,缓缓说:“有德有劳曰‘襄’,博闻强识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乐为‘平’,妾也不敢冒称贤惠。”

威仪悉备为“钦”,确实适合她。

素盈放开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来走动,别让我真的一次次地传你你才肯来。”

“是。应该的。”丹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动,她才能照应皇后。她的任务立刻开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宫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态依旧轻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雨过天晴时,天空出现一道绚丽无匹的彩虹。素盈一时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面散早朝的时候,就命人取来澄清的雨水和父亲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轩茵在她面前煎茶。

崔落花见她兴致很高,趁势问:“娘娘当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将话题错开:“总会有人晋封,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过是个名号而已。给她们换个封号,也不会改变什么。后宫里那些女人要能争到后位,当初就不会让素盈从外面进来。丹媛叫“丹媛”的时候得不到皇帝的欢心,难道改成“钦妃”就能调转乾坤?

轩茵小心地将茶水滗入杯中,素盈接过来,闻过那温热的香气,又尝了尝茶味,很满意,让轩茵滗一杯出来交给宫女,说:“立刻给圣上送去。请他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入口。”

见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蹙眉问:“又怎么?”

崔落花犹豫地回答:“娘娘不知——圣上今早走时,脸­色­不好看,与平常很不一样。”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说:“圣上在生娘娘的气么?”

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生他的气。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生气,总要我来退一步。”

她笑笑:“说这些废话也没用。还不把茶送过去?”

可宫女立在门边进退两难。她苦着脸一侧身,素盈就看见了她身后的皇帝。

素盈笑笑,脸­色­不变。轩茵与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礼。

“拿来吧。”他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称赞:“比闻起来还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还在后面呢。”

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就满含笑意回视他。

她可以跟他闹别扭,他也可以对她放脸­色­。他能放下脸­色­走人,而她呢?她能离得开这个人、跟他闹一辈子别扭么?

其实……她这一辈子,与丹媛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没有一生决绝的底气。

他身上朝服未换,是从延德殿直接过来。素盈趁他往屏风后换常服的空当,将他身边的宦官招到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才知道:原来外朝又吵吵起来。

素盈没有问他们议论些什么,抿嘴一笑:想必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然也不能让他退入后宫回避。

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听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每句话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单听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听他们高谈阔论、宣讲道理之后必须做出判断的帝王。一旦做错了判断,几百年后还会有人骂:昏君,眼瞎了不成?!——他们怎会知道:帝王岂糊涂到成心残害天下?他也是听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长篇大论之后,选择了那个听起来最合理的。他只能通过那些口若悬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时候,意见正确的人没能说服他。

素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被转过屏风的他看见。他微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陛下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心的事,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知她已然听说了前面的情况,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只有在暴君的朝廷里才会众口一辞。”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么,说:“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宦官捧过一只又小又简陋的木盒,素盈满心好奇地打开。

“哎?七兽棋?”她失笑——是小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棋,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涂成红­色­,一组涂成黑­色­。另外还有黄兔一只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领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见那些兽禽雕刻得简单笨拙,素盈随口问:“这不是宫里的东西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这边,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见得有空,何时何地弄来这样一套棋呢?

他兴致盎然地命人摊开棋盘,说:“我们离宫送军的时候,真宁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这么说,他回宫之后去看过真宁公主。或者是听说了公主出宫,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变­色­,谢罪道:“是妾失于管教……”

皇帝并不介意似的挥挥手,欣然坐下。“来下一盘。”

素盈看着线条粗糙的小动物们,柔声笑道:“多年没玩过,只怕要献丑了!”

七种兽禽在四块地域上各有优劣,素盈选了红­色­那一组动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盘,按常见的方法把它们分布开。皇帝的黑­色­猛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罗列,素盈看了觉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来做诱饵的棋,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边。

两人才各自走了几步,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一团,不消片刻就落下无声的雨。

素盈觉得无所谓,专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静如水,见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挑个空当细声说:“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无动于衷,双眼仍是流连在棋盘上。

宦官见他并未显露出不耐烦,便唏嘘道:“这雨又下来,还不知下到几时。太子殿下在雨地里等着,总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诧异:东宫竟追他追到后宫不成?却不知是为了哪桩十万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紧不慢,一时恐怕收不住。为东宫央求一句未尝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旧情未断,又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她惺惺作态。何况她也不知东宫求的是什么,思量一番,还是对这父子之间的事情不置可否最为妥当。

皇帝抬起头向素盈轻轻一笑,眼中闪着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艺很好。”他说。

素盈见他此刻只顾着棋局,便陪他一门心思下棋。可惜她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很快输得一败涂地。

“难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错,竟是草草收场!”皇帝叹了口气,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盘的意思。

素盈故意输他,给他一个空当了结东宫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见状又开口为东宫求情,皇帝却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说一句。宫里的人片刻走个­干­净。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听他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洵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从延德殿追着我到了丹茜宫外。”

他说着移动棋盘上的黑豹,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小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全天下。他长大之后,却怨我不能早点把天下交给他摆弄。”

素盈边听他说话,边分心设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许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想养育一个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难一点。”口吻是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放下黑­色­野兽时,却是“啪”的一声。

素盈装作没有发现他这刹那的失态,随口问:“什么事让东宫这样锲而不舍?”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对,却倔强地坚持异议。”

崇山,皇家猎场。仔细想想,皇帝确实有很久没有去打猎。可是,在这种时候?

素盈偏开头,又看看窗外的雨。东宫淋这场雨,做给谁看呢?让那些同样反对皇帝出猎的官员看到他的贤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该在你这里多跪一会儿。”

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他准许,东宫想要来这里跪着也不能。他要东宫跪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今日的请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远不会与庶民同罪——荣安打向她的金钩可以用一杯酒勾销,她腹中一块不成型的­肉­换储君膝下的黄金,已然不薄。

“这事没这么容易就算完。”宁静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素盈颤了一下,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浓出现在桌边,清晰地伫立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盘:“天下将要交给那样一个人?他配得上吗?”

素盈刻意避开她,却对上皇帝征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素盈没有太多时间思索,顺手将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细看时,才发现迈出这一步后,满盘杀气腾腾。

“很凌厉。”他赞许中带着一点讶异,继而笑道:“可这一步不适合你。”

他从容地又走一步,将她的群兽封死。素盈慌忙搜寻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风血雨销声匿迹,更没有一处留着转圜余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动弹不得。

这盘棋从来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素盈弃子投降,涩涩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风。”

“皇后……”他拈起她最后出手的赤虎王,摇头笑道:“这样的一着,要留到一击必中的时候。轻举妄动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没想到陛下的棋艺这么好。难怪陛下下棋的态度一直那么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声音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外面的宦官立刻走进了。

“让东宫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问:“还是要去崇山?”

“带你一起去。”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外朝的事谁来管?”素盈知道多此一问,答案一定是——

“有琚相。”

“陛下对宰相,比对东宫还要放心呢。”她笑得风淡云清。

“嫉妒?”他一笑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指着棋盘:“每只豹子都希望虎王早点死去,因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数狼不希望虎王驾薨改朝换代。而年轻无子的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这棋盘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这只虎王不会把她扔出去做诱饵。”

他说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来,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们欢欢喜喜走了,留宰相和东宫在,还不知他们又要吵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问:“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么,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摇头:“现在还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声说:“哪天他们不吵了,才真该担心。”

真到那时候,又该担心权相与储君沆瀣一气谋图宫变,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悬念。

素盈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评价权臣和皇位的储君。是她说出“在看帝王”这样的话,所以他就让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样子,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回头路。

“愁什么?”他抚摸她的发丝时问。

“才不是发愁!”素盈不承认,推开他,说:“从真宁那儿拿走这么好玩的棋,她岂不是该难过?还她吧!以后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给她送回去。反正已经尽兴了。”他无所谓。

素盈亲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后才抓起羚羊飞快地扔进盒子。木盒一关,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跟那些张牙舞爪的猛兽一并锁了起来。她很厌烦自己把针尖大的事也当悲剧的敏感,隐隐把怨气转嫁给这一盒棋,不想再看见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见它——敞开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宫后园的池塘里,水面上到处漂着死气沉沉的木头动物,泡得变了颜­色­。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宫泄愤,就算打不着丹茜宫,弄出“噗通——”的一声吓吓人,让丹茜宫那帮人忙乱一番也好。

总之……真宁不要她碰过的东西。

素盈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时,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位憎恨着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许会像扔这盒棋子一样,把她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

“娘娘——”见素盈望着水面发呆,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催促。

“哦!”素盈回过神,匆匆地穿过花园,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脚步失了皇后的威严仪态,不过她顾不上计较。

去得晚了只怕见不上她暴病垂弥的姐姐。

有很多问题的答案,素盈已经放弃。但还有一些,她仍然想从她的姐姐那里知道。

四七章 波澜

素盈这一生还不算太长,见识有限,所以她对“暴病”、“暴毙”这类词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杀,这是她心里首选的结论。

心里先放了这样的结论,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时,她没有十分惊讶。

浣衣女们所住的宫房很简陋,倒也洁净。原本素湄因为趁后驾暂留皇极寺时出逃,被卫尉拿住后转交宫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别吩咐过不得为难她,这些日子­宮­正司对她比较宽容,可她却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难。宫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担待,请了太医院医正为她抢救,眼看回天乏术,才急忙向皇后禀明。

素盈执意要见姐姐一面,虽说金玉之履不踏肃杀之地,但宫正司无法用“不合规矩”这样的借口搪塞铁了心的皇后,唯有将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医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禀报:“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两度昏厥。”他还要再说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径直问:“她还有多少时辰?”

“一脚已在鬼门关里……”

那医正是周太医弟子,素盈不想给他难堪,简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医正还欲辩解:“娘娘不知:人到这地步,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缓,不屑听无用的道理,挥手斥退他。她­阴­郁地打量双眼紧闭的素湄,还未看上两眼,房外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宫正司杨芳参见娘娘。”

素盈让他进来,省了所有废话,沉着脸问:“她还能不能醒来?”

杨芳是个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么抬头看人,好像对旁人的样貌神情毫不关心,以致素盈也没看清他的样貌。他低着头走到素湄身边仔细看看,木讷地回答:“这条命吊上一刻还是可以的。”

“别让她太疼。”素盈点头应允,杨芳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包,也不让素盈看见其中的东西,将身子挡在素盈与素湄之间默不作声地鼓捣。

太医、医正一旦明白自己无法挽回人命,会顺其自然让那人死去。而在宫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他们从不打算让被问的人再度生龙活虎、鲜蹦活跳,他们所作的只是不计后果让人活到吐出实情。问不出结果,他们不会让人闭眼——周太医委婉表示他帮不上忙时,随口提了这些。

“听说直长杨芳是个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时,丹媛如是说。她与宫正司有交情,可问及杨芳其人,她也不愿多说一句。

既然能让周太医和丹媛满脸厌恶,想必此人不会寻常。素盈并不好奇杨芳如何折腾一具半死的躯体,侧过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素盈觉得那应该是一声尖叫,可惜素湄太虚弱,尖叫也变成了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请问吧。”杨芳卷起布包,万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怀中,又道:“娘娘记着:她一会儿会咳——头两声间隔较短,第二声之后能熬稍长时间。咳出第三声,大限就到,任谁也无能为力。”他说罢退到门外。

素湄混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慢慢有了一点光彩,像是难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在一起,从眼里透出来。这眼光让素盈看着心寒,几乎希望她没有睁开这双看不见希望的眼,把那一点点生命留在躯壳里。

当素湄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头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声道:“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素湄认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愿说话。

素盈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便向门外唤一声:“杨直长——她说不出话。”

听到“杨直长”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虚弱地说:“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没用。”

她进过宫正司,好像也知道杨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掠开素湄嘴边的乱发,在她旁边坐下。

素湄一动不动,没有腾出一点空间的打算,似乎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头颅还活着,能想能说能听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澜进来,见你一面?”素盈轻声问。

素湄冷笑:“娘娘就别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撑不到那么久。既然动用了宫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着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问,让奴婢走得利落点儿。”

素盈看了看她,收敛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说,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气太热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边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静静看着她。

“姐妹们死在宫里时,父亲说——‘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素盈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远方或很久之前的过往,低声呢喃:“那时我觉得他没有说错:太安、威武、清河、东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经有两家在后宫里人脉稀薄力不从心,难保我们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着纤细的十指,“但我来了……我抓住了丹茜宫。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水毒、遣散宫人、妃嫔病卒和出家、选女还家、皇后被废、方太医死、废后自尽……那些害过我们、想要赶走我们的人,还在不在?她们还敢不敢针对东平素家,还有没有力气暗生波澜?”

她木然垂下头注视素湄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个安稳觉。”素湄轻蔑地说,“否则,你该问问我这一次为何差点死去。”

她的笑容越发古怪,口吻越发轻蔑:“你虽然是后宫之主,也无法知道后宫所有的故事。我们素氏的女人,很擅长把秘密带进棺材。”她呵呵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声。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说:“你死之后,尸身会送回我们家。你充满秘密的棺材,会在死去的‘柔媛’身边。你们这对双生姐妹终于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愿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素湄的脸­色­变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梦跟父亲说吧。”素盈说,“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想对我说,我也没话转告父亲。”

素湄紧紧盯着素盈看,忽然脱力:“没有错……就是这表情,让我哪怕是冒死,也想从你身边逃开。如果你抓住­操­纵我的线,恐怕我后半生总要为你铤而走险。”

素盈听她口风松动,板着脸问:“淳媛小产而死,柔媛自尽,丽媛被废,丹嫔被降——打击我们家,迈出第一步的是谁?是不是废后?”

素湄微笑,摇摇头。“你说素若星?她啊,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让我又想多活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呢!”她咕咕地笑两声,说:“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做得最聪明、最正义的一件事——陷害皇后为你的妹妹报仇——不过是被骗、被人利用!可你做得还不错——你不愧是我们素家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谁告诉你我陷害废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猜吧。”

“我没有说谎。”素盈镇静而飞快地反驳:“那香气确确实实……我不会认错!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从没有说过她与琴师之间有什么,我没有诬陷她,她的事情是别人查出来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么也不评价,含笑看着她,喉咙中咯咯作响:“我不能告诉你!我绝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要看着你这种表情,直到死。”

她说着又咳了一声。

第二声……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双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还顶着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黄土之下还想叫这个名字?别人有心面对你的墓碑缅怀你、祭奠你的时候,其实是烧纸给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将得到那些人的眼泪和倾诉——你是不是想要这样?既然如此,我告诉你——那位曾经教过你弹琵琶的唐先生,父亲一直不准他踏入我们家的坟地。也许我能够说服父亲,准许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顶着‘素湄’的名字,躺在旁边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开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浑身颤抖。

“我没有选择……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时,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认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边!”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素盈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罪有应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动表示诚意,她就做了乌絮褥送给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说她无路可走。她说,宫正司早晚会查到她,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说,反正我祝诅的事情已经泄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边流泪一边苦笑,“我让她解脱了。我还顶着她的名字承认在后宫私授毒药,让‘丽媛’被废。就算活得辛苦,也无所谓!我活着,而且败坏了她的名誉——够了!”

“乌絮褥虽然伤身,可没那么快!”

素盈见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时辰不多,还想再问,忽听外面响起清泠泠的琵琶声,曲调柔缓缠绵。

素淳一听那曲子就入了神,面容也渐渐回复宁静。“月瑟无错。”她的目光带着哀求。

“我能看出来。”素盈温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泪又流淌下来。“害宫里的人,不一定非要进宫。你向宰相暗示皇后有私情时,并不在宫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宫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人针对我们家。只要别轻信人,这宫里还是能住的。”

素盈心软下来,握住她的手许诺:“姐姐,我会让你回复素淳的身份……让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听进去没有,只顾专注地听着外面的琵琶,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了谁,温婉缠绵地长长叹了一声:“唉——”尾音上一颤,变成一声咳嗽,生命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这一声叹息将素盈一双泪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着姐姐眼中的光华一点一点褪尽,摸出手帕擦­干­净素淳脸上的泪痕,说:“姐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曾经想——为这个缘故,我该帮你,让你活着离开宫廷。”

她苦笑着摇头:“不只为了保你命,也是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几时。终于……救人好难,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走出门时,素盈已神­色­如常,镇定地向杨芳道:“辛苦你。你这能耐我记下了。”

杨芳得了她的保证,知道日后不会没有他的好处,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肖月瑟原抱着琵琶坐在不远的井台上,这时款款站起来,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见娘娘。”她怀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狈,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唐氏的吟揉,好得很——这曲子,里面那人,曾经弹得很动听……”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弹得并不差。可父亲却说她“天资有限”,用这模糊的理由断了她学琵琶的路,然后将她的老师唐公子扫地出门,又延请了书法家让她改去练字。原本素氏内宅有关于这事的谣言,随着素淳进宫也就日渐淡了。时隔多年,素盈在后宅听说:唐公子再度上门,苦苦请求祭拜柔媛坟冢。那时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谣言都是空|­茓­来风。想不到那样的姐姐,也有过秘密的青春。

“教她弹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肖月瑟站起身,轻轻地说,“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无言以对。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肖月瑟又说,“那时他还年轻,奴婢还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叹口气,“那时,她还年少,我也还小。”

为什么美好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小时候?而且,总要错过……难道只是因为她们姓了“素”?

她们走了几步,素盈用平缓的声音说:“你表兄为她独身至今,所以你也帮着她,说了谎话——你揭发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奸­情。我说的没错吧?”

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的人,总要找一个仇恨的对象来发泄。也许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让她们姐妹反目,也许是害怕身份被识破,也许是积怨已久……也许还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隐情。素淳伪造废后笔迹,肖月瑟去揭发。只要时机恰当,两个人就能扳倒一头大象。

而负责观望维护皇后的人的动向,判断何时出手最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宫里。

素盈叹息:希望对宫廷锲而不舍的素氏仅此一个。不然她不得不考虑还有多少额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肖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稳。她从容地说:“奴婢只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只说自己以为真的话。是不是帮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无声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总能找到途径,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开口求助。只怕素淳几个暗示,我行我素的肖月瑟就走进她的圈套,到头来还以为一切是顺应自己的意志。

就连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样的圈套,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后,只是素淳的妹妹,问你是否帮助过我的姐姐,你会怎么回答我?”

肖月瑟还是从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没有见过她,不过按照素淳对她的形容,奴婢以为,她大概根本不会问。”

素盈点点头:“是……素澜,和我很不一样。”

后宫之中,后妃之死还可引动短暂的小小波澜,而一个宫女的死去,连一段稍纵即逝的Сhā曲都称不上。即使她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好处也只是尸身得以归家入葬而已。

隔天,平王府派人来接浣衣宫人素氏的尸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个小宫女去看。那小宫女回来说:“平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在北泰门外用青牛车接了宫人素氏。”

素盈问:“然后呢?”

小宫女被她问住,讷讷道:“然后……他们走了,没了。”

没了。

她的双生姐妹尚且有两名兄弟来接,只因死前还有“媛”字挂在姓名前面。而她,四岁受教,十年辛苦,宫中三载费尽心机脱颖而出,荣华却不足四年就烟消云散,三年难熬的宫人生活,一声短短的“没了”,这一世就轻轻揭过。

素盈没有说什么,唤来轩茵,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陪我,好久没回王府。不如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尽尽孝心。”说罢又交给她一封书信,让她务必交与平王。

信中无非交待姐姐的后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能够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认可的好女儿。他与素沉安排轩茵在素盈身边,原是打算遇到紧要情况时,有人方便往家中传话。素盈特意用上轩茵,希望父亲明白她看重这件事。

轩茵自是不明白这些,虽然不情愿离开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这天晚些时候就带着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还未怅惘几时,出猎的计划和所用明细已送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来拜见皇后时,素盈顺便向她提到出猎的事,平淡地对她说:“这一次没有让姑姑跟去,姑姑不会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就算娘娘厚爱,妾也不得不推辞。”

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有病缠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们已决定联手,那么一个人出猎,另一个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后宫动向。

“别闹出什么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随员名册,一面说:“这次要带四五个选女同去,也不知道谁能像我们阿槐那样好运气,一次打猎就蒙圣宠。”

“四五个会不会有点多?”

“后宫自从灾年之后就样样萧条,人多点才热闹。”

丹媛认真看着素盈,取笑道:“娘娘还这么年轻,倒是想的开。”

“年轻?就算年轻,也不能一口吞下一头骆驼。”素盈说着狡黠地笑笑,“圣上正当英年,膝下皇子却仅有东宫一位,令人唏嘘。若是哪位聪明伶俐的选女能得圣上欢心,尽快为圣上添儿添女,那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的福气。”

身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许有些风险,但她不会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宫人诞下的男孩,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办法抱来养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听罢欲言又止。素盈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什么事?想说就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作风。”

丹媛笑道:“平王特别提醒过妾——妾不大相信,不过……平王说,娘娘的命格特异,抱养别人孩儿这种念头,最好想也别想。此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再说娘娘自己正当妙龄,又不是没有机会。”

素盈知道他们怕她妄自托大,日后被皇子生母反将一军,落得一无所有,连丹茜宫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决定。先不说了。”素盈调转话锋,看着名册蹙眉道:“荣安公主身怀六甲,竟也要一起去凑热闹。”

“公主要去,驸马就要随行,驸马手下的飞虎卫自然要出一支­精­锐跟着——这么说,娘娘要小心了。毕竟,她可是毫不掩饰地把娘娘当作杀母仇人,几度扬言要为母平反。”话虽如此,丹媛的神态一点不慌张,似乎对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样明目张胆,至多让我脸面上难看。烦的是她这里明修栈道,旁人借此机会私底下暗度陈仓。”

丹媛替她叹道:“偏偏,这时候丹茜宫卫尉又不在——难得让一个对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宫安危,这时候却指望不上。如今这位卫尉上任还没几天,不晓得是什么底细。”

素盈喝着茶,斜眼看着她,“姑姑想说什么?”

丹媛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素澜想与娘娘重归于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随意动用相府青衣卫——人数虽少,但青衣卫以一当百的名声还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么?我身为皇后,沦落到要靠宰相的部曲来保护?就算丹茜宫卫尉靠不住,还有大哥带飞龙卫同行呢。”话一出口,素盈已察觉不妥:飞龙卫、飞虎卫是公主们陪嫁的武人,名义上虽由驸马掌控,然而凤烨荣安两位公主也有着绝对的­操­纵权。假设荣安公主真的发难,凤烨公主必定不放飞龙卫与自己妹妹做对。素飒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带去边陲,借也借不回来。

素澜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胆量借这机会修好。

“祸生肘腋并不罕见,君王被近卫谋害的事情也有,何况皇后?留个后招未尝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则合,无益则散,何必拒绝?”

“姑姑不必危言耸听。”素盈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出猎这许多次,也不见得回回都有变故。我虽然无德无才,现在还没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来保驾的地步。”

丹媛见她态度没有转变的意思,笑着为自己分辩:“娘娘知道妾这些年来与相府交情匪浅,为宰相的儿媳说一两句话也是当然,再者,她还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畏惧:东宫有左右卫率府,公主们有飞龙卫飞虎卫,他们各自牢牢掌握一支卫队。她只有丹茜宫卫尉,却没法控制卫尉的人选替换补缺,这让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幸而那天皇帝驾临丹茜宫时,提到了狩猎,又提到了荣安公主。

“挺着大肚子还要凑热闹,简直胡闹。”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见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牵着她的手,用很随意的态度说:“我已经命她乖乖呆在家里,不准随行。否则的话……不知道又要替你挡什么东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边的物品不会接二连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还不够教训,就真该狠狠罚她了。”他说罢,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凤烨身体不好,也不去了。不过两位驸马还是会随行。素沉做事稳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没话说,我很喜欢带他们一起打猎。”

他已表态,素盈自然没有异议。

四八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立马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以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诧,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个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时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浮动在他们周围。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皇后自然一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她必须主动求罪才显得识大体,若是求情,反而显得不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纵然素盈一心担忧她哥哥,也要按这规矩先数落自己一通,并且还要为她没能服朝装正式谢罪表示惶恐。

他随意宽慰两句,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心下一阵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理所当然,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且不乏,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该担心的人不只是她,还有他。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窥。”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聪明在他跟前出谋划策。信赖他,就是最聪明的态度。

她的奉承让他“嗬”的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接着他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宫不会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中却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来旁敲侧击。今日骤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朝中从来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假使日子太清闲,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他:他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一个他喜欢过的人,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一样简单? ……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素盈暗暗腹诽: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她心里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忘记。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没有他这样洒脱的心态。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无视她的感伤,继续说,“你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据。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但觉他来得正好,立刻准他进帐。

四九章 兄弟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向信则笑道:“如果今天荣安公主在,他一定当着公主的面,亲自给我送进来。”她攥着那个皮囊,不知不觉用了力,揉得起了皱。

“信则……”她微笑着说:“记不记得我把你调回丹茜宫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对你说了什么?”

“娘娘的话一针见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则低声回答。

那时她说:一个宁可与亲弟弟假装不和十几年,也要呆在宫廷中的人,应该明白——他是个阉人,只有宫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里有钱有势、供着一位公主,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异类,是体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记得,白潇潇早几年前就说过,白家的长子丢尽了父亲的脸,应验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连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还有谁会珍视一个微寒的宦官?

那时白信则屏息敛容默默听她冷嘲热讽。

素盈觉得她和这人有种微妙的缘分。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缘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让这人站在她一边。于是她当时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则在人前奉承,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白家对她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为她把信则调回手下是为了折磨他,那他们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演一对仇人。信则只需要像对待信默那样对她,就可以了。

听了她的话,信则并没有显露出惊诧或疑惑,只是平静地问:“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无动于衷地回答:“谈不上恨不恨。我心里,白家的分量没那么重。至于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赖,我情愿试试。”

第一次尝试是在皇极寺——素盈让信则守着她的房门,理由是他做了一点­鸡­毛蒜皮的错事,罚站,顺便守着她午睡,无论谁来惊扰都算在他头上。那一次他果真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仅如此,期间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对皇后的举动颇有微辞,他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尽数。

素盈还没有信赖他,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用得着他的机会。

信则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脚尖,慎重地说:“娘娘表率后宫,令各处信服。”意思是他并没有听到对皇后不利的话。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么灵。”

素盈站起身,从妆匣中翻出一个胭脂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翡翠。她把翡翠递给白信则,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问他一句话——他以前说过,他没法选择娶谁,但能够选择爱谁。你去问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选择。如果是,我成全他,这块翡翠不必再拿回来。”

“娘娘……”信则略微抬起头,眼仍看着地上,不敢用目光亵渎皇后。“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辞中暗示素盈:试问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带着讥笑静静看了他片刻,又说:“一刻之后进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宫所用箱箧的营帐没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辩,为奴的人根本无从拒绝主上。白信则再不多言,将翡翠紧紧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兰陵郡王在西陲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紧闭后帐不见任何人,并未让他们感到异样。

而此刻的素盈觉得既危险又无措。她还没有尝试过有意去偷听别人的对话——这无论如何不是皇后风范。但她正在这样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杂物的行帐里,容身一屏三页围屏之后,偷听一名宦官和驸马的对话,不知会怎样借题发挥?这举动大胆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像,然而她期待结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须借助男人。譬如这时,素盈不能披挂上阵辅助她的哥哥反败为胜。

她需要一位青年将领。身为皇后,她也可以放出香饵去利诱,她有能力开出不错的条件。但凡是想要利诱别人的人,都要做好准备:她未必是出价最高的。受她利诱的人随时可能另谋主公、临阵倒戈。

世上只有一种砝码无法称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分量飘忽不定。

素盈并不寄望于信默对旧情念念不忘,但他几次三番在荣安面前向她表示亲近。素盈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她愿意试探,看看让他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是否还存在,看他是否愿意再次表示对她友善。

白信则比她晚来一会儿。他在帐中走了几步,脚步停在围屏前,佯装欣赏上面的狩猎图,却没有绕到后面一探究竟。他应该想到:皇后为他指定了这个地方,就不会让他落单。

信默进来时,脚步很安静,素盈几乎没有察觉。“大哥——”他唤了信则一声。

素盈从间隙望出去,信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信则拿出那块翡翠,丝绦勾在指上,一束颜­色­清淡的流苏轻轻摇晃。

不需要多解释,信默就明白其中含义。他叹了口气:“白家不会介入东宫和中宫的事情——这是爹与我们的决定。”

素盈听了有些失望,但心里仍存侥幸:他的口气并不是斩钉截铁。

“她是你曾经想要娶的女人。”信则的声音放低放缓时,有令人意外的柔软温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让这种气氛完全改变。

“我已经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说,“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整个计划中最短的几天——那几天,已经过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计划”……她确确实实听到这个字眼。

“可你却陷在最短的几天里。”信则的话音又细又慢,“一开始,刻意选了她作为牺牲,后来,不知不觉忘了初衷,假戏真做选她作为爱人。”

信默矢口否认:“这只是大哥的错觉。假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素家的小姐?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哥,我劝你不要搀合在她的事情里,不要再给白家惹麻烦。”

“你好不容易尚主,确实该慎重一些。”信则幽幽地叹口气,“可你别忘了:是你先在她心里Сhā了一脚。她现在处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场。你要是选错了,一样会给白家惹麻烦。”

信默很随意地应付一句,听不出关切:“她现在想起我,不过是这当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谢震就知道她怎么对待选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请命,代替东宫领兵去西陲,既可以将东宫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谢震,我不能选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为他去拿信则手中的翡翠,但他只是摸了摸流苏。“翡翠由大哥处理吧,不必给我。”短短的对话结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狭窄的缝隙间,素盈看见他转身时漠然的脸——她努力,仍觉眼前模糊不清。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纵、风致潇洒的白信默……这真是他的脸?与她信誓旦旦终身相许时,那张温情的脸?

信则摇头再问:“你真能撇开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过是个女人。”

信则低低地叹息一声。仿佛有回音似的,帐中某个角落里也飘出一丝掩不住的怅叹。那声音虽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变­色­,忽地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刺出。

“不可!”信则出声制止,已来不及。

“嗤”一声,素盈鼻尖上晃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向后一仰,吓出一身冷汗:利刃从两页隔扇的缝隙Сhā入,横在她面前。

“出来!”信默抽回剑,低声怒喝。

素盈站起身,离开她的藏身地。信则和信默没想到:裙钗摇曳,款款绕出围屏的会是皇后本人。他们看着素盈略显苍白的面容,呆住忘了跪礼。这只是一刹的怔忡,这兄弟二人立刻恢复常态,一个匍匐在地不敢仰视皇后,一个弃剑跪倒口称死罪。

素盈静静地看着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还是觉得陌生,于是苦笑:“我原本就没指望世上有第二个谢震。至于你……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信默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疏远。他容­色­镇定,点头轻声说:“相识虽久,相处不长……再说,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轻易看透别人,或者能让人轻易看透的人。”

“也许,该换个地方说话。”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议。

信默却立定不动,口气平和:“娘娘,我们之间当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素盈带着诧异端详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他留给她的是一场足够伤心一辈子、在余生里想起来就伤感的绝爱,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悲剧,一次肝肠寸断的暮­色­驰骋,和一句至真至圣的许诺……但眼前这人,真是她记忆中的男主角、她十五岁时情愿托付终身的人吗?

“白信默……”素盈摇着头叹息,“你只在那时需要我?现在用不着,往后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对吧?”

他丝毫不为动容。

与她有过婚约的白信默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他是东宫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东宫当初为何会为她的改变无限惋惜——她认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谁知殊途同归,她看白信默时,也不过如此。

“从一开始,你想娶的就是荣安公主?”她的声音冷硬,装不出虚伪的豁达。

信默没有接口。

素盈冷冰冰地嘲讽他:“面具已经碎了,做戏还有什么意义?”

信默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回答:“娘娘颖悟。”

颖悟……过了这么久,才颖悟了……

素盈费了很大力气才点了点头:“原来——”

不是到现在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是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话。他说完了他准备好的谎言,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

素盈默默从他身边走过,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头看她,但忍住了别过脸。

这无情无义的人……

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惊讶的先见之明——把藏身深渊中的鱼看太清楚,果然会大失所望。

她咬紧牙,不准自己失望。

只在谎言中存在过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素盈走得很慢,信则也慢慢地跟着,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素盈心中并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渐渐离开猎营,走入空旷的野地。

碧空里一道云痕远远地落在天野交际处,她眼望那澄蓝上仅有的洁白,望得出了神。寂静的四野中,除了偶尔从营地传来的模糊人声,就只剩下她发间的金银垂饰被风拂动发出的泠泠轻音。

打破静谧时,她的口气有点茫然,仿佛心神还在迷失:“白潇潇为他说媒,是真心想要与我家联姻吗?白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谋求尚主?”

信则细声回答:“是从家父得知荣安公主时常往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信默十四岁,公主十一岁。”

素盈回头看了信则一眼:“你说话倒是痛快!”

信则坦言道:“没有选择站在娘娘这边的,是信默,不是小人。”

素盈表情木然,并不信。“你要违背白家的意思,卷入东宫和中宫之间?”

“娘娘知道的——小人选了宫廷为家。”信则即使随随便便站着,腰和背还是不自觉地弓着。样子谦卑,说话却不慌不忙:“何况白家对小人早就不存希翼,父亲与弟弟们决定袖手旁观时,也没有支会小人。”

素盈仍然不信:这是白家兄弟惯用的伎俩,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不管哪个走错了,还有另一个可以救急。也许就在刚才,在她面前,这两兄弟已经用她看不见的表情交换了意见。她对白家再不敢小窥,但她不介意借此机会听上一段。他想示好,总该有诚意说些真话。

“我十五岁的时候,以为遇到一个样样出众的年轻人,发现我的优点,许诺与我白头偕老,此生就完满无缺。现在才醒悟——十五岁的我太年轻,而那时的他二十岁,出入宫廷逾十年!他不可能像我那样天真……”素盈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眼中凄凉:“如果我不是成为皇后,而是嫁入某个侯门朱户,或许偶尔想起这段感情,还会偷偷地微笑。”

这不是假话。她还记得那天的晚霞,野云四合的荒原,孤树,湖泊,他炽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嗓音——一切美得不可亵渎。

可惜,不是每一个付出过真心去对待的人,都会用同样的真心回报。回顾美梦,只留一声叹息:“无法想象,他在留给我这样的回忆时,心里惦记的是荣安。”

“世上有一种人,为了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殚­精­竭虑,那些能够轻易得到的,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不大在意——荣安公主就是这种人。”信则心平气和地说:“信默与兰陵郡王在公主眼中并没有很大分别。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兰陵郡王和所有贵族少年一样,把尚主当作荣耀,并且不掩饰他们很愿意获得这种荣耀。而信默,永远不会让公主觉得能够得到他,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她能够得到他的全部——他永远不会把翡翠给荣安公主,甚至会让公主产生错觉,以为他还在留恋娘娘。公主心里一日有娘娘的­阴­影,就会一日竭力博得他的欢心。”

他摊开手,翡翠下端的流苏从掌心泻下。

素盈凝望着翡翠浅­色­的光彩,觉得它在白昼里有些刺眼:它和她都是信默的计划,她却把别人利用她的工具一直珍藏。

“当初,信默与令兄同在东宫,公主一向以为他们两个都属意于她,对他们几乎一视同仁。令兄处事小心谨慎,深得东宫赏识。所以信默决定另辟蹊径。

“与琚相当面生隙之后,信默被调离东宫。他向公主走远一步,公主果然向他走近两步。她在她母亲面前使力,将信默调任丹茜宫。这之后,信默决心大胆放手一搏。

“您是素飒的妹妹,门当户对,又不合进宫,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公主是个相当自负的人,蛮横、不懂得体谅别人,总把自己犯的错自然而然地推到周围人身上。想到您抢走了她自以为牢牢抓住的目光,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是素飒没有管好他的妹妹,放纵妹妹与人私定终身。”

“而且……”素盈背对着信则,接口道:“他事前在东宫面前告发我的哥哥,说他投靠了琚相。出入东宫的荣安公主素来厌恶琚相,更加不会挑选我哥哥。真看不出——完美正直的白信默,做事如此细心周到。”

信则微微眯上眼睛,“他非常想娶荣安公主……那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信默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

素盈猝然一转身,寒意早在眼中凝聚。

“你知道,我有理由恨他,也不愁找不到报复他的机会。”她冷笑,“你在害你的弟弟呢!”

“由白家的人向娘娘坦白,总比别人添油加醋好一些。”信则将身子躬得更低,声音里显出歉意,又说:“小人愚见:信默在娘娘心中,已经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如今您是皇后,他是驸马,皆非常人。陈年往事是否值得一提再提,娘娘自然会权衡。”

素盈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喟叹:“白家不愧是……原本姓素的!”

言之凿凿……在废后的时代,他几乎升到丹茜宫都监——不是没有道理。

“娘娘若是对白家仍有余怒,尽管差遣小人。小人愿将功折罪。”信则说得磊落,然而素盈难以轻信——他是信默的哥哥,信默起誓时比他更有诚意,却是虚情假意。只这一条足够她心存芥蒂。

她不立刻表态,半开玩笑地说:“将功折罪?你能请命西征?能助我哥哥凯旋?”她随口找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情,以示她对他的能力完全不信,哪知信则却自然而然地接口:“小人不能,但小人能助郡王活着回来。”

夸口!素盈的嘴角上扬时,心中其实这样想。但信则立刻让她的想法改变。

“娘娘可知,东宫侧妃素慈有了身孕?”

素盈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再看白信则时有些惊服。

没有什么事情不存在联系,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早看见而已——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前者。

“你想要什么?”素盈直截了当地问。三岁的孩子会以为:周围的人应该无条件地对她好,每个馈赠都不需要回报。但每个皇后——不论多大年纪——都明白: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对她付出却毫无所求。她与白信则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他主动示好不会是分文不取的义举。

信则的腰稍稍挺直,看了素盈一眼,迅速垂下眼睑说:“效忠主上是小人的本分。”

素盈含笑继续问:“丹茜宫都监?我知道,你在几年前就有希望受领此职。”

信则明白她没有听谎话的心情,再度挺了挺腰板,眼中充满坚毅,神情骤然改变,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素盈惊讶于他瞬间的改变:那个卑躬屈膝的宦官,立刻就变成一个凛然英武的男子。她这才想起:很多年前,这人曾经是个颇有前途的少年武将。

“丹茜宫……卫尉。”他朗朗回答。

“丹茜宫卫尉?!”答案大大出乎素盈意料,让她不由自主拧起眉头。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说他想做统领宦官宫女的丹茜宫都监就不错,既不会让她太为难,听起来也可信得多。但他想要的居然是领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内宫武官丹茜宫卫尉。她摇头:“宦官怎么可以?”何况这个宦官是因为受到谋反的牵连而罪没入宫。

信则微笑着低垂着头,又变成一个恭谦的内臣:“对皇后娘娘来说,‘可不可以’是次要的,‘值不值得’才是首要的。”

素盈瞪着他,旋即呵呵一笑: 他的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不是与皇后故作不和、暗地交易,也不是居高临下与一群宦官宫女周旋,而是丹茜宫卫尉——他的弟弟,宫中交口称赞的白信默,经营多年加上公主通融,也只做到副卫尉而已。

不知道哪颗树上传来一声蝉鸣,在宁静的午后声扬辽远。

素盈“咦”了一声,笑道:“好早!”这是她在猎营附近第一次听到盛夏的声音。

信则却陪笑说:“不早了!……它已经小心翼翼地蛰伏太久,再不抓住时机破茧,就只能一生自缚。”说话时目光灼灼,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白家眼中的风险,正是他眼中的机会。他不再甘于寂寞。

素盈开始有点相信这个人是诚心为她出力——只是有一点点相信。

至少,对她有所求的人,会向她证明他值得。

五十章 斗酒

独自回到后帐,素盈的心情已不是那么忐忑和沮丧,然而帐中有不速之客。

素沉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妹妹回来,立即以大礼伏地。素盈忙让他起身,赐座之后立刻问:“哥哥去御帐拜见过了?”

“在那边请过罪,才到娘娘这里。”素沉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这种时候,家人才是一体的:一人有罪,众人同担。

“圣上并未见怪。”素沉又说,“只是,也没有准许我前往西陲的请求。”

“大哥!”素盈嗔怪道:“你想去西陲为何不与人商量?”

素沉泰然一笑:“娘娘与我都明白,想找一个人代替东宫很难。谁在这时候出头,就是明白地表示对储君不信任,不信任他的实力,或者不信任他对圣上的忠孝之心。”他苦涩地说:“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没有这种顾虑——我是兰陵郡王的兄长,这时援救也非情理之外。东宫那边,凤烨公主自然有交待。”

素盈在后座上动了动身子,道:“你与三哥都离了京城,也不好。”

“圣上并未应允。”素沉的神情很不安,说:“圣上虽然是说凤烨公主身体欠佳,不能担惊受怕。但我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决定由东宫领军。”

“哦?”素盈说不上这消息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素沉恭谨地回答:“我说,让东宫带兵西征,无异于明珠弹雀。圣上却笑着反问,明珠藏于匣中又有何用?……东宫这些年来一直处在深宫,与军将有些疏远。圣上大概是考虑到日后,有意放手让东宫培植势力。”

他见素盈沉得住气,不免有些好奇:“圣上有把握信赖储君,不怕东宫生变,谁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不担心么?”

“太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难得这样的机会历练,圣上尚且有心成全,我怎么好出面阻拦。我哥哥弄出一个烂摊子,太子去收场,无论让谁评理,我都应该感谢他才对。”素盈不动声­色­地说:“大哥,你尽快物­色­两副绝好的女将盔甲来……”

“娘娘!”素沉吃了一惊,“您想做什么?”

素盈笑道:“送人。一副给盛乐公主,一副给太子妃。”

素沉闷不作声,素盈又道:“后妃从征是我国惯例。圣祖以降,帝室亲征时,太子妃、皇后、太后、太妃随军出战司空见惯。太子要走,太子妃随行也不是惊世骇俗的事。”

“就算她不愿去,娘娘赐她盔甲,她也没有不穿的道理。”素沉像是有几分不赞同,“为兄愚钝,不知娘娘逼走太子妃有何益处?”

素盈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安闲地说:“太子夫­妇­不在,我会将皇孙睿歆带到丹茜宫暂时照管。若是我哥哥在战场上出了变故,我难免伤心难过、神智恍惚,也许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连累皇孙有闪失。”

素沉听了不住摇头:“他的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十个八个。素飒有个万一,可没人能赔——这人质,并不划算。”

“就算东宫不管他儿子在我这里的死活,东宫妃也舍不得。”素盈笑笑,“我刚听说,东宫侧妃有了身孕。素慈入宫有些日子了,好不容易怀上一胎,赶上东宫与东宫妃不在宫中主事。我打算准她回家养着,务必要这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万一睿歆有个意外,侧妃又生下男儿,吃亏的是东宫妃。”她眉毛一挑,又道:“我哥哥是死是活,一时半会儿与素璃没有大­干­系,但睿歆的安危却不同。为了她儿子的周全,她知道该怎么做。”

“东宫侧妃有孕的事情可靠?”素沉的口吻仍很猜疑,“娘娘与东宫那边几乎没来往,这事是不是该让人查查清楚?”

素盈见他百般不放心,淡淡地回道:“东宫下有三府十率上千人,也不是每个都对他忠心耿耿、心无杂念。”

素沉还想多说,素盈又道:“况且还有盛乐公主——她在西陲多年,临阵经验丰富。我去央求她出征,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要她自愿请命,圣上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她原本就要嫁给三哥,阵前应该不会翻脸无情。”

素沉默默地沉思片刻,才说:“盛乐公主像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约会如娘娘所言。但东宫妃素璃……”

“大哥可曾读过,秦昭王幸姬为一领狐白裘在昭王面前美言,让昭王放走孟尝君?”素盈慢悠悠地说,“女人的目光是很短浅的。因为人心善变,就算女人看得长远,为男人的大计牺牲,也无法知道他的伟业实现的那一天,还记不记得女人的牺牲。素璃对东宫的感情没有什么信心,她那一家在宫中又只剩她一个,她会先保自己,再考虑东宫。”

她说话时,素沉一直眉头紧锁,素盈看在眼中不禁慨叹:“大哥对我一直都不放心呢。”

素沉颔首低吁:“娘娘不像素澜素槐她们……素氏女子从小受教,几乎个个玲珑剔透、果敢坚决,她们千人一面的确令娘娘显得禀­性­天然、与众不同。但论到在宫廷里生活,她们看事情的眼光和处事方式要稳妥实用得多。世上每个人都能做几件聪明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们,在国家的巅峰日日保持聪明。这就是素氏能够长据宫廷数百年的道理。”他说得很缓慢,全无一丝责备和失望的态度,言语之间又字字属实,素盈听了感慨良深,默默无语。

“不知是崔先生教不得法,还是我们家家门不幸,入宫的几个姐妹都没有学到安度一生的智慧。自从娘娘腹中骨­肉­流失,我就担心: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娘娘才能真正明白深宫中、您身边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他说,“原本素澜常常来往宫中察伺动静,我不大­操­心娘娘左右。为何娘娘对她也生嫌隙,再不理睬了?”

素盈坐不住,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道:“我真不明白,素澜怎么就不肯消停?连大哥也来给她做说客?”

“四岁受教,十年苦功,却没能踏入宫廷。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够陪侍君王、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国家的顶峰留下她的痕迹,结果却无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来只剩下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这样的一辈子,绝不是她立志要过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着,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过是个盐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只要娘娘还是皇后,她就是皇后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会对娘娘不利。”

素盈从他的话里听出同情:在父亲眼里,素盈素澜有高下之分,但对大哥而言,她们都是身世多噩的妹妹。素澜有立足宫廷的能力,却被摒除在宫廷之外;素盈逊­色­许多,却­阴­差阳错登上后位,举步维艰。皇后之家固然荣耀,但皇后一旦行差踏错,娘家受到的牵连也不小。这两个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为然,正要发话,素沉却又道:“娘娘过去对素槐很亲。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澜投之以桃,娘娘却报以冰雪?”

素盈张了张口,原想告诉他素槐过世的真相,但又觉得多说无益,改口道:“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我不愿她Сhā手皇家的事。”

“旁人却以为,娘娘是因淳媛的缘故得到圣上青眼有加,圣上对淳媛格外垂爱,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经吃过淳媛的亏,也要在圣上面前对她追思不断。素澜样样强似娘娘,因此娘娘不愿她在宫中走动。”

素盈涨红脸,提高了声音:“我愿意对谁好,也要看别人的脸­色­、找个理由让他们信服?”

素沉见她动了气,摇头叹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谢震因为在养父面前不敬,令圣上对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面谣传娘娘对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怀猜忌,传到圣上耳中,他如何肯在东宫无主时将皇孙交给你?”

素盈哑口无言瞪着自己的大哥,终于气馁妥协:“去叫素澜进来吧。”

素沉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正因为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才有她的好处。娘娘以后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间的对话,应该比兄妹之间亲密才对,但素盈的妹妹是众姐妹中最出类拔萃的素澜。她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事,有太多隐秘说不出口。素澜走入后帐时,连一向张扬的白衣女人都带着异样的神情退避几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猎时最喜欢带上这种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壮豪情。素盈倒了两碗放在案头,向妹妹一挑眉:“来喝酒!”

素澜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输的笑容:“罚什么?”斗酒是国中风尚,贵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扬眉道:“落下风的人,要说一句真心话!嬴的人听过之后就必须忘记。”

“有趣。”素澜仰脖将一碗酒灌下,刚放下酒碗就觉得一阵眩晕,不住摇头:“这酒劲窜得好快!”

素盈喝得虽然慢,但喝完之后面不改­色­,微笑着将酒又斟满。

素澜自认逊­色­一筹,托着腮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你从来不曾得到什么好东西,所以别人对你好,你就宁愿相信对方是真心的。只要别人一生之中对你有一次好,你就会记得她的好处。这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人,可惜也为这缘故,才被素槐摆布如戏弄婴儿。”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却听素澜说:“我不会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你。把真相告诉好人,是最残忍的事。”

既然她有这句话,素盈也不坚持追问。第二碗酒入喉,素澜呛了一口,面庞立刻涨得通红。素盈忍不住笑她,素澜也不见怪,惭愧地笑笑,又认了输:“姐姐,你入宫的时候,全家人欢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悲剧——父亲异想天开,想用两个月时间将一个已经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后,那是绝对不够的。放在其他的宫廷中也许可以,但在充满素氏的后宫里,两个月与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这种­性­格的好人做皇后,注定是个悲剧,而且是个令人失望的悲剧。”

她说完了就抢着去将酒碗倒满。

素澜知道素盈借这个名目与她挑明态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绝不会率先开口,因此先让了两步。在这之后,她又喝尽一碗烈酒,脸­色­丝毫未添狼狈,笑吟吟地等着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却觉得难以下咽,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认输。

回想过往,她已心力交瘁,缓缓地说:“上一次我们分别时,我说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有些像。我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嫁给皇帝,但这一生只能嫁一次,如果只是一场政治,难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让这一生只一次的婚姻看起来不是那么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样的白日梦。” 素盈的嘴­唇­动了动,感慨道:“现在,我没有梦了。这个地方不能做梦,只能碎梦。可你呢?你嫁了一个好人,却要奋不顾身淌这滩浑水?”

素澜用沉默做了回答。

素盈只得再叹口气:“素槐也许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来,她是把我当作娘家的一个姐姐。我没出嫁之前,你也曾经那样对我。但如今,你把我当作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边大放光芒的谋臣。”

说罢,她端起碗将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头脑也有些沉重。

素澜一言不发地为她们满上。姐妹俩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虽有几分装出的醉态,两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她们相视一笑,再斟再饮。

几次不分胜负的推杯换盏之后,素盈让步。“你可知道,宫中勾心斗角之后全身而退的人有几个?”她沉默片刻,说:“淳姐姐死了。原因虽然不会公之于众,但我们姐妹之间说说无妨:她伪造废后笔迹,诬陷废后与人通­奸­。事情露了马脚。”

同样的伎俩,第一次会成功,第二次就没那么侥幸。素淳为素盈仿造的废后书信中共有十六个字。素盈让她对着宰相交付的废后手迹来写——那封信的出现,明显是为了助素盈伪造字迹。她却写了四个信中没有的字,而且有两个留在了未烧尽的残纸上。琚相不会总气急攻心,冷静的时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宫中有人能将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那么废后给琴师的题诗白绢,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声张,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个人,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为死去的废后讨一点公道回来。宫正司的杨芳已经暗地告知素盈:在宫正司监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请不要轻视我们的姐姐。”素澜没有显出十分意外,却有一点真实的伤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么容易露马脚的人——除非她自愿。她被没入浣衣房的最初几天,我曾经央可靠的人去见她。她说,她的余生只剩一场战争,就是要当时还未被废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样,获罪而死、席卷归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于死地,确实需要做好把余生尽数投入的准备。伪造一段­奸­情只是让素若星被废,却还活着。她们的姐姐,在浣衣房里看似麻木地任凭年华蹉跎,但她最终竟做到了!做到之后,她就不必再忍耐这个宫廷,她的余生也该结束。破绽、逃宫、重杖……她自己向死亡发出一连串邀请。

素盈晃着酒碗,一边寻找杯弓蛇影,一边低声说:“不知是她帮我除了素若星,还是我帮了她。”

素澜一脸肃然,“我劝过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谁最后害她,只是顺着她留下的线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着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谁,生­性­之中带着一股不驯,为一口不平气,为一个“不甘心”,向常人不能为的事情挑战。

“你也参与在里面。”素盈小口啜饮,眼睛从酒碗的边沿望过去,观察素澜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诉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没有关系。其实很多人都有谋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说,阿槐的亡魂搅得皇后日夜不宁。也是你对我说,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实,你可以把相府调配的香膏给我,自然也可以给大姐、二姐。那乌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让我以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于素若星——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与伶人通­奸­,没有谋害阿槐。你只是帮你姐姐迈出报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么都没有做过?”素澜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点着头说:“她是皇后!连方太医那样的小角­色­都有无妄之灾,何况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着她去。就算她没做什么,也有大把的人伺机让她百口莫辩——谁当皇后,谁就得做好这种准备!”

她为自己斟满,不屑地笑道:“这宫里,谁也不是清清白白。不然圣上也不会废她!史书上说,曾参因为一碗夹生饭休了他的妻子——你以为这会是真相?这个借口,不过是他还留着几分旧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让他妻子承担更严重的恶名。”

素盈看着晶亮的液体倾入碗中,恍惚地问:“那么,他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盖什么样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澜痛快地说,“宫里的事情那么多,总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

一坛酒很快被她们喝得­干­­干­净净。素盈又拎出一坛,素澜不客气地揭开封印,说:“要说外朝内庭一定会出现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题发挥,倒也未必。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别人想针对您,总能从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找个理由,拖到杆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开始进入正题,“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里清楚:三哥这件事情你既没有闹大的必要,也没有化小的把握。” 她气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险为夷的法宝,又仿佛她已经认定:行走宫廷中的女人,没有永远的敌人,她的姐姐这时候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素盈埋头喝酒,装作没有听见。“记得先祖德皇帝的荣妃是为什么被废?”她喝得眼前有些发晕,抹抹嘴,说:“有人发现她的妹妹在家中诅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驾,祈祷荣妃早登后位。据说荣妃与此事难脱­干­系,所以她被幽禁北宫,她的妹妹被鬼箭乱­射­而死,妹夫生瘗。其实……素氏之间一直暗传,是隆徽皇后担心她死后,荣妃晋位会将她的亲眷赶尽杀绝,所以垂弥之际泯绝隐患。荣妃的妹妹未尝不是个聪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过日子也许能够长命百岁,但她偏偏自作聪明去管宫廷中的事。”

素澜向姐姐微微一笑:“我们不是她们——”

“自作聪明的人,虽然知道经验之谈有用,但从来不相信那些坏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声,又叫一声:“喝酒!”

“姐姐……”素澜已有三分醉意,与素盈背靠着背,嘟囔着说:“有谣传说东平素氏,也就是我们家,中了诅咒,注定姐妹相残。可我知道,让我们没有姐妹情分的,是父亲纵容,不是诅咒。”指责父亲时,她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感觉。

“他只认得那些在宫里混出头脸的女儿,也只认得生下那些女儿的女人——白潇潇是个特例,连我娘都对她敬而远之。除她之外,还有哪个姨娘不是仗着女儿在家里度日?一旦女儿不争气了,他是怎么对待的?素槐不过做了选女,每个人都变了脸,谁都不提她差点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样不中用,他也一口一个‘棠君棠君’——简直恶心!我两个姐姐死了、废了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待我娘……”

她停下来向素盈涩涩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个人死在祁城别邸。他没有去看一眼!他现在是平王,皇后的父亲。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宰相的儿媳’这个身份他不放在眼里,求不到他去见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后,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在她停顿的时候陪她叹了一声。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驸马、是郡王、是二品龙骧将军,而我,是盐商的妻子……十四岁嫁人时,只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满足。现在才知:我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素澜仰头大口喝了几口,再添满了酒与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会相残。”

素盈已经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变的清晰。她淡淡地问:“阿澜,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价,你要不要?”

素澜转身紧盯着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见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当是句戏言,咯咯笑道:“为何不要?古来那些谋反篡位的,别说是一年权倾天下,只怕连坐拥半壁江山、半载叱诧风云也难保证,照样情愿把命搭上。”

这句话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赏识,她轻飘飘地落在素盈身边,温柔地把手压在素盈肩上,说:“对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难得,只有权力,任何时候下得了狠心,总能得到。为什么不要?也许你现在不知道要它来做什么,但到你丈夫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它,你连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尝美酒,却总觉索然无味,“不是谁都能够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们太年轻了。”

素澜哈哈一笑,“我们还年轻?真正老的时候,不是鹤发­鸡­皮,而是把以前认为美丽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后全盘否定——我们已经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澜知道姐姐时常这样一声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顾自喝酒。过了半晌,素盈才埋头喝了一口酒,说:“妹妹有这志气,当初要是进了宫,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宫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不仅这个暮气沉沉的宫廷会面目一新,只怕这个国家也要改头换面呢!”

素澜听她说得严重,话锋仍是对自己不大放心,于是敛容道:“人的命运是很难说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湿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几个把她当作棋子放来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澜忙不迭地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渍。

素盈托腮看着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这样一个热衷于参与宫廷权斗的妹妹。

“酒好喝吗?”她问。

素澜宛然一笑:“娘娘赏脸,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残酒倒净,重新斟满道:“再喝一碗。”

最后一句真心话,她说:“你日后会后悔。”

素澜却说:“姐姐,后悔并不可怕。谁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才可怕。”

五一章 天下·一年

猎期因太子整军出发而匆匆结束。素盈照例参加了大军的出征仪,只是不如素飒出征时那么动情。骄阳似火,可艳艳阳光笼上皇室贵胄时,也像是没了热力,化不开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皇后赐给东宫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这件礼物的人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脸和气。连日来凝滞在东宫妃脸上的冰霜不见消融的迹象。

此前,宫中发生一连串小小的事情——称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风波”,因为还未兴起波澜,已然平息。事情源自东宫妃素璃不愿意随行,并以皇孙尚在襁褓为由提出异议。但后妃从征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况她过去有几次加入皇帝与东宫的谈话,对行军布阵做出很­精­辟的见解,那才华令人印象深刻。从那以后她一直被当作有真知卓见而无机会施展的裙钗女将,很多人以为她随军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这么觉得。她的韬略是为了在宫中鹤立­鸡­群,不是为了纵横沙场。她不愿轻易离开后宫,担心她不在时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动。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只会纸上谈兵,但当皇后与宰相先后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对她的信任之后,素璃很快发现:虚伪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儿子,素璃明白。侧妃素慈想要她走得远远的,留一个清静的环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来。这是无言的强迫,然而宫中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转。

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在势单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医院大发雷霆。太医们诚惶诚恐,只用四天就让她没有大碍,不耽误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儿一样,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无奈的事情。当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没有让大家一起撕破脸皮的决心,更加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来抵制。她只能像所有无能为力,又对“青山犹在”怀抱希望的女人一样——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也许是反败为胜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许意味着从此山河直下、再没有扳局的余力。素璃心里清楚。将皇孙送往丹茜宫前,她紧紧抱着儿子不愿放手,到众宫人上前来劝,她才叹了口气把熟睡的皇孙交给|­乳­娘。

对皇后照顾皇孙一事,明确流露出不满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素盈的父亲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事情依素盈的构想发展,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平王极力表示反对。

“难道娘娘没有听过养虎为患?”他为这件事情特意入宫求见,气咻咻地说,“何况那是视娘娘如寇仇的东宫的儿子!”

素盈蹙眉道:“皇孙自有爹娘,我几时说要养他?不过看顾几天而已。”

平王连连顿足叹息:“臣先前请人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养育别人的孩子,否则一生的运气也要被那小儿带走。”

素盈向来看不上他这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平王见她不当一回事,言语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那日皇孙刚刚被送往丹茜宫,素盈因见父亲,尚未见到那小小的天潢贵胄。听父亲唠叨这许多,她不免扫兴。但转到后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宽慰。

宫女们向她齐齐跪拜,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添了一丝明朗愉悦。素盈见状问:“皇孙在哪里?”宫女们立刻咯咯笑着拉开床帷。

听到响动,包裹在一团锦绣中的睿歆机灵地翻个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见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来,到这儿!”

睿歆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素盈。一众宫女围在一旁看着都笑起来。丹茜宫少有如此轻松的笑声,一时恍如春风夏至,令素盈心中静涌一股和暖之意。

有个从东宫过来的宫女说:“三翻六坐九爬——皇孙还不到九个月大,现在还不会爬呢!”话刚说完,睿歆踢腾着小小的腿,向素盈身边挪了挪。素盈见他活泼好动,心中喜欢,问他的|­乳­母:“东宫里平常怎么叫他?”

那|­乳­母如实答道:“皇孙有个小名叫阿寿,平日太子妃都这么叫。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唤皇孙为‘歆儿’。”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么?”

|­乳­母不知何处不对,小心翼翼答道:“是依圣上赐的名字叫的。”

素盈怅然若失,低低地唤了一声:“歆儿……”

睿歆听见,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轻轻挣脱,小家伙抓着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会爬了!”年少的宫女们为这发现欢喜。

素盈向她们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让皇孙安静地睡一会儿。”

宫女们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边看着爬开两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轻唤一声:“歆儿!”

睿歆笑眯眯地含着手指躺在她身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拥有宫廷里谁也没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着这双眼睛由衷喜欢,柔声道:“歆儿,我们是同月同日生的。”说罢自己先笑了:跟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他又不懂。

“害怕吗?”她抱起睿歆,觉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 *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

素盈被东宫的明光甲晃得睁不开眼睛,微微收下颌、眯上眼,端庄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报她一脸寒霜。

他得知皇后愿意在他们夫­妇­出征时暂养皇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亲自到丹茜宫,感谢皇后费心,称颂她仁慈贤惠,为皇孙将会带给她的麻烦表示歉意。素盈则鼓励他勇往直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信誓旦旦地让他对皇孙即将在丹茜宫度过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辞举止无懈可击,素盈一直含笑应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作史书时,这场面也能够写得很完美,稍加修饰就可以变成一段温情脉脉的宫廷Сhā曲。

遗憾的是,谱造真实的老天不像编写史书的史官。老天不会用几个曲笔把人与人之间修饰得尽善尽美、皆大欢喜。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仪原本就让人心浮气躁,而仪式的主角,天下兵马大元帅、东宫太子睿洵,在这场面中自始至终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分肃穆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紧张,觉得他对战局没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对前途有没有把握,一名领兵出征的将帅必须在他的军队之前表现出气势昂扬、锐不可当的斗志,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他违反了这个规矩。皇帝面露不悦,似乎是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表现有些不满,又不便说。睿洵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变化。素盈察言观­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时,向睿洵低声道:“将士之前,殿下为何忧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直到士气昂然的大军绝尘而去,他再没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视着天地交接处,直到尘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见他背影僵直,心中觉得不安,走上前请他及早回宫。

他无声地转过身,眉目间忽然显露出老态,像是就要被疲惫击垮。素盈从未见过他这模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开。

素盈没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觉他气­色­反常,心头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天回宫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 * *

起初皇帝只是有轻微的不适,连他自己也没有当作大事。过了两天情况见好,他就像往常一样作息,上朝,退朝,与群臣在昭文阁议事,偶尔往丹茜宫探望皇孙。

不知是因为丹茜宫中添了一个呀呀小儿,还是因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复,皇帝来丹茜宫中走动时,神­色­比过去柔和安详许多。但他不怎么逗弄皇孙,平常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觉得他眼中隐约有一点点歉意,还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小小的生命。心存这种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荣安公主几次三番求见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顾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着大肚子需要别人照顾,哪里能管了别人的孩子。素盈不愿把睿歆交给她,皇帝也当她无理取闹,没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够让素盈知道: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她选择把皇孙放在自己身边,代价就是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偏见注视她,疑心她会对储君的独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却仿佛不愿助她。酷夏之中,宫里有几人出现类似中暑的症状,数日不见复原,太医院认为可能是夏疠。宫人大多记得往昔那场可怕的瘟气肆虐造成的惨状,一时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后宫以来第一次遇到宫里爆发疫症,幸而身边不乏出谋划策的人,她采纳众长,将一切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皇帝赞许。

万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这时候病了。

纵然睿歆平日活泼健康,怎奈皇后身边近来人多而杂,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还是无意将疫气带入丹茜宫中,小儿本来就容易染病,终未能幸免。

皇孙年纪太小,太医院诊断时不免加上几分小心。他们行医素来讲究一个“中和”,这时候更加审慎,接连几日用药也没见效果,从前机灵好动的睿歆还是整日毫无­精­神。素盈知道小儿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气时灵机一动想起了王秋莹,立刻命人将她召入宫中。

王秋莹从宰相遇刺之后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医为皇孙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议。所幸王秋莹的医术又有长进,至于熬药喂药,素盈又事必躬亲,不消半月,睿歆就渐渐好转。

皇孙在丹茜宫染病时,多疑的人自然以为其中有故事。但经这一番波折,再说到皇后对皇孙,人人都道对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莹协助太医院医治宫女,宫内疫病控制得法,渐渐消停,自此宫廷内外提起皇后便赞不绝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轻的皇后还没有尊号。皇帝在继位之初就按照传统,被尊为“天皇帝”。因德行有亏而被废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号,但皇后素盈却没有。于是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头,百官上表请尊皇后素氏为仁恭皇后。

历代皇后上尊号,总会找件事情当契机,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载”等一套说辞,但归根结底无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觉得自己的哥哥没有捷报传来,父兄势力也不显强盛,不知这些从政数十年、嗅觉比她灵敏的人,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不像她这么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后来,她不得不对这些人的远见甘拜下风。

皇孙痊愈,王秋莹功不可没,素盈对她的医术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边多留一些时日。但王秋莹每每见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头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问个明白——娘娘近来是否还会出现入宫前的病状?”她想知道素盈是否还是看见那个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隐疾,也会装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戏,让人以为她早就忘记。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澜,在与姐姐以斗酒为名交待心里话之后,也必须忘记——素盈可以把她说的话记一辈子,但她必须忘记皇后不愿让她记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莹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有改变她的­性­情,要把她见过的病症弄个清清楚楚。

素盈对她的执着并未见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莹不服气,向素盈道:“万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试一试。”

素盈正抱着已经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红花逗他玩。听了王秋莹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没有一种疗法,可以让人不再做梦?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残­阴­险?”

王秋莹答不上,素盈向她宽容地一笑:“我已想开了。人能容得下那么多欲望,为何容不下一个幻觉?”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看着尴尬的王秋莹,嫣然一笑。就算想要无视,她还是一直都在这里,与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许在她这一生里,只有这白­色­的窈窕身影会对她不离不弃。

有天素盈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然而她步步紧逼。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不知这是否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丹茜宫被幼君生母启运太后不客气地占据,从此隆运太后的时代宣告终结,再没有一件事迹传到外界。不久之后,她被启运太后废黜,被迫迁往缦城离宫,又过了不久,她给后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从皇家的历史上消失。

自从隆运之后,素氏太后们对崇仪宫颇有忌讳,更加不愿搬入其中,喜欢在丹茜宫辅佐幼帝——她们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儿子,没有儿媳来抢丹茜宫。至于比幼子年长、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在她们成为太后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当儿子成年、大婚,她们大多数能够风光地移居长宁宫颐养天年。崇仪宫越来越清冷,实则成为安置无依无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每个素氏小姐都知道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时期,她们当中就有人立志:无论如何不做第二个隆运太后。而素皇后们不必暗暗发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继位新君不是亲子而被弃如敝履,这样的余生太凄凉,她们绝不要。

皇后素盈,是在这天明白:她,十八岁,也怕那样的将来,怕成为崇仪宫的又一位主人。

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闹的睿歆,忽然进来一个黄衣宦官,慌张地向她禀报:“圣上在昭文阁骤然晕厥。”

皇帝上次的病还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听就觉得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与宫女,自己匆匆地赶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围,脸上挂着高深的微笑,以低缓的声音乱她心曲:“其实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素盈心烦意乱顾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阁,见阁内太医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没有周太医——皇帝的健康是一项机密,为了避免后宫或东宫知道详情之后有所图谋,太医院素来对他们格外提防,宫中与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医,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赖。皇帝御用的总是吴、李两位太医,而从他们的口中很难打听到皇帝的真实状况。素盈上前询问几句,他们果然从容地回答:“圣上近来龙体偏弱,加之今日天气闷热,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当真?”素盈拿不准这是否真话,紧张地亲自入内探视。

皇帝已醒来,然而脸­色­青灰,一双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见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边,想问他感觉如何,又怕他心胸烦闷,说话会耗了­精­神。

皇帝见她满面关切,握了握她的手,温柔说一声:“不碍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额上一层细细的冷汗,嗔怪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说话时宦官送进降暑汤,素盈尝过之后,才亲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他动了动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静悄悄地退去取了一只木盒进来。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开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满盒都是白黄两­色­香花,淋着细细的水珠保持娇艳。

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见,再见之下还是怦然心动。

“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宫。”他说。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脸去闻,再抬起头时,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转身走到几步开外的桌旁,轻轻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边。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说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先皇曾对我说:‘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会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只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没太看清你的样貌。”

素盈听了也笑:“可陛下说我的眉眼像某个人。”

“嗯……有些像我母亲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错的皇后。”

素盈一直以为他当时说的是她的某个亲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殉先帝而死的怀敏皇后。素盈朦胧地觉得,与怀敏皇后相似并非福气——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实则她死得离奇。还有人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当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赐死。无论哪种传说是真,这女子的结局都没脱开“悲惨”二字。

“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一个很不错的皇后。”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宰相保荐的人选,态度上却在躲闪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惧宰相,但与他并没有同样的想法;你和洵是旧识,却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你与太子之间可能有些事情,但与他也不亲近。”

素盈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自己,听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畏缩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脸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语态还是泄漏了许多隐秘的心情。

“陛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愿意当皇后。”她宁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成问题。”他无声地笑笑,“我当时想到:这样的你,不会倒向他们任何一个,不会与其中一个合作去伤害另一个,更不会有更大更深的图谋——这正是我那时想要的皇后。”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仪天下、表率后宫的皇后?”

他呵呵笑起来:“皇后居于深宫,能否‘母仪天下’,谁知道?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来的君王说你不可以……你就变得不可以……至于能或不能、怎样才能协调后宫为妃嫔表率,那是成为皇后的你该­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素盈听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没有看陛下龙颜——那时我以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没用力也没松开。“现在我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他的双眼晶亮,话语清晰坚定:“我一生虽不敢自称笃信佛法,但对释家僧众一向照顾有加,曾诏准天下十一个州郡的寺院免粮免役。当我西去净土,你可以从中选择一座寺院,为我诵经——最好远离京城,特别不能选在皇极寺。”

素盈先是手指发凉,听着听着,身子也颤抖起来。

“洵……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口气没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一个有资格成为皇帝的皇子,有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亲一眼就选定他。他不需要将所有的兄弟赶尽杀绝,让父亲除他之外别无选择。洵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没有人反对他的那天到来。真正有能耐的人,总是看准要害,一击必中。他却拘泥于琐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随他心意改变——我几乎没有采纳过他的建议,因为它们缺乏说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济,也是我的继承人。当他君临天下,会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脚。那时我的所有诏书都变成了一堆故纸,难以保护任何人。”

他仿若没有看见素盈的脸­色­苍白,犹自说道:“洵曾经数次对我优待寺院做过规劝,有几次明白地请求削减国中僧尼、要求寺院纳粮纳田税。他日继位,他一定付诸实践。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对先皇的皇后不加礼敬,一来能保那寺院安然无恙,二来僧尼念你这点好处,也会对你格外尊护。皇极寺中……有不少人与他母亲相交甚厚,颇有渊源,你还是避开为妙。”

“陛下!”素盈虚弱地呻吟一声,用双手将脸捂上。

他的话好像遗言,她连听下去的勇气也要丧失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不准她出声打断,接着又说:“那时……我想选的皇后,其实是一个牺牲——素皇后的未来只有两种:成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个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笔带过。”他说着说着,似是又开始眩晕,拧着眉头闭上眼睛,手也垂到床边。

素盈难过极了,同时也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命令太医院对外严守病情时,亲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后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难道他不怕她会­阴­谋策划危险的事情?

“因为我也曾说过,不会不管年轻的羚羊。现在,我为你找第三种选择。”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对现在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举动。

对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没来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盘上的一只羚羊,他凭自己的感觉把她放在这里或那里,为的是棋盘上的局势,而不是珍爱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闭上眼睛,侧身枕着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缓慢地问:“陛下……缦城是你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种选择?虽然她动用了皇极寺那些颇有渊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样温柔的微笑,可她还是逃不过素皇后的命运。”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说:“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不是我不让她坐在我身边,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诧异地噤口,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微笑是宽恕她,也是因为——除了微笑,我不会再给她任何东西。你千万不要有那一天,否则我会对我的第二个皇后也失望。”

素盈惊讶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渐渐停滞,沉入睡眠。

一瞬间,素盈产生恐惧,担心他不会再醒来。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听了片刻,见他呼吸均匀,尽管鼻音略为沉重,但没有痛苦之­色­。她这才蹑手蹑脚退到外面,向太医们征询。

吴李两位太医异口同声,以为皇帝连日辛劳过度,中暑之后身体虚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应。素盈不再相信他们的话,还是叮嘱他们仔细侍奉。

过了几天,皇帝的病仍不见好转,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来。素盈向太医院百般打听没有结论,心情越来越沉重。

转眼七月底,该是选女们晋封的时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转深的可能,而选女那边也得到风声,以为圣驾不稳,前途难料。先前有司层层筛选,只有三个选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标准,其余选女或是在这三年中有过不规矩的纪录,或是身心不适应宫廷的生活,月信不准、梦呓、睡相不雅、谈吐不谨慎、神态不端庄、做事不稳重、在淑文殿的表现不够聪慧、不够敏捷、不够敦厚……一切都可以成为挑剔她们的理由。最后三个选女基本内定,封号也选好了定媛、丰媛、承媛。她们风评虽然不错,但样貌不是最出众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也不是选女当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来,能在这样的­精­挑细选中过关斩将简直是奇迹。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荐而由选女出身,也未必能通过。自然,她也知道获选的过程别有玄机,但她一直担忧皇帝的健康,对选女不大关注。倒是钦妃对年轻女孩儿们耿耿于怀,不待她们正式受封就开始对她们放脸­色­。素盈知道以后劝她不要做得过分,以免日后嫔媛女官们沆瀣一气对付她。

钦妃却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儿,不下点狠功夫防着,谁晓得她们会耍什么把戏?好在这几个还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给我就是了,不会伤了她们与丹茜宫的和气。”她虽然脾气不好,但这时候对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处,钦妃也觉得,如果皇帝的病体再这样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来,那么就像皇朝过往中的许多类似场合一样——身为皇后的素盈会在幕后掌权。

素盈对这些热衷于预测未来的人们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边亲奉巾栉。

到正式册封前,皇帝的身体仍不见好转。不知什么缘故,内定为定、丰两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则是一耳失聪。有人暗地里以为是钦妃动了手,而钦妃大怒否认。素盈从前就知道姑姑宁攀附外臣也不齿于这种戕害,因此她怀疑是三个人有心逃避,认为理当查个清楚之后重重惩罚。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过了几日,他因身体不好,召集僧众祈福,为表诚心,免去当年册封,立誓不再扩充后宫以节欲净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诏命各宫各院放怨女出宫,连选女们也一并放去,只留下几个人补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觉事情不简单,找来那几个留宫的选女籍册看过,发现拨入东宫做女官的三个选女都出身将门,父兄俱是朝中品级中等、口碑良好、处事稳健的将领。

见这光景,素盈便晓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几个妥帖的军将扶持太子,先是让太子亲领了兵,如今又将武官出身的女孩儿送入东宫。种种情形,倒像是他已着手准备传位。

素盈被这些发现弄得心慌意乱,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后,还是一年半载之间。

皇帝因生病接连一个月不理朝政,这在他执政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于是连宫外也渐渐得到风声。皇帝一旦在后宫闭门不出,外界就连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为稳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内,但朝臣们虽然见证了他还活着,却在面对面的接触后,对他的健康状况更无信心。

一天平王入宫求见,言语间向素盈求证。素盈应对简洁,不露口风,平王便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眼下是否还能亲自处理政事?”

素盈以为这问题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却说:“娘娘应该知道,素氏皇后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Сhā手朝政。素盈瞪着父亲,呵斥一声“放肆”,别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平王向她叩头谢罪,可起身之后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驾驭’。如今储君不在,圣上又在后宫休养不到外面。往常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是由皇后……”

“圣上还不至于到那地步!”素盈动了气,不想听他说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笔亲批的,圣上还能处理。真有不测,圣上自会召太子回京。”

“照这样下去,万一某一天,圣上身体不适不能亲理,而太子又没有回来呢?”平王始终不失从容,心里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盘。

“等圣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还是不能呢?况且眼下正有战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们都去做什么了?”

“他们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们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这种手段。”

“是是是——”素盈叹息,“我做了主,日后他们就可以推到我身上。决策对了,是他们的筹备好、提议好;定夺错了,是我这个女人没见识、目光短浅。他们不敢怪圣上,但批判我的勇气,他们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这样想:今日为一件事情做主,日后就有权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们大放厥词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由他们去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时,他们连批判娘娘的勇气,也没有了。”

素盈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半个身子不再看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尽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复,但他久久卧床,让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个机会,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宫中睡熟,悄悄召唤王秋莹入内。

王秋莹偷偷摸摸为皇帝把脉,见并未惊动他一丝一毫,这才目示素盈到远处说话。

“娘娘可知圣上自染恙之后有何症状?”

素盈忙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所写甚详,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种种表现都列了出来。她见王秋莹还有顾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讳,就明说吧。”

王秋莹并不像平日那样自信,犹豫地回答:“奴婢不曾问诊,不敢信口开河。几年前倒是见过类似的病患,那人是数年前已大病过一场,一直用药保着,后来复发——他复发的情形与圣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说就是一样的。”

素盈吃惊地说:“圣上一向安康,我没有见过他整日里用药。”

“药不必日日三饮,隔十几天、偶尔喝一付并不会引人注目。也许娘娘没有存心观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几天吃一次?这是治什么病的药?”素盈心生疑窦。

王秋莹瞒不住话,低声回答:“奴婢过去所见那位病人,是排解体内余毒。他曾经中毒,之后一直用药排解,但残毒聚结……几年后终于发作。”

素盈难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缓过神,幽幽地问:“如果圣上也是那种情形……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样,以圣上的样子来看,总有三四年吧,少说也有两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经中毒吗?素盈不知道。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会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当年身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们的所作所为。宫中的黄历翻得特别快,当她成为皇后,再没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掩饰的人,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静静地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他中过毒的身体,在几年之后做出瞒不住的反应。

“你曾经见过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满怀期待地看着王秋莹。“你救了他?”

王秋莹却露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为难地说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个月……至于圣上……奴婢不知其详,不敢贸然领命。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茓­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琚含玄自始至终没有说几句话,但素盈感到他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素盈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知道这个人的企图永远不变:他想要握住束缚她的线。

并不是因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广泛稳固地掌握局面。此时的他,已经在朝廷中一人独重,但他仍然想从皇帝染病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发掘更多的爪牙,把触手伸向更远处。当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个瞬间,素盈有些动摇,想起她母亲的话:女人总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为“君王”的大山显露出倾颓的迹象,她该另寻出路。琚相这时需要她,只要她一个暗示,他们就能达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个奇妙而固执的想法:宰相的强势不过是一朝一代的浮华,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头,当他们散去,那速度会比投靠他更快。成为宰相推荐的皇后,并不是素盈的选择。让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一缕华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够态度强硬,但返回宫中,看到她夫君的状况,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于是皇后素盈沐浴斋戒,步入太庙,向祖先神明祈祷她的夫君不要被灾难击垮。

当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苍白的幽馥出现在氤氲里,斜倚着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兽白马。

“我说过,当你回心转意,再来向我膜拜。”她一边走向素盈一边说:“如果你打算听他的建议,那么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后死去,有什么区别吗?现在,可以是你最坏的时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机——现在的你,知道谁对你虚伪,谁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钦妃,出谋划策的崔秉仪,耳目灵通的白信则,还有宫正司的杨芳可以让任何你不愿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澜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飒所握兵权虽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窥。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刚刚立住了脚,稍加提拔,他就有胆量弹劾任何一个对你非议的朝臣……你已经掌握了很多,只差让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静地望着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给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应,幽馥立刻轻飘飘绕着她晃了一周,停驻在她面前,热切地回答:“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素盈轻轻垂下眼睑,盯着青石地面,语调低迷:“有你见证的过去十年,我从未得到真正的快乐。美妙的瞬间,都伴随着不好的结果。这样的十年算不算代价?”

幽馥含笑摇头:“当你向我低头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贵。所以你该从此时准备好忍辱十年,向可贵的愿望献祭。”

素盈仰头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来,为的是不再受人摆布,而不是献祭——即使那摆布来自你,我也不会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为我今日的许愿,未来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准备。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诧异地看着素盈,很快微笑着拍了拍手。当意识到无法扭转素盈的坚持时,她便妥协。

“我绝对无法成为女皇。”素盈还是那么平静,注视着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够。其次……我们家族的人,都把史书读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当她的时代结束,她的家族几乎覆灭,残余的亲族中再也没有出过皇后。虽然她的孙子非常宠爱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后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对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她脸上始终是嘲讽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后座,而不是它旁边那个。外人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就算我的父亲有追求权力的冲动,也不会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东平素氏,我的亲眷,都不会允许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图。因为一旦我的时代结束,他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连做皇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么,你想要怎样?”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神情坚定,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洞悉命运的光彩。“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幽馥望着素盈,看来并不吃惊,也不赞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选了你和你的家族作为牺牲。”她十分不屑地说,“也许是中毒之后,疑心儿子谋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势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许想册立一个宰相推荐的女人,在表面上稳住琚相,让琚相以为他还能左右帝王的选择;也许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来实现中宫、东宫和宰相的平衡。他给你的家族无限荣耀,却只能持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你的任务完成,他就要把你扔进寺庙——你却宁愿要他再活一年?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素盈的神情变得甜美,柔软的嗓音缓缓说出她的愿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缚。甚至连未来,他也代我做了选择。我想摆脱牺牲的命运,不想顺从地走向别人为我安排的归宿。我想要他活着,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跃。我不需要这一年当中没有任何人来反对,我只要他在这一年里对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没人过问我的举动,我只需要他能体谅。”

幽馥耐心听完她长篇累牍的愿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着素盈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你不想做牺牲,就要不断把别人放到祭坛上,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过,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接受。”

她忽然贴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雾笼罩素盈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素盈觉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诱惑般的声音:“暂且如此吧。当你有了更多的愿望,我会再次出现。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浑身一震,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昏睡在太庙中冰凉的地板上。

皎洁的月光如梦似幻,素盈第一次从中看到一点希望,似乎会有好事发生。

果然,当她回到丹茜宫时,王秋莹很快就乘着夜­色­来求见。

“一年。”她向素盈保证:“奴婢尽全力,当能够为圣上拖上一年。但这一年当中……圣上只是活着,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她说完之后,偷眼观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却看到素盈的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一年……”素盈的声音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苍浑。

“这样的一年”几个字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说清。

番外·心湖

外篇?心湖

早就听说宣城的秋天,寒冷胜过京城的初冬。年复一年,积雪不化的归霞山顶吹来冽风,光顾这座不大的孤城之后,留下无尽苍寒才向帝国的中心远飏。

没有人喜欢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着晚霞,安静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风云变幻,自每一声仿若山神擂鼓的长风呼啸中,寻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飒飒风声迷惑,也许是被夹杂在长草婆娑中的另一种声响吸引,他走入草原深处,身影被高于头顶的野蒿淹没。

那天,他发现茂草隐藏着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风音草影中颤抖。

那天,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着深泓,哀怜地问:“我让你的愿望实现,如何?”

深泓贪婪地听着,忘了惊讶。在宣城他是孤独的,离宫中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终日冷清。仅有的那些人总是围绕着他的母亲垂泣,不怎么与他说话。他珍惜听到的每一句话,愿意忽略这少年称呼他时,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听到的“殿下”。

“我让你的愿望实现。”青­色­的少年又说。

深泓轻轻伸手碰触水面——水面本该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来自龙宫的使者,还是栖息于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脸在他指端支离破碎,一道青­色­的­阴­影涣散成冰凉的粼粼波光。

“当你想要实现愿望,再来寻我。”

耳边风嘶没有掩盖青­色­少年细腻的低语,深泓绕遍湖边,终是寻他不见。

无限晚霞向归霞山西流,宣城离宫的殿檐挡不住它们的去势,徒劳地在绚丽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这座日久年深的宫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阴­影笼罩。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Сhā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会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穿戴得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

“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

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她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秀王讨人喜欢,但只要梁王还活着,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宝剑,有个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冰洗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

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

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芳鸾的声音。

深泓离开池塘,走不多远就见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

“端妃娘娘醒来了!”她清晰地说。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

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

在端妃醒来之后就从离宫中消失的宫女,深泓当时记得她姓甚名谁,后来渐渐忘却。他听说,端妃迅速地判断出那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

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娴雅的笑容。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带着夺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大约两寸长。“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骤然缩小,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

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个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这味道?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

“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

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须再闻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仿若那个顽强的、最终入主丹茜宫的女人永远不会消逝,时而在深夜里徘徊,消灭那些觊觎丹茜宫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那一次他觉得格外疲惫。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质疑过芳鸾。

“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识别沉梦的残迹。”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就是端妃的谥号。

“妾将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想必有人用沉梦替换了洒在罗衣上的蔷薇水。娘娘昏厥后……已经回天乏术。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国的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芳鸾回答,“宫正司尽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

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深泓确然在未来几度闻到那缥缈的香气,数次想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却没能成功。尽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样侥幸,也没有因此丧命。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芳鸾……”深泓这一次连追问的力气也所剩无多。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她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那么相府中的人呢?”

芳鸾十分肯定地说:“宰相所藏的沉梦配方,连妾也不知,何况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为何向娘娘动手?又如何向后宫下手?”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我相识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芳鸾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须恨她?”

“你说呢?”深泓不动声­色­地反问。

“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她?”芳鸾还是笑得宁静,“妾为何要为他去恨?……宰相与妾虽在一个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没来过。”她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洗脱嫌疑。”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Сhā入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见了就觉黯然。还有一张叠好的纸,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数片难看的枯叶。

“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伤感。他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当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到如今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她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因此深泓无法忘记。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数日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深泓猜测那是舅父永宁郡王事先教给他的。私下为梁王请剑术老师是永宁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领这个情。

端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

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把这技能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成|人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已经明亮胜过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但限于条件,没有惯常的那种隆重场面。深泓对所有的礼仪烂熟于心,并未觉得丝毫不自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动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对若星说:“你那时要是进了宫,怕是逃不过你那几个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们于次年的七月入宫,然而三年之后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因为邕王年纪过小,她的三个姐妹散入先帝的三个弟弟府中。而那三位亲王又在不久之后意图谋反,甚至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深泓与若星带兵去剿灭秀王叛乱,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他以为这女人只能忍气吞声,否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可惜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呣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当初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张废纸还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深泓记得怀敏皇后那时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不能容忍国家就此分成两个阵营,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现在要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还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变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缓缓地说。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听皇太后教训。

深泓带着期待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这时候,曾经一起于宣城共度凄寒岁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独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视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变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皇太后对她儿子说,“我们已经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这里的那三个人。那个让我们三人联系在一起的宏愿,已经实现,你终于君临天下。一个愿望实现之后,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愿望。现在,我们三个都要为自己的愿望而活了。”她和蔼地看了看年轻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亲只有一点让我由衷佩服——他从来不把素氏的女人当作知己,宁可忍受内心孤独,也不选择爱上素氏。”

“我并没有爱上她。”深泓缓缓地说,“我从来不明白那种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视他,目光不知是安心还是遗憾,最后只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寡情少难,多情多艰……”

深泓离开太后的宫殿,在花园的小径上看到他年轻的妻子。若星的仪容光艳照人,神情柔和典雅,连浅浅一笑的笑涡当中都满含体谅。无论何时看到她,深泓都对自己说:这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周围人退下之后,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多好的花园!”

“与你一直想要的,有几分相似?”深泓柔声问。

她仰头,星眸中闪烁着慧黠:“到明年春天,就会一模一样。”

当然,她是这里的主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随她的心愿。

深泓换个话题:“太后近来心情不好。”

“为了那个李姓的侍从。”若星说,“因为他随秀王深凛跑到北郡。”这个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实,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认李惜今曾经是她的剑术老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帮我们。”

深泓不觉痛惜,喟叹道:“他一向是个重承诺的人。也许,他与深凛的母亲之间也有承诺。”他看了看妻子,又说:“太后因此有气,你要忍让。”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并非对我不满。人们都说我和太后年轻时很像,大概她也这样觉得。无论怎样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样厌恶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这样生养塑造。”

深泓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寥落的神态,轻声问:“那么你呢?可曾怨过?”

“我没有。”若星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从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羡慕,没有遗憾。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经历秀王叛乱和三王谋反,有人怀疑深泓能够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疑问——答案是至死为止,他们一定能够长踞国家的巅峰,最后作为最高贵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礼送葬。

尽管深泓屡次将秀王睿深凛的叛军击溃,但深凛总是能神奇地携数骑逃亡。领军之人总是有这种好处,他们研究战区地形,川谷沟壑、敌我分布全都熟烂于胸,于是总能在最后关头绝处逢生。

每次失败之后,深凛总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数万人马,继续颇有气势地造反。北郡流传一个传奇:秀王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梦到一位天神,九重彩云在他身边缭绕,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种瑞兽的保护下,他投身人间化身秀王,注定成为真正的天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对国家的历史产生波澜壮阔的影响。

皇太后听过这故事之后轻蔑地一笑,向深泓说:“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这个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时,梦到满天遍布百万神佛,护持一位庄严高贵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过,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稳,这才能称为‘神迹’,否则就只是哗众取宠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那个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当中增添一项‘妖言惑众’。”

深泓没有理会母亲的笑话,问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将军,你怎么看?这会不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兄弟阋于墙,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国最高处的兄弟之间,拖下去就会演变为一场浩劫。

含玄敛容道:“和郡一战,实力差距已见分晓,陛下不须多虑。”

“那么,让这一次成为最后一战。”深泓说,“带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样,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证。

皇太后目送他披着甲胄的身影从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说:“每次他出现,若星都会恰好遇到事端不来……”皇家与他们的心腹会面,是否出席全凭方便,若星不在也无可厚非。可是深泓为她的语调感到不舒服。“您在担心什么?”

“他比你小一岁,也该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将芳鸾赐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鸾已经二十四岁……”她比含玄年长六岁,已经错过了最动人的年华,况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少言寡语、索然无味,看起来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四岁。

“有什么关系?”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鸾是个忠心稳重的人。像琚含玄这种人,在朝中没有亲族,日后必定营结朋党。那时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动向?”

深泓的嘴动了动,还没有说出什么,太后就继续说道:“如今你格外开恩,准他剑履上殿,甲胄在身。这也许会让他对你亲近一点,感激一点,但也让他开始自认为可以成为你的心腹。渐渐,他会认为他的意见能够左右你……那时候,你要怎么反手抓住他的命脉呢?谁来帮你呢?”

深泓闭上眼睛,听到母亲说:“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堂之上,会有所谓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轻颤却久久沉默,皇太后宽心地笑了:“那么就这样决定。”

那一次含玄凯旋时,带来了秀王和李惜今。

面见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剑术老师。若星没有一起去,她说她不需要再看见这个叛徒。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温和,凝望深泓时有一丝无奈。

深泓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说:“你知道太后的为人……她将敌人逼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放过他们。但她不宽恕朋友的背叛。”他看着李惜今,开始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深泓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还想要什么?”

“陛下可以让我见深凝吗?”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点头应允,待含玄来后,他就避开。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还是从某些途径得知。

那时李惜今并没有说许多,只对含玄委婉地说:“我年轻时,因为某些的缘故,进入一个与我有天壤之别的高门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里做一个特别的奴仆,教那里的小姐学习剑术。在去之前,我的师父和父亲已经告诫我,绝对不能产生非分之想。”

他腼腆地笑笑,又说:“我谨遵他们的告诫。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的贵族小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让我爱恋她们,就像让人去爱恋神话中的女仙一样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年轻,还是没能逃脱旖旎的幻想……让我心生好感的少女并不属于那个家族。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禁忌,所以并没有刻意摒弃那种感情。”

含玄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没有指望面前这位年轻显赫的将军回应,犹自说,“她比我还傻——我知道另一个世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神话,于是我止步不前。她却不同。明明告诉她那是一个神话,她只是个凡人,可是她却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话。”他叹了口气,“听说几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后宫留名……为这缘故,她也要尝试。她以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为,她虽然姓崔,但她与素氏明明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年轻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含玄抿紧了嘴。

“我看得出来,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说,“当我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望着我,说,‘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对往昔的回忆让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变得温柔安详,“那时我说,不跟我走也没关系——其实不是没关系。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对柔弱的翅膀飞到那么陡峭的地方。还爱她吗?不。已经不是那种心情,可还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发,转身作势离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一生迷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幻想。”

含玄越走越远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稳定,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皇太后考虑了两天,终于想好了对李惜今的处罚。她让人把这男人的双手反绑,放在一匹劣马背上,由那匹马向遥远的天际奔驰。

深泓心头冰凉,看着母亲将弓拉成满月。她绝不会­射­偏,她是那样好的一个神箭手。

然而当那匹劣马驮着摇摇欲坠的李惜今,将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还是没有放箭。深泓当然不敢催她,一同伫立在城门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皇太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带着响哨,鬼啸一般飞向远方的男人。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又坐稳,颠簸着化成天边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

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深凛认定哥哥弑父,在他纠集的军队中,他也用这一套说辞鼓动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况先皇确实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后,没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敌人之中,被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众口一词,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顶的寒湖,那湖水终年冰冷彻骨,先皇因寒染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唯一没有附和这套说辞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后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

深凛从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主谋夺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挥戈夺回他的皇座,于是在每一个有人愿意倾听的场合,他散布骇人听闻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亲手用剑砍下皇后的头颅。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深凛什么解释。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纵然有三个皇叔反叛,深泓身后还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们看好这位年轻却成熟的皇子,并且以长幼次序来说,深泓即位也无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边,唯一没有表态的是端妃的娘家,在这样的境地中,也没有人指望他们做出何种声明。深凛集结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其中不乏帝国的­精­华。他们相信自己拥护的就是正义,天道需要他们的力量来获得伸张,可惜……

深泓想到那些满身正气的年轻人时,也总是觉得惋惜——可惜,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帝国里,想以正义二字冲开一片天地,远不如依靠贵族可靠。更不要说他们的“正义”来得虚无缥缈,谁也没有见过深凛所说的传位于他的诏书,他们做出判断的根据,其实就是深凛在出生之后一直受到先皇的宠爱,结果却没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时觉得可笑:这种事情能说服谁?但那些年轻人被深凛说服,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深泓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深凛迎着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朕并不是……”深泓终于决定要对弟弟说点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个字自称。”深凛昂然打断他的话,“你不配。”

深泓看着弟弟脸上那股宁死不屈的傲气,又不由得微笑,却换来深凛憎恶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确实是在崇山之巅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说道,“在他脚下的石块松动塌陷之前,他确实不喜欢我。甚至,他像你一样,憎恶我的微笑。”虽然弟弟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深泓并未改变说话的语调,“然而当他下山时,已经不那么疏远我——是我在他落水时,第一个跃入寒潭,比任何一个侍卫都快。因为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深凛,你该怪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

深凛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刹之后又恢复不信任。“石块松动塌陷?这样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啊……”深泓含笑点点头,“是。那块石头确实被动过手脚。他被引到那里,也是事先计划好。如果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没有拉开那张弓。”

看着弟弟错综复杂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那张弓也是事先准备好。挑选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张我可以拉开,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强弓。深凛,现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经输了。”

“­奸­佞小人!”深凛脸­色­苍白地咒骂一句。

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深泓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详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亲落水的一刹,他脑中霎时响起端妃的话:“到他身后。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离父皇左右,等的正是这一瞬间。让疏离十五年的父子迈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还有什么比共同经历一场惊险更有效?不过,直到迈入皇城,端妃掌控后宫而没有为难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从来没有背叛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说:“否则他怎么会特意挑出一张让你技惊众人、让秀王出丑的弓。”

“­奸­佞小人!”深凛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声,“是你的­阴­谋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妇­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变­色­,身子虽然未动,但那神态让深凛也在瞬间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妇­是谁,你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深泓冷笑着说,“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风寒,她却借机要了先皇的命——为了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让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笼络睿素两族,此刻她的心愿应该得遂,而且把谋害先皇的罪过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深泓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该知道,有些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人,其实死得不冤。”

那时很侥幸,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属意于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不在皇家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当客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亲,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未来皇后的交椅拱手让人。她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来了又走,她就怅然许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的头筹,然而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深凛问,“你想怎么处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转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宫城城门上,走到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太后和皇后身边。深凛被推到城门下,不解地仰望兄长。

太后冷眼看看这对兄弟,仿佛料到深泓还是不会当众处死他的弟弟,她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问:“对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么意义?”

深泓恭谨地回答:“我听说,有种帝王叫做仁君,他们以仁爱治国。”

“呵,是这样的。”太后用低微的声音嘀咕,“你也可以成为那种帝王。不过,那种帝王只要对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对世人好一点,秀王这样的家伙,你杀多少个,世人也不会在乎,依然会把你奉为仁君。”

深泓没有接她的话,俯瞰城下众人,朗声道:“朕与秀王同为先皇后裔,共承气血,何忍相残。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爱,朕怎忍伤逝者之心?今赦秀王无罪,于京中赐第。”深泓一挥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张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虽非崇山的箭,弓却是当日的弓。“皇弟,朕将一箭之地赐你兴建王府。东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处,但­射­无妨。”

那张弓对过去的深凛来说,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谁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凛。他竟这样放过秀王,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么。过去他对待秀王,是强迫其在皇极寺出家,如今却准秀王在宫城之外京城之内兴造府邸,着实令人难以捉摸。难不成要将秀王一辈子软禁其中?

深泓话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发表异议:“陛下仁慈友爱,天地同载圣德。然秀王谋反重罪乃十恶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还没说完,深凛就大笑起来,轻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楼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么爱惜手足,多么冠冕堂皇!连我都要相信,你会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戏谑,环顾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里好呢?唉——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触目可及之处,我住在哪里都要担心你有朝一日变卦,又来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着,天下就没有能让我安心的容身之处。”

他忽然一个旋身,引弓搭箭对着深泓。仿佛料到他会妄动,守卫城下的含玄几乎在同一瞬间向他投出手中的缨枪。

弓弦“嘣”一声断了,羽箭无力地扑落在尘埃中,银­色­的缨枪贯穿深凛胸膛,鲜血很快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诡异图画。

那个刹那,所有人无法回神,短暂的死寂之后,城下轰然乱了起来,诸臣都失了颜­色­,唯独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声。

“宛嵘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她用袖子捂着嘴,让人看不出是冷笑还是鄙夷。“真是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丝未变,看着躺在血泊与灰尘中气绝的弟弟,悠悠地说:“天真明朗、率直骄傲,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这是您不屑的孩子,却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养成这样。”

太后微微偏头,斜睨了深泓一眼,点头说:“不错。”她看着城下忙乱的人群,叹道:“这一次让人再也无话可说。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以怨报德。真是死有余辜。”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凝视深泓,又道:“不过还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将军救驾及时,你岂不是要被他­射­伤?天子­性­命,岂可儿戏?”

“您已经让人偷换了弓弦,一扯即断,不是吗?”深泓若无其事地说。

太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嫣然一笑:“连我也不得不夸奖您了。”说罢,她被簇拥着离开。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与他回到宫中才淡淡地问:“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随意地回答:“如果你说的是你事先叮嘱含玄,让他一见秀王妄动就格杀——我已经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她迅速地掩饰过去,说:“这么说来,秀王今天又输在挽弓之前。”

深泓见她对秀王的举措有些轻视,便问:“要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该怎么教他保命?”

“当然是别去碰那张弓,二话不说跪地谢罪。”

“是啊……”深泓点点头,“换了我也是这么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间至尊的夫妻疼爱,从小睥睨天下。他不会当众下跪,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当初就不会从皇极寺逃走。他啊,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着腮望向她的夫君,他还是这么年轻,可是若星觉得他似乎突然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动手,但他的敌人们注定死去,他们的死亡成就他的圣名,而没能诋毁他,没能让他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冷血暴君。若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笑什么?”深泓问。

“唉——吾皇!”若星叹一声,笑着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自秀王伏诛,叛军被剿之后,四海廓清,天下归心。当显贵们提起新的皇家,总能想到深泓聪明敏锐,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决断,太后威严公允,主持后宫井井有条。在他们的心目中,后宫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宫中,劝谏帝王、旁观朝政的太后素宛峥,至于皇后素若星,人们记得她有惊人的美貌,还记得她生养的大公主体弱多病,后来生的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刚刚满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们对素皇后并无十分特别的印象。

太后一直没有让出丹茜宫,让皇后一直屈居肃宁宫,这违背了皇朝的规矩。有人提议请太后移居长宁宫,但是皇帝没有允许。

“就让太后在那里多住一些时日吧。”深泓与若星携手游园时,对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坚持这种想法,“她等那座宫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园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热。“陛下曾经问妾,这花园是否与妾所想的一样。”她含笑说,“妾以为春天来临,花园也会焕然一新。果然没有错——它将变成太后所喜爱的样子。”

深泓察觉到她的怨气,隐隐觉得不祥,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的不敬。

若星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太后并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她每天都过得坦然,然而深泓开始默默计算——从那一个她差点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过,十年之后的一年也将近终点。他不知自己在计算的结果会是什么,每当那一天更近一点,他也更加忐忑。宫里的人觉得他是在为太后烦恼——近来太后说她梦到先皇,于是斋戒之后把自己关在太庙。

终于,又到了同样日子,深泓接连几天几夜辗转难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庙。

他的母亲庄重地站立在先皇绣像之前,背对深泓一言不发。

深泓静静地等待,许久她才转身面对他。深泓向她微笑,脸­色­微白的太后却轻轻挥手,说:“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讨厌你的微笑,因为你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深泓哑然,片刻之后才问:“您同先皇说了什么?”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呢?应该对帝王说的话,我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渐渐不愿听我的,越来越厌恶我。所以我把那些话留给你,现在已经没有更多。至于要对夫君说的话……等来生再说吧。”

“来生?”

“嗯,来生。”太后的目光穿过窗棂,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微光。“他此生这样待我,我不甘不服。来生除了他,我还会缠着谁呢?”

深泓觉得,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日后也许要为你另行安排陵寝。也许离经叛道,但如果你不愿与他葬在一处,如果你说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茓­,我就会为你那么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实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太后走到儿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你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后很想保持那轻妙的一笑,然而仿佛忽然提不起力气,只露出满脸无奈和凄凉。“要知道,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就是未能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我与他之间,就是如此。我也许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太后,因为太后不需要讨皇帝的欢心。但我当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开始时觉得我聪明机敏,冷静从容,但很快就觉得我危言耸听、惹人心烦、麻木无趣。除了变成这样,我也想不到其他结局。”

深泓忽然说:“母后,哪怕不圆满,也请您一直活下去,不要为了在圆满时离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觉得孤独吗?”太后温和地说,“假如觉得孤独,就想想我从前在宣城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业。你是帝王,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你的世界。”

深泓惭愧地垂下头,从这个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开没几步,忽然转身——他感到母亲在注视他。在他回首的刹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深泓也对她笑了一下,觉得又有勇气。

太后骤然昏厥,发生在次日清晨。据说她从太庙回宫时受了夜凉,说她头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后还是觉得昏昏沉沉,梳洗未毕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

深泓罢了早朝,匆匆赶往丹茜宫,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惊呼着快步冲到太后床边。“母后!”

太后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深泓骤然战栗,无力地跪倒在她身边。

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时代,她又变成了游离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害怕她不会再醒来。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边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却无动于衷,无声地、怔怔地紧盯他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她果然幽幽转醒,认出深泓时,平静地笑了笑。

深泓挣开若星握着他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觉地带领内官与宫女们离开。宫中只剩下两三名太后亲信的老宫女,气氛忽然悲凉。

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神稍为振奋。“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见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说,“丹茜宫也是时候该让给若星。”

“母后……”深泓的声音和缓轻柔,“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曾经在鬼神的面前许了一个心愿。”深泓宁静地笑起来,笑容像一个爽朗的年轻人,“那时我十二岁。那时,你眼看要死去。“

太后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平常。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一年实现心愿。”深泓的容­色­温润,用只有他们呣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在这一年当中,你能成为丹茜宫的主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

再晚些时候,潘公公也来说了相似的话。

深泓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第二天上朝时,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个,脑海中就想起他母亲对此人的评价。她目光犀利,看人极准。她留给他的亲信全部在前列,她担心不能对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时从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他母亲留给他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她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师益友,谋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这里,险些在他们面前落下眼泪,好在及时止住。

她唯一没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她为深泓找到了若星,据说与她年轻时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宫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样的主人。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坐在高阁之中,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安静的宫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

“好亮的月光!”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一是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喝茶,等她继续说下去。

“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鸾深深叹了口气。“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

深泓的手托着茶碗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

说罢,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

深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一个正常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正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干­涉他的皇权。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那个叫做素盈的女人。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要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药香袅袅,深泓从短暂的迷寐中醒来。

透过静止不动的珠帘,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深泓起身的一瞬,头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梦,沉梦……终于,他还是没有躲过。他的母亲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几时?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坐在旁边,也没有看几眼吗?”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缚送回京领罪,你不好奇大臣们对此事怎么议论?”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

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

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忽然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

她娇嗔:“身体变成这样了,脾气也变得凶起来。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 , TXT论坛,TXT BBS,搜刮各类TXT小说。欢迎您来推荐好书!】5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