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是从一次同学聚会上看出端倪的。在医院实习的高中同学笑嘻嘻的拦住了她伸向虎皮辣椒的筷子:“胃不好的人,少吃点儿辣。”
她疑惑:“我没有胃病啊。”
“啧啧,别为着能吃点儿辣椒就跟医生隐瞒病史啊,秦林可是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跟我咨询胃不好的人相关注意事项,说是女朋友胃不舒服,要我说仔细点儿。你看看,除
了你家秦林,现在的男人,谁还有这份儿心。”
初夏耳边嗡嗡的,她撤回了筷子,脸上有埋怨的笑容:“真是的,不过是有点儿胃酸罢了,早就好了。”
同学吃吃的笑,未来的医生没有看见被她打趣的旧友收进口袋里的手已经指尖泛白。
初夏很清楚,她的胃很好,连90%都会有的浅表性胃炎都没有,即使是撒娇,她也从来没有对秦林说过胃不舒服。
胃不好的人是秦林的干妹妹高婉。
秦林临走前曾经到初夏宿舍门口堵人:“真的一定要分手吗?难道就一点儿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初夏摇头,木然地看他的眼睛:“秦林,我永远无法忍受跟一个在和我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男人,心里还挂念着别人胃舒服不舒服。”
当你将我和她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衡量时,我就已经心如死灰。
爱情是什么?教科书给出的最工整的定义为:所谓爱情,就是男女之间基于生理的、心里的需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形成的最强烈、最真挚的、最持久的吸引和倾慕之情。
爱情的排他性是人类的本能。
她要求的并不高,只是希望拥有一份纯粹的唯一的没有朝秦暮楚没有心猿意马的爱情,为什么就连这些都好像是天方夜谭的痴心妄想。
“苏鑫,我问你……”
“什么?”表弟忙着跟女朋友打电话,好容易才抽出空来应付自己的姐姐。
初夏忽然没了开口的兴致,摆摆手道:“没什么,你打电话吧。”
厨房里舅妈正忙着炖功夫汤,煲好的老鸡汤里翻滚着当归、海马、人参等等药材,见她进来了,忙盛了一碗让她尝尝。初夏受不了中药味儿,连连摆手说不要。舅妈脸一唬,
作势要弹她:“真是不识货,这功夫汤要是在外头卖,这一小碗就是三十块钱。”
初夏摇头笑:“乖乖隆的咚,这我可更加不能喝了,肉都要痛得慌了。”
“初夏,你阿姨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回去一趟,好像你爸爸身体有些不舒服。”舅妈像是不经意提起,话却说得小心翼翼。
她一怔,下意识地拿起抹布擦原本就很干净的灶台,轻轻道:“他有医疗保险有保健医生有退休工资,舒不舒服,我也帮不上半点儿忙。”
灶台上小瓦罐“突突突”冒着热气,圆圆的小盖儿被顶得颤颤地跳动,香气四溢,是鲫鱼豆腐汤。据说给学生吃,最补脑子。鱼汤的香气混着中药的气味,满的整个厨房都是
,让人脑子昏昏然。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守着灶台上两个炉子,一个是给丈夫熬的治老胃病的中药,一个是给女儿炖的鲫鱼汤,烟熏火燎里,饭菜和中药的香气,熏染出她脸
上的沧桑。
渐渐的,熬好的中药没人喝,冷了,倒回去,加了水,重新熬。餐桌上有一个位置常常是空着的,她想象着有一天,那张凳子的主人会推门而入,像从前一样拿起筷子吃饭。
空荡荡的房子里,她不知所措。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了。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可是家里的女性长辈告诫她,
男人要的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她学会了洗衣做饭擦地抹灰。丈夫的出轨,妻子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原本没想过要离婚,她想等他回头,结果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
脆搬了出去,直到死她也没能等到丈夫重新坐回桌子前跟她吃同一口锅里煮出来的饭。
“初夏,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说到底,他还是你的父亲。”舅妈有点儿为难,她看得见自己外甥女心里梗着的那根刺,可是也不想平白无故担上教唆人家女人不尽孝的罪
名。
“我也没说不认他这个爸爸啊,你看,他再婚,我也没跑去搅和。”
母亲走得很突然,心梗,早上被发现时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床头。人送到医院,医生皱着眉头叹气:“太迟了,要是身边有个人也不至于这么快。”
初夏抱着母亲冰凉的尸体不让人给她换上寿衣,因为一撒手母亲就不在了。她哭不出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劳什子夏令营,她应该寸步不离守着母亲的。才半年的
工夫,永远都素净清爽神采奕奕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这四十年岁月的风霜对她的摧残还抵不上六个月的精神折磨。
父亲是半年后再的婚,那个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没能帮她递上救命的药;她死了以后,他就更没有立场独鳏了。
初夏觉得冷,男人的心真狠,好像转个身就是另一张脸了。她不想原谅父亲,他还有新妻陪伴,躺在黄土里的母亲呢?她不能这样没良心,就这样孤伶伶地把母亲一个人丢下
。
她其实不怎么恨父亲了,再大的不是,他也终究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她没有办法忘记母亲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到了死,母亲都走得不安稳。她不想看到父亲,她做不来承欢膝
下的虚伪,也不想故意让父亲生气,所以她只好尽量少回家,避免跟他见面。
说到底心里头是感激秦林的,那段惨淡的青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他。初夏疑心,如果不是一直有秦林一家人在边上宽慰自己鼓励自己,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会崩溃掉
。她没有办法不把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的出轨和绝情。老家没有什么亲人,外公外婆一早就过世了,唯一亲近的舅舅远在省城,是秦妈妈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在晚饭桌上宣布,从
今以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跟秦林分手以后,每次秦妈妈看了自己都叹气。渐渐的,初夏便不在她面前出现。母亲终究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儿子的,即使错在秦林,她也不该让善良的秦妈妈触景伤情。联
系她和她之间的纽带是秦林,纽带断了,便只好相见争如不见。
秋夜凝成霜
舅妈却问她:“上上个星期六,你是不是去沈诺阿姨家吃饭了?”
初夏一愣,想起来沈姨母曾经打过电话给舅妈询问自己的口味,便不好隐瞒,老老实实地点头:“是的,是去吃了顿晚饭。”
舅妈笑逐颜开:“这敢情好,你楼叔叔一家都是不错的人,沈诺父母又都是大学教授,知书达理,定然不会是蛮不讲理的人。再说,就是不好处,他们呆在国外,天高皇帝远
的,也碍不着你们小两口的事。”
她心里真的欢喜,好不容易才见外甥女儿重新从失恋里真正走出来,还碰上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她是看着外甥女儿长大的,那时候才三岁大的粉粉的小肉球儿,见到第一次
上男友家拜访的自己,就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拿起朱红色的福橘硬塞过来,奶声奶气地喊:“舅妈,吃橘子。”
转眼儿的工夫,小肉球长成大姑娘了。姐姐去世以后,她跟丈夫商量要把她接到自己跟前上学,结果外甥女儿有心性,怎么也不肯。老秦家一家人倒是真正的老派人,讲义气
,重交情,顶真儿把初夏当成自己闺女看。可惜他家的小子混账,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样的人,该揍!苏鑫好样的,揍那小兔崽子满嘴血妈妈也不怪你。
苏家主母没意识到自己义愤填膺双手握拳向天的姿势有多古怪。初夏不知道她心里已经唱开了另一锣戏,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喝,哑然失笑:“舅妈,你想的太远了,我跟他,
都还不知道八字有没有一撇。”
舅妈点点头:“这倒也是,按理说,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儿,没道理身边没有一二个红粉知己什么的,莫非,他有隐疾?”
初夏几乎被白开水呛到,她满脸黑线,心想,还真不能低估中老年妇女的想象力。她没敢告诉舅妈自己目睹沈诺被一中法混血希腊雕像帅哥告白的事情,免得舅妈血压一下子
飙上去,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
那天以后,没多久,又见了沈诺一次。在他们公司的助学金启动仪式上,还办了个小型的发布会。不多不少也来了七八个记者,初夏认出了有两个是在省电视台工作的师兄。
不小的会议室,因为多了这些长枪短炮,倒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她身为申弘毅的辅导员和校报的副主编,自然是要跟过去保驾护航外加避免校报开天窗的。初夏没料到沈诺会出席,她记得他说过这件事早交给底下人办了。她担心申弘毅会
抗拒这么多人注视,想不到作为受助学生代表的他在台上发言时却是不卑不亢沉稳有礼。初夏觉得自我肯定障碍了,她苦口婆心跟自己的学生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小男生都
不为所动;人家才短短地说了不到一个小时,立刻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她不无酸意地揣测:也不知道这沈诺究竟给学生灌了什么迷魂汤。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猛的一惊,回头见是沈诺,口气不免差下来:“不想什么,想你到底给人下了什么药。”
难得在公开场合见他,穿的很是正式,衣扣一丝不苟,头发纹丝不乱,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倒像是服装广告模特儿了。因为身形比例问题,其实东方男人很少有人能够把西
服穿的很妥帖,他算是少见的衣架子。他像是没听明白她的话,只是笑:“下药?下的什么药?”
初夏没有解释,只是笑着开口赞他:“这样看来,丝毫不逊色韩启柱了。”
“谁?”
初夏笑:“总之不是坏人就是。”末了又画蛇添足般添上一句,“是《巴黎恋人》的男主角,2004年韩国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比《浪漫满屋》还高。”
沈诺倒是诧异:“你还看韩剧?我以为只有我表妹才会看。”
她不高兴起来,冷着脸质问:“什么意思,我就看不得韩剧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奇怪,我以为老师都是看《论语》《道德经》的。”沈诺笑,“再退一万步也是看百家讲坛啊。”
初夏摇头:“你错了,沈先生,灰姑娘是女性固有的情结,所以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拯救女主于水火之中的恶俗故事在八到八十岁的女人之中永远都会有市场。”
沈诺叹气:“难怪你也不追着采访我,原来是因为我没有市场。”
她被逗笑了,摇头道:“万万不敢当,刚才那长枪短炮恭候的架势,我还是乖乖在边上等着残羹冷炙吧。”
他作势要打初夏,一瞪眼,故意模仿了白展堂蹩脚的东北腔:“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当我是盘菜啊?”
她一歪身子,堪堪地避开,笑语吟吟:“原来沈先生不把自己当成盘菜啊。”
还没搭话,远处有人喊:“沈总,这边。”
原来是要合影,初夏远远地退到旁边,不想露这个脸。她也端了单反相机,像模像样地拍了几张照片回去交差。她无意让他再重复一遍老生常谈的话题,只等在那里听教育部
门的领导发完言就溜之大吉。申弘毅回到了座位上,看她拍的照片直摇头:“老师,你当年新闻摄影学这门课究竟是怎么过的?”
初夏郁闷,怎么最近老被人质疑智商?学车时被教练当着她学生的面大骂“要是再多一个你这样的学生,我的头发就全白了”,现在居然被学生明目张胆地嘲笑她的摄影水平
。
领导终于结束了“简单地说两句”。发布会结束了,人群散去,沈诺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看了她拍的照片也是苦笑不已:“倪老师,我是哪儿得罪了你吗?”
到了最后,登到校报上的照片已经堪比明星了。沈诺在她办公室看到了以后很服气:“PS技术果然很惊人。”
初夏嗤笑:“你也别妄自菲薄了,没有PS过,那天是我曝光不足,所以全成了红眼病,拿相机配的软件修改了一下就完了。”她起身拿杯子,笑着问他,“要喝点儿什么?咖
啡只有速溶的雀巢,喝茶的话我倒可以给你偷点儿郑书记的龙井。”他来找郑书记办事儿,领导不在,她这个下属自当得善待贵客。
他不在意,只说随便,眼睛转也不转,全盯在那篇比豆腐干略大点儿的报道上,看了半天,摇头叹气:“乏善可陈,何以称之为新闻?”
初夏正给他泡茶,闻声有点儿不服气,端着玻璃杯就凑过去看自己被人吹毛求疵的作品:“哪里算不得新闻了?”
他理直气壮:“所谓新闻报道就是新近发生的广大群众欲知、应知又未知的重要事实。你看看你写的这些,已经早就是明日黄花,没有半点儿消息性可言了。”
“不错,名词解释可以给满分了。”初夏点头,笑曰,“要说到广大群众欲知的重要事实,我们学校的学生大概会更加关心你的私人生活问题。”她空着的手握成拳做话筒状
,一本正经地扮演八卦杂志记者,“请问沈先生,你是喜欢长头发姐姐还是喜欢短头发美眉?”
他侧头对她微笑:“我以为倪小姐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他站在她的办公桌旁,半靠着椅子,她的身后就是巨大的书架,清爽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淡淡的烟草味,带着薄荷香,一点儿也不刺鼻。她的手还放在他的嘴旁,因为转头
,他的嘴唇几乎擦过她的指尖。
初夏忽然觉得玻璃杯很烫,她收回了拳头,双手捧住茶杯,送到他面前:“要喝茶吗?新出的龙井不错。”
她的手出奇的白皙,因为茶水温热,所以贴近茶杯的部分微微泛着红玉般的温润光泽,仿佛她的掌心握着日出的晨曦。茶叶在杯中舒展摇曳,像大株翠生生的绿萝,蓬勃地生
长。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悄悄地冒出芽来。
门口有人敲门:“初夏,你有空吗?”
茶杯放到了他手里,初夏转身看来人:“待会儿我还要准备选修课,秦博士,你有什么事吗?”
秦林有些拿不准要怎么开口,办公室多了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初夏跟这个男人太亲昵,他本能地觉得危险。他心中莫名有些妒意,走上前去朝男人伸出手:“你好,我是秦林
,从小跟初夏一起长大,初夏,你不打算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初夏的脸顿时拉下,她怒火中烧,非常不悦秦林表现出来的熟稔。如果按照小说八点档的狗血桥段,她恨不得能辞职一走了之远走他乡从此不见。她不是对秦林余情未了或者
不能释然七年的初恋之类,她只是单纯的不愿看到秦林这个人,不想再回想起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没有理由让一个人一直盯着旧伤口反复回忆起受伤的过程不是?
沈诺倒是落落大方地握了握秦林伸到面前的手:“你好,我是沈诺。”
秦林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天,这男人的手怎么硬的跟铁块一样,他没占到半点便宜,却面色不改,礼貌之至:“沈先生,我跟初夏今晚要一起庆祝乔迁之喜,庆祝我们
终于又变成了邻居,你要不要一起来,初夏做菜还是不错的。”
被称赞手艺的人脸色难看至极:“秦博士,请你不要自说自话。”天知道秦林是怎么弄到她对门的公寓的,怪只怪这座城市虚高的房价导致过低的入住率,学校优惠政策卖给
他们的教师公寓入住率低的吓人,他才能这般轻易买到近水楼台的好位置。
郑书记觉得自己真奇妙,总是能够在最微妙的时刻登场。他盯着办公室里两男一女,女的在一旁作壁上观,面色阴沉;两位男士倒是满脸笑容,双手还握在一起,可他为什么
老觉得办公室里有血滴子在激荡?
身为长辈,郑书记自觉有必要乐呵呵地招呼三个年轻人:“哟,正好啊,你们三个人都在。走走走,上我们家吃螃蟹去,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好大的一只。我们家李教授侄
儿亲自送过来一整筐。好家伙,李教授非得说我血脂高,螃蟹胆固醇含量高,愣是不让我多吃。你们可一定要帮我吃掉啊。”
没有人响应,初夏借口要准备试卷谢绝了郑书记的美意。秦林没说话,最后反倒是沈诺开的口:“那么就叨扰了。”
硕大的螃蟹蒸熟了摆上桌,一只只足有半斤重大小,前任郑师母李教授泡好了姜醋倒在小碟子里给他们蘸蟹肉吃。初夏吃得很慢,她是水乡女子,螃蟹根本就不是稀罕事物。
孩提时代,她常常跟着秦林跑到城外的护城河边去玩,钓鱼捉虾,堆沙子,玩过家家。那个时候,他老是欺负她,非要欺负到她快要哭为止,他才嘿嘿地笑。可要是有别的孩子跑
过来欺负她的时候,他就又会变得很凶,非得把别人揍得鼻子出血为止。有的时候把她惹狠了,她一跺脚气得跑回家里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理他。到了傍晚,他疯回来了,又会手
里扬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可能是一本小人书,也有可能是一个苹果什么的,在树叶漏下的灯光下,探着脖子在她的窗前大喊大叫:“喂!喂!你不出来吗?我手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哦!”
又是以前!
初夏猛的站起身来,起身往厨房走,嘴里嘟囔着:“我去给李教授打下手。”
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螃蟹早已洗刷捆绑好,就等着下锅蒸熟端上桌。李教授坐在厨房里看他们在客厅吃螃蟹。她有脂肪肝,胆固醇高的让人心惊胆战,自己不能吃螃蟹看着
别人吃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李教授对初夏并不陌生,那个时候小姑娘常跟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秦林来听量子物理。最过分的是她一个学古汉语文学的居然量子物理学的比不少物理
系的学生还好。初夏默默地看着蓝色的火苗舔着铝锅底,上头架着的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螃蟹微腥的香气钻的满厨房都是,就好像那无孔不入的旧时回忆。
初夏突然觉得很难过,当恩断情觉,爱情走远,最伤人的不是那最后的残酷冷漠,而是往昔的甜蜜。
她是真的受到了伤害,站在厨房里头,明明身旁就是舔舐的灶火,身子却忍不住瑟瑟发抖。李教授察觉了她的异样,招呼她到书房坐下,给她泡了杯茶。
“孩子,你不舒服吗?”
初夏捧着茶杯才觉得身上回暖,她勉强对教授笑:“对不起教授,我有点儿不舒服,谢谢您今天的款待,改天我再登门拜访您和郑书记。”
“傻孩子。”李教授慈祥地笑,“事到如今,再纠葛于过去已经无济于事,要怎么处理,你得把眼光放远点儿朝前面看。你也已经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个人
问题了。”
初夏失笑,这世间果然没有什么秘密,自己越是不愿意提及,旁人倒是越看的清楚。
她跟郑书记道别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沈诺起身要送她被她谢绝,初夏认为自己需要绝对的安静,任谁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干扰自己的思路。
“喂!”
临出门的时候,沈诺在身后叫她,她转头,他在微笑:“想问题可以,但是不要钻牛角尖就好。”
世界上唯一的花
初夏跟白露他们去江边吹了一晚上的冷风,江堤上有篝火晚会,有人吃烧烤,有人喝啤酒,还有人举办露天演唱会。Rose拿了烤好的蔬菜串过来递给初夏,一本正经地强调:
“吃吧,吃饱的人比较不容易难过。”
她的笑容有点儿勉强,接过烤茄子咬了一小口,低声道:“这里,第一次还是秦林带我来的。我和他,还有我弟弟,抱着只小狗,在江堤上骑车而过,感觉好像一家人。”她
其实不指望Rose能听懂,所以说得低沉,近乎于自言自语。
没想到Rose却像是理解一般,点头道:“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她们很难爱上,可是一旦爱上就会死心塌地,尤其是第一次爱的人,即使说不出到底有哪里好,却
始终叫人忘不掉。”
她穿了件长风衣,初夏疑心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瘦了一些,所以格外的空空落落。她的背后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江上月亮只是细细的一弧弯芽,朦胧的不甚清晰,然
而星子却很多,挤挤挨挨,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蜷曲的长发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的巴掌脸上一双猫儿眼幽深不见底。
还没有说话,白露跑过来急急地唤她们:“卫清远喝高了,Dāvied让我去领人。”
初夏奇怪:“怎么叫你去啊,邵棋呢?”
白露耸肩:“我哪儿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Dāvied多酷,我还没问到底什么事,他‘啪’的一下就把电话给挂了。”
到了酒吧才看出半分端倪,卫清远醉倒在吧台上,一个劲儿地骂骂咧咧:“邵棋是个混蛋。”
呵!原来谁的爱情都不会一帆风顺,。都说所有让你流泪的人都不值得你为他流泪,可是又有谁能够完全不在爱情里受到伤害呢。
初夏偷偷地看Dāvied,后者眼神高深莫测,身旁有个清秀的小男生正满是好奇地盯着她们三人。她有些尴尬,一想到这位酷哥不久以前曾被自己亲眼看见告白就浑身不自在。
幸好当时他已经醉得几乎人事不知,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会有被帅哥的眼神冻死的危险。
白露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初夏疑心卫清远激起了她蓬勃的母爱。白露用大灰狼诱拐小白兔的温和语气哄劝醉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的卫清远:“对对对,邵棋是个王八
蛋,欺负我们家清远,姐姐帮你揍他去!”
“胡说!不准你说邵棋不好!”前一秒钟还控诉对方罪大恶极的受害者转眼就变成了护雏的老母鸡,跟个斗眼鸡似的梗着脖子目露凶光:“你给我道歉,邵棋没有一点儿不好
。”
眼见着白小姐头发冒烟要化身哥斯拉甩手不干了,初夏连忙做和事佬:“对对对,邵棋最好。”
“你骗人,邵棋是个混蛋,他一点儿也不好!”
喝醉酒的人最大,初夏唯有满头黑线地在旁边暗自垂泪:原来和事佬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赶紧把他弄回去吧。”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Rose指出了最中肯切实的当务之急,三个女人外加酒吧小弟齐心协力将醉的不省人事的卫清远送上了车。车子刚发动,他就开
始“呜呜”的哭。初夏第一次看到男人哭,那样的一个大男人,蜷在座椅上,弱小的像个婴儿一样,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哭得仿佛要把心揪出来。经过刚才在酒吧那么一闹,她本
来已经颇为无良地把这一出当成玩笑;可是现在见卫清远这样伤心地哭,她又蓦的难过起来,仿佛是感同身受一般。
你看你看,我们都会在爱情里受伤;只愿跌的痛了就会成长。
晚上回家的时候碰上秦林在楼梯口堵人,脚边满地的烟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吸入了多少尼古丁。初夏安静地绕过他,自顾自地从包里掏钥匙开门。手被抓住了,秦林满眼血丝
,怒气冲冲:“你上哪儿去了,大半夜的都不着家。”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初夏觉得讽刺,终有一天,她居然也能狗血地矫情一回,一根一根地掰开男人的手指,用力决绝:“秦林,我的事情早已与你无关。
”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我在你妈妈的坟头上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现在你一个女孩子家,大半夜的……”
“秦林,你发过的誓还少吗,兑不兑现,也不差这一件。”
十一长假连着中秋节放,足足有八天。初夏原本约了白露去自助游,想寄情祖国的大好河山了却世间红尘俗世。结果接电话的人声音沙哑没有半点儿精神。她深知对方是有家
有业的忙人不比自己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逍遥自在,叮嘱倘若真撑不住赶紧上医院挂两瓶水去。电话那头白露却真像是颓了,嗯嗯啊啊几句就没力气搭理她。这下子初夏
可真放心不下了,硬是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搭手一探脑袋,好家伙,居然发了烧。她心急火燎地给卫清远打电话,竟然没人接听,无奈之下只好请自己的表弟帮忙把人到医院去
,吊了两天水才算完事。
这么一闹,自助游是没指望了,初夏在家里呆不住,转了念头去福利院。福利院规模并不大,它的前身是一座修道院,早在龙庭上还坐着清朝的皇帝时就修成了。后来在日军
侵华破了城大屠杀的时候还充当过庇护所,被烧了前面的大半,只剩下后面的一排房子被改建成了福利院。一直依靠社会福利机构的筹款和社会捐赠运转下去。初夏刚上大学起就
一直在这里做义工,当了辅导员以后也经常组织班上的学生过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福利院的孩子们并不像影视文艺作品中描绘的那般是带着天使笑容的恶魔,内心阴险丑恶。
相反,那些被自己的父母亲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遗弃的孩子,虽然物质生活不若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同龄人们,但是在这里和那些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们,吃在一起,玩
在一起,学在一起,成了一个个心地善良、好脾气的人。每当看到这些孩子在逆境中仍旧怡然自得地生活,你就会发现你的人生中那些鸡毛蒜皮的所谓烦恼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第一次从福利院回来以后初夏曾一下子思想升华到共产主义,看什么都愤世嫉俗感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露花了一千多块买了SK-Ⅱ,在她极度鄙视的眼神下愣是差点
没退回去好拿退款去给福利院的孩子们添几台电风扇。后来两人跑到专柜前,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把销售员小姐说到几乎流泪:“好吧,我给你们退吧,钱就从我工资里头扣
。”初夏这才于心不忍,放过了白露的那瓶SK-Ⅱ。
苏鑫曾刻薄地评论:人们行善,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希望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卑鄙心理,看到那些弱小的生命都能振作精神,生活安乐,那么自己没有理由不过的更好不是?
初夏气得要拿手里的抹布丢他:“难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满足你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当然不是。”表弟矢口否认,随即喜滋滋地强调,“姐,难道你没发现我把东西全送给那些小姑娘了吗?呵呵,没想到她们笑起来还真的挺好看。”
初夏觉得郁闷了,敢情她发动来的义工动机极度不纯良。她只差拿着菜刀指着苏鑫的脖子逼问,直到后者赌咒指天发誓自己绝无恋童癖才从她手里捡回一条小命。
福利院这几年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收留的多是些被遗弃的女孩子,寥寥的几个小男孩也大半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衣服一看就是社会上捐赠的旧衣裳,好在收拾的很干净,
不至于破烂不堪,只是没有几个是合身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孩子们对她早已熟悉,一见到她就围上来喊阿姨好,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拎着的大小袋子。正是石榴咧嘴笑的时节
,她买了不少,幸而女孩子们多,吃零嘴儿又像是玩一般,才有的这般好兴致。
她跟六七岁的孩子跳方格、丢沙包、玩官兵捉贼,输了还被脸上粘了长长的白纸条游行示众,小女孩儿们是多么的白眼狼儿啊,全然忘了她们嘴里吃着的话梅是谁买的,对她
丝毫不心慈手软。相形之下,那两个因为一岁时误打了链霉素导致失聪的小男生就善良多了,只是微笑着在旁边看这些小姐姐们闹着把倪阿姨打扮成白无常。初夏觉得唏嘘,有的
时候上天是多么的不公平,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偏偏要被残忍地剥夺说话的权利,可是看他们飞快地用手语聊天,不时发出暗哑的笑声,她由不由得感慨:有多少生命这样卑微而
自在地活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啊。
福利院的前面是大片的空地,以前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原本院长是计划开辟出来做菜园的,但是人手有限何况如何施肥又是问题,遂放弃。后来他们那届学生会在学校里组
织了义卖筹钱买了果树苗栽下去,现在已然亭亭如盖。可惜不知是因为管理不善还是土质不适合,那些果树光开花不结果,纯粹成了观赏植物,让人有点儿小小的气馁。不过却是
孩子们玩闹的好地方,且到了花期便姹紫嫣红开遍这边风景独好,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疯到中午快吃饭时,她跟泥猴子一样的孩子们被保育员阿姨轰到房里去清洗手脸。初夏让她们排成队,一个个地清洗干净,直换了三大盆水才洗完最后一个孩子。她端着脏水
出去要泼到屋前的草地上,结果有人“啊”的惊叫起来。原来初夏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一盆脏水兜头泼到了沈诺身上。
初夏傻眼了,捏着盆脚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旁边有女子不悦地呵斥:“你怎么搞的,倒水都不看一下人。”初夏认得她是儿童社会服务机构的工作人员,以雷厉风行的铿锵玫
瑰作风著称,两人曾经在福利院碰到过几次,算是点头之交。
院长大惊失色:“沈先生,没事吧?初夏,赶紧给沈先生拿条毛巾来啊。”
沈诺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他被人拿脏水泼自是心头不快,可看罪魁祸首一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模样,那不快就先消了大半。初夏拿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好在泼在他身上
的是最后一盆水,虽然算不上干净,倒也不是污水。沈诺自嘲:“就当是做了回绿化带,洒水车给免费洗了个澡。”
他不会随身带着衣物更换,福利院仅有的几位男性又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沈诺索性随手拎了拎水又重新把衣服穿回去。
初夏过意不去,执意要帮他把衣服送去干洗。
沈诺不以为意:“算了吧,反正衣服都是要换的,好在现在天也不冷。”这话倒是事实,初秋的正午,阳光耀眼的肆意炫然,何况又是地处秋意素来都淡薄的江南地区,如何
都谈不上寒意逼人。他穿着湿衣服继续参观福利院,不多时,衣服竟已干了大半。
世界上唯一的花
见他不以为忤,先前对初夏柳叶眉倒竖的美女才松了口气。福利院这些年都是依靠社会捐赠才运转下去,资金方面早已捉襟见肘,好在地段不错,这两年城建搞得如火如荼,
俨然也成了中心地带。现在就指望着早点儿把这块地卖出去换个便宜点儿的地方继续经营下去。可不知是标价太高还是房产商们都处在观望状态,市里组织了几次拍卖都流拍了,
那头贷款修建的新院银行还在催还钱。儿童福利机构原本就是清水衙门,这样一来,资金更加周转不灵,无奈之下,她才想起已经是优秀企业家的旧时同桌沈诺,连忙奔上门去堵
人。没想到老同学居然很给她面子,爽快地答应过来看地方,让她窃喜之余不免心头动了点活泛的小心思,难道?也许?霍!想当年,他和她也是被同学架秧子红着小脸在教室中
央男女声对唱过《敖包相会》的。
不过照目前的趋势看来,柳叶眉美女泄气地扫了眼走在前面言谈甚欢的金童玉女,恐怕真的没她什么事了。真不想承认,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的确称得上郎才女貌登对的叫人
生气。她龇牙咧嘴地看“吃吃”嘲笑她的小丫头片子们,瞪眼:看什么看,姐姐我是社工之花,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儿童社会福利事业服务中去,我要做中国的特蕾莎
修女不行啊?!
“想不到你还涉足房地产界。”初夏叹息。早些时候她也院长听提起过福利院欲迁址,但地方卖不出去的事。虽然留心帮忙打听,可惜白露是搞广告公司的,自己舅舅则从事
食品生意,风马牛不相及,只能有心无力。
沈诺笑,帮她把盛好的饭端上桌,低声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眉目可憎不像是房地产商?”
她嗤之以鼻:“算了吧,宋思明还是众Kou交赞的翩翩浊世儒雅之士呢。”
沈诺叹气:“完了完了,一部《蜗居》十个王石都敌不过。”
孩子们热热闹闹围了一桌吃饭,因为是中秋节,又有客人来,所以厨房特地烧了不少好吃的。沈诺还带了螃蟹过来,七八岁的孩子吃的满嘴都是蟹黄。院长温了黄酒招呼大人
们喝,她是返城知青,当年上山下乡时当铁姑娘在冷水里Сhā秧,落下了一身风湿,全靠几口酒暖身子,所以练就的好酒量。初夏嫌黄酒的味道冲的慌,借口要给还不会自己吃饭的
孩子喂饭。沈诺倒是好兴致,一面喝酒,一面跟院长谈天说地,说这座城市的变迁,说这所福利院的未来。
未来,未来这些孩子们几乎都是进附近的工厂打工。福利院能力有限,只能负担到他们义务教育结束的时候。走在福利院里,看着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脸,初夏觉得有些莫名
的伤感,她认领了两个孩子,决心供她们到大学毕业。她能做的,只有这些。这件事她没跟别人提过,在这个时代扶老奶奶过马路就如同做公益广告一般做作。
因为是修道院的遗址,所以福利院还残留着早期基督教拜占庭风格。平面是“回”字形,中间开辟了一块宽阔的花园,里头种着不怎么需要打理的常见花草,这个季节最热闹
的是掬花,大朵大朵的,并无欲说还休的垂髫,开得很是张扬。围绕在花园四周的是带有罗马柱和拱券的走廊,上面雕刻的图案在岁月的磨砺中已经模糊了,可是依稀能辨认出工
艺的精美。
“先不管这座福利院的可再利用价值有多少,起码它也算是一处有历史意义的建筑,不加以妥善的改造,委实太过可惜了。”沈诺坐在廊下,初秋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
檐角,照在他脸上,半张脸在明处,半张脸在暗处,半明半暗之间,高高的鼻梁上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勾勒出一道奇异的轮廓线,额上的绒毛象是悬浮着似的。他半眯着眼睛和初
夏对视着,唇角含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初夏垂了眼睛,忽而低声感慨:“这座城市就是有着太多的历史意义,十度破城九度屠城。”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摇曳了江上多少远帆。
他起了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怎么忽的又伤感起来了?”
她摇摇头,把心底里那点儿感春伤秋的小女儿情怀压下去,微微一笑,指了指花园角落里蹲着看蚂蚁的两个少年,这对智障的双胞胎是福利院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们的智力
永远停留在六岁了。
“有的时候我偶尔会想,生命的真谛究竟是什么,把这样的孩子遗留在人世间,到底是温柔的慈悲还是命运的残酷?他们的将来要怎么办,生活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恩赐还是
一种无言的折磨?”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伸手盖住自己的半边脸,“抱歉,有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变得神神叨叨的。”
沈诺点了一支烟,半晌没有搭腔,就在初夏自觉无趣想要转身去跟孩子们玩皮球的时候,他突然冒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记得物理上有个mirror matter学说,说镜子里所反
映的镜像,实际也是一个世界,薄薄的一个镜面,使这镜像里的世界永远抵达不了我们这里的三维时空。”
“同样的,我们也跨不过去。”他微微地笑,“每一种生活都有每一种生活的意义,我们唯一不能否定的,就是生命的本身。”
当时的月亮
社工姐姐谢绝了搭顺风车的建议,乘了公交车很酷地留给众人一个背影,呵,身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她才不要梗在别人之间纠结。沈诺突然把车钥匙递给初夏,一努嘴:“
去吧,我喝了酒不能开车。”
初夏花容失色,连连摆手:“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开车上马路。”
他疑惑:“你不是已经考到驾照了吗?”
初夏叹气:“那简直就是一把辛酸泪,惨不忍睹的悲惨岁月。教练说幸亏我学的是自动挡,要是手动挡的话,他头发没白也要被我气得一夜白发了。”
沈诺哈哈地笑,摇头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走吧,去把车子倒出来。”
“嗳,你别啊。”初夏没拗过,被迫坐到了驾驶位上,愁眉苦脸地小声叹气,“别逼我开了,要是碰到了哪里,卖了我也抵不了车钱。”
他钻到副驾驶座上,自觉地系上安全带,低低地笑:“你可别妄自菲薄,怎么就知道你不比车子值钱。”
结果一开始就出了大糗,拉杠时她死命拉不动,初夏急了,怎么考场上出现过的乌龙事件现在又历史重演了?
沈诺忍笑忍得很辛苦,伸手握在她手上,轻轻一拽。初夏蓦的脸烧得通红,幸而耳后的头发垂了下来,遮盖了她大半张脸。执子之手,她无端想到《诗经》上的话,其实并不
是这么回事,然而想到了便不由得面上发烧。像是为了掩饰,她清咳一声,嘴里念念有词操作步骤:“拉杆、点火、倒车……”
沈诺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低低地从他指缝间透出来,嗡嗡的,倒像是胸腔底下发出来的一般:“原来我说错了,你最擅长的不是发呆,而是脸红。”
初夏疑心黄酒后劲太大,他渐渐开始染了微微的醉意,所以才说出这般暧昧的话。然而到该变动的时候,他又会出声提醒。
初夏开的战战兢兢,简直恨不得能自己下车驮着车子走,这样才最保险。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头,她已经压过一回线,抢过一回车道,差点还闯了一回红灯。初夏觉得奇怪,沈
诺怎么还能笑得这么欢快,等到年底他看到自己究竟扣掉了多少分时大约就笑不出来了。她自我安慰:自己没买车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神武了,要真买了车,照这架势,马路杀手
是必然的,每个月的工资也不用用来干别的了,光缴交罚单就足够让自己喝西北风去了。
害怕在闹市区女魔头的杀伤力过大,初夏坚持选偏僻的路径走,当看到出租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时,她还能做到面带微笑。可是连公交车都扬长而去,留给她一车尾巴烟圈时
,初夏简直绝望了。沈诺哈哈大笑:“没事没事,开稳当点儿好。”
初夏心里滴血:她手里握着的可是宝马的方向盘儿啊,怎么愣是让她开成了小破驴。
所以前面的道路发生了水灾,初夏不得不停下车时,她心里其实是庆幸的。原来在她们前面有辆小卡车撞翻了消防栓压塌了路面水管,初夏目瞪口呆地看眼前水注喷洒,整条
街已经淹了大半。倘若不算造成的经济损失的话,那稀里哗啦蹿到了半空中的水柱其实还是蔚为壮观的。周围人都跟自己差不多,傻了眼看这难得一见的奇观,只是转眼的工夫啊
,一条街的人和车就陷进河里了,正宗的东方威尼斯。
初夏转头看沈诺,发现他也瞠目结舌地看自己,面面相觑,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一开始还装模作样的夫子莞尔淑女掩口,到了后来干脆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毕竟,这么好
玩的事情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到的,简直让人忍不住有脱了鞋子下去踩水的冲动。
有人打了电话报警,不一会儿急修车就呼啦呼啦地开过来了,上面跳下一群拿着工具的工人紧急投入了维修工作。沈诺下了车,给其中一个头儿模样的人递烟,打听什么时候
才能维修好。
“这可说不准,你也知道,这条街年老失修,配套设施又跟不上,况且都传了半年要拆迁了,我们得勘测清楚情况才能搞清楚。”工程师模样的男子说得极其谨慎,完全没有
提供半点实质性的信息。后面有工人大声喊“高工,你快过来看一下,底下的水管好像也裂了。”男子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急匆匆地跑过去了。
两人无奈,只好坐回车里枯等。另一条通往老城区的路正在施工,这条老街就成了必经之路了。有街上的住户站在窗台上叫骂着埋怨:“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啊,这还让不让
人过节了。”一句话掀起千层浪,堵在街上的车主们也开始纷纷帮腔责备工人。初夏觉得气愤,修不好这些工人也不能回家过节,何况人家还站在冷水里头,即使十月的天气算不
上多凉,一直泡在水里头也不是件舒服事。在边上说风凉话,未免太不厚道了。好在有人出口驳斥:“狗屁!又不是人家撞翻消防栓的,有人管修就不错了。”吵闹的声音渐渐低
沉下去。
“今天是中秋节啊。”沈诺突然开口,微微地笑,说不出的轻松愉悦。
初夏没有他的好兴致,舅妈已经打了三通电话确保她能够晚上回家吃饭。她原本以为舅妈已经认定沈诺为准外甥女婿,没想到舅妈振振有词:在男女双方正式确定婚姻关系之
前,这选择还都是双向的,所以咱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普遍撒网,重点培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何况,不是你自己说的,你们俩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初夏怀疑,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所谓联络感情的家宴,自己会被洗干净打包推上台前,美名其曰:拓展人际交往圈。
她很是头痛。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沈诺跟她换了座位,打开导航仪,准备寻找新的出路。
离开了方向盘,初夏明显舒了口气,仿佛如临大敌的小猫崽儿乍了半天的毛儿突然解除了戒备一样,一下子温软下去。她无意识地抬头看后视镜,发现沈诺正微抿着嘴唇偷乐
,顿时面红耳赤,满身不自在地抠绑在自己胸前的安全带玩。
“暂时是回不去了,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身上的衣服好像也要换了。”他到底是生活讲究的人,难为他穿了这么长时间的脏衣服。
初夏低下头笑,难得看他衣服皱的像咸菜一般。越是好的衣料越是要小心细致的呵护,否则比普通的地摊货都要难看。他居然也能这般坦然地招摇过市到现在。初夏不由得有
些奇怪,沈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半年时间了,按理说应当算是熟悉,她却捏不住他的脾性。从表面上看,他是个相当温和的人,虚
怀若谷,从不让人当面下不了台;但事实上,初夏却清楚,他定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而且即使不用明确的表达,他的意志都总能清楚地传达出去,并且让人没有办法否定。最神
奇的是,初夏居然一点儿不觉得他给自己带来了任何压迫感,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讨厌那种如同无处不在的蛛网般的影响的。初夏不由得叹气:他实在是太清楚怎么样跟各种各样的
人打交道了,周身又不带半点儿商人的市侩与圆滑,真是温柔的可怕。
“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些什么呢?”
她很老实:“在想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他点了支烟,微微地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市场了?”
初夏摇头:“你一向很有市场,不用我觉得。”
他抽烟的姿态很好看,没有老烟枪的迫不及待,也没有小男生的装腔作势。已经到了目的地,初夏认得是家温泉度假山庄,当初开业的时候报纸上还登了大幅的广告,自己那
时还在报社实习,眼巴巴地看着师父手里免费招待券,只有偷偷流口水的份儿。这座城市的郊外有出了名的天然温泉,当初蒋委员长与宋家三小姐也在这里修了别墅用作度假。
原来他们越走越远,已经转到了郊区,难怪一路的山如远黛,湖水澄碧如镜。
沈诺咋舌:“原来你不认得路啊,早知道如此应该把你拐卖掉的。”
她失笑:“卖了我才能值几个钱啊,何况都不知道卖不卖得掉。”
有别着大堂经理工作牌的制服男子远远地就迎上来笑着招呼:“沈总也来了?刚刚赵董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嘀咕难道是过节了来检查工作,没想到还真一语成谶。”
沈诺微微挑了下眉头,似有诧异:“怎么?赵董也来了。”转而又笑,“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了,害怕被检查,”
大堂经理“嘿嘿”的笑,胸有成竹一般:“真金不怕火炼,随时欢迎领导检查督导。要不要我去跟赵董说一声,你来了。”
“不必。”沈诺摇摇头,“给我开间房,一会儿叫人来我的房间拿我的衣服去干洗便可。”
进了房间,把殷勤过度的服务员小姐送出门外,初夏才叹息:“你究竟有多少种身份啊,怎么这里也有你的事。”
沈诺倒是满脸无辜:“我就一种身份,商人啊。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有钱,这儿是一个朋友弄的,他跑的批文立的项目,我不过是参了一股,占个小头而已。”
初夏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不想他看见,转身去了窗台边,窗子开了,兜进来的风把她说话的声音也吹的轻飘飘的:“我想你有没有钱做什么。”
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豫,声音里还是含着笑:“想想也无妨啊,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却也不是什么万恶之源。”
当时的月亮
他拿了服务员给他准备的浴袍去浴室洗澡,颇有主人风范的招呼留在房间里头的她:“电脑是连了网线的,你要是无聊就上网吧。”
其实上网更无聊,初夏丢了鼠标,起身去窗户边上吹风。不知怎地,她莫名觉得憋闷得慌,她是个骄傲而敏感的人,这样的人,总是比别人更容易突然情绪低落。其实菩提本
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世间种种苦楚折磨,都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沈诺正在浴室里洗澡,她还在外头等着美男出浴。虽然这事听
起来怎么都脱不了“暧昧”二字,而实际上房间大的很,根本就堪称一间公寓,她站在窗前,且听风吟,根本连水声都不曾耳闻。
房间靠边的位置摆放着白色混油家具,线条优雅利落,兼顾了装饰和实用的效果。沙发宽大,柔软舒适,陷在里头都不愿起身,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墙上挂着的纯木壁画,初夏
认得是当代日本画坛泰斗东山魁夷的《涛声》。茶几上摆着服务员轻手轻脚送上来的茶水和点心。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圆脸女孩,见了初夏,抿嘴儿一乐;初夏对她点点头,轻
声道:“谢谢。”单独的时候还不觉得,只多了一个外人,她便意识到处境的尴尬。初夏隐约有点儿后悔,她应该跟社工姐姐一道坐公交车回去的,好端端的落在了后头,现在倒
是不尴不尬起来了。她喝了口茶,心中盘算:不知道老街的水管有没有修好,能不能在晚饭前赶回舅舅家。想到可能要面对的新一轮相亲,初夏太阳|茓又忍不住突突地跳。
“外头有什么好东西吗?看的这么认真。”沈诺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神清气爽地出了浴室。
初夏闻声转过头,一瞬间,竟挪不开眼睛,他还是一脸温和的微笑,西射的太阳映得他的脸孔带点橘红色,薄薄的嘴唇上还是湿湿的,显得格外润泽。他站在原木地板上,随
意擦着头发,有晶莹的水珠顺着面颊的轮廓慢慢滑过颧骨,越过下巴,滚落在领口间。他套着暗蓝色的条纹浴袍,露出领口处一块三角形的肌肤。初夏暗暗惊讶:想不到古铜色肤
色的人穿了深蓝色竟也丝毫不让人觉得得面色黎黑。明明是冷色系,浸染温暖的橘红色的阳光,居然也温润了起来。
她松开了半握着的手,头微微地往底下垂,头发便遮住了大半张脸,沈诺只能看见她小小的耳垂和尖尖的下巴。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不早了,我想
淹掉的街道大概已经排干净水了。”
他一愣,点头道:“好的,你等我去看看我的衣服干了没有。”
号称准五星级的四星级度假山庄服务还是相当到位的,衣服已经洗的干干净净,熨烫的齐齐整整正准备给他送到房间去。初夏怀疑,也有可能因为他是老板之一,所以员工工
作积极性特别高,所以才这般神速。
她有些微赧,她太心急了,拿了衣服也还是要回房间换,这么来来回回的,自己竟像是无理取闹了,更加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半开玩笑道:“早知道你是老板,那么我就早
点儿来蹭温泉泡了。”
想不到沈诺竟认真起来:“你要想来的话,我可以把金卡给你。”
初夏似笑非笑地看他:“我要金卡有什么用,这里就算打了折也还是会叫升斗小民肉痛的。”
他很有耐心的解释,用金卡在这里消费是无需给钱的。
她立刻做出正义女斗士模样:“你老实说,你用这种金卡贿赂了多少贪官?奸商!”
沈诺笑出声来:“贪官胃口比较大,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我就不巴巴地送上去自讨没趣了。”
急修车里的水管维修人员愧对了初夏的期待,他们再次回到老街看到的还是茫茫的汪洋,而且汪洋似乎有声势越来越浩大的趋势。沈诺打了几个电话,苦笑着看她:“走吧,
说是调新的抽水机过来了,不过路上塞车,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过来。照目前的趋势,估计没有四五个小时是收不了场的。”
再好玩的闹剧越了界也变得让人厌烦。初夏突然间失了耐心,表弟打电话给她催她早点回家,正撞到枪口上的倒霉孩子自然少不了被一顿啐,可怜的苏鑫小朋友在电话里头的
声音几乎像是在哭,“啪”的把话筒丢到了自己的娘亲手中,嘴里嘟囔着:“这日子没办法过了,意图夜不归宿的未婚少女居然还有理儿了。”
舅妈在二十公里外倒是风轻云淡的很:“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好的好的,好好跟朋友玩,年轻人,就是应该多出去玩玩的。”
苏鑫闻声悲愤欲绝:“我也是年轻人啊,怎么还有门禁,这也未免太区别对待了。”
“你个鼠目寸光的倒霉东西,知道什么啊,情人节就是要把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度过一个浪漫唯美的夜晚,天没擦黑就躲回家的,那是没有市场的悲哀!”
“老妈,今天是八月十五,不是二月十四。”
“有情人的季节,天天都是情人节!”
初夏满脸黑线的挂了电话,她已经沦落为长辈眼里老大难的滞销货了,眼见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嫁祸于人,舅妈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她也就奇怪,舅妈为什么就肯定
她是跟个男的塞在路上回不了家呢,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转念一想,这大好的花好月圆中秋佳节自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但愿人长久了,哪里来的闺密不见色忘友。
她酸溜溜地打电话给白露,没想到根本没人接,一想到准是跟达令鸯鸯成双对去了,她更加郁卒,仿佛举世皆执子之手,唯独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不可怜,没等她自怨自
艾完,沈诺开口打断了她的顾影自怜。
“走吧,不好意思,倒是我连累你了。”
她连忙摆手,她再不识好歹也不至于此:“你说什么呢,是我车技太烂,耽搁了无谓的时间才是真的。”
他丝毫不给她面子的嘲笑:“真好奇你是怎么考过的。”
初夏双手摊开,读书人一声长叹:“你怎知那千难万苦,我路考时不知怎的前面冒出个老太太在溜达溜达的走,我想要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着也得超车过去吧。转念一合计,
这可是在考场上,于是我采取了保守方案,慢慢地滑着车子跟在她后头,愣是滑到了目的地。”
沈诺笑的人趴在了方向盘上,还不忘刨根问底:“那后来呢,过了没有?”
“没有,考官说碰到这种情况我的正确做法应当是鸣笛。我跟他据理力争,说我不赶时间,出门溜车儿不行啊。考官说我强词夺理朽木不可雕也,愣是又逼我交钱重考。”
沈诺点头:“这考官也忒不懂辩证思维了,回头他要是再回学校深造,你卡死他的成绩,就给59分不让他过。”
初夏吐了吐舌头:“太恶毒了,会被人泼油漆扎小人的。”
他啧啧赞叹:“多善良的倪老师啊。”
她笑:“你别说,再重新当一回学生我还真觉得自己挺善良的。我刚学车的那会儿老是被教练怀疑人格怀疑智商,后来直到我给他塞了条烟际遇才有所改善。”
沈诺笑笑,不置可否。
“可是后来我却后悔了。你知道吗,我是跟我们班上的几个小姑娘报的同一期驾校,我们也是同一个教练。我给教练送了礼以后教练老在他们面前说什么‘到底是大学老师,
人多有灵性’,旁敲侧击地逼着她们有所表示。后来孩子们凑钱给他买了条红南京,我心里莫名地很难受。我在课堂上一直教育学生要诚恳踏实不要投机取巧走旁门左道,可是我
做给他们看的却偏偏是反的。好像是自己伸手在打自己的耳光一样,真的是很讽刺啊。”
他点头:“做老师是有这样的为难啊,就跟父母一样,不知道是早点儿让孩子们认识社会的现实好还是让他们相信生活很美好。”
初夏突然失笑:“我们说这些好奇怪,明明都没有养儿育女的经验。”
“这叫未雨绸缪,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们回去的太晚,原先暂住的那套标间已经被客人定下了。中秋节,度假山庄居然诡异地客满了。
“我们中秋节搞了特惠活动,不仅住宿打8.15折,而且还举办了亲子温泉水上乐园,所以有不少家庭过来一享天伦之乐。”经理一面解释一面领着他们往后面的别墅区走。当
初建度假山庄的时候在后面一块地上盖了十来幢小别墅,几个开发商各领一幢,剩下的就给贵客长期包住下来。在天然温泉边上养生,当真是好享受。
别墅区跟前面隔着座称不上山的土坡,利用参天的树木和溪涧巧妙地形成天然屏障,真是水月之间,别有一番洞天。此时暮色已经风声四起,黄昏的山涧,带着微妙的温柔,
不知名的野草花在暖风中轻轻地摇曳,高大的乔木郁郁苍苍,丝毫不见半点秋意萧瑟。黄昏笼罩的建筑群,镀了层桔黄|色,整个色调是令人眩惑的温暖。
别墅装饰的各有风格,粗犷的美式乡村风格,有传统的中式宅院,还有一幢修成了《哈里?波特》里霍兹华格城堡的模样。沈诺选的那幢是纯粹的中国风格,就跟电视剧里的大
宅门一样。一推开厚重的大木门,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连成了一条线,把人的魂儿往远古里头带。只差那黑寂里头响起咿咿呀呀唱戏文的声音,说一段旧时的传说。
里面的设备更是一应俱全,初夏惊讶地看到了那种农村传统的土灶,灶檐上还用明艳的中国红勾勒出大大的福字。奔过去细一瞧,她不禁失笑,原来只是外表装饰成土灶的模
样,稍下的位置有开关,拧开了,烧的还是燃气。也难怪,要真是那种大灶,到那里去寻找柴火?难不成还真砍柴烧草。你看你看,我们置身于繁华都市,仓皇地穿梭于寂寞伫立
的石头森林,却还迷恋古人闲情逸致的那些散落片段,只是步履匆忙踉跄,不过是图一个心意罢了。
沈诺闷闷地笑:“怎么,你打算大显身手?我可得赶紧叫他们送原材料过来。”他站在天井里头,狭长的翠竹阴影全落在他脸上,初夏只看见他牙齿洁白,心头奇怪,怎么抽
烟不少的人牙齿怎么还能这么洁白。
她突然想起电视上的广告:海狸先生,为什么你的牙齿能这么洁白?
沈诺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直以为自己头上是不是长出了犄角。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可爱,少了平日总是笃定的风轻云淡,倒像个懵懂的大男孩。初夏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白露
曾经说过她笑点跟旁人不同,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冷笑话,她就能在边上傻呵呵的乐半天。
自然是没有让她亲自动手,有度假山庄的服务员送了饭菜过来。
屋子里头电灯做成了蜡烛模样,玻璃罩子笼着橙红的灯花,像一个个喷薄的小太阳。客厅里摆放着镂花的屏风,他站在屏风的那边跟送饭的服务员说着什么,灯光太昏暗,初
夏只能看到他的剪影,高大伟岸,让人莫名的安心。
她甚至开始觉得,没能跟白露一道出去旅行也许也算是天意。
菜式是所谓的农家菜,大碗大碟,就连清炒竹笋都是满满的一大盘。然而味道很好,初夏破例吃了一大块半瘦的扣肉。他们把桌子搬到门口边,围坐在小桌旁,规规矩矩坐着
小凳,模样儿竟像是幼儿园里等阿姨派饭的小孩子。服务员带了酒过来,初夏看了笑:“这女儿红不是说嫁女儿时喝的嘛,怎么给你弄了这个过来。”
沈诺也笑:“赵董去了一趟上虞,当地政府领导愣是要他当土特产收下的,给我拿了两坛。这酒不烈,少喝点儿不碍事。”
初夏也斟了一杯,她的酒量其实尚可,但是对外却一律自称不会喝酒,因为害怕在酒桌上会被人灌酒。这女儿红,开封之前已经在地底下埋藏了十八年。她低头看杯中晶莹瑰
丽的黄酒,十八春,半生缘,这时间沉淀下来,越是久长便越是醇厚。醇厚甘鲜,酸甜苦辛鲜涩绕在舌尖,像一根线,往人胃里头钻。都说胃是连着心的,有什么东西也钻到了心
里头去?
喝的热了,沈诺起身开了窗寮,月色如洗,倾泻一室,电灯倒成了多余。初夏摇摇晃晃地去关了电灯,她倒不是喝醉了,而是坐得太久,猛然起身,大脑一时供血不足。沈诺
对她点头,像是赞许她唯留天光的诗情画意。他靠着窗台,笑嘻嘻地看天上的月亮,到底是八月十五,一片月明如水。他笑指着月亮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初夏笑着指自己的鼻子,语意无不带揶揄:“那我就是多余的了。”
“非也非也。多余的是月亮。”
她轻轻垂了首,浅浅的笑:“怎么又说起禅来了,我听不懂。”
庭院里头种了高大枇杷树,已经过了花期以及果季,然而树干挺拔,亭亭如盖。周围种植了花草,居然也都还精神,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初夏指着其间一种绿色的一簇簇的
手掌型的植物给沈诺看:“这是掬花脑,可以做汤或者和了面粉用油炸着吃。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妈妈经常做让我在园子里摘一点,不用多,一把就可以,然后做掬花脑蛋汤,我
最喜欢用它来泡饭吃。”
他终于开口要求:“说说你的母亲吧,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当时的月亮
初夏双手环抱胸前,靠着枇杷树微微眯起眼睛,嗤笑:“你当是命题作文啊。”却讲自己的母亲给他听。她小的时候因为是女孩子不遭父亲家里的长辈喜欢,爸爸经常出差,
母亲去学校上课,把四方凳子倒过来让她站在里头,结果她不知怎的碰翻了凳子摔破了嘴巴,疼得哇哇大哭,嗓子都哑了。等母亲下班回来看见,她已经满嘴是血水和灰土。母亲
抱着她嚎啕大哭,送到医院看医生,大夫皱着眉头训斥她:“怎么做妈妈的,居然让孩子摔成这样还拖到现在才来看。”
因为嘴巴伤的不成样子,她没办法吮吸奶水。母亲就把奶水挤出来,装在瓶子里,一滴一滴地喂她。母亲不敢再放她一个人在家,把她带到学校里去。校领导认为这样实在是
有辱斯文,坚决不准。母亲一怒之下辞了职,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她,从此便再也没有走出全职家庭主妇这个位置。
“妈妈心里满满的全装了我和爸爸,自己就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她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就连吃鱼也帮我把鱼刺挑干净。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吃鱼卡了喉咙,最后
送到医院去看急诊。医生说好险,只差一点儿就刺到主动脉弓。我长到十五岁都没有洗过一回碗,妈妈说不想让我以后也像她一样净围着锅碗瓢盆转。她为这个家庭牺牲掉了一切
,可是没有人正视这种牺牲,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在我小的时候,都常常瞧不起她,认为她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爱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其实她是高考恢复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
,在班上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她的那些同学后来都春风得意,唯独她放下了一切。你以为她的心里头有怨气对不?我告诉你,根本没有,她甚至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夫家的半点
不是。她一直都太善良了,善良到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甚至到了死,我都没能在她身边看着她。”
初夏说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自母亲去世以后,她便鲜少提及她,因为没有机会。母亲是舅舅一家心上的殇,提起来众人都会沉默。在秦妈妈家寄宿时更加不好说,因为一开
口自己便会潸然泪下,更因为不想让善良的秦妈妈一家想多。母亲这样在世界上安静地走了一遭,就好像开在山谷间的野百合,零落成泥碾作尘,除了女儿,大约不会被更多的人
想起。
那段时期真的是不堪回首,她变得怨天尤人易怒自暴自弃拒绝跟任何人沟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头三天三夜不食不寝,等到邻居秦妈妈硬是叫开锁匠来把门撬开时,她已经
奄奄一息。后来在医院里醒过来,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说他后悔了,说只要她肯好好活下去,要他怎样都可以。初夏是存了私心的,她想这样也好,起码
爸爸当了鳏夫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忏悔了。
然而父亲终究是结了婚,因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给日本给女儿带回了最新的跳舞毯,请她吃西餐,郑重其事地跟女儿谈判:“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辜负另
一个。”
女儿把牛排全部倒在了父亲脸上,扬长而去。那次父亲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他们父女之间的伤口却没有结痂,时时流脓,提醒着他们要铭记痛苦。
十五岁的少女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如苹果般晶莹的脸庞只在一夜间就露出了尖尖的轮廓。她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月亮是阴性的代名词,用清冷的眼睛淡漠地看
着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它借了太阳的光芒,却无法给人带来温暖的热度。她想人终究是孤独的,在母亲的子宮里孤独地忍受黑暗,等到离开了子宮,又得忍受寂寞而漫长的一
生。没有谁能够陪伴自己走到最后,漫长的人生旅途只有自己踽踽独行。
“砰!”
小石子砸到了窗户玻璃上,阳台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小声而急促。
她站起身,开了窗户,探头往底下看,月光下的英俊少年穿着天蓝色的羽绒服,双手做成喇叭状,扬起头来用她熟悉的声音召唤她:“喂!初夏,快下来,我带你去灯会。”
很久很久以后,初夏都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银白色皎洁的月光,窗户下种植了一株高大的腊梅树,梅花的枝桠升到了窗台的边缘,敛了月华,朵朵冷艳,缕缕幽芳
,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月光下的少年对她伸出手,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在夜风中吹乱了头发,碎碎短短的头发,仰起头,眼神如明月一般皎洁澄澈,温暖地呼喊她的名字,走,
我带你去灯会。
那个声音萦绕了此后的很多年。
正月十五上元夜,凤箫声动,星桥铁锁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他拉着自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的像个小孩子。玉壶光转,花市灯如昼,流光溢彩的绚烂
中,他一会拉着她的手要她看这里,一会又把她牵出来要她看那里,她被他拉着,心中很异样。她觉得他们手拉手向前奔跑的样子很傻,更傻的是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希望这个
灯会永远不关门,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会永远牵着自己走下去。
灯会上有人拿着舞着稻草扎成的火龙,人群都涌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新奇,他们挤不过别人落在了人群的外围。旁边的人占据了有利地形,稍微高的地方全都是人,比
她高大半个头的秦林都要垫着脚蹦着看,她更别说了,怎么也看不到,心里暗暗的着急。灯光月影中,他忽然低了头在她耳边呵气:“想看吗?”
她楞楞地看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微笑着站到了她身前,把她往他身上一背,使劲儿往高处掇,大声地问:“看不看的到?”
一瞬间,她满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眼前那些灯全部模糊了,灯光变得很大很散,像是雨夜下的路灯,缠绵的细雨朦胧了那微橙的光火。人群的喧嚣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所有的声音都轻飘飘地漂浮着,好像茫茫大海上橙色的灯塔,在波涛汹涌中若隐若现,亲切而又空旷,绵远而又悠长。远处有人在放烟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她
的手心可以触摸到他细软而温暖的头发,很短,碎碎绒绒,微微扎着掌心,有一种真实而亲切的温柔。
烟花不堪剪
“想不到今天还有人放烟火。”她起身把窗户关上,夜深了,天边弥漫起淡淡的雾气,天已微凉。桌上的饭菜散了热气,剩下的扣肉更是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初夏动手将空
掉的碗碟放进水槽,擦干净桌子。拧开水龙头,发现里面流出的水居然是温热的,她有些惊异,这个季节就用热水,难道她洗碗用的居然是温泉?
“要不要看烟火?”
“哗啦啦”的水声中,沈诺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漂洗过了,有点儿模糊不清。初夏恍恍惚惚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楼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外面的烟火
楼上的阳台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花房,初夏惊讶地看着这个姹紫嫣红的空中花园,转头看沈诺:“你倒是好雅兴,成了花中君子了。”
沈诺笑着拉开中间的桌椅,风度翩翩地邀请她坐下:“我就是个没有情趣的工作狂,哪里来的这般闲情雅致,是他们弄的,说是能够改善我的形象。”
初夏嗤笑:“什么形象?醉倒花丛卧柳眠?”
“不是。”他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正名,“是护花使者。”
中秋节里的烟火自然不如正月里来的那般波澜壮阔,这天晚上只有稀稀散散的两三处在放,在静了下来的天空里显得很突兀。从喧闹的人间,一蓬一蓬的焰火冲天而起,嘶鸣
着游蛇一样在深远的夜空蜿蜒,然后绽放,最后光焰寂灭。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个度假山庄里,处处弥漫着节日的欢腾。初夏记不清究竟是亦舒还是张小娴说过,烟花是在最灿烂
的时候消逝,最缤纷的时候凋零,还说爱情就如同这烟花一样,绚烂于瞬间,终归于沉寂。
所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岑寂的天空里绽放着的寂寞的烟花,她开了窗子,风一下子钻进来,带着游丝一般的硝石味道若有若无。她想爱情就如同地下的煤矿,燃烧起来很快就烧成灰烬,煤烧完了,
爱情的火也就熄灭了,此时的爱情要么憔悴而最终成陌路,要么归于平静转化为亲情。
“别吹风了,当心感冒。”肩膀上方出现了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越过她的双耳,合上了窗子。低低的说话声带动了空气的流动,拂在她耳朵上,温软气息。他身上有清爽好闻
的烟草气味,因为喝了酒,还带着淡淡的甘冽的酒香,混合着男性特有的气息,她有一瞬间的软弱无力,腿脚都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很想很想用力抱住谁。
身体被揽进了宽广的怀抱里,太用力,重重地撞击到了她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么狠狠地撞一下,几乎就要不跳了。但同时,也一下子被填满了。
沈诺把她揽得很紧很紧,初夏几乎疑心,自己的身子快要被他折断了。她想拥抱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方式,明明心贴着心,却都看不见彼此的眼睛。温热的气息呵到了
她的唇上,她没有避开,而是踮起脚尖迎了上去。唇舌的纠缠带着温暖的湿意,宛如街头时尚小店里卖的亲吻鱼,彼此追逐的游戏。而他终于吻的激烈起来,包裹着舌头,舔舐着
口腔,就仿佛是要把人吞进去一样的急切。她的身体在一寸寸的变软,几乎像是要在他的怀里融化又像是要沸腾燃烧起来。
她终于用力推开了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带着微微的猩红,胸口在剧烈起伏,呼吸全是粗重的气息。
“抱歉,还有谢谢。”初夏有些慌乱,想避开他的眼睛,但沈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重新拥她入怀,轻轻地用指腹摩娑着她同样发烫的脸,一下下的,很轻柔。他指腹间有
厚厚的茧子,初夏疑心,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奸商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然而温暖且干燥,让她莫名的安定。他终于又亲了下去,只是轻轻地啄着她的唇,很有耐心
,并不急于深入。所以这个吻,被酝酿的格外浅淡却悠长的近乎缠绵,满是珍惜的意味。
晚上入寝后,初夏听见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不急不缓,只有两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她没有开门,等了十分钟,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渐渐轻远。窗上是
装着玻璃的,挡不住月光,月色太明净,床前玉壶光转,举头明月如霜。初夏没有睡意,明明身体是倦怠着的,神智却无比的清明。她起身看床边的梳妆镜,房间布置成旧时小姐
闺房的模样,梳妆镜也是老式的,然而看得清楚。镜中的女子,小小的一张清水脸,脸是瓷白的,所以分外显嫩,五官不甚明艳,小巧却谈不上有多精致。幸而眼睛生的好看,是
所谓的杏仁眼。白露曾经笑她生错了时代,倘若是古时候,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倒也是迁客骚人笔下的梦里江南了。
初夏微微地笑,走到窗前看外面苍茫的夜色。她心头静如止水,只觉那月光也是温柔多情的。夜色早已深了,灯火冷落,硫磺残留的气味也一早被清风吹散。往事如烟,时间
永远无往不利。不会再有谁在自己的窗户玻璃上用石子留下痕迹,也不会有谁在大桥上对着滚滚流去的长江水大声地呼喊:“我爱你,我永远的爱你!”
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说出口时的真心,只是世事变幻,时光终于改变了我们最初微笑的脸庞。
初夏卷下珠帘,水晶摇曳间,她无意间瞥见了对面别墅落地窗上贴着一张被挤到变形的脸。初夏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因为那女子上半个身子几乎都贴到了窗子上,姿势古怪。
两幢别墅间极其宽阔,路灯橙黄的光芒过于微弱,初夏看不清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那女子昂起了头,浓密如海藻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的脸上还沾着几
缕头发,像是湿透了,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猫儿一般的眼睛蒙上了迷茫的雾气。她半吊在空中,双手无力地抓着幔帘,贴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月光明净,初夏
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面红耳赤地逃回了床上,心“扑通扑通”的,仿佛要越过薄薄的胸壁。她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Rose,一样的高颧骨,一样的猫儿眼,一样的慵懒淡漠,只是这个
时候Rose不应当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和一个男子以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Rose的个头在东方女性中已经算是模特身材,那个身影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而且要粗壮很多,初夏不
觉得会是女性。初夏想再起来看真切一点,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有动身,其实,善与恶,正和邪,对与错,又有什么恒定不变的标准呢?站在一个角度,就是一个世界,我们何必
,非要去找什么真相,非要辨清什么黑白呢?
她拥着毛毯,在夜色沉寂中,静听天籁渐起。
早晨初夏醒得很早,简单地洗漱之后把房间回复到原来的模样。灶间的橱柜里还剩着昨晚的饭菜,她开了燃气,把米饭和剩下的菜全倒进锅里煮。
正忙碌着,灶台上多了道身影,沈诺低头在她耳垂边问:“在做什么?”他的嘴唇靠她的耳垂太近,几乎是吻了,实际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一下,轻轻地啄。初夏的脸一
下子要滴血,她推他:“赶快去洗脸,都邋遢死了。”
他笑嘻嘻地放开她,转身穿过了天井回房间。等他焕然一新出现在堂屋里时,初夏已经把两碗稀饭摆到了桌上。沈诺几乎脸上抽筋地看着碗里面目可疑的东西,隔了半晌才迟
疑地问:“这是什么?杂烩?”
她白了他一眼,自己吃的津津有味,语气不悦:“不吃拉倒。”
他终于抵不住肚子的抗议,迟疑地拿起了筷子,大义凛然地吃下第一口,居然鲜美可口。于是呼呼啦啦地把锅里剩下的杂烩稀饭全部倒进了自己的胃里。初夏鄙视他好像刚参
加完饥馑三十行般的饕餮模样,丢下一句“后吃完的人洗碗”,自己溜到外面去泡温泉。
贵宾区有单独的池子就在山间,巧妙地利用茂林修竹和山石作为屏障,开辟了玫瑰池、当归池、人参池、小鱼池等等十多个池子。白雾缭绕,热气腾腾,可谓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因为还是早上,况且贵宾区的人原本就不多,所以池子大半都是空的,除了其间走动的服务员以外,冷清的很。服务员帮她准备了泡温泉要用的东西,领她进
了池子,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初夏伸手试了试水温,暖热正好,便褪了浴袍钻进去。她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身体相当疲惫,只想好好泡一个澡一洗身体的疲乏,土耳其小鱼在身边游来游去,略有些□,却
十分舒适。周围用竹林跟外界隔着,池子中央有不少假山,用富含矿物质的石块堆成,据说是给小鱼的养料。初夏游过去,刚才雾气缭绕遮挡着没有发现,现在隐约才看见假山后
面有人靠着,看来是泡累了正在休息。她礼貌地朝对方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不过对方并没有理睬她,大约是没有看见。她靠过去,微微地吁了口气,虽然是室外温泉,泡久了
还是容易觉得头晕。初夏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她沉默的泳伴,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大吃一惊,竟然是Rose,昨天夜里见到的果然是她。更让初夏骇然的是Rose面色潮红,呼吸浅促
,双唇紧紧地抿着,一只手挂在假山突出石块上,一只手半垂着。初夏连忙呼叫起来:“快来人,有人晕池了。”
烟花不堪剪
温泉的工作人员急忙跑过来,赶紧帮她裹上大毛毯抬到岸上去做急救。初夏穿上浴袍也跟了上岸。吸氧的设备拿来了,心肺复苏没一会儿,Rose便苏醒过来,她面色不悦,皱
着眉头训道:“谁让你们过来的,我不是说了要你们不要打扰我的吗。”
有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解释:“可是小姐,刚才你晕过去了。”
“我现在没事了,你们都走吧。”Rose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披在身上的毛毯胡乱挽的结送了,摇摇欲坠,初夏连忙上前帮她提住毯子,不无担忧地问:“Rose,你还好吗?”
初夏疑心自己的出现是个无可挽回的巨大错误,因为一瞬间,Rose脸上原本病态的嫣红立刻转为骇人的惨白,简直面如死灰,她神态惶然,喃喃自语一般:“我很好,我没事
,我没关系。”
刚才为她急救的工作人员立刻提出疑议:“可是小姐,我觉得你目前的身体状态不太好,应当做一个检查以保无虞。”
“Shut up!”Rose忽然震怒起来,恶狠狠地瞪无辜的急救员,“我自己的身体状态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多嘴!”
转向初夏时,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甚至让初夏听了觉得凄然。
“你刚才也在这个池子里泡了?赶紧回去好好冲洗一下,太脏了。”
服务员立刻不满:“小姐,我们这里都是天然温泉,是活水,定期都有专人检测,没有病菌。”
Rose转头古怪地对义愤填膺的小姑娘微笑:“你怎么就知道泡的人脏不脏?”
小姑娘气结,正要出口驳斥,同伴对她连连使眼色,入口处有身形高大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来,初夏怀疑,他前进的速度恐怕比疾跑还要快。
“囡囡,你没事吧。”男子焦急地把Rose从初夏手里拽过去,双手卡在她的肩膀上,反反复复地查看,“哪里不舒服,怎么一个人跑来泡温泉。你……”
“我没事。”相较于男子急切的态度,Rose的反应可以称的上冷漠,丝毫不为其所动。男人的额头爬上一丝阴霾,怒气冲冲地迁怒于其他人:“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客人晕
倒在池子里竟然都没有发现!”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全都唯唯诺诺地低头垂手立在一边。Rose冷冷地开腔:“你又何苦怪罪他们,是我自己不想见人罢了。这里没你的事,我要去泡温泉了。”转头对初
夏微笑,“你还要泡吗?去泡玫瑰浴吧。我太脏了,白白糟蹋了一池的水。”
男人面色铁青,尚算英俊的面庞几乎可以称得上为狰狞了,他恶狠狠地瞪着Rose,眼睛像是要滴血,忽而转头对初夏微微一笑,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原来是你啊。”
初夏一下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样,她费力地咽了咽唾沫,勉强的微笑:“不客气,Rose是我的朋友,这是应该的。”
“噢,原来如此。”男人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真高兴在这儿遇见你,你说对不对,囡囡。”
“你闭嘴!”Rose的胸口剧烈地起伏,面色绯红,怒气冲冲地瞪男人:“赵子安,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不要这么无耻。”
男人轻轻地拍Rose的背,语气温柔而亲昵:“囡囡,不要动不动就发火,你老是这样生气,会伤身体的。”
初夏忽然觉得有点儿冷,山间有风,而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晨间的凉风吹过,带着陡峭的寒意。她抬头看Rose,后者面色清冷,眉眼间流淌着一股凄凉的神色:“我要这身体
安然无恙做什么,她早就残败不堪了。”
原本站在他们身边的工作人员们早就躲得远远,初夏忍不住苦笑,她实在是太不会识人眉眼高低,早该寻机溜开,而不是杵在这里尴尬不已。幸而Rose还没有忘记她:“初夏
,你泡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下回有机会咱们一起出去玩。”
有人搭好了台阶岂有不趁机而下的道理。初夏连忙告辞,急急往外面走。不是她不够义气,而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还是不要介入朋友的恋人的情爱纠葛比较好。Rose脖子和
胸口上玫瑰色的吻痕明显是这个男人烙上去的,自己留下来做什么,免费看一场马教主的琼瑶剧?她还是不要惹祸上身的好。世间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撞见朋友的情人出轨,稍有
不慎,便是友情的危机。快要走到出口时,忽然前面有人急急地冲过来,几乎撞到初夏。
“对不起——初夏,是你,你没事儿啊。”沈诺如释重负,“刚才服务员到别墅去打扫卫生说浴池有人晕倒了,我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你。”
“不是我。”初夏摇摇头,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Rose的事,谁都有秘密,旁人没有权利八卦刺探。
沈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真不该让你一个人来泡温泉的,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初夏打趣:“咦,你害怕什么?不要告诉我平安人寿保险也跟你有关系,会要你掏钱赔人生意外险。”
“你啊。”他伸手拧了下初夏的鼻子,“真是牙尖齿利。”
一下子像逾了矩,两人都不知所措起来,默默地杵在出口处当门神。有服务员好奇地打量初夏,她清咳两声,淡淡道:“走吧,该回去了。”
温泉区有人往外面走,沈诺认得来人,笑着伸手打招呼:“赵董,你也来泡温泉。”
初夏眼皮一跳,原来Rose的男人就是那个沈诺口中的赵董。呵!这又是个什么复杂的关系。
赵董看了她一眼,笑的意味深长:“原来是沈总的女朋友,沈总果然好眼光,挑的女朋友也秀外慧中,既漂亮又有气质。”
沈诺不置可否,只是笑笑,邀请赵董有空一起去练拳。
“原来你练拳击啊,难怪你的手那么粗。”
沈诺笑着牵起初夏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地看,赞叹道:“我是粗人,自然不能跟倪老师相比,手如柔胰。”
她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微微有了窘意,嗔道:“满口胡言乱语。我问你,那个赵董,究竟是什么人。”
沈诺似笑非笑地看她,含了根烟在嘴里:“怎么,倪老师对他有兴趣?那我可是会吃醋的。”
初夏朝天空翻白眼,冷笑道:“这可是从何说起。”
“说真的,不要招惹他。据说赵董是个私生子,当年他母亲生他的时候,赵董正在跟赵夫人举行婚礼。他跟着母亲生活,吃了不少苦头。赵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赵老就以此
为理由接回赵家。就是在赵家,那众多的子弟也没少暗地里给他使绊子,后来幸亏他得到了李老的赏识,将女儿予他订了婚,这才在赵家站稳脚。你没想错,就是那个李老。我在
美国读大学时认识的赵子安,当时我们俩从武馆里练拳出来,莫名其妙地陷入当地黑帮的混战,不打不相识,这才算是认识了。他当时邀我回国创业,我那时还一心一意地想搞研
究拿诺贝尔奖没答应他。回国两年后才在赵家的商宴上遇见了他,他那时已经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又重新联系上,合伙做了两个项目。他以前遭过的罪太多,后来得
了宠又被众人捧上天去,大起大落,性格有点儿古怪。从朋友的角度上讲,他是个不错的人。不过要是结婚挑老公,他就不是个好对象了,太阴沉了。”
初夏嗤之以鼻:“那谁是结婚的好对象啊?”
他理直气壮:“我啊。”
真不要脸!
“那赵家现在是这个赵董掌权?”
“名义上还是赵老,不过自赵夫人过世以后赵老的身体就渐渐不比从前了,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赵董打理。”
“那赵董的妹妹呢,她是赵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她能善罢甘休?别说什么男人女人的话,杨惠莲年纪轻轻也上过首富榜的。”
沈诺笑着摇头:“不敢不敢,中国女人撑起的岂只是半边天,我可不敢歧视女性,中国女人不歧视男人就不错了。”
初夏略有些嗔怒,轻轻捶了他一拳:“说重点。”
他这才正色:“重点是我也不清楚。据说这个赵小姐十分神秘,外面根本就没几个人见过她。她也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有人说是因为她痛恨赵老把赵董接进门气死了
赵夫人,已经跟赵老断绝了父女关系。你怎么听得这么津津有味?小小年纪,如此八卦!”
初夏直咋舌,回味无穷的模样:“正宗的豪门八卦啊,我还见到了主人公,能不激动吗?”
沈诺像是不高兴了,语调酸溜溜:“你怎么那么关心赵子安的事?”
初夏懒得理他:“现实生活中难得出现年轻有钱难得还长得帅的男人,我自己够不上,给闺密们留意着点不行啊。”
“得了吧,赵子安老婆都怀孕了,哪里还轮得到你的闺密。再说赵家的那趟浑水岂是什么人都趟得了的,深着呢,一个个勾心斗角的,外人在边上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战。嗳
,你那闺密白露不是已经嫁给我表弟卫清远了嘛,要恪守妇道啊,别给我弟弟戴绿帽子。”
初夏嗤笑:“那他要能戴起来绿帽子啊,一个拉拉一个gay,谁给谁戴绿帽子啊。”
沈诺苦恼地摇头:“真是一团糟,我知道清远的性取向时也头疼不已,说过劝过骂过还把他拖到道场上狠狠揍了一顿。后来为了他,我大学里特地又修了个心理学的学士,试
图从根本上把他拉回头。结果还是无济于事。最后我也认了,算了,又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小众就小众吧,起码要比滥交玩弄别人的感情好。”
初夏惊讶:“你还研究过同性恋啊,怎么没有心动?”
沈诺古怪地看她:“为什么要心动?根本就想象不能!”
她很是惋惜的模样:“都说直男容易被掰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胡说八道!”他哭笑不得,拿打蛋器要敲她的头,沈先生号称会做苹果派,特地问工作人员借了烤箱过来大显身手。
初夏怪叫着避开粘稠的蛋汁,这家伙,可真够恶心的。她很怀疑他做出来的东西到底是否适宜人类食用。事实证明,沈先生能成为奸商绝非偶然,起码人家心灵手巧,做出来
的苹果派无论卖相还是口感都丝毫不逊色于咖啡店的点心师。初夏竖起大拇指,对他表示无声的赞叹,她的嘴巴正忙着品尝美味佳肴。
他们在度假村吃过了午饭才回去。剩下的时间里,初夏没有再见到Rose。那个赵董倒是差人送了鱼过来,说是他自己钓的清水鱼,请他们尝尝鲜。初夏收拾鱼的时候,把鱼身
体的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不是鱼传尺素才放心大胆地浸泡进水里破肚去鳞。她暗笑自己得了妄想症,因为那个赵董看她的眼神委实从头到尾都谈不上友善。
初夏暗笑,如果担心自己泄密,那个赵董就真的想多了。在认出Rose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看到的一切,她只会深埋心底,至少,那些东西永远不会从她嘴巴
里透露出去。老街的水终于被抽干了,因为上午阳光淡薄,所以路面还是湿漉漉的,像是一场大雨过后。朝雨浥轻尘,天色清新,初夏的心里也像是下过一场雨,世界都清明起来
。
一念之间
那天以后,两个人的联系频繁了起来。偶尔会发短信询问彼此在做什么,简单地抱怨各自的不如意,为彼此打气。有一天终于短信收件箱宣称已满,初夏这才惊觉,原来她以
为的偶尔,频率竟然是如此的高。她点开选项,准备清理收件箱,突然竟生出不舍的情绪,一条条翻开来看,惊觉语气亲昵,而自己发出的短信竟然不乏撒娇的口吻。
忽而,有风震动窗棂,秋雨骤至。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晨有清逸,暮有闲幽;走过漫长的春天与夏季,原来四季的风景已看了一半,故友相知的安详,终于不再。初夏笑着看手机,窗外已是彩
霞满天。校园广播里,有年轻跳跃的声音在唱“会不会是爱情来了,每一次见你心都在跳。”
手机响了,沈诺的短信不期而至:晚上一起看电影,可否?
他买了大桶的爆米花和可乐,样子有点腼腆,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是不是很老土,看上去有点儿傻。”
其实恋人之间做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傻事,如果一件件记录下来就会发现像个傻瓜。电影院外有大幅的海报,好莱坞的盖世英雄们是永远都打不死的。这样的大片是不适合正
在试探阶段的情侣看的,何况初夏还有点儿小资情结,当年求学时更是躲在宿舍床上用电脑一遍遍的回顾《鹅毛笔》。
沈诺征求初夏的意见,她踟蹰了一下,选了章子怡监制的《非常完美》。并不期待看到多寓意隽永的经典之作,而是爱情轻喜剧怎么听着都保险,即使剧情恶俗桥段狗血也都
是无病呻吟的爱情,何况自《武林外传》以后,初夏很喜欢嘴巴大大的姚晨。果不其然,即使打着所谓的国际爱情视角的旗号,剧情依旧是意料之中的单薄苍白,章子怡扮演的Сhā
画家苏姗是外科医生苏志燮万恶的前女友,苏医生移情别恋爱上了风情万种热情如火的大明星范冰冰,苍白的小画家黯然神伤,在突然间冒出来的帅哥何润东以及闺密林心如和姚
晨的帮助下开始苏菲的复仇计划,一连串乌龙百出的复仇记上演完之后,何帅哥跟苏菲姑娘擦出了爱的火花。峰回路转,在两个女人的争夺战中一边痛着一边乐着的苏医生蓦然回
首,发觉自己更加心仪的是前女友苏菲。此时不甘示弱的范冰冰曝出了何润东是自己哥哥的秘密。
你看你看,谁都在不知不觉中往前面走;你看你看,谁也不会在原地等待着谁;你看你看,后来我们总算在眼泪中学会如何去爱,可是那个人早已消失在人海。
放在风衣口袋里手机贴着大腿无声地震动起来,她悄悄拿出来看,上面跳动着的号码没有显示名字却依然熟悉。初夏按下挂机键,把手机又放回了手袋。沈诺低下头,悄悄地
问她:“要不要吃爆米花?”
他的掌心捧着香甜的爆米花,初夏知道是她喜欢的蓝莓口味,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他,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抓了几颗放进嘴里慢慢吃。沈诺只是
笑:“直接吃就好,干嘛这么麻烦?”
初夏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认真盯着大屏幕。偏厅里观众寥寥无几,这部片子已经上映好几个月,早就是明日黄花。初夏仔细观察着章子怡的穿着,不错,这一身搭配
的好看,可以回去依葫芦画瓢东施效颦一回。手机不依不饶地跳动着提醒主人的注意,她干脆调成静音,结果屏幕还是不停闪烁。忍无可忍,她拿出了手机,那厢却突然偃旗息鼓
了,正当初夏长吁一口气心中感慨总算是结束了,手机冒出了一条短消息。
她想了想,还是点开了阅读,秦林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熟稔:初夏,赶紧回来,我把钥匙锁在家里了。
她想删除,还是一字一字地回复:去找物业。
电影里头,金牌海归医生想要回头,女主角在那些即将失去的和即将到来的爱情之间徘徊不定。你看你看,多狗血恶俗的剧情,天知道它是怎么收获的九千多万人民币的票房
。
面前多了一瓶可乐,沈诺殷勤地帮他拧开了瓶盖,微微笑着邀请:“喝点儿可乐吧,百事可乐。”
初夏嗤笑,低声揶揄:“它家付给你多少广告费啊。”
她的手机还在等待回应,沈诺自作主张将手机从袋子里掏出来按下了关机键,在她抗议之前理直气壮道:“看电影时就应当全神贯注,手机关机。”
比较不给正充当老师大讲道理的沈先生面子的是,他的手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闹起了革命。沈诺面皮一老,神情尴尬,不知道是立刻回复为好还是置之不理为妙
。初夏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语气温婉:“我去一下洗手间。”
沈先生如蒙大赦,立刻恭送倪老师暂且离场,背后冷汗数滴。
初夏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自己的脸,大约是电影院暖气开的太足,双颊皆是红扑扑。她无意识地轻叹一口气,双手掬一捧水轻轻拍打两颊,末了补了妆,终于重新开机。秦林
的电话几乎是同时来到。
“初夏,你在做什么?”
“看电影。”
“我们好好谈一次好吗?”
“不好,所有想对你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那些不能说的话我也不想再说。秦林,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好吗?我不想做伤害你的事,虽然我曾经被你伤害过,但是这一切,我
早已经都忘记了。”
厕所里有“哗哗”的冲水声,外面的电影大厅播放的宣传片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电影院里是最不缺乏悲欢离合的地方,每一张脸都用尽全力,每一个场景都变幻若真。人生
如梦,戏如人生,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飘散在岁月里,已经难辨真假。
“初夏,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很贱,很不要脸。”秦林突然轻轻地笑了,声音通过话筒传递过来,空气微微地震动。
初夏蓦的心酸,她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略微沙哑:“你记得分手的那天下午,在街头,我慢慢的拨开你的手,转身离去的
那刻吗?那个时候,我等你追上来,你没有,所以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哭,也在恨。夏天的太阳啊,我在烈日下瑟瑟发抖,那天我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在舅舅家的床上醒
来后,对你的恨意就全部烟消云散了。虽然还是会偶尔想起你,想到你的时候会难过,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但是,我很清楚,一切都过去了。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事实上
,你一直是个很优秀的人,从小到大,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也一直淡然处之。你是个上进的人,乐观善良,学业优秀,工作也很有成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我
一直感谢你,教了我好多东西,也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很关心我,陪我走过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真的,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回忆过去,更多的是开心,只是,
谁也没有办法再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因为还是会心痛,那些岁月中成长起的骨肉早已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割舍哪一块,都会痛入心扉。有人说青梅竹马是最不适合成为恋人的,因为一
旦分手,舍弃的就不仅仅是爱情,而是生活的本身。
秦林久久没有说话,初夏很难过,因为知道他也在难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花心的人。只是有一个成语叫做覆水难收。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要犯错误,因为太
年轻的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处理问题。年轻的时候最有勇气犯错误,因为年轻,所以一切还可以从头开始。
“初夏,我们分手后,我就开始想你。其实刚开始时我跟她并没有在一起,坐在飞机上,我的脑海中都是你,我自己一个人去的牛津。当她放弃设计师的课程,风尘仆仆地从
伦敦赶来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自觉不能再辜负另一个女人。只是和她在一起以后,我会时常有那么一下的恍惚,仿佛对面的她还是你。你笑吟吟的望着我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中
。我忘不了你,甚至没有办法去相信,我就这样把你弄丢了。我总以为,无论怎样,你都会在我身边,一转身,就可以看见的距离。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握住你的手。和你在一起
,我从来不担心冷场了要怎么办,因为即使什么话也不用说,我们也可以通晓彼此的心意。对不起,我真的一直在后悔,总是在想,你怎么样了?你会很难过吧。你很我吗?现在
,会有另一个男人出现吗?你会接受吗?一直想,一直想,后来甚至一想到你们会拖手拥抱,就很难受。于是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做实验,唯独这样,我才能抑制住对你的思念
。我是别人的男朋友,思念着你,是不道德的。我无法欺骗你,说和她在一起,我从未感受过快乐。她是一个公主,活泼任性被家里人惯坏了的公主,喜欢我总是陪她,宠她,她
依赖我,她家里很有钱,她对未来概念模糊,她的生活重心全部围绕着我。有的时候,看着她毫无内容的眼睛,我会觉得可怕,想到将要跟这样的人共度一生,我本能地想要退缩
。说这些话,你会鄙视我吧,可这些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想你,另一方面又贪恋她的激|情。所以,这几年来,我过的很糟,心里有一块是空着的,无论如何
都无法填满。当我的论文顺利地在《Science》上发表,当我顺利地获得专利权,当我拿到博士帽,当我被导师夸奖,当我被所有人祝贺的时候,我会恍惚地想,为什么站在我身边
的人不是你,初夏,应该是你的啊。你叫我只是怀念过去,我怎么做得到?我不是叫你一定要原谅我,重新接受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爱你。我确定,我爱你,很爱。”
他说的很急很大声,好像迫不及待,好像说不出口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开口了一样。那声音像林海,像涛声,一下下地拍打着她的心口,她喘不过气,紧紧攥着手机挂着的线娃
娃,用力地扯,好像那细线陷入血肉里磨砺,她才能透出一口气来。
他忽而顿住了,像是在迟疑:“初夏,你在哭。”
初夏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声音暗哑,鼻头酸重,一低头,大颗大颗眼泪往下落,淡粉色的风衣已经被润成了一朵朵悲伤的花。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他们曾经相知相
携经历种种,有如血缘,已经深入骨髓,所以他总是能轻易地觉察到自己情绪的变化。她觉得更加心酸,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得更快,簌簌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
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眼泪,好像眼泪是心中积聚的深潭,湮没了遗失在岁月中的前尘往事,只有一次哭完了才会好过一点。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楚;电话那头,他好像也在哭,哭的委屈而伤心,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乞求她的原谅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她不是没有办法原谅,而是没有办法遗忘。那些过往,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根刺,总有一天,会把他们刺的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她不能够,不能够再回头,
因为她不忍心憎恨这个占据了自己大半岁月的男人。
一念之间
沈诺找到她的时候,她耳朵被手机熨的滚烫,他伸手握她的手,指尖冰凉,她的脸泛红粗糙,那是遇水皴裂后留下的痕迹,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问,牵着她的手,慢慢地朝影
院外面走。下楼梯的时候,初夏恍惚地问:“咦,我们不回去看电影了吗?”
他平静地回答:“电影已经放完了。”
她想问结局是什么?苏菲到底有没有获得幸福,幸福的定义又究竟是什么。然而她没有力气,她很累,很饿,于是她说:“我们去吃宵夜吧。”
火锅店里永远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汤锅,大快朵颐的食客,喜气洋洋的服务员,所以说吃火锅是最好的选择,就是你找不到话题,单是忙着往锅里涮菜也不会觉得尴尬。他
们吃的是鱼头火锅,沈诺夹了鱼眼睛给她,微微地笑:“给你吃,小四眼儿。”
初夏怔怔的,她想起了那个关于鱼眼睛的故事,她曾经也有过那样一个人,终于又失去了。她默默地咀嚼着鱼眼睛,然后吞下去,她不知道鱼眼睛是个什么味道,实际上它也
没有任何味道。天花板上悬吊着电视正在放电影,去年的片子了,上映时很轰动的《画皮》,屏幕上头,陈坤凄婉地看着那个为爱疯狂的狐狸精,语气无奈:“可是我已经有佩蓉
了。”
他终于还是承认了他心中有她,可他还是选择了回归家庭,所以他的结发妻子能够毫无芥蒂一般幸福的微笑。初夏觉得难过,如果如果,那么他们是不是也能一直爱下去?
她跟沈诺说了秦林的事情,她知道这样做愚蠢无比,但她需要有一个人倾诉,否则记忆如无处不在的蜘蛛网,把她黏住,让她无力挣扎,直到窒息。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沈诺帮她酱料推到面前。
火锅太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营养快线才微笑开来:“那个时候太年轻,眼里容不得半颗砂子。”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的人,怎么能够容忍你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秦林期期艾艾地向她诉说心中的苦恼时,她只觉得兜头被泼了一桶冰水,手脚冰凉。她倪初夏不是梁思成,面对林徽因“我心中苦恼极了,我好像同时爱着两个人”的求助时
,还能心平气和。那个时候她只觉得愤怒,被背叛的愤怒,她做得不够好,没有在他跌倒的时候伸手扶他一把,没有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给他一个依靠的肩膀。愤怒与痛苦让她失
去了理智,眼睁睁地看着裂痕越来越大也没有伸手去补救,直到咫尺天涯。
他们结了帐,去停车场把车子开出来。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沈诺突然开口:“那么现在呢,现在你打不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
初夏在霓虹灯影中微笑:“他也问你我同样的问题。”
沈诺没有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骨节分明,隐隐可以看见青筋。初夏忽然伸出手覆在他手上,轻声道:“我告诉他,不可能了,我把机会留给陪我看电影吃饭的人了。
”
初夏知道自己错了,她不应该刺激一个手握方向盘的人。眼看着沈诺在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间以让人闭目攥拳、张口结舌、心律失常的车技穿梭时,她真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十分
钟之前。她心头有泪,她怎么就估计错误了,忽视了再稳重的人也有失常的时候。
沈诺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她下车后,他突然在车里探出头来喊她的名字:“喂!初夏,你住的这幢公寓楼还有没有空房出售?出租也行。”
她大笑,回身,俯下头,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柔声道:“快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他一副快晕了的样子,叹气:“我的心都醉了,哪里还能安心地开车。”
有黑影蹲在她的门前,她踏上楼梯,感应灯亮了,秦林抬起脸:“我终于等到你了。”他在笑,笑容苍白而单薄。秋天的夜晚,已经有沁骨的寒意,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因
为瘦削,所以空空落落的,她蓦的觉得心疼。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告诉过你去找物管,我又不会开锁。”
“我的门锁重新换过了,物管也帮不了我。”他一脸的憔悴,胡子拉渣的,他瘦了啊,眼睛都陷了,脸上缩了下去。他一向不会做家务,连臭袜子都是积攒着等她去洗。实在
不行,还会不辞辛苦地千里迢迢带回家让秦妈妈去洗。每每准备饭菜时,他总会借口君子远离庖厨逃之夭夭。她气急了骂他,他就会笑嘻嘻地去亲她,说:“我有老婆啊,我老婆
会做就可以了。”
初夏阒然看楼道间的窗户,一弯淡淡的下弦月,朦胧的仿佛结了霜花,她听见自己淡漠的声音:“我也没有办法帮你。”
“初夏,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把钥匙锁在家里了。”秦林一副要赌天发誓的模样,“你就收留我一晚上就行。”看她冰冷的眼神,他咽了咽口水,嗫嚅着提议,“要不借我
用一下阳台就好,我从你家的阳台翻过去就好。”
初夏低头翻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掏出钱递给他:“太晚了,你去学校招待所先对付一晚,明天再找开锁匠。还有——”她开了门,拿挂钩上苏鑫上次在她家留下的外套递给他
,“加一件衣服吧,外面有风。”
结果招待所客满。有一档著名的选秀节目正在海选,附近的旅馆早就挤满了一个个心怀明星梦的少男少女。大学城地处偏僻,连辆出租车都拦不到。他们站在瑟瑟冷风中,连
身旁的路灯都在发抖。秦林小心翼翼地建议:“我保证不打扰你,我就睡沙发行了。”
初夏没有说话,路灯橘黄橘黄的,照得人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她看见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抬起头来,秦林的脸在灯光中成了病态的蜡黄,睫毛很长很翘,她那时候总是笑
他眼睛像芭比娃娃一样,他瘦的厉害,穿着表弟的衣服都嫌大。那个时候啊,那个时候苏鑫总是对自己嘟囔,什么时候我才能像秦大哥一样高呢。
她领着他往家里走,开了门,让他进去,给他指点浴室房间的位置,告诉他冰箱里有面条鸡蛋和小菜,倘若饿了可以自己下面吃。初夏记得鸡蛋面他还是会煮的。她给他拿了
干净的毛巾和牙刷,指点他用完了以后该放在哪里。秦林笑嘻嘻地听着,连连点头,他心情很好,一点儿也没有无家可归的倒霉样。
“好了,明天七点钟以后请不要再在我家中出现。我去学校办公室凑合一夜。”初夏拿起包,准备收拾自己的洗漱用品时,手被秦林按住了。他面色铁青,语气像吃了火药:
“初夏,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你说你没有钥匙有家不得入,我好心把睡觉的地方留给你。现在我去谁办公室。”
“不准你去!你这样还不如我去睡马路呢。”秦林咆哮,声音大的让初夏担心她会被左邻右舍投诉深夜高声喧哗扰民。哦,对了,邻居就在她面前,还是罪魁祸首,不过还有
楼上楼下,足够令人头痛。
“你要真去睡马路我也不反对,另外还可以友情赞助被褥一套。不过秦林,你这样有意思吗?你比我更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真的,不要逼我厌恶你。我不想让自己
变成一个眉目可憎的女人,所以我告诉我自己再见到你也不要恶语相向。但是也仅限于此。”初夏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他的眼睛,“所以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还有第二次。”
秦林有点儿恼羞成怒,他了解这个女人,固执倔强,认准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可是他等了她一个晚上不是听她说这些话的。他拽住初夏的胳膊不让她走,他已经错过一次,
放走了她,他不想再错第二次。争执之间,她跌倒在沙发上,秦林压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她惊惶地抬起头,满是戒备看他。秦林苦笑:“你不用这样,是我的错,我也不想对你
怎样。真的,初夏,我不能忍受你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我受不了。”
初夏觉得难受,她喃喃道,你要是陌生人,反倒会好点儿。
他楞住了,呆呆地看初夏,连挪一挪身子都忘了。
公寓的门突然开了,白露开了灯,“啊”的一声尖叫,指着沙发上以一种古怪而暧昧的姿态交缠的两人:“你,你怎么在家里?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你给我滚下来!”白露
一马当先,脚起脚落,把秦林给踹地上去了。她一把拽起初夏,满脸怒气与震惊:“你个白痴,脑子被门夹了?!”拖着她往房间走,准备三堂会审大刑伺候。
经过公寓大门时,有女子怯生生地伸进头来:“请问,有一位叫秦林的先生是住在对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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