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景特别不好。
腊月底苏州就热得和夏天一样,草木都纷纷出芽。才进二月,一场冻雨倒浇下来,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树是全都绝收了。
“这还好下得早。”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Сhā秧时节再来这一场雨,天下就真要乱了。”
西北战事如火如荼,江南这边消息虽然还没有传遍,但也隐隐有了些动乱的风声。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关心的却是许凤佳的安危。
“听说西北一带已经开始缺粮了?”她问大老爷,“也不知道凤佳那孩子能不能顶的住饿,以三姐夫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厚待他的……”
平国公许衡治军极严,手底下带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军的遗风,这样的人,指望他对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简直是天方夜谭。许凤佳的几个庶兄随父亲练兵的时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军士更差,否则许夫人又何必气成那个样子?
大老爷似笑非笑,“许家又来信说结亲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爷一眼,没有做声。
西北的战事,并不能说很顺,北戎是有备而来,大秦却是仓促迎战,虽然平国公指挥若定,是挡住了北戎入侵的脚步,但粮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这一战若败了,许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许夫人想要多结一门强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多年来许家可没有少照拂杨家。
大老爷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场子,“许家这门亲事,现在可不好应。至少也得等凤佳从前线回来了再说,不然这万一……”
大太太倒是没有和大老爷抬杠的意思,默然认下了大老爷的意思,这才问,“本家查账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苏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今年江南的年成看着也不会太好,库里的粮米,又肯定要调到西北去。只盼着能有个收成,别叫江南百姓饿肚子……”
江南百姓饿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粮赈灾,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几句佛。
“只盼着平平安安把今年过了,也就好了。”
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一旦突破了边境防线,进关掳掠,那就是多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了。
朝廷里关于太子和皇长子的角力,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太子能不能出阁读书,也就看这一仗,平国公是胜还是败了。
二月初的这一场冻雨,冻坏了才出的小芽,也冻坏了随寒暖添减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起了头,一夜之间,苏州城就染上了风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个个都打起了喷嚏。
“失踪已久”的小神医权仲白,也终于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重新现身,与欧阳家携手免费施放药汤,一时间活人无数,有了小菩萨的美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都竞相请他上门扶脉,一时间就连没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来请一请小神医,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不过,要说脸面,全苏州城自然也没有哪家的脸面比杨家更大。连杨家相请,权仲白都来得不情不愿,别的人家,又有谁的面子能比权家更大?
大太太自从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乱,很容易就不思饮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际更是常常卧病在床。欧阳家的方子吃了几年,也渐渐不那么效验了,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权仲白,想要换个方子吃吃。
权仲白于是就又一次进了杨府。
就连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权仲白。
这几年大老爷公务繁忙,没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们自然也少了去赏梅的机会。就没能见识玉面小神医的翩翩风采。
大太太却很绝情,淡青色的帐幔围得严严实实的,从正院一路围进了堂屋,几个女儿家只能在帐幔后头挤挤挨挨的,抢着看一眼小神医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听五娘子描述几个姐妹的样子。
“叽叽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卧病在床。
立夏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寒大潮里也不幸中标,家去休息了几日,痊愈了一回来,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说不清是不是从立夏那里过来的病气。
这么一点小病,自然用不着特意劳动小神医。不过既然已经请动了权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医亲自问诊的福利。就连九哥脸上的旧伤都被安排了就诊。大老爷的算盘也算是打得响了。
“这一次是父亲出面说项,拨了三千斤常用药材给欧阳家制药行医,散给来往行人……小神医才肯出诊!”五娘子说起来也不禁咋舌,“这三千斤药材算起来,也值大几千两银子呢!”
虽然出诊费付得多,但说到底,又不曾从杨家的库房里往外抬银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气反常,春天的桃花汛来,又要有瘟疫了。防范于未然,也是好的。”
又问五娘子,“权二少爷是要先进浣纱坞给十二姨娘扶脉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想请权二少爷给娘扶脉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着了,就等着给权二少爷扶脉呢。”
“五姐学问见长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说出来了。”七娘子就笑着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你嘴巧,不许我也引经据典?”
话尤未已,七娘子又轻咳起来,白露连忙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闹嗓子疼呢,您就别逗她说话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国公大捷,自然是会有恩科的,反之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么又惦记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没有搭腔。
春日里阳光和暖,肆意地洒在五娘子脸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豆蔻少女的风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着阳光,就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权家二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说到美姿仪,他还排不上号……”
她就望着窗外的云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白露好奇地给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摇头。
很快,院子里就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进了东里间,不由分说,就放下了床头的帐子。
“还请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气气地把五娘子请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层如云如雾的纱帐目送五娘子。
两个老妈妈就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床边。白露和立夏都被吓得不敢上前。
大老爷办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进了屋子。
堂屋的两个二等丫鬟为他拎着药箱,又捧了文房四宝……俨然是一副名医的派头了。
两个老妈妈就咳嗽了一声,“请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于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纱帐外。
权仲白就在床边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扶脉。
由始至终,他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一脸的魏晋风流不知何处去,余下的只有一团认真。眉目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去了他晨星一样明亮的双眼。
丫鬟们把迎枕垫到七娘子腕下,权仲白就轻轻地将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边。
他的脸色忽然就明朗了起来,唇线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眉眼间风流尽展。屋内竟似乎亮了起来。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这才没几个月,你又病了?”
两个老妈妈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没有开口。
七娘子只好轻轻一咳,“偶感风寒,让世兄见笑了。”
权仲白就活泼起来,“还当是哪个娇养的小姐,连给公主扶脉都没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你这黄毛丫头。”
就瞥了两个老妈妈一眼,“都退下吧,留两个丫鬟侍候笔墨就是了,这么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用得着这样讲究?”
权仲白支使起人来,格外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味道。
毕竟是富贵乡里滚出来的人。
两个妈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门外,一并连主屋的两个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犹自还隔着窗子,依依不舍地张望着小神医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层薄薄的幔帐,权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随手一搭七娘子的脉象,他就直起身抱怨,“这不就是城里正流行的风寒?到慧庆寺门口领一帖药回来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着胆子,“那可是免费散给白身百姓的……”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都是人,又有谁更高贵些。就是皇上染了风寒,我还是开这个方子!”权仲白就在桌边坐下,挥毫写起了药方,“索性也开一个太平方给你,几个月没有诊脉,你的元气像是又弱了些。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唉,我也懒得再说你!”
七娘子心头不由得一动。
她就问白露,“怎么还不给权世兄倒茶?”
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连忙出了东里间。
屋内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问权仲白,“权世兄,你看着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吗?”
权仲白玉一样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纵使隔着幔帐,七娘子也看出了这一眼里暗藏的打量、算计与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荡不羁,这细心可是一点没少。
“恐怕难了。”权仲白也不过是顿了顿,就漫不经心地答。“我看连这个月都很难过去。”
“那权世兄对十二姨娘可说了实话?”七娘子禁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她的计划太重要了。
权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笔缓下了书写。
“我要这么说,恐怕她就连今天都过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带着轻忽的玩笑戏谑,已不复见。
七娘子冲权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谢世兄……”
权仲白就又低头写药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认真。
没有多久,就写就了两张方子,起身递给了立夏。
“一张是风寒方子,吃了两贴也就能好了。还有一张,是治食欲不振、思虑过甚的。”他板着脸,语气正正经经,“用法这上头都写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问,“请问世兄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毒,应当是无色无味……或许带了甜,能让人逐渐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
权仲白这样的神医,并不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
再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乱嚼舌根的人……索性就问一问也好!
权仲白却是脸色一变。
有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难怪……难怪……”
他几个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他闭目低吟,缓缓地坐了下来。“难怪你先天不足……不对!这脉象……”
他蓦地抬起头,一把掀开了床帐。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七娘子的脸蛋。
那一双如流水似云雾,似乎永远含了一股风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脸颊上巡睃着。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自在。“权世兄,我说的不是自己……”
“这我知道。”权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头伸出来。”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头,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权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闭目细细地扶起了她的脉象。
过了一炷香时分,他才睁开眼,望着七娘子。
又叹了一口气。
眼里已经盛满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还是这样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认,“是,不过,怕是产后才服的毒……”
“我知道。”权仲白又说了一遍。
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世兄怎么什么都知道?”七娘子就想开个玩笑。“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姐弟的脉象为什么这样不同,你的脉象这样清浅……小小年纪就有损伤元气的迹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没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权仲白就垂下了眼,没有和七娘子对视。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门,把思绪关在了里头。“七姑娘,你的生母虽然是生产后才服了毒,但你却吃过她带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带了这种毒。虽少,却也会逐分逐寸地侵蚀你的元气,叫你渐渐地比常人更虚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你竟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精于保养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里就已夭折。”
七娘子终于没有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80谣言
权仲白的到来,在杨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大太太常年忧思郁结,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权仲白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又嘱咐大太太平时少用心,多笑些,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煎一贴药来吃吃,总归就是要舒心静气,少思少虑才能少病少痛。
又给十二姨娘开了两贴安胎药,嘱咐她卧床静养,没事的时候,就不要下床走动了,哪怕胎动得厉害,也不要随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厉害,听说当时就吓白了脸,直接回床上躺着了,几天都没有下地,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没有声张七娘子身上带的毒。
“这药虽然号称神仙难救,但也终究不过是难救而已。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江南又遇到了这样一贴……”权仲白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夜空里低垂的两颗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参做引子,连着服几个月我开的药,化解你身上的余毒,够了。不过,这方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吃了,什么时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谢过了权仲白的好意。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头顶。
“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那句话,少思少虑,笑口常开,才是养生之道……”他的一声叹息只长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说是这样说,又有几人能以养生为要?”
又过了几天,京里发了急令,权仲白便收拾行囊,与欧阳家的几个年轻良医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里一时也多了几股氤氲的药香。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却是越发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儿已经不大动弹了,一天也难得有什么动静,十二姨娘心慌气短,又请了良医来扶脉,还请产婆来摸胎心……
胎心已经弱得快摸不出来了。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见了谁,脸上都没有一丝的笑。
府里自从七娘子、九哥这对子嗣降生后,就一直没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尸两命,十二姨娘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胎纵使能保得住,纵使是个男婴,也没有什么用了。
府里又悄悄流传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这几个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开,轻红阁里的早桃花,变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看都进了三月,轻红阁外头的小桃林里,也只结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还没有开,就露出了颓相。
这时候就没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场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这种谣言,传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来,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决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魇镇
杨府众人都没有对十二姨娘的流产表示出格外的意外与惋惜。
毕竟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二姨娘这一胎本来就怀得不顺,连权二少爷这样的神医看了,都只是嘱咐卧床静养,话里话外,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流产,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来的流言,就又沸沸扬扬地闹开了。
大太太只好又杀鸡儆猴,用老办法平息了下人们之间的传言。
自己却也带了三分的不安。
浣纱坞里传来的消息:胎儿流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男婴了……
又想到了梁妈妈私底下和自己说的几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几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妈妈,“这件事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
王妈妈不禁为难起来。
这该怎么查,才能查出个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来就是最说不准的,要说有什么事比鬼神还飘渺……那就是谣言了。
不论是谣言的源头,还是鬼神之说的根本,都是虚无缥缈,查也没法查的东西。
连梁妈妈都难得为王妈妈说话,“这种事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尝不知道王妈妈的为难?
就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去轻红阁看看吧!”
又派梁妈妈去探望十二姨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里哭多了坏眼睛。”
怎么说也是杨家的姨娘了,大老爷也还是常去浣纱坞过夜,三姐妹还是要笼络住。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分头行事,一个带人去查看轻红阁,一个去浣纱坞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闲来无事,就叫七娘子进来陪她说话。
女儿家的功课,总是上得不经心,大太太这么一传唤,七娘子下午的绣花课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这几年相继及笄后,绣花课上就少了两个学员,黄绣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绝活传授给六娘子,对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松。
大太太随口就问,“黄绣娘教得还用心吧?这几年看你的绣艺,倒也不过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绣不出六姐的巧夺天工。”
“六娘子的确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问,“你五姐这几个月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纪渐渐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几次看她不惯,说她几句,五娘子又负气起来,两母女之间虽不说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况,有时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听。
也就只有亲母女,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闹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渐渐稳重起来了,这几个月都规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礼仪嬷嬷,都挑不出一点点错。”
大太太点了点七娘子的额角,“也就你知道哄我开心。”
不过,说起来五娘子这几年的确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经不像以前,一点点不如意都要嚷出来让众人知道。
好像自从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让她被大老爷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来。
再也很少做小儿女态了……有了女儿家的样子。
两个人又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王家又有起复的意思了,虽然福建布政使的职位早已被太子长史郑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个一省学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难说!还得看这仗打得怎么样!”
大太太想到秦帝师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测。
也是因为这一场忽然爆发的大战,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书请求太子出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搁置了下来。
大老爷也就暂且不需要站队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边境……
她叹了口气,“别人看我们杨家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谁知道底下的战战兢兢……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这些小娘子……”才说了半句,又觉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场上的事,一步踏错,就是天堂地狱。大老爷身为封疆大吏,诨号“江南王”,又怎么可能独立于朝堂的争斗之外?
平时就够谨言慎行的了,还不断有麻烦缠身,这如今朝中夺嫡的风波喧嚣尘上,大老爷身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
毕竟连秦家、许家都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可这要是赌错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难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母亲。”她就笑着开了口。
声音低低柔柔的,又透着清凉。
大太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很受用。
“这都是外头的男人们想的事……”七娘子轻轻地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凉的小手揉按着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紧绷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父亲自然会操心的,说起来,从一个小小的进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亲就是有千般不好,这官场,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声来。
“还是我们家小七会说话!”她一下就松弛了下来,靠到了床边的五彩连福大迎枕上。“也是,这事,还是让你父亲操心吧。我们女人家,管好后院的事就足够了!”
七娘子就抿着嘴笑了笑。
看来大太太对她还是有防心……这满院子里都传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见她问自己提审小雪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心思,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外间就响起了梁妈妈的声音。
“太太,我把浣纱坞的袅袅给您带过来了。”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紧绷,无限的情绪都压抑了下去,反而正经得有些古怪。
“有些话,还是让她亲自和您说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间掠过了一丝讶异。
七娘子却吓了一跳。
袅袅原来是正院的人?
这她还真不知道……
当时她撞见叔霞的时候,十二姨娘身边带着的就是袅袅……
不过,这丫头不过是通房身边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轻红阁旁见到自己的事叨登出来。
一来,也是有一段时间前发生的往事了,未必记得。
二来,一旦说出这件事,岂不就等于在怀疑七娘子弄鬼?一个小丫鬟,又怎么敢得罪大太太身边的红人。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势要请辞,“有什么不方便小七听的……”
大太太摆了摆手,“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边,望着被梁妈妈带进了东稍间的袅袅。
这小丫头也是十二姨娘身边的老人了,比起白露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进府,没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袅袅给大太太、七娘子磕过头,就缓缓地叙述起了在浣纱坞的见闻。
“才进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来……一直说肚子不舒服,不过,这几天也常见,服了权二少爷开的药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袅袅的声音里带了一股紧迫。“没想到进了后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来,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大太太也听得有些不忍,“你就说说这所谓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没有根源!”
她顿了顿,又问,“还有,到底是不是个男孩!”
袅袅咬住下唇,瞪着自己的鞋边,缓缓地道,“孩子下来的时候已是有了形状……是男孩不错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对大太太来说,杨家的男丁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轻轻长出一口气。
袅袅说的话,都是她想听到的。
“至于作祟……”袅袅的肩膀有些颤抖,“这个奴婢也不好说……不过,当晚在净房地上,的确也看着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宽。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地开解,“这里里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里一片潮冷。
“还有,”袅袅的头越发低了。“十二姨娘一直问,窗外是不是站了个红衣女人……”
屋内的气温,似乎一下就降了下来。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紧了紧,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妈妈的笑脸也透着勉强……更像是挤出来的一个苦笑。
“这事,没准就是十二姨娘心里慌了……”安慰的话才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进府的时候,三姨娘坟木早拱,府里更没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么知道三姨娘爱穿红衣?
“她……她怎么就还是不放过我们杨家!”大太太喃喃自语,“先是九哥……后是这没出世的孩子……”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还好九哥命大!虽被魇镇,却没有送命!”
已是一脸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连忙安慰大太太,“没准……没准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也该上路了!”大太太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着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妈妈就把袅袅带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几年前还在想,会不会九哥年纪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长一短地把九哥被“魇镇”,闯进轻红阁换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来致伤的内幕说给七娘子听。“我就觉得这事透着蹊跷,你说以凤佳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轻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么会闹出血光之灾?原来背后都是有人在魇镇!”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惊讶。
“九哥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这里头的事!”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姨娘还真是阴魂不散!”
大太太叹了口气。
“也是老爷,终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当作女儿来序齿,寄在了已经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说不准还真养不到这么大!”
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婶这几年来失心疯一样看准了九哥使劲,说不准都是被魇镇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这也太能联想了吧?
不过,终究是对九哥释疑了。
她就轻声细语地问大太太,“这三姨娘是为什么去世的,小七一直还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说给了七娘子听,“……给你父亲服了零陵香……丧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后怕,“竟有这样的人!难怪死后也成了厉鬼,还是好好发送一番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寒山寺、慧庆寺的高僧,都请来家里念念经吧,也去去家里的邪气!”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庆寺相与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庆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时候,就常到慧庆寺烧香。
或许是因为这点,就算慧庆寺一向有许愿效验的名声,大太太都从来没有搭理过他们。
现在连四姨娘都不忌讳了,口口声声,只求一个灵验……
拉着七娘子念叨进了傍晚,各屋儿女都来请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诉立夏,“王妈妈带了人,在轻红阁里又搜出了几件红衣服……全是又破又旧的……好像是三姨娘当年穿过的样式!”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楼一看,才发现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结了块了!苍蝇来往飞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动声色,附和着立春,“竟也有这样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几天,百芳园里就都知道三姨娘又开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紧张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请了新的寄名符并平安锁来,给九哥亲自挂上。
“进进出出,身边都不要断了人!”她扳着九哥的脖子,叮嘱了又叮嘱,“你是被魇镇过一次的,知道厉害,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叫娘怎么活?”
九哥也是一脸的后怕,“一定不断了人!去哪里都和立春结伴!”
就连大老爷都被惊动了。
“欧阳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爷是一脸的疲惫,“还是请全真教派几个年高有德的道长来,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
“本家的人眼看着就快到了,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唉。”大老爷也不禁叹息,“这去世的人,还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她做什么。”大太太却又有几分的不以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来折腾我们杨家的狐狸精!”
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又问,“这一次本家来人,我们总要打发个家人回去上族谱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谁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来。
大老爷这样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像九哥这样承嗣的独子,一向也有写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杨家家大业大,将来杨老爷身后,难免有人惦记家产……又和本家隔了千山万水。
把九哥当嫡子报上去,以后就少了很多纷争。本家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隔了这千万里路,谁知道九哥是不是从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过,这嫡子一报,过继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说,“倒不如索性为九姨娘报个诰命,抬了正经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么样?”
一般的姨娘,是没有诰命可言的,不过像九姨娘这样给杨家生育了独子的姨娘,报了个九品的诰命,抬做正经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没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举她,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抬举九哥。正经的二娘出的儿子,虽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寻常庶子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处置,都是在为以后九哥继承家产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还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说!”
大老爷默然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82法事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杨家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百芳园里请了观音山的尼姑来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外院里也请了慧庆寺并寒山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连九哥一并都不上学了,在师父身边跟着念经,又得了开过光的玉佩随身佩戴。
杨府里里外外都大扫除了一遍,上下又统一置办了几身新衣,并还给几间出名的善堂捐献了银米药材,一并欧阳家开设的义医馆都得了捐赠。这一笔开销,说起来并不小。
不过总归还是值得的,自打这些大师进驻杨府,三姨娘就再也没有作祟,杨家里里外外一团干净,就连九哥都声称自己头脑清爽,读起书来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脸的欣慰。
“还好发现得早,没叫她继续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们九哥真是多灾多难,以前还不晓得缘由,现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满脸的不快,老半天才挤了笑出来,“是啊,原来是有东西在背后作祟!”
大太太就觉得和二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又说了几句,就露出了疲态。
二太太只好告辞出来。
站在院子看着来来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无名火也不晓得怎么发出来,跺了跺脚,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几天都没有过来请安。
七娘子就觉得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日子,也越过越舒坦了。
法事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一个来月,快到五月的时候,最后一班尼姑也终于从百芳园撤退,百芳园里,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静悠闲。
轻红阁也被改了名字,换了牌匾,又将整个二楼彻底拆除,一层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风的敞轩,两边东西厢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们落脚的地方。
大太太总算放下心来。
“真不知道怎么就不早些请人来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们九哥白受了魇镇!”
大太太对九哥的心结,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现在也还不迟!”就问大太太,“北边的战事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噢!”大太太眉间隐现愁容,“虽不说是节节败退,总的来说,也不大好……听你父亲私底下为他们盘算,粮食一共也就只有几个月的分量了,要是北戎有备而来,到了今年秋天,我们这边的粮食可就支应不上了。说是要从江南调粮……今年的桃花汛又发得凶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语。
她毕竟在杨家村生活了几年,虽然年纪尚小,没有什么朋友,但对杨家村也不是没有感情。
两个人说了半日的话,七娘子就告辞回了西偏院,“黄先生说,今日下午还要考我们的珠针绣……”
大太太会心一笑。
九姨娘虽然以绣艺闻名,但七娘子的女红就只能说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脚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黄师傅的脾气,连我都有些怵,不要说你们了。”
黄绣娘身兼两家之长,九姨娘的凸绣法并自己一门花鸟针,都是江南有名的绝技,在纤秀坊做供奉,并教几个姑娘针法,甚至可以说是给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艺,早已经可以自立门户,江北的夺天工,江南的思巧裳,两大绣房年年到了节下都给黄绣娘送礼。
七娘子就笑着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个照面。
两边连忙笑着招呼,又互相行过了礼。
“来给母亲请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点了点头,“太太家居事忙,我们恰好识得几个字的,这不就过来帮手了?”
大太太在家务上总需要几个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妈妈、王妈妈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给了九哥……
三姐妹渐渐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当又精细,大太太对她也是日渐倚重。虽然大老爷到现在都还没有再进她的屋子,但也俨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了。
这里面的人情往来,彼此心照。
才进西偏院没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热得真早!”人没进屋,声音倒先进来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狮峰泡来我喝!”
七娘子赶忙跳起来,“不要听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做什么来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帘而入,笑着给了七娘子一个爆栗,“就那么一点点,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给我匀几两。不白拿你的!小气!”
“我也没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晓得,一屋也就那么一点点!”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闹起来。
两个小姑娘打闹了一阵子,又坐下喝茶说话,五娘子扳着手指头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断断回不来的了,才出嫁几年,没有回门的道理。再说,也到了快生产的时候!”
“说起来,大姐也还没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记起来。
这几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归宁,去年为了打发大姑爷安心读书,就在家照顾老小,端午节也只是派人送了节礼过来,又问了大太太、大老爷的好。
今年大姑爷却是还在京里等春闱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拨空回娘家。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晓得李太太又有什么事要和娘商量,先头我从百芳园里出来,迎头就看到李太太进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岁了……李太太虽然晓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见了她,却总还是笑眯眯地握住五娘子的手,夸了又夸,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尔,“就是见一见李太太也没什么,她总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两个人就又说起了闲话。
自从府里念了这么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大太太无声无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连和五娘子说起东家长,西家短,也都是一脸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还以为你会被最近家里的事吓得魂不附体,和六妹似的……没想到你胆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准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三姨娘作祟这话,能瞒得过大太太,又怎么能瞒得过目击者五娘子?
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套话了……
“我看着二婶那魂不附体的样子,这笑就怎么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释,“也不晓得怎么养出了这样的女儿。王家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吧?二婶的举动,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说王家的坏话,五娘子倒是高兴的。
“京里的那些个所谓的名门世家,私底下可腌臜了,”她就眉飞色舞地给七娘子学,“就说王家吧,二婶和她那个继母就斗得厉害……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娘,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性子,还不是继母养出来的?我们到京里去拜访的时候,王家的几个小姐,一个赛一个的斯文,一点都没有二婶的样子,老太太一脸的威严,动作大一点,眼神就扫过来了……嗐,二婶肯定没少吃她的苦头!”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感慨。
“谁都有谁的不容易,这没娘的孩子,小时候吃的苦也多。”
两个小娘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了一通,就被立冬请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说话。
“倒是觉得观音山的几个师傅经念得好。”大太太很关心,“桑虫猪尾都预备下了?”
“都预备下了,还想挑几个好师傅来念经才好。”李太太有几分疲惫,对两个小娘子匆匆点了点头,就起身告辞,“害怕丫头说不清,我索性就绕过来问问,您觉得观音山的师傅好,那我这就去观音山请去……唉,也不晓得这孩子怎么就发起来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么忌讳的,还得靠您指点。”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妥的,我们九哥小时候就出过,年纪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太太这才吩咐五娘子,“没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长家的二哥过来收账,倒不好当平常亲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齐整些,下午出来见堂叔。”
五娘子并七娘子齐声应了,大太太又叹了口气,“小五这几天就不要上学了,本家这次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吩咐,初娘子还要归宁,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们要送礼,还有几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临近节下……我怕几个姨娘忙不过来。也该学学管家了,就在我身边打下手吧!”
一边说,大太太一边不经意地抓了抓脸颊。
七娘子不禁心头一动。
她本人是发过水痘的……那时候这具身体根本还不大记事,只隐约记得九姨娘十多天几乎不眠不休,抓着自己的手,就怕小婴儿不懂事挠破了什么地方,落了伤疤。
听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发过。
其余的几个姐妹呢?五娘子出过痘子没有?
吃过中饭,七娘子就一边梳妆打扮,一边问白露,“几个姐姐都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侧头想了想,就摇头笑了,“都还没有出过呢,统共就听说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白露,“那你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摇了摇头,“从小就进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很难被传染。
七娘子问立夏,“你呢?”
立夏却是出过了痘子才进南偏院服侍的。
两个管事妈妈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儿少,有什么事,七娘子也习惯差遣丫鬟们去办,就只又问了四个小丫鬟。
四个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过了,下元并端午却没有出过。
七娘子就安顿,“这阵子,没出过痘子的人,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在西偏院好生呆着。”
白露有几分不以为然,“也没听着堂屋那头有谁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叹了口气,“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却跑到我们家来!偏巧五姐就撞见她了,两个人还拉了手说了话。这病过起人来也快得很的,没准就过到了五姐身上!”
“总是小心无大错吧。”立夏也帮腔。
白露并两个小丫鬟也只好听命从事。
到了下午,几个小娘子就在大老爷的带领下见过了堂叔。
本家的这位堂叔一脸的风霜之色,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倒比大老爷更老成。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