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武烟阁内除了秀墀,所有人终于都将承影摸了一遍。
然后,江舒雪不见了。
云潇下榻处。
天云帝乡十八铁卫围在一起,仔细研究案几上的那把剑。
“舒雪小姐,这真的是承影啊?”铁卫七。
“哇,舒雪小姐果然厉害。”铁卫八。
“舒雪小姐,这不就是一把剑嘛,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奇啊!”铁卫九。
“笨蛋,没听舒雪小姐说吗,这把剑蕴含天地灵气,摸一下涨一甲子功力,摸两下延寿十年,摸三下与山河同寿……”铁卫十一。
“我有点不舒服,那个,你们慢慢看哈。”铁卫三想溜。
铁卫七却一把拉住他:“走啥啊,快摸一下,说不定就好了呢。”
“老八,你听说过吗,摸一下就能治病?当我傻子啊!”
“傻子,看清楚了,这可是承影,别说你那点小毛病,据说就是内伤吐血,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摸一摸也能治好呢。”
“真的,那能治痔疮吗?我昨个儿吃辣,痔疮又犯了……”
“……”
江舒雪和云潇在屋内喝茶。
江舒雪探头看了一眼,怒道:“云潇,阿七居然敢拿我的剑去骗钱,你要好好整治整治他,太不像话了。”
云潇喝了口茶,笑道:“你不是和他三七分账吗?怎么,又不满意了?”
江舒雪难得脸红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哦,这个我当然知道。”云潇轻轻放下茶盏,“没我同意他怎么敢这么胡闹。你们骗来的钱,回去阿七还要给我一半的。”
“……”
傍晚时分,阿玄从云潇处将江舒雪接回。
“阿玄,你洗东西干净吗?”
“小姐,你忘了,在外的时候你的衣服嗖是我洗的。”
“啊,怪不得啊,我说我的衣服怎么老是被洗的破破烂烂的,原来是你!”
“属下知罪。”
“算了,算了,回去帮我把这个洗干净。”
“这是……承影?”阿玄骇然。
“嗯,阿七那家伙,吃完鸡腿居然没洗手,弄得上面都是油乎乎的指印子,阿玄你要帮我洗干净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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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她和阿玄一起在街上闲逛。
街边卖珠花的是明月燕子楼的,卖草鞋的红叶晚香楼的,卖狗皮膏药的是烟波雪涛楼的……
“咦,阿玄,我的钱袋呢?”江舒雪惊奇道。
“刚才被偷了。”面瘫近身护卫一板一眼的回答。
“……你看见了?”
“是。”
“为什么不出手?”江舒雪愤怒了。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阁主安全。”
“我不管,把我的钱袋找回来,快点啊,里面还有好几枚金叶子呢!”江舒雪跺脚。
面瘫护卫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平淡的道:“不用。他们会把小姐的钱送回来的。”
“哎?”
片刻后。
江舒雪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
“阁主,您的钱袋。”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乞丐笑眯眯的双手将江舒雪簇新的绣花钱袋奉上。
“呃……这位英雄,你是丐帮的弟子吗?你认得我?”江舒雪瞟了一眼那人乌黑的手,小心的后退一步。
“阁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阁中新晋的影修啊,代号春花二十九。”
春花二十九……这是啥破名字啊,江舒雪脸上冒汗。
那位疑似丐帮弟子憨笑着继续道:“阁主继位那日,属下和同伴们曾远远看过阁主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阁主的风采已深深烙入属下的心头……”
“多谢……”江舒雪嘴角抽搐,“二十九你穿成这样是……”
该死,在风雅如她的带领下,武烟阁的人居然堕落如斯,耻辱啊耻辱。
“属下是新晋的影修,现在正在考察期,考察的内容是易容和潜伏。属下现在已经是这条街上乞丐中的老大了。”春花二十九目光闪闪。
“好,好……年轻人要努力啊……”江舒雪嘴角继续抽,转身就走。
“阁主慢走,阁主您的钱袋……”
“多谢,咦,怎么好像重了一点?”
“哦,那是兄弟们今天的全部收成,小小心意,请阁主收下。”春花二十九羞赧道。
江舒雪满脸黑线的看着钱袋里多出来的铜板,颤抖着道:“你们的忠心,本阁主记住了,好好干吧!”
这是一句让她后悔了很久的话。
从那一天起,每天傍晚,江阿玄都会面无表情的交给江舒雪一把脏兮兮的铜板——那是春花二十九他们的今天的忠心。
于是,阿玄多了一项工作,每天把春花二十九们沾满污垢的心意用开水仔仔细细洗干净。
阿玄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舒雪一边数钱一边看他。
“没什么。”
其实……小姐你只要在临安,是不需要钱的。阿玄在心里默默的想。
没必要说的,这个原因,小姐很快就会明白的。
【身为阁主的痛苦】
在欢乐攒了很多钱之后,江舒雪终于开始了痛苦的花钱之旅。
这日,江舒雪觉得最近手头宽裕,想出去撒撒银子玩,于是偷偷溜了出去。
“小二,两碗面,要最贵的。”江舒雪带着斗笠走进一家面馆,面瘫护卫跟在后面。
只听“嗖——”的一声,小二冲了过来,谄笑道:“阁主,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您尽管挑,不用钱。”
“……”
小二只觉得一股风卷起,然后,面前的人,消失了,只余漫天尘埃飘舞。
“啊,阁主的轻功果然独步天下啊!”
第二家酒楼。
探头探脑一番。
“来了,客官这边请,想要点什么?”小二吆喝一声,迎了过来。
“等等,你们这里,收钱吗?”
“……”
“客官,你这话什么意思。”小二冷哼了一声,“本店可从没有敢吃霸王餐的。”
长出一口气,这应答的正常,很好,就这里了。
坐下,然后点菜:“清焖莲子,红烧蟹粉狮子头,板栗烧菜心……”
吃了几口,江舒雪疑惑:“这菜怎么……”
“阁主,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一个厨房师傅憨笑着跑了出来。
“你……你不是……”江舒雪傻眼了。
“俺是阁中的老韩啊,阁主您前两年还老去厨房偷菜吃的,不记得了?”
“不是……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阁里的产业啊!”
“……”
“靠,臭小子,快把银子还给阁主!吃自家的东西还敢收阁主的钱!”
看见据说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小孩乞讨,江舒雪摸出一枚银角子,扔到小孩的破碗里。
江舒雪洋洋自得:“花钱的感觉好,做好事的感觉更好,花钱做好事的感觉最好。”
阿玄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小姐,你这钱恐怕花不出去,你做的,恐怕也不是好事。”
“啊?”
第二天,江舒雪一上街,只看见昨天向自己乞讨的小孩鼻青脸肿凄惨无比的冲过来,将几枚银角子塞进江舒雪手里,一溜烟跑了。
“阿玄……这……”江舒雪目瞪口呆。
“那是个小骗子,他有父有母,就住在附近,大概是春花二十九他们听说小姐你被骗了,将他教训了一顿吧。”
“啊……”
从此以后,江舒雪在临安一出现,所有的乞丐就会立刻大呼小叫的逃跑,其势浩浩荡荡,令人赞叹。
“喂,你跑什么!”
“江……江……女侠……小人……”被阿玄抓来的乞丐战战兢兢。
“你真是乞丐?”江舒雪叉腰。
“是……是……小人一年前家乡发了大水,为了避灾逃到临安,小人不是骗子……”
“好,这个给你。”江舒雪扔过去一枚银角子。
“女侠饶命,饶命……”那乞丐吓坏了,哆哆嗦嗦的将那枚银角子还给江舒雪,一边磕头一边颤抖,“小人不敢……”
“……”
阿玄手一松,那乞丐立刻窜远了。
“咦,好快,他练过轻功,莫非是奸细?”
“不是,他就是个乞丐。”
“那他为什么不要我给他的钱?”
“上次春花二十九打怕了吧。”
“……”
江舒雪悲伤的发现,似乎只要在临安城内,她手上的银子就花不出去。
店铺不是武烟阁的产业,就是和武烟阁有合约,每月统一清帐,轮不到她付钱。
乞丐不敢收她的钱,小偷不敢来抢她的钱。
终于有一天,江舒雪看着自己越来越多的花不出去的银子怒了,换成一袋沉甸甸的铜板跑到临安最高的楼上往下扔。
扔完,心满意足的走了。
钱嘛,就是要花出去才有意思。
当夜,装满铜板的袋子被放在江舒雪门口。
江舒雪悲伤流泪。
只是过一下花钱的瘾而已,就这么难吗?
以前江舒雪很爱钱,很爱数钱,可现在她惊恐的发下她已经快要失去数钱的快乐了,花不出去钱,也就得不到花钱时的满足,这日子太痛苦了!
阿玄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知道有一家茶楼和阁里没关系,说不定会收小姐的钱的。”
于是,复活的江舒雪满怀期待的来到这家茶楼。
一进门,呆住。
“舒雪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天云帝乡的阿七端着大茶壶欢乐的蹦跶过来,“这儿是公子新置的产业,今个儿刚开张呢!想喝什么,这儿有新到的极品碧螺春呢……”
“等一下,阿七,这个你一定要收下啊,不然我跟你翻脸!”江舒雪一把拉住阿七的手,热切的道。
然后,生怕他反悔一般,展动身形冲了出去。
“啊……?喂,舒雪小姐,你不喝茶了啊?”
终于把钱花出去的江舒雪心满意足的走在街上。
“阿玄,把我的钱袋给我。”
阿玄默默的递上。
“啊,终于又找到数钱的乐趣了哈哈。”
落尽繁华
“夫人最近好吗?”轻轻勾起嘴角,细长的眼眸略带玩味的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一丝笑意,冰冷而虚浮。
“很好。”绿衣女子低着头,有些紧张,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一团,她不敢看眼前微笑着的男子,手心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呵,你在害怕?”男子看着这个一向冷静干练的女子,漫不经心的挑起她的下巴,慵懒的目光在女子姣好的脸上转了转,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我很可怕吗?”
绿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眼前这个男人,苍白的脸色,艳丽的眉目,风流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戏弄。
她知道他的可怕,这个看起来有几分邪气几分妖娆的男子,可能是全天下最可怕的杀手之一,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动手了。
没有人见过他的刀,因为,见过的人,似乎都死了。
她是一个优秀的侍女,忠诚,冷静,干练,这让她的主人视她为心腹,但面对眼前这个男子,她还是害怕,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她要的东西在这里,你带回去吧,小心别被人看见了。”打量了一阵子眼前的侍女,男子突然失去了兴趣一般,意兴阑珊的将一个小匣子推给她,“告诉你家夫人,这一阵子不太安生,要她安心等着,那件事,已经有些眉目了。”
“是,大人。”侍女接过那匣子,小心收好放入怀中,然后躬身一礼,“另外,夫人想见您一面。”
“不用。”男子细长的眼眸中滑过一丝疑惑,然后,目光锋锐的扫了她一眼,平静的道,“没有必要。”
“这是夫人的意思。”侍女坚持。
轻轻叹了一口气,男子收起了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我就要离开了,你回去告诉绮袖夫人,她最近做事太不小心了,那么多人的眼睛盯着她……”
“……”绿衣侍女还想说些什么,触及男子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胆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
男子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轻轻的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庭院里。
嘉木清圆,枝叶繁茂,他仰起脸,星星点点的光打在脸上,薄而透的光晕,带着一种明亮的宁静,让人心醉。
他闭目片刻,锋锐优美的眉突然舒展,轻笑道:“出来吧,你那点功夫,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显摆比较好。”
他的笑声是那样的轻透,握不住,捉不住,仿佛随时会消失,再也追寻不到……
一阵沉默。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树丛中缓缓走出的女子揭开脸上的面纱,美丽的星眸静静的凝视着眼前始终微笑着,有几分邪气的男子。
“绮袖夫人。”男子作势行礼,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
美丽女子姣好的眉微微皱起,轻轻道:“叫我阿衡。”
男子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叫我阿衡!”她的声音越发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
她勇敢的上前一步,抓起男子的手。
男子的微笑,顷刻间如崩塌的沙塔。
一时两人无语。
“夫人出来一趟,该不会就是为了听我叫你一声阿衡吧?”片刻后,男子消散的微笑重新凝聚起来,如海上冉冉升起的泡沫,那样虚浮。
“阿渊,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你……还恨我吗?明明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已经找不到当初的那个阿渊了?”女子抬起明亮的眼眸,直视着面前的男子,她容貌秀美,如清晨初绽的莲花,她是娇弱的,是那样的惹人怜惜,可她的眼神却炙热而坚定,那是一种很少能在女子身上看见的坚定与决绝。
男子皱眉,脸上那种优雅而邪气的笑容慢慢不见了,他对上女子大胆的目光,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站在我面前的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烂漫少女夏紫衡,而是集西武王宠爱于一身的绮袖夫人,站在你面前的自然也不再是昔日的翩翩少年宁渊夜,而是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风雷’主人,往事种种,何必再提。”
“不,你说过你会……”绮袖夫人夏紫衡艰难的道,“你说过你会永远站在我身后的……”
“我站的还不够近吗?”宁渊夜又笑了起来,轻柔的笑容有些冷酷,“我发过誓,我会一直保护你,辅佐你,站在你身后,替你挥剑,替你杀人,替你铲除一切阻碍你接近目标的东西……夫人,难道我做的不够好吗?”
“够了,阿渊,你明明知道,我……”夏紫衡甩开了宁渊夜的手,愤怒的看着他。
“我不知道。”宁渊夜夜冷冷的道。
“你是在恨我,阿渊,你是在恨我,恨我当初不肯和你走,可是我要报仇,我不能容忍那些害死我全家的人就这样畅快的活在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能……”夏紫衡说不下去了,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宁渊夜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平静的……让人心冷。
“你要报仇,我不是一直帮着你吗?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阿衡。”宁渊夜心平气和的道。
“你不愿见我。”夏紫衡失魂落魄的说,是的,他说的没错,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苍白而艳丽,慵懒而致命的男人,在自己拒绝他伸来的那双手后,再也没有表露过对自己的心意。
她要复仇,她要站在权势的最高处,她要在荆棘丛中跋涉……
而他,被自己拒绝的宁渊夜夜,默默地,默默地站在阴影里,为她拔剑,为她杀人……
他从来不是那种一往情深的人,总是邪气而优雅的笑着,笑容中带着诱人的危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统率着江湖最大最危险的杀手组织的人,默默的守护了她十二年。
“阿衡,你不能要求更多了,我的力量,和我的心,只能选一样。”宁渊夜微笑,笑容如湖面浮起的雾霭,暗沉而妖娆。
“因为我只有这两样东西,两个都给你,我不是太可怜了吗?”
“我记得,你当初已经做出了选择,对吧?那么,不要后悔哦,后悔是不好的,阿衡,我可不想对你失望。”
“为什么?我不明白?”夏紫衡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集王宠于一身的丽人闭上眼睛,脸上满是茫然而悲伤。
明亮的光覆盖在眼睑之上,却那么冷那么硬,然后,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她睁开眼睛,宁渊夜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轻柔的,仿佛在为她拭去泪水,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他依然那样邪气而虚浮的微笑着,只是一双眼眸澄静如冬日湖水。
然后。
“今天天气很好,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日子,夫人难得出来一次,莫要辜负这大好时光。至于你要我做的事,我会做好的,无须担心。”
说完这句话,带着他那仿佛永远不变的笑容,头也不回的离开。
阳光喧嚣而明亮,他留下一地破碎的影。
夏紫衡闭上眼睛。
有些事,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十二年前的那一天,自己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只能在一片怆然的废墟上痛哭。
有一个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向她伸出手。
那是一双没有什么血色的手,属于杀手的手,并不温暖的手。
可那双手的主人是全心全意要拥抱自己的。
但是,不行,她要复仇,她拒绝了那份可能属于自己的温暖。
她不要宁渊夜的心,她只要力量, 帮她复仇的力量。
学会算计,学会冷酷,学会倾轧。
她不后悔,她从不后悔。
可是,她以为,就算拒绝了宁渊夜那不多的温暖,那个人终究会和她一路向前走。
纵然是一条不归的路,可她不是一个人。
然而, 蓦然回首,陪着她向前走的那个人,已经失去了心。
“阿渊,等一下,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话,你的伤……真的无药可救了吗?”她拼尽全部力气,喊出声来。
那个远去的身影突然停下来。
就那么停下来,仿佛突兀在时光中。
“斩夜告诉你的?”良久,夏紫衡听见轻轻的笑声。
那一刻,她的心,碎裂了。
“这不是真的……”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没事的话,我走了。”略微顿了顿,宁渊夜漫不经心的笑着,继续往前走。
清透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悬浮的细小光柱奢华的照亮了他侧脸的轮廓,恍惚间,仿佛无数时光的碎片纷至沓来。
又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是的,十二年前,她拒绝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孤单的离去。
十二年前她还年轻,他也还年轻。
他有的是时间,他等了十二年,然而他没有等到那个答案。
因为她是如此吝啬,她从来不说。
“阿渊,我一直……我爱你……”眼泪落了下来。
少女时为之夜夜辗转,甜蜜而又矜持,所以不曾说的话,隔了十二年,终于脱口而出,却难以言喻的苦涩。
“我……我爱的是……”夏紫衡肩膀颤抖着,整个人如同暮秋的蝴蝶,纤细而单薄,仿佛随时会碎裂。
“别说了……”宁渊夜打断了她的话,轻柔的,平静的。
“我不想听。”
她的心沉下去,她在奢望什么呢?
一句迟到了十二年的话,又怎么能让时光回转,回到他们最幸福的那一段青葱岁月。
回不去了,那些早已灰飞烟灭的年华,她亲手将它葬送。
她不是当初那个娇俏的少女,正如宁渊夜不再是当初那个残忍而温情的杀手。
宁渊夜背对着她,举起一只手,按在胸口,微笑。
“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但是,阿衡,我的心……早已荒芜。”
曾经的两个人,如今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阿衡走在他的前面,蓦然回首,才发现两人早已咫尺天涯,而他,十二年来一直默默的看着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大,终于无法跨越……
他是个杀手,那一点不多的温暖在十二年的等候中,早已消失殆尽。
他的心早已一片荒芜。
她要的他已经给不了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宁渊夜,你说过你要把你的命给我,那你就不能因为死于伤病,今生今世,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身后传来夏紫衡坚定的声音,宁渊夜微笑。
她还是那样啊,外表柔弱如莲,骨子里却满是女子罕见决绝与坚强。
“那么,我很期待。”
夏紫衡咬着唇,凝视着那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然后,带上面纱,转身离开。
是夜,她的侍女接到命令: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
临安武烟阁。
毫不起眼的马车停下,一个药童打扮的机灵孩子率先跳下来,然后扶着一个面容温和的青衣男子下车。
“公子,这里便是舒雪小姐的家吗?好气派啊?”药童小绿眼珠子滴溜溜飞转,好奇的看着江宅气派的大门。
“这里是舒雪住的地方,不过,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药师谷。”
南宫离微笑,天蓝的透澈,风在空中打出呼哨的尾音,悠长,悠长……
南宫离的桃花
“阿离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声啊?”一听见消息,江舒雪立刻惊喜的一路小跑了出来,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围着南宫离嚷个不停。
“阿离哥哥,你怎么好像比我走的时候瘦了啊?”皱起眉,比划了一下,江舒雪拽住南宫离的袖子,“谷里的菜太素了,一点油都没有,阿玄,让厨房烧几道好菜,我要给阿离哥哥接风。”
阿玄领命而去,南宫离笑了笑:“不过少食清减了些,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我和小绿出来游历,顺道来看看你。”
他笑的有些勉强,眉目间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忧色,江舒雪奇怪的瞥了南宫离一眼,小声道:“谷里出事了吗?”
“没有,你多虑了。”南宫离笑着摆摆手,转了个话题“云公子没和你一起?”
“天云帝乡有一堆事要做,他回长安了。”江舒雪撅嘴。
“舒雪做阁主那天阿离哥哥没来给你道喜,今天补上,小绿,把礼物拿过来。”南宫离轻轻笑了一声,转而温和的对跟在后面四处乱瞟的小药童吩咐了几句。
小绿立刻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玉匣,恭敬的递给江舒雪。
江舒雪猜大概是南宫离配的什么奇药,当即不客气的接过,顺便捏了捏小绿的脸蛋,左右一拧:“好乖好乖,姐姐待会让人给你拿糖吃。”说罢双手叉腰得意的哈哈大笑。
小绿对她怒目而视,躲在南宫离身后,南宫离有些苦笑不得。
三个人进了屋子,侍女奉上茶后便袅袅退下,江舒雪见再没其他人,立刻冲过去关了门,对小绿招了招手,颇有些神秘的用手挡住他的眼,另一只手抓着小绿的手,向桌子下伸去……
“咦,这是什么?”被蒙上眼睛的小绿突然小小的惊呼一声。
江舒雪松开手,小绿把手缩回来一看,掌心躺着两枚晶亮的松子糖。
“这个桌子下面有很多暗格的,唔,秀墀那混蛋每天在帘外一汇报就是一个多时辰,实在无聊,就弄了这个,除了松子糖还有其他的哦,你慢慢找。”江舒雪嘿嘿一笑。
小绿却激动起来,钻到桌子下面细细研究起来,不时有惊叹声传来。
“哇,这里有个暗格,全是梅子干啊。”
“杏仁……好多杏仁……”
“鸿福记的酥糖,哇,真好吃……”
见南宫离也凑过来细细打量,江舒雪抬了抬下颌,洋洋得意道:“这个桌子是我让人找七巧娘子打造的,一共有七个暗格……”
“等一下。”南宫离用手指拨了拨小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的各类蜜饯干果酥糖,声音有点冷。
“哎?”
“天天吃这么多糖……”南宫离皱眉,“张嘴,我来看看你长蛀牙了没。”
“不会不会,我牙口这么好,小时候都没长过蛀牙,怎么可能现在长嘛……”
“别动,张嘴!”
“啊——”
结果是,经过药师谷神医南宫离的鉴定,武烟阁阁主江舒雪不幸的,有了人生第一个蛀牙。
“玄护卫是吗,麻烦你把这些蜜饯糖果全部收起来,这三十天也好好看着舒雪,不能让她再碰这些东西。”开完方子,南宫离客气的对阿玄道。
“阿离哥哥……”江舒雪泪汪汪。
“这里没你说话的地,给我闭嘴。”南宫离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道。
“阿离哥哥你好凶……”江舒雪开始耍赖。
南宫离叹了口气,看着阿玄:“她做个阁主以后还是这个样子吗?”
阿玄面无表情:“是的。”
“呵,那你们辛苦了。”
因为检查出了一颗蛀牙,南宫离表示他要仔细替江舒雪检查一次,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阿离哥哥,我身体很好的,你看,堂堂武烟阁阁主,剑术超绝,武功一流,怎么会生病呢!”江舒雪小心的往后退。
“坐好,手伸出来。”南宫离平静的道。
江舒雪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撸起小半截袖子,露出手腕来。
南宫离屈指搭脉,仔细检查着。
他的头微微低下,手指有些凉,江舒雪无聊的叹口气,她小时候身体虽不怎么样,但被她娘天天抓取诊脉扎针喝药汤泡药浴,加上现在练武,已经好了很多,一年到头也就偶尔染个风寒而已。
她没有看见,南宫离的眉渐渐锁紧,长长的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中的越来越浓的忧色。
“阿离哥哥……好了没有啊,我一点病也没有,你再诊也诊不出来的嘛。”江舒雪打了个哈欠。
“小绿,把银针给我拿来。”南宫离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脸去,吩咐道。
“是,公子稍等。”坐在一边吃点心的小绿立刻站起来,飞奔出去。
“拿银针来干嘛?我不要扎针,阿离哥哥,我没生病!”江舒雪一听,蹭的站起来,想跑。
“左寸沉短而无力,气血凝滞,体内虚热……”南宫离不紧不慢的一路说下去,江舒雪发现这么一被诊治,自己已经全身上下都是病,大病,重病。
“阿离哥哥……那我死了以后,东西都留给你好……你每年要记得给舒雪上柱香,带一个酱好的大猪头来看我……”江舒雪捧着心口悲悲切切的道。
“有我在,你死不了,少胡说八道。”南宫离不理会她的胡闹,一根长的吓人的银针扎下,江舒雪尖叫一声,委屈的撅嘴。
“我给你这么一诊治,都患了七八种绝症了,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阿离哥哥你欺负我!”江舒雪咬牙。
“我虽不是华佗,却是南宫离,别说是吓唬你的,就算你真的得了这些病,我也能把你治好。”南宫离淡淡的道,又一根针扎下,江舒雪恶狠狠的瞪他。
闭目,屈指,再次扣上江舒雪的脉,南宫离的脸色渐渐变得极差。
他霍然睁开眼睛,手下一用力,无聊的都快睡着的江舒雪痛叫一声,忙不迭的抽回手,一根银针被南宫离碰歪,深深的扎进肉里。
“阿离哥哥你干嘛啊,痛死了!”
“舒雪,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心悸?”南宫离一把抓住她的手,攥的她手腕生疼。
“没有啊,我身体那么好,都半年没生病了,就是上次和斩夜打了一场受了点伤而已。”江舒雪皱眉。
“等一下,你运行一下真气给我看看。”
江舒雪有些疑惑,但还是照着做了一遍,真气运行一周后,她睁开眼睛,看见南宫离脸色惨白,吓了一跳:“阿离哥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舒雪,你练得是九道流雪剑,对吧?”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问一下。对了,我待会开付方子,你照着慢慢调养……”
“啊、又要喝药啊……”江舒雪苦着脸,看到南宫离的脸色,心中突然有些惴惴,“阿离哥哥,我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不是,只是你也知道,你小时候身体很差,师姐虽然替你易筋洗髓,但终究未能尽全功,你自己前段日子又受了不少伤,现在不注意调养的话,以后会很麻烦……”南宫离有些无力的解释着,他的目光飘忽躲闪,不敢与江舒雪对视、
“这样啊,好吧。”江舒雪知道南宫离一向最担心自己身体,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暗想大不了让人在药里多加些蜂蜜也就罢了。
替江舒雪开好方子,细细嘱咐一番,第二日南宫离便要急着要告辞。
江舒雪惊诧之下,眼巴巴的看着南宫离只来了一天便坚持要动身离去,不好阻拦,只得让人准备了阁中最好的马车,亲自将他送走。
“公子,舒雪小姐她……是不是生病了?”小绿坐在车厢里,小心翼翼的问道。
江舒雪送的马车外表虽然低调,但内里极为宽敞舒适,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所有的东西都准备的极为熨帖妥当,江舒雪本人是绝没有这个细致的心思的。她只不过临行前想起来送了小绿一大盒糖而已,却已经让小绿颇为受宠若惊。
南宫离闭目,坐在一边没有说话,脸色依然苍白。
“公子……公子?”小绿没见过南宫离这个样子,一连声唤着,见始终没有回应,心里的不安弥漫开来,纵然他平时机灵能干,可终究不过一个小小孩童,最后竟带了些哭腔,
“没事,舒雪……她……还是小时候的老毛病,看来师姐还是没能调理好。”南宫离笑的有些勉强。
“公子,你不要骗我了,我跟了公子你那么久,你刚才的脸色那么差,舒雪小姐她该不会……”小绿担忧的看着南宫离,捂住了嘴巴。
“唉!”南宫离叹了口气,怔了好一会儿,“是有点麻烦,不是不能治,只是,药有些难配……小绿,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别人,好在师姐之前给舒雪打得底子好,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什么岔子,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搜集药材。”
“公子,那我们现在去哪?”
“一样一样开始找吧,我们先去东淮。”
东淮城,永安巷,卫记医馆。
热腾腾的白雾在屋内弥漫,一股浓重的草药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痛呼声在这个药浴房内显得有气无力,很有几分颓败的味道。
“闭嘴,是不是男人啊,不过扎了几针而已,叫成这幅德行,丢人现眼!”女子刻薄的声音传来,卫妍一身医者长袍,袖子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噼里啪啦敲在浴桶里男人的肩膀上,“别站起来,脖子以下都要浸在药里。”
“你这黑心的婆娘,到底放了什么药,跟火烧的似地,痛死老子了!”卫长风气哼哼的叫道。
“多加了三两火鳞草,痛是正常的,忍着点哦,谁叫你这个笨蛋弄的一身都是伤。哼,只有这个时候才记得来找我,还老是拖着我的药钱不给,烧死你!”卫妍“啪”的一声,重重敲在卫长风的脑袋上,恶声恶气道,“别乱动,理顺呼吸,这药汤可贵的很,别浪费了。”
“死丫头,敢对你哥这么说话,怪不得没人敢娶你!”卫长风气歪了鼻子。
卫妍霍的一回头,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你说什么?”
“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还不嫁人?你姐可是十七就出嫁了,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看看人家在看看你。”卫长风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彪悍的表妹,着实不小了,虽然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可性子太彪悍泼辣,这东淮城做媒的一听说卫家二小姐,都忙不迭的摆手。
“小妍啊,哥看你这小模样长得,也挺水灵的,要不这样吧,东淮师没指望了,你那性子早就传开了,等哥我伤养好了,带你去外头转转,看看能不能骗个小子回来……哎呦,你干嘛!”避开卫妍挥来的拳头,卫长风钻进水里,嚷嚷道,“女孩子家家的,又不混江湖,相夫教子才是正路,天天死抱着你家的医馆,医术也不见得多高明,把你爹急得……”
“你还说!”卫妍怒道。
“我早就想和你说道说道了,你一个女孩子家的,给人家扎针诊脉总是免不了磕磕碰碰,被人占了便宜可如何是好,你自己也是个不上心的,就拿今天说吧,一个大男人泡药浴,你非要跑进来看着算怎么回事,我是你哥也就算了,听说别人……”
卫妍猛的一把银针Сhā下,卫长风怪叫一声,杀猪般惨烈。
有一根银针扎下,卫长风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是面部扭曲,嘴巴张得大大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本来这药一点一点加,火候温度差了效果也就差了许多,不过,既然你嫌我烦,那我就不管了,你在里面好好泡上一个时辰好了。”卫妍冷笑数声,拿起一旁的水壶,将灌汤的开水倒了进去,然后拍了拍手,姗姗而去。
医馆内。
一边替病人推拿,一边想着心事。
她和卫长风是堂兄妹,卫家是个大族,但她家不过是个殷实的人家罢了,母亲娘家世代为医,她自幼便跟着舅舅学医,因为聪慧,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年前舅舅去世,将自家的医馆留给了她,更名为卫记,她不愿嫁人,一个人经营着这小小的医馆,也颇为自在。
嫁人,哼!
卫妍不屑,她姐姐是东淮有名的美人,早早嫁了人,她自己也算貌美如花,刚接手医馆时,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接着看病的名义来搭讪,被她手上银针一诊治,一个一个都吃了大哑巴亏,再加上家里在东淮也有几分势力,没人敢招惹,只是这凶悍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也不是没人对她有意,上次李家的二公子托人来打探不果后,居然借着看病的名义亲自跑来,她发现后立刻开出一剂猛药逼他灌下去,让那二公子回去上吐下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
说起来,实在是卫妍最厌恶那种文文弱弱,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儿,看到这种人就不免手痒想要整治一番。
想着想着,出了神儿,手下一用劲,只听“咔啦——”一声。
满室寂静,然后——
“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废了,疼,疼——”那妇人惨叫着,在榻上扭来扭去。
“闭嘴!”卫妍心虽然有些虚,口气却丝毫不肯软下来,“不就是脱臼了么,拧回来就是了,叫什么叫!”
当下手一用力,只听又是“咔啦——”一声脆响。
“喏,一下就好了,有什么好叫的啊。”卫妍撇嘴。
那妇人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呃……卫大夫,我,我有事,先走了——”等在后面的人一步一步后退着,突然撒腿就跑。
“哼,没胆气的男人!还比不上卫长风那个混蛋。”卫妍心中不爽,看了晕过去的妇人一眼,见没什么大碍,站起来吩咐道,“三福,给我拿壶酒来,今天真憋气!”
“姑娘,就这么扔下你的病人不管吗?”一个温和,带着淡淡责备的声音传来,卫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秀气的眉,看着自己,目光中颇有些不赞同的意思,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颇为机灵的小男孩。
“来看病的?对不起,今个儿姑娘不高兴,不做生意了,你请回吧!”那年轻人长得倒是斯斯文文的,卫妍一贯不喜欢柔弱的男人,但眼前这人,虽然清瘦,看上去却舒服的很,有一种春风般温柔的气质。
“医者行医,救人于病痛之中,怎能如此随意,将病人拒之门外,姑娘此举实在不妥。”那男子好看的眉锁的更紧。
“不跟你啰嗦,你到底有什么事啊!”卫妍有些动怒。
那男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秋日湖水般安静的眼眸让她心中砰然一动:“在下南宫离,特来拜访孙逸凡孙大夫,请问他可在?”
“你找我舅舅?”卫妍挑眉,“我舅舅已经去世三年了,没看见外面的牌子都换了吗?”
“什么?”南宫离讶异道,“那……你是?”
“我叫卫妍,就是这家坐镇医馆的大夫,南宫离是吧,说吧,找我舅舅什么事?”卫妍大模大样的坐下来,挑衅的看向南宫离。
桃花朵朵开【修改】
“你想要我舅舅留下来的紫甘?”卫妍挑眉看了南宫离一眼,撇嘴。
“是的,我愿意高价购买。”南宫离态度温和的点点头。
卫妍站起来,叉着腰,慵懒的伸出一根手指,歪着头嗤笑道:“南宫公子?”
“嗯?”南宫离看向她,他的目光相当清澈。
“门在那边,慢走不送。”卫妍慢吞吞的道,她的个子很高挑,只比南宫离略低一点,下巴高高扬起,显得相当有魄力。
“卫姑娘,请你在考虑一下,价钱方面我们好商量。”南宫离微微皱了下眉,但并不是很意外的样子。
“等等。”卫妍截住南宫离的话,突然凑上来,诡异的一笑,“南宫公子,你这么俊美的人物,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南宫离有些不知所措。
卫妍恶意的笑起来,逼近道:“南宫公子,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哦!”说罢,还伸手去摸南宫离的脸。
南宫离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卫妍奸计得逞般嚣张的大笑起来:“本姑娘尤其喜欢你这小脸蛋,啊哈,你脸红了,居然脸红了!”
南宫离皱眉,脸微微有些红,:“卫姑娘,这不好笑。”
卫妍撇嘴:“是不好笑。”她的目光冷了下来,指着南宫离大声道:“紫甘是舅舅一生的心血,我是绝不会把它卖掉换钱的。”
紫甘乃是一种相当难得的药材,传说可延年益寿,大胤富贵之家很流行食用配有紫甘的药膳,不过,基本上都是一节两节的普通货色,卫妍舅舅的那一株却很不一般,是罕见的九节上品。
自打卫妍继承了这家医馆后,不少人打过紫甘的主意,通通被卫妍扫地出门。
南宫离想了想,又道:“既然银钱不行,姑娘可愿意与我用药材交换?在下手头也有一些珍奇药材。天益草,赤鹤胆,五月绛珠……虽然可能比不上姑娘手中的紫甘珍贵……”
“……”卫妍愣住了,半天才怒极一拍桌子,“天益草,赤鹤胆,五月绛珠……你拿我开心啊,那种药材是寻常人能拿出来的吗?”
“小绿。”南宫离轻轻唤了一声,跟在一旁的药童立刻意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子:“卫大夫,这是五月绛珠。”
卫妍接过匣子,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株干巴巴的枯草,她嗅了嗅,面露惊疑之色,看了南宫离一眼,进屋拿了一壶酒,将枯草放在小杯子里,缓缓注入琥珀色的酒液。
“女儿红?”南宫离闻到扑鼻的酒香,下意识的问道。
东淮一带的风俗他是知道的,这里的人家一旦生了女孩,就会在屋里埋下几坛或几十坛酒,待到女孩出嫁时启出算作一份嫁妆,这种酒,只有女孩的夫婿有资格品尝。
卫妍笑了起来,她笑的很好看:“嗯,没错,我娘当年酿酒在东淮也算一绝,我出生时她埋了四十坛准备以后给我做嫁妆的。”
说到这里,她撇撇嘴:“可惜,我是个酒鬼,这么好的酒送给不知哪个臭男人喝,我才没那么傻。”
五月绛珠在琥珀色的酒中渐渐的,渐渐地舒展开,如同一朵花的绽放。
从枯萎到鲜活,一个浸润在琥珀色的美酒中的凝固了的生命。
“真的是五月绛珠啊。”卫妍有些惊讶的咂了咂嘴,看向南宫离,“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南宫离微笑不语。
“好吧。”卫妍直起身来,“没想到你真的有五月绛珠,不过,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把紫甘给你,这是我对舅舅的承诺。”
南宫离迟疑道:“你舅舅他……”
“我舅母是南越人,那里是紫甘的故乡,据说舅舅和舅母就是以一株紫甘花定情,我舅母嫁给舅舅后来到东淮定居,因为水土不服,加上思念故土,最后得了血痨,舅舅他虽然是东淮有名的大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为我舅母种了满园紫甘,据说南越曾有人用紫甘配出一种药,能治好血痨,于是舅舅花了五年时间种出一株上品紫甘,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配出那种药。舅母病故后,舅舅他觉得是自己无能害了舅母,很快也郁郁而终……”卫妍淡淡的道。
南宫离颔首,表示自己在听。
“舅舅的遗言,这株紫甘只留给有缘之人。”卫妍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拍手笑道,“公子,你会用紫甘配药吗?”
卫妍不是傻瓜,她虽然算不上什么神医,但跟着学了这么多娘的医,南宫离那张药方所蕴含的东西,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没错,这个温和的男人,绝对是个很厉害的大夫。
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卫妍喜欢钻研医术,温柔娴淑的姐姐不同,她从小就不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学针线女红,她也无法容忍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继承了舅舅的医馆,在医馆里她是说一不二的大夫,卫妍喜欢这种可以掌控自己的感觉,作大夫,这让她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既然你也是大夫,那就好办了。”卫妍拍手笑道,“跟我来,你若是能替我治好一个人,我就把紫甘给你。”
她走在前面,穿过医馆的院子,径直走到后院的一间小屋前。
推开门,她转头对南宫离道:“这里住着的是我表弟,他一年前莫名其妙得了怪病,瘫在床上,你看……”
屋里陈设很简单,床上靠着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眉目很是讨喜,正在看手中的话本,听见声音,那少年抬起头,见是卫妍,嘻嘻笑道:“姐,你终于来了啊,我想出去晒晒太阳,闷在屋里憋死我了。”
“臭小子,你这么死沉的,也好意思叫你姐背你出去。”卫妍没好气的一拍他的脑袋,“饿了没,我去给你做饭。”
“别别别,我还不想英年早逝呢,姐,我要吃宋叔做的香菇蒸饭。”
“美得你,宋叔昨天有事回老家了,你就凑合着吃吧,吃不死你的。”卫妍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少年脸上。
“南宫公子,你替我弟弟瞧瞧,这死孩子得的什么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站不起来了,我去做饭。”她转过头去看着南宫离,挥了挥手,笑容有些勉强,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切,女人就是女人,人前装的那么泼辣,人后还不是动不动就哭鼻子。”少年撇嘴,看了南宫离一眼,诧异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我是大夫,你姐姐让我来替你看病,你是卫姑娘的表弟是吗?”南宫离温和的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大夫?我姐自己就是东淮最好的大夫,她都治不好我。”少年不屑一顾,“喂,我警告你,随便看看就好,别乱开稀奇古怪的方子,我姐姐没那么多钱的。”
南宫离笑而不答,屋里有一股微苦的药香,他仔细闻了闻,辨认出其中几味药材价值不菲,看来那卫妍卫姑娘很在乎这个少年。
“什么时候病的?”
“一年前吧。”
“突然发病的吗?”
“嗯,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这里有感觉吗?”
“没。”
……
南宫离沉思片刻,伸手去替那少年号脉。
少年的脉象沉稳,有力,他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少年故作不在乎的道:“喂,你看出什么了没有啊?”
南宫离缓缓收回手,面色凝重。
“靠,你倒是说话啊,不就是这辈子都瘫了么,我又不会寻死觅活的……”少年扬起脸大大咧咧的笑道。
“我来替你摸一下骨。”南宫离打断了他的话,“有热水吗?”
“啊,那边有一壶,是姐刚烧好的吗,你干嘛?喂,那很烫的,你小心啊……”见南宫离的举止,少年惊叫起来。
“没什么,我的手天生比较凉,不这样的话待会会冻着你的。”南宫离将冒着热气的毛巾放好,手微微有些红。
“我没那么娇气的。”少年小声嘀咕道,被南宫离轻轻的翻过身来,只觉得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按在脊椎上。
南宫离的手法很娴熟,少年满意的哼哼着:“咦,你挺有一套的嘛,比我姐强多了,被我姐推拿过的人一个一个都叫的和杀猪一样。”
南宫离轻轻笑了笑,手指一节一节按压着。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南宫离。”
“哟呵,南宫,这姓不常见哎,不过南宫离啊,你这人不错,很不错。”
“哦,为什么这么说?”
“我爹以前冬天替人看病时,也会先把手搓热了,他说好大夫的手应该始终保持温热,这样摸在病人的皮肤上会有一种舒服的感觉,病人才会放松下来,才会信任大夫……”少年侃侃而谈。
“你爹说的没错。”南宫离温和的笑道。
病人,尤其是缠绵病榻已久的人,他们的生命在病痛的折磨中一点一点消散,那是一种健康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麻木。而一双温暖的手,有时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因为久病的人身上常常缺乏人气,温柔的肢体接触往往能唤起他们心中最柔软的渴望。
温柔的抚摸,和悦的微笑,在病人眼中,这些东西的珍贵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南宫离天生体寒,手一年四季总是冰凉,但在他的病人眼中,这位大夫,有着一双天下最暖和最温柔的手。
有时候,好大夫的标准就在手上。
“唉,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拖累了姐姐,不然她也不会一直被圈在这个小小的医馆里。”
“姐姐的愿望就是能游历天下,做一个神医。”
“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爬树打架都是很利落的,我还跟着武馆的师父学过几招,师父还夸我有天赋呢。”
“我和姐从小关系就最好,小时候我还和姐姐约定,等她将来嫁人了,我去替她抬轿子呢……”
少年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不过是一个寂寞太久的孩子,卫妍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照顾他已经很辛苦了,没耐心听他说着些,而少年也很懂事的从来没有和自己这个姐姐说自己内心的想法。
“别看她那个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她就是个纸老虎,我病了以后她偷偷哭了好几次,我要是在跟她说这些,她还不得哭死啊。”少年如此解释。
南宫离石一个温柔的倾听者,他不多话,总是春风一般微笑着,让人有一种倾诉的欲望。
正午的太阳渐渐偏斜。
卫妍端着烧的乱七八糟的饭,站在屋外。
少年转过头说着什么,笑的一脸灿烂,午后慵懒的阳光从窗内倾斜进去,风吹散了微苦的药香,送来一缕清新。
然后,她听见南宫离温和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
“你,想不想站起来?”
她怔住。
屋内的少年怔住。
然后。
只听“砰——”的一声,屋门被粗暴的踢开。
卫妍激动的一把揪住南宫离的衣领:“废话,你真能把我弟弟治好?你要是真能把他治好,别说紫甘,要我嫁给你都可以。”
“呃……那就不必了,在下所求不过卫姑娘手中的紫甘,绝无觊觎卫姑娘美色之意……”南宫离嘴角抽搐。
“姐,人家看不上你啦。”
“臭小子,死一边去,你姐我如花似玉,要不是你这小子拖累,早八百年就嫁出去了……”
“……”
“疼,好疼啊——姐,救我——”少年在床上打滚,哇哇乱叫着。
卫妍蹙眉,有些犹豫的看向南宫离。
这是南宫离为她弟弟治病的第三天,怎么说呢,这个温和的男人,在这短短的几天内,颠覆了卫妍对他的认知。
“南宫大夫,你……你为啥手里拿着把刮骨刀?”
“因为待会要把你身上的血块取出来啊。”
“可……可是……”
“会有点痛,忍一下就好了。”
“啊——”
“南宫大夫,一定要揉骨吗?痛不痛啊?”少年泪汪汪的扑腾着。
“嗯,一点点痛,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南宫离好脾气的笑着,然后,手上一用劲,只听咔啦一声。
“嗷——”
“南宫大夫,还有多久啊?我的腿被你折腾了快两个时辰了,你能不能快点啊——”少年咆哮。
“嗯,。很快的就好,别着急。”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温和语气,然后,手下一用劲,“咔啦”一声。
“啊啊啊啊——混蛋——”少年猛的一抽,然后喘息着倒下去。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剧痛中缓解过来:“终于好了啊,半天命都快没了!”
“嗯,左腿好了,接下来是右腿。”南宫离擦了擦汗,笑道。
“……”
“只要一个时辰而已,很快好了。”
这一天,南宫离花了五个时辰,用药师谷的手法,将少年全身的骨头“揉”了一遍。
“感觉怎么样?”事后,他笑着问道。
“唔,很好。”少年有气无力的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接着道,“南宫大夫,你这手艺,不去做拉面太可惜了。”
“……”
卫妍在一旁看的惊心动魄。
南宫离无疑是一个好大夫,他亲自替少年揉骨,按摩,扎针,熬药,抱他泡药浴。
“揉骨痛不痛?”
“有一点。”
“啊——”
“按摩痛不痛?”
“有一点。”
“哇——”
“扎针痛不痛?”
“有一点。”
“嗷——”
少年哭,他微笑着安慰,下手依然毫不犹豫。
少年闹,他微笑着安抚,下手依然毫不犹豫。
……
“等……等一下,我实在是痛的受不了了,喂,你再按我可要咬你了!”少年的腿胡乱踢着,卫妍几乎按不住他。
“南宫……”卫妍迟疑的看向南宫离。
“现在不能停,再忍一下,一定要趁着此刻把药力划开。”南宫离摇了摇头。
“啊——”少年红着眼,剧痛之下,一口咬在南宫离的手上。
“喂——快松口啊你。”卫妍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掰开少年的牙,南宫离的那只手已经被咬出血来,她有些心痛的斥道,“小然,你看你,都把人家都咬出血了!南宫,怎么样,痛不痛,”
“有一点。”
“……”
“没关系的,这点不算什么,今天的量还没完,我们继续吧。”
“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过还是会有点痛。”南宫离微笑。
少年泫然欲泣:“有点痛?是很痛好不好!”
南宫离递过一块手巾:“你可以咬住这里。”
“小爷想咬你的手!”少年怒道。
南宫离考虑了一下,伸出手去:“可以,你咬吧。”
“……”卫妍和少年面面相觑。
“今天不需要用左手。”南宫离认真的解释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少年咬牙切齿。
“我是你的大夫。”南宫离微笑。
六天后。
南宫离的左手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
他对少年微笑:“你可以下床了。”
少年呆呆的看着他。
南宫离皱了皱眉,和颜悦色道:“不想下来走走吗?”
少年继续呈呆滞状。
南宫离转而对卫妍道:“扶他下来吧。”
“姐,我还不能走啊不能走,你可不能这么狠心把我拖下床啊,这才几天呢,神医也没这么神吧!”少年醒悟一般,尖叫起来。
“这……”卫妍点看向南宫离,有些犹豫,“要不要让他再休息两天,小然他毕竟瘫在床上很久了。”
“对啊对啊,我在床上呆了两年了,好不容易腿有感觉了,就这么乱走,万一伤到脊椎怎么办!”少年连连点头。
“你是以前受了伤,血凝结成块后压住了筋脉,气血不继才不能行走,现在血块已经取出,他可以下床了。”南宫离微笑,想了想,继续对卫妍道“我师父当年也治过一个孩子。和他情况差不多。”
“哦?”
“那个孩子瘫了两年,不过我师父只花了两个时辰就取出了他的血块。那孩子的家人一直围着他转,紧张的不得了,甚至跪在外面不肯起来,非要我师父再替那孩子诊治一番,我师父告诉他们那孩子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但他们怎么都不信。”
“然后呢?”
“然后师父在第三天终于忍无可忍,把那孩子从床上拖起来,扔了出去。”
“呃……那……再然后呢?”
“再然后,那孩子就自己站起来,把他家人拖走了。”南宫离低声笑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喜欢我师父那里的药膳,才赖在床上装作不能动的样子不肯走的。”
“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卫妍转过脸来,面无表情的看了自家表弟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她回来的时候,牵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
“小然,这是隔壁李婶家的大黑,你认识吧?”她笑的一脸灿烂。
“姐……”少年瑟缩起来。
“它饿了三天了。”卫妍竖起三根手指,一脸得意。
“姐……”少年眼泪汪汪。
“大黑,上!”
“救命啊!”少年连滚带爬的下了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后面的大狗兴冲冲的跟在后面。
“呵呵,小子跑的还挺快啊!”卫妍抱肘。
“卫姑娘,这不太好吧?万一伤了小然……”南宫离蹙眉。
只见少年一个不稳,摔在地上,那面目狰狞的大狗欢呼一声,扑了上去。
“喂——”南宫离见势不妙,要冲过去。
却见那大狗伸出湿漉漉的舌头,亲昵的在少年的脸上舔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人一狗滚做一团。
“大黑,你重死啦,喂,别舔,你这笨狗!”
“呃……”
“这狗最喜欢舔人,尤其是小然,别看它那样,可它从不咬人的。”卫妍哈哈一笑。
她转过脸来,凝视着南宫离:“南宫公子,我今天真的,真的很高兴。谢谢你治好小然。”
女医师的笑容,灿烂而美好,在阳光下如同灼灼盛放的春花。
“治病救人,乃是吾辈职责,卫姑娘无需如此。”南宫离欠了欠身。
“那是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了那臭小子对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不成,切,不过嘴上说说嘛。”卫妍不经意的挥了挥手,刚才难得一见的沉稳端庄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在下从未有过那种念头。”面对这样的女人,南宫离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好了,不管怎么样,小然是我舅舅唯一的孩子,你能治好他,还是要谢谢你。你要的紫甘,被我收在药房里了,跟我来吧。”卫妍哈哈一笑,拍了拍南宫离的肩膀,转身在前面带路。
翌日,南宫离带着卫妍送的紫甘离去。
东淮城外。
小山岗上。
“小的们。”土匪王胡子灰头土脸的趴在土堆后面,一脸粗豪的络腮胡子杀气冲天,“今个儿开张,都给我埋伏好了。”
一边的小弟打着哈切,懒洋洋的道:“老大,弟兄们都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了,这次要绑的到底是哪只肥羊啊?”
“去你妈的肥羊,今儿这是卫大夫的吩咐,她老人家要咱在这儿劫一个人。”
“啊,卫家那小娘们儿,老大,她的生意没油水啊!”
“滚吧,臭小子,上次你那倒霉催的老娘还是卫大夫救回来的,你还欠人家要钱呢,没良心的东西!”王胡子恶狠狠的一掌拍飞了嬉皮笑脸的小弟,然后,陪着笑脸,对旁边的一个少年道,“孙少爷,卫大夫要咱劫的,是啥人啊?”
“一个……下手很狠的人。”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灰,目光深沉的凝视着方向。
“……比咱还狠?”
“他比你们狠多了。”少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腿,打了个寒颤。
“……呃……那个……孙少,卫大夫为啥要咱劫他啊?”
少年的目光霍然一跳,然后,他缓缓转过脸,看着王胡子:“因为,我姐她——看上人家了!”
“……”
另一处山洼里,一个女子骑着匹马,扛着把刀,阴测测的笑道:“舅母啊,据说当年你就是这么搞定我舅舅的,看在我这么照顾小然的份上,您老在天之灵,这次可要保佑我马到成功啊!”
被调戏了
“喂,南宫公子,我这次为了救你,可是真是连家都回不去了啊!”卫妍哈哈笑着,将鞭子一抽,马痛呼一声,狂奔起来,将南宫离差点没颠下马来。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那日南宫离带着药童小绿乘马车出了东淮城,行至黑风岗处,却被一群张牙舞爪的山贼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山大王是个面目狰狞的络腮胡子,将南宫离抓去之后,打量了半天,怪笑道:“怪不得,原来是个小白脸。”然后五花大绑,扔进了柴房,冻了一夜。
“等一下,这位大王,我有话要说。”南宫离游历多年,到底有些见识,之前他也被打劫过一次,不过那帮匪徒最后被江舒雪带人砍了个干净,所以此刻虽身处险境,却并不慌张。
“老子没空搭理你。”
“等等,在下有事在身,实在耽误不起,大王不妨开个价,在下愿意为自己赎身。”
“……老子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吗?”络腮胡子一挥手,然后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道,“你给我多少钱?”
“……”
“除了在下身上所携银两,愿再奉上白银一百两犒劳各位兄弟,只要大王愿意放过在下,我可凭信物立即兑现。”
“一……一百两?”络腮胡子眼睛有些发直。
“如果不够,那么……”见他的神色,南宫离以为嫌少,只得叹了口气, “在下也可修书一份,让友人携金相赎。”
他此行目的是万万不能让舒雪知道的,好在行医多年,江湖上也颇有几个朋友,这个时候搭把手不成问题。
看这些土匪落魄的样子,想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无非是想讹诈点钱财,南宫离开出五百两的价时,只见那络腮胡子的脸色,便知道事情已有几分着落,不由得心中一松。
下一刻,络腮胡子大手一挥,悲愤道:“别说了,你就是出五百两黄金我也不会放了你。”
然后,他咆哮道:“快把这混蛋关到柴房里去,不要再让老子看到他。”
看着手下喽罗门一哄而上,将南宫离绑走,络腮胡子心碎成伤:“奶奶的,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老子当初咋这么容易就答应卫家那婆娘了呢!”
南宫离从小在药师谷长大,虽说学艺艰难,可吃穿用度上从未有过半点克扣,他医术高明,所到之处多被人尊崇,哪里吃过这种苦头。
待卫妍摸黑将他救出来时,他全身早已冻的硬邦邦的。
救出小绿,找回被搜走的药匣,一套特制银针,还有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卫妍带着南宫离大模大样的离开黑风岗。
待走远了好一截,络腮胡子才带着手下匆忙冲出,凶神恶煞的追了好一截子,最后悻悻的撂下一句狠话:“臭丫头,敢坏本大王的好事,有本事你就别回东淮,不然老子抓了你卖到窑子里去!”
于是,被土匪威胁有家不能回的卫妍,大模大样的跟在了南宫离身边。
“卫姑娘?多谢相救,只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去后山采药,无意间看见公子你的马车被截,唉,一切都是缘分啊,缘分!”
“卫姑娘,都是南宫拖累了你。”
“是啊是啊,都怪你,害的我现在也不能回家了,只好勉为其难跟着你浪迹天涯了,唉,前路漫漫,令人心伤啊!”
南宫离心性纯朴,为人和善,只觉得连累了卫妍,心里盘算着到了地头便将卫妍托付给自己的朋友照顾,一路对她更是好声好气,细致体贴,卫妍向他请教医术上的问题,他也是知无不答,耐心指点。
卫妍泼辣率真,当初对南宫离不过有些心动,便敢串通土匪演戏,现在和南宫离熟悉之后,越发倾心,反而有些羞涩起来。
她发现南宫离日夜对着张方子苦思,面上虽没有表现出来,眼神中的焦虑却难以掩饰,不由的好奇。
终于一日,乘机会将那方子偷偷拿出,只瞧了一眼,便神色大变。
与此同时,大将军谢厉海的娘亲七十大寿,将军府四处分发宾客帖,谢厉海将军一向口碑极好,捧场者不计其数。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有些忌讳和江湖中人打交道的谢府,居然特意邀请了武烟阁阁主江舒雪,还是谢厉海将军亲笔所写,有印章为证。
一时间,江湖大哗。
武烟阁也很上道的放出消息,对谢将军的厚爱表示感谢,并表示,武烟阁阁主江舒雪,将携重礼前去为老夫人祝寿。
将军府上,谢厉海的两个儿子偷偷摸摸的溜进书房,将谢厉海的私章小心的放回远处,然后对视一眼,击掌欢呼:“搞定,到时候一定能给天骄一个惊喜!”
平心而论,谢厉海的两个儿子,是很关心自家堂弟的。
谢天骄苦恋江舒雪不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两位谢家小将深为不耻的同时,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他们是铁血的行动派,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
武烟阁阁主被一群小混混团团围住。
混混甲:“小美人,给大爷笑一个……”
混混乙:“好水灵的妞儿,今个儿配大爷乐呵乐呵去……”
江舒雪疑惑的转脸:“他们想干什么?”
面瘫护卫阿玄面无表情:“小姐,他们正在称赞你的美貌。”
江舒雪疑惑中带点羞涩:“不是吧,我觉得他们好像……好像是在调戏我唉。”
阿玄面不改色:“那是你的错觉,属下保证,敢调戏武烟阁阁主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江舒雪点头:“说的也是,那我们走吧。”
“舒雪,别怕,我来救你——”得知心上人被人当街拦住调戏的谢天骄全副武装气喘吁吁的赶来时,只看见武烟阁众人浩浩荡荡离去的扬起的漫天尘土……
“让我们的手下假扮小混混,配合天骄上演一出完美的英雄救美,这一招绝对可以俘获那位江姑娘的芳心,天骄啊天骄,你该怎么谢你英明神武的哥哥呢?”谢天骄的大哥沾沾自喜。
“老大,对不起,我们失败了!”被揍得鼻青脸肿满脸开花的一众人垂头丧气的站在门外,异口同声。
两位谢家小将应声倒地。
“不是我方太弱小,而是对方太强大!”事后,谢天骄的二哥如是总结。
“江阁主,真是不好意思,你来的晚了点,客房已经住满了,这个……”谢府的管家一边故作为难,一边小心的看着躲在后面的两位少爷的眼色。
“啧啧,细皮嫩肉,天骄的眼光不错。”
“就是瘦了点,唉,也是,天骄那小毛孩子,哪里知道西武那些□美人的好处。”两个谢家小将窃窃私语。
江舒雪:“是吗?那我住客栈好了。”
“绝对,不行——”两个人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江舒雪,“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住客栈那种地方,我们为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江姑娘,请随我们来——”
是夜。
谢天骄大哥奸笑:“府中唯一的空房,是天骄的屋子,天骄今晚回来嘿嘿。”
谢天骄二哥□:“月黑风高,□乱入,你我费心筹划,所谋就在此时,天骄啊天骄,拿出你男人的气概来嘿嘿嘿!”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只见谢天骄抱着被子,赔笑道:“不好意思,大哥二哥,借地挤一挤。”
“两位,我想我们需要谈谈。”这日,江舒雪拦住了两位灰头土脸的谢家小将。
他们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只是事后,两位小将拍了拍谢天骄的肩,长叹一声:“老弟,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你没福气啊,可惜了,挺不错一姑娘,唉!”
谢天骄嘴角抽搐:“我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谢天骄,你不是要带我去玩吗?走啊?”江舒雪远远的喊道。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啊!”谢天骄扬声大笑着赶了过去。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
江舒雪轻笑道:“你两个哥哥挺关心你的。”
谢天骄撇嘴:“他们就会添乱,自己还没讨到老婆呢,也好意思来管我。”
他想了想,严肃道:“你别误会,既然我们是朋友,我谢天骄此生便绝对不会做出让你困扰的事。”
“所以,你喜欢云潇,便好好的去喜欢他吧,无需顾及到我。”
江舒雪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轻叹道:“天骄,谢谢你……”
“哈,这有什么,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须扭捏作态。既然你对我无心,那我便是不识趣的缠着你,也不过徒增困扰罢了。好男儿便当拿得起放得下!”谢天骄哈哈一笑,“虽然输给了云潇那小子难免有些不服气,可能和你做朋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我喜欢你,便是希望你此生过得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江舒雪浅浅一笑:“天骄,能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
谢天骄睥睨道:“那是当然,我谢天骄顶天立地好男儿,你瞧不上我,是你自己眼光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哪天云潇不要你了,或者你不要云潇了,那可一定要跟我说,我定会将你抢回!”
谢天骄嘴角微翘,英气勃勃:“我说话算数,这辈子我和你做一世挚友,下辈子,我却要做你的男人。”
江舒雪扬眉笑道:“切,想得美,那就要看你可有这个本事了。”
阳光下,两人击掌为誓,用尽力气,只听“啪”的一声,江舒雪收回手,掌心隐隐的疼。
便是疼,也是干净利落的。
迷雾重重
谢家老夫人,谢厉海的老母亲,是一位很有传奇色彩的老夫人。
她今年七十三,腿脚利落,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一激动起来还常常能将搀扶自己的侍女甩开老远,实在令人羡慕。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算不上传奇。
老夫人最有趣的地方是,她每天早上,必备的三大碗。
一大碗稀饭,一大碗豆浆,还有,一大碗酒。
没错,你没看错,这位老夫人,每天早上一定要喝一大碗酒。
老夫人嗜酒如命,还喜欢调酒,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一混,然后……
“天骄啊,你来尝尝,这竹叶青配上豆浆味道相当特别啊!”
“厉海啊,来,试试我亲自配的梨花白稀饭……”
“……来,试试我今天琢磨出的上等蜂蜜花雕……”
那些稀奇古怪,味道惊悚的调配失败品,就这样进了谢府众人的腹中。
谢府上下,最坚强的,不是舞刀弄枪的手,而是饱经摧残的胃!
老夫人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位将军的夫人,将军的娘亲,将军的祖母,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对生命自有一番独特的珍惜,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吵着要请大夫来替她看病。
正如上面所说,老夫人的身体很健康,吃得好睡得香,自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于是——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昨天还觉得头疼来着,哼,我看你尖嘴猴腮,目光躲闪,必定是个庸医,来,狗蛋,把他给我赶出去!”
京城的大夫被折腾了个遍,再也不敢上门,谢将军也被闹的有些头疼,最后还是谢天骄出了个主意。
“长安第一风流郎”白香亭一身骚包到极点的医袍,拿着精致的药箱,一边四处乱抛媚眼一边大模大样的走进老夫人的屋子里去。
不久,这位“大夫”被扔了出去,谢老夫人怒极:“这年头庸医胆子忒大了,居然敢调戏老身,天骄替我砍了他!”
于是,白大夫稀里糊涂的被“砍”了。
事后,谢天骄鄙视:“不是吧,你这个混蛋,对我奶奶也下的去手?”
白香亭沉痛:“那是个误会,请不要再说了……”
小王爷听闻此消息后,自告奋勇前来演戏。
兴致勃勃的换上衣服,小王爷握紧拳头:“天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奶奶哄的高高兴兴的。”
片刻之后,小王爷哭着跑了出来。
“天骄,天骄,太过分了,你奶奶非说我不是大夫,她不相信我!呜呜……(>_ 事后,老夫人含恨捶地:“哪里来的臭小子,居然敢胡说老身是有了喜脉,气死我了!”
谢天骄呆若木鸡。
小王爷哭诉:“有喜脉不是好事吗?说明身体好啊,我皇姐诊出喜脉可高兴了呢,还赏了那大夫一大笔钱……”
一来二去,老夫人也看出了些端倪,于是,每个前来替她看病的大夫都要经过一番严厉的盘问,方能过关。
“哼,你小子贼眉鼠眼,不像好人,怎么可能是大夫!”
在京城行医三十多年的资深大夫就这样被赶出去了……
“哼,看你的样子,倒像是杀猪的,敢骗我,老身火眼金睛,哪里是你这等家伙能骗得了的,轰出去轰出去!”
世代杏林名门,父亲还是新晋御医的某大夫被扫地出门……
几番折腾,谢老夫人幽幽叹息:“我不过是想找一个好大夫!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江舒雪一听,大感同情,拍了拍谢天骄的肩膀:“有机会我让阿离哥哥来替你奶奶看看,阿离哥哥是天下最好的神医,人脾气又好,最会哄人,你奶奶一定会满意的。”
谢天骄苦笑:“但愿如此。”
江舒雪并不知道的是,南宫离,她最信任的阿离哥哥可能, 再也,再也没有机会,替谢天骄的奶奶看病了。
卫妍湿淋淋的从水里爬上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血在她的肩膀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艳丽的花。
她的脸色苍白的宛如死人。
这一路跟着南宫离,她早已喜欢上那个温和清隽的男子,喜欢他微凉带着药香的手指,喜欢他含笑如春风的眼眸。
南宫离是秋日的湖水,让人沉醉。
她一向是说做便做的脾气,确定了心意之后,便含蓄的表明了自己的爱慕。
却被南宫离委婉的拒绝了。
卫妍隐约知道,南宫离东奔西走,是为了他的妹妹配药,她的妹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不是不能治好,而是治好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
十三种药中,有七种是难得一见的医家至宝,更有传说早已绝迹的“七夜龙胆花”。
他手无缚鸡之力,去哪里找齐这些江湖人可以为之杀的血流成河的药材?
“一样一样找,终究会有找齐的那一天,她的病,我一定能治好的。”南宫离从来不是快意恩仇,啸傲江湖的侠客,他只是一个文弱的医者,他心里最疼爱的舒雪,他希望一生幸福的舒雪,他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幸福断送。
天下之大,以心为足,终究有走完的那一天,舒雪的病离发作还早,一寸一寸的寻找,不过是从天涯到海角,纵然花上三年,五年,十年,哪有何妨?
卫姑娘,你是个好女孩,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我要做的事,我要走的路,没有你的位置。
这也许是南宫离一生中对一个女孩子说的最狠最绝的一句话。
我的身边,没有你的位置。
因为我们相逢在一个错误的时候。
卫妍哭了,张扬的,泼辣的,独自一人照顾瘫痪的弟弟还将自己的医馆打理的红红火火的卫妍哭了。
以前的她,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背负了多少重担,总觉得自己还有余勇可鼓,余力可施。
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方。
拼命想要一个东西,可是怎么也得不到,她的心难受的像被猫爪挠。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的,只要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那就够了。”
“我不会妨碍你,我会离开的,我明天就回东淮,可是,你不能忘记我。”
她一边哭,一边凶狠的说:“你要记住我的脸,记住我的声音。”
她一把拽过南宫离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的眼睛比常人大,我的鼻子比常人高,我的下巴有一颗痣,你要记住,统统给我记住!”
南宫离沉默。
良久,他艰难的开口:“我会记住的。”
“啪——”卫妍一巴掌扇上去。
她瞪着他,一边粗鲁的擦擦眼泪,一边胡乱的挥手:“我们扯平了,走了!”
如果,故事仅仅停留在这里,不过是一个令人叹息的错过。
两个年轻人,相逢,又错过。
一个执着的追了这么久,终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黯然放手。
而另一个,沉默,转身,远走。
很多很多年后,当卫妍早已垂垂老去,她常常想,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转身,没有傻傻的站在角落里凝视着那个清瘦温雅的身影,没有看到他被抓走,而是老老实实回到东淮,一切,会不会改变?
天下之大,潇洒如她,擦一擦泪,挥一挥手,然后,各走各的路,她应该会忘记最初那个让她动心的男子,嫁人,生子,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偶然在某个落英缤纷的午后,回忆起那个温暖安详的笑容,眼中泛起一丝温柔。
可惜,没有但是。
她忍不住转身回望,看见她喜欢的那个人的马车,被一群凶徒围住,看见她喜欢的那个人,被粗暴的抓走。
那不该是发生在他身上的。
她瞅准机会,想带他逃走,身后是追兵,仿佛又回到当初被王胡子追杀的那一刻。
那次是演戏,这次,却是真的。
可是心情,确实一样的,激动,忐忑,并不惊慌,反而有着隐隐的期待。
就像一个梦。
直到冷锐的刀锋向她劈来的那一瞬间,梦醒了,她才恍然,那是死亡的味道。
她没有死,她跳下了水,一个人受伤的女子,在冰冷的水中奋力逃生。
她很痛,很冷,知觉一点一点麻木,骨缝里都是尖锐的寒意,可她拼命的游,向前游,血在水中漾出混沌的花,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游出去,游出去,找人救他!”
她艰难的爬上岸,便昏倒了,身上的伤很重,若不是被附近的渔民发现,恐怕性命不保。
伤刚刚好,她便谢绝了救她的渔民的好意,挣扎着起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令牌。
“逃出去!”
“去武烟阁找江舒雪,她是我的妹妹,这是信物。”
朝阳升起,漫天霞光。
孑然一身的女医者,握紧了拳头,她高高扬起头,脸上有着一种女子中罕见的坚强。
南宫离,你等着,我一定会带人来救你的!
五日后,卫妍终于找到武烟阁的分部。
七日后,江舒雪收到飞鸽传书,惊怒之下,当即发出十六道惊神令,天下之大,凡是武烟阁势力所到之处,都行动起来。
然而,纵然动用了武烟阁各地人手,也不过查到南宫离被劫当天,那群人所住的院子,据说,他们临走时,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当江舒雪匆匆赶到时,只看见满目疮林,一地废墟。
南宫离却像是在人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箱子被打开,明亮的光倾斜下来,刺痛了眼,南宫离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将他架起,南宫离眨了眨眼睛,待习惯了那明亮的天光,才看清,扶着他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想干什么?”
他平静的问道,一路被关在箱子里,他的身体现在很虚弱,语气微微有些颤抖,可是一字一句,无畏而坚定。
没有回答,那个男人指着自己的喉咙比划着,南宫离明白了,他是个哑巴。
他无声的笑了笑:“那么,带我去见你的主人吧,将客人关在箱子里请来,这种方式很不讨人喜欢啊。”
出来见他的是一个蒙面的女人。
“南宫神医,一路上怠慢了。”那个女子微微欠身,声音甜美而冷漠,她虽然蒙着面纱,那窈窕的身姿却让人觉得这面纱下,一定藏着一张美丽的脸庞。
“姑娘无需客气,南宫算不得什么神医,不过,既然千里迢迢将我请来,姑娘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南宫神医只要肯救人便好,至于小女子的身份,并不重要。”女子款款笑道,“久闻南宫神医之名,一双妙手可起死回生,今日,小女子斗胆便要借南宫神医这双妙手一用。”
“抱歉,先不说在下并无什么起死回生之能,便是有,也不会为身份不明之人出手。”南宫离谦和的道。
“身份不明就不是病者吗?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便是病者,但也可能是凶徒。若是救下一恶贯满盈之徒,不知这七级浮屠从何说起。”南宫离的态度很坚决。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南宫神医,小女子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不然,我家主人一不高兴,将你藏了许久的真实身份抖落出去,你还能安心的做你的神医吗?”
南宫离神色一凛,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什么意思?”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轻笑,在他耳边吐出两个字:“离国。”
南宫离全身一震,眼中满是震惊:“不可能,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似是对他的表情很满意,退后两步:“南宫神医,请稍安勿躁,明日我会派人送您去见您的病人。”
语毕,一挥手,那个哑奴上前,将南宫离强行带走。
那个女子在厅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无声掀起帘子,进入一间暗屋内。
“夫人,这事有奴婢管着,一定妥妥帖帖的,您又何必定要冒险出宫,在一旁看着呢?”
“我……终究是放心不下。如果此人也无法可想……那渊夜的伤……”良久,一个女子幽幽叹道。
“吉人自有天相,夫人不必过于担心。”蒙面女子安慰道。
“吉人自有天相,哼,我和渊夜,何时被上天垂怜过,只盼这南宫离,多少能有些本事。”那女子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疲倦,“此生,我欠了渊夜太多,早已还不完了,可我还是不愿意看见,他就这么……把自己葬送了。”
沉默了一会儿,那蒙面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夫人,你吩咐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南宫离,莫非还是极有来头的一个人?”
“他的来头么,却是很大,可惜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若非我手中握着这个把柄,他也未必肯出手替渊夜治病。”
一瓣残红落地,然后碾落成泥。
长安,紫竹精舍内。
云潇看着来人,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疏离。
“不知敬王殿下派阁下来,有何事吩咐?”
那人也不介意云潇的冷淡,从怀中摸出一张素笺,含笑推到云潇面前:“没什么大事,王爷只是偶然得了一个消息,觉得或者云公子会感兴趣。”
“哦?云某实不敢当,王爷费心了。”云潇淡淡推脱着,接过那张纸笺一看,脸色陡然一变,再看向那人,神色已是大大不同。
那人见状,眼中满是得意:“这位南宫公子的真实身份,能让云公子这样的人物都惊住,看样子,王爷这个消息买的值。”
逆天改命
送走来客,云潇轻轻叹了一口气,亲自将那张纸笺小心烧了,不留一点灰烬。
敬王乃当今圣上的叔叔,说起来,这位其实是一个很悲情的王爷。这位敬王殿下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养的白白胖胖,体态很是富贵喜人,可当年,却也是一个弓马娴熟,扬名沙场的猛将。据说,敬王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当上大将,一把钢枪耍的虎虎生风,虽然比不上谢家名将的绝世风采,但也是个人人称道的悍勇王爷。
敬王的父皇,老先帝在世时,也是个好战皇帝,生于战火,死于征途,是个敢挥舞马刀冲杀在最前面的可怕家伙,对于敬王这个继承了自己“热血豪情”的儿子,是相当喜欢的。
而先帝,也就是当时的皇长子,却自幼体弱多病,性肖其母,并不得老先帝欢心。
那时,全天下都在传言,皇长子不得帝心,英明神武的敬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据说,老先帝爷不止一次暗示自己的好儿子,自己的大好河山终究会是他的,可惜,老先帝耐不住寂寞,七老八十的还雄心不改,带着大批人马千里迢迢跑去西武找茬,结果,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位皇帝在他的金帐内结束了戎马一生。
这也就罢了,但老先帝很不厚道的一点是,他留下的长达二十多页的遗诏,历数了自己一生的文治武功,唏嘘了治国路上的种种艰辛,表达了对自己继承者的殷切希望,却忘了写明自己继承人的名字。
待热血而豪情的敬王殿下得到噩耗,星夜赶回京城时,迎接他的,是自己那病弱的,苍白的,眼睛哭的红红的,皇兄。
哦,不,他已经是大胤王朝的新主人。
敬王殿下很悲愤,他觉得自己被涮了,他那敏感的心灵受到了严重伤害。
“苍天不公,本王不服!”
于是,因三十年前那一次振臂高呼,天下皆知,敬王殿下想造反。
三十年来,大胤皇帝从敬王的父皇,变成敬王的皇兄,现在又成了敬王的皇侄,可敬王还是那个敬王,没兵,没权,没钱,三无王爷,很是凄惨。
眼巴巴的等了三十年,还没等到热闹瞧的老百姓,早已将敬王抛诸脑后。
当年那充满男儿悲情控诉的呼喊,已成为一个笑话。
若非这位王爷找上门来,云潇眼里还真没这号人物。
他苦笑,天云帝乡虽然势大,却也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这位王爷,为了拉拢人手已经如此饥不择食了吗?居然就这么急吼吼的找上门来。
说实话,云潇不怎么看得上这位王爷的头脑。
问题是,这位头脑不怎么样的王爷,却掌握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秘密。
云潇不怕和聪明人打交道,也不怕和笨蛋打交道,却最怕和那种自以为很聪明的笨蛋打交道。
南宫离的身份,是不能曝光的。
想到江舒雪此刻正率领武烟阁上下,气势汹汹的翻开每一块石头,查看每一片草丛,还在黑白两道都开出天价悬赏南宫离的消息,云潇就感到头疼。
本来他准备亲自赶到江舒雪身边帮忙,但敬王这么一搅和,他不得不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此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让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舒雪太冲动了,她从来都是个单纯的女孩,她想不到的,他要去替她想,她不考虑的,他却不得不替她考虑。
不早不晚,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南宫离失踪,然后他的身份暴露,若说其中没有内幕,云潇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敬王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给他消息的人想做什么,后面又有何打算?
南宫离和舒雪的关系,并不难查,若是有人有心拿此事做文章,该如何是好?
舒雪把南宫离当做至亲,到时候要她撇清她是决计不肯,那么,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舒雪呢?
静默了很久,然后,云潇轻轻唤来铁卫七:“传令下去,如果有了南宫离的消息,须即刻回禀,不得有误。”他抿了抿唇,又继续道,“另外,不可以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舒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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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怒放的花斜Сhā在细颈素瓷瓶中,长而纤细的睫毛抖动着,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公子觉得,此花如何?”
“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不懂得赏花弄月,让夫人失望了。”
“若公子也是俗人,那妾身岂不是更加俗不可耐了吗?”
“夫人言重了,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两人遥遥相对,清淡的话语,一来一往,如同掷入水中的小石子,可惜惊不起一丝波澜。
夏紫衡抿了抿唇,一双剪水秋瞳盈盈望向南宫离:“……南宫公子,妾身为了将你请来,用了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还望公子海涵。”
她顿了顿,轻声道:“妾身想问,渊夜他的伤,还有救吗?”
南宫离想了想,慎重道:“宁先生的伤势,发展到今天这地步,除了‘风雷’武功本身的不妥外,也有他不肯爱惜自己的缘故,南宫冒昧一句,宁先生的心结不解,眼下纵然能控制的住,以后情况如何却也未可知。”
夏紫衡听了,眸中闪过一丝忧郁,偷偷看向珠帘外。
南宫离被夏紫衡擒住后,便被秘密送往此处,为宁渊夜看病。
宁渊夜是个奇怪的人。
南宫离第一次看见他时,这个男人惬意的倚在虎皮塌上饮酒。
他并不是想象中目光阴冷的杀手,清瘦,俊美,带着一丝邪气,细长的眉目有些女气,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的眸子有那种锋锐的光彩。
“南宫公子,没想到,你也被抓来了啊!”他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下南宫离,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南宫离吃了一惊。
“你……”南宫离有些诧异。
“真如你所见,‘风雷’的老大,也就是本人,眼下正被绮袖夫人软禁在此处。”宁渊夜轻笑,笑容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好在紫衡一向周到,美酒佳人,聊以慰怀。”
琥珀色的酒,洒在柔软厚密的地毯上,宁渊夜将目光转到南宫离的脸上,似笑非笑,“南宫公子,为何一脸惊诧,难道在下就这么不入公子的眼吗?”
南宫离怔了怔,轻叹:“宁先生面色青白,眉目间兵戈杀伐之气过重,虽锋锐异常,然后继乏力,恕在下直言,病已深入五脏六腑,非人力可挽。”
一旁的夏紫衡听了,只觉五雷轰顶,正要说话,却见宁渊夜挑眉,玩味一笑。转而看向夏紫衡:“早就说了不要白费力气,千里迢迢把南宫公子绑来,只为听这一句话,何苦呢?”
语毕,再没有看向夏紫衡一眼。
南宫离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越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关系诡异。
夏紫衡把宁渊夜软禁在此处,好茶好酒,美人相伴,事事顺应其意,只不许宁渊夜迈出这个地方半步。
而宁渊夜也乐得逍遥自在,似乎颇为享受,南宫离旁观,发现宁渊夜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甚至有故意糟蹋之嫌,可对自己种种麻烦至极的诊治手段,却极为配合。
看这两人显然颇有情义,对于彼此的了解,便是寻常夫妻也多有不及,可偏偏又故作冷淡,连交谈也甚少,极为怪异。
宁渊夜纵情嬉闹,彻夜不眠,夏紫衡每每撞见,却并不阻止。
他看了一眼面前一脸忧色的女子,又看了看帘外那豪饮的男子,轻叹:“在下虽见识浅陋,也知道夫人出来一次极为不易,若是关心宁先生,为何却不肯相见?”
夏紫衡收回目光,勉强笑道:“有些人,纵然相见只能无言,倒不如不见来的省心省力。”
“相见不如不见吗?”南宫离沉吟,“那夫人为何不选择放下,情孽纠缠,无非两人痛苦一生,倒不如早早斩断,各自清净。”
“公子没有爱过吧,爱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放下,有时候纵然千山万水,纠葛不休,心如死灰,那灰烬中,也还是有着火星的。”夏紫衡轻笑,她保养的极好,肤如凝脂,笑若春花,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是个韶华女子,可她此刻的眼神,却很是沧桑。
南宫离默然,他一生确实没有夏紫衡和宁渊夜这样纠结激烈的情爱,他是个清淡而纯粹的人,凡是他所爱之人,师父,师姐,舒雪,无不是尽心尽力,只希望能让对方有片刻欢颜。
他看着这两个人痛苦,他能够感受那种痛苦,却无法理解。
爱一个人呢,为什么要彼此伤害。
为什么宁愿伤害,也不肯放手让对方自由。
“妾身原来以为,南宫公子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夏紫衡轻笑,柔白的脸,青翠的眉,笑容如浮光掠影,粼粼碎碎,“可是见了公子,妾身却发现我错了,清山净水,流云白鹤,南宫公子,你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夫人谬赞了。”南宫离垂下眼睫。
“不,妾身真的想不明白,公子背负的仇恨,并不比妾身少,公子所遭到的背叛,远比妾身更卑劣,可公子的眼中,为何看不到恨?”夏紫衡的语气渐渐激烈,“难道夜里公子听不到逝者的哭号,难道公子看到仇人的面孔心里没有流血般的刺痛?”
南宫离沉默很久,无声的起身要走。
“南宫离,你站住!”夏紫衡的声音有些失控,她也激动的站起身来。这个年轻的大夫,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这么平静,他的眼神永远是温和的,安详的,就如秋日的湖水,那么澄澈,没有一丝仇恨的影子。
“你应该懂得,你应该懂得我的仇恨,我恨不得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来诅咒我的仇人,我用我的一切,身体,爱人,幸福,来祭奠我死不瞑目的族人,可是你为什么却能这么淡漠?为什么,为什么?”夏紫衡美丽的脸有些扭曲,看上去甚至有些狰狞。
南宫离没有回头,他的步履还是那样的沉静从容。
“仇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那种东西,如果说一定要有的话。”他顿了顿,轻声道,“我的心里,有的,大概只是疲倦吧。”
脚步声渐渐的远去了,夏紫衡怔在原地,良久,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美丽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那么碎裂了。
“呵,是南宫公子啊!”宁渊夜慵懒的睁开眼,笑了笑,“你看,这是西武最好的夜光杯,据说用它来盛葡萄酒,酒便入鲜血一样呢,要试试吗?”
南宫离走到宁渊夜身边,板着脸,熟稔的拿走他手中精美的酒杯:“施针的时候到了,宁先生,请把上衣除了。”
宁渊夜笑了笑,顺从的脱下衣衫,精瘦白皙的上身线条优美,然而,那遍布全身的伤痕却有些狰狞。
第三根银针扎下,宁渊夜突然出声道。
“紫衡让你很烦吧?”
南宫离的手丝毫未颤,只平平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为你和她一样,她在仇恨的路上一个人走了太久,太孤独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类,你说,她心里会多激动?”宁渊夜侧过脸,看了南宫离一眼,似笑非笑,“不过,看起来,你让她失望了。”
“你们两个人的话,都很多。”南宫离皱眉。
沉默了一会儿,南宫离开口道:“你可以为她去死,为什么却不肯陪着她复仇,你让她一个人走在注定毁灭的路上,可你自己也不肯离开,为什么?”
宁渊夜的眼神有些飘忽,他喃喃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你错了。我不是为她去死,我宁渊夜若是喜欢一个人,可以杀人放火,可以与天下为敌,可以赔上性命,可不是为了她,只因为我自己高兴罢了。”宁渊夜的眸色渐渐转深,“我不是好人,她为了可笑的仇恨放弃了我,我难道还要忠心耿耿的陪着她去死吗?”
“可是你……”
“不一样,我现在,是自己高兴,不是为了她。你知道吗,看见她痛苦我就高兴。”
“喜欢,然后彼此伤害?你们都是疯子!”南宫离摇头。
“没有希望的两个人,除了彼此伤害,还能做什么?南宫公子,你是个好人,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种人的血,都是黑色的,对于我们来说,得不到的东西,看着它毁灭,也是快乐的。”宁渊夜笑的很开心,“你说对了,我们就是疯子,而你,现在就是在替一个疯子看病。”
南宫离沉着脸没有再说话。
“好了,南宫神医,我们这种阴暗的人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你也用不着生气,你若是能治好我的伤,那就快点动手吧,虽然我无所谓,但是紫衡手里,可有着你那武烟阁小妹妹阁主的救命药呢,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不是吗?”
南宫离的手一停,沉声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武烟阁的秘密?”
“武烟阁的九道流雪剑,威力强大,精深奥妙,但只有江氏子弟中六脉断绝者方可修炼,一旦练成,便天下无敌……嗯,虽然这个说法夸张了些,却也没有大错,只是,六脉断绝,修炼九道流雪剑者,无一长寿,历代武烟阁阁主,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这个秘密,武烟阁藏得不能不算隐秘,可惜,‘风雷’初成时,曾有人与武烟阁前任阁主江碧叶过从甚密,费些心思,这个秘密,自然藏不住。”宁渊夜舒展了一下全身筋骨,笑道,“你那个阁主妹妹有个神医娘亲,小时候用过灵药,续上了经脉,若是不练九道流雪剑,也许能活的长久些,可惜,明月燕子楼的秀墀和江家老夫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物,武烟阁三十年没有阁主,为了江家,为了武烟阁,牺牲一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
他侧过脸,看向南宫离:“要救她,无异于逆天改命,况且成败难以预料,而你所要的几种灵药,无一不是武林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君不闻,怀璧其罪,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敢虎口拔牙,嫌命长了吗?”
南宫离面无表情:“我治好你的病,按协议,你将七夜龙胆花给我,其他的,与你无关。”
江湖乱
“公子,蝠组来报,查到南宫公子的消息了。”铁卫七匆匆进来,躬身禀报,神色有些激动。
等了半晌,却不见云潇的反应,铁卫七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只见云潇皱着眉正在看一封信,铁卫七认出那上面天云帝乡直属云潇的暗探的标记,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好半天,云潇才放下信,问道:“怎么说?”
“蝠组在‘风雷’的暗桩传来消息,五天前斩夜等人突然离开了,有传言,风雷老大宁渊夜在外秘密疗伤,请来了一名神医,时间和地点都对的上号,很可能是南宫公子……”铁卫阿七将消息大致说了一遍,然后看向云潇等待指示。
云潇听完,闭上眼睛,脸上竟出现了罕见的沉凝之色,铁卫阿七看惯了自家公子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样子,眼下云潇犹豫不决,有些惊异,却也不敢多言。
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云潇轻声道:“告诉他们,派人混进去,只是万事要小心,绝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以隐匿行迹为上,另外,从今天起,消息改为每日递出一次。”
“是,属下这就去。”铁卫阿七领命,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舒雪小姐那里,要不要先告诉一声,听说她急得嘴上都起了一排燎泡……”
“不用,封锁所有消息,除了我之外,南宫离在‘风雷’手上的事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云潇回答的很快,他站起来,“这件事不简单,看来我要去拜访一下谢将军了。”
“可是舒雪小姐她……”铁卫阿七迟疑道。
“舒雪做事莽撞,不知轻重,南宫离若真的落在‘风雷’手中,其中关系必定百般纠错。此事须得谋划个万全之策才好,你若是贸然告诉她,她直接带人冲去可怎生是好!”云潇回答的斩钉截铁。
“属下明白!”阿七凛然,心中再无他想,当即领命而去。
“南宫公子,请满饮此杯。”刺雪盈盈一笑,手中托着一方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美的酒杯。
南宫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澄黄的液体一眼,抬眼:“流年?姑娘这是不放心南宫吗?”
“不敢,只是南宫公子毕竟是外人,此处乃我‘风雷’总坛,难免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处。刺雪杯中这毒虽不致死,发作起来却令人痛不欲生,公子饮下这杯毒酒,需每隔三日服一次解药,这样,小女子也可放心了。”刺雪脸上笑意盈盈,眼中却冷漠的很。
南宫离默然片刻,轻笑:“也就是说,南宫进了此处,怕也是没命离开了,是吗?”
刺雪微一挑眉,并不否认。
“那七夜龙胆花……”
“南宫公子可在此处将药制成,到时候大哥自会派可信之人将它送给江姑娘,公子放心,刺雪必会将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让公子挑不出一点错来,毕竟,我大哥的伤,还要靠公子妙手相救。”刺雪端起酒杯,送到南宫离面前。
“我南宫离自幼在药师谷学医,治过病人无数,被人用毒酒逼着倒是头一回儿。”南宫离轻叹,伸手接过酒杯,“罢了,便如此吧。”
他正要饮下这杯毒酒,旁边一人突然闪出,南宫离猝不及防,被夺了酒杯。
只见那人将毒酒远远扔出,刺雪惊且怒,正要出手,却看清此人,正是斩夜。
“斩夜你……”
“谁让你给他毒酒的,出去!”斩夜指着门口,一脸冷意。
“斩夜,他一个外人进了总坛,你该知道规矩的!”刺雪有些急了,一把抓住斩夜的袖子。
“我有话要和他说,你出去!”斩夜瞪了她一眼,刺雪咬了咬唇,不甘心的走了几步,回首道,“我知道你们小时候有一段情分,可事关重大,大哥伤重未愈,斩夜你可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斩夜皱了皱眉,刺雪见状,只得沉默的走远。
只留下南宫离和斩夜两人,四目相对,斩夜不由的移开视线。
“你……不好好在药师谷待着,乱跑什么,被绮袖夫人那个疯女人抓住,真是活该!”他本是没话找话,想到那次在药师谷被南宫离数落,微微有些恼怒。
“你不高兴我来?”南宫离微微一笑。
“此处乃‘风雷’总坛,外人有进无回,你在绮袖夫人那里待着替大哥治好伤,大哥看在药师谷的面子上未必会伤你,可你为什么非要来此处找死,这次我可帮不了你!”斩夜严肃的低声道。
“我来此处,自然有我的道理,不劳费心。”南宫离淡淡道。
“舒雪视你为亲兄,你若是死在这里,她岂不是恨透了我‘风雷’上下!”斩夜怒道,一把伸手揪住南宫离的衣领。
“没想到你倒是挺关心她的,儿时情谊还记着吗?”南宫离若有所思的望着斩夜。
“我虽入了‘风雷’……但并不想和舒雪为敌,毕竟当年关系不错,何况苏姨待我很好。”斩夜松开手,转过脸淡淡道。
“也是,可我若是不来,舒雪连恨你们的机会都没了。她得了绝症,若是配药我手中还缺了一味七夜龙胆花。”南宫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什么?”饶是斩夜一贯冷漠,却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七夜龙胆花?但……大哥的伤也要用到,我们手中也只有总坛的那一株而已……”
“所以我必须亲自来,用我药师谷的特殊手法采摘炼制后,那一株七夜龙胆花,足以两人使用。”
斩夜沉默半晌,突然冷哼道:“你当日说大哥的伤除了七夜龙胆花,碧海珠,雪珊瑚草无法可施,现在三种药材已经集齐,你老老实实替大哥治伤便是,至于此后是生是死,全凭大哥心意,别人都做不了主。不过,你若是有胆信我,其他的事却尽可交给我来操办。”
“那,南宫先行谢过了。舒雪那里,不要让她知道便是。”南宫离欠了欠身,转身离去,“今日之事,谢谢你了,不过,你纵然挡得了一时,挡得了一世吗,那毒并不至死,我人在此处,喝与不喝,并无区别,你也不要再管了。”
斩夜眼色一冷,轻哼一声,大步离开。
风雷总坛看守何其严密,云潇的探子纵然精干,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埋在风雷的暗桩虽还算得信任,却亦是不敢轻举妄动,一晃已过去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瞅准了机会,这才有了借口进入。
因着云潇的命令,那暗桩费尽心思才接近了南宫离,但南宫离身边始终有人看守,难以下手,只得细细搜寻情报,每日递出。
而急得团团转的江舒雪,也终于将怀疑的目光转到了风雷的身上。
整个夏天,放眼江湖,到处都是一片手忙脚乱。
武烟阁新任阁主江舒雪顶着“九道流雪剑”传人和江湖名花谱新晋榜首的身份(原来的榜首遭到情杀,于是江舒雪顶替上去),本来就很惹眼,偏她的至交好友被绑失踪,江舒雪带着武烟阁意中人马几乎没将南宫离失踪的地方翻过个儿来,江舒雪武功高,名气大,人又生的美貌,虽然传言她和天云帝乡少主云潇已有婚约,但不知为何,云潇居然一反常态没有出面,只是派出属下到江舒雪处帮忙,这让不少人遐想无限,于是,江舒雪的众多爱慕者,自认为风流倜傥,家世不凡,武功精妙的少侠们纷纷自告奋勇的前来帮着寻人。
江舒雪又以武烟阁阁主的身份致信给各大门派,表示希望各派出面帮忙,武烟阁的面子是不能不买的,于是,连少林武当这种武林泰山北斗都被惊动了,少室山下,一群光头和尚提着僧棍四处查探,颇为有趣。
这动静可以说太大了点,武烟阁内不少人对江舒雪的做法颇有微词,南宫离不是武烟阁的人,为了一个外人大动干戈,在他们看来,实在有些划不来。但是被江舒雪一顿狠揍后,再也没人敢把这种看法说出来。四大楼主中,为首的秀墀先生沉默不语,其他三位楼主也作壁上观,其余人也只能无可奈何。
这热闹持续了许久,直到武林突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开来。
风雷,那个青枫夔纹为饰的杀手组织,那个曾搅得整个武林血雨腥风的黑暗势力,总坛的位置被披露了出来!
“青枫过处,一命千金。”这首曾经人尽皆知的歌谣,代表着整个江湖白道最难以忍受的屈辱。
当年风雷声势最大时,号称只要出够银两,人尽可杀。
少林方丈空寂大师,青城掌门徐程鹭,武当道长爱徒赵临,华山小七剑薛红,崆峒灵蛇鞭柳如玉,江南大侠铁廉,还有江老夫人亲子,现任武烟阁阁主的父亲江近枫……皆是死在风雷手中。
传言前两年天云帝乡老剑主铁剑先生云中翰亦是被风雷三修罗中的“斩夜”偷袭所害。
细细数来,这风雷和整个江湖白道都结下了死仇。
江湖之仇,唯有以血还之。
想找风雷寻仇的人不计其数,可风雷乃杀手组织,座下杀手行踪飘忽不定,难以寻觅,而风雷的总坛又一直不为人所知,所以,便是想想报仇,却也无计可施。
这风雷总坛地址一经披露,立刻轰动整个武林,有亲朋好友死在风雷手上的武林豪杰,纷纷向那里涌去,一时间,漫天扬尘,杀气四溢,前去寻仇的人在路上相遇后结伴而行,越聚越多,但行至风雷总坛所在地——碧刃山下,却停住了脚步。
他们虽然一心报仇,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三五个人,不足以成事,又没有人出头,便是有一两个急于报仇的愣头小子跳出来,毕竟资历太浅,不被人当做回事,这些人于是纷纷等在山脚下,想着待人聚齐后,再一举杀上去。
等了大概三四天的样子,江湖中的重量级人物终于出场了。
越王世子
“少林的秃驴,武当的牛鼻子,四大世家的所谓精英,哦,还有武烟阁的小丫头阁主……”风雷的总坛雄踞碧刃峰山顶之上,宁渊夜凭栏远眺,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碧刃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呢。”
风雷凶名在外,开始,碧刃峰下不过游荡着三三两两的江湖人士,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后来的发展却大大出乎风雷众人的意料,几乎一日之间,碧刃山已被赶来的武林豪侠层层围住,此次武林白道同仇敌忾,甚至不少归隐多年的前辈高人也被惊动了。
风雷内部,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镇定,但不安的气氛早已弥散到各处,南宫离发现,风雷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以宁渊夜为首,少数精英成员凝聚成一个核心,譬如三修罗等,而其辖下的大部分杀手只是外围人员,忠诚度并不高。也就是说,此处聚集着风雷几乎所有的核心成员,若被一网打尽,风雷这个一度叱咤风云的杀手组织可能真的就此土崩瓦解也说不定。
一个身影挡住了南宫离的去路。
南宫离无奈,抬头,待看清来人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斩夜和鬼枭并肩而立,鬼枭的半个肩膀血淋淋的,伤的不轻,他看了南宫离一眼,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斩夜的脸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他静静的看着南宫离,突然出声道:“我遇到舒雪了。”
南宫离猛的看向他。
“鬼枭差点折在她手里。在舒雪剑下,他甚至走不过三十招。”
他顿了顿,又冷冷的道:“她的武功大有精进,今非昔比。”
说完,转身而去。
武功大有精进吗?
鬼枭是风雷中数得上的好手,那么舒雪的武功应该真的很厉害了。
南宫离苦笑。
那个丫头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成天做梦要当个威风凛凛的女侠。
如今,心愿算是满足了吗?
修习九道流雪剑的人,活不过三十岁。
他的眼神暗了暗,抱紧手中药匣,朝宁渊夜的房间走去。
风雷总坛最镇定的两个人,一个是南宫离,另一个则是宁渊夜。
南宫离是因为置身事外。
宁渊夜,是有恃无恐吗?
他是一个看不透的人,冷静,多智,但骨子里有着一种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南宫离没兴趣猜他的想法。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宁渊夜刚把目光收回,他慵懒的靠在栏杆上,对南宫离微笑。
他的笑容很特别,南宫离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株枯萎的花,虽然枯萎了,却依然保持着枯萎前那刺目的美丽,和锋利的尖刺……
“我很喜欢听你的脚步声。”宁渊夜对他举杯。
“温和,坚定,静默,那种感觉,仿佛只要有你在身边,即便死亡也不再可怕……”
午后缓缓流淌下来的光,映在他的俊美而邪气的脸上,薄如蝉翼,如同一片透明的刀。
南宫离沉默,但宁渊夜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我见过,来自大雪山那边的武士,坚定,忠诚,谦逊,不惧死亡,他们不一定是强大,但是绝对勇敢,面对敌人,他们总是沉默,沉默的用血肉之躯为主人挡住刀剑,然后沉默的倒下。”
“你的父亲当年是离国最悍勇的武士,据说再困难的危境,只要他一出现,离国的军队便如大雪山一般难以撼动,真是令人神往啊……你不像他,但你们又有相同的地方。”宁渊夜玩味的撑着下巴,用下定论的口气道,“南宫离,你是一个温柔的人,被你爱着的人,一定会很幸福。”
南宫离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应该在考虑怎么对付山下那些人,看你这么镇定的样子,你的手下都以为你能拿出退敌的好办法。”
宁渊夜凭栏而望,淡淡的道:“我没什么办法,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消息,若只是来的江湖上的那些蠢货,那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不屑道,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但如果,来的人中有……那么,就真的大势去矣。”
他回头看了南宫离一眼,笑道:“你应该也清楚吧,那些人,不一定全是来救你的,因为你的身份很有用……那些躲在暗处,来抓你的人……呵呵,到时候就得看是江舒雪先找到你,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父亲出生王族,受封越王,二十三岁便官拜大将军,战功赫赫,离国老王逝去后,一心护卫幼主,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乃至摄政监国,炙手可热,你母亲是大胤派来联姻的名门之女,身份高贵,温柔美貌……若非现任离王,也就是你的叔叔为了谋反,挑拨离国幼主与你父亲的关系,可笑那黄口小儿轻信他人,竟自毁长城,在离国王宫毒杀了你父亲,对外宣称你父亲操劳过度,咳血病逝……”
宁渊夜悠然一笑:“幼主亲自披麻戴孝,泣血守灵,举国哀痛,而你这个正牌儿子,当时恐怕正在逃亡的路上吧……你真倒霉!”
南宫离捏着针的手轻轻颤了颤,放下针,叹息。
“我只觉得很可笑。”
“哦?”宁渊夜看着他,“可笑?你父亲功高震主,被幼主猜忌,死于非命,而幼主失去庇护,很快被你叔叔取而代之……一治一乱,何其动荡,确实可笑!我只是奇怪,你父亲死的那么冤枉,你身为他唯一的血脉,为何不聚拢他的人马,讨还一个公道,反而甘愿藏身药师谷,做一个毫无势力的大夫?”
南宫离垂下眼睫:“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日绮袖夫人也问我为什么不去报仇,我告诉她,我没有仇可以报。”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轻声道:“你说的那些,那些曾经的辉煌,那些卑劣的背叛,那些壮烈的牺牲,对于我来说,只是别人的故事。”
“别人的故事?越王殿下听了,恐怕要被你气的吐血。”宁渊夜哂笑。
“越王殿下……不是我父亲……”南宫离苦笑。
宁渊夜怔住了。
“越王纵然是当世英雄,无奈我娘并不喜欢他,我娘迫于压力,远嫁离国后思念故土,一直抑郁不乐,当时离国的大祭司有大胤血统,是唯一能理解我娘的人,所以……”
南宫离顿了顿,唇角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你明白了吗?”
宁渊夜有些吃惊,良久,失笑道:“你不是越王的骨血?怪不得你和紫衡说你心里没有仇恨。”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这么说来,你真的很倒霉!”
南宫离苦笑摇头,从离国逃出来时,他便已知晓自己身世,越王的部下忠心耿耿,护卫着他踩着尸山血海杀出一条血路,他仍然记得那些年轻而坚毅的脸庞,那些最忠诚的武士,握着断剑,背着他在冰天雪地里躲避追杀,他们饿着肚子将干粮省给自己,冻的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持将斗篷裹在自己身上,他们一个一个倒下,直到死亡来临的瞬间,黯淡下去的眸子依然死死盯着自己,因为在他们心里,自己是越王世子,是带着他们披荆斩棘的英雄的骨血,他们坚信,自己会回来,替他们洗清屈辱,夺回荣耀……
不是不感动,当越王的老管家用亲孙儿换来自己的一线生机,当越王的侍卫长身中四箭,捂着断肢咆哮着将追兵拉下悬崖,年幼的自己也曾泣不成声。
可是,这一切又是多么可笑啊,他们奋不顾身,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个“越王世子”的名头而已,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南宫离这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不断地说:“世子,你要活下去,继承殿下的遗志!”
他们不断地说:“世子,你是离国最勇武的男人的儿子,殿下在看着你!”
他们不断的说:“世子,属下将誓死追随你的脚步!”
遗志,越王的遗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越王若有在天之灵,又怎么会看着他?
他不需要属下,不需要别人的追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笑话……
当最后一个武士倒下,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南宫离孤零零的跪在冰天雪地中,放声大哭。
他不是害怕孤独,不是害怕死亡,他哭,因为他没有了过去,没有了未来,那些人用鲜血与生命期盼的东西,他怎能弃之如履,他被迫带上了本不属于他的“越王世子”的头衔,这头衔太沉太重太可笑太可悲……
他不是越王的世子,他只求岁月静好,安稳一生。
他喜欢药师谷,师父,师姐,舒雪,她们喊得,不是世子,而是南宫离。
师父传授医术,传给的是他南宫离;师姐支使他配药,支使的是他南宫离,舒雪向他撒娇,撒娇的对象是南宫离。
她们是他的归宿。
没有了她们,南宫离有时候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真切的活着,以南宫离的身份活着。
他轻轻笑了一下,过去了那么久,有时候想起来,恍如隔世。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若说人生如梦,他仍在梦中。
他说他不是,世人却说他是。
“敬王似乎已经查到你的身份,紫衡太不小心了。”宁渊夜轻叹。
南宫离默然无语。
越王世子,这个他一心摆脱的称号,在很多人眼里,却意味着巨大的利益。
可以想象,他们将像逐臭的苍蝇一般,从此跟在他的身后,纠缠不休。
真的,很让人疲倦啊!
宁渊夜沉默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听说,昨天夜里有人想来救你?”
南宫离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何必这么虚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宁渊夜勾起嘴角:“此刻才动手,想来云潇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呵呵,他这段日子恐怕也是头疼不已。不过,他既然肯救你,看来对江舒雪倒是动了真心,不然,以他的谨慎,绝不会沾上这种棘手的事情。”
南宫离没有说话,昨日事情败露后,那暗桩服毒自尽,他和外界的联系已经断了。
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离开,和那人起了争执,也许,那人也不会死。
但是,他还不能走。
云潇怎么想,外面的人怎么想,甚至舒雪怎么想,他此刻都不在关心,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样东西上。
宁渊夜像是看出了南宫离的心思,轻轻一笑:“算算日子,七夜龙胆花也是时候采摘了吧。”
南宫离垂下眼睫:“明日,如无意外,明日便能开花,即可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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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袍轻柔的摩擦声在一片死寂中响起,南宫离突然停下脚步,略带询问的看向挡在他面前的女子。
刺雪美丽的脸庞很憔悴,她的眼眸中有着一种奇异而黯淡的光,不知道为什么,让南宫离想起了汹汹燃烧的大火。
“你很镇定?”刺雪打量着他,轻笑。
她的笑容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挣扎着钻出来。
“救你的人就在下面,你难道不激动?”
南宫离微微皱了下眉:“刺雪姑娘,有事吗?”
刺雪咬了咬唇,看着南宫离远去的身影,突然喊道:“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念头,我会让人看紧你的。”
南宫离叹了口气,很认真的对刺雪道:“没拿到七夜龙胆花,我不会离开。”
刺雪咬了咬唇,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和茫然。
“把它喝了。”刺雪将酒杯推给他。
南宫离看了她一眼,顺从的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微微有些咳嗽。
“这次若是能平安度过,便放你一马给你解药。”刺雪看着他喝完,冷冷的丢下一句。
“刺雪姑娘……”南宫离突然出声唤住准备离开的刺雪。
“什么事?”
“这段日子,你,还是当心些自己的身体为好。”南宫离想了想,含蓄的道。
刺雪皱了皱眉,脸上竟似乎微微有些红,然后她冷哼道:“多谢!”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上前收好空酒杯,趁刺雪不注意,偷偷看了南宫离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乱世尘灰转眼没
“大哥,快走!鬼枭抵挡不住,武当的人已经冲上来了!”刺雪跌跌撞撞的推开门,美丽的脸颊上有着一抹血痕。
“大哥——”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然后,刺耳的尖叫响起。
“大哥,你怎么吐血了,南宫离呢,那个混蛋跑哪去了?”
宁渊夜擦了擦嘴角的血,轻笑:“和他无关,是我强行运功,伤了内腑。”
他站起身来,抱病已久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俊美邪气的脸上,多了一丝潮红,眸中那锐利无比的锋芒如妖刀般明亮。
“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朝廷的暗卫也混在了里面,总坛……守不住了……咳……咳咳……”他扶着窗棂,淡漠的看着下方激烈的厮杀。
“大哥……”刺雪有些担心的上前一步,被宁渊夜挥手推开。
宁渊夜沉思片刻,展颜对刺雪笑道,“斩夜那小子呢,你和他速从后山暗道离开吧。”
“可是大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刺雪焦急道。
“不了。”宁渊夜摇了摇头,“南宫大夫告诉过我,我的伤,以他之能,纵是有七夜龙胆花,也不过能续命十年,且终生不能再动兵刃……这样麻木的活着,我早已厌倦,倒不如今天放手厮杀一场,用血染红着碧刃峰来的痛快……”
“不行,大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刺雪大惊,冲上来就要拉他,宁渊夜衣袖一拂,刺雪已然动弹不得。
“傻丫头别犟了,和斩夜走吧,你这个性子小时候吃的亏还不够多吗?”宁渊夜温言安抚,近乎温柔的摸了摸刺雪的头发,“说到底,此次劫难,全因我而起,我和紫衡纠缠这许多年,烂的脏的臭的,全招惹了进来,她为了报仇,左右逢源,夹缝求生,无异于玩火,我本该阻止她,却还是跟着她一路胡闹下去,惹了太多不该惹的人,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为了帮紫衡铲除异己,设计杀了西武的季晚亭,又搭上了大胤敬王的线,这祸,早晚躲不过的。我一向随心所欲,风雷上下数百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只有你和斩夜,我却心存歉疚,你们俩从小跟着我,情分到底不同。”
他叹了口气:“虽然斩夜和武烟阁阁主江舒雪有旧,但江舒雪身边有个云潇却不是好惹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求她,也不要想着报仇,你大哥我没仇给你报,找个地方和斩夜好生过日子去吧!”
刺雪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一双悲戚的美目,盈盈流下泪来。
宁渊夜却视而不见,拍了拍手,只见两个表情木讷的灰衣哑仆一前一后进来,他轻松的道:“送她去后山暗道。”
两个灰衣仆显然训练有素,立刻态度恭敬的上前架住刺雪,将她带走。
宁渊夜凌空一指,只听“噗噗”两声,刺雪的|茓道已被解开,她正要挣扎,两个灰衣哑仆已制住她脉门,刺雪扭头嘶声悲呼:“大哥——”
宁渊夜负手而立,嘴角戳着一丝轻笑,良久,他出声。
“把我的剑拿来。”
剑身银亮,一抹微红,不知饮过多少鲜血,竟有些微的寂寥。
“情人会抛弃你,剑却不会,剑无心,情人却无情……”
“枫红啊枫红,此番出鞘,怕是我的绝唱了,你可千万莫要负我。”轻轻弹在薄薄的剑身上,剑低吟,人微笑。
敬德九年初秋。
江湖白道汇集人马攻打碧刃峰风雷总坛。
朝廷暗卫潜藏其中,待双方鏖战疲惫之时,突然杀出,风雷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攻破总坛后,风雷之主,宁渊夜白衣翩然,抚琴以待。
曲罢,焚香,剑出。
破武当九宫八卦剑阵。
杀武当骆远山,昆仑霍英奇,华山宋子明等十三人。
华山掌门亲睹爱徒惨死,救而不得,愤而自尽。
群豪骇然,心胆俱裂,一时无人敢前。
宁渊夜周身浴血,傲然而笑,其势之强,朝廷暗卫亦不敢正面相抗,唯有退避以强弩迎之。
那一天,碧刃峰顶,一场烧尽了半边天空的大火, 映在每个人眼中。
“他奶奶的是在太猛了……”铁卫阿七一边跟在云潇身后一边扭过头去,不由自主的叹息,“自己把自己给烧死,风雷的老大果然够狠够变态!”
铁卫十一摸了摸下巴,“他这么一关门,一点火,是不是很像京都名产爆火烤鸭?”
云潇沉着脸,把抱在怀里被打晕过去的江舒雪扔进马车,淡淡道:“走吧。”
“公子爷好像很不高兴啊!”
“废话,没看见刚才舒雪小姐疯了似的要冲进风雷总坛嘛,那么大的火,知道的是小姐她要追问南宫公子的下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给宁渊夜那衰人殉情呢……”
“哦,怪不得,公子这是嫉妒了嘛!”
宁渊夜自焚而死,风雷自此分崩离析,消散如烟云,饱受其荼毒的江湖群豪长出了一口气。
此后不久,风雷勾结西武宠妃绮袖夫人,暗杀西武王重臣季晚亭一事被揭露,西武王震怒,派内侍监督她自尽。
手捧白绫的内侍走进绮袖夫人的居所,只见一代丽人盛装而坐,闭目含笑,一缕绝细的黑血自嘴角溢出。
一生一世的纠葛,爱恨,恩怨,早已融进血肉深处,哪怕骨血分散溃烂,也难以剜出,唯有一死,方能心安。
宫人散尽,清冷的殿内,响起内侍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一封薄薄的遗书被初秋的风卷起,如支离的蝴蝶。
“下一世,惟愿岁月静好,与子相偕。”
梦里,火光猩红,烧尽苍穹,“噼里啪啦”的木料断裂声不绝于耳,她拿着剑冲进去,只见遍地尸骸,熏烟四溢,火舌舔舐在残破的布幔上,爆出无数火星。
火光最盛处,一个身影静静立着,手中的长剑滴落着鲜血。
身形颀长,容颜精致,黑发在腾腾热风中丝丝飞扬,一身染血的白衣起舞蹁跹,带着浓烈的黑暗以及毁灭般的美丽,仿佛随时会和那大火融为一体。
南宫离倒在他脚下,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生气。
而宁渊夜,他在笑,无声的大笑,笑容骄傲又狂傲,如同一株艳丽的罂粟,令人无法自拔。
然后他回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巨大的恐惧从心中升起,仿佛一头怪兽,要将她吞没。
“把阿离哥哥还回来!”
她在心里拼命的大喊,却什么也听不见。
然后,后脑重重一击,她昏了过去。
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在盛开的红色火焰里在浓重的黑色灰尘中,她看见宁渊夜勾起的嘴角,那是一抹讥讽而怜悯的微笑。
她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笑容。
“啊——”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原来只是一个噩梦,她长出一口气,脑后突然一阵阵的钝痛,江舒雪不由得轻呼一声,下意识的伸手去摸伤处。
脑后好大一个包,轻轻碰一下都生疼,江舒雪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暗骂:“云潇那个混蛋,出手这么重,把我打傻了他赔的起嘛!”
想到这里,她突然惊叫一声,声音惊动了外面,云潇匆匆走进来,正要开口,已被江舒雪一把拉住:“云潇,你来的正好,阿离哥哥呢,你找到他了吗?”
云潇脸色不怎么好看,难得瞪了她一眼:“他很好,已经被我的人救出来了。”
“真的?在哪?我要去看他!”江舒雪又惊又喜,作势要从床上爬起,却被云潇一把按了回去。
“你干嘛?快放手啊!”江舒雪伸手推云潇,云潇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她一眼,连点了她几处大|茓,往回一扔,被子劈头盖脸那么一盖,江舒雪眼前一黑,眼睛被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云潇云潇……你干嘛啊,快解了我的|茓道啊,喂,你不想好了,敢这么对我!”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舒雪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低着嗓子求饶:“云潇,我错了,你行行好放我出来吧……”
果然,脚步声又由远及近,门被推开,云潇似乎犹豫了一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远远的坐了下来。
江舒雪顿时来劲了,眼珠子一转,都是自己人,求个饶又不丢脸,何况还隔着被子,于是她扭捏道:“我知道这次都是我不对,反正我笨也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你训也训过了,骂也骂过的,要不然我亲你两下扯平好了……”
只听“扑哧——”一声,似乎一口茶被云潇喷了出来。
江舒雪撅嘴:“喂,我都愿意亲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做人不能太过分,还不快跟我说阿离哥哥怎么样了啊!不是我不想早点嫁给你,秀墀那老混蛋非不同意,你不能把帐算到我头上来是吧,做人要讲道理……”
“咳咳,等一下,舒雪小姐,虽然你刚才对我又想亲又想嫁的,可小人还想多活几年,那个……”被子被掀开,铁卫阿七摸着鼻子笑的有些奸诈,有些猥琐,有些……不好意思。
静默半晌,然后——
“啊啊啊啊——混蛋你给我滚出去!云潇你给我滚进来!阿离哥哥他们都欺负我——”
那惨叫太凄厉了,云潇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手下那人吃痛,“嘶——”的一声。
“抱歉。”云潇回过神来,面上有些歉然。
那人摇了摇头:“舒雪醒了吗?听她声音,中气倒还挺足。”
他衣袖高挽,右手焦黑一片,显然被严重烧伤,云潇沉默不语,只在他伤口处细细抹上淡绿色的药膏。
而后,他将药收拾好,转身离开。
“南宫,我欠你的。”
推开房门的瞬间,云潇顿了顿,丢下这句话,然后,大步离去。
南宫离微微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轻笑:“云潇,你真是骄傲,宁愿说欠我的,也不愿向我道歉……不过,欠了我的可不容易还啊!”
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被烧伤的右手,喃喃道:“你也算费心思了,我不怪你,只盼这手上的伤不要耽误了事。”
错绾心
“云潇,你要这么快就要走了啊!”江舒雪一路踢踏蹦跶着冲出来,云潇派去的侍女举着雪袋惊慌的跟在后面,一路大呼小叫:“江小姐,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呢……”
“哎呀,死不了啦。”江舒雪不耐烦道,看见云潇立刻讨好的笑起来,扑上去拽他胳膊,“你要去哪里?”
云潇目光闪动,轻轻笑道:“碧刃峰一役江阁主可是大出风头,威名远播啊,在下眼下就是要出去替你收拾烂摊子。”
江舒雪吐了吐舌头,那日朝廷暗卫手持军弩出现时,她怕弩箭齐发伤着南宫离,一时情急竟挟持了暗卫带队的首领,逼那人下令后撤,那首领不肯,被江舒雪当即打成了猪头。
江湖一向避免与朝廷打交道,他们更习惯自己私下解决恩怨,武烟阁便是其中代表,江舒雪更是自比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对那些朝廷暗卫看都不肯看一眼,而天云帝乡因为身处帝都长安,难免要和公卿贵族打交道,经验要丰富的多,这个烂摊子只好由云潇来出面解决。
江舒雪也知道自己给云潇添了麻烦,只好傻笑。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出去,暂时就呆在这里。”云潇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语气。
“哎?为什么啊,我不就是打了那个家伙一顿嘛,最多陪个礼送点钱就是了,他还会找我麻烦?”江舒雪惊奇,“谢天骄的伯父是他们的上司,实在不行我拉下脸来求一下他帮忙好了,喂,云潇你可不能为了我受那个家伙的闲气啊!”
云潇摇了摇头:“宋侍卫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阿离哥哥身份不一般,有人盯着他。我虽散布了消息,说他死在风雷总坛,但眼下他还是得避避风头,正好你和他都要养伤。两个凑一块儿,我也放心。这次风雷覆灭,牵扯到江湖上很多势力,情况很复杂,我也不多说,不管怎样,天云帝乡已被卷入其中,我必须回长安坐镇。”
“云潇,对不起,都是我太任性才把你也拖下水的。”江舒雪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也知道云潇因为自己惹了麻烦,沮丧起来,撇撇嘴小声嘀咕。
云潇回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江舒雪,看着江舒雪小心扯着自己袖子的手,看着她不停碎碎念的嘴巴,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想用尽全力的去抓住,揉进血肉中,铭刻进骨头最深处,从此不分彼此。
舒雪如同午后的阳光,看她那样信任的拉着自己,笑的甜美眷恋,云潇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充盈着的。他需要温暖,他需要舒雪干净的笑容来温暖自己,这样深藏在内心的渴望他不敢想不敢说,他总是淡淡的微笑,淡淡的看着舒雪四处乱跑,天涯海角,不亦乐乎,偶尔回头对他微笑。
应该满足的啊,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而自己,也终于有了保护她的能力。
可是,他却依然止不住的心慌,好像,好像终有一日会失去……
为什么,你那么笨呢,为什么,你可以活的那么单纯呢,为什么,你能那么随心所欲呢?
为什么这个总是喧闹搞怪让人头疼的人,总是能让我心中平静安详呢?
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的想替你清除一切灾难,悲恸,哀伤,阻隔……
为什么,我明知道那样做对自己毫无好处,可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呢……
他静静的凝视着喋喋不休的江舒雪,嘴角的一丝微笑带着微薄的苦意。
“当老大有什么好的,看你天天头疼这些破事,哪像我,做个名义上的阁主,每个月大把银子拿着,手下们前呼后拥着,这才舒服嘛!”说着说着,江舒雪开始洋洋得意起来。
“你有四位能干的楼主顶着,别人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回握住她的手,云潇轻轻笑道,低垂的目光温柔而忧伤。
“算了吧,他们哪里那么好心哦,我是淡泊名利才换的逍遥自在,你却不能放下手中的东西,手中有权自然有的忙啦。”江舒雪没有察觉云潇语气的变化,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我这次没打招呼带跑了明月燕子楼一帮好手,秀墀肯定气坏了,正好躲一阵子……”
“舒雪……”云潇打断了她的话。
“啊?”
“我这次可能要忙上一段时间,可能……没办法来见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要离开?”云潇的语气中带着淡淡期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乖乖等你?不干,那个,你不能来找我就我去找你呗。”
“你……不能在这里等我吗?”心微微沉下来。
“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啊,这里风水好吗?等过了风头我就送阿离哥哥回去,然后去找你啊。”
云潇默然无语。
“舒雪,我问你,你……爱我吗?”太过激烈的情感冲破了他骄傲的心防,这是他原来无论如何不会问的话,然此刻,他只想听到江舒雪的回答。
“我最多在这里待……”江舒雪的滔滔不绝突然被掐断,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云潇,“嘎——你……你说啥?”
云潇看着她,低低的道:“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不用,那个你……不是……你,你怎么会问这种……”江舒雪脸一下烧的通红,左右看了看,旁边的人纷纷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自觉的退出去。
“舒雪,我爱你,你爱我吗?”云潇又一遍郑重的问道,那种语气郑重的,让人无法装傻,无法躲避,无法……无视。
江舒雪低下头,用脚尖蹭了蹭地面,突然豁出去一般凶巴巴的抬起头:“废话,不然我堂堂武烟阁阁主,天下第一女侠怎么会被你打的满头包啊,姑娘我……我让着你的,我……我不喜欢你我干嘛让着你啊!”
云潇转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积蓄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然后,他突然紧紧的抱住江舒雪,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她勒进自己的骨头中去。
他温热而急促的气息喷在江舒雪的颈侧,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答应我,在这里等我来接你……或者……去找我,一定要,你亲自去找我。”
他闭上眼睛,狠狠的吻上江舒雪的唇。
明明喜欢的人就在怀里,为什么心里会产生那么无端的空虚,好像无数微小的刺扎进了心里,密密匝匝的刺痛。
不能再这样了。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凝视着被惊的呆住的江舒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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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云潇他疯了吗?”好半天江舒雪才回过神来,捂住脸大叫,“啊,好丢人啊,脸都被丢尽了啊,被那么多人看到……”
“小姐,这里除了你和云公子,只有我而已。”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啊?阿玄,怎么是你,你没被风雷的人干掉啊!”
“回禀小姐,风雷没干掉属下,倒是被属下干掉了三个。”
“哦,这样啊,那个,刚才那些……那些在外面偷看的人,把他们给我都通通干掉!”
“等一下,小姐,先不急着杀人灭口,属下收到了秀墀楼主的信,他对小姐在碧刃峰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这是原件,请小姐查收”
“……”
“混蛋,又来这一套,扣我一年月钱,他就没点新鲜的?”
云潇纵马疾驰,马嘶如风,寂寞地掠过大江南北,天涯明月,身下的骏马欢畅的奔腾着,而他的心……他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哪里……
这一别,再相逢又将是怎样光景?
他不知道,他不敢去想象,他没有其他选择。
“我原来觉得,你不适合舒雪,你的心思太重,羁绊太多,而舒雪,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单纯,对感情总是倾尽所有,这样的她太容易被伤害……”
“可是,现在,我拿不准主意了,你的做法让我迷茫,我想问问你,身在阴影中的你,爱一个单纯的人,会怎么做?”
“捂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见这个世上的丑陋与肮脏,她的眼睛,只能看见我给她看的,她的耳朵,只能听见我给她听的,美好的,干净的,幸福的,不会伤害她的……”
“我已经看到了一部分,那么,让我看看你在这之后是怎么做的吧。”
云潇的心,清冷 ,通透,异乎寻常的冷静。
“公子,我们……”紧紧跟在身后的阿七犹豫着开口,“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风雷明明已经没有威胁了……说起来舒雪小姐和斩夜还是旧识,公子你这样的做,被舒雪小姐知道了她会不会生气啊?”
韧猛的风迎面扑来,呼啸着擦过脸颊,云潇轻叱一声,马跑的更快,他冷冷的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舒雪下不了手,就让我来好了!”
忙着痛骂秀墀的江舒雪并不知道,天云帝乡的精锐人手,正奉了云潇的命令,以追杀风雷残余的名义,将碧刃峰上可能见过南宫离的人一一诛杀,其手段狠辣,令人侧目。
同时,那日围攻风雷总坛的不少武林群豪,也在散去后,莫名横死,据天云帝乡传出的消息,他们是遭到了风雷残余的报复。
斩夜和刺雪,这对从密道逃出碧刃峰的男女,并没有如宁渊夜所希望的那样,远赴关外隐姓埋名。
他们遇到了天云帝乡和朝廷暗卫的联手追杀,狼狈逃命中,斩夜为掩护受伤的刺雪,以身为饵将追兵引走,两人自此失散,斩夜生死不明。
不久,江湖上传来消息,风雷三修罗中杀名最重的斩夜失手被擒。
泪流满面的刺雪精疲力竭的倒在荒原中,吐的天昏地暗,翻江倒海直把酸水也吐了出来。
“这段日子,你,还是当心些自己的身体为好。”恍惚中那总是温和笑着的大夫,微微犹豫的话语在刺雪脑中回想。
她惨笑一声,竭力站起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斩夜,你个混蛋,我有你的孩子了!”
“你若敢就这么死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拼却这条命,也要替你和大哥报仇!”
云潇用来暂时安置南宫离和江舒雪的别院。
灯芯微闪,烛花爆裂,火星四散开来。
正在捣药的南宫离突然停下动作,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脸色痛的煞白,眉头紧锁,冷汗从额角淋淋流下。
他慢慢伸手捂住嘴,一丝猩红从指缝中溢出。
“阿离哥哥……你在干什么啊,我从厨房翻出来一坛米酒,还有一碟猪耳朵皮,我们出来对酒赏月吧。”
暴风骤雨般的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喘息了一会儿,待疼痛过去,全身早已脱力,他掏出一方素帕细细拭去嘴角的血迹,然后扶着门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强自对外面笑道:“药刚配了一半,酒你自己留着喝吧,夜里凉,小心别染了风寒。”
“阿离哥哥你都不陪我啊,好无聊,那你明天要把你的笛子借给我玩……”江舒雪的声音远去了。
南宫离望向窗外,夜凉如水,一抹月色悠远,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拿起染了血的素帕凑近烛火。
火舌立刻舔上,明亮的火焰顺着帕子无声的烧起来。
南宫离看着素帕一点一点被火吞噬,蜷曲着,化为灰烬。
一缕青烟幽幽升起,他轻轻吹散了那点灰烬,将残余物扔掉,安静的坐下,继续专心的配起药来。
一瞬流年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一直瞒着我!”江舒雪愤怒的一脚踢翻了桌子,打翻一地茶水,一众侍女仆役被吓得瑟瑟发抖,口不敢言,只跪下求饶。
江舒雪和南宫离脾气都算的极好,平日里别说责打,就是有事吩咐也是好声好气,江舒雪又没什么上下观念,常常带着身旁的侍女一起疯玩。没想到动了真火居然这么可怕。
南宫离的药童小绿已被送回了药师谷,云潇派了两个略通医术的机灵小童跟在他身边打下手,眼下,两个小童跪在地上,一脸惊恐。
“阿离哥哥咳血已经快十天了,你们,你们瞒的好……都瞒着我……”江舒雪一个个指着他们,手抖个不停,显然气愤难当。
“小姐饶命,是公子吩咐我们不能对你说的……”一个小童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脸哭的惨兮兮的,另一个有样学样,也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闭嘴, 阿离哥哥还没死呢,都给我滚出去!”江舒雪心中有气,差点没控制住一脚踢上去。
一众人谁敢触她霉头,急忙躬身退下,逃得比兔子还快,瞬间,厅里便只剩下江舒雪孤零零一个人。
她胸口急促的起伏着,脸色苍白中带着惊怒的潮红,手中死死攥着一条素帕,上面映着斑斑血迹,如同点点红梅花瓣……
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她闭了闭眼,一路走到南宫离所住的院子外,深吸了一口气:“阿离哥哥,我有事要问你。”
“好的,进来吧。”里面传来南宫离温和的声音。
她不再犹豫,两个侍女当即替她推开门,盈盈一礼,江舒雪看了她们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花圃,里面应景的种着些花,曲折的石廊上爬着斑斓的藤蔓,一个青衣男子背对着江舒雪坐在花藤下,听见声音,转头对她温和一笑。
江舒雪鼻子一酸,清澈的天光下,南宫离的病容暴露无遗,苍白的脸色,青色的长袍衣角在风里拍打着,空落落的。
“阿离哥哥,你的风寒怎么老是不好,别砸了你神医的招牌啊?”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南宫离偏了偏头,柔顺的头发垂落下来,从藤叶间落下的碎光撒在他身上,他轻声道:“舒雪,坐到这里来。”
江舒雪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只绕到南宫离身边坐下。
“有话就问吧。”南宫离了然的笑了笑。
江舒雪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她咬着牙,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抖开:“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冷硬,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来的,仿佛敲一下就会落下无数碎屑。
“那个啊……”南宫离淡淡的笑着,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一般,“你应该能看出来的,我中了毒。”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为什么一直不说,为什么一直骗我说你只是在风雷受了点小伤,后来又说染了风寒,还让别人都瞒着我!”江舒雪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狠狠的将帕子扔在南宫离怀里,“你要是真的怕我担心,你就应该要求云潇把你,或者我送到别的地方去,越远越好,这样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知道,大家都安心不是吗!”
“舒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风雷总坛?”南宫离听了江舒雪的话,毫不在意,依然温和的笑着。
“为什么?”江舒雪强忍着怒气道。
“因为,那里有我要的东西,那个东西,值得我拿命去赌一赌。”南宫离的目光飘向远方,悠然而笑,“舒雪,我赌赢了,我很高兴。”
“见鬼,那和你中毒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上,不管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虽然我赢了,可还是要付出代价。”南宫离将目光收回,神色出奇的平静轻松。
“我管你你赢了什么,阿离哥哥,你告诉我,这毒要什么东西才能解?不管是什么,就算是大内珍宝,我也替你抢过来!”那一刻,江舒雪的眼神比锋刃更寒,竟淬了血般狠厉。
“别这样。”南宫离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江舒雪的头发,“这种眼神,不该属于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下十大剧毒中,寒烟散,怜芳草,牵机引,鹤顶红,无药可救,中者必死,其余如牵机,钩吻之流,若手边有药物,可暂时压制,事后缓缓解之,亦非不可。”
“我中的这种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若有发现及时,身边高手相助,辅之以汤药,可将毒逼出,可惜……”他顿了顿,又笑道,“耽误的久了,毒性已侵入五脏六腑,你阿离哥哥虽然被吹捧为神医,毕竟还是凡夫俗子,哪里能和阎王抢人……”
“我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武烟阁有鹤雪珠,可辟百毒,云潇代我养着的小狐狸,它的血也是解毒的宝物,我这就去……”
“舒雪,你不相信我的话吗?若有哪怕一线生机,我难道会坐以待毙?”
南宫离的一句话将江舒雪打的怔住。
论天下神医,除了故去的娘,还有谁比得上阿离哥哥,他自己都说没有办法了,难道真的……
“还好,这毒发作的甚是缓慢,我还有时间做我要做的事。”南宫离安抚的拍了拍江舒雪的肩膀,笑道,“人力终有尽头,生死之事,不可强求,你看那些笑傲风云的王侯豪杰,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捧枯骨,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无怨无悔……”
“这段日子我一直很犹豫,你虽然幼年丧父,又被师姐赶出谷去,但云中散人和素女前辈待你如亲女,又有我和你师兄照拂,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为人处世难免过于直率单纯,与人交往总是交付太多真心……这虽是你的好处,但一旦被辜负,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但是,有些事你终究该明白……”南宫离淡淡的道,显然心中思虑已熟,将他的身世遭遇,武烟阁九道流雪剑的秘密,江舒雪自己的隐患一并细细说来,这一说便是半个多时辰,待话音落下,江舒雪早已一脸泪痕,泣不成声。
南宫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祖母眼看你被秀墀算计,却为了家族私利不置一词让人心寒,莫要难过,待我治好你,离开便是。”
江舒雪摇了摇头,捉住南宫离的手,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当年祖母为了争夺武烟阁的掌控之权,毫不顾惜我的性命,我的心要冷早就冷了,秀墀也好,老夫人也好,在我心里不过是外人罢了。外人伤我再深,日后还他便是,可阿离哥哥,你是我最亲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在我心里捅刀子啊,我不要你为了给我求药赔上性命,只有活的开心,早夭也好,活不过三十岁也好,那有怎么样,爹娘都去了,你若是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阿离哥哥,你不是最疼我吗,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南宫离听了,也是心中酸楚,只得低声道:“舒雪,我和你不同,我一生下来就被人误当做越王世子,躲了这么多年,早晚有被发现的时候,我注定一世流离,唯有盼你平安幸福,我观察云潇许久,他虽身为天云帝乡之主,难免身涉众多是非,好在对你用情之深,令人动容,日后有他护你,我也可放心……这么大人了,你不是从小就嚷着要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女侠吗,哪有这么大还哭鼻子的女侠,来,快把眼泪擦擦干……”
“阿离哥哥……”江舒雪哽咽着,胡乱擦了擦脸,抬头看向他。
南宫离却已经收回衣袖,看向那一抹夕阳,稳了稳心绪,方才温言道:“你看,你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纪也不过如此,你一身武艺,又生的好容貌,倾慕者无数,大把的好时光在前面等着你,阿离哥哥这个买卖,其实做的一点都不亏。”
他站起来,青色的衣袍在风中舞动,瘦削的脸庞在温柔的霞光中熠熠生辉。
他回头,看着江舒雪,眼神温柔而坚决。
“七夜龙胆花已入药,如今做已做了,无需多言,替你易经洗髓,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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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乖乖听话就好。”南宫离一边准备药酒,一边安慰道。
江舒雪被摁在药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被侍女捞出来,早被那气味诡异的药熏得头晕眼花,趴在榻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我不害怕。”她小声哼哼着,南宫离走过来,手顺着脊梁一节一节按上去。
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触到后背的时候,江舒雪下意识的缩了缩,她反应过来,偷偷看了南宫离一眼,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
南宫离轻笑了一声:“舒雪害羞了吗?”
“啊……没……”江舒雪有点慌乱,身子向塌里缩了缩。
“害羞也没什么,舒雪现在是大姑娘了么。”南宫离善解人意的道,“想起来真快啊,一眨眼,十几年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江舒雪诧异。
“听说师姐当年为了你爹私奔出谷,把师父气了个半死,等师姐挺着大肚子回来,师父非要你爹在谷外跪满三天,你爹起来的时候一个不稳摔下去,脑袋磕了好大一个包。师姐说,你出生时,头发是竖着的不说,还肉滚滚的,比谷外李婶家那小子重多了。”南宫离轻轻笑道。
“不是吧……”江舒雪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拉下一张脸打了个寒颤,药师谷外村子里李婶家那个臭小子她还是记得,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胖墩,自己出生的时候比他还重?再看南宫离此刻谈笑风生,想起昨日他所说的话,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却不想让他看见,只好悄悄将脸埋到褥子上去。
南宫离松骨扎针的手法乃药师谷秘传,手法重处颇让人难以忍受,江舒雪虽是习武之人,却与硬气半点沾不上边,搁在平时早就大呼小叫手脚扑腾起来,然而眼下她知道南宫离中毒体虚,替她松骨已经很是吃力,咬牙硬是撑着默默不动,南宫离知道她忍得难受,便开始讲她小时候的趣事,引开她的注意力,渐渐的,药力起了作用,江舒雪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失去了控制,仿佛飘在半空似的。
她迷迷糊糊的看了南宫离一眼,南宫离眉头微蹙,面色凝重,目光专注,江舒雪知道此刻他已经全部心思放在治疗上,万万不能打搅,便清空脑中一切思绪,听从南宫离的指示,放开对体内真气的束缚,任其四散奔流,左突右冲,只牢牢护住心脉。要知道,流雪真气逆行倒施,威力强大,九道流雪剑秘籍上第一句便是要求修炼者定要牢牢锁住真气,以免失控,江舒雪此举,若非信任南宫离比信任自己更甚,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后面会很疼。”南宫离手拈一枚梅花针,柔声道。
“没事,我不怕!”江舒雪大义凛然,双手握拳。
“别紧张,我会暂时封去你的痛感,你闭着眼睛睡一觉便好了。”南宫离轻笑。
“……”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汗滴落在地的声音,南宫离的气息已有些不继。
已经六个时辰了。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而难熬,看不到尽头,让人几乎绝望。
可扎针的手却依然没有丝毫停顿,还最开始一模一样,带着奇异的韵律,银针上微弱的光彼此交映,有些微的凌乱,南宫离最后一枚针扎下时,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悸,手偏了一点,银针扎进的地方,沁出一丝殷红。
南宫离大惊,连忙抬手补上一针,此次施针,顺序,时间半点差错不得,一发而动全身,好在手快,没有前功尽弃。
补完那针,南宫离的心还在怦怦跳,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他放稳心神,缓缓抬起左手,同样扎了四针守住自己气脉,然后,开始最关键一步——引气。
江舒雪的流雪真气运行与常人不同,况且锋锐强横,而她六脉断绝再续,长此以往,难以长寿,南宫离在药师谷学过引气的法子,眼下便是要替她引气。
其中步骤,这些日南宫离不知预想了几千几万遍,早已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了腹案,而一切也正如南宫离所想,江舒雪体内的流雪真气一点点汇如他体内,流雪真气还有一个特点,除了同宗真气外,余者遇到便会反弹,好在南宫离不会武功,这一点倒无须顾虑。
温和的真气顺着南宫离全身筋脉缓缓流淌,宛如一道暖流,江舒雪只觉得屋里静的难受,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听得南宫离呼吸骤急,她诧异抬眼,只见南宫离眼中竟闪过一丝从未见过的惊惧与恐慌。
她心中一颤,正要开口,只觉得体内真气猛的失控,那次和季晚亭生死相博时的感觉再一次出现,方才还和煦平缓的真气突然觉醒一般,如脱缰野马暴烈,疯了似地一股脑儿抽离自身,涌入南宫离体内。
这一下把她惊得心胆俱裂,季晚亭何等功力,尚且受不得这一击,南宫离毫无功力,如何受的。
她正要反应,南宫离一扬手,数根银针扎入,江舒雪当即动弹不得。
“阿离哥哥——”声音戛然而止,江舒雪五内俱焚,恨不得当场死掉,只求能将涌出的真气收回。
她作声不得,只好死死看着南宫离,面露哀求之色,求他当即撤力脱身,免得被她真气伤到。
此刻一线天光自窗边倾斜,落入南宫离眼底,南宫离秋日湖水般温和的眼眸竟隐隐有一丝血色氤氲,他双手微颤,紧紧抿着唇,仿佛忍着极大的痛苦,触到江舒雪泛着泪光的双眸,全身一震,胸口剧颤,好不容易才喘平了一口气,他故作不在意的笑道:“舒雪,看样子,我是看不到你嫁人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筋脉居然有一处不知何时被人暗中截断,流雪真气的特殊之处便是遇到这种受损处会立刻觉醒,但他与江舒雪不同,根本无法承受觉醒后流雪真气的暴虐,此时撤力,虽可保命,但江舒雪只怕从此便是瘫了。
百般算计,还是漏了一处啊!
他叹息着,当即下定决心,笑容虽如往日一般宛如春风,又怎能掩饰其中悲哀苦涩之意,江舒雪听懂其中意思,心中一发狠,嘴唇竟被咬出血来。
南宫离见她睫毛湿润,不觉微笑,伸手替她细细拭去眼泪,低声道:“你阿离哥哥从不食言,说能治好你,那边一定能的。”
语毕,不再去看江舒雪眼中绝望灰暗之色,南宫离缓缓伸手去拔手上银针,三根银针一拔,第四根银针受不得那摧枯拉朽之力,当即折断飞落,银针一除,再无阻挡,流雪真气宛如奔流到海,气势浩大,一瞬间内涌进南宫离体内的真气何止数倍,南宫离再难支持,闷哼一声,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却强自不倒。
此时,他温润如玉的眉目间已经隐隐有着一丝青黑煞气,将一枚药丸塞入江舒雪口中,拈针的手虽巨颤不已,却无半点停息,又快又狠,银针顺着江舒雪流走的真气补上,将它牢牢控制住。
江舒雪呆呆的看着南宫离。
第一次见到阿离哥哥,自己大概四岁,正忙着往爹宽厚结实的背上爬,爹的肩膀好高啊,就像一座山,怎么爬都爬不上去,她手脚并用,却总是滑下来,爹一边下棋一边闷笑,好不容易抱着爹的脖子快攀上肩膀,爹在她鼻子上一弹,咕噜咕噜又滚了下去,气鼓鼓的站起来要哭,却看见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哥哥坐在爹的对面,拈着棋子,微笑着看向她,一双乌黑的眼眸澄澈如后山泉水。
五岁那年阿离哥哥受不得她的软磨硬缠,上山采药时瞒着娘偷偷带上她一起,结果自己贪玩走丢,他一个人在山里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蹲在草丛里哭的昏天黑地自己,把自己背下山去,那一次,他磨出一脚的血泡,还被谷主罚跪了整整一夜。
七岁那年被娘赶出谷去,年幼的自己无处可去,也是阿离哥哥偷偷溜出来,将自己安置在谷外村子里,后来费尽心思,带她找到师父,说尽好话求师父收她为徒。
记忆里的阿离哥哥,是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亲人,永远温和微笑着,如四月春风拂面。
而眼前这人,面色苍白,嘴角溢血,乌黑的眼眸却出人意料的光华璀璨,凛然之势让人难以直视。
两个人千差万别,却又殊途同归,终在江舒雪眼中重合为一人。
南宫离的手势渐渐慢下来,鲜红滚烫的血滴落在江舒雪脸上,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冰冷而茫然。
“舒雪,闭眼……”
她定定的看着他。
“闭眼……”
她执拗的望着他,不肯听话……
“唉……”轻轻一声叹息,随风消逝无痕。
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屋内陷入沉沉的寂静。
被南宫离按住的手只觉得突然一紧,然后,被缓缓松开。
江舒雪转过眼去,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残留的那一抹笑容,温暖的,柔华的笑容渐渐散去,看着他那双蒙着层淡雾,晶莹蕴润的眼眸渐渐失去焦距……
心缓缓下沉,茫然中仿佛有什么值得一生珍惜的东西,就这么碎裂了,失去了,散入天涯海就奥,不复存在……
不,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阿离哥哥说过,他要看着我嫁人的,他说他连贺礼都准备好了,他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心里反复念了多少遍,渐渐的,江舒雪的手无意识的动了一下,失去的力气渐渐回来,她慢慢直起身来,鸦羽般的长发垂落,和南宫离柔软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浸润开来,再难分开。
恍惚中,江舒雪的眼前有出现十三死去的那惨烈一夜。
人,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呢?
她从来都没有想通过这个问题。
江舒雪拉起南宫离的手,手指交握,轻轻伏在他犹带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唤了一声:“阿离哥哥……”
屋里空落落的,没有回答。
“阿离哥哥,阿离哥哥,阿离哥哥……”她一遍又一遍低低唤着,唤道最后,也不知道是在唤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还是在唤那个想跟着一起离去的自己……
“阿离哥哥,舒雪很冷啊……”眼泪慢慢流淌下来,她紧紧握着南宫离无力的手,才秋天而已,为什么却这么冷,从窗缝里刮进来的风好像一直钻进了骨头缝里,南宫离温暖的怀抱,让她贪恋的温暖,如今也一点点消散在这死寂的冰冷中。
大朵大朵艳红的花在江舒雪的白衣上渲染开来,它们绵密的盛放,如一场惨烈的厮杀
南宫离长长的睫毛合着,如蝴蝶残破的羽翅,他的衣衫上还残留着清淡的香味,寂静而坦然,可嘴角一抹血痕如同火焰中灼烧的宝石,那么艳烈,那么突兀,那么残酷……
天地之大,江湖之远,我江舒雪,再也没有亲人了……
江舒雪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如同一个荒凉沉寂的秋天,她抬起眼,茫然的看向窗外。
一片黄叶悠然落下。
“啪——”的一声,生命好像断裂了,握着南宫离的手一紧,一种尖锐的刺痛深入血肉中,一枚银针无声的落在地上,微弱的光稍纵即逝。
彼岸回眸
铁卫十八小心翼翼的蹲在屋外走廊的横梁上。
前任铁卫十八因为外出执行任务受了重伤,便从铁卫中退了下来,于是便有了一个空缺。
按实力资历来说,本来轮不到他,可架不住原来的铁卫十八是他的亲哥哥,更架不住铁卫首领是他哥哥的好友,于是,十八走后门顶了他哥的位置。
头一次看见江舒雪时,十八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孩子还颇有些不自在。
那姑娘真好看啊真好看,比隔壁二丫妹妹漂亮多了。
十八很害羞,一见她就跑,可是其他几位铁卫大哥欺负他,总是打发他去招呼那姑娘。
那姑娘人也好,请他吃过糖,虽然每次看见他练武都会将他的武功批评的一无是处,但是,男人嘛,是不会和一个姑娘家家计较这些的。
公子不让江姑娘出门,十八便常半夜翻墙替她买东西,有时候是糖炒栗子,有时候是油煎包子……
和那江姑娘一起来的那位南宫公子人也很好,很和气,替他号过脉开过药,似乎是个大夫,不过气色不怎么好,像是生病的样子。
等公子离开这里回长安,让他留下照顾这两人时,他才知道,那个和他分过糖吃的姑娘江舒雪,是武烟阁的阁主,自家公子喜欢的人,那个和气的公子南宫离,是药师谷的神医,江舒雪的哥哥。
再后来……
南宫公子死了。
所有人都以为,江姑娘一定会承受不住这个沉重的打击,十八从其他几位铁卫大哥那里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有多好,江姑娘为了南宫公子,差点没把江湖翻个底朝天。
可是没有哭声,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姑娘只是静静的抱着南宫公子早已冰冷的尸体,一言不发。
旁边机灵点的下人开始大哭起来,哭的比死了亲娘还惨。
十八没有说话,南宫公子死了,他心里很难受,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远远站在一边看着。
下人们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跪的膝盖麻木,一边擦眼泪一边偷眼去瞧管家的眼色。管家大人点上了灯,于是一群人只好继续哭,哭的久了,没吃饭没喝水,大家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可他们不敢停,江姑娘发火的可怕,他们之前已经领教过了。
江姑娘一直没什么表情,外面哭的再大声也毫无反应,十八听见有下人一边装着擦眼泪,一边窃窃私语:“该不会是傻了吧?”
十八很气愤,一脚踹上去,将那人踢老实了,才忧心忡忡的看向江舒雪。
她的样子确实不太好,十八以前见过一个死了孩子的妇人,痴痴呆呆的,就是这个样子。
被说江姑娘是公子喜欢的人,就算不是,自己也早就把她当朋友了,可不愿意看到她出什么事,可他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老老实实吧情况写成信令人火速传给公子。
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跪在外面的下人终于熬不住,渐渐散去了,可江舒雪还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整一天,她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没有说话。
她就像一个冰雕,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没有人敢靠近。
十八踌躇了很久,只好用了个笨办法,让厨子烧了一堆好菜,摆在江舒雪面前,然后自己小心翼翼的上前:“舒雪……小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那个……”
江舒雪动了动,抬起脸茫然的看着他。
十八呆住了,江舒雪的眼睛肿的像两个桃子,眼泪不停的流不停地流。
原来她一直在哭,只是没有声音。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发现自己失音后,没有一点惊讶,只是指着那些菜,摇了摇头。
十八知道,她不想看到自己,他退了出去,小心的关上了门。
于是,天云帝乡铁卫十八,老老实实蹲在屋外,小心翼翼的守着里面的人。
第四天早上,束手无措的十八接到了云潇的书信,他举着信正往那里跑,却看见江舒雪推开门,然后一个踉跄倒在门口,十八冲过去扶她,她望着他,哑着嗓子道:“代我……准备丧事……”
管家跑前跑后的操办,再一次抓来所有下人准备大哭一场,江舒雪默默的看着,最后说:“人太多,会很吵,阿离哥哥不会喜欢的。”
药师谷的人,死在异乡,总是不得安息,需一把火烧了,只余一把骨灰,方能干干净净心无旁骛的回家。
管家恭敬的将异常精美的骨灰坛子递给江舒雪,江舒雪淡淡垂下眼睫,冰冷的手指摩挲在更加冰冷的骨灰坛上,过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萧瑟的风刮过,管家茫然的看着江舒雪,却不敢让她再说一遍。
十八低下头。
他听见了。
江舒雪说的是:“阿离哥哥,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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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跑的飞快,风呼啸着从身边刮过,灌满了耳朵,她的血沸腾,她的心冰冷。
她的心很痛,很痛,她将南宫离送回药师谷,上一次离开的时候,阿离哥哥还亲自将她送出谷外,这一次,轮到她送他,然而回家的,却只是一个冰冷的骨灰坛。
她偷偷去看了卫妍,她还在武烟阁笃定的等着,仿佛一生的耐心都用在这一次的等待中,那个女医者曾孤身跋涉,一个一个人的问过去,然后拉着自己的手求她去救阿离哥哥……她看见那个泼辣美貌的女子寂寞倔强的脸上,偶尔闪过一丝缱绻笑意。
她曾说:“既然他欠了我的,就得拿这辈子来慢慢还。”
江舒雪犹豫良久,终于没有出面见她,只是让人将她送回了家。
她跳起来大骂:“南宫离,你是个混蛋你的朋友也不是好东西,姑娘我拉下脸来求人救你,你们居然赶我走!”
“往年这个时候,卫兄会来找我喝酒,今年他却来不了。舒雪,我留了三坛陈年烈酒,人伤心的时候,须记得一醉能解千愁……”
“长安的枫叶已经染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别院吗,你不是问过我,那里为什么起名晚枫吗,因为暮秋时那里后山漫山遍野的枫叶非常的美,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伤心时最难得的便是片刻安宁,南宫去了,你要的安宁由我来给……”
“你可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枫叶红了的时候,我会娶你回家……”
“舒雪,我在长安等你……”
江舒雪勒住马,回身探看,空寂的天边没有飞鸟流云,只有薄薄的一层胭脂绯红晕染,江边一人迎着风的吹着竹箫,如泣如诉,令人断肠……
她轻叱一声,马儿朝江边渡口飞奔而去……
江天一色,浩瀚渺茫,小小的渡口边静静站着一个带着斗笠的女子。
她身后,是几条破旧的渡船。
白茫茫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那女子曼妙的身材异常生动,她摘下斗笠,明艳动人的脸上带着一丝悠远的笑意。
“刺雪。”江舒雪将手中书信扔向那女子,“噌——”的拔出剑,淡淡道,“你找我所为何事?”
那女子沉默,然后轻笑:“江阁主,我手里有一个消息,你一定很感兴趣……”
清寂花
暮秋,霜降。
一大早,晚枫苑的门房李老头颤颤巍巍的前去开门。
也不知道公子怎么心血来潮,前阵子突然搬回了这里,事实上,自公子继任天云帝乡后已经很久没住在这里了。
人老了,未免有些精力不济,好几次因为打瞌睡差点误了事,好在公子是个厚道人,并没有责怪他,今个儿又起的晚了些,李老头心中难免有些惭愧。
拉开门,李老头怔了怔。
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女子牵着匹马,听见响动转眼去瞧他。
李老头禁不住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
“李伯,起这么早?”那女子清清浅浅的笑着,笑容温柔恬淡,宛如春风。
“舒……舒丫头……你怎么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门?”李老头骇了一跳,这丫头当年住在此处时,整日里闹的鸡飞狗跳差点没折腾散了他这一把老骨头,此刻站在门外文文静静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里发毛。
“也没等多久,李伯你年纪大了,怕吵到你就没喊了。”江舒雪摸了摸身边的骏马,那马毛色纯白,极为神骏,此刻不耐烦的打着响鼻。
“哎!舒丫头……快,快进来吧,还站在外面干啥,瞧这天冷的,还没吃吧,我这就叫人给你弄点热乎的……”李老头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原地转了转,才想来扯着嗓子把一干人等喊起来伺候。
云潇昨夜睡的迟,待匆匆起来,只见江舒雪坐在厅内,和李老头的小孙子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李老头的小孙子是个野惯了的孩子,也不知脸在哪里蹭的稀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倒是挺机灵。只见江舒雪笑眯眯的掏出什么东西,在小男孩面前晃了晃,然后轻轻一抛,小男孩欢呼着跳起来去抢,手快碰到的那一瞬间,江舒雪懒洋洋笑着的一弹指,只听“噗噗”两声,将那东西凌空击的粉碎。
李老头好歹在云潇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倒也识货,被江舒雪这一手唬了一跳,他的小孙子却不依不饶,见到手的东西没了,一ρi股坐在地上抱着江舒雪的腰开始耍起赖来。
江舒雪身上的云锦价值不菲,被那小子的脏手一抱,顿时两个明晃晃的手印,李老头吓得冷汗直流,身边的云潇却“扑哧”一笑,走了过去。
李老头家的小孙子虽淘气,倒也知道轻重,见云潇过去,立刻爬起来,转身就跑。
江舒雪将身上几块酥糖扔了过去,淡淡道:“接好了,这是说好的定金。”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云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我来了。”
“恩,我等了很久了。”
“我饿了,今早吃什么?”
“不知道,去看看吧。”
两个人明明有一阵子没见,彼此间却好像刚刚才聊完一般,此情此景,有些诡异,却又出奇的和谐。
厅内。
“我准备和秀墀掰了。你帮个忙吧。”江舒雪夹起一个薄皮馄饨,吹了吹,突然说道。
她的语气很平淡,好像让云潇帮忙打发的不是武烟阁明月燕子楼的楼主,而是门外讨人嫌的乞丐。
“知道了,我会和他谈的。”云潇不在意的点点头,又道,“味道怎么样?”
“淡了,没搁盐吧?”江舒雪舔了舔嘴唇,遗憾道。
云潇看向阿七,阿七缩了缩脖子,颤声道:“我这就去问厨子。”
待阿七跑出去后,其他人也纷纷找借口退下,厅里只剩下江舒雪和云潇两个人。
“以后的事,你怎么想?”云潇想了想,问道。
“不知道。”江舒雪很平静的一筷子将馄饨捅了个对穿。
云潇看了一眼被Сhā在筷子上的饺子,汤汁从饺皮的破洞中淋淋的流出来,死不瞑目。
“我不想回江家,和秀墀闹掰了的消息传出去,只怕从大伯二伯到我那些八百年见一面的堂兄堂弟都要一窝蜂来劝我。”
“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的死活,老夫人明明知道一旦练了九道流雪剑就会短寿,她全提都没跟我提过。”江舒雪吃掉Сhā在筷子上的馄饨,继续自说自话。
一时间,厅内只有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声音。
“舒雪。”云潇轻轻吸了口气,慎重的道,“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恩,你说。”
“南宫中毒的事,我是知道的。”他垂下眼睫道。
“啪——”一声,手中的筷子折断了。
江舒雪沉默着,眼泪流了下来,她偏过脸去,吸了吸鼻子:“是啊,你们都知道,只有我这个笨蛋被蒙在鼓里。”
“你们都是混蛋!”她咬着牙。
“南宫说这剩下的时间若是用来医治他自己,做多也不过拖上两三年,用来替你治伤却有七八成把握,舒雪,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不想看着你和武烟阁历任阁主一样早夭,所以我答应了他……对不起……”云潇轻声道。
“算了,我不怪你……”江舒雪小声道,眼泪落在热气腾腾的馄饨汤里,模糊了她的眼睛,“这是阿离哥哥自己的选择,和你没关系的。”
“怎么这么烫!”她嘀咕了一句,一阵难堪的沉默。
许是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她擦了擦眼泪,突然站起来大声道:“云潇,我不想当这什么破阁主了,我也不想和江家再有什么瓜葛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什么时候,我等不及了!”
外面传来“扑哧”一声闷笑,然后有人惊呼,江舒雪一根筷子飞出去,恨恨道:“有什么好笑的,等我嫁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们这群混蛋皮扒下一层来!”
然后她转过脸来,立起身来瞪着云潇:“还有,我既然和武烟阁江家一刀两断,也就没有陪嫁了,所以彩礼什么的我也不要了,听说拜天地时是要请长辈的吧?江家那些老家伙也不用再请,这笔钱省下来好了。”
“你急什么?没见过你这样的急吼吼的要嫁人的女孩子,像是土匪逼婚似的。”云潇听了她的话,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也忍不住失笑,他握住江舒雪的手,将她拉下来坐好,柔声道,“这件事需要仔细筹备,就算你不想和武烟阁再有什么牵扯,场面上还是得过得去的。”
他想了想,笑道:“我当年和秀墀有协议,待他将武烟阁诸事理顺,我便可娶你,你嫁过来后保留阁主头衔,但一切权利都要取消,以免天云帝乡试图染指武烟阁。”
江舒雪轻哼了一声,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爹娘都已去了,若是不想请你江家的长辈,那就让你师父师娘代替,毕竟你算是他们养大的,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还有你师兄也是一定要请的。”
江舒雪低头不语。
云潇看她神色,心中轻叹,强自笑道:“我知道你是心里难过,不必为了一时之气说要嫁给我,这种事开不得半点玩笑。再说,等了这么久,我……便是多等一些日子也是无妨的。”
“你愿意嫁给我,我自然是千肯万肯,但我希望,你嫁给我,是因为你喜欢我云潇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南宫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意愿,更不希望……你是一时赌气。”
“我没有。”许是听出云潇语气中的黯然,江舒雪咬了咬唇,“我没有赌气,我只是……只是心里还是难受”
她理了理情绪,又道:“我安慰自己,起码阿离哥哥去的很平静,他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我的命,我总该……总该好好活着,才对的起他……”
“我把阿离哥哥的骨灰送回药师谷后,又一个人走了不少地方,说起来江南江北,我都去过,可是回想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就好像怎么也走不出去,哭不出来。我想过去找师父师娘,去找师兄,可是,看到他们,我又该说什么呢?我自然是不能在他们面前哭的,可我也笑不出来。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只会担心,可我不想要他们的担心……他们……是真心对我好的,可我觉得,那已经是一种负担,对我,对他们,都是负担,我没有办法去心安理得的享受那种关切了。”
“后来,我想,还有你在这里等我啊,这世上,总归还是有人愿意等着我的,总归有人对我好,我是不用觉得亏欠的。”
“就像阿离哥哥说的,天涯海角,不管走了多远,只要我回头,都能看见你在等着我。”
她将脸埋到云潇怀里,眼泪落在云潇的胸口衣服上,慢慢的渗进去。
她虽然在哭,可云潇知道,她的心是安静的。
在自己面前,舒雪可以随意的哭,随意的笑,不用心慌,不用害怕,因为,正如舒雪说的那样,他是那个愿意一直一直等着她的人。
“是的,我一直在等着你的,无论何时,何地,都等着你。”
云潇反手抱住她,用力握住江舒雪的手,闭上眼睛,他这样说着,心中却轻轻一叹。
南宫离,我这一生欠你的,再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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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舒雪在云潇的晚枫苑住了下来。
晚枫苑和四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人,一样的景,有时候,江舒雪走在里面,甚至会产生一种荒唐的感觉。
就好像她还是四年前的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云潇也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云二公子。
她不是武烟阁阁主,他不是天云帝乡的主人。
他们刚刚认识,彼此倾慕着,却谁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暗暗等待。
“要是师兄也在就好了。”江舒雪叹气,摸了摸眼前粗糙的树干,“这棵树,原来阿夜还在上面蹲过守夜来着。”
“你师兄身体应该已经完全养好了吧。”
“嗯,可惜武功只有原来的七成,不过师兄倒是想得开,他好像挺喜欢西边,准备常住下来。”
“几年一别,倒不知道许兄风采是否依旧了。”
“呵,师兄什么时候有过风采了,我在七杀天涯练剑的时候,手里积了他一大堆信,满眼看过去都是问我吃的好不好,有没有不听话,是不是还挑食之类的,又一次他居然写信给秀墀,说天凉了一定要侍女记得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害的我被笑话了半年。后来信倒没那么多了,估计他管不着我开始管起阿夜来了。每次给阿夜去信,他回的都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把这混蛋领走,小爷我不伺候了!’”
“看来许兄精神倒好的很。”云潇笑评。
江舒雪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边的归雁:“一瞬经年,物是人非……”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漆黑的眸子幽深,冷寂,明明洒落下来的是温柔清亮的天光,可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仿佛连这脆弱的光芒都无法承接似的。
云潇轻轻叹了口气,这样落寞而忧郁的江舒雪,和以前是不同的。
以前她的忧伤是孩子气的伪装,她会望着一地残红大发感叹,念两句轻飘飘的诗,可那种忧伤一旦遇见杏仁酥立刻就会烟消云散,于是那原本应该伤感的诗词也变得欢快起来。
舒雪不应该有这样的眼神的,一刻也不该有。
南宫离的死,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深重的痕迹。
他甚至有些微的嫉妒,而这种嫉妒是不可告人的,他也只有用温柔的浅笑来掩饰。
应该让她开心一点……舒雪,应该是那个无忧无虑笑着的女孩子啊……
那么……是不是……
他吸了口气,眼睛望着天空,故作不经意的道:“舒雪,今晚长安有夜市,不如一起出去瞧瞧吧。”
江舒雪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过了好半晌才淡淡的点了点头。
云潇却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一种温柔的炫目。
他看的分明,舒雪点头的那一刻,虽然面容还是落寞的,可她的眼眸中却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和光彩。
暖色烟火
一眼望去,处处火树银花,玉壶光转。
长安的夜,如此的喧嚣,如一场狂欢的盛宴。
云潇拉着江舒雪在人潮中前行,人太多了,他们不得不靠的很近,近的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此刻,云潇觉得他不像是站在街上,倒更像是在水里,被暖风与星光包裹着,被欢声与笑语包裹着,整个人是漂浮着的,所看到得,所听到的,所感到的,都那么虚幻而陌生,只有握住舒雪的手,是真实的。
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他们身旁是很多年轻男女,手拉着手,羞涩的,欢笑的,生动的脸庞映在云潇眼中,仿佛这一刻,自己和她,不是天云帝乡的主人,也不是武烟阁的阁主,而只是这些年轻情侣中平凡的一对。
也许有过悲伤,也许有过失望,也许有过艰难,然而,这一刻,他们只应该狂欢,他们只应该幸福。
“老伯,这个花灯多少钱?”云潇一手牵着江舒雪,站在摊子前挑选那一串五颜六色的花灯。
老人笑呵呵的比划出一个价钱,他回过头来,笑道:“舒雪,喜欢这个吗?”
恍如春风一夜。
耳侧缭绕着各式各样的声音。
喧嚣的,明亮的,汇成一条宽阔的河,上面浮动着琥珀色的光……
而她微微低着头,华灯初上,清艳的容颜,沐浴在光辉中,令人目眩。
两个人抱着一堆小孩子玩的花灯,挤在人流中,多少有点狼狈的样子。
“都怪你,非要买这么多,拿着很麻烦的啊!”
“我拿着吧。”
“去去去,你哪拿的下啊,真是的,要是阿七在就好了。”
“喂,你,别扭头看旁边,就是说你呢,走路不会看着点啊,把我的灯都碰坏了。”
云潇侧过脸,看着江舒雪生动的脸,心中有些恍惚。
明明四周车市马龙,人流如织,言笑晏晏,他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头上的星空是虚幻的,身边的游人是虚幻的,喧闹的笑声是虚幻的……
仿佛眼前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下一刻,一切就会消失。
想到这里,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想呢,舒雪已经答应嫁给自己,彼此的心意也早已通晓,日后,也只会越来越好才是啊。
“舒雪,我带你去……”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头去拉江舒雪的手,却怔住了。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舒雪——”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突然涌上来,仿佛埋藏在心中的不安一下子爆发。
他惶急的看向四周,眼前缤纷的色彩一下子褪去。
找了很久,也许所谓很久,也只有短短一瞬。
直到看见江舒雪站在一个小摊子前,低着头,似乎在研究摊主塞过来的镯子。
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微微笑着,挤过去,拉住江舒雪的手,轻笑:“又看中什么了?”
江舒雪转过头,她的脸被阴影遮住,看不清楚,眼眸中一丝星光倏忽而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里是……”走着走着,一直沉默着的江舒雪终于讶异出声。
“这里是我们上次看烟火的地方,旧地重游,不是很有意思吗?”云潇侧过脸,看向她,“不如我们再比一比,看谁先爬上屋顶?”
“你还记得?”江舒雪的神色有些讶异。
“怎么会忘?”云潇看了看夜空,轻叹,“那可是第一次,有人拖着我爬屋顶。”
“呵呵,莫非舒雪你爬高的本事都撂下了?”他转而谐谑道。
“怎么可能?”江舒雪轻轻笑着,“那便再比一次好了。”
说罢,她展动身形,轻飘飘的飞了上去。
“你输了。”
云潇上去时,江舒雪已经坐了下来,她扭头看向云潇,星眸闪亮。
“恩,我输了,你要怎么罚我?”
“罚你……便罚你买酒吧,可是不要上次的梅子酒。”
“好,自有我珍藏的烈酒,本是留给卫兄的,这次便宜你了。”云潇在她身边坐下来,侧脸看向她,笑道,“可你会喝酒吗?”
“原是不会的。可近日我才发现,酒其实是个好东西。”她无声的笑笑,伸了个懒腰,大喇喇的一伸手。
云潇摸出一个未开封的酒坛,见江舒雪惊异,笑道:“这酒楼已被我买下,你不在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来这里喝酒吹风。这酒,是早就备好的。”
江舒雪呵呵一笑,接过酒坛,拍开封泥,灌了一口,递给云潇,慨叹:“以前有人对我说,伤心的时候要喝酒,开心的时候要喝酒,若是想要浇透胸中块垒,更须得是那种一口下去恨不得烧掉心肝肺的陈年烈酒。有美当歌,有酒且醉,才算不负此生。”
云潇看她灌酒的样子,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道:“借酒消愁,愁上心头,酒喝多了,却也伤身,你以前可从不这样喝酒。”
“我不是借酒消愁……我只是,想喝酒了。”
江舒雪起来着,眼眸中泛起一点晶莹的光。
云潇握住她的手:“你哭了?”
“不,只是酒到酣处罢了……”
“那,你现在喝酒,是因为伤心,还是开心?”
“伤心,开心,又有什么区别,若是一定要说,或许两者都有吧。”
“舒雪……为什么你笑起来的样子,更像是在哭?”云潇握紧她的手,声音有些喑哑,“我答应过南宫,一辈子照顾你,让你幸福,可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江舒雪不在意的笑了笑,“谁都不可能永远是最初的样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的心怎么可能不变?云潇,你不想我改变,是不是因为,你喜欢的,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四年前的我?”
“不,我喜欢着的江舒雪,不是过去的那一个,也不是以后的那一个,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罢了。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难过……喜欢一个人,总是希望她能幸福,开心……”
“幸福啊……”江舒雪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良久,睁开,她微笑,“云潇,其实没有那么麻烦的啊。”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就很幸福……”
“就算心受过伤,可是还是会幸福的……”
她扬起笑脸,大大的,灿烂的笑脸,握着手里的那枝红鸢花摇了摇:“你看,其实呢,你送我这朵花的时候,我就很开心……”
“可是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不难过,永远不受伤,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小时候,我娘曾说过,一个男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势力,因为他要用这种势力去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云潇松开手,也淡淡的笑了起来,“爱上一个平民女子,就得有保护一个平民女子的势力,爱上一个皇族女子,就得有保护一个皇族女子的势力,爱,本身不分贵贱,可是爱一个人所需要的,却并不相同。没有足以保护自己爱人的能力之前,没有资格说爱这个字……”
“哎呀,这么说来,你……喜欢我,岂不是很惨,我可是武烟阁阁主啊……”江舒雪哈哈大笑。
“是啊,是很辛苦。”云潇用下巴抵住她的肩膀,轻轻笑道,“所以我一直不敢轻易说,不过现在,我觉得也许,我有这个资格了。”
笑声顿住,江舒雪沉默了一下,转过脸去。
两个人以一种无限亲密的,彼此信赖,彼此依靠的姿势靠在一起。
下面的喧闹,与他们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此情此景,应该说些什么吧。
江舒雪这样想,舔了舔唇,笑道:“怎么办,我又想喝酒了……”
然后。
她睁大了眼睛。
眼睑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可她不愿意闭眼。
璀璨的光在眼眸中瞬间蔓延开,然后薄薄的覆盖到脸上。
“砰砰——”
金色的火光,伴随着细弱几不可闻的声响,在夜空中绚烂的绽放开来。
然后,粉碎而成的无数火星,悄然消散在夜风中。
烟火一丛丛的绽放。
映在她的眼眸中。
“今晚有烟火啊……”她喃喃道,“真好看……”
手,轻轻握住她的。
在夜风中漂浮着的心安定下来,他微笑:“舒雪,开心吗?”
“恩,很开心。”她轻轻的道。
云潇看着她,恍惚回到了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烟火盛开的夜晚,也是眼前这个人,缤纷的光影落在那纯净的眼眸中,满溢喜悦与欢乐。
最初的心动,在那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下开始。
如果,我也为你放一场烟火,只为你一个人而点燃的烟火……
光落在你眼眸中的时候,你会不会永远幸福和快乐?
他低下头,轻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没什么。”他抬起头,眼神温柔,“舒雪,我们也来放烟花好不好?”
江舒雪转头看向他,一瞬间,她的眼眸被漫天璀璨的烟火点燃,那种坚强而脆弱的美,如同这宁静的星空。
“恩。”她慢慢的点了下头,眉眼的每一寸都浸润着纯净的喜悦,那种喜悦太过奇怪,仿佛脆弱的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迎上云潇诧异的目光,江舒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拉住云潇的手用力的摇了摇,仿佛觉得还不够郑重一般,她又认真的加了一句,“好啊。”
精巧的火折子被点亮,明亮的火焰靠近烟火的引线……
“舒雪,等一下放烟花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许愿啊,阿七说这种烟火加了月老庙的香灰,缠了姻缘红线……”云潇想起什么一般,抿嘴轻轻笑了着,末了,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垂下头,脸上难得的有些发烫。
“等……等一下,云潇,我想问你一件事。”
舒雪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被暮秋的风刮着,略带颤抖,然而内核却是坚硬的。
“啊,你说什么?”
回过头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正灿烂。
然后,脖颈处微微一凉。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的低下头。
一把雪亮的匕首,准确的抵在他脖颈处。
“砰砰——”
一大丛烟火在夜空中绽放,遥遥巨响传来,一瞬间,整片深蓝夜空,亮如白昼。
漫天华彩,飒飒飘坠,江舒雪凝视着他,幽深的眼眸在不断飘落的焰火映衬下流淌着虚浮的光,那些焰火不断落下,落下,那么的深沉和荒芜。
那一刻,云潇才恍悟,她眼里闪亮的,并不是星光焰火,而是……悲伤……或者……愤怒?
他慢慢伸出手去,直到触摸抵在脖颈上的匕首,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然后任由他握住刀刃。
又一道焰火亮起,两个人静静立在屋檐上。
漫天星光,满城烟火,一梦醒转,今夕何夕。
头有些恍惚,他动了动唇过了好久才听见自己干涩破碎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问,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站在面前的人久久凝视着他,久到他以为自己再也等待不到回答,他似乎也并没有期待过她的答案,甚至,是微微恐惧着的。
然后,他看见江舒雪将头慢慢垂低,从云潇的角度看过去,她竟像是微微笑着的,那笑容那样的奇异,仿佛易碎的琉璃,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他,同样问了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轻柔如夜空中飘落的烟火碎屑,可她的问题听在云潇耳中却沉重的如千斤重石。
“云潇,我问你,阿离哥哥是怎么死的?”
何处天涯归途
“我来之前,刺雪找到我,她告诉我,因为宁渊夜对阿离哥哥并没有杀意,所以她只下了一种用来控制人行动的毒,那种毒即便没有解药,只会让人虚弱痛苦,并不致死,凭阿离哥哥的医术,脱困后定能自己解除。阿离哥哥的死,另有隐情。”
“她在染有阿离哥哥血迹的帕子上验出了微弱的雪钩子毒,这种毒,只有风雷在碧刃峰的药圃中有,所以下毒的,一定也在风雷之中。”
“风雷总坛被烧毁后,她曾悄悄回去替宁渊夜收尸,发现有一个人的尸体是假的。雪钩子发作缓慢,难以察觉,且一旦中毒者经脉受损,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而那个诈死逃逸的人是仅有的几个有可能接触阿离哥哥的人。”
“为了防止有人盗取她配置的毒药,刺雪习惯在配好的药中种下引香,沾上这种香的人,无论离得多远藏得多隐秘,都能被风雷中经过训练的引香蝶找到。”
“刺雪并不知道是谁害了阿离哥哥,她提出和我做一笔交易,用引香蝶换斩夜的一条性命。我答应了她,派手下带着引香蝶在暗中查找,自己则来长安找你,本来我想直接要你将斩夜交给我,可是我手上的情报显示,这段时间江湖传言很是奇怪,大量风雷的罪行被挖了出来,武林中人对风雷的仇恨日益加深,而据我所知,其中有很多罪行,并不是风雷犯下的。很明显,有人拿他们做了替罪羊。”
从始至终,就只有江舒雪一个人在说话。
她的声音很冷静,冷静的不似正常人,但她的语速又很快,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感情。
而云潇,始终沉默着,没有一丝反驳的意思。
“因为斩夜在你手上,我怕有人借此来对付你,所以决定暗中观察一下,怕打草惊蛇,就没有跟你说,可是,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告诉我,他找到了沾有引香的人,那个人也承认是他暗中换了毒药,伤了阿离哥哥。”
“他是你埋在风雷的另一个暗桩,我的手下找到他时,你正准备派人灭口!”
她的质问是如此犀利,让人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呵。
远处暗沉沉的水上漂来一片五颜六色的河灯,从屋檐上望去,仿佛无数萤火在青黑的河流上飞舞。
云潇望着那点点星火,低低的笑起来。
“我明白了,刚才那个卖镯子的摊主,就是你的手下吧……短短几天查到这么多……呵,很能干的部下呢。”
江舒雪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云潇,忽然扬声道:“龙夏,越绝,都出来吧,云公子想见你们。”
只见两个男子鬼魅般从阴影里飞快的跃出,稳稳的落在檐顶上,半跪着恭敬道:“见过阁主。”
“人带来了吗?”江舒雪低低的问。
其中一个男子将背着的麻袋放下,解开,从里面拖出一个人,熟稔的抓起那人头发强迫他露出脸来:“阁主请看,这就是属下刚才回禀时提到的那个人。”
江舒雪没有回应,只是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云潇,轻声道:“这个人,认识吗?”
云潇略略扫了一眼,叹了口气:“是我错了,我该早点处理干净的,若早些将他灭口,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你不否认吗?”江舒雪的声音颤抖起来,手死死握着匕首,绝望而焦灼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否认,你不是总是很有道理的吗,你不是一向算无遗策的吗,这么拙劣的手段,不可能是你做的,云潇,是别人陷害你对不对,你说话啊!”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舒雪,别自欺欺人了,这些话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他伸手触上脖颈处冰冷的锋刃,凝视着江舒雪的眼眸,用力一握,鲜血从指缝间无声的流淌下来。
“你看,你宁愿看着我受伤,也不肯把匕首撤回去。”
“因为到底是真是假,你心里早已经有了定论,不是吗?”
这句话冷静到残酷,仿佛一把刀割破完整的皮肤,好久才渗出鲜血来。
江舒雪颤了一下,她努力深吸了口气,小声用变了调子的声音道:“你……可以解释。”
她望着云潇,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光中还残存着可怜而微薄的近乎乞求的希望。
“虽然亲眼看到,但我还是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你没有理由的。”
云潇只觉得喉头沉重,他偏过头去,不再与江舒雪对视:“对不起。”
“铛——”的一声。
匕首从手中跌落,在屋檐上翻滚了两下,落在江舒雪脚边。
江舒雪的脸在烟火映照下,几乎纤毫必现,有那么一刹那间,云潇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虽然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绝望啜泣是如此清晰,让人更加觉得惨不忍睹。
她仰起脸,痴痴的看着他:“云潇,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过,其实,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你。”
“虽然我这个人心无大志,怕疼怕苦,小毛病也很多,可是有时候我想,若是为了你,我会心甘情愿上刀山下火海也说不定……”
“云潇……你说你给我一生幸福,一世温暖,你给的好,给的真好。”
她慢慢摸上自己心口,轻轻的笑了起来:“现在,这里因为为你烧成了飞灰……你高兴吗?”
夜空中的烟花在她幽深的眼眸中绽放又凋谢,凋谢又绽放,那些辉煌的光彩起起伏伏,可她眼中,曾经那样鲜明那样灿烂那样美好的光芒却消失了,只有一地熄灭的灰烬。
近乎凝滞的空气太过沉重,那浓郁的悲哀仿佛瞬间穿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将他心浸得冰凉。
“舒雪……”他开了口,鼓起全部的勇气,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软弱,可他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只能无言……
“别说了。”她摇了摇头,蹲下去捡起匕首,然后慢慢站起来,小心的抵住他的心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把斩夜给我,所有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
“我对不起阿离哥哥,世上任何一个人伤害阿离哥哥,我都不会放过他,只有你,我下不了手。所以……我不杀你,只是从此以后,也不要再看见你!”
云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最痛的那一处自然是心,可痛到了极点,反而麻木了,只眼睁睁的看着一颗心被血淋淋的剥开,却没了什么反应。
那日的场景一瞬间涌到眼前,清晰的纤毫必现,描着兰草的青瓷盏,雕着暗叶明花的珠帘,还有……南宫离淡然的笑……
“你要我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呵,怪不得啊,原来敬王也知道了,他们一个一个都想拿我的身份做文章,舒雪那个傻丫头又斗不过他们……所以我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是吗?”
“我不怪你,拿我的命,换她一世平安,这笔生意,不算亏……”
“可是,云潇,你要记住,你欠我的,这一辈子你都还不清,所以,我要你还给舒雪,十倍百倍的还给她……”
离国内乱,三王争权,彼此实力不相上下,这种局势下,南宫离“越王世子”的身份一旦被知晓,必将引起一番残酷的厮杀,即便得不到他的相助,也要毁掉他以免为他人所乘。南宫离一个医者,如何自保,舒雪那个不知轻重的傻丫头与他情同手足,必会生死不计,保他周全,可皇族争斗哪里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可以涉足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被卷入,只有粉身碎骨。
而南宫离的身份,被敬王得知后,总有一天将不再是秘密,云潇几乎可以看见来自离国的鹰犬前仆后继的涌来,那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但若他就此死了,所有事情便无从谈起,一了百了,所以,在敬王的人找上门来的当天夜里,云潇就下了决心。
南宫离,必须死!
他制订了严密的计划,除了原来派出援救南宫离的人外,传讯给风雷的暗桩,让他暗中下手,若是南宫离死在风雷总坛内最好。
这一切并没有完全瞒过南宫离的眼睛,他发现自己中了雪钩子毒后,只是让人传话给云潇。
“给我十五天,我要为舒雪配药。”
很难说云潇当时的感受,他心情复杂的答应了南宫离的请求,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愿意为了同一个人不顾性命,他并不孤单,可他又是孤单的。
因为,同样是为了舒雪,他是在冷酷的谋算别人,而南宫离则是平静的牺牲自己。
南宫离比他更加干净,更加磊落,更加高贵。
“若是舒雪知道了,绝不会原谅你,云潇,你不过是在赌,可你却输不起!你若输了,又该怎么做?”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不是在赌,因为只要你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而你,却根本不会说。”
就是这样的吧,那时他就是这样笃定的,有些歉疚的,却毫不犹豫的回答。
而那个人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时他不明白,他以为南宫离只是遗憾,遗憾不得不把舒雪交到自己的手中。
“南宫,我是对不起你,可我绝不会对不起舒雪,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善良,我的手里染着血,可善良如你保护不了她,只会害了她,而我,纵然手里染着血,却是那个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的人。”
他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并没有错。
他和南宫离不同,南宫离远远逃离了不属于他的“越王世子”的责任,而他的责任,却是从一开始无处可逃的。
他云潇活着一世,就要谋算一世,南宫离可以任性,江舒雪可以任性,他们可以轰轰烈烈的为别人两肋Сhā刀,死生不计,矢志不悔,而他,却永远无法抛开这么多年谋算来的一切,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依凭。
手中没有权力,在这个争夺不休的世上,如何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纵然两情相悦,难道看着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一世漂泊?
世上若真有人可以靠着这样虚无的勇气和信念而活,那也绝不是他云潇。
密密匝匝的编织一张网,小心的网住所爱的人,然后给她天南海北,海阔天空,纵然再高再远,她的未来在掌控之中,他有信心不让她经历悲惨,灾厄和不幸……
这才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是的,他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自己最爱的人就在眼前一点一点神色寂灭,寂静的空气中内心深处那绝望的呼喊让人痛的仿佛连血带肉般一起撕裂……
如果他没有错,那么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他该怎么办,要跟谁去说,要去哪里找到始作俑者和他来一场生死厮杀?
如果他真的错了,他心心念念要护着宠着呵护着的人,终被他的谋算一片一片凌迟,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场啼笑皆非的死局?
云潇抬起眼,可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看不到往昔的爱,也看不到如今的恨,他看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灭与空茫。
“从此……你我……便是路人!”
江舒雪声音如一片秋叶,在萧瑟的空中翻了两滚,然后轻飘飘的坠落。
他低低的笑起来。
什么锥心刺血,什么生无可恋,再痛也不过如此吧。
“好。”一口猩甜的血涌出,被强自压下,他低头拭去嘴角的血渍,忽而扬眉笑道,“到底是我负你,云潇,无话可说!”
琉璃脆
长安的烟火,真的很美丽。
那琉璃般浮华灿烂的梦,燃尽人间繁华,映亮满空星辰,足以让人沉醉好多年。
却忘了终有一天,梦还是要醒来。
正如再璀璨的烟火,终究会熄灭成灰。
曾经的温暖,无可奈何的化为一地冰冷,一地破碎,心一定很痛吧?
江舒雪咬了咬唇,下意识的握紧手中匕首。
月光下,匕首泛着冷锐的寒光。
上面,血迹凝结成暗色的花,妖娆的盛放。
江舒雪闭上眼睛,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刻,血,还是热的。
是的,那是云潇的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匕首刺进去的时候,她那拔高的声音带着愤怒的斥责,可是到底斥责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为什么呢,你已经杀了阿离哥哥,还不肯放过斩夜吗,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要置他于死地,这种末路穷途般的疯狂,并不像你啊!
你真的以为,我就下不了手吗?在你做了那样的事之后!
那一刻,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匕首刺进去的那一瞬间,从伤口涌出的血,流到她的手上,她才醒悟,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忘不掉,怎么都忘不掉那一刻他的眼神,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碎裂一般无声的疼痛。
自己的心,明明已经被他烧成了灰,为什么,还会隐隐作痛?
“他要杀我,还是为了你。”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江舒雪皱眉,看向那人。
是斩夜。
他看上去还有些虚弱,只是表情冷淡:“大哥在时,‘风雷’一直在大胤,离国和西武三国之中游走,我们杀手,是隐藏在黑暗里的力量,各种势力都需要这种力量,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不能暴露的秘密,也许,知道的太多了……”
他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很多事,并不是我们做的,但因为犯下那些罪行的人不能暴露,所以我们自然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云潇应该是和朝廷有合作,风雷是江湖组织,他也是江湖中人,所以由他出面解决最好,但真正的授意者,却不是他。”
“我若逃走了,朝廷一时之间到哪里再找这么好的替罪羊,何况,流言已经放了出去,江湖上恨我入骨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又怎么会放过你……”
江舒雪看了他一眼,冷笑:“废了你的武功,你还替他说话,修源,你不做杀手,难道要改行去当吃斋念佛的和尚?”
斩夜轻笑一声,并不在意:“风雷已散,世事无常,人情冷暖,我也看得淡了。他虽废我武功,却并没有羞辱于我,这一点,我很承他的情,我再落魄,也不会去挑拨你二人的关系。”
“我和他是仇是恨,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也总该承认,他对你,始终心无旁骛,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你着想。”
“是,他为我着想,杀了阿离哥哥。”江舒雪一句话,让斩夜无言以对。
良久,他叹息一声:“你们俩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果真是……世事难料吗……”
江舒雪皱眉看着斩夜,这个原本凛然冷冽的杀手,如今一身落寞,竟彷佛老去了很多。
她犹豫了一下,出声提醒道:“你这个样子……刺雪可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她转过目光,冷淡道:“我虽讨厌刺雪,可她在风雷倾覆,被人追杀之时,甘冒奇险求我救你,这一点,也算难得。我看她有些偏执,日后你打算如何?”
“我会带她离开,大胤,已无我和她容身之处。”
“离开吗?前尘往事,抛诸脑后,能走得远远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江舒雪的脸上喃喃道,眼中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孩子一般纯真的向往。
南疆的桃花绚烂,塞北的春草浩荡,东海的鲛人垂泪,西域的落日长河……
如果……
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
是的,那里都很美,可是一个人上路的孤独,却让她恐惧……
她低下头,月色正凉,马儿喷出粗重的气息,巨大的马蹄叩在街面上,一下一下,仿佛叩在心里。
“阁主……”部下略带紧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有些不对劲。”
“怎么?”她猛地抬起头。
“感觉……太安静了。”那个沉稳的年轻人有些迟疑,“从昨天开始,一直有人试图拦截我们,可是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舒雪没有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睛,一缕浮云飘过,遮住了月光,突然,她一把将斩夜推向离自己近些的部下龙夏,“噌——”的拔出剑,低喝道:“有埋伏,你带他先冲出去——”
话音未落,几个黑衣人已从两边的屋顶上一跃而下,毒蛇般的利剑笔直的刺向斩夜——
“叮叮叮——”一连数声清脆的兵刃撞击,江舒雪手中的“承影”已然出鞘。
剑势如行云流水,不可方物。
而就在这时,天空中缓缓飘落九把青伞,伞面飞快的旋转着,一瞬间,夜空中仿佛盛开了九朵青色的奇异的花。
九把伞,九个人。
身法飘逸,宛如轻云蔽月,回风流雪。
江舒雪的眼眸闪过一丝暗光,手腕微微一转,顷刻,几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已被斩断。
龙夏一手护着斩夜,催马狂奔。
只见一道血光闪过,他整个人陡然跃起,座下马儿悲嘶一声,一股热血从颈脖处喷涌而出,好半晌才颓然倒地。
Сhā入马颈的青铜伞尖缓缓抽出,持伞的少女回眸嫣然一笑,一个白衣男子手摇折扇,扬声笑道:“江阁主带着风雷余孽,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呢?”
“碧城山的人?”江舒雪一挑眉,冷笑,“我去哪关你什么事,这位公子,麻烦你滚开!”
那男子面色微变,收拢折扇,冷声道:“还请江阁主把斩夜留下,不然……在下便要无礼了!”
“龙夏,伤到了吗?”江舒雪看也不看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部下。
“阁主放心,属下和斩夜公子没事。”
“好。”江舒雪弹了弹剑,淡淡的看了那男子一眼,“久闻碧城青萝阵的大名,今日,便领教一番吧。”
言毕,九朵青花蓦地合成一片,而承影则化为一抹流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刺出——
*******************
“两个时辰前,阿玄打晕了看守,逃出去了。”秀墀修长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光洁的青瓷茶盏,轻轻道,“我很惊讶,您居然真的不派人去帮她。”
江老夫人睁开眼,她虽然已经老去,可一双眼睛依然明亮,甚至称得上美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舒雪那孩子,好好的阁主不做,江家的七小姐不做,连天云帝乡的女主人也不愿做,死抱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先是什么南宫离,现在又是那个什么劳子斩夜……”她摇了摇头,“什么都要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怎么就不明白,人活一世,最是难得糊涂啊!可惜了云潇那孩子一番苦心……”
“听说,云潇被捅了一刀,尚且派出所有部下,先是封锁消息,后来又拦截闻讯截杀的风雷仇家,老夫人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不怕人寒心?”秀墀悠悠笑道。
江老夫人看了他一眼:“秀墀,你不也是一样。”
秀墀摇头:“那怎么一样,舒雪若是死了,武烟阁少的只是阁主,你少的却是一个流着和您自己一样血的亲孙女啊。”
江老夫人转过头,疲倦的道:“江家,从来就不缺流着一样血的人。亲孙女又如何,难道比三十年才出一个的阁主还金贵?”
秀墀沉默,转眼望向窗外,有些惆怅的叹道:“武烟阁的阁主历来早夭,可惜了那南宫离的一番心血,终究是白费了。”
青衣江畔,桃叶渡
江舒雪皱了皱眉,血腥味实在太浓了,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芦苇,已被血泼的一片艳红。
“怎么就都不怕死呢。”她叹了口气,“斩夜你到底是杀了人家爹娘,还是抢了人家老婆啊!”
没人有回答,她的身边,只有那个叫越绝的年轻部下,扶着剑,摇摇欲坠。
“阁主,小心啊,属下好像看见崆峒的人也来了。”忠心耿耿的年轻人强撑着回禀。
江舒雪看了他一眼,忽道:“你受伤了?”
“属下只是有些脱力,阁主您不必担心。”年轻人立即整肃了一下表情,将疲倦痛苦强自压下,努力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江舒雪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武烟阁阁主的秘密护卫,听起来还以为多厉害呢,结果这么差劲!”
年轻人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阿弥陀佛,武烟阁一向被奉为江湖大派,这次江阁主为何却苦苦相逼?”五台山明法大师双手合什,走出来打圆场。
“苦苦相逼?”越绝挺身而出,嗤之以鼻,“明明是他们逼我和阁主好不好!他们几十个人打我们两个,你看,我家阁主被他们害的连饭都没得吃!”
“……”老和尚嘴角抽搐了一下,“风雷作恶多端,他们报仇心切,江阁主为何非要拦着?”
“我没拦着啊,他们要报仇去碧刃峰好了,宁渊夜的尸体估计还剩了点渣子,随便他们拿去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江舒雪撇嘴。
“臭娘们,少来这套,让老子过去宰了斩夜!”后面有人开始叫嚣起来。
江舒雪冷笑:“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畏缩了一下,看了看左右,突然大叫:“废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大家还愣着干什么,都上啊,跟这个女人拼了!不过是两个人,被我们追了两天两夜,已经不行了!”
“好土。”望着瞬间沸腾起来的武林群豪,江舒雪面无表情的评价,“越绝,你要牢牢记住,与这种人相提并论是一种耻辱。”
********************
承平九年,八月十五,中秋
武烟阁主江舒雪与三帮九派与青衣江桃叶渡相逢血战。
刀光剑影,血色纷飞,九道流雪剑气纵横,锋锐无双,此战,足足持续了一天两夜。
江舒雪一袭白衣血迹斑斑,持剑立在桃叶渡口,容颜清艳,衣袂飘飞,如天上冰雪,凛然难犯。
经此战,重创三帮九派,其中六派就此湮灭,其余数派也是元气大伤。
而风雷三修罗中“杀神”斩夜则在江舒雪的庇护下,悄然遁走,再无音讯。
三日后,江舒雪的贴身护卫阿玄携“承影”悄然回到武烟阁复命,此后不知所踪。
**********************
“你是舒雪的护卫!”云潇皱眉看着眼前刚从水里救起,虚弱不堪的年轻人,“舒雪呢,她……伤的重不重,现在人在哪?你身为护卫,居然丢下她一个人!”
越绝吐出一口水,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待看清了云潇面容,突然擦了把眼泪,大骂道:“姓云的,你还有脸问,我家阁主她……她……都是被你害死的……”
“胡说八道!连斩夜都逃了出去,舒雪身为武烟阁阁主,承影在手,怎么可能会出事。”云潇陡然怒道,他抿了抿唇,努力放缓了语气,过了半山才又道,“我……知道她不肯原谅我,是了,她既说从此路人,自然不愿见我。我并不强求,海阔天空,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绝不拦她,你只要告诉我她还活着便好……”
“公子……”旁边的阿七见之不忍,上前扶住云潇,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好,要撑住了。属下……已经打听了,舒雪小姐她,那日确实被冷箭射中,落入江中……”他看了云潇一眼,咬了咬牙心一横,闭眼道,“……生死不明!”
云潇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向阿七:“阿七……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公子你……”阿七有些紧张,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云潇睁大了眼睛,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却好像又不那么清楚了,是了,他一定是听错了。
怎么会……死呢,明明那天还捅了自己一刀的。
还说,从此天涯海角,相逢路人……
云潇后退一步,情不自禁的捂住心口,一颗心凉凉的,冷的厉害,又冷,又硬,如同冰块一般。
怎么,没有听见碎掉的声音呢?
怎么,一点都不痛了呢?
就像一脚踩空了,跌倒了个坑里,可就算是坑,也该有底的啊,怎么还没落到实处呢?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流了下来。
“阿七……”他有些茫然的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脸上凉凉的……”
“公子……”阿七哭了起来,“公子你是哭了,阿七知道……你难过,可你的伤还没好……”
“胡说。”他低低的斥道,“我怎么会哭,舒雪又没死……我哭什么,你又哭什么!”
“公子,舒雪小姐她……死了,真的死了,她掉到了江里,你知道她不会水的,公子你别这样,阿七看了心里难受……”
阿七怎么这么烦人呢,以前都没发现,颠来倒去尽说些胡编乱造的事……
舒雪明明会水的啊。
云潇皱起眉,想出言呵斥,却发现嗓子里一个字也逼不出来。
胸口撕心裂肺的那么一痛,压在心间的一口热血差点喷了出来,却被他强自忍下,发不出声音,他只好皱着眉一遍遍无声的比划着口型:“我没哭……”
我没哭,没哭,没哭……
一遍遍的,执着的……
没哭……我没哭……
“公子没哭,是没哭,是阿七看错了……”阿七看懂了他的口型,一边擦眼泪一边胡乱的连声点头。
云潇满意的笑了笑,是了,他没有哭,也没有吐血,舒雪又没有死,他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好吐血的……
他直起身子来,正要下令,身子忽然一软,整个人失去了控制一般,就这么缓缓的倒下去……
“美人啊美人,可是有人灯下等你赴约啊?”
“混蛋,去死吧,就算二十年你也得给我乖乖的等着,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云潇,我现在不和你说我喜欢你,我要留着下一次见你的时候再说……”
为什么总是隔着一点距离呢?明明,他们之间距离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星沫子的距离,可那么一点微末的距离,却仿佛胜似咫尺天涯……
最初相逢的那一刻,桃花暗影下,少女清艳纯真的笑容,终于在一片刀光血影中,消失不见……
(第二卷完)
陌上谁家白衣郎
(引子)
“根据江湖成名定律,想成大侠,首先要有个好出身。譬如我,就有一对颇为拉风的爹娘。”
白衣郎倚在树上啃着烧鸡,一脸得意。
“哦……没看出来。”树荫下洗衣的少女沉思片刻,果断的摇头,“据我推断,你其实很可能是月黑风高酒后乱X的结果。”
一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架子扔了下来,砸在少女头上。
少女抬起头,一脸无辜。
白衣郎有一对很拉风的父母。
他爹人称弘法大师,位居少林掌门。
他娘法号静虚,执掌峨眉剑派。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十年前,弘法大师身死回雁峰。
半月后,静虚师太病逝峨眉山
十年一剑江湖。
一个完美的故事,也许关乎爱情,也许关乎忠诚,也许关乎痴缠,然而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随着故事中的人的离去,一切都淹没在江湖纷纷扰扰的传说中。
这是一个让人唏嘘怅惘的尾声,它充分满足了听故事的人那渴望通过别人的不幸来自我安慰的阴暗心理。
显然,大家都很满意,除了白衣郎。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一个和尚与尼姑的不负责造成的没人收拾的烂摊子?”
那少女在听完白衣郎充满感情的缅怀家世后,如是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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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白衣郎是个杀手。
白衣短剑桃花眼,玉面星眸俏君郎,这风流扮相,让他在江湖上名声很响。
譬如,那挨千刀的少女打量了他半天,就来了这么一句:“看来,弘法那个老和尚,年轻时也是很有资本风流嘛。”
白衣郎深以为然,他对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爹,一直怀有一种高山仰止般的敬意。
年轻时是一个风流的小和尚,老了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和尚,就连死后又成了一个悲情的老和尚。
有爹强悍如此,让做儿子的情何以堪?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
很多江湖怀春少女都很恨他,恨他为啥死抱这杀手这一没前途的行当不放,为啥不改行做采花贼。
其实这是个无奈的误会。
白衣郎一边流泪,一边在牛肉面摊上哧溜哧溜的吸着面,无奈叹息:“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风流只是表象,其实身为杀手,我有着一刻坚贞的心!”
谭家姑娘是个好女孩,父亲早亡,母亲卧病,她一个弱质女子支撑起这家很辛苦。
自小被师太母亲送下山的白衣郎和她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堪称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的白衣郎哥哥也算是江湖上小有名号的人物了,他发达了,他不忘本,他想拉邻居妹妹一把。
可谭家妹妹是个有志气的好姑娘,她没有读过孔孟,可是比那些读过孔孟可还是照旧拖欠白衣郎酬金的名流们要有道德的多。她说:“我虽然不识字,也知道不能白白受人恩惠。”
白衣郎很感动。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决定让谭家妹妹帮她洗衣服,每洗三件衣服一两银子,这是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才定下来的,要知道他本来准备定的是每洗一件一两。
谁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睁眼说瞎话。
为了让谭家妹妹多洗些衣服,白衣郎从此只穿白衣。
于是,白衣郎在江湖的风尘深处潇洒的漂泊,女侠们在白衣郎的风流传说中痴迷的漂泊,谭家妹妹则在白衣郎那一盆盆衣服中辛勤的漂泊。
就这样漂泊了三年,谭家小弟弟考上了举人,谭家妹妹也风风光光的坐进了轿子被抬进了柳树街斜对面槐花巷狗肉宋家中。
白衣郎匆匆赶回来,怅然的站在槐花树下,看着新嫁娘那隐在红盖头下羞涩的脸蛋,潸然泪下。
“情到深处才是伤,白某此刻才知个中滋味,唉,便从此……退出江湖罢!”
于是,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江湖上著名的风流杀手白衣郎,回乡了,失恋了,心伤了,归隐了。
转眼间,春去秋来。
白衣郎在河边漫步。
他望着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河面上铺着一层粼粼的金光。
然后,他在这诗意的景色中,捡到一个诗意的少女。
很美很诗意。
于是白衣郎慷慨的决定为溺水的她渡气。
就在他撅起的嘴唇快要碰到那少女时,天真而腼腆的白衣郎实在太紧张了,他不小心晃了一下,为了避免栽倒,情急之下,他双手猛的推出,撑住了栽倒的身子。
他按在了那少女的腹部。
于是,少女豪爽的喷出一大股水,外加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对于这个结果,被喷了一脸水的白衣郎只能说,他很无奈。
少女幽幽醒转,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打量着他。
白衣郎凑到她面前粲然一笑,亮出满口白牙。
于是英雄救美后的经典桥段——以身相许——徐徐上演。
“啧啧,真是美人啊美人,如此美人,想来卖到‘百花楼’里应该能换不少钱啊。”
“百花楼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好没见识,自然是本地最有名的青楼。”
“哦,那就好。”
“喂……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呃,为什么要害怕?”
“那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青楼啊喂,我把你卖过去可是要你接客的啊喂,老鸨很狡诈嫖客很凶残的啊喂!”
“……”
“被吓住了吧啊哈哈。”
“这位小哥,不好意思,可是你的口水喷到我脸上了。”
“……”
“第一呢,我很好奇,凶残到什么样的老鸨敢欺负姑娘我!”少女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鱼,看也没看,慢条斯理的用长而尖利的指甲“哗——”的破开鱼腹。
白衣郎咽了口唾沫。
“第二呢,我很好奇,饥渴到什么样的嫖客敢点姑娘我的名!”少女扔掉手中的死鱼,反手握住肩膀上的半支断箭,猛的拔出,“唰——”血喷了白衣郎一脸。
“第三……啊,糟糕,你有干净的布吗?”少女懒洋洋的问,眼睛转了转,停在白衣郎的衣服上,摸了摸下巴,“你身上的就不错。”
“呃……等一下。”白衣郎开始撕衣服下摆。
“不不不,我是说你里面的……”少女摇了摇头,一只手指勾起白衣郎的衣领,慢吞吞道,“……亵衣。”
“……”白衣郎猛的捂住胸口,满眼惊恐,“你……你……你要干什么!”
“脱衣服啊,外面衣服太脏,你这亵衣料子不错,拿来裹伤口挺好。”少女挑了挑眉,她虽然中了一箭,可精神焕发,皱起眉,不屑道,“切,怕什么,就你这姿色,姑娘我还不稀得调戏呢!”
“……”其实我今天出门时没看黄历吧,白衣郎欲哭无泪。
三下两下简单粗暴的裹好伤口,少女踱了两步,白衣郎捂着被撕破的衣服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她突然回头,嫣然一笑:“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哦,第三嘛,就是,姑娘我最近颇为情伤,想找个乐子,这位小哥你的提议很好啊,去青楼这种奢靡之地混一段时间,实在是锻炼人意志的好办法啊!”少女面无表情的拍了拍白衣郎不停哆嗦的肩膀,“唉,眼下,江湖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俗话说,人生就是要不断面对挑战,你说的那个百花楼现在的头牌是谁?啊,春香姑娘?太俗太俗,这名字真没品位,居然还能霸住榜首三年,小地方素质就是不行啊!这位小哥,我决定在三个月内把她拉下马来,总要给此处青楼来点惊喜嘛!”
“……”白衣郎的嘴角不停的抽搐着,抽搐着,而那少女发表完意见,一双美丽的眼睛乌溜溜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看法。
“我靠,太牛了吧,老子决定不卖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边响起一声惨烈的嚎叫!
“为什么你一定要住我家!”白衣郎小声嘟囔。
“因为我没地方去。”少女理直气壮。
“孤男寡女,徒惹人非议,污了清白名声……”白衣郎埋起头,抠手指。
“身正不怕影子斜。”少女嗤之以鼻,“虽说你看上去一副柔柔弱弱活该被欺负的样,可姑娘我不会真占你便宜的,放心吧,我把持的住。”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白衣郎想了好半天,才恍悟过来,老子看上去像是被个丫头占便宜的样子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握紧拳头,怒气冲冲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生白衣郎,退出江湖前也曾薄有名声,是个杀手!”哼哼,小丫头,怕了吧,再敢欺负老子,老子砍了你!
只见那少女猛的停下脚步,一直淡漠无波的脸上终于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回头看向白衣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深思道:“白衣郎?我听说过你,你就是白衣郎!”
白衣郎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胸膛,咳嗽一声,矜持的颔首微笑。
“呃……你就是那个和九杀抢生意,爬狗洞去杀华山鬼,结果撞见人家媳妇儿洗澡,被他家看门狗追着扯下半截裤子的白衣郎?”等等……她说啥?
“……”
“我听九杀说,你ρi股上现在还留了一个狗啃的印子,是真的嘛?”这……这是谁在造谣!
白衣郎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很是精彩纷呈,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在地。
等等……她提到了……九杀?
白衣郎顿时身上一轻,嘲笑道:“哼,九杀那种没格调的人的话你也行,那九个家伙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明明就是杀手,居然一个个附庸风雅,杀人时还非得吟两首酸诗,撒点破花瓣,简直是我们杀手的耻辱嘛——”
他的话突然被截断。
眼前,一直平静的甚至有些过分的美眸陡然烧起汹汹烈火!
“你说什么?你敢污蔑我的人没格调?你敢说那是附庸风雅?九杀十墟遵照指示,追求武烟阁风雅高贵的名声,其中深意,你这俗物怎么可能懂!亏你还敢穿我最爱的白衣,还取了白衣郎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你!你亵渎了杀手这个风雅的行当——”
白衣郎飞出去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只拼命回响着这么一句话:“她……她……到底是谁?”
眼前少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脚踩青石,金鸡独立,无比拉风的缓缓回首,一字一句道:“你,记住,姑娘我乃武烟阁主江舒雪是也!”
“……”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就这样,归隐江湖的昔日杀手白衣郎,在这个美丽而萧瑟的秋天,被逼着捡了武烟阁的阁主回家。
风流岂堪他人赏
白衣郎是一个杀手,确切的说,曾经是一个杀手。
这个杀手还很有点名气,确切的说,很有点风流名气。
风流是要花钱的。
钱是命换来的。
在谭家妹妹琵琶别抱的打击下,白衣郎归隐江湖了,然而归隐江湖后的白衣郎惊愕的发现,离开刀光剑影后,那种自己渴望已久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生活并不那么美好。
所谓啸傲山林,虽说他家后面有倒是一个小土坡,可每天清早隔壁养的大黑狗都会冲出去撒欢狂奔一圈,嚣张的吠几声以示主权。
白衣郎暂时没有和它争权的打算。
所谓小隐隐于野,他家已经够偏的了,偶尔出去打一角酱油都要用轻功跑上半天,速度还挺快,驿站的官差为此还特地找过他,希望吸纳他加入信使大军。
行走江湖的白衣郎还能时常逛逛青楼,感叹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归隐后的白衣郎只能偶尔逛逛狗肉宋旁边的面馆,在老板娘咬牙切齿的目光中朝没几片牛肉的牛肉面里拼命倒辣椒酱。
江湖子弟少年老,腰包没钱真难搞!
白衣郎没钱,他被迫救回来的这个自称武烟阁阁主的少女也没钱。
“但是,我有这个!”少女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
在白衣郎期盼的目光中,她淡定的打开荷包,然后……
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荷包——
又从小荷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最后,她从油纸包里掏出一堆小纸条——
“这个……”白衣郎的脸有些扭曲。
“全是欠条。”江舒雪淡定的微笑,“加起来一共欠了我两万一千五百两银子。”
“这么多?都是谁欠的?”白衣郎惊喜的看向江舒雪。
十二连环坞大当家,黄河龙头宋老大,西北马帮总帮头……赌鬼轩辕三光,丐帮帮主……江舒雪扳着手指开始数,白衣郎冷汗噌噌的往下流,这都是什么人啊,河盗,水匪,马贼,赌棍,乞丐……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刺头儿。
“这些人信誉还不错。”江舒雪认真的道,“我派九杀十墟去收利息的时候他们都很客气的。”
废话,派全江湖最可怕的杀手上门要债,谁敢黑你的钱。
“等我挂了之后,这些东西都留给你,你就拿着这些欠条去找他们要钱好了,算我留给你的遗产,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江舒雪拍了拍白衣郎的肩。
哦,对了,忘了说一句,白衣郎把江舒雪捡回来之后,发现她中的箭上有剧毒。
“此毒名曰怜芳草,提炼自西域狼毒红雪花,毒性猛烈,无药可解。”
“怜芳草?这名儿……咋这么淫 荡……你确定是毒药不是□?”
“……”
“我最奇怪的是,你中了此毒早就该死了,怎么还活蹦乱跳的有精神祸害我!”
“因为我的流雪真气能抵御一定的毒性。”
“能撑多久?”
“三个月,三个月后我的遗产就归你啦!”末了,江舒雪了然的拍拍白衣郎的肩膀,严肃道,“年轻人,要有耐心,反正我死了以后所有的一切都留会给你,多等三个月又有何妨,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偷偷躲在院子里磨刀子了,谋财害命不是好出路啊!”
“……那把刀不是杀你的。”
“哦?”
“我昨晚忘了告诉你,回来的时候我顺手摸了一只鸡……”
江舒雪,这个算得上白衣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女,被白衣郎捡回来时,身上有七处剑伤,且中了十年前名扬天下的无解之毒“怜芳草”。
若不是白衣郎再三确定,他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眉飞色舞,趴在墙头看对面柳家老三那个小白脸的少女,只能活三个月。
那少女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曼声吟唱着:“濯濯春杨柳,皎皎云中月,诚然美人也!”
柳家老三风中杨柳般回眸一笑,白衣郎打了个寒颤。
那少女闻声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轻巧的跳了下来。
“喂,阿郎,我不能白吃你的,这样吧,从今天起我替你洗衣服好了。”
“呃……”
那一刹那,白衣郎眼前飘过漫天桃花如红雪。
江湖代有才人出,武烟一剑定百年。
江家武烟阁是江湖中的一个传说。
据说武烟阁的每一代阁主都是惊采绝艳,文采风流,武功绝世之人。武烟阁内一柄承影剑,代代相传,已有百年之久。
然而,这只是传说。
因为武烟阁已经足足三十年没有阁主了。
只有练成九道流雪剑的人,方有资格接过承影。
三十年来,这个人没有出现。
直到一年前。
世上唯一能使出九道流雪剑的剑客,武烟阁的主人,天云帝乡执掌者云潇公子的未婚妻,江湖百花谱上排名第二的美人,哦,白衣郎还不知道,最近由于江湖盛传武烟阁阁主折剑桃叶渡,为了表示对这位薄命红颜的敬意,江舒雪现在在新一期的百花谱已经位居榜首。
乱世成灰转眼没,物是人非付流川。
到头来不过是,孤寡一人。
江舒雪没有死,此刻,她在替白衣郎洗衣。
棒槌打在衣服上,衣服漂在水上,水……淋在江舒雪的头上。
她很愤怒。
愤怒一个事实——也许,她,真的没有洗衣服的天赋。
白衣郎很无奈。
无奈一个事实——江舒雪洗烂的,似乎,是他最后一件可以换洗的衣衫。
白衣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色。
江舒雪在洗衣,她很努力。
努力的结果,是白衣郎的衣服在几天之内通通成了抹布。
白衣郎很忧虑,他真的用不了那么多抹布。
江舒雪的动作突然滞了一下。
白衣郎冲上前去。
红色的血,洒在白色的衣上,瞬间晕染开来。
江舒雪拭去嘴角的血迹。
白衣郎担忧的道:“你的真气……又不受控制了?老是吐血,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江舒雪不以为意,挥了挥手:“没关系,吐血这种事啊,吐啊吐啊的也就习惯了!”
此刻,江舒雪的心思很奇妙。
武烟阁阁主死了,而她江舒雪还活着。
虽然她也只能再活上三个月。
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三个月时,江舒雪一点也不害怕,不悲伤,不难过。
中箭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不怕死,生无可恋,死又何妨。
但是她却活了下来。
虽然只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不再是武烟阁阁主,只是江舒雪而已。
武烟阁阁主有许多个,过去有,将来也还会有,可江舒雪,放眼天下,也只有独一无二的眼前这个!
哭也哭过,痛也痛过,爱也爱过,恨也恨过,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过去的伤过去的仇,全都扔掉,这最后三个月,若是上天的成全,便定要活的肆意张扬!
江舒雪跳起来冲着天空一通大喊。
白衣郎灌了一口老黄酒,击节赞叹:“好,好气魄!”他豪迈的抹了抹嘴,又接上一句,“今晚我们就吃老母鸡汤来庆祝吧!”
江舒雪突然回头,不好意思的扭捏一笑:“阿郎,那个……刚才我没忍住,把两个鸡腿给撕下来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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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江舒雪给白衣郎留了一大笔欠条遗产,但眼下两人眼下的生活状况依然不容乐观。
江舒雪身上没有流通货币。
白衣郎也没有。
于是,就在两人豪兴大发吃掉那锅老母鸡汤的第三天夜里,同样也是白衣郎家断炊的第三天夜里。
江舒雪和白衣郎雅兴大发,坐在屋檐上看月亮。
“小江,我怎么突然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像烧饼呢?”
“嗯,是的哎,而且是柳树斜街口王老伯做的酥油烧饼嘛,好香。”
“别说了。”
“为什么啊?”
“听你一说,我更饿了。”
唉,没钱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啊。
“世道艰难,莫非白某终究逃不过上天给我的宿命,定要再次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吗?”
“啊?你脑子烧坏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我的意思的是……莫非我得重操旧业,再入江湖?”
“啊?”
“怎么那么笨啊,就是劫富济贫啊白痴!”
“啊,原来是当强盗啊,我懂了,这主意好!”
“唉,只是,白某一出,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怎能忍心呐!”
“没关系,阿郎,万千罪孽,我陪你一起扛!”
“小江——”深情款款。
“阿郎——”同深情,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对了,银子到手我们三七分!”
“……”
江舒雪口中的三七分,自然是白衣郎三,她七。
然而,这个结果,还是她吃亏了。
因为,两个人分头打劫完汇合碰头,清点战利品后。
白衣郎所得:烧饼一块,鸡蛋一个,铜板两枚。
“年景不好,当强盗也没前途啊!”白衣郎羞涩。
江舒雪没有说话,她摊开手掌,手掌中躺着一枚精美的发簪。
凤尾,黑石,纹饰极其美丽,唯一可惜的是簪子本身是不太起眼的银的,有些配不上那精巧的造型。
她一直把这枚簪子珍惜放在荷包最底层。
时间长了,竟已经忘了。
“买了就是用的,喜欢的话以后再给你买,放在荷包里算什么?”
“经我手的东西,到头来总是七零八落的不成样子,这个既然是你送的,我要留着收藏。”
“为什么一定要银的,那根金的也不错。”
“哼,金子最俗了!”
江舒雪用手指摸了摸簪子,突然笑起来:“落水后,连剑都丢了,没想到这个还挂在荷包里,这倒好,拿去定能换不少烧鸡来吃。”
白衣郎皱眉看了江舒雪一眼,小心道:“这个……不是那位……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是啊,他送的东西多着呢,不少值钱的好东西,可惜丢三落四的都没了,凑合着就用这个吧。”江舒雪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这簪子是特意订做的,目标太大,不能卖出去,不过这个……”
她说着,突然把簪子上镶的珍珠抠了下来。扔给白衣郎:“只卖珍珠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白衣郎是一个有原则的男人。
他的原则之一,就是不能占女人的便宜,尤其是,眼前这个,可怜的,快死掉的,据说刚刚遭到情变打击的女人的便宜。
“这个,小江啊,这样……不好吧?作为一个名满江湖的杀手,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我也是有我的原则的。”犹豫良久,白衣郎还是推脱道,“俗话说……”
“不用说了,你去啃烧饼吧,珍珠给我。”江舒雪干净利落的挥了挥手,“听说临风居要推出新菜樱桃八宝神仙鸭子,我盼了好久了,这次定要去尝尝那里的手艺。”
原则,这是个问题。
可这真的是个问题吗?
白衣郎可以一脸诚恳的告诉你,在樱桃八宝神仙鸭子面前,这不是个问题。
“等等,我不走了。”
“你不是要坚持原则么?”
“唉,刚刚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所谓原则,只能束缚人心,徒增烦恼,是世上最无聊的东西。你看着天高地阔,草长莺飞,你看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看着……总之,万物自有规律,天理自在人心,人生百年,所求不过问心无愧。我白衣郎何等人物,怎会作此庸人自扰之举呢?”
江舒雪沉默良久,拍了拍白衣郎的肩,一脸钦佩道:“施主,你悟了!”
白衣郎也粲然一笑,回握住江舒雪的手,深情款款道:“临风居神仙鸭子一行,带上我吧!”
临风居,在大胤朝酒楼中的地位,堪比江湖中的武烟阁。
明艳的红叶宛如绚烂的花朵一丛丛绽放,流云变幻,临风居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
这个风雅的日子,江舒雪和白衣郎打了一个风雅的赌。
赌谁先到临风居。
赌注,自然是秋日肥美的临风居神仙鸭。
白衣郎是杀手。
然而,他是一个风流的杀手。
想要风流,自然要有本事。
他的轻功,就是他的本事之一。
他曾站在柳梢上,随着晚风起伏,在青峰刀客回首的瞬间,一剑封喉;也曾悠然掠过叶子楼的最高处,粲然一笑间,将毒药弹入冷面鬼刹的酒杯。
这一个赌,结果早已注定。
他不惊轻尘的一路点着檐瓦,如轻烟般飘上临风居。
风扬起他的发丝,他在风中寂寞。
高手的寂寞,你不懂。
人生不过百年,生死离别的黯然,羁旅天涯的寂寞,正如没有人知道白衣郎到底为了什么在风华正茂声名鹊起的时刻,突然归隐。
也许只是漂泊久了,倦了,在刀光剑影的背后转身,挑起那一缕如愁青丝,将那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握在手中,再不放下……
白衣郎轻叹一声,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眷恋。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没有人看见他何时出的剑,也没有人看见,他的剑从何处拔出,剑出,凌厉如电,忧郁如烟,白衣郎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见一地残红零落如雨。
阁上雅间,少女临窗而坐,那女子明眸皓齿,对他嫣然一笑。
白衣郎在萧瑟的秋风中,黯然的流泪。
“我,输了!”他垂下眼睫,收回剑。
他的剑上Сhā着一只鸡,一只烧鸡。
“废话,你当然输了,鸭子都已经被我吃了,不过我给你留了只鸡,凑合着吧!”
似是故人来
谢天骄站在街角,怔怔的望着街的那一边。
他很疲倦,他很悲伤,他也很愤怒。
整整三天没有合眼,得知江舒雪落水的那一刻,他的心仿佛爆炒腰花一般,切成了瓣,浇上了油,点上了火,撒上了胡椒……
紧缩成一团,被烈火滚油一遍遍翻过来覆过去……
赶到桃叶渡的时候,一切早已曲终人散,望着浩淼的江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而可怜。
江舒雪死了,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谁杀了她,她又杀了谁……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一个可悲的迟到的旁观者。
可他还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人会这么就死去,他不相信别人言之凿凿的论断。
沿着青衣江一路寻找,打听,一点点绝望,却执拗的不肯放弃最后那一点可怜的希望。
找了三天,心也被煎熬了三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痛苦难熬,仿佛要把心头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油都炼出来一般。
一路找一路痛一路欺骗自己她没有死,找到最后他觉得自己都有些疯魔了。
然后,找到了这个小镇。
他的衣衫很脏,他的脸满是灰尘,他的坐骑萎靡不振,他整个人看上去落魄极了。
谢天骄就站在这个小镇的街上,热闹的街上。
热气腾腾的包子,笑的满脸开花的老婆婆,抱着孩子的少妇,神气活现吆喝着的小摊贩……
赶着毛驴的老大爷突然心中一悸,猛烈的煞气蓦地冲天而起,他惊恐中一个不稳,毛驴焦躁的想避开什么,板车上堆得高高的瓜果蔬菜倒了下来,稀里哗啦砸在布摊上,几只鸡被惊起,扑棱着笨拙的翅膀,惨烈的飞到半空中,然后瘟头瘟脑的摔下去……
几片红叶悠然落下,被慌乱叫骂着的人群踩成了烂泥……
一身白衣的少女摇着破扇子,大模大样的从临风居走出来,打了个饱嗝,回眸一笑,曼声吟道:“与君别于此,红枫落如雨……真乃绝妙好词。”
身后的年轻人摸了摸肚子,深有同感的叹道:“那只鸡的ρi股好大啊,咱们亏了!”
少女嘴角抽了抽,合拢折扇,正想说什么,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伴随着凌厉的杀气,从后面飘了过来。
“看起来,你小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萝卜与青菜齐飞,箩筐并板砖一色!
白衣郎感叹着,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的骨子里是一位狷狂而潇洒的诗人。
蹲在翻倒的板车后,抱着头,小心翼翼的围观,看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子冲江舒雪大喊大叫。
是仇人?
嗯,也许,不然为什么脸孔如此扭曲,目光如此凶恶,出手如此刚猛……可是,打了半天,只把那死丫头旁边的人打了个半死?
“你这个混蛋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没死,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你还有良心吗!”
啧啧,听听啊,多么幽怨而感人的质问啊,这是被骗了财还是劫了色,是被无情的抛弃了还是被残忍的羞辱了啊?
唉,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定力了,一点小事至于这样嘛。
那年轻人在悲伤的流泪,在激动的喊叫,在……啊,怎么在温柔的拥抱?
喂!有没有搞错?
白衣郎觉得很无聊, 这年头,当街撒泼的疯子越来越多了哈。
一只母鸡惊慌失措的向他扑过来,踩着他的头顶扑腾了出去。
白衣郎一脸木然,良久,伸出手去,摸了摸头顶。
温热的,新鲜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鸡屎。
看戏的人很无奈,演戏的人更悲伤。
江舒雪觉得自己快被折腾死了。
谢天骄的眼睛是血红的,嘴唇是颤抖的,脸色是苍白的,声音是嘶哑的。
“……所有人都说你掉到江里去了……”
“妈的,你这死丫头又不会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找了你足足五天,我甚至不敢合眼,我怕做梦梦见你真的死了……”
“云潇那个混蛋呢?武烟阁的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被追杀?”
江舒雪很哀怨,她被谢天骄摇得头晕眼花,一肚子好菜都快吐出来了。
她看了白衣郎一眼,只看了一眼。
仅仅这一眼,白衣郎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脸严肃的走到谢天骄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兄弟,你太激动了!”
语毕,一记手刀砍向他脖颈,谢天骄应声倒地。
江舒雪缓了口气,正要向白衣郎表示感谢。
白衣郎冷着一张脸,止住了她的话头,平静的问:“你欠他多少钱?”
“啊——”
“难道是玩弄了他的感情?”
“呃——”
“该死,这傻小子不是喜欢你吧?”
“唔——好像。”
白衣郎抿了抿唇,低头看了一眼晕过去的谢天骄,轻轻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想不开,生生就这么毁了啊!”
“喂——”
见到江舒雪的那一刻,谢天骄是激动的,是欣喜的,也是恼怒的。
他苦苦找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然后看到江舒雪施施然从酒楼里出来,酒饱饭足,还有心情卖弄风雅,身边还跟了个陌生的小白脸。
他有理由恼怒。
可他终究是欣喜的。
然而,江舒雪的心情却完全不同。
“阿郎,如果我把他找个地方丢掉……”她蹲在地上,仔细看着被白衣郎拖回家的谢天骄。
“不是吧,这小子哪里得罪你了,看他对你一往情深的样子,你还这么对他!”白衣郎很不满,“激动成那个样子,我看他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可我不想看见他。”江舒雪叹了口气,无聊的用手指在谢天骄的身上戳戳捣捣。
“为什么?”
“因为……”江舒雪咬了咬唇,“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很多我不想想起的事。”
所谓故人,便是过去的人。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曾经甜蜜的,欢乐的,美好的,如今残忍的,悲伤地,不想回首的往事。
江舒雪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谢天骄的脸上戳来戳去。
她死过一次,江水漫过鼻腔,压过头顶,伤口应该是痛的,可她眼前却出现了很多破碎的记忆。
云潇,师父,师兄,娘,阿离哥哥……
遇见,牵手,说笑,拥抱,流泪,幸福……
长安盛放的桃花,药师谷清幽的月色,大雪山无边的风雪,还有那璀璨绚烂的一夜烟火……
她不想回忆那一切,因为一切的往事,都只能让她的心窒息般的悲伤。
丢弃了云潇送的簪子,丢弃了武烟阁的剑,丢弃了和过去有关的一切,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面对过去,面对她自己。
不管怎么努力遗忘,可她知道自己还是爱着云潇。
于是割舍不掉的爱,成了缠绵在心中的伤害。
……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身边陪着的是陌生的人,因为她想要割裂,与过去割裂,在这生命最后的三个月里,欺骗自己忘掉一切,平凡而安逸的活着。
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她嘲笑白衣郎,她欺负白衣郎,她神气活现的活着。
她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开心很平静。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谢天骄的到来,撕裂的她的伪装。
血流下来,依然是红色的。
心受了伤,依然是疼痛的。
谢天骄站在她面前,她看到的却只是云潇。
在殇阳大营陪她吃涮羊肉的云潇,温柔笑着的云潇,握着她手站在风中的云潇,轻轻吻过她然后微微红着耳垂别过脸去的云潇,在长安要为她放烟火的云潇,被捅了一刀悲伤的看着她的云潇……
“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不让我自欺欺人演戏演到最后呢,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还是很痛的呢?”江舒雪低下头。
“这里,很痛……”她幽幽的摸了摸胸口叹气。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干嘛还是阴魂不散呢,喜欢我怎么不也跟着跳江呢!”她突然跳起来,抬起脚狠狠踩在谢天骄身上,然后胡乱擦了把脸,跑了出去。
谢天骄慢慢睁开了眼睛,怔怔的望着江舒雪消失的身影。
白衣郎叹了口气,走过来,好心将他拉起来。
“我以为,她看见我找她找的这么辛苦,说不定会很感动。”谢天骄有些受伤的低下头。
白衣郎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谢天骄转过头,对上白衣郎的目光,苦笑了一下:“我以为,为我做这件事的,会是她。”
白衣郎清了清嗓子,诚恳道:“别为了这个伤心,这丫头连自己身上的灰都懒得拍,天生是被人伺候的。”
“我以为,她会很高兴见到我,看来不是这样……”谢天骄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你还有我。”白衣郎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阳光闪耀,照的人一阵眼花,他眨巴下眼睛,鬼鬼祟祟的凑上去,“我可是很高兴见到你的哦。”
他无赖的笑了笑,猛的一把揽过谢天骄的肩膀,抓起谢天骄腰畔的钱袋颠了颠,满意的笑道:“啊,现在,我更高兴见到你了,兄弟!”
一棹离别
同样是混江湖的,可白衣郎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他很潇洒。
他曾站在柳梢上,随着晚风起伏,在青峰刀客回首的瞬间,一剑封喉;也曾悠然掠过叶子楼的最高处,粲然一笑间,将毒药弹入冷面鬼刹的酒杯。
最最重要的是,他骨子里有一种风流沉静的气质,所谓泰山崩于眼前而纹丝不动是也。
于是,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一个人坐在树上喝酒吟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通晓!”
这种感觉,真好!
当然,如果屋里的两个人能消停点,就更好了。
屋里,江舒雪和谢天骄在对峙。
对峙的焦点,在于江舒雪今后的去向。
江舒雪这丫头枉为武烟阁阁主,胸无大志,打定主意在这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混吃等死。
白衣郎是个好脾气的家伙,虽然只相处了几天,但江舒雪和他意气相投,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这点交情让白衣郎很是感念,日后替她买口薄皮棺材挖个坑埋了,逢年过节带个鸡ρi股啥的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因为天地之大,江湖之远,身为杀手,白衣郎看淡生死,可骨子里却是寂寞的。
寂寞的白衣郎,不介意屋后多个坟头,坟里睡着一个曾在他偷鸡时在家里烧水的朋友。
可惜,谢天骄很介意,他在白衣郎那里听到此事的来龙去脉后,尤其是在得知江舒雪中了“怜芳草”之毒后,痛苦了一晚,纠结了一晚,在屋外痴站了一晚,第二天,顶着一头露水,一把拉出推门出来刷牙的白衣郎。
他坚毅的脸庞线条宛如刀劈斧削,目光炯炯有神,坚定的道:“我要带她走!”
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有力,如同铁锤敲击在硬铁上,火星四射。
沾了青盐的柳条打在白衣郎脸上,愣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啊,现在就走吗?那今早的稀饭我不给你们留了啊。”
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他头上,伴随着江舒雪的怒火:“你想得美,我昨晚特意多放了一把红枣呢,想独吞,没门!”
白衣郎很郁卒,如此彪悍的女人,就算长了张天仙脸,娶回家去也是河东狮啊,身为男人,眼前这位为啥这么想不开呢?
谢天骄出身名门,武艺不俗,脸蛋长的也很能骗人,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偏在歪脖子树上上吊——
“舒雪不是歪脖子树。”谢天骄皱眉。
他的声音低沉认真,和他因为年轻而显得英气勃勃的人很不相称,仿佛在严肃的说着一个事实,一个不容戏谑的事实。
白衣郎沉默了一下,换了认真的口气,看向他:“谢兄,本来这话我没资格说的,没错,小江是个好女孩,可你要知道,她快死了,而她喜欢的也不是你。”
谢天骄看向他,白衣郎继续道:“她的事我也知道一点,要我说,别看她天天跟在我后面神气活现的,都是装的,骗不了我的一双眼去。中毒倒也罢了,关键是她自己现在很消沉,压根就是在等死,你就算真的有法子救她,救回来也半死不活的,唉,到底是小姑娘家家的,芝麻点大的小事儿就想不开……”
谢天骄摇了摇头:“那不是什么芝麻点大的小事儿,舒雪对云潇的感情很深。”他垂下眼睫,“若不是你告诉我,我也不相信南宫离居然是死在云潇手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但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无异于在舒雪心里捅刀子。”
他苦笑了一下,握紧了拳:“好在我运气不错,恰巧知道有一种东西也许能替她解毒,不管怎样,我要试一试。”
白衣郎皱眉:“不可能,‘怜芳草’出自前朝,无药可解,这在江湖人人皆知。”
“不,有解的。离国大雪山深处,有龙山火藻,可解百毒。”他慢慢道,“我朝曾用勾吻之毒暗杀离王。离王本已濒死,但因那种药,最终捡回了一条性命。龙山火藻一定可以解舒雪的毒。”
“大雪山那么大,你又不知道确切位置,一个人找得找到什么时候……”白衣郎不以为然,小心的道。
“一寸一寸的找,总会找到……”
谢天骄说这话的时候很缓慢但是很坚决,好像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决心。白衣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眼前这个人,无论是安慰和鼓励,他都不需要。
因为他需要的东西只有那个特定的人能给予,那个存在,就是他的勇气,他的方向,他的信心。
最终,他只能叹了口气,拍了拍谢天骄的肩膀。
“我去帮你劝劝她。”
谢天骄侧过脸深深看了他一下,露出一点笑意,诚恳道:“多谢。”
白衣郎对江舒雪说的话很简单。
“好吧,我知道你反正是懒得活了。可外面有个傻蛋不知道啊,人家不仅等了你三天,还准备为了你千里迢迢的闯到离王的鼻子底下抢人家的宝贝。这年头,傻成这样的也不多见是不,况且这小子家世清白,本来还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你这丫头把人家害的这么惨,你于心何忍啊。都要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好歹给个甜枣吃吃,也算给积点阴德,回头托生个好人家……”
“闭嘴!”江舒雪忽然转过头,对他怒道。
白衣郎听话的闭上滔滔不绝的嘴,看向她,眼睛眨巴眨巴,亮闪闪的很天真很无辜。
江舒雪抿了抿唇,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谢天骄听见声音豁然抬头。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对视良久。
“谢天骄。”江舒雪眸色变幻,好一阵子才轻声道,“你没必要这样的,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秋风萧瑟,她的声音无比柔和,所以这句话说出来便分外寒冷。
谢天骄脸白了一下,突然大声道:“舒雪,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的话?”
江舒雪微微有些疑惑的看向他,没有出声。
谢天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下巴的线条有些利落的强硬:“你说,这一世,我谢天骄便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和云潇的事,我听说了,可我不是想趁虚而入,你若是这么想的,便是侮辱我!”
“我没有——”江舒雪试图打断他的话,可谢天骄没有给她机会。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那个我一直喜欢的人,那个把我当好朋友的人,需要我!”
他的眸子里有着某种坚硬而灿烂的东西,亮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我说过,你需要我的时候,天涯海角,都会在你身边!”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江舒雪抬头看了一眼那淡漠的天空,黄叶幽幽飘落,暮秋,真的已经到了。
良久,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离人心上秋,江天一片愁。
渡口处,偶尔可以远远看见白鹭轻灵的拍打着翅膀飞过天边。
“白兄,幸亏舒雪遇到了你。”谢天骄转身,认真的道,“此去仓促,日后小弟必将亲自上门答谢。”
“嗨,客气什么,不过养她几日,就当捡回只小猫小狗什么的,有人能陪我胡闹,我也开心啊。”白衣郎哈哈笑道,见江舒雪冷冷的目光,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连忙转了话题,“那个,离国距此处何止千里,大雪山又那么大,小江又中了毒,此行必然艰难万分,你前往可要当心些。”他摇了摇头,又道,“我真的很佩服你,有勇气做抢人家离国秘宝这种完全没脑子的事,不过,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很不错!”
他用力拍了拍谢天骄,勾住他肩膀小声道:“那个,兄弟我可是很看好你的,这一路上,孤男寡女的,把握好机会,错过这村可就……喂喂,松手——啊——疼!”
江舒雪看也没看一眼,只将他扔到一边,拍了拍手,轻巧的跳上船,谢天骄回头看向白衣郎,歉意一笑,挥了挥手:“我们这就走了,白兄回吧,到时候等我们回来请你喝酒,临风居的十年女儿红,到时咱们定要一醉方休,喝它个痛快!”
船行水上,一棹临风。
白衣郎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悄悄不见了,虽然,也知道那种温暖是何等浅薄,可……终究曾细密的裹住受伤的心。
她有些黯然。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桃源虽好,非吾之乡。
那个热闹的水乡小镇,那个好脾气的年轻杀手,他们与萍水之上,短暂的携手,慰藉过彼此的寂寞与悲伤,然后,各奔东西……
因为彼此并没有深重的羁绊,若有缘再次相逢,不过遥遥的举杯微笑无言……
她想,此时,此地,能遇到此人,她应该庆幸……
“烟花三月,桃李芬芳。”立在船上,望着凄美的晚霞,她轻叹,“明年的三月,想来此处的桃花开的正艳,可惜,不知道到时候阿郎那个俗人会不会记得折一枝来看我。”
“舒雪。”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谢天骄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沉沉的道,“人间美景,总是要自己亲眼去看才好,明年三月,我会带你来折此处桃花。”
他的语气柔和而认真,那一刻,江舒雪觉得,眼前这个似乎总是伴随着鸡飞狗跳的年轻男子,一瞬间变得沉稳起来。
南宫离死后,和云潇决裂后,她心里一直是凉的,空的,虽然并不冰寒,并不疼痛,可是那种空落落的茫然之感并不好受,她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于是只能一步一步迟钝的走下去。
永远看不到尽头。
所以,中箭落水的那一刻,她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点倦意的想——于是,就这么结束了吗?好像,也不错吧……
她慢慢转过头,深深的望向谢天骄的眼眸,他的眼眸很亮,很黑,里面燃烧着明亮而安静的火,这个人,一直努力的想温暖她,他比阿郎更温暖,可是啊……
江舒雪摇了摇头,她感受不到,温暖是什么,她想要,可是感受不到……
偏过头,她垂下眼睛,抽回手,不去看谢天骄眼中流露出的失望,阿郎说的对,再怎么笑,再怎么胡闹,她的眼底也只有一片熄灭的灰烬罢了……
“你这个样子……”谢天骄的声音里有一无可奈何的些怒气,然后软下去,他顿了顿,转了话题,勉强笑道“咦,怎么白兄还给你装了一大包红枣?”
“红枣补血。”江舒雪淡淡的笑道,“他怕我吐血吐成了人干,其实,只要我不强行运功,眼下是不会吐血的。”
又是一片沉默。
江舒雪转身想离开,却停下脚步。
“舒雪,你不会死的。”身后,谢天骄低低的一遍一遍重复着,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为了坚定他自己的勇气,“你不会死的,离国的雪山不算什么,我会找到龙山火藻……”
“不要难过,没了云潇,你还有我……”
江舒雪叹了口气,回过头微微踮起脚摸了摸谢天骄的头发,柔声道:“乖,不哭哦……”
“……”
有点忧伤萧瑟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谢天骄偏过头,有点生气的瞪着她。
“啊,不好意思,因为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像被踢了一脚泪汪汪的小狗,一时没忍住……”江舒雪嘿嘿笑着,“恩,船上的厨子钓了条大鱼,我们去喝鱼汤吧!”
|乳白色的鱼汤很鲜美,热腾腾的喝下去,心仿佛也暖和起来了,虽然,江舒雪知道,这种温暖并不长久,可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这个人呢,真的很奇怪啊。”她用手里的筷子在鱼肚子上戳来戳去,抬眼笑嘻嘻道,“小时候不管哭的多厉害,多委屈,只要眼前一有好吃的东西,立刻就不难过了。”
“师娘从小教我诗词歌赋,可是说实话呢,我对那些的兴趣真的比不上红烧肉,师娘的教导很失败呢。”
谢天骄看了她半天,然后恍然大悟,把自己的那份还没动过的鱼汤推给了江舒雪,又夹了一大块肉给她,然后兴冲冲的抬起头看向江舒雪,乌黑明亮的眼眸里流转着温柔的喜悦。
“明天想吃鸡。”
“好,我待会儿跟船家说。”
“晚上还要吃红豆饭当夜宵。”
“恩,没问题。”
“我吃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啊?”
“不会不会,吃多点才能长胖,身体才能好!”
“哦,那我还想吃甜酱肉。”
船行水上,一眨眼,便已过了万水千山,不知往日的哀愁,是否也被留在了哪一方……
北方,已遥遥在望……
彼岸有花
十日后,殇阳,黄昏。
谢天骄回头望了眼那血般沉郁壮美的落日,拎着一包酱牛肉慢慢走在街上。
买了江舒雪念念不忘的老张家蜜汁酱牛肉,正往回走,看见一家包子铺,心念一动,想起当年和江舒雪在包子铺打架的往事,微微一笑,又停下买了一笼。
入了北地,天气骤冷,加上一直赶路,江舒雪的身体顿时差了许多,这几日已开始有些咳嗽。
谢天骄知道,她一直靠着流雪真气压抑毒性,眼下,已出现不稳的迹象,心中不免焦急。
回到客栈,进了屋子,屋里一片昏暗,谢天骄微微一愣,放下手中拎着的吃食,轻手轻脚的点亮灯,走了过去。
江舒雪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平日里她总是牙尖嘴利神气活现的,哪有此刻的乖巧,可这难得的乖巧,却透着说不出的脆弱,谢天骄看着她,想着一路吃了这许多好东西,怎么下颌却越发尖了,这么想着,心中一阵温柔的抽痛,痛到了骨子里,便是黯然。
沉默的坐下来,伸手想去碰她的脸,犹豫了很久,终究作罢。
“好香……”江舒雪喃喃道,垂下的眼睫动了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有点茫然,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笑道,“咦,是包子,我闻出来了。”
“怎么不去床上睡着?”谢天骄柔声道。
江舒雪愣愣的看着他,好一阵子才呵呵笑起来,伸手去捏他的脸:“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怎得和师兄一般婆婆妈妈起来了!”
笑了好一阵子,她擦了擦口水,大喇喇的将目光转向桌子那边散发着食物香味的包裹。
“不睡了吗?”
“不睡啦,饿了要吃饭!”
“我去让人烧点热水送上来,明天入山,今晚你早点歇息。”
“唔。”江舒雪漫不经心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包子一口咬下去,不防被汤汁溅了一脸。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江舒雪才悲愤捶地:“可恶啊,连个包子都欺负我!”
“呃……”
“都怪你怪你怪你!”
“好吧,怪我……”谢天骄泄气道,小声嘀咕着,“中了毒人怎么也变笨了这许多……呀!”
一个包子迎面砸了过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天骄牵着马,江舒雪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从客栈出来,朝城门走去。
“今天……”江舒雪打了个哈欠,一边走一边和谢天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然,她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着什么。
萧瑟的秋风里,隐隐传来喑哑苍老的二胡声,幽幽渺渺的,心仿佛被一根线牵着,在风里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线会断开,一颗心便如雨中飘萍般散去……
“好悲的心声,莫非老头儿又没钱喝酒了?”江舒雪嘻嘻笑道,知道是街角卖艺的无名老人。
谢天骄皱起眉,一出门就听见这么悲的二胡声,真是……晦气嘛!
他将马缰塞到江舒雪手里,匆匆远去了。
江舒雪挑眉,不一会儿,只见谢天骄喘着气跑回来,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一挂鞭炮,冲她一笑:“咱们要办大事儿,得讨个好彩头才是!”
不一会儿,只听鞭炮噼里啪啦卖力的响起来,红艳艳的纸屑在淡青色的硝烟中纷纷落地,被惊扰好梦的人接二连三推窗大骂起来,谢天骄毫不在意,看了一眼街角拉二胡的老人惊诧的脸,哈哈大笑着嚷起来:“开门大吉,开门大吉!”
银角子划出条闪亮的弧线,落到老人怀里,谢天骄将江舒雪扶上马,扭头冲老人道:“老伯,麻烦给来个喜气点的啊。”
老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成了朵花,当下卖力的拉起一支欢快的曲子。
细碎的雪花飘落,喑哑的二胡声喜气洋洋的响起,将殇阳的清晨搅的一团糟,谢天骄骑上马,一甩鞭子:“出发!”
“踏影”鄙视的甩了甩尾巴,慢吞吞的小跑起来,江舒雪一直默不做声,直到出了城门,再也听不见那可笑的二胡声,才冷冷道:“笨蛋,知道那死老头拉的是什么吗?”
“管他呢,喜庆就好,悲悲切切的调子我听了就想砸了他的摊子。”
江舒雪默了一下,干巴巴的开口道:“那是乡下娶媳妇时用的迎亲曲……”
“呃……”呆住了。
“你是故意的对吧!”继续逼问。
“啊……呵呵……喜庆,喜庆就好……”弱弱的干笑着。
“哼!”扭过头。
就在北方的雪铺天盖地洋洋洒洒之时,南方的霜叶却红的正艳。在那一丝冰雪气息的浸染之下,更是如末路前的拼死一搏般,气势汹汹的杀红了眼,极目望去,处处殷红如血。
“呵,好重的杀气——”白衣公子临窗望去,没有血色的唇角溢出一丝淡薄的笑意。
“公子,该用药了。”绿衣女子推门而入,秀丽的眉宇间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绿绮,是你啊……”白衣公子眉目如画,淡淡笑着望向她,轻声道,“你猜,昨夜阿七告诉了我什么?”
他收回目光,轻声道:“他们找到舒雪了,花了这么多天,终究还是找到了……”
一枚残破的簪子深深刺入手心,殷红的血珠滚落……
那日陡闻噩耗,伤势未愈的云潇受不了打击,吐了血,挣扎着找了几日,终于熬不住倒了下来,绿绮匆匆赶来照看,诊治的结果是他心脉受了伤。
本该静养,可云潇执拗的不肯回去,口口声声道舒雪还没死,昏迷的时候也不忘要手下继续去找……
阿七等人不敢怠慢,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可找到最后,只有一枚残破的簪子和尸体。
管你身前多么美貌,溺死后的模样一样吓人,若非尸体上找到了江舒雪的令牌,阿七也不敢确认,怕云潇坚持要亲自来看,受不了打击,他只派人送来了先前找到的簪子,又叮嘱绿绮从旁劝慰。
云潇大病一场,待终于能坐起后,沉默了许多。
本来一个温润清贵,道不尽人间风流的年轻公子,眼下,虽然依然是微笑着的,可那笑容轻飘飘的,让人不由得响起出殡时的灵幡……
青衣江,桃叶渡,秋风秋雨愁杀人。
绿绮撑着素纸伞,苍白的脸仿佛漂浮在着细雨中一般,四面八方都是透骨的寒意。
云潇立在渡口处,白衣飘飘,瘦削的成了一根竹子,空空落落,仿佛风一吹,便能听见竹节空心处那尖利萧索的哨音。
一丛丛霜叶红得愈发惊心动魄。
暮秋的青衣江水凉的刺骨,她沉在里面,一定很难受,不知道会不会骂人,会不会哭……”
“公子,阿七问,江姑娘的后事……”
“不用和武烟阁通气了,舒雪不会喜欢的。”云潇摇了摇头,“本想把她葬在药师谷,和她娘,和南宫离葬在一起,她不愿做武烟阁的人,也不愿做我云家的人,可药师谷如今没有谷主,谷中的人大都已经散了,寂寥的很,她骨子里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他闭上眼睛,良久,叹了口气:“绿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她葬在药师谷,此生我便再也难以守着她,我不甘心……”
“可就算把她葬在其他地方,我又能以什么心情去看她……”
“绿绮,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绿绮,你说,如果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她,她也不知道世上有我,我们现在是不是都会愉快的多,起码,都好好的活着?”
“绿绮,佛说,要知来世果,便看今世因,要知前世因,便看今世果,那我和她,上辈子做了什么,会落得这般结局?”
云潇猛的咳嗽起来,绿绮慌忙从他怀里拿出帕子,手是颤抖着的,素色帕子抖落开来,风一吹,飘飘悠悠的落进水中,方才看清,那帕子上却是密密麻麻题了字的,一沾了水,墨晕了开来,绿绮撑着伞慌忙蹲下去打捞,可捞起的,也不过是面目全非的往事前尘。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云潇怔怔的念着诗帕上题的字,一语成箴呵,情海沉浮红尘变幻,谁道一片真心,最后也不过付诸流水罢了……
“公子……”
素纸伞“啪”的落在泥水中,绿绮一把抓住云潇的胳膊,绝望的摇了摇,又摇了摇,最后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耳边是绿绮的哭声,云潇没有理会,只觉得很孤独。
仿佛成了一缕孤魂,没有爹,没有娘,没有亲人,没有故交,连最爱的人也轻易离去,再不回来。除了孤独,他什么也没有。
这种深深的刻骨铭心的寂寞,是他在以前从未尝到过的感觉。
因为,以前他有那个人,看着她笑,她哭,她发脾气,她耍小聪明,心就是热的。
而现在,那个人,没有了。
纵然我错了,可你怎能如此,绝我一世爱恋?
云潇在心中默默的问,可是他再也等不到回答。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苍茫,唯有一点烈火般浓丽的艳红盛放,灼痛人的眼睛。
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据说,阴间有一种红色的花,开在阴间忘川的彼岸,魂魄过了忘川,喝了孟婆汤,便将忘却昨日种种。
那种花,是那些不甘心的人,回过头时,眼中流下的血。
所有爱恨,所有情痴,所以纠葛,最后的最后,只凝结成了一滴血而已。
不知道舒雪的魂魄穿过生死之间,能不能看到那种花。
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回头瞧上一瞧,为他流一滴血泪,化为一朵无根的红花……
天空飘着雨,雨中飘着泪,心中的那一点火也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就这样轻易的浇灭了。
雪尽成河
走了两日,天空开始飘雪,谢天骄便暂时停下,找了个洞|茓暂避。
江舒雪的情况并不怎么好,她一直靠流雪真气压制毒性,入山后,天气严酷,毒性便开始加快蔓延。谢天骄看着她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心中焦虑,可找不到月照峰也是一筹莫展。倒是江舒雪看的很开,偶尔也还说笑两句,只是精神不怎么好,到最后开始赖着要谢天骄背她。
“当年祖父从当地猎户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出于兴趣,还绘制了一份地图,可惜残缺了大半,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方位。”谢天骄心中有些焦虑,面上还是尽量沉稳。
“大雪山千山万峰,却没听说过有一个月照峰。”江舒雪皱了皱眉,雪光之下,脸色颇为苍白,他们在这里转了两天,却还没找对地方,想了想,她忽然挥了挥手不在意的笑道,“唉,若能找到最好,找不到的话,也不过生死有命,何必庸人自扰。”
谢天骄勉强笑了笑,江舒雪不满意的扑过去挠他:“喂,怎么也不捧场啊,难得我表现的这么洒脱,快,说两句好听的!”
“你还真有兴致。”谢天骄被她挠的没办法,只好想了想,方才正色道,“江阁主果非常人。”
“还有呢?”江舒雪托着下巴等着。
“呃……文武双全,智谋过人,澹泊明志,思常人不能及……”谢天骄开始揪头发。
“就这样?”江舒雪不满意的瞪他。
“呃……呃……”谢天骄没词了,苦着脸看向江舒雪,江舒雪嗤笑着捏他的鼻子:“拍马屁都不会,我看你白在军中混这么多年了。”
“军中讲究的是杀敌报国,再说,一向都是别人讨好我的。”谢天骄挥开她的手争辩。
“哎呀哎呀,你是谢少嘛,当然要讨好你咯,不说了,你别在整天挂着个臭脸给人家看就好了。”江舒雪侧过身,靠在谢天骄怀里,又嫌不够舒服一般左右挪了挪,好一会儿才满意的道,“哈,睡觉睡觉,你可别乱动,不然要你好看。”
谢天骄被她弄得脸红一阵青一阵,想推开她却又不好意思,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钻到我怀里干什么?”
江舒雪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我现在不能运真气,一个人睡冷啊,笨蛋!”
“可是……可是……这不太好吧?孤男寡女,你的清白……”我是谢天骄,可不是柳下惠啊。
江舒雪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我要是死了,清白值几个钱啊,要是没死……”她想了想,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是吧?”
“呃……可是……”
“就算你说了也没关系,因为是我先调戏你的,说出去没面子的是你。”江舒雪补上一句,让谢天骄彻底无语了。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着外面风吹起雪花的声音。
还有……
“咦,天骄,你心跳的好快!”
“呃……哦,是吗?”
“唉,我了解你此刻激动的心情。”
“我没激动!”
“别不承认嘛,你自己都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没有!”
“呼——呼——呼——”
谢天骄刚刚拔高的声音颓然降下来,他低下头,看江舒雪长而浓密的睫毛微翘的覆着,下巴越发显得尖,脸色也苍白暗淡了很多,呼吸是清浅的。
多么奇怪,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才能感到,这个整天嘻嘻哈哈的热衷于欺负他的人,其实是中了毒的,其实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的。
他看着她的睡颜,小声嘟囔道:“我也不要喜欢你。”
想了想,咬牙切齿的补上一句:“反正你也不稀罕……”
你心里只有云潇而已。
他在心里说道,可是这一句,却不敢说出口来。
沉默了好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过,我倒是有点稀罕的……”
这个人,怀里这个人,还不就是吃定了这一点。
她总是这么可恶啊,快死了还这么可恶啊!
愤愤的想着,眼圈却微微红了起来。
夜已深,谢天骄突然被惊醒。
江舒雪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微弱:“吵醒你了?”
透过雪光,能看见她的嘴角那一丝没有擦净的殷红。
好一会儿,他怔怔的伸出手去,手指抵在她的嘴角上,然后拿起,放进嘴里,舔了舔。
猩甜的味道在口腔中一丝丝化开。
是血。
“跟谁学的这是,居然拿调戏小姑娘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不够看的啊天骄。”江舒雪撇嘴。
“你运功干什么?”他没有去听,只是轻轻的问。
中了“怜芳草”,吐血有两种可能。
一是,强行运功,遭到真气反噬。
二是……
“我觉得冷……”江舒雪别转开目光,小声道。
“骗人!”谢天骄截断了她的话。
她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因为冷而去运功,所以……
“毒开始发了吗?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谢天骄的脸色几乎比江舒雪还要苍白,声音却格外冷静。
江舒雪低下头:“你知道,我的经脉和一般人不同。”
“不是说治好了吗?”
“没有。”这一次,江舒雪沉默了很久,才道,“我骗你们的。”
好像有什么粘在了睫毛上,谢天骄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的人却越来越不清楚,最后竟模糊成一片,仿佛就要消失了一般。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最后拿手去擦……
耳边,是江舒雪略有些惊慌的声音。
“天骄,你怎么哭了?”
“没有。”小声嘟囔,
“明明就是哭了啊。”撇嘴。
“没。没有!”又重复一遍。
“哭就哭了呗,干嘛死撑着不承认?”啧啧有声。
“我没哭,好端端的我哭什么?”吸了吸鼻子。
“喂,这就没意思了哦,就算我真要死了,你又不是……”开始唧唧歪歪。
“闭嘴!你才哭了呢!”擦了把脸,冲着那人大吼。
“就是哭了。”缩了缩脖子,不满的嘀咕。
“没有!”梗着脖子喊道。
“就有就有就有……”捂住耳朵碎碎念。
“没!”捏住了拳头。
“好好好,你没哭,我哭了行了吧。”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洞外风雪呼啸。
谢天骄紧紧的抱住怀里的人,吸了吸鼻子,含糊道:“只要有我在你死不了,只要你不会死我怎么会哭,是你看错了——”
“喂,天骄,别这样啊,现在你还能自欺欺人,要是哪天我真死了,你还不哭死啊。”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哭。”
“天骄啊,要我说,生死有命,世事无常,花开百日,终有一谢,那次要不是你碰巧遇到,我死在阿郎那里,埋在他院子后头,你怎么办?难道还要把我从坟里拖出来亲眼看了才会相信啊?”
“闭嘴!”
“哎呀哎呀,某人说不过我,就开始耍赖了嘛!”
“你不是吐血了吗,怎么还这么有力气,给我闭嘴,不然把你敲晕!”
“是咳血好不好,笨蛋!”
过了好一会,江舒雪声音软软的道:“天骄……”
“闭嘴!”
“……”
“凶什么凶混蛋,你轻一点,我快被你勒死了都!”
“呃……”
天亮后,风雪缓了些,谢天骄不顾反对,背着江舒雪开始上山。
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去路,积雪踩在脚下,发出单调的“吱吱”声,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掩埋,一同埋葬的仿佛还有这两个人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
“雪越来越大了。”
“嗯,大雪山深处,本来就是这样的。”
“天骄,你背着我走了这么久,歇一下吧?”
“不能停,一停下来,再想走就难了。”
停了一下,再继续。
“来时的路也会被埋掉吗?”
“不会的。”
“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只有积雪被踩碎的声音回响,江舒雪看着无处不在的风雪出神,好像在努力积蓄所有的勇气,去做一个考虑了很久的事情。
然后,她小声,小小声道:“我不喜欢你。”
“吱吱——”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我知道。”背着她的那个人这样回答。
江舒雪突然愤怒了起来,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对着背着她的人大喊:“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到底听懂了没有,还要我再说几遍!我才不要你管,让我安安静静死在青衣江或者随便什么地方不好吗?那里有花有鸟,风景又好,阿郎还答应给我坟前种一株桃花,清明的时候给我一壶酒,我就想死在那里!你管得着吗?凭什么就这么把我抓到这个都是雪的破地方,凭什么一厢情愿的就要带我去找什么根本就不存在的解药,凭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一点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在怎么做我都不喜欢你!我死我的,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马上给我回去做将军府的少爷,做前途一片大好的偏将,别死皮赖脸的跟着我了!”
雪花飘进嘴里,胸口一滞,又咳嗽起来,嘴里一丝丝猩甜蔓延开来,江舒雪擦了擦嘴,对着一声不吭的某人,犹自愤愤道:“你听见了没有。我说我不喜欢你!”
终于停下脚步。
她怒道:“你哑巴了吗?”
谢天骄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知道你喜欢云潇,一路上你说了不下一百遍了。”
江舒雪怔了怔,下意识反驳:“我没说过……”
谢天骄点点头,冷静的道:“你醒着的时候确实没说过。”
“……”
“你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我要带你找药,是我的事,各不相干的。”
说完,谢天骄又开始往前走。
“风大,别说话了,还有,若到了最后找不到解药,也就罢了,若是找到了,你就不想再去看云潇一眼,听听他的苦衷吗?”
“我……不想见他。”
“活得不开心,笑起来也难看的要命,你就连我都骗不过,还想骗过自己吗?若能解了毒,纵然你和云潇之间已成如此情状,也该先解了心结才是。到时候,海阔天空,一世还长,随便你怎么折腾。”
江舒雪脸色苍白,垂下长长的眼睫毛。
“为了那么点渺茫的希望,拼死拼活,最后却成全了别人,你甘心?”
“是不甘心,但你若就这么死了,我更不甘心。”
“你心里装的不是我,是他,虽不甘心,可是,能让你下决心活下去的,也只有他。”
“所以我可看开了,我谢天骄就是不开眼喜欢了你,管你喜欢谁,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至于以后的事,谁知道怎么样。别看我现在巴你巴的要死,嘿嘿,日后说不定看不上眼了,你哭着喊着求我喜欢你我还不搭理你了呢!”谢天骄抹掉脸上的雪屑,毫不在意的笑起来。
江舒雪低低的笑起来:“要我哭着喊着求你喜欢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这一天,江舒雪开始咳血。
谢天骄背着她找到了出去的路。
江舒雪一天天迅速的削瘦下去,渐渐的她开始时不时的陷入昏睡,而且时间越来越长,眼皮一日比一日沉重,她能清晰的感到生命力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溜走,就如同抽丝一般。寒冷透过厚厚的衣服钻进骨缝中去,骨骼好像变得格外脆弱,甚至仿佛会就此断裂开来,敲一敲,便发出空洞的回音。
风雪晦暗,她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去路,她所能看到的,除了一片茫茫的白,只有眼前这个人,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心里一直笨手笨脚,任她揉扁搓圆的家伙,他的笑容中,已经有了一种骄阳大风式的英悍飞扬,仿佛一夜间,从一个不脱孩子气的英挺少年变得成熟沉稳,狠利决绝起来,
这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人气的世界,是这样的寂寞和冷清,她突然惶恐起来,搂着谢天骄的脖子,把脸贴了过去。
“天骄。”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道,“我害怕。”
“怎么办?我觉得我快死了。”
“可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谢天骄回过头,狠狠的瞪着她,瞪着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眼睑下浓重的阴影,微翘睫毛上的雪屑。
他的眼神倔强而又无可置疑的坚定。
“你不会死,就算你想死……我也决不让你死的安生!”
江舒雪皱了皱鼻子,缩回去心中暗道:“切,才不怕!”
她惬意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暖,苍茫寒意被尽数驱走,满满当当的都是干净纯粹的幸福,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日,江舒雪开始陷入昏睡。
谢天骄终于背着她走出这个山坳。
雪山之后,是又一座雪山,而你背着我,又能翻过多少座雪山?
无妨,纵然我死,也会先把你送回你该属于的地方,草长莺飞的江南。
若能埋骨于此也便无憾,可惜终究与你无缘,若有来生,便许三生如何?
三年一瞬,最初相遇的那个有着暖暖春光的日子,笑容娇俏的少女婷婷立于如茵绿草上,收剑转身,回眸粲然一笑,道不尽的妩媚风流,从长安到殇阳,从天涯到海角,一路尾随,流年偷换,隔着万水千山看去,昨日种种,却与眼前骤然重叠,再也分不清这红尘中的纷纷扰扰。
这一日,风停雪静,江舒雪的呼吸仿佛随时会断去。
谢天骄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面前那座立在漫天冰雪碎屑,晶莹光芒中的陡峭险峰,轻轻道:“舒雪,你看,月照峰到了!”
等一朵花开
“
那白衣公子听见声响,便回头对她笑了笑,和气道:‘小姑娘,这是你养的猫吗?’
柳柳看清那公子的长相,愣了愣,忽然脸一红,凶巴巴的将阿花抢了回来,瞪他:‘鬼鬼祟祟,你是谁!’
白衣公子有些愕然,略略后退一步,笑道:‘在下承州苏七,特来拜访柳老前辈……’
柳柳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转身一边跑一边喊:‘老酒鬼,有冤大头上门送钱来了——’
……”
雪山顶上,白莲花开,江舒雪的声音在风雪中静静的回响。
她闭着眼睛,靠在谢天骄的怀里,笑容从未有过的温柔恬美。
谢天骄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十个日夜的辗转反侧,二十个日夜的心急如焚,仿佛历经千山万水,终于见到了始终藏在云里雾里的月照峰,可是……
没有解药,没有传说中的龙山火藻。
月照峰的峰顶,除了漫天风雪,只有一株晶莹美丽的夜沐莲含苞待放。
“那么,我们坐下来吧。”江舒雪沉默了一下,微笑。
“我要在这里等着它开花。”
“天骄,你来陪我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作为报酬,你来替我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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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话本啦,江南红叶生的封笔作,据说师娘当年为了抢这本书还和神针娘子打了一架,上下两册,我偷师娘的裙子穿时在衣箱里找到了上册,躲在厨房里看了一天才看完,真的特别特别喜欢苏七公子——”
她想了想,又笑道:“一会儿觉得柳柳对苏七太凶了,一会儿又觉得苏七那么好,喜欢他的人那么多,柳柳要不是对他那么凶,苏七后来未必会喜欢她呢,因为怎么都找不到下册,只好没事自己瞎编,把自己当成柳柳——吃饭时也想,睡觉时也想,跟师兄扎马步时也想,结果摔了个大马趴。”
“有一次听师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我每次晚上睡觉前都不停念叨着‘苏七苏七’想晚上做梦看看他的模样,一连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晚上梦到了,他拉着我的手对我笑,还说:‘柳柳怎么长胖了?’可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立刻就记不得他的样子了,记得我硬是不肯去练武,吵着非要再睡一觉。”
江舒雪“扑哧”笑了出来,在谢天骄怀里蹭了蹭:“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里面哪一段?”
谢天骄摇了摇头。
江舒雪笑起来,一脸神往的样子:“我最喜欢苏七装瞎子骗柳柳那一段。”
她微微仰着脸开始背起那一段情节来,显然熟溜以极。
“
……柳柳一想到他这么一个风流俊秀的人因为自己胡闹从此再也看不见,又是内疚又是难过,眼眶立刻红了起来。
‘你以后可都不能画画了,怎么办?’
“柳柳真笨,人人都说苏某学富五车,可是闭着眼也能画出绝世好画来的。”
‘呃……可你怎么调色呢?’
‘那边便画山水好了,只是我的一幅花鸟值五百两银子,一副山水却只值三百两,怕是要多画几幅才能凑够给你买零嘴的钱了。’
‘那……那你下棋怎么办?’
‘柳柳不知道世上有盲棋这种下法吗?’
‘呃……’
‘便是从此不能视物,苏某还是那个琴棋书画超凡脱俗的‘四绝公子’,只是,唉!’
‘你叹什么气?’
‘只是柳柳你老是迷路,我看不见之后,你再丢了我怎么去找你呢?’
‘你才笨的老迷路呢!’柳柳大怒。
‘可那次在白老爷子家——’
‘那是他家太大!’
‘还有在汴州——’
‘好了好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一个好主意,来,乖乖把眼睛闭上。’
‘干嘛?……喂,你干嘛摸我的脸?’
苏七的手,温暖而微润,从柳柳的额头,一点一点,很认真的摸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柳柳实在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也很亮,眼下正气鼓鼓的瞪着苏七,便更大,更圆,更亮了。
苏七轻轻笑了起来:‘我虽然看不见了,可既然摸过你的脸,以后便再也不会忘记。’
柳柳皱起眉,想了想,忽然怀疑道:‘不对,就算你摸了我的脸,记得我的样子,可是你日后若要找我,难道还要一个一个去摸吗?’
苏七摇了摇头:‘自然不。’
‘那你?’
‘我只是害怕以后有一天会忘记你的样子,所以我要摸一摸来提醒自己……”他的手摸到柳柳的嘴巴,顿了顿,忽然讶异,“咦,差点忘了你这里还有两颗兔子牙了……’
……
”
江舒雪背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笑道:“天骄,你看,其实我也有兔子牙的,在这里哦。”
谢天骄低下头来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没有啊,你的牙齿都很整齐。”
江舒雪撇嘴,长大嘴巴指着:“谁说的,你看,这两颗门牙是不是比一般人大一点点嘛,明明是兔子牙的。”
谢天骄无奈。
好一会儿,江舒雪才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第一眼看上去,我就觉得云潇很像苏七。”
谢天骄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所以你才喜欢他?”
“也不全是,只是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很有好感啊。喜欢什么的,都是后来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啦。”
“苏七很聪明,云潇也很聪明,苏七很温柔,云潇也很温柔,苏七风度翩翩,云潇也不差,苏七精通琴棋书画,云潇也文武双全……”江舒雪板着手指认真的数,“我当时觉得,老天真好,云潇就是专门配给我的苏七公子,我可一定要抓牢了啊。”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下册,你知道结局吗?”她抬起眼眸看向谢天骄,墨色的眼眸闪着柔柔的光。
“不知道,他们没有在一起吗?”谢天骄老实的答道。
“嗯,他们在一起了,永远永远在一起了。”江舒雪低下头,眼睫毛长长的垂下来,“青阳国王子来中原面圣,随行的青阳第一武士拓跋,也喜欢柳柳,但是柳柳不喜欢他, 他只得把情谊藏在心里。后来两国交战,因拓跋勇武,无人能敌,苏七便借柳柳的名义约拓跋出来,合中原武林人士之力,杀了他。”
“柳柳得知后,一人一剑,杀了苏七,抱着他一起跳崖了。”
话音落下,如同青霜白刃,刻骨铭心。
谢天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江舒雪吸了吸鼻子:“苏七和云潇,是不同的,云潇从来没有利用过我,他害了阿离哥哥,也是因为怕连累我。”
“我和柳柳也是不同的,拓跋对柳柳好,柳柳便能为他豁出去一切,可我不行。我捅他的那一刀,用了这辈子所有的恨,可也只有那浅浅的半寸而已,到最后也只能远远逃开,我比柳柳懦弱,我既不敢承认我恨他,更不敢承认我还喜欢他。”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鼻子是红的,眼睛是红的:“那种喜欢,成了种在心底的毒,拔不掉,怎么也拔不掉。中了‘怜芳草’后,我一会儿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一会儿又想,若是云潇知道我死了,该有多难过啊,很可笑吧,我不敢去见他,可他若是难过,我还是伤心。”
她突然擦了擦眼泪,笑道:“天骄,你知道吗?拓跋野也曾背着柳柳爬过雪山呢。”
“那时柳柳被打伤了,神志不清,把拓跋当成了苏七,她的眼睛看不见,她一个劲的哭,抱着拓跋喊疼,喊着‘苏七大猪头!’。可我没那么不中用啦,这一路我都没喊过疼对不对?”
谢天骄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伤了心,失了意,心里结了冰,可是还只能笑道:“原来我就是拓跋,白忙了半天,为人作嫁,何苦来哉!”
江舒雪摇了摇头:“拓跋对柳柳说:‘别怕,一定把你送回苏七身边。’可是,我不一样,我已经回不去了。”
她抱住谢天骄的脖子,有点困难的跪坐起来,凝视着谢天骄,认真到:“柳柳不喜欢拓跋,我不一样的。”
谢天骄突然觉得一阵紧张。
心中是隐隐的期盼,喉咙竟有些发干,手心有汗浸湿。
江舒雪对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的,虽然只有一点点。”
她比划出一个手势。
谢天骄突然觉得心落了回去,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才这么点,再多一点吧,不然我岂不是太亏了?”
江舒雪眨了眨眼睛:“没骗你,也不是安慰你,天骄,我也喜欢你的,不过只有一点点。”
“你对云潇的喜欢,不也是从一点点慢慢累积起来的吗?”谢天骄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忽然笑若春花:“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惜你运气不好啊,眼看着我就要死啦,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得到这么点啦。”
谢天骄鼻子一酸:“我对不起你。”
江舒雪摇了摇头:“这是世上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如果是以前,我不会告诉你这些,因为我若从没有喜欢过你,你以后总有放下的一天。可你若知道,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啦。”
谢天骄梗着脖子嘴硬:“美得你,还这辈子,等我娶了媳妇,谁还记得你啊!”
江舒雪哈哈笑了起来:“算了吧,你这辈子都娶不到第一次见面就把你打成乌鸡眼的媳妇了。”
她收了笑声,慢慢道:“师娘说,“情”这一字,入了痴缠,便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心死了,也便放下了,所以走时我让阿郎找具尸体,扮成我的样子,好让云潇心死。因为我不能在见他。”
“你好狠!”谢天骄被惊住,半晌才喃喃道。
“虽然狠,却是对他最好的办法。我了解云潇,他有着太重的心思,有着太多的牵绊,他总得要好好活下去。而这个世上,什么都抵不过时间,我死了,他再悲伤,五年,十年,一日一日的磨下去,总有一日回忆会淡去,悲伤会消失,他只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叫江舒雪的女孩子,最后死了……”江舒雪轻轻道。
谢天骄听着,整个人静默得像凝固的岩浆。
然后他开口,他说:“不,你说的不对,起码我不会忘掉你!”
“我会记得,有一个女孩子,打青了我的左眼,宰了我三个月的零花钱,抢走了我的马,我会记得,我喜欢那个女孩子,为她抢回了琥珀金蔷薇,可是她心里没有我,我会记得我曾偷偷躲在她住的屋子外面的树上,藏了一宿,第二天染了风寒,我会记得,我把她从江南一路拖到殇阳,拖上大雪山,带她去找解药……”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的一身白衣,袖口绣着黄|色的花,你的剑上飘着青色的剑穗,是当时最流行的青烟坠,你头山别着一根凤尾簪子,可我从没见过哪家姑娘把头发挽的那么难看,歪歪扭扭的好像随时会散下来……”
谢天骄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你已有死意,我不阻你。但你要明白,你是我一生所爱。我曾求上天能让我与你携手相老,后来便求你能一生平安,再相见举杯相笑便无遗憾,可我如今后悔了,我该早些抓住你,牢牢不放手,云潇也好,不喜欢也好我,你欠我钱欠我情欠我命,这辈子欠了我这么多,你若就这么死了,拿什么还?”
江舒雪红了眼圈,却笑道:“咦,那让你亲一下还好不好?”
话还未说完,谢天骄已经一把拉起她,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是如此的热情而凶猛,如此的浓烈而丰盈,尖利的牙齿咬破了唇,血腥味让彼此更加兴奋,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手中抓着的那个人,在一点点消失,不能放手,不能放手,好像只要松开那么一点,她就是从此消失不见。
谢天骄的眼泪沉沉的落了下来。
一心一意爱着的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从来没有这样奢望过,眼下抱着她,吻着她,可她却要死了。
她若去了,自己的灵魂便也会一同被撕裂,连着血,带着肉的,那么生生撕裂。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涮羊肉,约好了,冬天的时候去殇阳老宋馆子的……”
“哎呀,这可麻烦了,还不清了……”她还在笑,笑的那么明亮,可是虚幻,“欠着吧,下辈子还你可好……”
“你还不清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清……”他含糊的说着,尖锐的疼痛仿佛从她身上传到他身上,痛入心扉。
风停雪静,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月照峰的峰顶是如此寒冷,只有彼此可以依靠,可是靠着这么近, 还是冷啊。
江舒雪把头埋在谢天骄怀里,良久,突然出声道:“你看,花开了。”
谢天骄转过头,只见那朵夜沐莲果真在眼前一点点绽放开来。
洁白如玉碗,雍容剔透,仿佛三生三世的前缘,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死之前,等一朵花开。
“天亮了。”她低低的道。
“天骄,谢谢你陪我一起等。我很满足,既然还不起,欠你的,就这么欠着吧,反正我欺负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细小的光点在碎雪中弥漫,嬉戏,终于化成一片澄澈的光海……
谢天骄闭上眼睛,这是一个梦,梦醒来,两手空空。
一夜梦回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追着云潇跑啊跑,可是怎么也追不到,气的蹲在地上耍赖,云潇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有些无奈。
“
你曾说,
无论相隔多远,
桃花开了的时候,
就来找我,
可你为什么没有来?
”
她愣了愣,大声喊道:“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走的那么快啊?”
云潇摇了摇头,温和的笑道:“桃花落尽,只奈何缘浅情深,舒雪,你来了,我却要走了……”
她“唰”的一声流下眼泪来,大喊:“云潇,你不要我了吗?”
天南海北,黄泉碧落,好像不管哪里,都逃不过,避不开,去不了,归不得……
谢天骄默默的站在后面,忽然道:“哭什么,快去追他啊!”
她猛地回头,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该说什么好呢?
谢天骄忽然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放心,我就在这等你,哪儿也不去。”
“反正这一世我认栽了。你只要记着,累了倦了,找不到路,回过头来便是,这里始终是有我的,你,去吧……”
他想了想,有些担心的补充道:“不过,我等你可不是心甘情愿的,莫要真把我扔在这里不管,十年二十年,总得有个期限……我可不是傻子,愿意白白等你到死……”
然后,她看见云潇温柔的拉起她的手,指尖冰冷。
他说:“你再恨我,哪怕要我死,说一声便是,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手被放在他心口,云潇笑道:“既然这是你的,便拿去吧,揉碎踩烂,随你高兴。”
“我做错了事,活该受苦,可你,却该好好活着……”
“还有,别在我面前哭,我喜欢你,所以受不起……”
江舒雪望着云潇,她说不出来话,只能拼命点头。
会的,她会好好活着的。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她会用尽生命中所有力量去实现的承诺。
不论何时何地,江舒雪总是活的肆无忌惮,没心没肺的。
可是,云潇,你的笑容,为什么这么明亮,明亮的让人心痛,让人流泪。
明明你是不会说这些的啊,可是为什么一字一句,都像是从你的心里敲在我的心里的呢?
她想哭,却记着自己不能哭,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
我不哭,可你别走的那么快啊,再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只一眼……
然后,梦便醒了。
睁开眼,恍如隔世。
幽暗的灯火如一粒黄豆,屋子是温暖的,被褥是厚重的,风雪被隔在外面,骨头是痛的,身体是虚的,眼睛是肿的,江舒雪呆呆的看着旁边的人,不说话。
那人也看着她,很淡漠的看着。
江舒雪怒了起来,哑着嗓子:“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
“你救了我?”
那人不说话。
“你是哑巴吗?”
那人不说话。
江舒雪深深吸了口气,闭眼片刻,然后睁开,亮晶晶的眼眸一瞬间流光溢彩。
“我饿了,我要吃肉,红烧肉!”
那人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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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灰衣仆人。
“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传来,他微微皱起眉,转过脸,看着少女半拖半抗着梯子,艰难的往院墙那边去。
“江姑娘,你要干什么?”他偏了偏脸,和气的问道。
江舒雪抹了把汗,还有些病弱苍白的面容显出一抹潮红,理直气壮的拍了拍梯子,笑道:“爬你家墙!”
白衣男子略有些好笑,掩了唇,半晌才正色道:“你的毒刚拔除,身子还虚的很,受了寒可不是好玩的。”
江舒雪撇撇嘴:“那你让天骄进来啊,那个笨蛋都快冻成冰坨了。”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指着身后的仆人道:“你那朋友折了阿武种的夜沐莲,阿武是不会允许他进来的。”
他看了江舒雪一眼,又道:“神庙一向不许外人进入,若非阿武的女儿早夭,让他对你生出那么一丝怜惜之意,也不会坏了规矩将你背进来,江姑娘,你要知足。”
江舒雪眼珠子转了转:“没商量?”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
江舒雪立刻转身,不再看他一眼,哼哧哼哧的抗着梯子继续爬墙去了。
白衣男子远远看着少女手脚并用,无比笨拙的爬上梯子,双手撑在墙头上冲下面挥了挥手,然后,墙那边响起那个被阿武拦在外面的年轻人的声音。
“谢天骄,你个笨蛋,怎么冻得跟青头萝卜似的,喂,告诉你,我今天中午吃的是红烧肉哦,那个哑巴看起来笨笨壮壮的,烧饭还挺好吃……”
“要不是……是我……你早死了……现,现在,还敢跟我……我炫耀……”谢天骄仰着头,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却兀自不肯认输。
“大祭司不是要你安安心心在前面村子里等着吗?谁让你每天跑过来的,活该!”
“那……那个混蛋……没安好心,我……就这么走了……你,你怎么办?”
“嘿嘿……天骄,这个给你……”江舒雪笑了笑,一挥手,一包东西扔了下去。
两个人隔着墙东拉西扯的聊了半天,待江舒雪冻得受不了了,这才爬下来,神气活现的斜睨了灰衣仆阿武和此间主人,离国圣山祭祀白衣男子一眼,负手姗姗而去。
阿武没有说话,只沉默的跑去收起了江舒雪扔在那里的梯子。
“喂,你放那不行吗?明天我还要用呢!”江舒雪回头看见,不满的大喊。
阿武不理她,将梯子放回去,然后回到白衣男子身边,垂手立好。
白衣男子轻轻笑了笑,回首对身后的阿武道:“真的不让那孩子进来?”
灰衣仆郑重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也好,不然我们哪来好戏可看。”白衣男子淡然安笑,“说起来,真的好久没见着这么有趣的两个孩子了。”
一主一仆慢慢往回走。
沉吟着的白衣男子,离王亲封的大祭司,被整个离国顶礼膜拜的雪山守护者,忽然抬眸道:
“阿武,今晚不吃红烧肉了,把下面送来的那只鸡炖了吧。”
灰衣仆郑重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阿武,我看那小姑娘好像挺怕辣的,记着多放点。”
再次点头。
“哦,对了,她也不吃生姜,别忘了。”
继续点头。
“阿武,她还不吃什么来着,你记得吗?”
大雪山屹立千年的神庙,那厚重,高大,沉默,威严的庙墙内,那薄薄的天光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长,拉长,终于消失不见……
神庙外。
青头萝卜谢天骄拎着江舒雪扔下来的包裹,愤愤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将神庙里的两个混蛋骂得狗血淋头。
**********************
夜色暗沉。
江舒雪裹在厚厚的皮毛里,坐在神庙前,看星星。
白衣男子走出来,微笑:“你在看什么?”
江舒雪回头望着他,这个人,替她拔除了毒,救了她的命,却总是清清冷冷的。
他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风霜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岁月却在他的眼中停驻了下来。
“大雪山很安静。”
“嗯。”
“我们来的时候,却一路刮风下雪,很吓人,这算什么,吃柿子捡软的捏吗?”
“你们是软柿子吗?”
“呃……”
沉默了片刻,江舒雪开口:“我有心事。”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
江舒雪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吗?你不是和尚吗?离国的祭祀不就是我们大胤的和尚吗?而且你应该是地位很高的那种,嗯,高僧,这种场合,高僧不是应该说两句神神叨叨的话来开导迷途的凡人吗?”
白衣男子想了想,道:“祭祀与和尚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
“祭祀不用剃头,也不用念经。”
“……”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怖亦无忧……”
“这个是……”江舒雪的脸黑了下来。
“你们大胤的佛经,我只背得下来这一段……”白衣男子大方的承认,“传言用来开导人很有效,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传言并不准确。”
他看着蓝盈盈的夜空,道:“我不是大胤的高僧,能看穿每一个人的心,我只知道,那个年轻人背着你爬过了大雪山,找到了神庙,可是他不可能就这样一辈子背着你。”
“你练的九道流雪剑,伤身折寿,虽然曾有得高人诊治,可惜未能尽全功,你此生并不能长寿。”
“这个世上,人有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人却不多,喜欢你的就更少,错过一个,便就少一个。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哭,很多人笑,很多人相爱,很多人做梦,人生没有过错,只有错过。梦,终有一天还是要醒来,醒来了,可能就错过了……”
江舒雪默然。
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人,总是要自己面对的,自欺欺人的站在一边逃避,总有一天,会连自己也骗不下去。
是谁说的,开着开着,花就谢了,走着走着,人就散了。
如果,在很多年前迈出了那一步,走过了许多的路,很多年后,即便再回首,可是还能回头吗?
痛是一时的,伤是一时的,遇到,喜欢,离开,纠结来纠结去,在别人眼里,也不过弹指一挥,只有在自己眼里,那每一分每一毫才是沉沉的,满满的,捧在手里藏在心里的珍贵。
江舒雪认认真真的想了很久,然后抬头微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大师指点。”
“好说,江姑娘无须客气。”
“大师啊……”
“嗯?”
“明天吃什么
“呃……”
相思无涯
“这个人是谁?”
“她叫江舒雪,是你这一世最爱的人。”
“是吗?”
“是的。”
“最爱的人啊?算了,也不过曾经而已。”
*********************************
承平十八年暮秋,武烟阁阁主江舒雪坠江而死,漫山遍野红叶如血。
是年冬,天云帝乡少主云潇,心如死灰,饮下一碗“洗尘缘”,洗净尘缘往事。
一盏灯,一杯酒,一碗尘缘,一掬泪。
泪湿青衫,饮尽红尘,又是一年春草绿。
少年子弟江湖老,转眼间,那段曾绝艳江湖的爱恋,却已被人渐渐遗忘。
桃花初放时分,当初那个清贵无暇的云潇又回到了世人面前。
东篱饮酒,西山赏花,马蹄踏遍风流。
天云帝乡得回了算无遗策的少主。
帝都长安得回了浅笑如玉的云公子。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弹指流年,一瞬红颜,年年桃花开落,可约好同来赏花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谁失去了,失去了谁,说也说不清,倒也道不尽,只是若约定是牵着两个人的线,没了羁绊的那一头便空落了许多。
阿七看着自家公子偶尔立在落花树下的身影,一笔一笔,勾勒出的只有寂寥。
他是在等着谁么?
可惜,到底在等谁,为什么而等,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一直一直固执的等下去,不知道等谁,没关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下去。
因为,总有一天,那个人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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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脚步,怔怔的看着晚香苑前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容颜清艳的女子,仿佛永远长不大一般干干净净的笑着,身后,是灼灼晚霞,仿佛要烧尽这片无垠的天空。
她蹲在地上,正兴致勃勃的用手指戳着面前那只胖乎乎的懒猫。
那只猫懒洋洋的打了个哈切,毛茸茸的尾巴“啪”的扫在她的脸上,引起一声惊呼。
察觉到云潇的接近,那只懒猫忽然警觉的站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扫了一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只留下被抛在原地的女子,一脸愣愣的对上云潇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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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云潇的那一刻,江舒雪下意识的用力嗅了嗅,她觉得自己闻到了清醇的桂花香。
浓郁清冽,带着些许的怆然,那种香味让人留恋,让人想起一地破碎的离别。
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
原来,再相见,已是暮秋。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眼前的云潇是如此平静而坦然,让她只觉得无言。
先说话的人是云潇。
他一身华衣,专注的凝视着她的眼眸,忽而轻轻一笑,温和道:“这位姑娘,我们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眼熟?”
她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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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服了我配的‘洗尘缘’,他不记得你了。”绿绮的声音如落花幽然飘落,带着一丝怅然。
“可是……”她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你不用担心,公子现在很好,该记得的并没有忘,忘记的,不过是原本就不该记住的罢了。”
“他记得自己喜欢过武烟阁阁主,只是不再记得你。”
“忘记了,就不痛了,你为什么还要来呢?难道你伤公子伤的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呢?”
于是无言,只能无言。
云潇温和的微笑:“我忘了很多事,不过还记得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原来那个人就是你啊。”
他想了想,有些歉意的道:“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绿绮阿七他们,似乎并不愿意提起那些,我也不好勉强,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的。”
江舒雪沉默了很久,忽然抓起云潇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的写。
然后抬起头,微笑。
“你看,我的名字是江舒雪……你忘了别的没关系,这个可要记住啊。”
“江舒雪?”唇间沉吟片刻,他微笑的赞道,“好名字。”
“那是,一等一的好名字。”
于是从这个好名字开始,一件一件的讲述。
桃花烂泥里的最初相遇,晚香苑里的日夜相对,龙隐岩的执手相携,长安城外的离别相誓……然后……她顿住。
云潇笑起来:“没关系,说下去吧,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以前做过些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听你说的,似乎我们以前很相爱,为什么最后没有在一起?我想知道?”
江舒雪看了他一眼,云潇的笑容平静而疏离,像在专注的听一个美丽的故事。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起那个烟火漫天的夜晚。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那样清晰冷酷的诉说着埋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伤痛,可是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疼痛,面前那个人温和的笑容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关于错过的故事,哀伤,美丽,令人流泪,然而,和他,和自己无关。
他认真的听完,然后微笑,评价:“不可思议。”
她愕然。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真的曾因为喜欢的人心痛不能自已,喝了‘洗尘缘’,真的很难相信那些事会是我做的。”他摇了摇头,温和的道,“我觉得我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因为那样很蠢。”
他歉意的笑了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能想象,我也会为了一个人,做出那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事。正如你说的,那是一场豪赌,而我自恃,并非赌徒。”
江舒雪看着他,沉默。
这段时间,她总是沉默。
是的,云潇不是赌徒,心思细密的他更喜欢一点一点设下伏笔,将事情兜转成预先设想的那样,他理智,冷静,手腕高超,若说人生如棋,他便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好棋手。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他这样的人,怎会犯下那样的错误。
可当时,也许他真的是心甘情愿投下那必输的一子。
情不知所起,然一往而深。
临别的时候,云潇望着她,忽而笑道:“我现在相信了。”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的眼眸里。
“相信我曾经那样的喜欢你。”
“因为就算现在,忘掉了过去,可我还是觉得我有些喜欢你,第一眼看过去,就很喜欢。”他顿了顿,觉得失言一般笑着补上一句解释,“当然,现在我的喜欢,可能没有那样强烈,只是……”
只是喜欢一朵美丽的花,一片无根的云,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那样的喜欢。
没有那么深,所以也不会那么痛。
喜欢不是爱,爱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人割的鲜血淋漓。
他说:“你是个好姑娘。”
她明白。
她什么都明白。
于是挥挥手笑道:“是啊是啊,我一向很讨人喜欢啦。云潇,你也很好不错啊,现在的我,也还是挺喜欢你的!”
是的,她用天涯海角的重量埋掉了爱,站在他面前,坦然的说着喜欢,而他则用一碗“洗尘缘”,洗去了一切的纠缠,然后微笑的说着喜欢。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殊途同归。
“这些年,我觉得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久的似乎什么都忘了,不过,终于等到了你,我可以放下了。”云潇微笑,“来年春天,若有空,不妨来这儿坐坐。”
江舒雪久久的凝视着眼前笑语温言的男子。
石榴花开,他一身华衣,静立在花荫深处,回首清浅一笑,灼灼芳华几乎要将这三千锦绣红尘燃成灰烬。
依然是那个云潇,是天云帝乡独掌大权的少主,是江湖百年难得一现的惊艳才俊。
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可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不复是她当年所认识的那个云潇了。
洗尘缘,怎能尽数洗尘缘,正如碎了的镜子,终究留下了痕迹,不复圆满。
他的眼眸里,不再有她。
只是,就这样遗忘,也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年,她走过了千山万水,可是,心里总是有着那么一个人的影子,沉甸甸的。
并不能原谅,却早已理解。
然而还是放不下。
现在,也许,她真的可以放下了吧。
江舒雪垂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些许怅然。
伤什么心,流什么泪,再痛也痛不过一生那么长,过得个三年五载,又别是一样海阔天空。
天涯海角,竹影明月,青崖白鹿,陌上花开,那些事,那些人,总会忘记,总会过的好……
只要他能过得好。
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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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喝下那碗药,为什么却要骗她?”
“你从来没有忘记她,你们之间的每一件事,你记得远远比她要牢,为什么还有从她口里听一遍?”
“你痛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不肯放下?”
“初时,我告诉自己,再怎么累,我也不能放手,我要一直一直等下去,等她回来。
五年,十年,还是更久,只要等下去,没有关系的,
到那时再回头看,或许心里能有些位置留给别人。
或许还只有她一个,可是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
我只能等下去。
因为,无论生老病死,想要一直握着她的手,想要她站在我身边。”
“后来,听说她跟着谢天骄走了,我才明白,世上最简单的事,往往最难实现。
一直告诉自己她总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就算骗不了别人,也能骗过了自己,可到最后,若连自己也骗不下去了,这自欺欺人的戏也就演不下去了。
她心里对我存着一份情,一份愧,可我并不希望成为她的负担。
若喜欢一个人,就该只为她好,让她舒心快活。纵然她一生一世都不知道,那也无妨。”
“虽然不甘心,可无论如何,只要她能觉得幸福,便好。”
“绿绮,对不起,我不能喝下那碗药,我不能真的忘了她,我舍不得。”
其实,也不是没有私心。
所以装作忘记了一切,任她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着她的名字,笑着听她再喊他的名字,清脆的,欢快的,一叠声的,“云潇云潇……”
江湖上都说云公子从来算无遗策,于是末了,也总该再算计她一次,才不枉这一场吧……
“你看,我的名字是江舒雪……你忘了别的没关系,这个可要记住啊。”
缓缓的握起手,怎么会忘呢?
有些人会用一生去记住一个人,包括她的笑容,她的名字。
比如他。
石榴花染了秋霜,越发红艳。
云潇俯下身子,折下一枝花。
“我现在相信了。”
“相信我曾经那样的喜欢你。”
“因为就算现在,忘掉了过去,可我还是觉得我有些喜欢你,第一眼看过去,就很喜欢。”
舒雪,这些话的深意,其实你不懂。
我在心里藏了许多许多的话想对你说,可是不行。
因为,那些话永远都不能开口说出来的,说出来便是错。
所以我只能这样温和而疏离的微笑着,看着你离开。
他抬眸,轻轻拂去身上的落花。
“
二十二桥旁,那些晚红的枫叶,
于细雨中,纷纷零落;
昔日与君别于此,今朝红枫别细雨,
说人间离离合合,
却只不过留下走马戏台,
几段词穷……
”
歌女幽幽的弹着琵琶,隐约的唱词在风中开出一丛一丛的绚烂之极的花。
明月高楼回眸一笑顾盼生华,谁家少年银鞍白马流星飒,岁月悠悠的流淌过去,如一条蜿蜒的河……
才知道,
情到刻骨,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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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桥旁,那些晚红的枫叶,
于细雨中,纷纷零落;
昔日与君别于此,今朝红枫别细雨,
说人间离离合合,
却只不过留下走马戏台,
几段词穷……
”
《二十二桥枫别雨》,很喜欢这段歌词,无耻的拿来用一下,咳咳,表打……
【尾声】十年一梦江湖远
“所以说,本姑娘天生招人稀罕,走到哪里都惹桃花,真是让人伤脑筋啊!”少女把玩着手中的草编蚂蚱,懒洋洋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
“姓李的那小白脸不就是会拽几句诗文,有什么好得意的,哼!”年轻男子恨恨的冷笑。
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便是一同周游江湖的谢天骄和江舒雪。
月前两人路过江南,游湖时偶遇江南才子李公子,那李公子一见江舒雪,顿时三魂离窍七魄升天,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李公子素有才子之名,没事就喜欢对月吟诗,对花感怀,正好搔到江舒雪痒处,对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让一旁的谢天骄几乎咬碎一口白牙。
直到李公子聘礼上门,江舒雪才摇了摇扇子,翩翩然拉着谢天骄跑路,独留下那被佳人抛弃的痴情公子,在西湖边迎风流泪。
若说这一路上行来,江舒雪招惹的桃花,不可谓不多,除了那位痴情的李公子,还曾有某位已经娶妻的世家子弟不长眼的试图强行纳江舒雪为妾,让之前风中杨柳般柔弱的江舒雪当即撕下伪装,将那公子哥儿当街打成猪头,事后又被谢天骄拖到巷子里一顿死扁。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谢天骄不告而别,如今算是个逃兵,据说谢将军正派人捉拿他,江舒雪在江湖上已是个死掉的阁主,再明目张胆的出现,随之而来的麻烦也颇让人头疼,两人只好灰溜溜的躲到了这个小镇避避风头。
“有人在吗?”隔壁的老大娘拎着只鸡,乐颠颠的进来,一见江舒雪,老脸笑得那叫一个满脸掬花开,“丫头啊,今个儿也在家呢?”
“是啊,阿婆您怎么来了?”江舒雪甜甜的一笑,乖巧的跑过去扶她。
“和你哥哥说点事儿,小丫头别听,没得害臊——”
片刻后……
屋外,
老婆婆唾沫横飞。
谢天骄脸色诡异。
屋内,
偷听的江舒雪咬碎满口银牙。
“谢家小哥啊,别怪我老婆子嘴直说话不好听,你家妹子长相那自是没得说,水灵灵的跟棵葱似的,可咱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家,谁家娶媳妇光看脸盘子啊,腰粗膀圆ρi股大,这样的姑娘才好生养哇!再看你家那妹子一阵风就吹倒的样子,想来也是干不了什么活的,何况也快二十了吧,这么大的姑娘还没嫁出去,知道的说你这个做哥哥的眼光高,想给妹妹挑个好的,不知道背后还不定说什么难听话呢,要我说,他家大壮那孩子,为人老实不说,干活那可是一把好手,家里头也宽裕,街里街坊打听去,谁不夸她王大娘生了个好儿子,前年大壮媳妇生了痨病就这么去了,丢下个孩子,多少人劝他再娶一个都不听,可见是个重情疼人的,把你家妹子嫁过去一准错不了……”
“哎哎,别急啊,人家大壮说了,聘礼足足有五口猪呢,还不算其他的,这么好的亲事你上哪儿去找啊……”老婆婆一边被谢天骄推着往外走,一边不死心的嚷嚷道。
好不容易憋着笑送走了前来说媒的老婆婆,谢天骄还没开口,只见江舒雪已经握着拳头冲了出来。
“嘿嘿,我说,你干嘛去啊!”
“废话,自然是去宰了那混账,敢打姑娘我的主意!还该嫌弃我……”江舒雪两眼冒火。
“咳咳,人家也没说错,你这身材,啧啧,这长相……呃……确实不够旺家啊!”谢天骄上下打量了她一样,坏笑道。
江舒雪猛的回头瞪他。
于是立刻消音,谢天骄整了整脸色,肃容道:“当然,舒雪,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砰”的一声,被打飞。
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逃出该镇。
江湖第一美女,前武烟阁阁主江舒雪的桃花债上,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夜,露天野外。
篝火熊熊,江舒雪吃完干粮,便要合衣睡觉。
谢天骄凑过来,小声关切道:“舒雪,冷吗?”
不搭理。
于是再凑近点:“舒雪,挺冷的吧。”
还是不搭理。
于是再再凑近点:“我来给你暖手吧……”
还是不搭理。
于是心满意足的去拉她的手。
于是……
只听一声惨叫,“烫死我啦——”
江舒雪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哼,最近姑娘我没事,正好在练少林绝学火云掌玩儿……
于是,风哗啦哗啦的吹,于是一转眼,便过去了很多年……
*****************我是人生小伤感的分割线*******************
白衣郎最近很闲。
没有人来找他买凶杀人。
作为一个热爱生命的杀手,这本该是一件美好的事。
可惜,在自己身上只剩下几吊钱时,这件事就不那么美好了。
何况他还欠着半年的房租。
一合计,他下定决心,在房东婆娘一把扫帚将他赶出去前,收拾出一个小包裹,连夜跑路了。
他决定投奔谢天骄。
谢天骄在西域隐居。
他来到谢天骄住处时,是一个早晨。
谢天骄推开房门,看见他,楞了一下。
白衣郎对他咧嘴一笑,亮出满口白牙:“谢兄,我来看望故人。”
谢天骄了然一笑,将他让进屋里,端出一盘烧鸡。
白衣郎手捧烧鸡,热泪盈眶。
“谢兄别误会,我真是太想念那丫头了,呜呜,好香……是苏记的吧?我闻得出来。”
谢天骄这个地方着实不错,有山有水。
白衣郎在这里优哉悠哉的住了很久。
江舒雪的墓在山后。
过了不久,便有人来看她。
那是一个青衣男子,面容俊朗,旁边一个清秀少年,只是眼神冷漠的很。
那男子坐在江舒雪的墓旁,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
白衣郎开始还饶有兴趣,待那个男子擦着眼泪说到上火时要多喝掬花茶,少吃炒面时,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切,靠着睡着了。
醒来时,那个男人和那少年已经走了。
他跳下树,江舒雪墓前放着很丰盛的供品。
居然有百味鸡和神仙鸭,看起来还是江南太白居的。
白衣郎不客气的一顿大嚼,当然,最后还是很厚道的给江舒雪留了两幅骨头架子,鸡头和鸭ρi股也留了下来。
之后来的,是一个老太太。
她已经很老了,裹在一堆华丽而累赘的衣物里,杵着拐杖颤巍巍的走上前来,抚摸着江舒雪的墓碑。
她身后有很多随行的人,然而那些人却一脸恭敬的等在一旁,没有人上前搀扶她,她似乎也不需要。
看着那枯树皮一般的手,白衣郎突然觉得,江舒雪就这么离世也是一件好事,起码她死时候的样子还是很美好的。
他觉得无法想象弯腰驼背的谢天骄和鸡皮鹤发的江舒雪站在一起。
那简直是人间悲剧。
那群人呼啦一下来了,又呼啦一下离去,犹如人生。
看着那被簇拥着却依然很寂寞的老人,白衣郎有点感慨。
“切,武烟阁江家财大气粗,还不如许轻寒那小子大方,人家好歹还带了一只鸡一只鸭呢。”
江舒雪的生意实在是好,再后来,又来了一个中年人。
他算的上好看,可惜眉梢眼角有着白衣郎熟悉的肃杀之气,那杀气如此萧索,让白衣郎打了个寒战。
那人静静的立了一会。
然后,解剑,在江舒雪墓前酣畅淋漓的舞了起来。
舞毕,剑归鞘,叹息:“这九道流雪剑,放眼天下,果真唯有你能使出。可惜,你去后,不知道武烟阁要等待多久,才能迎来下一个主人了。”
言罢,长歌离去。
于是,白衣郎寂寞的想:“靠,莫非最近烧鸡吃多了?赶明儿换换口味,还是吃牛肉面好了。”
直到一个深秋的傍晚,红叶灼灼如火,白衣郎倚在树上剔牙。
远远地,他看见一人一骑向这里行来。
华衣如流云舒卷,俊秀的面容,仿佛也被染上了这深秋的霜意。
这次,是云潇。
他没有走上前来,只是远远的在那边望了一望,仿佛一生都在那一望里头过尽了。
他离去时的背影让白衣郎有点忧伤。
于是,他跟谢天骄说:“我要走了。”
谢天骄问:“为什么?”
白衣郎悲愤:“我就偷吃了只鸡,至于吗?老子现在都快被折磨成哲人了!”
谢天骄:“……”
白衣郎继续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从何而来,往何处去,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说,老子剃了头是不是可以去冒充个高僧?”
谢天骄哈哈大笑。
白衣郎恨道:“还笑,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为什么云潇只是远远看着呢?”
谢天骄轻笑:“所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也许对云潇来说,只远远瞧上一瞧,这辈子,便足够了。”
“那么你呢?”
“我?对我来说,舒雪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我身边。”谢天骄笑的温柔而骄傲。
白衣郎悲催掩面:“完蛋了,老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不行,再不走,老子真成神棍了。”
他离开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
白衣郎回望了一眼江舒雪的墓,忽道:“为什么费劲周折把南宫离的墓迁过来,还和舒雪葬的那么近?”
谢天骄笑了笑,悠然道:“因为,我有时会出门,有南宫离陪着,她不会寂寞。”
“你要出门?去哪?”白衣郎挑眉。
“明天动身去蜀中,当年我曾和她约好了要去品那里的醉鱼,可惜未能成行,这次也算代她了却一桩心事,用当地的春泉水煮茶,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
白衣郎一把拉住谢天骄的手,深情款款道:“好男人啊!谢兄弟,我发现我都情不自禁爱上你了,怎么办,把我也带着一起去吧?”
谢天骄微笑着拍掉他的手,然后悠然的捏住他的脖子,如同捏着一只鸡。
白衣郎挣脱出来,屁滚尿流。
“奶奶的,老子就是被那讨债的恶婆娘打死也不上你这儿来了。”
谢天骄浅斟了一杯酒,望着打马逃出老远的白衣郎,不由得微笑。
蓦然想起多年前。
江舒雪回眸一笑时的惊艳。
从此一颗心尾随那人而去,流年偷转,陪她踏遍青山,陪她辗转天涯,陪她看云听风,陪她等一朵花开……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要她知道,纵半生羁旅,有他在身边,处处是家。
已是春草浩荡,轻轻翻开手边薄薄的书册,当初她夹在里面的花瓣,早已在岁月中褪色泛黄……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却是好梦。
不悔,此生不悔!
(正文完)
【番外】羊,猫和狗的战争
番外(上)
1最喜欢你了
话说,江舒雪养了两只羊,一只芳名“雨中黄叶树”,另一只芳名“灯下白头人”,于是谢天骄简称其为阿黄,阿白……
江舒雪很喜欢这两只小羊,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给它们洗澡,还是奢侈的温水浴,当然,水是谢天骄打来的,也是谢天骄烧的。
蓝天,白云,碧草,大木桶里两只小羊欢乐的在水里扑腾着,咩咩叫着,美好的笑声随着风传出很远很远……
多么美好,多么悠闲,多么……呃……原生态?
当然,这是江舒雪自己的想法。
天翻,地覆,灾难,我们紧紧挨在一起,任凭可怕的水淋湿我们柔软的毛,凄厉而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天空,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们,没有人……
多么悲哀,多么无奈,多么……呃……不人道?
这是两只小羊的想法。
腰酸,背痛,腿软,两只该死的畜生居然能得舒雪如此青睐,享受她亲手为之洗浴,顺毛,还不领情,叫的附近的羊都不产奶了,而我堂堂谢少,却不得不替它们打水收拾。
多么可恶,多么可气,多么——呃……令人眼红?
这是谢少的想法。
一阵风吹过,江舒雪伸了个懒腰,将刷子和梳子一扔,回去睡觉去了。
没办法,谁让江大小姐身子虚,不能累着。
两只刚洗了一半的小羊蹲在木盆里瑟瑟发抖,水完全打湿了它们的毛,紧紧的贴在肉上,看上去异常可笑。
*****************
“天骄,难道羊和人是一样的道理,一到秋天就掉毛?”某日,江舒雪好奇的问道。
谢天骄愣了愣,摇头:“不知道,没注意,问这个干什么?”
“昨天给它们梳毛的时候,发现掉了很多啊,怎么办,在这样下去,它们就要秃了。”江舒雪忧虑。
“秃了好,秃了正好把它们杀了烤给你吃。”谢天骄漫不经心,忽然皱眉,“梳毛?”
他敏锐的感到一丝不妙。
“你用什么梳的?”
“梳子啊?”
“……谁的?”
“咦,没注意,随手拿的,好像是新买的,倒是挺好用的。”
“……”
谢天骄掩面冲了出去。
不久,前来混吃混合的白衣郎愕然发现谢少成了个光头。
“呵呵,凉快,凉快嘛!”谢天骄打着哈哈。
白衣郎愕然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外面尖利的枯枝,秋风扫过,他打了个寒颤。
江舒雪虎着脸把两只小羊扔进水里,叉着腰:“不把虱子洗没了,不许上来。”
两只小羊无限娇羞的咩咩叫着,仿佛也为它们身上的虱子而惭愧。
风哗啦哗啦的吃过,这一切,多么……和谐……
*********************
当小羊长成了大羊,长成了老羊……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所谓色衰而爱弛,江舒雪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和历代昏君一样,从此只听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新得得那只小狗身上。
失宠妃子的下场有两种,一种是从此深陷冷宫,日日夜夜回忆那美好的往昔,还有一种,便是转手他人。两只小羊,啊,不,是两只老羊,很不幸,是第二种。
于是……
当谢天骄的两个残忍的,混蛋的堂兄来做客时,一看见两只可怜巴巴瑟缩在一边的老羊时,眼中冒出了登徒子遇见西施,纣王看到妲己般的绿光,(其实,用黄鼠狼看到鸡时的目光来形容最贴切。)
人间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令人发指的是,那悲惨的,美丽的,柔弱的,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两只失宠羊……中的一只,“雨中黄叶树”,就这样……成了一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羊肉汤。
当江舒雪赶回来时,她愤怒了。
虽然她很渣,虽然她是负心薄情之徒,但是,看到自己昔日爱宠惨遭屠刀,她还是爆发了。
两位小谢将军被乱棍打了出去,可怜他们忙碌半天,除了沾了一身羊血羊骚羊毛,连口汤都没喝到。
替“雨中黄叶树”讨回公道后,江舒雪深情款款的写了一篇悼文,字里行间,情真意切,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她将阿黄死不瞑目的头颅和血淋淋的皮毛葬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又采了一大束野花放在坟头,将悼文烧成灰,期间还落了几滴晶莹的泪……
谢天骄看着不忍,安慰她道:“没事,我们还有‘灯下白头人’。”
江舒雪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阿黄,阿黄……我最喜欢你了,最最喜欢你了,你怎能这样狠心,离我而去……”
这天晚上,悲伤过度的江舒雪强撑着喝了一大碗羊肉汤,吃了一大块炖的又酥又烂的羊肉,在谢天骄难以言喻的目光下,揉了揉肚子,打了个饱嗝:“吃撑了。”
谢天骄:“……”
后来。
江舒雪羞怯的撒娇:“天骄,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了……”
谢天骄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江舒雪撇嘴:“哎呀,不就是要你帮我去买包点心嘛,叫什么叫,小气!”
谢天骄闻言安下心来,立刻活动活动腿脚,冲了出去。
于是,很快的,江舒雪被各种点心包围了。
谢天骄严肃的道:“舒雪,其实,你最喜欢的应该是云潇吧?”
江舒雪瞪大眼睛。
谢天骄上前一步,期待的道:“是吧,是吧?”
“呃……”
“不用瞒我,我不生气的。”
“呃……我喜欢你啊,你又吃什么醋啊?”某人有些不自然。
“你去喜欢云潇吧,你看云潇那么好,最喜欢他才对嘛……”
“啪!”一个巴掌抽上去,“谢天骄,你有病吧!”
大猫小狗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话说,江舒雪养了一只猫。
大猫是谢天骄看中的,皮毛油光水滑,四只矫健有力,活脱脱一只小豹子,俨然后山的主人。
据说此处曾有狼出没,不过自从江舒雪和谢天骄搬来后,那群狼就很有眼色的搬走了,只此一点,就能看出那狼群中头狼的卓识远见。
不是所有动物都有狼的聪明,所以江舒雪得了一床熊皮褥子,谢天骄吃了好多天野猪肉。
大猫睡过江舒雪看不上的熊皮褥子,也吃过谢天骄吃腻的野猪肉,它的拳头也许不是最大的,可是它背后有两个拳头比野猪狗熊头还大的人,于是它成了这后山的主人。
好景不长,某一天,阿七奉云潇之命送来一只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的呆呆的小狗。
那只小狗泪汪汪的在院子里打转,怯生生的打量着四周,却不敢吃谢天骄给它弄的饭,等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它才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舔了一口。
不幸的娃啊,饶是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惜,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它吃的是大猫的饭。
巡视领地归来的大猫看见,哦呜一声,竖起浑身的毛,“嗖——”的一声冲了过去。
猫爪子破空而来,直直拍出,其狠,准,稳,令不少武林成名人士惭愧。
只听“啪——”的一声,小狗被凌空拍飞,空中打了两个转儿,才昏头昏脑的摔在地上。
“咦?”闲逛回来的江舒雪低头看了看蔫巴巴的小狗,又看看趾高气昂的大猫,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蹲下来抱住小狗,“呆呆的真好玩。”
大猫的脊背上陡然掠过一阵寒意,凭借它敏锐的直觉,它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话说这只小狗实在丢云潇的脸,软趴趴的不说,整天凑在大猫ρi股后面打转儿,时不时叼着江舒雪给的小玩意儿讨好,被欺负了也只是泪汪汪的看着大猫,然后再接再厉,百折不挠。
大猫很郁闷,它发现这可恶的小毛团来了之后,自己的日子就越过越不舒服了。
小狗呜呜的哀叫着跑过,然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着刚进来的谢天骄的脑袋跃了过去……
那大猫实在不小,谢天骄被它踩扭了脖子。
愤怒的谢天骄揪着它一顿好打,然后关进屋子里,还不给饭吃。
半夜,小狗叼着一大块肉溜进来,推到大猫面前。
大猫看了它一眼,犹豫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大口吃了起来。
“这小子还不赖,挺上道的,算了,大猫不计小狗过,以后不欺负它了。”
然后,江舒雪发现自己排了好久的队还和人家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宫廷秘制牛肉不翼而飞。
然后的然后……
大猫又被狠狠揍了一顿。
“NND,咱们以后走着瞧。”
摇着尾巴颠儿颠儿撒欢的小狗,瞟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大猫,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然后低下头,活泼泼的在江舒雪怀里蹭了又蹭。
大猫小狗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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