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一 临危受命
炽热的残阳终于收起最后一丝余威,使六月的天京城稍稍有了些微的凉意,西天的火烧云象大团大团凝结的污血,把天空染得如大地一样的惨烈,太平门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完全填平了数丈深的护城河,一眼望去,从城墙根一直到数百丈开外被湘军占领的富贵山地堡城下,全是由杂乱的肢体和凝固的污血汇成的赤色大地。
顾梦魂舔舔干裂的嘴唇,望着数百丈外突然沉寂的地堡城,浓如染墨的双眉皱成两个紧紧的结,如两柄出鞘的利刀,深邃的眼窝中,除了无尽的疲惫,更有毫不掩饰的担忧,耳边一下子听不到震撼天京城数月之久的火炮声,反而颇不适应地“嗡嗡”直鸣。
身旁突然无声地起了一阵骚动,使顾梦魂心中一凛,天京城外,能让这些视死如归的天国战士变色的只有一人,果然,暮色中一杆玄色帅旗公然竖起,在血色中极尽张扬,耀武扬威,帅旗中央那个大大的“曾”字迎风招展,就象在对困守危城的太平军公然挑衅示威。
恨恨地“啐”了一口,顾梦魂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下令轰掉那面帅旗的冲动,弹药已经不多了,要用到最危急的关头,而不能跟曾妖头的一面帅旗斗气,如今曾国荃亲自到太平门外督战,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那是看准了太平军再无还手之力,看来这太平门将是清妖最后一击的主攻方向。
沉寂,突然的沉寂,所有将士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战将要打响前的沉寂,顾梦魂望望身边的战友,有的在擦着卷缺的砍刀,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喃喃念叨着天国的经文,一个十几岁大的小战士,抱着比他人还高的长枪,缩在墙角酣然入睡,嘴角挂着长长的流涎,脸上带有一丝安然的微笑,不知是不是梦到理想中的天国?
“报----,顾将军!忠王有请?”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手中高举着一面残破的令旗。
顾梦魂再次皱眉,忠王难道不知如今是大战前最关键的时刻吗?自己作为主帅怎么能离开战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顾梦魂就暗骂自己一声,想忠王久经战阵,算无遗策,有常胜将军之美誉,若不是受到各方的擎制,天国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份田地,自己怎么能怀疑忠王的命令?
简单地对副帅交代几句,顾梦魂立刻赶往天王宫,宏伟壮丽的天王宫,在暮色中出奇的冷清和寂静,甚至大门外看不到一个守卫的兵丁。
转过进门的照壁,跨五龙桥,入天朝门,进太阳城,过圣天门,入金龙城,直闯进朝会用的金龙大殿,总算看到十几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大汉肃穆而立,顾梦魂蓦地一惊,这些大汉居然是自己多年的老兄弟,顾梦魂顾不得招呼,忙向立在金龙殿前的忠王和幼天王抱拳为礼。
“顾将军总算赶来了,快快请起!”忠王忙抢上两步,亲自扶起顾梦魂。顾梦魂就势而起,抬头打量身材瘦小单薄的忠王李秀成,只见年仅四十出头的他,脸色清瘦苍白,双目布满血丝,鱼尾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眼角,使那眼中的忧色更显孤苦无依。
“忠王”顾梦魂想劝慰两句,刚一张嘴,却变成了无声的哽咽。
“顾兄,你也老了!”李秀成仔细打量着自己少年时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只见四十六、七的顾梦魂头发已经花白,脸上过早地刻上了岁月的沧桑,惟面部的线条还象花岗岩般刀削斧砍,血红的眼中仍不失坚毅和果敢,李秀成满意地点点头,执起顾梦魂的手走前两步,对金龙殿上的幼天王洪天贵福拱手道:“天王,当年老天王的十八铁卫尚存的十二人全都到齐,下旨吧!”
十六岁的幼天王脸色惨白,缩在宽大的龙椅一角,哆嗦着失血的嘴唇道:“一切全凭忠王作主!”
李秀成转向侍立在幼天王身后的信王洪仁发和勇王洪仁达道:“不知信王和勇王怎么说?”
洪仁达一脸愧疚,赫然道:“忠王,我我兄弟俩这些年来,一直对不住你,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总之一句话,上得天堂后,我们再好好赎罪。”
洪仁发也道:“我洪仁发老粗一个,不会说话,但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给洪家人、给太平天国丢脸,城都要破了,我们还留着这劳什子有什么意思?”
说着,洪仁发双手捧着一个四方锦盒,失魂落魄地下得金龙殿,亲自递到李秀成手里。李秀成双目湿润,慎重地接过锦盒,慨然道:“信王不用再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扶天王下去准备吧!”
望着洪氏兄弟扶着幼天王悄然退下,李秀成转向一脸疑惑的顾梦魂和众铁卫道:“顾兄,如今的局势也不用我多说,只怕明天就是城破之日,你们十二人是跟随老天王从紫荆山一路杀到这天京的老兄弟,更是老天王身边的铁血卫士,无论忠心还是武功都无可挑剔,所以我李秀成才把这天国最后一丝希望托付给你们,希望老天王在天之灵庇佑,庇佑天国能经你们的手而复兴。”
顾梦魂与众兄弟面面相觑,心神俱震,虽然知道破城只在朝夕,但心中尚残留一丝希望,希望忠王能象以前一样,带领大家渡过难关。如今,战无不胜的忠王居然也已绝望,众人只感到心中一空,希望的稻草终于被绝望的洪流湮没。
“忠王,若有差遣,尽管吩咐!”顾梦魂默然片刻,失魂落魄地道。
感受到大家的失落,李秀成想最后激励一下大家,张张嘴,却觉得任何语言都是多余,最后,只默默打开锦盒,郑重地道:“这里是老天王留下的太平天国册和天王玺,天国册记录了老天王未竟的事业和梦想,天王玺是号令天下太平军的最高印符,天京虽然就要陷落,但转战全国各地的太平军还有数十万之众,江西有侍王和康王,湖北有扶王,安徽有干王洪仁,尤其转战陕西的遵王赖文光,尚统率有三十万的天军和捻军,只要把这天国册和天王玺交到他的手里,天下的太平军就有了主心骨,就不会各自为战,太平天国的火种就不灭,天国就有复兴的希望!?
“忠王,论威望太平军中谁能及你?你应该保着幼主杀出重围,再重振天国的声威啊!”一个疤脸大汉忍不住劝道。
李秀成苦笑着摇摇头,慨然道:“城破之时,我会保着幼主突围,但无论幼主还是我李秀成,都是清妖最大的目标,突出去的希望实在渺茫,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也会被清妖主力穷追不舍,若天王玺跟我们一路,一旦落到清妖手里,清妖就可假传谕旨招降、甚至诱杀天军,所以我才希望你们能暗渡陈仓,必要的话,用我李秀成,甚至幼主引开清妖,也要保你们杀出重围,天王玺决不能落到清妖手中!”
“忠王”乍然听到李秀成要用自己甚至幼天王引开清妖,顾梦魂浑身一震,声色俱变,欲言又止。
李秀成淡然一笑道:“天国是天下人的天国,不是一家一姓的天国,任何人都可以为天国牺牲,无论我李秀成还是洪家子孙,可惜这道理我李秀成明白得太迟。”
顾梦魂默默咀嚼着李秀成的话,心中蓦地一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脸上闪过一丝兴奋,少时,又颓然道:“就算这样,只怕凭我十二人之力,也冲不出清妖的重重包围。”
李秀成胸有成竹地道:“这个我早有安排,这里早已预备下十二付清妖的行头,甚至包括各色关防文书,只要你们剃头换上清妖服饰,城破之时,趁乱冲出天京,就能一路往西,把天王玺和天国册交到遵王赖文光手里。”
顾梦魂还在犹豫,突听太平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是清妖埋在太平门下的火药引爆了,跟着传来隆隆的火炮声和隐约的厮杀声,清妖终于在子夜时分开始了总攻。顾梦魂一咬牙,扯下浑身血污的衣衫,甩开发髻道:“好!立刻给我们剃头!”
十二个长发散乱的头很快剃好,露出青渗渗的头皮,草草而就的发辫像条猪尾巴拖在后脑勺。众人来不及仔细收拾,只胡乱抹去满面的尘土和血污,匆匆换上从清妖尸体上剥下的衣衫,十二人立刻变成一小队彪悍的湘勇,顾梦魂接过装有天国册和天王玺的锦盒,紧紧捆在腰间,然后对李秀成拱手道:“忠王,只要我顾梦魂还有一口气在,必定把锦盒交到遵王赖文光手里。”
李秀成点点头,侧耳听听远处传来的呐喊声和枪炮声,神色黯然地叹息道:“太平门破了,神策门也破了,聚宝门还在坚持,水西门和旱西门已危在旦夕,我立刻带幼天王往北城突围,你们先在暗处隐藏,待清军杀到后再趁乱往西出城,尽量不要动武,越晚暴露身份越安全。”
李秀成一脸的平静感染了十二铁卫,大家渐渐也平静下来,顾梦魂对疾步而去的李秀成背影哽咽着拱手道:“忠王,保重!”
李秀成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二 突出重围
“杀----”
满耳听到的尽是疯狂的砍杀声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黎明前的黑暗被不时闪过的炮火和洋枪的火光打破,从各处传来的太平军将士最后的呼号,顾梦魂知道,天京已经陷落了,强忍着冲出去拼死一博的冲动,顾梦魂回头看看十一个满脸尘土风霜的兄弟,只见人人眼中都扑闪着一样的坦然和悲壮,天京在湘军的重重围困下,苦苦坚持数年,当破城之时真的来临,所有天国将士,大概都早已平静地直面着这最后一刻的到来吧?
但顾梦魂却不能象别的天国将士一样慷慨赴义,更艰难更重大的任务才刚刚开始,隐身在一处民居,从窗棂的缝隙中看出去,可以看到街上不时有太平军被数倍的湘勇追杀,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毫无战斗力的太平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唯有昂着脖子,坦然面对湘勇们染血的钢刀,战斗成为一边倒的屠杀,顾梦魂咬着牙冷冷地看着这种屠杀就在咫尺外无数次地进行,不多时,杀红了眼的湘勇们清掉了街头巷尾零星的太平军后,开始逐屋搜查,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无数妇女小孩惊骇的哭叫,转眼就被利刃割断。
枪炮声呐喊声渐渐稀疏下来,顾梦魂摸摸怀中的短枪,紧紧负在身上的包裹,抽出薄薄的缅刀,缓缓扫视众兄弟一眼,平静地道:“是时候了,咱们走!”
一小队彪悍的湘勇穿行在幽暗的小巷,直往旱西门而去,身上破旧的服饰和后脑勺的发辫帮了顾梦魂的大忙,湘勇们只忙着杀人放火抢劫,没人顾得上理会这一小队来历不明的人马。
转过一个街角,顾梦魂突然停步,前方传来无数湘勇淫荡戏谑的调笑,夹杂着妇女凄厉的哭喊和叫骂,熟悉的叫骂声让顾梦魂心中一紧,抢前两步,贴在街角暗处看去,只见十几个天国女兵被几十个湘勇按倒在地,更多的湘勇围在边上大笑,女兵们早已衣不遮体,尤在拼命挣扎。
“是嫂子!还有侄女!”一个兄弟一声轻呼,挥刀就要冲上去,剩下的兄弟也欲愤然而出,却听顾梦魂一声低喝:“回来!”
多年的默契使众兄弟嘎然止步,俱悲愤莫名地盯着顾梦魂,一个黑铁塔样的大汉涩着嗓子哽咽着道:“不光有嫂子和侄女,还有忠王的家眷!”
顾梦魂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只一眼,他就看清了场中一切,那拼命叫骂的,正是自己因战事吃紧经年未见的发妻,无声哭泣的,是自己年仅十六的爱女,她们都是忠王府的女兵,毫无疑问,忠王的家眷也和她们在一起。
强压下胸中翻滚欲出的热血,顾梦魂缓缓扫视众人一眼,涩声道:“咱们救不了她们,更不能忘忠王的重托、天国复兴的使命,想忠王留下家眷,就是要她们拖住部分湘勇,为天国牺牲,忠王若知道我的决定,也必定不会怪我,咱们绕道,----走!”
说完,顾梦魂一挥手,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众兄弟还在犹豫,那个黑铁塔一样的大汉却哽咽着道:“大哥,你们先走,我黑虎虽救不了她们,但至少可以杀了她们,免她们受清妖之辱!”说着,大汉转身就望那边奔去。
“嗖----”,一道寒光暴起,直追黑虎后心,把黑虎击得冲前两步,俯身仆倒,后背那柄薄薄的缅刀,尤在晨曦下微微发颤。
“谁敢抗命,黑虎就是榜样!”顾梦魂低声厉喝,缓步收回缅刀,逼视着众兄弟,铁青着脸冷冷地道,“非常时期,谁若不听号令,胆敢擅自行动暴露咱们的行踪,莫怪大哥无情!”
众兄弟在顾梦魂的逼视下均垂下头,脸上悲愤之色更甚。远处汝人们的哭喊叫骂声已变成无助的抽泣,顾梦魂只觉心在滴血,眼冒金星,两耳不住轰鸣,不敢再听,一挥刀,带着剩下的十名铁卫,悄然折回小巷深处,绕道望旱西门而去。
一行人刚穿出小巷,突然遭到一阵火枪的袭击,两个兄弟猝不及防,已然受伤,还好对方的火枪是威力较小的鸟铳,两个兄弟伤得都还不重,众人退回小巷,只见十几个长发散乱的太平军将士呐喊着从暗处举刀冲了出来,看清对手,有人忍不住骂了声:“他妈的,咱们没伤在清妖手里,却折在自己人手上,大哥,怎么办?”
见十几人已冲了上来,顾梦魂从齿缝间迸出个冰凉的字:“杀!”
说完,顾梦魂从小巷中一跃而出,缅刀迎向来人,却见领头那人看清顾梦魂后,突然呆了一呆,失声惊呼:“顾将军,是你?”
只这一顿,顾梦魂的缅刀已从他喉间呼啸而过,跟着不再理会一脸惊骇莫名、迟迟不愿倒下的他,缅刀毫不犹豫地斩向剩下的众人,众人转眼之间就如稻草般伏倒,待几个兄弟飞身架住顾梦魂疯狂的刀时,十几个太平军将士已尽数倒在血泊中。
“大哥你疯了!他们是自己人!”一个兄弟愤怒地质问。
顾梦魂收刀入鞘,冷酷地道:“天京已经陷落,他们迟早是死,死在清妖手里和死在我手里有什么分别?再说咱们行藏决不能败露,任何人认出了咱们,都只有一死!”
几个兄弟还要争辩,却听远处有人喊:“嗨!要不要帮忙?”
顾梦魂忙用湖南话回应道:“不用了,已经解决,大家发财要紧!”
“哈哈,兄弟说得是!”街对面传来几个湘勇理解的笑声,然后渐渐走远,此时天王宫方向已燃起熊熊大火,把身后半边天空照得鲜血一样通红,无数湘勇鼓噪着往那个方向奔去,顾梦魂低声对兄弟们吩咐:“从现在起,咱们不再是太平军,而是清兵湘勇,就要拿出清兵湘勇的样子,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走!去旱西门!”
从旱西门城墙被炸开的缺口悄然而出,与无数冲进城趁火打劫的湘勇擦肩而过,不少湘勇对此刻出城的顾梦魂一行有些意外,有的还冲他们喊:“嗨!此刻不在城里抢女人财宝,出去干什么?”
顾梦魂低着头,不敢久留,只用湖南话匆匆答道:“么办法,上头的差遣!”
还好众湘勇都忙着进城烧杀抢劫,没人顾得上细细盘查他们,所以一行人总算顺利出得地狱般的天京城,天色微明时,已看到前方清兵围城的营寨,看其旗帜,竟然是攻打天京的湘军第二号人物萧孚泗的大营。顾梦魂神色微变,略一踌躇,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
“站住!那一营的?”城外守营的兵勇正为不能进城而气恼,远远见到顾梦魂一行,立刻毫不客气喝叫起来。
顾梦魂神色如常地迎着几个兵勇过去,用湖南话大声道:“咱们是曾帅的亲兵,金陵城破,这是咱们曾帅的盖世奇功,咱们要立刻赶回家乡给曾帅的家里报喜。”
一听是曾国荃的亲兵,守营的兵勇忙哈下腰来,接过顾梦魂递上的关防文书草草扫了一眼,立刻还给顾梦魂,并陪笑道:“原来是九帅的心腹亲兵,难怪不用亲自去抢劫,到时九帅论功行赏,定少不了几位大哥的好处。”
顾梦魂“嘿嘿”干笑两声,拍拍那兵勇肩头道:“兄弟守营也是辛苦,萧大人必定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那兵勇撇撇嘴,刚要牢骚两句,突然又惊觉,忙煞住话头,叹了口气道:“怎么也不能跟九帅的心腹亲兵相比,几位大哥,从这一直往前就是,要不要我给上头通报一声,让人送你们出营?”
顾梦魂忙摇头道:“不必了,咱们还要赶路,不想多做耽搁。”
望着顾梦魂一行走远,一个兵勇忿忿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九帅的亲兵就他妈神气!”
顾梦魂低头穿过湘军大营,只见十营九空,只有寥寥留守的湘勇百无聊赖地坐在营外赌钱,见到顾梦魂一行,俱没有多望一眼,虽然见几人是生面孔,但毕竟与己无干,谁会多管闲事?
此时天已大亮,眼看就要穿过数里宽的萧孚泗营区,兵营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只听湘勇们奔走相告:“抓到伪忠王李秀成了!快去看看忠酋模样!听说他每天都要吃人心肝过活!”
顾梦魂浑身一震,忍不住停下脚步,立刻被潮水般的兵勇蜂拥着望中军大营而去,不多时便见到被奔马拖着忠王,只见忠王浑身浴血,衣衫尽裂,在奔马的拖拽下已不知生死。
奔马终于停下来,几个管带扶起忠王,大声喝骂质问幼天王下落,忠王不为所动,惟闭目受死。几个管带毫无办法,竟当众解开裤子,对着忠王血肉模糊的脸就尿开了,周围传来兵勇们的哄堂大笑,跟着人人奋勇争先,排着队要往忠王脸上洒上泡尿。
顾梦魂浑身颤抖,手已不知觉间握紧了腰中的枪柄,似有感应一般,忠王突然睁开了眼,一眼就看到人丛中的顾梦魂,只见忠王的眼色有说不出的严厉,任脸上尿液飞溅,只紧紧盯着顾梦魂,那眼光有如实质一般,直刺进顾梦魂心底。
咬牙出血,顾梦魂终于缓缓放开手,转头逼视着满面激愤的众兄弟,直到众兄弟俱含泪转开头,顾梦魂才一眨眼,用眼光命令大家离开。
十一人步履沉重地悄然离开人群,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站住!”一行人眼看就要出得营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喝,顾梦魂微微一怔,慢慢转回头,便看到身后一个管带模样的湘军将领带着几个湘勇,缓缓向自己逼了过来。
“干什么的?”管带扫视着众人,冷冷地问。
顾梦魂神色如常,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递上怀中的关防文书,管带接过文书,仔细看了半晌,狐疑不定地问:“你们既然是给九帅家里送信报喜,怎么不骑马?”
顾梦魂不慌不忙地道:“出城的时候遇到小股长毛,马匹都受了伤,不得不留下。”
管带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九帅的心腹亲兵经过咱们地盘,咱们怎么能不资助一二,来人,牵几匹好马来。”
立刻有兵勇答应着去牵马,管带笑着把文书递还顾梦魂,却又象不小心般把文书掉到地上,顾梦魂弯腰低头去捡,头上有些不合适的帽子突然掉了下来。
“来人!给我拿下!说!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顾梦魂刚抬起头,便见管带的短枪已頂在自己脑门上,众兵勇也把自己一行围在中间,顾梦魂略一打量,立刻明白过来,只见几个没戴帽子的兵勇脑顶上,都长有寸长的短发,显然是因战事吃紧来不及剃,而自己刚剃的青渗渗的头皮落在别人眼中,一定相当显眼。
明白这一节,顾梦魂突然“哈哈”一笑,神色轻松地摸摸自己光光的头皮道:“大人是不是看小人这新剃的头不顺眼?咱们报喜的人,总要拾缀得光鲜点不是?”
那管带的眼光再次狐疑起来,就在他眼光疑惑不定的那一瞬,顾梦魂突然出手了。
三 祸起萧墙
抬手抓住頂在脑门上的火枪,拇指精准地卡在扳机下,另一只手跟着一记豹拳,准确地击中那管带的咽喉,立刻痛得他捂住脖子弯下腰来,正好迎上顾梦魂暴然而出的一记膝顶,坚硬的膝盖頂在那管带面门上,直把他撞得向后飞起,临死前那一声惨呼却因咽喉的重伤变得嘶哑低沉,怪异无比。
几乎就在同时,铁卫们也动手了,或拳或掌或指,转眼之间就撂倒身旁几个湘勇,这几下兔起鹘落,几个湘勇甚至来不及呼叫出声,战斗就已经结束。
“走!”顾梦魂一挥手,正要率众而去,却见三个湘勇已经牵着十几匹战马过来,乍然看到场中的情形,俱呆了一呆,突然扔下马缰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叫起来,顾梦魂追上几步,手中几枚铜钱打着旋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几道奇异弧线,掠过数丈距离,刹那间便嵌入三个湘勇的后脑勺,顾梦魂跟着抢过一匹战马,不再理会垂死挣扎的几个湘勇,立刻对众兄弟挥手:“上马!冲出去!”
众铁卫分头抢马,但几匹马已惊,嘶叫着逃开,只有六名铁卫抢到坐骑,跟在顾梦魂身后向栅口冲去,守关的几个湘勇慌忙取下长枪向几人开火,顾梦魂藏身马腹,转眼便冲到栅口前,跟着缅刀挟战马奔驰的冲力轻啸而出,疾若电闪,两名湘勇的人头连着半边膀子立时飞上半空,剩下的几名湘勇早已吓得痴了,转眼便成为随后追来的几名铁卫的刀下之鬼。
冲出栅口数十丈开外,身后才传来湘勇们的呐喊呼号,顾梦魂勒马回望,只见四名没抢到坐骑的兄弟已在栅口前被无数湘勇围住,在刀丛中厉号着奋勇搏杀,用最后的热血为顾梦魂挡住追兵,顾梦魂双目湿润,喉梗如塞,猛转回头,对几个想扑回去的兄弟厉声下令,----走!
身份败露,顾梦魂一行不敢再假扮湘勇,转而扮成绿营兵丁,还好各种关防文书准备齐全,再加从天京出来时带有充足的盘缠,一路上出手豪绰,倒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不日赶到干王洪仁驻守的安徽广德,为防误会,顾梦魂一行换下清军服饰,包上头,表明身份入城后,才知道干王洪仁已带领大军赶往浙江湖州,汇合从天京突围而出的幼天王,这里只剩下一千多老弱病残,由干王手下的一名检点叫杨天魁的率领,这杨天魁也是跟随老天王从金田起义的老兄弟,与顾梦魂几人俱是旧友,还曾拜顾梦魂为兄学过刀法,二人这番相见,自然感慨万千。从他那里得知幼天王从天京成功突围的喜讯后,顾梦魂奇怪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只为舍身护主的忠王感到难过。
幼天王奇迹般突出重围,忠王的嘱托变得没有了意义,毫无疑问,天王玺和天国册都该交还幼天王,顾梦魂和几个兄弟略一商量,决定立刻赶往湖州,却被杨天魁好说歹说地留住歇息一日。
是夜,广德府衙摆上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款待一路风尘的顾梦魂一行,席间,杨天魁频频敬酒,作为多年不见的老兄弟,顾梦魂不好拒绝,只有陪着喝了几杯。
“顾兄,”酒过三巡,杨天魁神色黯然地问,“你说天国还有复兴的希望么?”
顾梦魂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被人突兀地问起,才发觉这个问题真不知该如何来回答。
见顾梦魂哑然,杨天魁叹息道:“虽然幼天王冲出了天京,但加上干王的人马也不过几千疲兵,而浙江境内,却有数万以逸待劳的淮军精锐,淮军首领李鸿章更是老奸巨猾,极善用兵,再加数万尾随追击的湘军,干王这一去,直如飞蛾扑火!”
顾梦魂默然片刻,缓缓道:“局势如何,不是你我能左右,就算幼天王和干王这一路人马都被清妖吃掉,还有遵王、扶王、侍王等数十万之众,天国还有复兴的希望。”
杨天魁摇头长叹道:“无论遵王扶王还是侍王,才能威望都不足以和当年的东王、北王、翼王相提并论,甚至也比不上后来的英王、忠王、干王,而江西的侍王正为湘军第一悍将鲍超所困,危在旦夕,扶王在湖北四处流窜,无根无基,转战甘陕的遵王手下的捻军都是些乌合之众,实在难有大的作为,天国,或许真到了覆亡的时候了!”
顾梦魂冷冷地道:“那又如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咱们为天国尽到自己一分心力,就算对得起天王和无数先我们而去的天国兄弟,就算不枉此生!”
杨天魁黯然道:“咱们从金田起事,至今已有十余年,我已经累了,这十多年来,咱们一直在打仗,更让我感到可悲的是,我越来越不清楚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
顾梦魂盯着一脸疲惫的杨天魁,半晌没有搭话,只见杨天魁把玩着酒杯,盯着杯中一点摇晃不定的残酒,缓缓道:“顾兄有没有想过放弃这种毫无希望的努力,改弦更张或者另谋出路?”
“你让我投降清妖?”顾梦魂声色不动地问。
杨天魁抬起头直视着顾梦魂的眼睛,平静地道:“降与不降小弟都不勉强,只需留下你身上的天王玺,小弟必定倾我所有,让你和众兄弟下半辈子能作一个逍遥世外的富家翁。”
“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一摔酒杯,让府衙外埋伏的刀斧手一轰而入,把我们斩成肉泥?”顾梦魂盯着杨天魁冷冷地问。
杨天魁苦笑着躲开顾梦魂的眼光,叹息道:“顾兄不要逼我,我若不如此,只怕也难逃一死,早在天京陷落前,就多次出现过主帅不愿降,被部将们所杀的惨剧,如今天国已亡,人心向背,部属们想另谋出路也可以理解,只是苦无进身之阶,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机会,当然不会错过,他们本打算直接就杀了你们,在我苦苦相求下才答应不伤你我兄弟的和气,只要顾兄交出天王玺就成。”
顾梦魂望着一脸无奈的杨天魁,缓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解下了腰中的锦盒。杨天魁脸色一喜,刚要伸手来接,突然又缩回手苦笑道:“顾兄,我不敢相信你,你眼里有杀意,小弟受不起你壮家神刀一斩。”
顾梦魂猛地抽出腰中短枪,指着杨天魁道:“这个只怕比我的缅刀更快。”
“没有用的,顾兄!”杨天魁无奈地摇头,“府衙已被包围,你就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若以我为人质也毫无用处,我若跟他们一路,部将们还当我是头领,若不然,则立成死敌。”
“那你为何还不摔杯?”顾梦魂冷冷地问。
杨天魁叹息道:“不到万不得已,小弟真不想顾兄死在我手里。”
“好!有你这句话,我顾梦魂没有错交你这个兄弟!”说着,顾梦魂收起短枪,把手中的锦盒抛了过去。
杨天魁接住锦盒,将信将疑地打开,抖着手捧出象征太平天国最高权力的那方小小印鉴,只见那方蜡石为质、龙头为顶的印鉴,在烛火下发出淡淡莹光。杨天魁突然泪流满面,挽起顾梦魂的手出得府衙,把手中的天国玺高举过头,立刻,府衙外埋伏的叛军蜂拥而出,齐声欢呼。
把天国玺交给副手,杨天魁对部将们大声吩咐:“都给我滚远点,本帅要和兄弟叙旧!”
叛军们拥着天国玺退下,杨天魁挽起顾梦魂重新入席,亲自为顾梦魂斟上碗酒,双手捧上道:“来!你我兄弟再无芥蒂,今天一定要喝个天翻地覆,不醉不归!”
顾梦魂接过酒碗,一把扔出老远,跟着提起桌上的酒坛,举到杨天魁面前道:“你我兄弟对饮,岂能如此小家子气,要喝就要有霸王的气概!”
“痛快!痛快!”杨天魁连声高呼,立刻举起一坛酒与顾梦魂对碰,跟着一仰脖子,任那火热的烈酒如飞流直下三千尺。
一坛烈酒转瞬即空,来不及抹抹满脸酒渍,杨天魁已摔坛跌坐于地,跟着仰天长哭:“有了天王玺,我杨天魁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再不用愁,我本该高兴才是,为什么我却笑不出来?为什么啊?”
顾梦魂冷冷地望着泪流满面、神情凄苦的杨天魁,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已背叛了自己的梦想!”
“梦想?梦想”杨天魁双目茫然,喃喃自语,“梦想早就破灭了,从定都天京那天起,从天王不理朝政那天起,从东王北王自相残杀那天起,从翼王愤然远走那天起,从英王忠王各自为战那天起,梦想,天国,天国,梦想”
顾梦魂神色微震,望着酣然醉倒的杨天魁,已悄然扶上刀柄的手有些发白,踌躇片刻,终于还是缓缓放开了手,对几个兄弟略一示意,悄悄退出了大厅。厅外,几个守卫的战士见他们出来,均是一怔,只听顾梦魂淡定地道:“大帅已经醉了,不要去打搅,我们先出去醒醒酒。”
来到外面幽暗狭窄的长街,只见天已黑尽,满天星斗正与明月争辉。一个兄弟在顾梦魂耳边小声问:“大哥,天王玺已失,咱们怎么办?”
顾梦魂锉着牙冷冷地道:“咱们怎么失去的,就要怎么拿回来!”
四 神刀再现
广德驻军的大营很好找,就在府衙后不远,自从干王带走了大部人马后,这里一下子就冷清萧条起来,整个营区在月色下透着股破败森寒的味道,除了营区栅口旁、气死风灯下两个孤魂野鬼般例行公事的哨兵,整个营区死寂寂的象再无一个活物,就是例行的巡逻和更鼓也听不到。顾梦魂带着几个兄弟悄然翻过栅栏,在营区内如入无人之境时,心中也在暗叹:天国,真的人心不再了吗?
正如顾梦魂预料,营区深处,那个中军大帐果然还灯火通明,帐外更有数名兵卒来往端菜上酒,使大帐周围总算有些热闹气息。
帐内的气氛却有些凝结,热腾腾的酒菜摆满了作战用的行军桌,桌子中央那个淡黄色的天王玺正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静静的莹光,几个天国将领对着这个能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的圣物,却没有一丝大功告成后的兴奋与欢喜,满桌佳肴也是浅尝撤止,对美酒更是一沾即停,互相敬酒的时候多,喝的时候少。相互戒备之心已用不着掩饰,如今这个非常时期,大家谁都不敢相信谁,虽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已经有两个因不愿降清而倒在自己兄弟的刀下,还有一个因冒失地拿着天王玺去小解,枉死在同僚的手里,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
与清军谈条件的心腹已经派出,大概天亮前就能带回消息,这段时间是最为难熬,谁都怕别人起了独占功劳的异心。终于有人注意到菜已凉,而上菜的兵卒却半天都没有进来,忍不住一拍桌子冲帐外大喊:“都死那儿去了,还不换热菜上来?”
“热菜没有,冷刀倒有一柄!”随着一声满是讥诮的回话,突然看到满面阴沉的顾梦魂闪了进来,几个叛将一怔,慌忙拔刀跳起,却突然发觉自己在那柄雷鸣电闪般的缅刀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几个叛将先后倒下,都不甘地把垂死的眼光转向桌子中央的天王玺,最后看到的是顾梦魂那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拿走了他们所有的梦想
几匹健马急促的蹄音,击碎了幽暗长街的寂静,正在广德城西门巡查的老杜,揉揉睡意惺忪的老花眼,便看到那几个白日里来的大帅的朋友,正催马奋蹄奔城门而来。
“站住,干什么的?”老杜一向忠于职守,古板刻薄,从紫荆山追随老天王开始,就没有过一次疏忽纰漏、徇情枉法,为此反而得罪了不少高级将领,所以以前的战友最少都做到了旅帅,他还只是个负责广德城西门段城防的营总。
“老哥,咱们有要事出城,请你老放行!”顾梦魂打量着深深的门洞,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抄近路走这情况不熟的西门,不想这儿因以前与清妖打仗,把城门用沙袋堵死了,若要搬开那些沙袋,靠自己几个人恐怕要搬到天亮。不得已放弃了杀人闯门的打算。
“要出城?有大帅的手令么?”老杜不为所动,不冷不热地问。
“走得匆忙,没有带!”
“那好,回去带手令再来!”
顾梦魂勃然而怒,声色俱厉地道:“我有要事在身,你若误了我大事,你那条老命还要不要?”
老杜冷冷地道:“若有要事,更不该忘了大帅手令,你深夜奔马,若无手令,就凭这个我就可以将你拿下!”
顾梦魂心中杀机一闪而没,拨转马头准备走北门,突然听到身后大营方向起了阵阵鼓噪,心知那几个叛将的尸体已被发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站住!城中有变,你不能走!”老杜也听到军营方向的鼓噪声,突然闪身拦在马前。
顾梦魂垂手抓住刀柄,正欲一挥而出,突然发现城墙上、街道旁、房屋边现出了无数太平军将士隐约的身影,那是被自己和老杜的一问一答,以及城中的鼓噪声惊起的守军,粗粗一看,竟有数百人之多,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下马!不然我们将把你当奸细拿下!”老杜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就这一犹豫,顾梦魂几人已被守军围在中央,环目四顾,隐约可见有不少将士已用火枪对准了自己一行。是拼死闯出去?还是冒险一搏?顾梦魂踌躇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翻身下马,解下腰中锦盒,取出里面的天王玺,慎重地递到老杜面前,顾梦魂肃穆庄严地道:“我以这个命令你,立刻打开城门!”
“这是什么?”老杜接过天王玺,就着一个兵卒举着的灯笼,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终于看清大印正面那几个反刻着的大字----太平天国洪!老杜不禁失声惊呼:“天王玺!你怎么会有天王玺?哪里来的天王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保着天王玺从天京突围的铁血卫士,如今要把天王玺交还在湖州的幼天王,途经此地,不想你们的大帅杨天魁已有投清之心,要把这天王玺作为进身之礼!”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是顾梦魂!”
“顾梦魂?壮家第一神刀顾梦魂?当年老天王十八铁卫之首的顾梦魂?”老杜惊呼着抢过身旁兵卒的灯笼,举到顾梦魂面前,定定照了半晌,不禁喃喃道,“变了,变了,完全变了,再无当年神采飞扬的模样,只是这眼神,还是那么的吓人,你的神刀何在?”
“神刀在此!”随着顾梦魂的一声轻喝,一道刀光如闪电流星,快而清晰地掠过老杜老山羊一样的下颌,就在众兵卒失声惊呼时,只见几缕花白的胡须随刀光飘然而下,老杜摸着光光的下颌呵呵大笑:“没错!没错!当年顾将军就喜欢用这招惩戒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顾梦魂只觉心中一阵温暖,叹息道:“那时年轻气盛,我才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
老杜笑着摇头道:“当年能得顾将军这一刀指点的后生寥寥可数,大家都引以为荣呢!”
二人正说着,只听城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直向这方奔来,老杜神色一变,把天王玺交还顾梦魂,转身对手下兵卒吩咐:“小三子带人搬开沙袋,打开城门,其余人随我来,为顾将军挡住追兵!”
众人轰然答应着,随老杜向雨点般的马蹄声迎了上去,没有一人有丝毫的犹豫
天色微明,凉风习习,伫立城外荒郊,顾梦魂勒马回望,只听广德城西门的枪声和呐喊声已渐渐平息下来,顾梦魂只觉眼中一热,两滴清泪终于不知觉间滚落出来,这是天京陷落后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为忠王,这次,是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天国老兵。
“天国,希望还在!”拍马而走,顾梦魂象在告诉众兄弟,又象是在喃喃自语。
五 湘军悍将
顾梦魂马不停蹄地赶到湖州,才知干王已带着幼天王和所有人马赶往江西建昌、抚州会合侍王、康王,待顾梦魂追到江西,才知侍王、康王已被湘军第一悍将鲍超击溃,干王和幼天王被湘军尾随追击,正逃往福建方向,待追到江西石城,又惊闻干王兵马已在杨家牌被湘军席宝田部击溃,干王和幼天王均落入席宝田之手,被押往南昌,已先后在南昌城被江西巡抚沈葆桢处以极刑。
我今即永逝,一语贻后贤。
天国祚虽断,复生待他年。
南昌城外,天低云暗,顾梦魂伫立荒郊,轻颂着干王洪仁留下的绝句,黯然神伤?
“大哥”几个兄弟望着一脸木然的顾梦魂,欲言又止。半晌,只听顾梦魂仰天长叹:“忠王算无遗策,知道只有远离江淮主战场,在甘陕的遵王赖文光才是天国最后的希望,所以嘱我把天王玺和天国册远交给他,可惜我没能理解忠王苦心,难以割舍对老天王的感情,因一点愚忠延误了无数时日,如今干王幼王归天,天王玺已成清妖必得之物,咱们的行藏也已败露,此去陕西千山万水,前途凶险万分,不知咱们还能不能趟得过去?”
不待兄弟们回答,顾梦魂转回头,一一扫视着剩下的六个兄弟,黯然道:“众位兄弟跟随我顾梦魂从天京一路走到今天,也算是为天国尽到自己的努力,如今前途渺茫,若有谁想离我而去,我顾梦魂决不会怪罪大家,请就此别过,咱们来生再见!”
六名天王铁卫相互对望,一名铁卫越众而出,对顾梦魂拱手道:“大哥,难道你怀疑我们对天国的忠心?”
顾梦魂望着这名兄弟沧桑而不失清秀的脸,喃喃道:“梅兄弟,当年岭南梅家的大公子梅修竹,是我们十八铁卫中唯一出生显赫世家的富家子弟,当年抛弃万贯家财,以及岭南武林第一世家继承人的身份,追随尚在秘密传教中的老天王,完全是为了追求心目中理想的天国,追求人世间的公正、平等,我顾梦魂怎敢怀疑?”
梅修竹身后那个刀疤脸的大汉愤愤地问:“大哥是怀疑我们了?”
顾梦魂目光转向这名兄弟,叹息道:“郑兄弟,你名虽富贵,出身却最为贫寒,当年更是因全家死于恶霸之手,愤然杀人投军,要说你会背叛天国,谁会相信?还有杨大纲兄弟、成飞朴兄弟、王雷兄弟、郝大刀兄弟,你们当年都是受人欺凌、发奋习武的穷苦人,我顾梦魂更是受满清官府欺压的壮家人,是老天王当年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人人平等,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太平天国,咱们都是为这个理想追随老天王从金田一直战斗到今天,若我们都对天国失去信心,天国怎还有复兴的希望?”
说到这,顾梦魂顿了顿,眼光从众兄弟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只是如今天国遇到了最大的艰难,我不想把你们这些天国最忠诚的战士全部拚却,想为天国留下一点希望的种子,以待将来春暖花开时,就算你们今天离我而去,也必定不会放弃天国的梦想,这就够了。”
“大哥你不用说了,”疤脸大汉哽咽着道,“若天国就此灭亡,留下种子又有何用?咱们不能、不忍、不甘天国先我们而亡,就请让我郑富贵为天国殉难。”
几个兄弟也同声道:“咱们愿以身殉国!”
顾梦魂眼含泪花,突然仰天长啸:“天国有这样的战士,我顾梦魂有这样的兄弟,还怕什么艰难险阻?何愁天国不兴?走!咱们去陕西!”
荒凉古道,烈日炎炎,一眼望去,满眼尽是刺目的黄土,如波澜不兴的静海,一路连绵到天边。惟道旁半间陋屋,恰如浩淼沧海一叶孤舟,孤独而又倔犟地飘浮在漫漫黄涛之上,似在随风荡漾。
这里是鄂陕交界的交通要道,一向是商贾往来的热闹处,官府曾在此设有驿站,但自席卷天下的战火烧到此处后,此地受清兵和长毛的数度侵扰,在这里讨生活的小生意人死的死逃的逃,最后,仅余这半间酒馆,如一个无心逃逸的古稀老人,孤僻而执拗地伫立在路边,静待着生活强加给自己的命运。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和酒馆同样孤僻古稀的老板本不奢望会有什么好客人,但今日正午,突然来了七个一路风尘的彪壮汉子,使这半间酒馆一下子拥挤起来,领头那个头发有些灰白的阴沉大汉,一出手便给了老板一大锭闪闪发亮的雪花纹银,让见过世面的老板也是一惊。接过纹银时,老板注意到那大汉的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这该是长年玩刀的老手,看模样又不象是领兵打仗的将领,该不是一帮杀人越货的土匪?这样想着,老板心中却也没有丝毫惊慌,毕竟自己没什么东西值得别人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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