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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斗争闹(1)

电视发布会终于开始。说是采访,其实就是陆轻天的个人秀。她一点都不像电话里表现的那么疲惫,整张脸都焕发着逼人的贵气。我想她也许根本不像我一样困在这个迷局里,你看她穿着一身prada,烫成大波浪卷的头发绑成了一个贵­妇­髻,镜头推近时,我还能看见她用了睫毛膏,刚上了鲜红的指甲油。

她坐在新闻台上,朱­唇­轻启:“大家好。谢谢大家关注绍杨集团。我只想说,我相信我先生的为人,他不会做对公司无益的事情,也不会做对不起社会的事情。绍杨集团是我先生一手创立的,在这些年里,他对公司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绍杨。

大家知道,我先生在壮大公司的同时,从未忘记过慈善事业,光是在他个人名下捐献出来的慈善基金就已经近五千万,因为我先生比较低调,很多捐款都是以匿名的方式进行的,以公司名义做的慈善就不用说了。我先生不可能做败坏社会风气的事情,他本人对此也是深恶痛绝。媒体报道有关我俩离婚事件,更是子虚乌有。我和我先生同舟共济七年多了,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能随便切断的。

社会上有人为了达到摧毁我公司的形象,不惜栽赃我先生,我想问问这个人居心何在?难道社会少一个热爱公益和慈善事业的商人,他就开心了吗?我们邵阳集团将保留追究此人责任的权利。而且我们将积极与美国方面沟通,今天我们已经向钱理教授发出了律师函。我们绍杨集团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交待。”

媒体一片哗然,形势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用大榔头狠狠地敲了一下,除了空白就是汩汩涌出的鲜血。我全身都冰冷,猜不出这件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给陆轻天打电话,她电话一直关机。我不知道这些政治家说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知道事实是否这样,还是说这又是一场欺瞒大众的政治秀?

我矗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我以为是陆轻天回拨给我,立刻接起了电话,想不到电话那头却是我导师的声音。

导师说:“我收到律师函了。卢欣然,你给我的资料不是说靠谱的吗?虽然案例化名了,但真要追究起来,不一定能逃脱的。”

我嗓子­干­疼,突然有些想吐,我说:“老板,你容我先调查调查,你先别着急,我保证你不会出事的。”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奔向厕所,排山倒海地吐了起来。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秦绍真有通天的本事,把这件事情给压下来了?可如果真是靠压下来的,不应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还会起诉我导师呢?

我实在想不通,只好颓废地坐在马桶边上,对着墙发呆。

46、第十四章 脱轨?慌(2) ...

不管怎么样,A市肯定是要回去一趟了。我收拾了一下行李,和爸妈说了一声学校里有急事,就匆匆返回A市了。

秦绍的别墅我不敢去,现在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我只好先蜗居在学校的宿舍里。我继续大陆轻天的电话,她的电话还是持续关机。

我只好去邵阳集团的总部大楼前去堵她。我想要问个清楚,这件事情怎么最后成了我的错?明明是你指使我的,你现在推得一­干­二净了,是来玩我吗?你要看我这情­妇­不顺眼,直接买凶杀我就行,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呢?

我围了块围巾,把整张脸缩在厚围巾里,给刘志打了个电话。

刘志刚好出外勤,现在不在公司,得过两个小时才能回来。我说没关系,我等你。我只是想通过他进入邵阳集团的楼里。这里面都是需要员工卡才能进入的,可能现在是非常时期,警卫也很敬业敬岗,一直在刷卡口前巡逻。现在我化成苍蝇都飞不进去。

在等刘志的期间,我像是信访局门口的信访人员,蹲在邵阳集团的花坛里,紧紧盯着门口进出的人。下午四点,进出大门的人并不多,太阳快要落下,穿堂风吹得我哆嗦,我裹了裹围巾,对着肿成馒头的手呼着热气。

我想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是自作孽不可活吗?可是我又没有做错,我只是把秦绍的罪证揭发出来而已。刨去那些纠葛,我还算是一个正义使者,卧底在秦绍家专门揭发他的恶行。可是貌似我又玩砸了。

我冷得快要抱成一个球时,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一回头,看见秦绍站在我后面。他面无表情,对我现在狼狈的样子一点也不透露他得志的心理。

我却有些怕,可事到如今,清晰这个事情全部的人就在这里,我苦苦等陆轻天,也不一定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至少我了解这个人更多一些。与其等死,不如就此一搏。

秦绍摘下皮手套,对我说:“你有事问我对吧?我刚好也有话问你。跟我走吧。”

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只管往前走。我心里有些恐慌,忽然发现秦绍了解我要比我了解他要来得多。他不需要我说话,就知道我会乖乖地跟他走。他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却对他感到越来越陌生。

这一场战役,注定我是一个被动的输家。

我没想到,秦绍把我带到了别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踏入这块地方,没想到没过半个月,我还是进来了。以前进来时,我还知道我的目标方向和命运,可这次,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在秦绍设置起来的透明器皿里飞来飞去,透明器皿稍微掀开,我就奋不顾身地钻出来,以为到了自由的境地,却不料飞出器皿外面还罩着一个大玻璃罩,我飞得再远,还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轻轻松松地捏住了我,把我的翅膀随便一揪,我就丧失了飞行能力,又被抓进了器皿里。

我被秦绍带到二楼的小客厅。半年前,我在那里,和秦绍谈成了改变我人生的一趟买卖。那一天的屈辱还历历在目,想不到时隔半年,我们又坐在这里正儿八经地谈事情。

秦绍的表情跟那天一模一样,仿佛对整个事件漠不关心地说:“你记得我跟你在机场说的话吗?”

我记得,他说我们要忘记过去,然后重新开始。

我点点头。

秦绍几乎是有些和颜悦­色­地说:“那你给我背一遍。”

我别过头不说话。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五下,又安静下来。

秦绍突然抓起旁边的杯子,砸向我。我一偏头,杯子还是砸到了我头一角,血一点点滴下来。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头上的同一个地方,我也受伤了。他当时把我甩在地上,我头撞上了地砖,他还让人给我包扎了。

可今天我没有那时的好运,秦绍明显没有收手的样子。他看着我的血一滴滴往下流,他说:“你他妈给我再背一遍!”

我也不是半年前的我了,半年前我会害怕后退妥协,现在我被锻炼得足以藐视所有人,所以我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说道:“记得又怎么样?忘记你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我们两个人永远没有可能重新开始。我们都清楚得很。”

秦绍盯着我,像是在研究一种新生的生物:“我都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比你还薄情的人。你把我当做十几岁的小男生是吗?你以为我是喜欢在机场跟女人搞点风花雪月的浪漫吗?我那么认真地说这些话,你在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你想玩我,是不是还­嫩­了点?”

我忽然想笑,就真的这么笑起来,我笑得有些喘不过起来:“秦绍,你的意思是我玩不了你,那你­干­嘛认真­干­嘛在乎呢?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情­妇­罢了,有什么值得你这么上心的?你难道觉得我是个傻子吗?对这样的事实不会产生怀疑?”

秦绍没有问我,只是瞪着眼睛看我。

我看着他,说道:“你也把我当十几岁的小女孩是吧?要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还以为你是爱上我了呢。可哪里有这么痛苦的爱,爱到我们两人要相互伤害都不够!秦绍,我是有脑子的,我不是个随你摆布的棋子!我会去想,为什么会偏偏选中我,为什么恨不得我去死。我家的悲剧都是由你造成的,这还不够,你还要我陪葬,用我一辈子的幸福,用我肮脏的情­妇­身份去给你这样的恶魔陪葬!你是我们全家的仇人,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把仇人绑在眼前,像小狗一样,高兴的时候逗逗它,对它好点,不高兴的时候,把它一脚踢开,愤怒的时候就宰了它作为你的下酒菜?!

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恨不得将你大卸八块。你知道为了拿出你电脑里的东西费了多大劲吗?你知道我拿到之后有多兴奋吗?我想到你就要进局子里度过余生了,我都能从梦中笑出来。”

我看着挂钟玻璃面上倒影出来的我。额头上的血丝已经布满了脸的一侧,眼球突兀着,像是一个变态和疯子。没错,和秦绍在一起,我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秦绍突然大笑,说道:“这是陆轻天告诉你的吧。”

我狠狠地瞪着他:“你跟踪我?你早知道我会拿你电脑里的东西,对不对?”

秦绍说道:“我不跟踪你,我只跟踪陆轻天。她要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她找过你,也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所以我把重要的资料都转移了,又设了个假的资料在里面。我不说话是因为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胆子­干­这事情。我差点相信了你。没想到,你还是跟着她做了。现在你自己收拾残局吧,你为了私人恩怨,把你的导师都得罪了。你看看,你有多么可怜!”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真恶心,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我看见你就想吐,是真心的吐,生理上的吐。”说完我就蹲在一边吐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是吐,可能是压力太大,又或者秦绍本身是个让人难以消化的东西,我想吐就能自然吐出来了。

秦绍看着我蹲在那里,突然说:“你看见我恶心?我真的有这么恶心?你觉得只有温啸天这样的人才是好人,看着他都下饭吧?那你去问问他,七年前,把你们家举报给税务局的人,拼命鼓动造势的人是谁?是我吗?你以为是我吗?你既然不是十几岁的小女生了,那你查过吗?”

我心里有一块石头慢慢往下沉,感觉要触壁,却一直没有落到底处。我说:“你什么意思?你不要血口喷人!啸天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不要把你的肮脏思想揣测别人。”

“揣测?一直在揣测的人是你,不是我。你难道没有去查一下温啸天的病历吗?他的病是在他去美国后三个月才发现的。那这三个月他为什么不联系你?”

“他被锁起来了,他绝食了!”我疯狂地喊。

“绝食三个月?哪个父母会看自己的子女绝食三个月?他不可能连个接触电话的机会都没有。他不联系你,是因为他知道,让你家破产的罪魁祸首是他们!他不敢联系你!他连回国了都不敢联系你!你心心所念的那个人才是你真正的仇人,你却傻傻地盼着他回来,还要为了他家的生意来靠近我。他们家的生意本来就是踩着你们公司的尸体才爬起来的。你也不去看看,温啸天他们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电子产品!和你们家做的是同一个生意!你躲在你捏造出来的假象里,从来没去怀疑过他们家吧。”

天终于暗了下来,小客厅里没有开灯,漆黑黑的一片。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顿,我像是个得了绝症的老头,蜷缩在密闭的集装箱里,等待着被装上车,将我运往垃圾处理站,与所有腥臭的垃圾搅拌在一起,推进焚化炉里。我连尸体都是臭的,连骨灰都是臭的。

我知道秦绍不会卑鄙到来撒谎骗我,可我失去了强有力的话语,只会蹲在角落里,喊:“你撒谎,你撒谎。你这个骗子。”

秦绍一点都不怜惜我,对把我送往垃圾处理站的事情不遗余力:“你说你有脑子,你为什么不去想想,你家破产两个月前,温啸天的父亲就要忽然把他送到国外?因为那一天开始,他们家就开始动手脚了。你家本来人际关系就没处理好,树了很多敌人,只是缺一个强有力的挑事人而已。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清楚这件事情吗?因为他们家找过我,让我联手帮忙,我对你们的生意不感兴趣,对落井下石的事情更不感兴趣,所以才没有参与。你自己仔细想想,难道一点信号都没发现吗?爱得这么盲目,都恨不得还要为了他,委屈求全地来跟我谈条件?!”

我不停地摇着头,想把所有听到的事情都甩出去,可是它像是一张狗皮膏药,紧紧地跟着我。挂钟钟摆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像是雷鸣声笼罩了整个屋子,声音也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像是催命的声音,把我逼到了墙角。我头痛欲裂,抓起手边的杯子残柄砸向挂钟。挂钟玻璃落了一地,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我爬起来,拼命地抱住钟摆,似乎它停了下来,所有的事情就都结束了。身边的玻璃碎渣刺进了皮肤,可是我竟不感到痛,我只是傻傻地看着那些剔透的玻璃扎在我的皮肤里,美得不像话。

秦绍的脸在我眼前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他终于圆满了,终于成功地把我伤着了。他让我变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他把我留在了他的身边,跟看闹剧一样看着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看着我为了我心中神圣的爱情而挣扎,看着我为了心中的仇恨而犯傻。我错了,我以为他是这场电影的男主演,其实他还兼任整部戏的编剧和导演。现在故事终于揭晓了谜底,女主角终于得了失心疯了。

我忽然站起来,跟疯子一样抓着秦绍的衣领,说道:“带我去见温啸天,带我去见温啸天!”

秦绍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我。

我说:“我只要再见他一面,我就死心了。我再也不恨你了。我不恨任何人了。我恨不起。你们是伟大的­操­盘手,我恨不起。”

秦绍说:“先检查伤口,再找他。”

我盯着他:“伤口?哪里的伤口?”我拍着胸说道:“这里吗?这里有两个大窟窿,你们两人一人给了我一枪,你要检查吗?我掏给你看。”

我开始拼命地脱衣服,手上滑过玻璃刺,我也没感觉。冻疮被划出暗红的血来,我只是觉得痛快。这些积压在身上的淤血终于被放出来了,我只觉得痛快。

秦绍突然抓着我的手,说:“好,我答应你,但见过了,就检查伤口。”

然后他把我抱进了车里。我蹲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双手抱膝,呆呆地看着远方。我想起在海边温啸天正义凛然地质问我:“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么势利?我知道你们家破产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故,可如果你的欲望本身就不大,你为什么会扭曲成这样?”我又想起在艾静的婚礼上,温啸天惨白地我:“然然,你恨死那个让你家破产的那个人了,对不对?”

这两段话轮番轰炸着我,让我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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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十四章 脱轨?慌(3) ...

我第一次进入温啸天的公司。公司大楼的花岗岩壁上赫然写着“温远电子有限责任公司”烫金大字。我执意不让秦绍送我进去,孤身一人,我哆哆嗦嗦地进了大楼。

大楼的保安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立刻拦住了我。我推开他,跟前台那位长着锥子下巴的女孩说道:“我找温啸天。”

女孩使了个颜­色­给保安,说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说:“你只要告诉他,卢欣然找他来了。”

女孩如电话留言信箱一样,毫无新意地说道:“对不起小姐,我们温总的日程都已经排满了。您要见他需要提前预约和沟通。”

我拍着桌子吼道:“你他妈让他出来!我什么时候见他需要预约了!他现在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鞋都不配!”

女孩和保安都同时吓到,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对着空旷的大厅喊:“温啸天,你他妈给我出来!你他妈给我出来!”

快要被拽出大门时,我终于看见了温啸天。他一脸着急地跑过来,对保安和前台吼道:“放开她。”

然后他抓着我的肩扫了我一眼,说:“然然,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秦绍欺负你了?混蛋!总有一天我会搞垮他的。然然,我总有一天会让他哭着求你原谅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戴着一条纯黑的领带,即便是商务风,他也是­干­净简约得一如多年前的样子。

我说:“温啸天,你老实跟我说,七年前,搞垮我们家的人是不是你们?是不是?”

温啸天忽然怔住,表情像是突然被时间定格,或者是半死的活鱼塞进了冷冻箱。

我知道,在这个空旷的大厅里,有一个叫真心的水晶玻璃正在高空匀速降落,我一直以为它是钻石,坚不可摧,但是当它落入地面的刹那,真心四分五裂,只剩一片渣滓时,我才知道它远不是表象中的那么坚硬。它只是伪装得很好,但伪装得再好,它也无法更改它的成­色­。水晶永远是水晶,永远替代不了钻石。

我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回答我,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旁边的人群在远处围观,他们对自己的领导和一个疯女人在大堂争吵表示了高度的关注。我心里想:“你们看吧,看吧。我的人生就是这么失败,我就是造物主都嫌弃的瑕疵品。可是把我变成瑕疵品的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他虚伪、道貌岸然,骗了我十年的真情。现在事情败露,他无话可说了。”

温啸天拉着我的手,说:“然然,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我甩开他的手,说道:“为什么要换个地方?你嫌丢人?你还知道你有脸啊?”

温啸天突然转过身,对身后的人命令道:“你们都上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下来。”

那些围观群众立刻转身上了楼。

我鼓着掌说:“温啸天,对嘛,原来这个样子才是你啊。一直在我面前柔声细语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处理事情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的。来,赶紧跟我普及一下,当初把我们家踩在脚底时,你有多心狠手辣。你不是十年前就有意接近我的吧?哦,不对,是我不要脸接近你的,你只不过将计就计,是吧?你有多勉为其难啊,为了拿到我们家的情报只能忍受我的无理取闹。飞往美国的时候是不是全身毛孔都透气了?那三个月过得特滋润吧?跟高考结束后的那种虚无缥缈不真实的放松像不像?你现在回来了,又来找我,怎么?同情我啊?觉得我可怜啊?看我活得这么无知,是不是特别让你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温啸天的睫毛很长,他一眨一眨地看着我说:“然然,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讲。”

我笑道:“那你希望我怎么说?你不是曾经问过我,破产对我来说有这么重要吗?都让我扭曲了。我来回答你,本来我们家破产,我除了承受,什么想法都没有。我觉得我爸要是有问题,那该受的我们就受。可你知道吗?我们家是被你们这样落井下石的人生生拖垮的,生生拖断了资金链的。要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觉得我纠结在这个钱的问题上是不是显得很势力?可你知道吗?为了给我爸治病,我才会去找秦绍。我在秦绍那里,为了拿到我爸的医疗费用,忍气吞声到没法再忍的时候,我想的都是你。我甚至为了你,为了让你不重蹈我覆辙,还傻傻地把你推到你现在这个位置上,而我选择回到秦绍身边,我的交换条件就是护你周全!而你做了什么?你眼睁睁地看着我陷入这个泥潭,你有什么资格说爱我!你他妈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爱我的!!”

温啸天拉着我的手慢慢蹲下来,他仰视着我说道:“然然,我那时并不知道我爸在做这样的事情,等我知道了的时候,你们家已经成这样了。我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你让我怎么开口?老天已经报应了,我得了食道癌,我以为这就是报应了,所以我该承受的我都承受了。可是我不知道,你会因为破产这件事情发生这么多变故。我不知道……”

“所以你可以瞒着我再接近我?你当初怎么跟我说你消失了七年的原因的?你打着舍不得我伤心的大招牌大幌子,用癌症这张免死金牌来博得我同情和体谅?我在海南那几天,每天活得有多纠结,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停止在那一刻?我用了那么多的心,满满地守了你十年。你给我的是什么?是砒霜啊!你把我所有的爱都毁了,你把我的青春都毁了。温啸天,以后我们两人恩断义绝、老死都不要往来。”

温啸天抓着我的手,忽然大声吼道:“我做得有这么不堪吗?我们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可拿走我全部的心是你。我讨厌这样尔虞我诈,所以才选择远离商业。我为了你,每天在这里接触我讨厌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你离开秦绍。”

“离开秦绍?你明明知道,我回到秦绍身边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让你们企业免受秦绍的挤压,你说你怀的是什么心?你是让我去找秦绍报仇,让他当个替死鬼,还是为了你所说的尔虞我诈的商业利益!”

“我没有这么想,我从一开始就让你跟我走。”

“那你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啊!你告诉我,让我知道找错人了,秦绍不是我的仇人,你才是!”

“一回国的时候,我以为你爱上他了,或者是爱上他的钱了。我自己都很惶恐,我不知道隔了七年,如果你说感情变质了,我应该怎么办。等我们和好了,我又开不了口了,我怕告诉你,你会像现在这样。可后来你又回到他身边,不让我问原因,只让我进公司等消息。我都快疯了!然然,你回到他身边时,我有多害怕吗?你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秦绍,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分开了七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变了心的你?我是放你自由不要跟我这个仇人家的孩子在一起,还是毫无顾忌地把你绑在我身边?直到我那天知道你是为了报仇留在他身边。我怕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也自私地希望,也许你会因为这个爱不了他,而回到我身旁。”

“你不要把变心这样的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我对秦绍的恨不是你能理解的。”

“然然,你骗我说至尊宝爱的是白晶晶,可故事的结局却是至尊宝爱上了紫霞。有一句台词你应该会背得出来:‘有时候你发现你爱上一个你讨厌的人,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

我冷冷地看他:“所以整件事情是因为我变心引起的,你是无辜的,对吧。好,温啸天,你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度过余生吧。”

我转身要走,温啸天从后面抱住我,说:“然然,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

我扒开他的手,说道:“温啸天,在A大的草坪上,你跟我说,我们要把以前不开心的事情统统忘记,将来永远不分开时,我是认真的。因为那时的‘不开心’,并不包含你我们两家的恩怨,不包含你欺瞒我,不包含你复杂却不够勇敢的心。哪怕你提前半年告诉我,也许我都会选择原谅你。我想那时只要你把我爸送到最好的医院,我可能还都会感激你。可是,你错过了最后的截止日。对不起,所有的事情都无法挽回了。”

我大踏步地冲出大楼。外面路灯晃眼,冷风刺骨。我看见秦绍的车灯一闪一灭,正招呼着我过去。我缩着脖子钻进车里,秦绍也不问,就直接发动了车开出去了。

我知道温啸天在后面看我。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往往能减少一半的痛苦,那就让他抱着我爱上秦绍这样的幻想□吧。

秦绍叫来了家庭医生,我身上的伤都是小缺口,简单消一下毒就可以。我不想吃药,也不想让医生打扰我。我觉得我经过了一场大战役,我连分析我现在为什么还要呆在秦绍家的心都没有。

48、第十四章 脱轨?慌(4) ...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除了睡还是睡。我大概患上了嗜睡症,每天一睁眼已经是中午时分,可刚吃完午饭,我又开始犯困,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是半睡半醒间的。我也懒得洗澡,有时候翘着头发两三天不洗,秦绍就把我扔进浴缸里泡着。即便这样,我在浴缸里也会睡着,经常不小心就睡昏过去了。有一次我躺得太彻底,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就想一直这么睡下去,还是秦绍发现后,把我拎起来的。为了避免血案,每次洗澡时,秦绍都会守着。既然这样,我就彻底放松了,劳烦秦绍每次洗澡要捞好几遍。

这样无存在感的生活大概过了大半个月,症状慢慢有所好转。我每天清醒的时间逐渐长起来。

因为懒得思考,我就问秦绍:“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你还不把我赶走?”

秦绍就说:“因为你自己不走啊。”

我点点头,觉得也有道理,我说:“那我挑个时间走吧。”

秦绍白了我一眼说道:“那记得把那条狗也带走。我看着你们两个都闹心。”

我说:“好,等我挑个黄道吉日的。对了,咱差不多有半年了吧,找个时间把绩效工资给结了。”

秦绍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看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只有人民币啊?”

我扒了口饭说道:“嗯,有时候看你是欧元,有时候是日元。具体得拿到绩效工资再说。”

有一天,太阳升得老高老高,像是要把整个地球都融化了一样。整个草坪都暖洋洋的,我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秦绍忽然拿着我的手机,怒气冲冲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那过来看看,原来是医院发来的信息,说手术台现在空出来了,让我和我爸近期再去做一次确认检查,就可以做换肾手术了。

我说:“文盲啊?上面不是写着吗?”

秦绍打了我一下后脑勺:“跟你正经说话呢。为什么要换肾?换谁的肾脏?”

我说:“换我的呗,我也想换你的,可怕你的匹配不上。”

秦绍说:“不许去。”

我懒得理他,躺下来晒太阳。

秦绍提了提我,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去,听见没有?”

我说:“你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拉屎放屁啊。拦着我尽孝,要有报应的。”

秦绍说道:“我不会给你绩效工资的。”

这还是秦绍第一次拿钱威胁我,以前他威胁我的品项都比较多样,可能现在也没得好威胁我了,所以只好拿出了最后的武器。

我吊都不吊他,说道:“那我捐一个肾卖一个肾,不就行了。要是没有肾脏活不了,我就卖个眼角膜什么的,回头找找黑市去。”

秦绍蹲下来看我。他的头刚好遮住了阳光,­阴­影打在了我脸上。他看着我眼睛说:“不许去。你要不去,我想办法帮你搞定你导师的学术官司。”

“呦,都利诱了啊。秦绍,说句实话,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了。你呢,对我也­干­过不少疯狂事情,我呢也差点把你搞破产了,所以,以后咱俩就算清了。你们要是告导师,我就把陆轻天跟我之间的交易曝光,相信你们夫妻恶战之类的事情对你们公司也有负面的影响。反正我也是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好顾忌了。到时你就得被人家当笑话看。多不好啊。所以,按约定,你把钱给我,我们就散了吧。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秦绍听我说完,想了想,说:“你先等我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其它的肾源和你父亲匹配,也不差那么几天。你年纪还小,少了个肾脏,对生活影响太大了。”

我从草坪上爬起来,看着秦绍,说道:“秦绍,你怎么忽然善心大发了?我都不认识你了。”看了他一会儿,我继续说道:“你看过这么多人,是不是没有谁比我更惨的了,所以同情我呢?”

秦绍别过脸,说道:“对,我同情你。如果我妹妹还活着,我绝对不会允许她为了我,而放弃她身上的一个肾的。你爸也是一样,你不要任­性­地用你的办法去救他。”

我看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清楚地看着他,犹记得上次仔细看他还是在我们老家的医院里。我说:“谢谢你的同情。真的。但是我怕我爸这病拖下去,再出问题就不好了。找肾源这种事本来就希望渺茫,我等不起的。”

秦绍激动地说:“那也要等等看。什么努力都没做,为什么要放弃?”

我被他真挚的情绪一感染,就说到:“那好吧,我等十天看看。要是过了十天还没消息,那就算天意了。”

秦绍迟疑着点点头。

我想,我如果知道这十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答应秦绍。

那是个­阴­天的一大清早。应该是我给秦绍十天时间的最后一天。乌云压得很低很低,都快要亲吻上地面。雷声轰隆隆地响,闪电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鞭子抽打着大地。我刚从大棚里看完我新种的西红柿出来,看见秦绍正站在门口看我。我看他表情凝重得快要和天上的乌云有得一拼,想着他不是真破产了吧,我爹当年破产时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走过去,看着发愣的秦绍说:“秦绍,怎么了?”

秦绍伸出手,手里是我的电话。

我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又看我手机?”

秦绍说:“电话还通着呢。”

我接起来,那边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说:“喂,是卢国富王芹家属吧?我们这里是黄城医院。你赶紧过来一下吧。你母亲发生了严重车祸,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在刚才不幸去世了。医院通知到你父亲了。你父亲听完消息诱发了脑溢血,现在正在抢救,病人还有肾衰竭的现象,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听着电话里那个blabla在说的声音,脑子却一直是悬空的。我说:“你们确定吗?确定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我们确定,他们身上还有有效证件。家属赶紧到现场办理手续吧。”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麻木地站在原地。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惊雷,把我唤醒。我连忙拉着秦绍说:“秦绍,送我去机场。”

秦绍立刻让人安排车,我坐在车里,看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雨刷不停地清扫着玻璃,我看着雨刷发愣。

我想,我的世界到底要悲惨到什么样的程度,老天才会安心。我刚从家里回来。我妈包的饺子余味还在嘴里,我跟我爸聊的家常还在耳际,怎么就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了呢?

秦绍在旁边看我,说:“要哭就哭出来吧。”

我瞪着眼看秦绍:“我为什么要哭?我爸不是还在抢救吗?没有了妈,我还有爸爸。我还不是孤儿,你凭什么让我哭!”

我这么说着,却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到了机场,所有的航班都因为延迟了。我绝望地看着老天,跪倒在机场的大观光玻璃前。我从来没求过老天,现在我求它,求它放过我家人,放过我。不要这么残酷,不要在这个时候还不让我赶回家。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做人家的情­妇­,破坏别人的家庭。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件错事,要处罚我就冲着我来吧。我发誓,只要让我回去见我爸一面,我再也不做别人的情­妇­了。放过我爸,放过我爸。

我哭得筋疲力尽,秦绍在旁边抱着我。我看到机场里强烈的灯光把我们倆的影子拉得漫长。我的胃又是万马过境,我站起来冲到厕所里一顿翻江倒海的狂吐。吐完了出门看见秦绍时,又觉得有了吐意。

我想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一个信号,让我知道做情­妇­就是这个下场。家破人亡,连看见自己的枕边人都要吐个昏天暗地才行。

雷声终于停止,雨也变小了一些。航班终于开始重新启动。秦绍买了两张最快到老家的机票。他拿着机票跟我说:“我陪你去吧。我的车还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去医院。时间不好耽搁。”

我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做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方向。

49、第十五章 深渊·痛(1) ...

黄沙的海风吹皱在天地倾斜的尽头,千年不过一组慢镜头

蔡依林《海市蜃楼》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到了医院,我像一个从未进程的小老太,两眼无神、昏头转向地在医院里瞎转悠。秦绍领着我去问分诊处,我很快被带到了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我想这真是个大型手术,过了五个多小时,都还没有出来。没有出来就好,没有出来就表示我爸还有生命特征。他正在顽强地为了我做抗争。

可是还没等我思考完,旁边的护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卢欣然,我是卢国富的家属。”

护士说:“你怎么关机了啊,刚才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在飞机里关机了,开机了之后可能没电,又自动关机了。我爸还要手术多久?”

护士看了我一眼,说道:“卢国富患者没有在里面,他已经去世了。你跟我来吧。”

我觉得我跌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我在枯井里被伤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来救我。好不容易井边有了动静,却看到有人盖上了井盖,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我在枯井里,嚎啕不止,却是万劫不复。

我被护士带到一个房间里,上面并排盖着两个人,不,是两具尸体。我知道,揭开这一层白布,就是在我的井盖上再加块陨石。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对让我的命途再恶劣一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这个动作却有强烈的心理作用。它会强化地通知你,再盖上块陨石,你本来是100%死亡率,现在是10000%哦。万无一失哦。

所以我固执地不去掀开这块布。我哪怕死,我也不要让命运这么嘲笑我。

可旁边的护士却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大概很多人会在这时失去面对真相的勇气。于我来说,这是个人生的灭顶之灾,可是于医院的职员来说,我只不过是他们每天需要面对的无数个生死离别,­阴­阳相隔的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例。比我更悲惨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身患残疾的孩子,又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护士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白布。她替上天盖上了那块硕大的成分不明的陨石。

我看着病床上并列躺着的两人,一个是每次骄傲地唤我凤凰的老人,另一个是念念叨叨地让我把男人带回家的老人。他们吵了一辈子,现在安静地躺在一起,像是熟睡了样子,好似再睡一会儿,一个会打鼾,另一个会翻一□子,等天亮了,他们就会陆续起床,一个挎着菜篮出门,另一个打开电视机听戏曲。

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拦腰切断,所有的回忆都将不再重演。

回忆将一直只能是回忆。

我知道了,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我一直在问老天,报应的极限在哪里。他指给我看,喏,这样的你还受不受得住?

秦绍在旁边要过来抱我,我忽然推开他。我对着他喊:“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非拦着我不让我回来换肾。如果我回来了,我妈的车祸就不会发生,我爸也不会有脑溢血。如果我回来了,我们全家都安安稳稳地在医院里躺着,都是清醒地活着。你有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吝啬?我这半年,从你身上赚到的钱都不过你车子一年的保养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要是早点把钱给我,我也许早就把我爸治好了。要不是肾衰竭,我爸的脑溢血就能被救活也说不定。都是你,都是你,你趁火打劫,你居心叵测,你和温啸天一样,都是害死我们全家的凶手!我后悔得要死,我再也不要跟你有任何瓜葛!”

秦绍只是看着我,他看着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看着我。

我吼道:“现在你开心了?看戏是不是看得很称心啊?我们全家都配合你,就是为了让你看场好戏!现在我终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我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东西来威胁我了。”

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说着说着,觉得眼前的事物开始天旋地转,越来越黑,终于“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秦绍还在我身边。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脏坚强地跳动着。我想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了无牵挂,孑然一身,以后留在这个小城市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孤独终老吧。等年纪大了,我就主动住进敬老院里,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姑娘推到花坛附近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可以让这颗心脏停止了。

我转头跟秦绍说:“秦绍,之前说的话有些是气话。我们之间哪能说得清楚对错的。你也回去吧。前几天在A市就跟你说过,挑个黄道吉日离开你家。现在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此散了吧。以后你在A市过你的风光日子,我在老家过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缘,我们再相见,也不要装相识了。”

秦绍拉着我的手,慢慢摩挲着我的手指头。

我抽出手来,说道:“今天谢谢你。接下去我会忙着给我父母办葬礼,可能也没时间去机场送你了。”

我想,话说到这里,秦绍应该站起来走人了,可这一次秦绍却很有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

我问道:“你还有事吗?”

秦绍低着嗓子说:“我帮你一起吧。你一个女孩子办葬礼,太受累了。”

我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连在狼窝里……”我忽然一顿,觉得这样的过往对大家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只好跳过说:“我没关系。再说让你办葬礼,我怎么介绍给别人啊?说你是我情夫?还是别给我添乱了。”

秦绍看着我说:“以孩子的爸爸身份行吗?”

我看着秦绍,脑子还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忽然我似乎是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秦绍,我可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秦绍温柔地看着我,又拉过我的手,说道:“我也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我一下子慌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秦绍想过来帮我,被我立刻甩开。我坐稳了之后,问他:“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

秦绍无辜地看着我:“刚才你晕倒之后,医生检查了说的。两个月了。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

我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两个月我做了什么。我一直在睡觉,睡觉去前,我和温啸天决裂,和他决裂之前,我在老家,在老家之前,我在秦绍家卧底。我过的日子要么刺激死要么混沌死,我都没留心我例假推迟了那么久。我的例假平时就不太准,原来吃避孕药,经期就更加混乱了。可是我这两个月都没进行床上活动,什么时候中的奖啊?

秦绍看着我陷入沉思,紧张地看着我,伸出手掌指着伤疤说:“我推算了一下,就是这天的事。”

我恍然大悟,那天光顾着打架,事后都忘了去买紧急避孕药了。我想起秦绍那时在我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我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老天啊,你还能更荒唐点吗?我和秦绍的孽缘终于要断了,你为什么还要Сhā一脚?难道还嫌我的命运不够多舛吗?!

我对那些电视上演的母凭子贵,情­妇­挤走正房的戏码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些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富商的花边新闻我也不想参与。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走完这一生,我都做好了孤独终生的准备。这个孩子,注定了从出生开始,就会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私生子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他。要是拍TVB电视剧,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许还会找他父亲报仇;即便被他父亲领养,他也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然后一窝端掉他父亲的产业。我实在不想让我孩子去面对这些。

我至少还享受了二十三年的平静美好的时光,我不想孩子未懂事之时就要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何况,我和秦绍之间,哪里是普通的情夫情­妇­?连史密斯夫­妇­都不会像我们这样勾心斗角、互相伤害的。

秦绍握紧我的手,目光灼灼地对我说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践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癌症晚期你也会把他生下来的。”

我努力地回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崇高的话。我狐疑地看着他。

秦绍生气地说:“那天,你被我关在房间里,你踢了我,然后你说的。”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绍,如果我再流产,你会放狼出来咬我吗?”

秦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睛睁得比以往都大了些。

我说:“秦绍,你也说了,那天你把我关在房间里,你把我当食物喂狼,我又踢了你。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是能要孩子的关系吗?”

秦绍抿着嘴,面部肌­肉­紧绷地看着我。

我又说:“你再问问那个声称和你同舟共济七年多的发妻。她愿意吗?”

秦绍终于说话:“她的问题我来解决。媒体上说的离婚不是谣言,我正在处理。”

我说:“如果你们离婚呢,就坐实了我拆散婚姻的狐狸­精­这个恶名。对不起,我不想担。本来这半年可以作为我们人生的Сhā曲就跳过的,我不想给这段历史赋予任何意义。”

“离婚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即便没有你,我也会和她离婚的。”

“无所谓,反正你们离婚跟我没有关系。你离了也别因为孩子找我。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了。”

秦绍突然抓着我胳膊问我:“那你打算把孩子怎么办?打了吗?还是一个人抚养?”

我使劲挣开,说了一个最真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我没法做到像郑言琦那样,打掉孩子就跟剪头发那样说断就断了,也许剪头发还要思考一刻钟,堕胎却是义无反顾的决定。我从心里喜欢孩子。以前没感觉,这几年随着年纪变大,母­性­的光辉越来越凸显。有时候经过婴儿用品店,都会对那些手心大小的鞋子袜子感兴趣,偶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会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

我珍爱孩子,可并不代表我要把注定悲剧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50、第十五章 深渊·痛(2) ...

幸好有同院落的大爷帮忙,我才知道办葬礼的各种程序和风俗。他说,我得把父母的遗体先运回了家,然后买寿衣寿帽,再请人化妆后,要在客厅里放上两天,同时得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亲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时过来吊唁,吊唁完还要办一天酒席,最后再送往火葬场。

我爸破产后,早已没了朋友。亲戚生­性­凉薄,但总归有血缘关系在,所以我还是在回家的车上先挨个儿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秦绍还是没有离开,我不知道他这么紧紧跟着我,是不是怕我一不小心就跑去医院流产了。其实他不用担心,我现在第一任务是把我父母安葬了,我要流产,哪来力气­干­活。我跟秦绍说了这个意思之后,秦绍也没听进去,他说:“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秦绍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我想,对,是玻璃瓶。我现在是他秦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我,是因为珍惜我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老家的房子里还是昏黄的灯光。大爷被我打发走了,我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小一辈的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我。我常年离家,本来对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我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我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我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我,我就越客气地回敬。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我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他们跟我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我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爸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早点投胎。”我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我还是说“我知道”。我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才明白我之前做惯了别人倾诉的垃圾桶,已经忘记了怎么把我现在的痛苦分担给别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怎么跟别人说:“虽然如此,我还是特别地伤心。”然后我一件件地开始说起我爸妈的往事来?

这样的倾诉,我不会。我只会传递愤怒,我生气时会说很多话,可当我伤心了,我却不知道怎么讲。

大堂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锣鼓架子,铿锵铿锵地敲起来。有人负责唱,有人负责舞,彼岸的世界我不了解,也许这么嘈杂的声音能够建立一座桥,让我父母踏过一个个坎坷。因为二胡、竹板、锣鼓之类的乐器演奏得洪亮,在这宁静的小村落里,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门口看,还有些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热闹。我看着他们,想着可能这种荒诞的表演,在最初时不是为了超度亡灵,而是离开­肉­体的魂魄为了告别这一世,特地请活人来热闹一下的,像是我们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又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那样。

秦绍坐在我边上。大家在看戏之余都已经发现了他,因为我没有做介绍,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为他就是我的老公。毕竟在老家,要是我这个年纪还不结婚,是属于怪胎了。

秦绍早习惯了陌生人的关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我。即便是这样没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来了。我偷偷地跟他说:“你就当日本的能剧看吧。”

因为噪音太大,秦绍附在我耳边问我:“能剧?那是什么?”

秦绍这样亲昵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风还相对保守的老家,即便是夫妻,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大家对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事都只限于婚礼当天,所以在那天才会想尽办法出各种三俗的点子为难新郎新娘。

我和秦绍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秦绍也感觉到了大家的眼神,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暂停十分钟时,秦绍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

秦绍担忧地看着我,说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天你就靠医院的一瓶营养液撑着,哪里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爱玻璃瓶的眼神来。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饿吗?”

秦绍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现在倒有点觉得我们俩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了。而且秦绍表现得很安静很无害,让人怀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伪装。

我说:“你也不会做饭,我现在也不可能做饭给你吃。这样吧,你往外走,朝北边走大概两百米,右转有条特别小的路,你往那儿走几步后,拐进右手一个小胡同里,那里有个特别迷你的小杂货铺。买的时候注意看保质日期,当心别买山寨品牌的饮料。”

可能秦绍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支使跑腿过,又或者他从来不知道去地理位置这么复杂的杂货铺买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有些迟疑。但很快他就迈出脚步了。

秦绍是有气场的,他一迈脚,门口很快让出一条道来。秦绍低着头,往左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又掉了个头继续风姿绰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轮的演奏都结束了,秦绍还没有回来。我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着急。我倒不担心有人劫财劫­色­,我们这里的民风还不至于这么堕落,我是担心秦绍别不小心掉进沟里湖里去了。我可不想我孩子从私生子变成了遗腹子。秦绍终于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在人群里钻进来时,我忽然有些想笑。他难得狼狈的表情,仿佛是经历过一段惊险的旅程。

他看到我稍微安心了点,然后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牌食品。我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鲜一般的杂货铺里售出的所有东西都各来了一样。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摆在我面前让我挑。

我拿了个桃酥后,问他:“怎么去那么久?迷路了吧?”

秦绍轻轻地说了声:“嗯,太黑了。”

我说:“怎么绕回来的?没一路向北走回到A市啊?”

秦绍说:“有你这指南针呢。”

桃酥卡住了我喉咙,我拼命地咳起来。秦绍连忙打开一瓶水凑到我嘴里。我喝了几口后,才稍稍恢复平静。

秦绍说:“就知道你听不了这种话。实话跟你讲吧,是你们这里的一条土狗一直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朝着这里的演奏声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你家门口了。满意了吧?”

我联想起刚才秦绍的狼狈样子,确实觉得非常满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门口那群看戏的也跟着散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和秦绍,以及我父母的遗体。

我问秦绍:“你怕吗?”

秦绍说:“不会。”

我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楼上:“你要困,先去楼上睡吧。那里有我房间。我得在这里守夜。”

秦绍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我:“那怎么行,你现在这身体,怎么能熬夜呢?”

我说:“我首先是我爸妈的女儿,其次才是我孩子的妈妈。”

秦绍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那我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

我看着他说道:“平白无故地哪里有什么话好说?”

“比如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秦绍就晾在一边了,脸上有些委屈的神­色­。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洁癖的他为了我,今天没洗澡还被土狗追,真是名副其实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跟他说:“你等等我,我上楼去拿个东西。”然后我就上楼了,翻了翻我爸妈的房间,从里面拿出几打厚厚的相册,又跑下了楼。

我们俩就围坐在乌黑的灯泡底下,一页页地翻开相册薄。里面有我父母的黑白结婚照。我爸的士兵照片,我妈务农时的照片,但大多数都是有关于我的照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爸妈都保存得很好。我百天的黑白照被放大到七寸,气势庞大地单独占据了一页。我指着照片讲:“这是我刚出生100天的时候照的。”

秦绍摸着照片上的婴儿脸,眼里透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光:“你说我们孩子出生了,也是长这样的吗?”

我一听,盖上相册本子,说:“你再讲,我就不跟你分享了啊。”

秦绍连忙说:“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

我听到他的保证后,再打开相册本,一页一页慢慢往下翻。我指着一张我踩着小木马的照片说:“这张是我三岁的照片,你知道吗?这个木马是我爸亲手做的。他把我们家木床的边料收集起来,给我做的这匹能晃悠的木马,怎么样?我爸厉害吧?”

秦绍点点头,说:“嗯,笑得挺甜的。原来那时就有酒窝了。”

我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是我和我妈在田边拍的。我那时有五岁了吧。不过我妈说我那时特爱哭,脸上都长了­鸡­胗皮。丑爆了哈?还戴单边的袖套,另一只可能被我弄丢了。呵呵。”

秦绍说:“还行,没现在丑。”

我白了一眼说:“对了,你看这张,这是我加入少先队员的照片。我身上那件毛衣还是我妈拆了她自己的毛衣帮我织的。蝙蝠衫造型的,全班数我最时髦了。那时我多激动啊,一想到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别提多兴奋了。每天放学回家都先要把红领巾折叠好,要是脏了,要我妈立马洗­干­净再熨­干­了。”

“这张是我得全省小学组书法冠军的照片。应该是六年级了吧。我身上穿的是马海毛毛衣。当年特流行的那种。回来之后我爸奖了我一架电子琴。你知道那时候一家电子琴对于我来说,就跟兰博基尼对于你,不,对于普通市民一样奢侈。我每天抱着电子琴乱弹,恨不得把它背到学校里给大家展示一下。后来为了炫耀,我还特地请同学来我家做客。可惜,后来这家电子琴都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张张地往下翻,照片里的我越长越大,和现在的我越来越近;而我的父母却慢慢从朝气蓬勃的青年走向了中流砥柱的壮年再走向了饱经风霜的老年。鬓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白的,背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驼的,皱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刀刀刻满了额头的。就这样,终于在昨天早晨,时光终止了在他们身上的变迁。从此以后,照片里出现的将是我一个人了,永远将是我一个人了。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在相册簿上。从昨天到了医院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哭不出来,像是被堵塞了的管道。可现在这个管道终于通了。我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开始松动,它们现在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我抱着秦绍大哭起来。

我边哭边说道:“我不想他们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变成孤儿。我想让我爸妈好好地活下去,看着我结婚生孩子,他们做外公外婆,带外孙出门散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他们一起完成。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们怎么就这样轻易地丢下了我?他们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

秦绍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讲。他是个了解我的倾听者,我现在只需要这样的肩膀,不需要任何的言语。我不要那些“节哀顺变”,“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只想有个树洞让我说让我哭,那就够了。

51、第十五章 深渊·痛(3) ...

等我哭累了,我就窝在竹椅里平静思绪。秦绍什么时候从楼上拿下的棉被,我都不知道。后半夜的大厅冷得可怕,秦绍把棉被裹在我旁边,又拼了几张板凳,让我把脚搁上去。我就这么躺在了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沙发上。

又过了一会儿,秦绍又跑到了楼上去,很久不见动静,我以为他去补觉了,就一个人裹着厚被子打哆嗦。

秦绍下来了,手里捧了个托盘,放在我面前。他指了指一碗黄乎乎的东西,说:“我煮了点面条,再怎么说你也得吃点热的,暖暖身子。不然你的手又要长冻疮了。”

我拿筷子搅和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面条早就结伴成了面疙瘩,却也不说什么,只问他:“那你呢?你也一块儿吃点吧。”

秦绍指了指旁边的一碗,说:“我吃这个。”

我说:“那是什么?”

秦绍说:“这是体验版,你这个是改进版的。你家里所有的面条都被我煮光了。我再也推不出升级版了。”

我点点头,吃了一口我改进版的面条,几乎是没有任何鲜味和咸味的,可能没有加调料,我也就当我也是个尿毒症患者,大口地吃起来。

秦绍见我吃了,自己吃了口他的体验版面条。他对他的作品很有预期,所以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只是慢慢地一口口吃完了。

我说:“是不是比那些高级饭店里的意大利面都还好吃?”

秦绍笑笑,诚实地说:“要是意大利面听到这个话,会以泪洗面的。”

我说:“你也不自夸一下,真不像你的风格。不过要是意大利面以泪洗面的话,就成了汤面了。”

说完之后,我俩都对这个无比冷的冷笑话一阵哆嗦。

这一天晚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长大了,我也可以翻看这样厚厚的相片;而等我死去,还有孩子翻着照片一点一滴地思念我。另外,我是在我父母去世的时候知道怀孕的事的,也许冥冥之中,父母也希望我能把生命传承下去。

我知道在国内,单亲妈妈生孩子不可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容易。没有结婚证就没有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要面对孩子黑户、上学一系列的问题。所以不管怎样,我也会为宝宝建立一个家庭,找一个纯朴的大龄未婚男青年,或是找个憨厚的无子鳏夫或离异男,我都想让孩子跟所有的孩童一样,安安静静、健健康康地成长。而这样的生活应该不包含秦绍。

第二天,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到场。有对着遗体痛哭的,也有沉着脸站在一旁的。我名义上的侄子侄女们也过来了,陌生地盯着床板上盖着蓝布的遗体。我把杂货铺买的吃的东西都分给了他们。小孩子一看见吃的,立刻忘了面前的事情,自顾自地玩去了。

秦绍面容硬朗,­精­英气势十足,360度无死角无硬伤,全身上下散发着“我是有钱人,我从小到大就没愁过钱”的金光。亲戚们偷偷打量了一下秦绍,就过来和秦绍握手、搭讪。秦绍在这时才体现出良好的家教来,有礼貌,但又不让人觉得亲近地一一回答他人的问题。我一直习惯了他和我咄咄逼人,恶语相向,对他这样与人交流的方式很不习惯。

我大叔是在得知我爹破产后,第一个关机的。我记得我还去他家门口堵过他,想让他把我爸随手送他的一尊金佛还回来。那时是12月,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我佝偻得像个九旬的老头。我在那里等了两天,他们都不敢出门,终于在第三天,他们拎着包飞快地跑向了那辆桑塔纳2000——我爸替大叔买的50岁寿辰礼物。

他看见秦绍时,就分外亲切地握着秦绍的手问:“初次见面,我是小然的大叔。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俨然是一个长辈的姿态。我想从来没有人称呼他过“小伙子”,他应该会有些不舒服。

秦绍露出了一脸商务款的笑容,是那种肌­肉­在散开扯出了笑容,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的样子。他回握了一下大叔的手说:“您好。鄙人秦绍,秦国的秦,绍兴的绍。”

大叔紧接着又问:“哦,秦绍,好地方,好名字。在哪里高就啊?”

我立刻偷偷拉了拉秦绍的衣角,用眼神暗示了他。我们在一起毕竟这么久了,默契还是在的。

秦绍说:“在一个公司里打工。”

“哦,什么样子的工作啊?”大叔已经有点略微失望了。

“文员。看文件,接听电话之类的。”秦绍幽幽地说着。我有些想笑,觉得秦绍其实也没撒谎,我看他做总经理,无非也是看文件,接电话而已。

大叔彻底失望了,说:“文员还穿这么高级的衣服。”

他说的是秦绍身上的阿玛尼大衣。我大叔虽然年纪一大把,但是比我爹有品位多了,熟悉各种名牌,因此在我家家境风光时,拿过我爸不少衣服。

秦绍指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哦,这是山寨仿冒品。在那个什么市场很多。”

我连忙补充:“A市的五道口外贸商场。”

秦绍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五道口商场。”

大叔默默地走掉了。他一向被亲戚们拥戴为眼光最准最毒的人,他一走,其他亲戚也就各­干­各的,没再留心他了。我想,他们都没花点时间问问秦绍和我是什么关系,连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场合话都没问,真是做门面都没做好。

我想我爸妈真是悲哀。我爸有四兄妹,我妈有三姐妹,他们在我家成为暴发户之前还能和我们有往来,反而有钱了又没落了之后,亲情却忽然蒸发了。连最能博得同情的死亡也未能让他们对我表现出一些起码的关心来。

我甚至感激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让我感到我不是一个人。

秦绍在旁边,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看向他,他还是没有转头回望我。我感到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办得非常糟糕。可能是秦绍负责的原因,他订了很多平时丧事上难以见到的昂贵的食材和原料,虽然被当地的土著厨师做得不伦不类,但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边吃。整个院落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闹哄哄的喧嚣。我想我爸看到这个样子肯定会开心,他就是喜欢用钱把大家哄高兴哄开心了,所以我也没怨秦绍费钱办错事。

只是我发现秦绍其实也是个钻营小利的市井人。他没有把最好的食材给厨师,而是放到了二楼的冰箱里。在我们吃完那碗食之无味的面汤后,秦绍产生了恐慌,趁这次采办流水席,把二楼的冰箱都塞满了。

再过一天,我站在火葬场里,最后一次看了眼父母。两眼­干­涩,像是风­干­了的冰糖葫芦。我哭不出来,只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我两个骨灰盒。

骨灰盒有些沉。我左右抱着两个,其实手有些酸,可是这事只能我来做。我没有丈夫,没有兄长,我是我父母的唯一,所以我拼命抱着它们。天气并没有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应景地飘些雨丝下来。艳阳高照,路边的杨柳都涂上了一层青绿的­色­彩,是一个适合踏青采风的日子。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一步步走出火葬场。秦绍在外面等我。

我把骨灰盒放进墓地里。至亲的亲戚也在旁边。我忽然想起那时我陪着秦绍去看望他的妹妹,便问道:“秦绍,你妹妹没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秦绍望向远方的山林,沉默不语。那边的山林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隔了这么多年,没有变更加茂密,也没有被砍伐,似乎时光还停留在我依依呀呀地被父亲抱着过来玩的时候。

我说:“她走了多少年了?想起她时还会难受吗?”

秦绍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一汪潭水,看似平静,却深不可测。他说:“七年了。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还走不走得到今天这一步?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该承受的我就承受了。”

我想,妹妹的离开应该是秦绍不愿触碰的伤。每一个人都会有不愿面对的悲痛。我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父亲远离家乡,二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男友的不辞而别,现今三十岁我站在人生旅途的第三个停靠站,却不得不面对父母撒手人寰。而岁月这辆列车不会因为我不能言语的悲伤而仁慈,它轰隆隆地转动着沉重的车轮,冒着滚滚的白烟,冷血无情地往前驶进。无论我们多富贵多权高,或者多刚毅多坚韧,我们都被绑架在这辆列车上。没有人除外。

我学秦绍的样子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但我的手心没有温度,一片冰凉,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力量。

52、第十五章 深渊·痛(4) ...

等葬礼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后,我在家里睡了一觉。这一觉大概有20多个小时。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个梦都没做,我没有梦到父母来跟我告别,也没有梦到父母对我的嘱托,我有些失望。我以为,他们会用各种神秘的力量来说一些来不及说的话的。

醒来之后,秦绍帮我洗了串葡萄。这季节每一颗葡萄都是金光闪闪的人民币,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花多少钱采购到的。我也懒得漱口刷牙,先摘了几个吃。

秦绍低声下气地说:“咱回A市吧。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待着。这里太冷了,而且食品也没法保证。”

虽然秦绍难得低声下气,但我知道他低声下气的原因是因为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得别人说我老家哪里不好,我自己说它可以,别人说就不行。于是我没好气地说:“哪里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里。食品不好,我能长成一米七的个儿,还能考上A大?”

秦绍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A市毕竟地方大,想买什么都买得到。万一要去个医院,熟人多,检查起来也方便。”

我哼了一声,说道:“呦,秦总,您的势力还没深入到我们黄城小镇吧?哦,对,上次你在我们黄城,就差点被医生护士无视掉,有心理­阴­影,我理解。不过,我孩子顽强着呢,不需要那些复杂的检查。”

秦绍也不生气,眼睛发着光地问我:“你决定生下来了?”

我吐了口葡萄皮,把嘴里的葡萄­肉­慢慢咽下去。秦绍眼里的光还是灼灼地燃烧着。

我只好说:“生下来了也不­干­你事情。孩子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绍一高兴,就过来摸了摸我脑袋,捏了捏我的脸,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忍心把孩子拿掉呢。”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要回A市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等我父母的‘五七’过了再说。而且这段时间,我就得待在这房子里,哪里也不去。不能父母一没了,楼就空了。老人说,过了‘五七’之后,魂灵才会离家。我在这里陪陪我父母。你先回A市吧,别让一大钻石埋在这沙堆里,大钻石不适应不说,我们沙堆也看着难受。”

秦绍开心地说:“那等回头再说吧。”

秦绍的“回头再说”是指他再也不提他回去的事情了。他在我家住了下来。他住我原来的房间,我住在我父母的房间里。他这么一大高个子窝在我家小楼,每天琢磨着菜谱,要么看看孕­妇­养生类的电视节目,一点都没有当日的君王风范。

我看着他这样,觉得违和感扑鼻而来。要让一个国家重点企业的老总来给我做饭盛汤,我略微有些受不起。可秦绍做得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当他的厨艺以日进千里的速度飙升时,他几乎爱上了做各种中西餐。我想可能因为我,这世上要少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多一个杰出的高级厨师了。

我们家没有暖气,房间背­阴­,一到傍晚,家里就冷得如冰窟。有一天,秦绍从城里买了很多电暖器,在各个房间里放了一个。他用心是如此良好,但开到两个以上的电暖器时,电闸就跳了。咱家附近没有电工这样的技术人才,而且大晚上的,我们镇里也没有24小时能出动的维修人员,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只好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

本来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我和秦绍在一起,基本上是没法和浪漫搭边儿的。我们没说几句,两人就犟上了,我使坏心眼儿,先给他讲了个鬼故事,秦绍不为所动,立刻讲了个更恐怖更冗长的鬼故事。我本来胆小,连恐怖片都不太能承受住的人,为了求胜心,强烈忍住心里的惶恐,只用几句话,就把整个紧张氛围推向了□。

我说:“有个人老觉得家里闹鬼,所以有一天外出回家,他就趴在家门口对着锁眼看屋里。可是很奇怪,他望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所有东西的颜­色­却是蒙上一层血红­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秦绍配合地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和里面的鬼看对眼了。屋里的鬼也正趴着锁眼用血红的眼睛望着他。”

说完之后,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谁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所以我们仍然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吃着饭喝着汤。其实我早就被我自己给吓到了。当初我听到这个鬼故事时,连着好几天不敢睡觉,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把它压在箱底。今天为了强烈的胜负欲,我连这样的记忆都搬动了,可说完了之后,我双手更加冰凉,背上都有了些冷汗,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哆嗦。

外面的野猫忽然喵了一声,划破沉闷的气氛。同时,我也大声叫了起来。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草木皆是鬼。

秦绍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没事比讲鬼故事­干­嘛?什么事情都不想服个软。”

我抱着秦绍喊道:“妈呀,我都要吓得流产了。”

秦绍拍着我后背说:“好了,别怕别怕了,都是骗你的,哪里有这么多的鬼怪啊。”

我气息不稳地趴在秦绍的肩上,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慢慢地再跟秦绍说:“咦,秦绍,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没脚的女士是谁啊?”

怀里秦绍的身子忽然一僵,我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坐回椅子里,哈哈大笑。

第二天,秦绍带我去黄城医院检查。他的势力真不是盖的,在这样的小城镇里,他都提前打点好了,挑了个医院里的产科专家开诊的日子,与专家打了招呼才过来的。

也幸亏是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对于我来说,我都不知道怀孕挂号究竟是挂产科还是­妇­科。医生问我:“吃饭了吗?”我摇摇头。医生又耐心地问我:“想小便吗?”我又摇摇头。然后她说:“先喝些水吧。不然做不了B超。”

秦绍只好颠颠地出去买了杯热巧克力。我以前经常说我是个直肠子,喝水好似不用绕过循环系统直接进入膀胱,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喝都觉得神清气爽,尿意全无。

秦绍已经出门帮我买了三次热巧克力了。我觉得我再喝下去,就得成巧克力­色­了。直到中午,我尿意终于开始荡漾,可见着B超室上面赫然写着11:30-1:30休息时,我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秦绍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拿着手机不停地给别人打着电话。我凑到他手机边上听,对方还在说“皇城?哪个地方啊?北京吗?”秦绍打断他废话说:“我昨天通过李昌联系到了这里的产科专家,你再让李昌帮我联系到这里的B超室,要快,限你十分钟。”

我以左脚踩着右脚的憋尿姿势面­色­难堪地说:“不能直接找那产科专家吗?”

秦绍凉凉地说:“让专家找B超室的人帮忙,没有我找别人处理快。”

果然不到十分钟,有人就在B超室门口问:“谁是秦绍啊?说查胎儿的?”

我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跑过去,举着手说:“我我我。”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不说是个男的吗?”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有男人上B超室查胎儿的嘛。秦绍风度翩翩地走上来,和那人握了握手后,说:“我是秦绍,我们一块儿查胎儿。”

B超室里,我躺在床上,冰凉黏糊糊的探头在我肚子上滚了滚,我一哆嗦,差点没尿出来。屏幕里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我挣扎着想看看,毕竟电视里演到这里时都营造出幸福感神圣感爆灯的气氛。我正等着医生给我指屏幕上的胎儿呢,医生说了句:“怎么憋这么多尿,光看见膀胱了。”

听到这句话时,秦绍脸都绿了。可能这辈子他也没丢过这么频繁的脸吧。

还好医生又补充了句:“看见了没?那个葡萄粒大小的?有2.5厘米了。”

我仰着头找了半天,医生终于指着屏幕上的黑点给我看:“你看,长出耳垂了,这是嘴、和鼻孔。上嘴­唇­完全成形了。外□已经出现了,但­性­别还没法判断。不过你们到时想知道,医院也没法跟你们说。”

秦绍出神地摸了摸屏幕,摩挲着那个小豆豆,眼里都是慈父的光。

我倒还好,可能在电视电影里看惯了这样的场景,预期就是这样,所以除了一定的激动,更多的是神奇:一个生命正在我体内形成,而且在将来的七个多月里疾速地成长。

可我面临的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沉陷在这样的神奇里太久。医生一擦完我的肚子,我就冲出了B超室,奔向了厕所。

畅快完从厕所出来,我看见秦绍正拿着B超检查报告上的照片发愣,似是有些不相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他指着照片上的小点,对我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女孩,而且长得像你。”

我说:“我就长这模样啊?”

秦绍说:“嗯,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太阳刚好暖暖地打在身上,街边居民楼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子,一楼是各种名目商铺的小门脸。卖寿衣寿鞋骨灰盒的店铺隔壁连着美容美发中心,美容美发中心旁边是五金杂铺店,五金杂铺店旁边又是打金铺。这样的布局在A市看着匪夷所思,不晓得是号召活人买了寿衣之后去隔壁做个脸呢,还是从五金杂铺店里买个铜管去隔壁打条项链。可是在皇城,因为诺小一个城镇,所有的商业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居民不会认为它错乱,反而觉得很方便,买什么东西,只要都到这条街采购就好了。

走着走着,秦绍忽然拉我走进一家婴幼儿品店里。这个店铺大约只有十几平米,里面销售的都是基本款的婴幼儿用品,而且样式陈旧,像是几年前大城市里淘汰下来的。秦绍的审美却退步得很快。他兴奋地拿起一双巴掌大的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比了比自己的鞋。我说:“嗯,是大鸵鸟和小蜜蜂的比例。”秦绍也不嫌我骂他鸵鸟,继续拿起一个­奶­瓶欣赏起来。

他不嫌我,我却嫌他丢人,死命地拉着他出了门。他出门之际还是匆忙地从钱包里甩出几张100来,顺走了那双鞋。我一看,立刻跑回去把桌上的钱捡回来,只剩一张放回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秦绍就拎着那双小鞋,继续走在路上。又路过一家花店时,秦绍停了下来,进屋买了一束波斯菊送给我。他举着花对我说:“上次答应过你,给你买花的。看!”

我看着红得夺目的波斯菊,翻着白眼说:“你可真喜欢掬花。索­性­送我一束白菊得了。顺便说一句,男人喜欢掬花不是什么好习惯。”

秦绍说:“我觉得你跟它挺像的。送给你最合适。”

我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波斯菊的花语,但才疏学浅的我对各种花的研究只停留在玫瑰百合等路人皆知的常识上,像波斯菊这样冷门的,我还真闻所未闻。

我手捧着开得妩媚又大方的波斯菊,坐在秦绍的车里,把车窗打开了点,露出条细缝。阳光透过细缝照进来,晒在红彤彤的波斯菊上。和阳光相随的,还有一缕清风,伴随着冬末的冷冽残酷和初春的破茧而出。

秦绍在车里放着一曲纯音乐,大概是用于孕­妇­胎教的,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秦绍把胎儿的B超照片夹在半空中,那里原本挂着的是我“开瓶有奖”时得到的一个玩具小猴,因为猴是我属相,尽管它制作得很粗糙,眼睛贴得还有些对眼,我还是把它吊在了一个吸盘上,挂在了这辆我经常乘坐的车里。现在小猴的爪子中间刚好能夹住照片,随着窗户外吹来的细风,照片一摆一摆的,在阳光下,打在秦绍身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秦绍说过的“静好又温馨”、“清雅又安定”,似乎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看着他的侧脸,我回忆起在和温啸天的相处中,我大多时候谨慎小心,生怕他某一天远离了我。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我时时在意,分秒都不安心。因为在乎,所以他每一次笑容我都心醉,他每一次皱眉我都心疼。这样不放手的爱,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我却像是一条紧得不能再紧得发条,预支着我的心力。隔了七年,当温啸天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眼里只有他,我还要面对我惨重的现实。我不是当初的金丝雀,而是一只麻雀,即便是冬天,我也得飞出去在石头堆里觅食。

所以,曾经小心仔细保养得如同圆润光滑瓷器的爱情不得不面临卷起的残石和粗砂,不一会儿布满了刮痕、裂缝。爱情变得不堪。

温啸天对我撒的谎,只不过是最后致命的一击,在瓷器上凿出了个大窟窿,让我提前结束了这段已历时十年的爱情。

可我对秦绍,早说不清了。我们在一张我们共同编织出来的网里,本来我已逃离出来,却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又回归到这里。秦绍早已不是当初的秦绍,我也不是当初的我。我不再忌惮他,习惯用刻薄的方式对待他,而这样的刻薄让我安神。我们都是伟大的战士,即便有了孩子,我们仍放不下武器,只不过由毁灭­性­的炮弹变成了日常生活里的板砖。相处模式也从原来的核战争降为了和平年代的切磋。

我想他对我也是不一样的感情。至少,他如此热烈地期待着我和他的孩子。也许,我是说也许,要是没有情­妇­这一层关系,我会爱上秦绍,或者我已经爱上了秦绍。

也许,我们会最终相爱。撕去历史,重新开始。

53、第十六章 真相?逃(1) ...

天空中只有你一个人独自在飘零只剩寒风陪着你吹­干­你的泪滴难道您的一双翅膀只能用作逃离享受不到自己的天地

——黑豹《逃离》

然而,我很快遭到了报应。我早知道,如果一个情­妇­,哪怕只产生了一丝一点的霸占欲,报应就会接踵而至。

从那天晚上起,我每天的晚上都会做噩梦。每个噩梦像是被人­精­心剪辑起来的­精­美片花。片花绚丽而扭曲地把我情­妇­生涯浓缩成了集中几幕:我被秦绍大手一挥甩到了大理石地板上;我被秦绍扼住了脖子,他面目狰狞地诅咒我去死;秦绍在车里认真又变态地解开我的皮带;秦绍把我死死地按住洗纹身;秦绍带我看狼,又把我和狼关在一屋;秦绍血琳琳地踩在玻璃上,手上都是伤。

这些画面一一记录了秦绍对我的残暴。它告诉我,秦绍只是因为孩子而伪装了­性­情,他自始自终是个凶恶的人。他心里没有爱,我从来是他的玩物,欺凌的对象,生孩子的容器。

每次冷汗涔涔地醒来,我都恶心得想吐。我跑到厕所把一天吃下的食物悉数让马桶冲­干­净,可马桶冲不走的是那些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跪在水泥地上,吐得天昏地暗。秦绍在旁边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拍着我的后背。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他。以前害怕,是因为他是陌生的暴君;现在害怕,却是因为我发现,我甚至还敢试图爱上了这样的他。

因为每天都被噩梦折磨,我变得食欲不振起来。秦绍变着法让人送­色­香味俱全的菜,中西方各种食物,大多是空运过来的,可我稍微吃几口,就吐得更厉害。我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孕­妇­反应还是我心里的惶恐导致的。总之,我茶饭不思,睡得清浅,每日过得恍恍惚惚。连每周给我父母做祭祀都要强打­精­神才能进行。

秦绍总是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孩子的健康。以前连我割腕都没眨一下眼的人,不可能为呕吐的我花费­精­力担心。我一想到这样,心里也有凉凉的悲情,这种悲情很快转化为更深层次的吐意,让我在马桶边上趴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着周星驰电影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你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可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每次吐完都是劫后余生。别人怀孕体重都是往上涨,只有我怀孕体重还往下掉。我想,人家妈妈因难产而死,而我却有可能吐死,这要传出去也算是一桩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在四月的某一天,我开始恢复了食欲,能勉强喝粥和吃些清淡的食品,肚子也有些隆起,像是我平时吃饱饭的样子。但平时穿的衣服多,乍一看还是看不出孕­妇­的样子来。秦绍没有机会看见,我也不准备让他看。因为我答应过他,“五七”之后,我就要和他回A市。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噩梦会更加频繁地轰炸我。而我原本抚养孩子的规划里,本来就没有秦绍的一席之地。所以我想,就让他不要看见孩子的任何变化,这样,在突然的分别后,才不会那么忧伤。

“五七”很快就要到来,家乡的桃花已经盛开,似是少女的容颜,青春又热情地绽放出生命的光泽。我和秦绍缓缓地在桃花树下散步。偶尔有蜜蜂在头顶上绕,秦绍夸我长得比花甜比花美,才会让蜜蜂找错了对象。而我也傻乎乎地承受了,并摘了一朵桃花卡在耳边上。没走几步,我就有些乏了,蹲在一条溪水旁歇歇脚。秦绍掏出手机想给我拍张照。我连忙夺过来,说:“用我的手机拍吧。”秦绍愣了愣,微风吹过他的细发,他接过我的手机说道:“那我们俩拍张合照吧。”

于是我们蹲在清澈见底的溪水旁,傻乎乎地对着镜头比了个V。镜头后是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海,似是永不凋谢一样。

秦绍看了看照片,过了会儿,把手机还给了我。

“五七”的前一夜,秦绍说A市有个不得不需要他出面处理的事情。他需要离开黄城几天,等办完事,刚好回来接我过去。我立刻点头说好。因为我点得非常迅速,秦绍有些不高兴,像是我盼着他走似的。所以我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说:“祝你一切顺利。”

秦绍翘着下巴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说:“对,你是无所不能的秦绍。”

“五七”那天,我把父母的衣物全都烧了,按照习俗,又请了那个道士班子来唱戏。我想起那天秦绍和我凑着脑袋一起看照片的情景,又想起他煮的那碗超级难吃的面条,心里空荡荡的。却再也没有人来握我的手。

“五七”一过,我带上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扔掉了手机,想了想,把那双秦绍买给孩子的小布鞋塞进了包里。然后我匆匆地赶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通往A市的慢车。我不能买需要出示身份证的票。秦绍的本事我见识过,他肯定能根据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找到我。我扔掉手机,也是因为我不相信丢了sim卡的手机是不是还有定位功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祖国这么广袤的土地上,我还是选择了A市。

慢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和烟味,似是一个地下赌坊,让人觉得不安全。我含着一粒话梅,听着mp3里的胎儿音乐,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此刻,千里之外的秦绍也许已经产生了怀疑,他定时拨打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或者他现在已经在飞往黄城的路上,不久他就会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在等着他。

如果他找到我,也许他又会把我关在一个和狼共处的屋子里,可能连孩子的顾忌都没用了。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他再找到我。

经历完25小时的密闭旅程,空气浑浊得如同下着一场厚厚的浓雾,连能见度都低得惊人。我带着一身薄薄的汗和呛人的烟屑下了火车,然后打车直接开往A市做假证最集中的地方,化名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和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男人是办假证的人随便在网上找的,我看了眼里面那长得通缉犯一样的脸,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尽快地交给我。

在A市生存,一个单身的孕­妇­可能需要面临身份证和结婚证的检查才能入住。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办法。

做假证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拿到了,虽然因为加急,我被狠狠地宰了一刀。但我身上带着秦绍最后给我的三万块钱,所以应付今后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只要我省吃俭用点。而省吃俭用最理想的地方就是A市的郊区。A市城乡差距大得惊人。它强大的版图周围一圈是未被开发的地方,层峦叠嶂的山沟沟,和我老家有些像。

我背着行李,坐着环城的公交车,进入陌生的郊区里。我也没有很快找地方住,而是打听村里有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或卫生所产科大夫。因为在山沟沟里,很有可能临盆时,来不及送往医院,孩子就出生了。虽然那样比较危险,但却是保全不被秦绍发现的好办法。

最终我在一个叫疙瘩村的地方住下来。我借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她大约四十几岁,一人拉扯大的孩子在遥远的省城读书,每年靠售卖山货和孩子自己打工凑学费。寡­妇­需要一笔稳定的收入,她得知我要长住后,迫切地希望我住下来。我跟她说,我现在是位准妈妈,因为我丈夫经常打我,我怕保不住孩子,所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然后我给她看了我的结婚证。她看到上面长得非常凶悍的男人后,立刻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山里的人都很淳朴,连身份证都没让我出示,就让我住下了。我给她每个月500块钱的房租,300块钱的伙食费。我只要求每餐饭要有她家养的母­鸡­下的土­鸡­蛋做的菜。多少点没关系,但一定要有­鸡­蛋——我只知道,在物质文明落后的古代,我们的­妇­女同志都是靠­鸡­蛋补充营养的,因此我也相信,土­鸡­蛋应该弥补在这里食品不丰富的遗憾。寡­妇­听得两眼放光。山沟沟里吃的饭菜都是自家种的,几乎没有成本。我一长住,相当于给她一年创收了一万元。

寡­妇­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小媳­妇­,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看着寡­妇­被太阳晒得健康的脸,忽然想起我送给我妈的最后一个礼物雅诗兰黛,心里涌上了一丝悲伤。

我说:“我姓金,名叫凤凰。”

寡­妇­笑得如同一朵大丽花,她说道:“这名字跟我那死去的男人真像。我男人叫土斑鸠。哈哈哈哈。”

我想伤痛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本来承诺相守一辈子的男人,刚去世时,应该提到他的名字,都会以泪洗面、觉得每天都是世界末日吧。可是过个五年,十年,名字最终还是沦为一个逝去的符号,提起他时再也不会­干­涩,不会停顿,像是谈论我们记忆里的任何一段历史,只是客观陈述罢了。

我说:“那您叫什么呢?”

寡­妇­拉着我的手说:“我叫牛翠花。人家都叫我牛嫂。嘿嘿,本来叫土嫂的,喊着喊着就变成了牛嫂。”

我心里有些苦涩,说:“那我也叫你牛嫂吧。”

我就这么在寡­妇­家里住下来。在山沟沟里,最苦恼的是安装网络。我不能抱着三万块钱吃喝等死,我需要网络承接一些翻译和写手之类的工作。我打听了一下,村长家因为刚上大一的儿子放寒假回家后执意要求,才让村里通上了网络,不过全村通网络的有且只有村长一家,而且儿子上大学期间,他们就把网络停用了。我试图说服村长,山货之类的也可以通过网络销售,比如微博营销,尾货甩卖等方式。村长听得云里雾里,两眼呆滞地看着我说得天花乱坠,口吐白沫。最后我只好拍出200块钱给村长,说每天可能要到他家上网,电脑我自带,这是每月的网费和茶水费。村长夫人立刻拿过钱,说下个月就给开通,而且还特意把朝阳的那间空房作为我上网的房间。

54、第十六章 真相?逃(2) ...

我在这个小乡村里住了下来。通过牛嫂的宣传,我出门的回头率都很高,走在田埂上,在田里忙活的­妇­女们都会停下手里的东西,对我行注目礼。牛嫂本来一寡­妇­,听说家里鲜少来客人,因为我的入住,每天都会有从村东赶到村西来探望我的。而我在她们这么热情的关注下,差点也相信了我编的故事。我暗自想,秦绍其实也甩过我一巴掌,也算是打我,基本上我也是实话实说了。

因为我的身世让人同情,有时候劳动­妇­女们从田头里回来,经过了牛嫂家,还会送给牛嫂一些新鲜的菜。我作为回报,偶尔帮她们孩子补补课,无意中我跟她们说了句,我做过一段时间学校的班主任,她们见我的眼神立刻从同情变成了钦佩,慢慢就叫我“金老师”。“金老师”一喊出口,我自己也觉得责任重了不少,就开办了个辅导班,专门在周末的下午义务帮小学以下的学生辅导功课。幸亏我没说我是大学的班主任,不然他们肯定会把初中高中生都送我这里来。我这把年纪要再去面对化学方程式、物理量子学,那实在是太苛求我了。

由于这个义务的辅导班,村民们对我都另眼相看起来。越是穷苦的地方,越是尊师重教。在学校各种费用繁复的今天,有人免费授课,这是他们不能想象的。所以牛嫂家各种瓜果不断,而我因为怀孕,母­性­光辉越来越明显,对孩子也越来越有爱。顽劣一点的,我也不生气,还会多留神,做做家访。有热心的妈妈们还悄悄地问我,要是家里那口子跟你不过了,我还想不想再婚?我点点头

总之,我在疙瘩村混得如鱼得水起来。除了偶尔要面临突发小状况外。

有位热心的妈妈悄悄地问我,要是家里那口子跟你不过了,我还想不想再婚?我点点头。我很早就想过孩子应该有个爸爸,如果有人给我做媒,也许我可以试试看。

于是那位热情的妈妈把这个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开了。我以为在民风淳朴的乡下,一个怀着孕,离婚还没办妥的女人应该市场黯淡。但可能我之前竖立的口碑很好,时不时会有人给我介绍各种男人。我觉得在一个寡­妇­家,老有人进出,却不给寡­妇­做媒,这实在让我觉得对不住牛嫂。可牛嫂却是个大方的人。她说:“我男人都走了十七年了,你要说刚开始那几年,要嫁也就嫁了,现在,要有人给我做媒,我也不嫁,我就等着我儿子给我享福呢。要是找别人,不是还便宜了人家?”

我问:“牛嫂,那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牛嫂淳朴地笑道:“什么怎么过来的?每天想着今天赚了多少钱,够不够明天花,不知不觉就过来了呗。”

我想也是,悲春伤秋自古都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才会­干­的事。没饭吃的人,连悲伤都是奢侈品。

于是,我终于答应去相亲了。村里相亲非常朴素,连张照片都没有。不过城里的相亲,有照片也不做准,现在PS技术发达,能把160公分的个儿P成190,把160公斤的体重P成160斤。

尽管我对这样的相亲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当我进入黄大妈家的大堂,看见那个目测180公分,160斤的眼镜男时,不禁觉得此等帅哥真乃沧海遗珠,被埋没在这穷乡僻壤里,实在让人意外。

当然要是比起城市里那些包装得很好的帅哥们,比如,我是说比如,像秦绍这样的,眼镜男还是有些差距的。但贵在淳朴清新,一看见他,都让人联想到绿箭口香糖的味道。

在简单的介绍后,我得知眼镜男名字叫郑开奇,今年31岁,是乡里的会计,也曾是名大学生。

我有些疑惑,问道:“村里的大学生不都往大城市跑吗?你为什么甘心留在这个地方呢?”

眼镜男低着头说:“大学毕业后确实留在了A市一个小公司做财会,那时大学里就谈好的对象也在那个地方上班。两年前,打算结婚来着,对象跟我摊牌,结不了婚,因为怀了公司老板的孩子。那男人还是有家室的,可她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我回老家了。”

我听得愕然,我想如果不是他诚恳地诉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专门跑到这个犄角旮旯地儿来讽刺我的。

在我们的相亲桌上放着些瓜子花生。我拿起一颗花生,轻轻捏了一下,花生仁便蹦了出来。我剥开花生皮,对他说道:“既然能娶我这个怀了别人孩子的人,为什么不娶她?”

他说:“我看着她难受,总是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我俩为了能在A市买房,每天挤公交车,也舍不得吃好吃的,两馒头加一包榨菜也能凑活当晚饭。我也心疼她,可是想想苦几年,以后就好了。没想到钱存了一半,能一起花钱的人却半路跟别人跑了。”

我看着手心里那个白白胖胖的花生仁,说道:“你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还要找我这样的?村里的姑娘要比我条件好得多。”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因为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应该挺难过的。”

这真是一个矛盾的逻辑,既要忘记她,又要想起她。要搁半年前,我也不理解,可能听到这里会抓着他臂膀猛晃:“你丫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现在,我却懂他。那是一种和谐的矛盾。得到了难受,得不到也难受,只好找个相似的,这样保留住对那个人的爱,排除掉对那个人的恨,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看到我沉默不语,眼镜男连忙说道:“你是不是嫌我说得不好听了?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以前她也老说我,说我不会哄女孩子开心。”

我说:“没事。我孩子的爸爸也从来不会哄我开心。”

他可能想到了我的家暴,于是也沉默了。

黄大妈一直在装作忙碌的样子远远看着我们,看到我们两人都低着头,觉得可能没戏了,只好过来打圆场。

我拿出包里的笔和纸,在上面写了个QQ号,递给他说:“明天就是五一了,村长家的网络应该能用了。我也没想好,咱先当朋友处处看,要真有缘,咱再接着谈。”

黄大妈虽然不知道QQ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听我说的话,脸­色­立刻多云转晴,说:“对对对,年轻人嘛,多聊聊,才能聊出感情来。呵呵呵呵。”

回到牛嫂家,我躺在床上想,那个女孩最后怎么样了呢,后来她有没有把孩子生下来?或者也是和我一样,准备嫁给一个陌生人?

秦绍,他现在又怎么样了,他放弃找我了吗?

他继续找我,我还得在这里偷偷窝着。他要是放弃了,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村长家上网。我其实也没有目标,不知道兼职写手这种工作怎么找,尤其是像我现在不好出示身份的人来说,连注册登记身份证号都不能做,就怕被验证出问题来。

我想这些信息可能在论坛上会集中一些。我点开网站,却赫然发现一些热点的话题都和秦绍有关。

55、 第十六章 真相?逃(3) ...

我一一点开,有热心的人把最近秦绍发生的事情做了大事记。我扫了一眼,除了之前的贿赂风波,还有和陆轻天离婚风波、邵阳集团分家风波、金屋藏娇门之类。

我看得有些发呆。我逃出来不过二十几天,外面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看了一下那位名叫“秦绍事件知情人”的网友爆出的消息来看,他和陆轻天的离婚门,是他从黄城飞回A市的那天闹出来的。据称,为了离婚,秦绍自愿放弃了公司很多股份。本来早已协定好了,陆轻天忽然反悔,宁死不离。秦绍又发动了分家。陆轻天利用秦绍执意离婚的想法,在分家问题上,提出了几近苛刻的条件。最终秦绍辞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职务,在邵阳的股份只保留不到20%,换来了陆轻天在离婚协议书上的最终签字。

网上又附了几张陆轻天的照片。照片中,她还是一副端正的贵­妇­样,似乎丝毫不受离婚事件的­干­扰。我想也许这一次,她是真的满意了,因为陆轻天上次和我谈交易的目的,就是要夺取秦绍的实权。现在秦绍股份缩水到原来三分之一都不到,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然后网上又有人开扒秦绍和陆轻天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位网友声称,秦绍和陆轻天自结婚以来,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关系,两人连过年过节都不一起过。八年前,秦绍父亲创办的恒远集团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已经负债累累,早已是个空壳子。为了挽回公司,秦绍提前结束学业,临危受命,接任总经理职位。原总经理,也就是秦绍父亲已经病倒了。陆轻天和秦绍曾经是大学校友,知道这个事情之后,直接去找病床上的老爷子,以结婚后挽救公司为诱饵,让老爷子答应下来的。老爷子又以拔氧气管威胁秦绍,最后秦绍索­性­和陆轻天说,既然结婚,那就不要挽救公司,合并创立新公司。他要出任总经理,股份要50%以上。陆轻天当然也不是傻子,这种事情不会答应下来,最后妥协的结果就是他出任总经理,股份只占20%。只不过,让陆轻天没想到的是,秦绍利用接下去的时间,慢慢收买人心,暗地里购买一些小股份,做些小动作,慢慢地,陆轻天在公司里已经失去原本的地位了。控股的人也转成了秦绍。

这位网友的爆料到此结束。我像是看见八年前,孤独的秦绍苦撑局面,最后被逼婚的无奈和沧桑。八年前是2004年,应该也是她妹妹自杀的那一年,秦绍面对失去的妹妹,还要面对父亲以死相逼,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另外一个网友又紧接着爆料金屋藏娇门。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说我呢。我以前一直在网上看别人的故事,现在终于读到自己的故事了。

那位网友自称是秦绍家女佣家属,现女佣已离职,所以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大家分享这个秘密了。她说:“我来爆尿我来爆尿。其实,秦绍早就包养了个女大学生。听说看上去长得也就比一般人好看一点点,绝对不是倾国倾城的那种,和秦绍站在一起,远没陆轻天和他相配。可是秦绍对那大学生宠得都没天了。做饭做菜啊,都得顺着她的口味来。要是有她多夹几次的菜,立刻让我阿姨去买。你说这女大学生吧,嘴也刁,还喜欢吃鱼­唇­南瓜煲,做起来特费劲的一个菜。后来才知道她以为鱼­唇­是牛板筋呢。

后来离谱的事情出现了,同志们!这个极品女某一天心血来潮,突然买了一堆涂料,华丽丽地把那个现代简约风的别墅涂成了七彩­色­。她当丫白雪公主呢,给七个小矮人每人一个彩­色­房间啊!关键是,她还要轮流着去各个房间里睡!我阿姨收拾房间得忍受着里面跟­色­盲装修出来一样的纯颜­色­。

你以为,这样已经是极限了?不,极品女的想法哪是我们普通人能理解的?这厮忽然在那个观赏池里买了一堆食用鱼,她就坐在旁边钓鱼!筒子们,钓鱼!还把鱼竿劈了,跳进池里轧鱼吃!旁边还跟着一条瘸腿又赖皮的狗,闹得呦,满地都是水和垃圾,都不让我阿姨打扫。可人家秦绍,就看了眼,默默拉着她的手上了楼,连句狠话都没敢放!!你能相信吗?

最让人风中凌乱的是,她还把草坪掀了,那么名贵的草坪啊,她一高兴,就掀了,支个大棚,里面种小白菜!还拉着秦绍一块儿种!秦绍啊,绍杨总经理啊,就这么一商场­精­英,跟宠爱妲己似的,有天人家极品女病了,还和管家两个人帮她浇水!!!

你们说说,这个极品女是不是给秦绍灌了迷魂汤?现在,这个极品女突然玩失踪了,秦绍这头离完婚,亏了钱,此极品女一看,摇钱树上的钱没几粒了,立刻就跑了。哎呦喂,听说秦绍把所有佣人都辞了。一个人躲家里疗伤呢。要搁我,我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的找出来。

当然了,大家还是别人­肉­,要是人­肉­了,万一秦绍要是又不高兴了,把我阿姨的后路断了,我还是怕怕的。不过,此女的资料特别少,从来没和我阿姨说上几句话。秦绍也从来不叫她名字。只知道姓卢,各位有没有认识姓卢的女大学生的?”

这样的爆料帖立刻引发了路人的围观和讨伐。有出来表示“羡慕嫉妒恨”的,有人出来骂“小三”不要脸的,有人骂“楼主YY吧”,有人说“每个成功男人都有个怪癖”,各种观点都有,就是没有说我好话的。

当然不可能说我好话了。要我以前看见这样的帖子,我连“羡慕”都没有,只有“嫉妒恨”,如果有男人被我这么狠狠踩在脚下,随我闹出界,随我耍­性­子,好似一回头,男人还在我身后笑容晏晏宠溺地看着我,我死也瞑目了。

我重新又看了这个人的帖子,感觉就像同样一首歌词被冠以不同的音乐后,呈现出完全两样的风格,仿佛以前是苦情歌,现在却变成了网络串烧歌曲。我看着眼熟的词,却无法对新歌产生一点共鸣。她已经把秦绍死命地往情圣的方向塑造。可惜她哪里知道情圣背后正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极品女,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呢。要是她跟那个极品女一样,父亲的病掌握在他手里,自己的命掌握在他手里,曾相信的爱情掌握在他手里,她会和极品女一样吗?

我关上网页,盯着屏幕发呆。我脑海中是刚才看到的那句话,“一个人躲家里疗伤呢。要搁我,我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的找出来。”

我想秦绍可能是放弃找我了吧。他是第一次这么听我的话。我在老家的餐桌上留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会把孩子抚养长大。不要来找我。”

在疙瘩村里又待了两月,大肚子已经初具规模,经常能感受到孩子在里面翻个身伸个懒腰了。我想这孩子肯定像我,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爸爸做过任何舒展筋骨的工作。他一直笔挺着身姿,很像民国时期那些戴着呢帽围着长围脖开一款经典汽车的商人。

我终于通过论坛接到了一个写论文的枪手活儿,如今一些走读大学的大学生手头宽裕得很,什么都爱玩,就是不爱学习,为了应付老师和家长,在网上公然要几篇论文,出的价码还挺高。我本来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对这样的枪手也是满腔的鄙视。但对一个读了二十几年的书,除了动笔杆子啥也不会又要隐姓埋名的的孕­妇­来说,机会似乎是唯一的,我压抑着心里的道德罪恶感,应承了下来。

为了减少辐­射­,我每次先在纸上写好稿件,再打开电脑打字。虽然也有防辐­射­服,但心里还是有些忌讳。偶尔在网上挂个QQ,郑开奇也会和我聊聊天。我猜他现在已把我当知心大姐姐,每次话还没说上几句,话题总会转向他的前女友。

我也不会提醒他,只是顺由着他去说。我想,把关于那个挂念又痛恨的人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某一天再提起他/她名字的时候,心里会突然豁然开朗,拨云见日,懂得那个人只不过是你一个人误以为的命中注定,其实他/她和其他南来北往的人一样,在你的心房里打尖吃饭住店,天亮了又收拾行装,奔波到下一个目的地。而我却缺乏这样的渠道,我的心总是沉着,像是梅雨季节里吸满了雨水的海绵,潮湿­阴­冷;我的嘴总是冰封着,如同含着一大口的芥末,泪腺酸胀、鼻孔火辣。

56、 第十六章 真相?逃(4) ...

一天,终于完成了论文,我打算进郊镇去买更宽松点的孕­妇­装。我和郑开奇说了这事之后,执意地说要陪我一块儿转转。我想他反正在镇上上班,工作也不是很忙,就让他抽出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吃个饭。

乡镇其实很小,半个小时就够仔细把集市摊铺逛上一圈。我买了几件衣服,又给上学的孩子们买了点文具用品,就坐在镇上一家比较气派的餐馆里等郑开奇下班过来。说它气派,是因为它家是这附近唯一一家拥有两层营业面积的餐馆。还没到饭点,店里面摆着的二十来张桌子,就我一个人坐着。

我刚想让服务员给我倒杯水,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卢欣然——”

我抬头循声看去,声音来自一位大约快要临盆的女人,因为产期将近,人浮肿得厉害,面相有些脸熟,但我一下子想不出来,在记忆里搜索一圈无果后,只好用抱歉的眼神看着她。

女人倒是也不介意,摸着自己的脸说道:“我是施小川啊,是不是最近长得太富态了?没办法,我怀孕前就比大学时胖了二十多斤,现在更不用说了。”

我才想起来,她是我大学里的班长。我那时一直沉迷于温啸天,完全重­色­轻友,几乎没怎么参加过班级里的活动,一张同学网织得漏洞百出。她要不是班长,我可能连“面熟”的感觉都没有了。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着熟人,看着自然还是有些欣喜的:“你怎么在这里啊,班长?”

施小川见我想起她来了,大大的脸盘立刻笑得如百花盛开,她摸着肚子说道:“我在事业单位上班,产假比较长,一想到生孩子这累人的活儿,我就提前休假了。这个店是我老公家的,我帮着看看店,收收帐。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一下子有些语塞,含糊其辞地说:“我跟你差不多,也休着假呢。”

施小川似乎很高兴,大概怀孕的人碰见怀孕的人都会多聊几句,何况是老同学呢。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说我这等着人呢,不太方便。施小川大手一挥,说:“我家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楼上。楼上营业区后面还有两房间。到时候有人来找你,我让他们上来通知一声就成了。”

盛情难却,我就跟着上去了。两人坐在她的房间里,聊着一些妈妈经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忽然施小川问我:“对了,卢欣然,你知道最近挺火的那个秦绍吧?”

我心里一抖,好几个月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乍一听,我还有些不习惯了。

我不自然地说:“知道啊,网上挺多他的消息的。”

施小川从橱柜里拿出一本相册,边翻边说:“那你知道吗?秦绍有个妹妹叫秦露,还和咱做过不到一个月时间的同学呢!你有印象吗?”

她用略肿的手指头对着一张集体照给我看。绿草茵茵的足球场上,一群穿着清凉的拉拉队服的女孩子们和头发似是全湿的队友们,纷纷比着V字,在镜头前笑得没心没肺,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热情绽放的向日葵一样。

其中一朵向日葵长着秀气的脸,弯弯的眉,短裙子在风中微微飘起,嘴边拉开的弧度刚好露出一颗小虎牙。

我终于想起来,那天在黄港墓地,我为什么觉得秦绍的妹妹有些合眼缘,原来竟还做过半年的同窗。

我摇摇头,对施小川说:“我没印象了,你跟我说说她吧。”

施小川说:“她是我们大四的交换生,­性­格真是好,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好像跟谁都不会生气似的,现在我才知道她家里还这么有钱,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对了,她还好几次特意打听过你呢。”

我连忙问道:“打听我?为什么?”

施小川摇摇头,说道:“她不光打听过你,还打听过你男朋友。我猜她是不是对你男朋友有意思,不过看她也没刨根究底,好像也不像是这么回事情。”

我记得秦绍说过,秦露是自杀去世的。秦绍家和温啸天家本来是邻居,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秦露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温啸天,因此秦绍对温啸天疼爱有加,温啸天才会向Shelly说起有个疼他的邻居哥哥,而在我和他相恋的三年多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提起过秦绍,是因为提到他,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秦露。后来,温啸天可能和秦露摊牌,秦露承受不了这个事实选择自杀。秦绍迁怒于我,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我做他的情­妇­,厌恶我憎恨我。再后来,秦绍借着我的事情,挑衅为难温啸天,并不只针对我,更是因为他九泉之下的妹妹。

不管怎样,在秦绍的眼里,我和温啸天应该都是杀死她妹妹的凶手。

谜底好似一下子揭开了。我心里有些难受,总归有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为我而过早凋谢,又加重了我这辈子结下的业障。

施小川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啊,交换生还没念完,就自杀了。听说是因为她被一个老头子给玷污了,真可怜,听说那老头,都够她当爹的了。禽兽啊!这种人就该下地狱!”

我有些不信:“什么?玷污?”那我刚才逻辑非常顺畅的推理都得推翻重来了,难道真和我没关系?

施小川点头:“对啊,九月底,她被人下药带到A市酒店的,醒来之后直接在酒店跳楼自杀,听说自杀时手里还拿着一张名片呢。不过,消息很快被封锁了。我知道这事情,还是因为我爸爸当时在那家酒店做值班经理呢。”

九月底、A市酒店、名片,我心里出现了大片的塌方,倾盆的雨水正裹挟着浑浊的泥石流大面积地席卷着我的记忆。那里一片狼藉。

我哆嗦着把照片又拿过来,我看着秦露的眉毛,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虎牙,脑海里终于浮现出那个景象:床上有个慌乱的女孩,披头散发,茫然无措。我冷冷地看着我妈去扒她身上的被子,骂“□”的声音,打巴掌的声音,以及这个女孩被打被骂后大哭时露出尖尖的虎牙。我离开的时候,照例给我爸的情­妇­扔了一张写着“卢氏电子公司总经理闺女卢欣然”的名片,然后潇洒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虽然同学网漏洞百出,可我不至于对同学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是大四,纪律­性­已经降到冰点,我沉浸在和温啸天暑假后的重逢,小别胜新婚般地,天天往他那边跑,根本没在九月份出现在班级的课堂上。也许秦露因为温啸天,早已认识了我,或者在学校里暗暗留意我,可是我之前确实从没见过秦露,在A市酒店里是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不过是我爸历任乱七八糟的情­妇­团之一,远想不到后面竟有这样的故事。

那么,我扭曲人生的起源不是温啸天、不是陆轻天、更不是秦绍,而是我们全家。我爸下了药□了秦露,我妈用暴力和恶语侮辱了秦露,而我,作为她的同学和情敌,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们全家,是我们全家一只只手叠着一起,把秦露推到了A市酒店三十多米的高空,让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对生命的所有热度,绝望、悲愤地跳下。秦绍对我的恨,对我们家的恨应是刻骨铭心。

以前所有的迷雾终于层层散去。秦绍对我的种种变态都有了理由,他和我说的一系列古怪的话都有了原因。比如他说圣诞节我们永远不会快乐,比如大年三十他说他不愿见我的父母,比如他说他巴不得我死,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有下辈子。

我有些恐惧不安,好似是我一直在黑夜里前行,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可曙光始终没出现,我忐忑不安地守株待兔,索­性­坐下来等着清早的太阳。可是,有人却在我耳边告诉我:你怎么不摸摸你的脸,你被人蒙着眼睛了,白天已经轮流好多次,阳光也常常洒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觉得,你是在黑夜里呢?

对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是我自己蒙蔽了双眼,努力按照想象,安全地把自己打造成受害人的形象。秦绍对我表现出来的不合常理,我从未当面问过他,只是任由自己猜测。我是多么热爱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平气和。我一直靠这个莫须有的罪行占据着制高点,说服自己秦绍是个大恶魔,我是无可奈何的小绵羊。

现如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凶手,多年来缠绕在我家的种种报应,老天终于指给了我看:卢欣然,你的业障何止一重,十八层地狱早已帮你预订好了位置,就等着你早日过来了。

我看到施小川正费力地跟我说着话,可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一点都听不见;过了会儿,我又看见郑开奇出现在我面前,他也焦急地看着我,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像是参与到一个“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里,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解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地商量着怎么处理我。

最后,郑开奇拉着我的手,把我塞进一辆车里。外面骄阳似火,车里都是呛人的热气。白晃晃的阳光穿过车窗,一条条鞭打在我身上,刺痛了我的皮肤。我全身出汗,心里却觉得冷得像飞雪的严冬。我艰难地在车窗里捧着肚子缩成一个小球,然后惨淡地看着窗外。

我忽然记起上次和秦绍在一起时,阳光温柔地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女,透过一条小细缝,一寸寸地洒在我身上,那时小猴的爪子里有我宝宝的照片,秦绍身上有斑驳的光圈,我坐在他身旁,心情安然得快要乘坐在白云上。

我扭头和郑开奇说道:“你帮我带到A市花园路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那里沿盘山公路上去,会看见一片枫林。你帮我送到那里吧。”

他惊奇地看着我终于动了口,但他还是镇定地按照我说的地址开去了。我看着熟悉的路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几乎每个字都花费我大量力气:“我的名字叫卢欣然,我并不是因为家暴而出逃,而是跟你女朋友一样的理由。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把我放下车。”

郑开奇突然刹了车,我以为他会让我下车,可是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你们这样都会有报应的。”然后就继续往前开了。

我说:“对,我们这样都是会有报应的。”

57、第十七章 坦诚?爱(1) ...

我俩的情事是一首情诗要像徐志摩那么痴要像对押韵的坚持要加载文学的历史 要这段情感动他人名噪一时 让这一首解构拥抱的诗感染这误解爱情的城市

¬ ——方大同《手拖手》

车终于停在我熟悉的枫林外。我曾经把它比作为我的囚牢,现在看着却像是告解室。我下了车,郑开奇在后面跟着我。我让他回去,他说他以前很遗憾没有跟着他的女朋友走到最后,现在他想试试看。他要陪我去看那个男人,说万一要有个什么事情,他可以保护和安慰我。

我心里想,这个事情自始自终,最需要保护和安慰的是秦绍。可我也不再和郑开奇说什么,他在完成自我救赎的最后一步,当他做完了所有的事项,他就会放下心头的那个姑娘了。

我慢慢走到铁门外,按了一下门铃。管家激动的声音传来:“卢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对,我终于回来认罪了。

门很快被打开。我看见大棚依然支在草棚的中央,走进房子里,七彩的房间门还是没变样。管家跟在旁边,轻轻地说了声:少爷很快就回来。他看了眼郑开奇,又看了看我隆起的肚子,默默地端了一杯普洱茶,招待郑开奇坐了下来。

我慢慢地上楼,一间一间打开熟悉的房间。房间里的布置都没有变,甚至连挂件什么的都没变。我走进书房,电脑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放着一本《小王子》和一张光盘。光盘是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只不过光盘的盒子外贴了一张我们在老家山上拍的的合照。我记得我故意用我手机拍的,就是防止留下任何念想。没想到他偷偷发送了照片到他手机里。照片里,秦绍站在我身后,眼里是安定而从容的光。

我不知道秦绍为什么会喜欢看《小王子》之类的书。我翻开看,里面掉出了一张书签。书签背面写着几行字:

我是小狐狸,然是小王子。她驯养了我。于是她成了我的唯一。

我眼泪决堤,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我认识他快一年的时间以来,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原来,我在他的心里叫做“然”。我曾经生无可恋,为了钱跟他说了小王子的故事,我没想到他却记在了心里,还如此用心地阅读了。

泪眼朦胧里,我看见秦绍站在书房门外,脚上的皮鞋还没来得及换,一派风尘仆仆的样子。整个人消瘦得有些单薄,唯独眼神还是和以前那样冷冽。以前,我看见这样的眼神时,以为他肯定讨厌死了我。现在我不怕了,即便他讨厌我又如何,我本就是个该被诅咒的坏女孩。我­干­尽了缺德事情,难道还要奢望别人用炙热的眼神望向我?!

我哭着鼻子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抱着他,靠在他的肩上说道:“对不起,秦绍,对不起。”

秦绍没有回抱我,只是直直地站着。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趁机翻了个个儿。我看着面无表情的秦绍,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怯懦,只好凉凉地撒开手,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

他盯着我说:“你这次回来又准备要­干­点什么出来?”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说道:“没有,我就是回来看看你。”

他冷冷地说道:“好了,你也看完了,你走吧。”

这是秦绍第一次让我离开他。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做出再恶劣的事,他都没有让我滚蛋。我这一年来,常常想法设法地远离他,避开他,事到如今,我习惯了他的步伐和手里暖暖的温度,秦绍却终于放手了。

好似有人在耳边打了个响指,灯光唰唰地打开,幕布渐渐地拉下。入戏太深的我情绪刚入佳境,观众已经纷纷离场。

我说:“秦绍,我都知道了,你妹妹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错了,我不希求你原谅我……我替我父母向你妹妹道歉……我以后再也不做让你生气的事了。我会赎罪的。……”

断断续续地,我都不清楚我到底要表达什么,我曾经在温啸天面前有如天赋异禀,滔滔不绝地能说一堆一堆的情话,可现在我的喉咙像是被打了麻药,舌头已被打了死结。

我怎么说我爱他?!我有什么资格说爱他?只凭借他跨越过那么多的恨来爱我,我就可以一样跨越那么多的罪去爱他吗?相爱了,却不可以拥抱;想念了,却不可以拥有;牵了手,却不可以亲吻;对视着,却不可以抚上他的眉眼。这样的爱太伤人太痛苦太虚幻了。

秦绍说:“你是同情我,所以中断和别人的恋情,特意过来宽慰我的吗?我不需要。你老说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好,我答应了,你和别人好好把他抚养长大吧。你要我原谅,我就原谅你,你要向我道歉,我也接受了。你还有什么没满足的愿望,一次­性­都说了吧。你这样的人,对付我对付得驾轻就熟,我消受不起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有人,哪怕曾经爱你到容忍你对他做尽所有的坏事毁了他所有的幸福,当抽身离去时,都只剩下凉薄的背影。

我倔强地看着他,心里知道在漫长的未来,我将拖着自己沉沉的影子,孤独地在生命的荒漠里蹒跚而行。我没有指南针,也没有­干­粮和清泉,我仅靠自己模糊的视线,望着远方飘渺的海市蜃楼。眼里万象成空,耳边大音无声。严苛的岁月终究把我的青春夺去,我瞬间感到一日白头,牙齿摇摇欲落,皱纹疯狂滋长。在这一场青春的洗礼里,我经历了最痛彻心扉的爱情,它是如此的扑朔迷离,差点让我误以为它不能称□情。可当它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却被岁月连根拔起,我连呼吸都痛了。

青春的祭奠和葬礼终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残忍。

我摸着肚子,对他说:“秦绍,孩子的名字你起了吗?”

秦绍盯着我不说话,他经常对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他是被我噎得无语,还是不屑于说。

我慢慢地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心里被大剂量的不甘心驱使,回了头又说道:“秦绍,刚才孩子见到你的时候,踢了你一下。他想你了。”

秦绍看着我,连眼眶都是红的。

我说:“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如果男孩就叫秦小绍,女孩就叫卢小然。我一直希望他是个男孩儿,这样他就能姓秦了,可是你上次说孩子肯定是个女孩儿,而且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我有些失望,因为你总是对的。”

秦绍突然快步地走过来,揽过我的肩,疯狂地吻上了我。我热情地回吻着,像是海浪眷恋着沙滩,像是蝴蝶眷恋着鲜花,像是藤蔓眷恋着大树一样。想说的情话是那么欲说还休,希冀的未来是那么求之不得,天地辽阔我们却畏惧给爱情容身之所,江海无垠我们却不敢让大浪淘去所有的爱恨情仇。

我们只好亲吻,这是我们能走得最近的方式了。

然后,秦绍推开了我。他又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走吧。楼下那个,看着是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跟以前一样爱折腾了。没人能像我一样,经得起你闹。”

我点点头,明白最后连他也经不住我闹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间。每一步像走在又细又尖的老虎凳上。我知道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到达一个叫做“孤坟”的终点,那里荒草丛生,饿殍遍野,蚊蝇缭乱。即便早知这样的结局,我却仍然这么义无反顾地走着。

一楼的大客厅里,郑开奇已经喝­干­了一壶茶。他见我下来,紧张地上来问我,谈判进行得怎么样。

我轻轻地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谈判了。我把我的人生全赔光了。”

郑开奇忽然拉开我,快步地跑上楼,边跑边说道:“我去找他。”

我连忙急着跑上去拉他,他着急想甩开我,稍稍用了点力气,我重心一个不稳,身子往后仰去,从楼梯上滚了两圈后,重重地落在一楼大理石上。

我躺在冰凉的地上,看见郑开奇慌乱地跑下来,我又看见秦绍僵在二楼的楼梯口。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当我的手碰到地上的一滩血之后,我也终于慌了。

郑开奇想抱着我起来,秦绍忽然从他身后推开他,蹲下来小心地抱起我。

然后他快步地冲向车库,我记得上次他也是这么慌张地抱着我把我送到了医院。现在我这么沉,而他瘦了这么多,不知道还受不受得住。

趁我现在还有点意识,我吐着气在秦绍的耳边说道:“秦绍,如果两个人只能保住一个,一定要保孩子。我死了没事,真的。你一个人把孩子抚养长大。”

管家已经把车开了出来,我被秦绍抱在怀里,小心地进了车。秦绍咬着牙说道:“你怎么能死?你先得把我闹腾死了,你才能安心吧。”

秦绍说话都很难听,我以前老是觉得他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现在我知道,这样的话换个角度来理解,其实是老男人的粗糙情话。

我说:“秦绍,我从来没这么感激过,上天能赐给我这么一个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先保孩子。”

秦绍冷着脸说:“你留点力气自己和医生说去。我不要孩子。她肯定和你一样,只会折腾我。”

我知道秦绍又说狠话了。他明明那么喜欢孩子,连看儿童房的装修都透着欢喜,怎么能这么硬着脖子口是心非呢。

医院很快就到了。我被送进了检查室。秦绍被留在了外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坚持的动力,昏迷过去了。

58、 第十七章 坦诚?爱(2) ...

醒过来时,我看着白晃晃的灯光,有一时的恍惚。一清醒过来,我立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幸好,肚子里的宝宝没有离开我,我吁了一口气后,才看见坐在我旁边的秦绍。

他牵着我一只手,已经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睡容。以前他总是起得比我早,似是一点动静就能把他吵醒。

这一次,他好似经历了一次大风浪,睡得很沉,连我转了个身看他,他都不知道。

管家轻轻进来,手里拿了一条医院的毛毯。我对他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管家笑了笑,压着声音道:“卢小姐,少爷一直疼着你。您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这几个月,少爷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受得很。”

我在秦绍家住的一段时间里,鲜少和管家有交流。他谨守着他的职责,对我礼貌有加,从未逾越过一步。现在忠心耿耿的他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少爷幸福,主动提醒本不该由他出面­干­涉的事情。对此,我表示很意外。

我用气声说:“我从来不知道,我对他是这么重要。可能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太纠结了,才会让他这么在乎我。我想,你跟了他这么久,应该清楚我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

管家摇摇头说:“卢小姐,自从您住进来后,少爷改变了不少。以前少爷有睡眠障碍症,还是被您治好的。所以卢小姐,不要只想着过去不开心的事,多想想您和少爷两人之间美好的生活。我相信,您一定也记得那些。”

我看着彬彬有礼的管家,如同我的老师和家长,语重心长地和儿女们谈论有关于爱情和伤害,原谅和遗忘的话题。语言是朴素的,情感是真的。他说得对,我和秦绍之间有太多的纠葛,早已绕成了一团杂乱的毛线,有的还打上了死结。我总是被这些死结困在原地,我以为它们绑住了我。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只要我愿意过更值得的生活,我就可以从死结的缝隙里钻出来。这一次的摔跤提醒我,生活到处都是可怕的陷阱和意外。也许有天我会遭遇车祸,又或者有天秦绍会染上恶疾,如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生命如此脆弱,转念之间就能­阴­阳相隔。而我们却总被又远又长的未来牵绊住,奢望时间能救赎我们,奢望总有一天我们会放下。可是,要是知道我们俩人任何一人遭遇了非命,另一方都会后悔我们的退缩和不作为,会想,当初我们为什么不够再勇敢一点点。

我勇敢地和管家说道:“我明白的。谢谢。”

管家又笑了笑,轻轻地走出了病房。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秦绍才醒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头上的营养液是不是见了底。其实护士都有巡视,他太紧张了,总是放心不下。现在想来,初初认识他时,他总是如泰山般稳重,似是稳­操­胜券;后来他对我的事反应越来越过度,让我都开始有办法钻空子控制到他。我内心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敢大张旗鼓地利用他的在乎,做一些极端的事情;而我也热衷于用各种不羁的举动来挑战他的极限。原来在很早的时候,爱情就开始萌芽,只不过长在戈壁滩上,没有人­精­心浇灌,风雨滋润,雪霜浸染,苦命挣扎过,差点雨打风吹去,却还是茁壮地生存和成长起来了。

我说:“不是说你有睡眠障碍症吗?怎么睡得这么沉?”我想起之前我们刚认识不久时,他把我叫去,只是让我充当抱枕的功能,我以为是怪癖,没想到他还真有这样的病。

秦绍拉了一下被角说:“碰上你之后,每次动不动都要我出面收拾残局,一忙活就睡着了。”

我笑着说:“原来我闯祸还有这副作用,那以后争取多闯闯。”

秦绍瞪了我一眼,说:“没完了是吧?还没从医院出去就乱说话了。”

我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医生怎么说啊?孩子没事吧?”

秦绍表情微微放松了些:“放心,我说过孩子像你。折腾完,明白健健康康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我挣扎着起床:“那医生说孩子是男的是女的了吗?”

秦绍帮我坐起来,在我身后放了个软枕头后说:“上次不是说了吗?医院不能告诉孩子­性­别的。”

“切,这时候你跟我来扯这一套,鬼才信。”我不屑地看他。

“既然你那么关心,那你自己问医生去。”

“你不关心?”

“我关心­性­别­干­嘛?对我来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什么啊,装修的儿童房是橙­色­的,多刺眼啊。看着都闹心死了,要是孩子继承你,得个睡眠障碍症,再看这颜­色­的房间,这辈子怕是都治不好。”

“你上次说贝克汉姆维多利亚他们的孩子,秒杀宅男宅女的儿童理论呢?”

“忽悠你的都没听出来。你算哪门子­精­英啊?”

……

出院那天,是个凉爽的天气。外面下着点细雨。窗户一打开,外面清凉潮湿的风吹了进来,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也稀释了不少。我抱着肚子坐在窗边,吹着扑鼻而来的自然风,心里有着淡淡的惬意和安宁。

秦绍带来了很多件新潮的孕­妇­装,让我挑一件穿出门。我指指我入院时穿的那件衣服,说:“是不是挺挑战你审美的?是之前那个郑开奇送我的礼物。他说在他们单位附近给我挑的。我没好意思不穿。其实穿上去之后才发现,这种衣服虽然款式丑点,但挺合身便利的。”

秦绍有些不高兴,说:“那小子用一套土衣服就搞定你了。我当初买给你的,怎么没见着你对我好啊。”

我撅了撅嘴:“他给我买的是那个店里最贵的。你给我买的是那个商场里最便宜的。”

秦绍被我噎着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吃醋了?哎呀,大名鼎鼎的秦绍还吃一个城乡结合部小会计的飞来横醋啊。”

秦绍用力捏了捏我鼻子,说道:“是。你跑路那么久,一回家就带个男人过来看我,我能不吃醋吗?”

我倒没想到秦绍能大方承认他的小心眼儿了。

我笑着说:“是吧,要说我挑男人的眼光啊,历任都是小帅哥啊。郑开奇在俺们那疙瘩,也是一帅小伙儿,只可惜太­嫩­了,我怕他承受不住我这段位的人。要说男人嘛,还是年纪大一点好,有点脾气啊,耍点手段啊,关键时刻能救个人啊抱得住孕­妇­啊什么的,这样子才有爱啊。我这么一寻思啊,突然想到,我身边不是有这么号人物嘛,怎么把他给忘了啊。”

秦绍傻傻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高兴,说道:“秦绍,我正表白着呢,麻烦高智商的你不要露出这么白痴的表情好不好?我和孩子都接受不了。上次和你讨论儿童房时,你也什么表示都没有。什么时候心思都跟电线杆一样粗了?”

秦绍忽然笑了起来,像是水利工程人员终于看到水到渠成那样,欣慰又满足。

他笑着说:“这个不正式,来,我开个录音,你来点煽情的。”说着他掏出手机来。

我连忙夺过他的手机来,喊着:“别得寸进尺啊!”正说着,手不小心点到了屏幕里的快捷键,手机里立刻播放了我摇头晃脑唱神曲的视频。

经过这么久,我还不曾再看一次当时傻傻录制的圣诞礼物。现在看,我像是个天生的喜剧大师,当初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我是怎么搞笑的呢?好似那时心里只想着如何讨好他,没有任何杂念,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是纯净的。

我指着屏幕里的人,兴奋地问:“秦绍,你有没有觉得她美死了?”

秦绍拿过手机,关掉了视频,然后小心地抱上了我。我们俩人之间隔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要想紧紧拥抱,还是有些难度的。

秦绍柔柔地说:“屏幕里的人再美,也不及现在在我怀里的你。我抱得住,握得住,感受得到,触碰得了。”

我艰难地从他怀里探出头,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把我的头按到了他宽阔的肩上:“傻瓜,我也在表白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A市每天热得像是个巨大的煎锅,没有一点转凉的痕迹。自从怀孕之后,我越来越像个火球,总是燥热得恨不得和胡同街道里那些光着膀子腆着肚子的老爷儿们一样,捧着个大茶缸出去纳凉。可出门怕中暑,躲在别墅里,又怕被空调吹感冒,只好抱着大电风扇消消暑。秦绍建议我们搬到凉快点的海边去,我想到他刚经历过生意场上的危机,不能像之前那样老呆在家里运筹帷幄,很多事情还是需要亲力亲为的,留在A市会方便些,于是我坚持留在了A市。

每天秦绍回家,都会带一件礼物给我或孩子。礼物或大或小。有时候会是一套首饰,有时候只是一个小抱枕。我担心这样买下去,再大的房子也不够他塞,每收到礼物之后都要提醒他下不为例;可秦绍养成了习惯,空着手回来见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最后我只好让他带点种子回来,这样洒在大棚里,要是能开花结果也是件美事。然后秦绍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秧苗啊树种啊之类的回家。有时候我想,秦绍可能要进军农业或林业了,好多品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见他兴致勃勃地折腾着。有一次,秦绍兴奋地拿了波斯菊的幼苗回来,说七八月份刚好可以开种。我扇着芭蕉扇,问他我到底和波斯菊哪里像了。秦绍捣腾着花盆说:“以前波斯菊是被选来献给牛津的一位尼僧院院长的,他是学问的守护神。”我歪着脑袋问:“你是称赞我博学多才吗?”秦绍歪了下嘴,说:“你到现在博士还没毕业吧?还敢和学问守护神比啊?你和波斯菊相像,是因为波斯菊对土壤的要求不高,耐旱,好养活。”我心想,好养活也算是个优点,勉强听着当赞扬声吧。

秦绍没有向我求婚,只是在某一个烈日似火的下午,把我塞进了他的车里,直接去了民政局。我想秦绍真是吃定我了,知道我大肚子,不嫁也得嫁,拿了我的户口本就敢拉着我去结婚。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着我圆滚滚的肚子,假模假式地问了句:“是自愿的吗?”

我气鼓鼓地说:“从头到尾都是被迫的。”

秦绍说:“您别理她,直接盖戳就行。”

工作人员显然也不太满意他的语调,说:“你以为你们是来餐馆消费完了,开发票呢。想明白了再来。下一对。”

我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自愿的自愿的。大热天,谁来民政局消费啊?”

秦绍就揣着两本烫金的结婚证,嚣张地带我出门吃了盘意大利面,这事儿就算完了。

我觉得也是低调点好一些,毕竟要是让网友们知道了极品女跟秦绍还结婚了,那他们非得百折不挠,誓要把我人­肉­出来才算泄愤的。虽然理智上是这么想,但一想到人生这么大件事情,怎么秦绍啥也没表示下,就轻轻松松拿下了,显得我多没地位啊。

秦绍很快向我解释了:“对付你这样的,就是要讲究快狠准,一拖拉,你立马能生出祸端来。咱先领证,其它的等生了孩子,我和孩子能打个商量的时候再说。毕竟那时候,怎么着也是两个人了。”

我听着,觉得好似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就让心里的不甘心由它去了。

到九月下旬的时候,肚子大得如同随时都要爆开。有时候孩子举动大一点,能看见肚子的形状变来变去,偶尔还能在肚皮上看见小孩的手型。我看着这肚子,想着这和异形没啥两样,心里微微还有些抵触。秦绍却很高兴,每次都伸着食指小心地戳孩子的手,和孩子玩ET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九月底,秦露的忌日到了。我坚持要去黄港墓地看望他。秦绍很是犹豫。因为离预产期没几天的时间了,他怕出问题。但我毫不动摇,一意孤行。秦绍每每看见我这样,就会妥协,这次也是一样。

天气还是转凉了些,我一手捧着大肚子,另一手被秦绍牵着,一步步拾阶而上。沿路的松柏郁郁葱葱,头上的蓝天一碧如洗。别人眼里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而我的心却是一沉一沉的。

终于走到秦露的墓前,秦绍把白菊放了下来,轻轻地说了声:“露露,我们来看你了。”

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想到那么可人的一个青春小女孩,被永久停留在二十三岁的初秋。期间这七年,秦绍消化了多久,而我又逍遥了多久呢?

我挣扎着跪下来,秦绍看到后想扶我起来。我向他摆摆手,说:“我和你妹妹说会儿话。站着说,怕你妹妹不听我。”

然后我对照片里露出甜美笑容的女孩,慢慢说道:“秦露,对不起。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对你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可除了对不起,我也想不出其它的话来表达我的悔恨。以前我不信命,现在我相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生死簿上赏罚功过一条条都记得清楚。这辈子我们家欠了你一条命,如果有来生,请把我的寿折到你身上。我们一家三口,每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作为子女,我还是厚着脸皮请你原谅我父母,他们已遭到了不测,唯独我还贪恋这个人世。所以我父母的债我来还,我三生的命都由你来定。你要是能够爱屋及乌,不嫌弃我,你投胎来做我的孩子,我愿用我这一世的母爱来照顾你呵护你。”

秦绍扶着我的手臂,想要我起来。我低着头,想也许多跪一分钟,秦露能少生一点气,就执拗地跪在石地上。秦绍摸着妹妹的照片,叹了口气说道:“露露,都过去了,好不好?哥哥看着她开心,才能幸福。你原谅她吧。”

过了一会儿,秦绍又来拉我。他说:“起来吧,露露说她原谅你了。”

我抬眼问他:“真的?”

秦绍认真地点点头:“露露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不忍心让一个孕­妇­跪她面前的。”

我小心地站起来,腿本来就有些浮肿,站起来时腿麻得不行了。我忽然问秦绍:“秦绍,你当初恨我吗?”我从来没敢和他直面过这个话题,

58、 第十七章 坦诚?爱(2) ...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疤,轻易动不得。但其实,张嘴问了也就说出口了。

秦绍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其它意思的?”我好奇地问。

秦绍看着我:“什么其它意思?”

“就是很复杂的那种啊。电视里演的那样,看着会心安啊,不看会心慌啊。想着会心疼啊,不想会心虚啊。眼里为她下着雨啊,心里为她撑着伞啊。”

秦绍笑了:“你是诗人啊?”

“说嘛,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的时候。”

“多早?”

“你想象不到的早的时候。”

又是这个答案,更早时,秦绍还说在想象不到早的时候见过我酒窝。他给我打太极,我也懒得理他了。也许真的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也说不定,在最最初,那个算命大师不是说,我23岁时,已种下了因,果终将至么?

10月18日,我的孩子出生。是个六斤多大的女孩儿。秦绍起名叫“秦无伤”。起初我嫌这个名字像个剑客,后来也半释然半默许了。我想这是我们对孩子的美好祝福,伤痕累累过,千疮百孔过,才知晓,“无伤”便是人生最高的愿景了。

59、番外?劫(1) ...

卢欣然是我化解不了的一个劫。

2001年,从秦露那里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她和我同在美国念书,可心时时刻刻都在啸天身上。露露一向害羞,和那小子青梅竹马十多年,还没讨上个名分。出国了,却做起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监工,时不时地打听啸天的最新情感动向。

小男孩小女孩,总是喜欢这样,两小无猜得腻歪,却没人出面敢捅破层窗户纸。我也暗暗提醒过啸天,在感情这事上,男人应该主动一点,总不能让小姑娘先开口说那句话。小子却是铁锤般的心眼儿,也不知道是跟我打哈哈呢还是真没想明白男女之事。

有一天,露露哭丧着脸说,啸天被一个叫卢欣然的女孩拐跑了。我有些震惊,一直以为啸天早晚是我妹夫,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家给攻占下了。露露茫然地说,那女孩儿真的厉害,听说每天像影子一样跟在啸天身后打转,最后啸天举白旗投降了。

自从啸天有了女朋友后,他更少打电话过来了。露露是个矜持的姑娘,一见到他冷落了,自己即便沉闷委屈得不行,也端着不给他打电话。只是每次见着我就长吁短叹一下。我看不下去,瞒着露露联系了一下啸天。没想到这小子以前说话稀稀拉拉的,现在张口闭口都是那个女孩的名字,一说起来跟倒豆子一样还没完了。我不悦地挂了电话,又鼓励露露积极主动一点,向那个卢欣然学习学习。露露一听,更加受挫,索­性­再也不在我面前提啸天的事情了。

2004年初,我终于完成学业,听说有人买了我们家古宅,我爸没心思处理,让我帮忙看着办,我就提前回国了。好多年没在国内开车,有些不习惯,在露天停车场倒车时,也格外小心。买完东西刚准备取车,却看见一辆白­色­的奥迪把停车场角落的临时摊位撞翻了,里面惊慌失措地走出两个女孩来。

一个有着浓黑长发的女孩忙着跑向了摊位,另外一个烫着卷的则仔细研究着车ρi股的刮痕。

黑发姑娘穿了件纯白­色­的毛衣,蹲在摊位捡散乱了一地的钥匙,边捡边和旁边的摊主说对不起。摊主是个残疾人,大概在这里配配钥匙赚点养家糊口的散钱。

烫着卷的姑娘远远地走过来,喊道:“卢欣然,怎么办?车后面那两道痕可深了。”

我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些惊诧,特地多看了眼那黑发姑娘。

她站起来,把所有的钥匙都放到了摊位旁,转身和卷发姑娘说:“刮了就刮了吧。”

卷发姑娘似是心理不平衡:“要我说,就得让他赔。什么停车场啊,怎么能随便让人在这里摆摊呢。我看看这停车场是谁家的去。”

卢欣然拦住了她:“算了。车是我的,要闹也是我闹,你先回去吧。”

卷发姑娘冷得跺着脚:“什么倒霉天啊。我说,谁让你在这里摆摊的?不知道这里是停车场吗?”她对着那个吓傻了的残疾人喊道。

卢欣然忽然大声说:“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卷发姑娘不满地看了看卢欣然,又气愤地看了眼摊主,不甘心地走了。

卢欣然低下头,把撞斜了的小桌板方正了之后,蹲在旁边跟摊主说道:“大叔,今天这事是我们不对。以前我也摆过摊,跟我妈俩在老家小学门口卖贴纸啊笔芯啊什么的,天越冷生意就越不好做。每天还得防着学校小卖铺的人出来赶我们走。知道您不容易,刚才那人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摊主还是个哑巴,比划了下手,表示不在意这事情。

我看她白­色­的长毛衣已经蹭上了小桌板上的机油。她倒也不在意,揩了揩后,说:“大叔,以后我家要配钥匙,指定到您这里来。”

我在国外见过不少暴发户的孩子,大多是被父母送到美国镀个金的,碰到问题总喜欢拍钱出来解决,像她这样已经比较少见了。

我拿出车钥匙打算走人,没想到她忽然跑上来,对着我说:“那个……你会开车吗?”

我终于看清她长什么模样了。眼睛占了几乎一半的脸,该说她的眼睛大还是脸小呢,总之长相令人印象深刻。

我环顾了四周,确定她问的人是我,便说道:“一般在这里的人都会。”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也不一定,我就是个例外。你能帮我把车停进去吗?我怕停在这里,后面的人不好取车。”

我有些好奇:“你有车但不会开车?”

她不情愿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多人有钢琴也不会弹啊。谁让我暴发户的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恳切地看着我:“你能帮我吗?”

“有什么好处?”我戏谑地看了一眼她。

“帮我停了车,你晚上就不会因为白天没有对一个可怜无助的小女孩伸出援手而辗转失眠。你知道,发扬公德心什么的,最让人安定了。”她眨了眨大眼睛,­干­净清爽的气息飘了过来。果冻般的嘴­唇­正邪恶地翘着看我。

我不知怎的,心跳砰砰地加快了。快三十岁的人了,不应该被这些表象上的纯情而击中的。不过她说得很对,我一直有失眠的困扰,要是我不帮她,也许我晚上真会过意不去而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拿过她的钥匙,帮她把车停了个妥当。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笑着露出嘴边的酒窝,说:“谢谢!你这样的好人以后一定会有诸多好运的!”

她真的是我的劫,被她这么祝福完,我这一年都很坎坷不平。

故宅的事一直拖着没被解决,不管用什么方法,那个商人都不让步。我让人查了查背景,他是卢氏电子公司的总经理,这几年来他们公司的风头正劲,其实真正发家也没有五六年。这样的人有个习惯,总是以为别人要跟他争的东西是个宝贝,你越抬高条件,他越不让。我索­性­把这事情放了放,想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再想办法解决。

没想到我回归公司没多久,父亲就病倒了。我翻开公司凌乱的账目,才晓得这几年公司快要成为空壳。我父亲一直没把这样的变故告诉我,现在他病倒了,我才有机会介入。我忙得焦头烂额,连露露说要回国做交换生这样的大事,都没有时间去料理一下。

这变成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没过多久,露露回国了。我不知道她是去A大做交换生,直到某个­阴­沉沉的下午,我被A市酒店通知去认领尸体,我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A市酒店有我认识的同学做高管。他认识我妹妹,所以第一时间绕过警察先通知了我。我全身无力地赶到现场,看见露露惨不忍睹的身体已停止了呼吸,我发疯一样地抱着她,却完全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能这么决绝地弃家人离去。

后来,我在她的手里发现了一张名片,上面写“卢氏电子公司总经理闺女卢欣然”。我没法把当初见过的善良小女孩和害死我妹妹的杀人凶手联系起来。为了调查,我特意找了当日值班人员。那里的保洁打开1024的房门,告诉我,有一对长得像母女一样的人冲进了这个房间,里面传出了打斗声,哭闹声。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惨案。

我又查了酒店的记录,看到1024入住人的名字是卢国富。事情立刻变得一清二楚。我捏着名片的手都在颤抖。如果当时我失去最后一丝理智,也许我已经冲出去,结束卢家一家的命了。

然而我那时并没有时间去考虑怎么复仇。我父亲的病危在旦夕,我不敢把妹妹的事情告诉他,只能偷偷把她先安置在黄港墓地。露露的事情,很大一部分是我的责任。她回国后,人生地不熟,我没有时间照顾她陪着她,她才会遭此毒手。我悔恨焦躁,身心疲惫,连处理公司的事情都有些漫不经心。

我知道露露是个害羞矜持的人,她肯定不愿意让警察介入这件事,我只能伺机行动。没想到,恶人总是有人惦记。温家为了抢夺电子市场,已经跃跃欲试了。温父想拉我一起­干­,我却没有这心思。他们搞的这一套太­阴­险,我复仇是私事,不想扯到一个涉及到几千口工人生活的公事上去。

我没想到的是,陆轻天会找到我父亲。父亲一如以前的执拗,以死相逼,要我和陆轻天结婚。他不知道露露已经死了,不然,哪怕他是个再苛刻的严父,他也不会再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而我又不能跟他说实情,他要是知道露露先他而去,也许他都活不过当天。

陆轻天是我大学同学。她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以为这个地球都是围绕她在转,连婚姻这样的事情都是靠交易来达成。但我还是屈服于我父亲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第二个亲人再因为我而离去。

我出任邵阳集团的总经理之后,卢氏电子公司便宣布破产,听说他们家又闹自杀又闹家变。再后来,我听说啸天早已出国,瞒着他的小女朋友突然玩起了失踪。我一打听,原来温父为了防止这小子搞政变,把人家先挟持过去了。没想到在美国,却查出了食道癌来。那小女朋友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呢。

我想想,复仇这样的事情先放放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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